《是哥哥又何妨》 第1章 一家人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画家……” 沈栖迟声音清脆,脚下踩着自行车的踏板,长马尾在风里甩来甩去。巷子两旁的香樟树落着细碎的光,蝉鸣声从高高的枝叶间流泻下来,像夏天最后的回音。她穿着一条泛白的牛仔背带裙,背着画具包,轻快地穿行在熟悉的小巷里。 今天放学早,她和几个要好的同学约好了去城南的河堤写生,画完了还顺便吃了点路边摊的小吃,掏光了钱包里仅剩的十五块五毛,但值了。那是她第一次画得这么得意,这么顺畅,被同学夸了不说还被一起去的美术老师点名表扬,说是灵气四溢,回家之后,她一定要把画贴在自己床头上。 还要在爸爸妈妈面前显摆一圈,让他们都好好夸夸她。 不过此时此刻,她更惦记的是妈妈说过的新裙子。 “妈妈说今天能做好……是旗袍呢!”她心里像有个兔子一样蹦跳着,手脚都不自觉加快了动作。 自行车在胡同口嘎吱一声停下,她飞快跳下来,踮起脚把车子靠在墙边,刚好赶上太阳沉下地平线前最后一抹暖光洒在门口。 “栖迟回来啦!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刘奶奶坐在门口的老藤椅上,手里还握着那把老旧的蒲扇,一边扇风一边笑着问她。 “和同学去写生啦!”沈栖迟咧着嘴笑,声音里透着风跑过来的愉快。 “你妈刚还出来找你呢,怕你天黑回不来。” “我这不是赶着太阳落山前回来了嘛!”她吐吐舌头,挥挥手,“刘奶奶我先回啦!” “去吧去吧。”老人慈祥地目送她跑进院子。 熟悉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院子里种的牵牛花已经结籽了,一串串的黑籽在藤蔓间悄然成熟。屋檐下挂着风铃,随着风发出一阵轻响。她把鞋子甩在门口,换成了拖鞋,一边喊:“妈,我回来啦——!” “走慢点,小姑娘家家的不要天天这么风风火火。” 苏蘅从屋里走出来,声音温和,但眉眼间带着一点嗔怪。 沈栖迟快步跑过去,一把抱住母亲的胳膊撒娇:“妈妈,衣服呢?快拿出来让我看看嘛!” “就知道你惦记衣服。”苏蘅伸手点了点她额头,眼里是化不开的宠溺,“等着啊,我去拿。” 她转身进了西屋。那是她的工作间,屋里缝纫机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剪裁图纸、布料堆在长桌上。这个屋子承载了苏蘅大半生的热爱。她年轻时是服装学院的高材生,后来又跟着剧组做过造型师,直到十年前转而自己接单做高级定制。只是后来生病住院,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如今只给家人做点衣服。尤其是女儿的,她总想着,什么好的都得先给栖迟。 那年得了白血病,是女儿配型成功捐的骨髓救了她。虽然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了,捐骨髓也没什么太大痛苦,但栖迟那年才不到十六岁啊,哭都不哭一声,只紧紧拉着她的手说:“妈你快好起来,我以后还想穿你给我做的旗袍呢。” 未成年捐献骨髓是有限制的。如果不是沈栖迟是她的女儿,两人属于直系亲属,再加上苏蘅又确实骨髓库里的配型都配不上,她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女儿来捐骨髓。 不过还好,她现在身体慢慢已经恢复了,沈栖迟也没有因为捐献骨髓身体受到什么影响,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经此一病,她现在也没什么多余的追求在事业上再创巅峰的想法,就像看着女儿沈栖迟慢慢长大,看她上大学,然后以后结婚成家。 苏蘅拿着刚缝完、还带着淡淡熨烫香气的旗袍走出来时,栖迟正蹲在屋门口逗那只老猫。“看看——”她扬了扬手里的衣服。 “哇!” 沈栖迟的眼睛一下亮了。 旗袍是改良款,布料是上次从南京带回来的浅绿绸缎,肩部与下摆都有细致的绣花,衬着一圈淡金边,既古典又青春。她几步冲上去接过来,“我现在就去试!” “你慢点——”苏蘅还来不及叮嘱,她就已经进了自己房间。 过了几分钟,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沈栖迟站在门口,身形纤细,整个人像从旧时光里走出来似的。衣服恰好贴着腰线,把她肩膀和脖子的线条都衬得温柔干净。 “妈!合不合身!”她开心得转了个圈,裙摆微微荡开。 苏蘅看得出神,眼里甚至有些发酸:“真好看。栖迟,你长大了啊。” “你做的衣服当然好看啦。”她走过去抱住妈妈,“我要穿着它去参加画展。” “你不是说那是下个月的事么?” “那我要提前试穿!不然衣服都闷在衣柜里太可惜了。” 说完她眼睛一亮,“妈,你说我穿着这件旗袍去画江南的水墨,别人会不会以为我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女主角?” “你啊,”苏蘅失笑,“整天做梦。”她拍了拍女儿的背,语气里却藏着止不住的骄傲。 天色渐渐暗下来,院子里响起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父亲沈为民下班回来,拎着两个菜篮子进门,嘴里还念叨着:“今天菜市场有鲫鱼,买来给你妈炖汤……” “爸!”沈栖迟探出头,“你看我穿的新衣服!” 沈为民眯眼一看,顿时笑了:“哎哟,我家姑娘都成大姑娘啦。你妈做的?真漂亮。” “当然!明天我要穿着它去画画!” “那你就别乱蹲地上画,把新衣服弄脏了,看你妈收拾你不收拾你。” 一家人在饭桌上热热闹闹地吃饭。苏蘅虽然身体还在恢复,但今天精神不错,吃了两碗饭,还多吃了点青菜。饭后,沈为民去洗碗,母女俩靠在屋外乘凉。 夜色温柔,星星一点点浮现,胡同里偶尔传来笑声和电动车的“滴滴”声。风从屋檐下吹过,把风铃吹得叮铃作响。 “妈,你现在还难受吗?”沈栖迟忽然问。 苏蘅看她一眼,温声说:“不难受了。你给的骨髓,救了妈的命,妈妈现在好多了。你看,我都还能给你做衣服呢。” “我还以为你在骗我,不疼的。”沈栖迟低下头,小声说。 “真不疼。”苏蘅握住她的手,“你是妈妈的福星。妈妈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生了你。” 栖迟红了眼眶,轻轻靠在她肩头。半晌才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以后也要给你做一件衣服,就像你做给我一样。” “行啊,”苏蘅笑着点头,“那我等着。” “你都要十七了,转年就要上高三准备高考了。”苏蘅坐在小院子里,手上捧着热茶,语气温柔地说着。 晚风轻轻地掠过胡同的屋檐,吹得晾衣绳上的衬衣轻轻摇晃。六月的北京,天黑得晚,头顶的天空还是浅蓝色的,西边残阳一点点沉进屋后的灰墙里。 “有什么想要去的专业没有?”苏蘅和沈为民对孩子的要求都不算高,也不期望于沈栖迟子承父业或者子承母业,他们就希望沈栖迟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过完这一辈子就好。 沈栖迟把头靠在苏蘅肩膀上,咕哝了一句:“想要报什么专业还没想好,但是我要考爸爸教书的大学。” “我要去京华大学!” “不去学画画?你不是很喜欢画画么?今天还去跟同学写生了。” 沈栖迟皱了皱鼻子,一边踢着脚边的小石子,一边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总不能一辈子画画吧?” “为什么不能一辈子画画?”苏蘅望着她,眼里是藏不住的柔光,“你小时候不就说了吗?你要当画家,画全世界的好看的裙子,还说要我都给你做出来穿身上。”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啦。”沈栖迟笑得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候就知道嘴上说说,现在长大了,不得现实一点?” “现实?你还现实呢?”苏蘅轻轻在她脑门点了一下,“现实是要好好学习,别天天骑车乱跑,回来还一身汗臭。” “哎呀!”沈栖迟坐直身子,摇摇头,摆出一副委屈模样,“我今天是为试衣服才急着回来好吧!再说了,我骑得多快,你没看见,连落日都追不上我!” “贫嘴。”苏蘅笑着摇摇头。 院门“吱呀”一声响,沈为民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折了角的《史学概论》,眼镜推到额头上。他听见母女俩的对话,笑着凑过来,“怎么?在说七七的前途呢?看来我们家七七还是很有志向的,怎么?要来做爸爸的学生?” “我才不要去学历史,谁说考京华大学,就一定要学历史系了。” “那你要报什么?”沈为民推了推眼镜笑眯眯的看着自己抱着膝盖靠在苏蘅身上的女儿。 “还没想好呢嘛!”她突然捂住脸,“你俩好烦啊!就不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们么!” 说罢,她“腾”地一下站起来,转身跑进了屋子,一边跑一边嚷嚷:“这么好的夜晚,非得要来说高考和学习!” “哎,脾气见长了。”苏蘅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大了嘛。”沈为民将《史学概论》放到一边,慢悠悠喝了口茶,“小姑娘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情。” 屋里,沈栖迟关上房门,靠在门后,听着爸妈在院子里的声音远远飘进来。她撇了撇嘴,嘴角却慢慢扬起来。 窗外的月亮爬了上来,洒在她贴满手绘画稿的书桌上。桌上摊着几本厚厚的美术书,还有半成品的素描。她走过去,拉开抽屉,从最底层翻出那本她藏了很久的速写本。 第一页,是一张她七岁时画的妈妈,穿着红色旗袍,在阳光下笑得很好看。她偷偷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我要成为像妈妈一样会做衣服的大人。” 她翻过几页,又看到十岁那年画的京华大学图书馆,是她陪爸爸参加校庆时画的。“我要去爸爸上班的地方念书,这样就能天天一起回家了。” 还有高中刚入学那年,她画的自己穿上校服的样子,旁边写着:“高中三年好好学习,不挂科,不迟到,要争气考上京华!” 但她真的不想学美术,也不想学历史。 美术对于她来讲就是个兴趣爱好,她还有没有热爱到想要为之奋斗一生的念头。 “啧,我到底该怎么选啊……”她懊恼地趴在桌上,却又忍不住笑了。 怎么选都没关系,爸爸妈妈都会支持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一家人 第2章 画展&奇怪的女人 画展那天,沈栖迟果真穿了那条妈妈做的旗袍。 沈栖迟站在穿衣镜前转了三圈,连自己都忍不住哇了一声。她原本打算骑车去画展,省钱又方便,但现在看看身上的旗袍,再看看那辆常年蹭掉油漆的破单车,果断打开手机叫了车。 “不能委屈了这身衣服。”她边嘀咕边出门,顺便在门口的花坛前拍了张照片,发给苏蘅,“您女儿今天美若天仙,感谢妈妈缝制的仙女战袍。” 等她到展览馆门口的时候,约好的小姐妹已经等在门口了。 “沈栖迟!这儿这儿!”对面人群中传来熟悉的招呼声,站在人堆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好朋友严雪。 严雪穿了一件印花衬衫和米色短裤,踩着小白鞋跳着朝她挥手,“快来快啦!入口已经排上队了!” 人果然不少,排队的长廊都快绕出一个弯。严雪抓着她的手腕,飞快往入口处跑,“先排队,后说话,按住你的小碎步,快跟上。” 沈栖迟一边被她拽着跑,一边护着裙摆,“你慢点,我这裙子太紧了跑不开!” 站定之后,严雪终于松了手,上下左右打量她一圈,眼睛都亮了,“你这就是你说的,你妈妈给你做的那条新裙子吧?太绝了吧!太好看了吧!” “是吧!”沈栖迟神气地转了个圈,旗袍的下摆随动作轻轻扬起,像水波一样晃了一晃,“我也觉得老好看了。我妈的手艺,谁穿谁知道。” “哪里是好,简直是太好了!”严雪简直像发现宝藏一样,两只手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还伸手去摸旗袍的布料和绣花,“你知道我妈看到我裙子太短连门都不让我出吗?我也想有一个你这样的妈妈!你妈妈就是我梦中情妈。” “那不行!”沈栖迟假装严肃地把胳膊一抽,抿着嘴鼓起腮帮,“我妈是我一个人的,你不准抢!” 严雪毫不客气地戳了一下她的脸,“说说嘛,又不是真的要抢你妈。你小孩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沈栖迟哼了一声,不理她,倒是打量起队伍:“不过今天这么多人来看画展啊?是不是最近学校安排美术社团集体出动了?怎么感觉有点像看演唱会的热度?” “我也不知道啊。”严雪同样有些迷糊,“我以为就我们俩这么文艺,结果好像全城的人都来了?什么时候看画展也成了这么大众的爱好了。” 沈栖迟偏头想了想:“但这次办画展的那个画家确实挺有名气的。老师还说她在国外获过奖,而且这次好像是她回国之后的第一次大型个人展。” “她叫什么来着?”严雪皱着眉想了想,“陆什么来着?” “陆笙。”沈栖迟随口答道,话音刚落,整条队伍突然往前动了一段,她和严雪也顺着往前挪了两步。 排了二十多分钟的队,队伍终于缓缓移动起来。夏日的风从展厅外的树叶间吹过,掠过人的头发和肩膀,夹着些许青草的清香与暑气未散的热度。沈栖迟低头摸了摸裙角,还是舍不得蹭到人边上去,生怕哪块给挤皱了。 “你可小心点啊,”严雪看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再这么宝贝下去,回家得直接裱起来挂墙上。” “那也不行!”沈栖迟板着脸认真回,“我得多穿几次,赚回来打车的钱!” “对对对,你今天是斥巨资来的。”严雪咕哝了一句,朝展厅门口探头张望,“快了快了,再两队就到我们了。” 入口处的工作人员在检票,穿着统一的浅灰色短袖,声音温和:“欢迎观展,请保持间距,馆内请勿喧哗。” 沈栖迟拿出手机,亮了亮电子票,跟沈遥遥一前一后踏进展厅。 一进门,空调扑面而来,立刻把外面晒热的皮肤冷了下去,沈栖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展厅里灯光柔和,白色的墙面整齐地挂着一幅幅画作,观众人不少,但大家都很安静,自觉压低了声音。 “好文艺啊……”严雪低声感叹,悄悄拉着沈栖迟往人少的区域走,“你不觉得这种地方一进去,人都自动高雅两度?” “你本来就够吵的,现在降点音量刚好。”沈栖迟笑着捏了她一下。 她们从第一幅画开始看起。画是一片树林,晨雾还未散去,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斑驳洒落,画面用的是很细致的笔触,一看就是费了不少功夫。旁边的小标牌写着画名《林间日光》,下方还有一句小小的注释:“时间会把一切抚平。” “这句话有点意思。”沈栖迟轻声道。 “我更在意这画怎么画得这么真,跟照片一样。”严雪贴近些去看,“你说她画一棵树要画多久?” “你不是学过水粉么?”沈栖迟侧头看她。 “水粉哪有画得出这种雾感啊,我那是学生涂鸦。” 她们一路慢慢看过去,有画海浪的,有画老房子的,有一整幅画面只画了一把椅子放在窗前,阳光洒了一半。还有一张非常特别,是一只猫蜷缩在藤椅上,椅子脚下落了几片未扫的梧桐叶。 “我喜欢这个!”严雪指着猫那张,蹲下身仔细看,“好温柔啊,我回家要用它当锁屏。” “你什么时候开始走温柔风了?” “从今天穿花衬衫开始。” 沈栖迟被她笑得不行。 走到展厅中段,有一个临时搭起的小型独立展区,用帘子围着。帘子是半透明的白纱,外面挂着个小牌子写着“光与生活”主题联展,里面有投影灯光辅助,整个空间更显静谧。 两人一前一后掀帘进去,里面是暗调为主的灯光,一幅幅画在灰黑背景上亮得格外出挑。这里的作品明显风格更抽象些,有的是色块,有的是碎片拼贴,也有几幅像是梦境里的画面,朦胧得连轮廓都难辨。 “看不懂。”沈栖迟摇头,“但感觉很酷。” 她刚一转过头没看见严雪,却对上了一双奇怪的眼睛。 那双眼睛中含着泪水,要流不流的,像一场蓄势待发的骤雨,被强硬地困在乌云层里,挣扎着不肯落下。 沈栖迟脚下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一点距离。 女人看起来三十出头,很年轻,和她妈妈因为病情折磨看起来有些虚弱的疲惫不一样。她的妆容精致却不浓烈,气质温婉,像那种从容优雅的贵妇人,只是现在,她的神情很不对劲,像是在忍受着什么撕扯灵魂的煎熬。 沈栖迟犹豫了一下。 她不擅长处理这种场面,可良好的家庭教养让她无法视若无睹。尤其是在对方眼眶红红地望着她时,那种近乎哀求的眼神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你……需要帮助么?”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些试探。 对面的女人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想靠近她,却在即将迈出那一步前硬生生顿住了脚,手指握紧了又松开,反复几次,仿佛整个人都绷得极紧,像是随时会碎掉。 女人看起来似乎是想要靠近她,却硬生生的克制住了向前的**。 “你……应该过得还不错吧?”她终于开口,声音哽咽,像被什么堵住喉咙,说出来的每个字都透着克制的心痛。 沈栖迟愣了一下。 这算什么问题?她觉得这人有点奇怪。 她又不认识她,干嘛要这么问她过得好不好? 她点点头,语气尽量平静:“挺好的啊。” 她说完便有些想脱身了,下意识地抬头在人群里找严雪的影子,那死丫头刚才不是还说去买画册?怎么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而对面,林曼卿的心却几乎要碎了。 这竟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沈栖迟。隔着照片看了无数遍,可照片终究是静的,不会回头,不会说话,不会笑。可现在,活生生的女孩站在她面前,眼睛清澈,语气淡淡,看起来健康、聪明,甚至有点戒备。 她心底早就隐隐确定——这就是她的孩子。 也许是母女之间天然的某种感应,也许是这些年来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执念,总之,她只一眼就认出来了。 根本不需要特意的在人群里寻找,她只要看到她,就知道,那是她的孩子,是她的亲生女儿。 可她的女儿不认识她。 她站得那么远,看上去甚至有点防备。林曼卿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看着她会流泪。 可林曼卿就是忍不住。 她想伸手,想叫她的名字,想抱一抱她,想告诉她妈妈从知道孩子抱错了之后一直都在找你,妈妈很想你。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陆维廷说得对,说要再等等,要做完DNA再说,不要冲动。可她就是等不住,那年在产房里,只有她和苏蘅两个人;既然陆聿辰不是她的儿子,那沈栖迟就只能是她的女儿。 可她等不了了。 明明就知道孩子和自己就在一个城市,她又怎么忍得住不去找她,不去看她。 她找了私家侦探,知道沈栖迟今天会来这个画展,所以她也来了。 她真的尽力克制了,她只是想看一眼,确认一下,孩子到底过得好不好,是不是有被好好对待,有没有被疼爱,有没有像小时候她幻想过的那样,健康、开朗、有自己的生活。 她以为自己可以只看一眼,然后离开。 可现在看到了,就更放不下了。 林曼卿鼻尖一酸,泪水终于从眼眶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白色衬衫的衣领上。她还在强撑着微笑,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沈栖迟有些不自在,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票根,退了一小步,想要借着身后人流的遮掩悄悄离开。 “对不起……”女人忽然说,“我不是……不是故意打扰你的。” 声音很轻,轻到快被人潮的嘈杂声淹没,但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哀伤。 沈栖迟心里一阵抽紧。 她不理解,但她能感受到对方情绪的浓度,那是一种已经压抑太久太久的情绪,一旦泄露就再难收回。 她犹豫了一秒,终究还是没有走开,只是低声道:“你……要不要喝点水?” 林曼卿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只是点头的那一瞬,她眼泪又掉了下来。 沈栖迟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小心的递过去。 周围观展的人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角落这边的两人。林曼卿接过水,指尖在接触到她手指那一瞬微微发颤,她努力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再把她吓走。 而沈栖迟,低着头,不敢多看她的脸。 她只是觉得,这个陌生女人的眼神,好像在哪儿见过。 像是某一张老旧相框里的一瞥,像是儿时模糊梦境里的一双眼睛,带着令人说不出的熟悉感。 但她没多想。 她只是默默转头,继续在人群中寻找严雪的身影。 第3章 谁的女儿 沈栖迟回家之后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心里始终像藏着一只没头苍蝇,在四处乱撞,她总有种要有什么大事会发生的预感。 鞋子脱了一半,她在门口怔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把后跟踩回去。回到自己房间,她的背靠在门板上,轻轻地合上了门。仿佛只要慢一点,那女人眼眶里带泪的眼神就不会像梦魇似地再度浮现。 窗帘被风吹得有些鼓动,黄昏时的光线穿透窗纱,落在她的书桌和床上,整个房间笼罩着一层柔软的金粉色光晕。 但她觉得冷,莫名其妙地。 她换了家居服,钻进被子里把自己团成一团,头顶还戴着耳机听舒缓的轻音乐,想把脑海里那些不必要的思绪驱逐出去。 没用。 那双眼睛还是停在她脑海深处,像某种无法挣脱的执念,怎么也甩不掉。她不是没有遇见过陌生人,也见过在公共场合情绪失控的人,可那女人不同。 那种眼神,不是看陌生人的。 更像是……看一个失而复得却又不敢靠近的宝贝。 她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窒息。 晚饭时间到了,苏蘅在厨房里喊了一声:“七七,出来吃饭啦!” 她应了一声出门,眼神游移不定。 餐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好。她最爱的排骨汤,颜色浓郁香气扑鼻,白萝卜在其中翻滚,汤汁中混着软烂排骨的肉香,让人胃口大开。 可她今天却毫无食欲。 她坐下来,拿起汤勺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却像是没尝出味道,甚至连舌尖都感觉迟钝了,连爸爸做了她最喜欢的排骨汤都喝的心不在焉。 “七七,怎么了?有心事么?” 苏蘅一边夹菜,一边柔声问,语气里藏着细微的担忧。 沈栖迟抬头,刚好对上母亲的眼神,那一瞬间她差点想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她不太想让妈妈担心,想着本来就是一个生活里的小插曲,想必以后应该也见不到那个女人,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所以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是今天遇到什么了么?”苏蘅放下筷子,眼神更认真了。 知女莫若母。 从她出门的那一刻起,苏蘅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沈栖迟和妈妈的关系一直很好,几乎称得上是无话不谈,被这么一问,那点想要隐藏的心思也淡了下来。 她拿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米饭,犹豫了几秒,终于还是开了口,“就是...我今天和严雪去看画展,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奇怪的女人?”一旁的沈为民也来了兴趣,“她干了什么?” “她问我过得好不好。”沈栖迟放下勺子,缓缓道,“然后就那样看着我,眼眶红红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哭了。” 说到这儿,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就像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突如其来地看透了心事,又像是对方在她身上投射了什么无从拒绝的情感。 “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只是摇摇头,还想靠近我,但又忍住了。”她回忆着,“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就递给她一瓶水。” “她说谢谢我,还说不是故意打扰。” 餐桌短暂地沉默下来。 苏蘅眉头微蹙,似乎在心里排查各种可能。 “可能是孩子去世的家长吧。”沈为民沉吟道,“说不定你长得像她家曾经的女儿。” “有可能。”苏蘅附和,“我在外面看到和你长得像的小姑娘,也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呢。” “哪有和我长得像的小姑娘。”沈栖迟撇嘴,带着点孩子气的抗议,“我可是独一无二的。” “是是是,我们家七七就是独一无二的。”苏蘅被她的话逗笑了,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 笑声很快消散。 那顿饭她吃得很慢,食物下咽的每一口都像是一种仪式。沈栖迟从小性子开朗大大方方,这次情绪变化的这么明显,虽然不说,但都藏在眼神和动作里。苏蘅是她妈妈,自然明白她没那么快释怀。 饭后她回了房间。 天色彻底黑了,城市的灯光像颗颗碎钻镶嵌在夜色中,从阳台望出去,远处的街道还有几盏路灯在亮着,连空气都浮动着一种微妙的不安感。 沈栖迟把灯调到最暗,靠在床头看着天花板发呆。手机屏幕几次亮起又灭掉,她始终没点开微信,也没联系严雪。 她想着那女人的衣着,很讲究,一身浅色外套,搭配得体,头发柔顺地披散着,看起来是很有教养也有地位的人。 不像是那种在街头会情绪失控、随意搭话陌生人的人。 更不像骗子。 那种克制着情绪却强行微笑的模样,那眼眶里控制不住的泪水,如果不是极端的思念,又会是什么? 虽然爸爸妈妈都说的很有道理,但她就觉得还是有些不对。 只是因为长得像,就可以有那么浓烈的感情么? 深夜,她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打开备忘录,输入几个字—— “如果有一个人,第一次见面就用快哭的眼神看着你,是为什么?” 她盯着屏幕,久久没有按下删除键。 她隐约觉得答案就在那女人身上,但她不敢往其他的方面多想。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 就像打破一个平静的湖面,你不知道湖底藏着的是宝藏,还是漩涡。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城北的一幢别墅的灯光下,林曼卿正抱着她的照片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 这是一张从偷拍里裁剪出来的照片——女孩站在画展出口,逆光,侧脸分明,神色明亮,黑色长发被风吹得往后扬起,耳垂上那颗珍珠耳钉隐隐泛着柔光,像她年轻时候最爱戴的那一对。 她手指微颤地轻抚着照片的边缘,喃喃念着那句白天听到的回音。 “她说她过得挺好的……”林曼卿声音轻得几不可闻,眼睛却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孩,仿佛只要盯得够久,对方就能从纸面上走出来,喊她一声“妈妈”。 “挺好的……” 那两个字像钝刀一样,一下一下地剐着她的心。她早该高兴的,孩子平安,健康,过得不错,甚至比很多孩子都幸运。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眼眶通红,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可她不认识我啊……”她哽咽着,肩膀发抖,“她叫我‘你’,叫我‘阿姨’,她不叫我‘妈妈’……” 那声“阿姨”,简直像一记耳光。 “她不认识我。”她重复着,像是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接受那个最残忍的事实。 陆维廷从厨房端来一杯热水,站在客厅门口沉默了一会儿才走过来,把杯子轻轻放在她面前。 “我联系了医院那边。”他低声说,“最快明天下午能安排你去抽血,验一下DNA。” 林曼卿没有接话,只是低头看着照片,眼神越来越暗。 “我不用验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她就是我女儿。我一看到她,我就知道。” “你再等一天。”陆维廷坐到她身旁,把杯子塞到她手里,“我们得确认,不能出错。不能无缘无故上门,也不能因为揣测来的结果去伤害她。” 林曼卿的手指攥着杯子,骨节发白,水烫得发疼,她却像没知觉一样。 “我不怕她不认我,”她的声音低得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我只怕,我晚认了她十六年。” 十六年。 五千八百四十天。 从知道孩子被抱错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要崩溃了。 她无数次做梦,梦见怀中那个婴儿再一次被抱回她怀里,可梦醒时只剩下冰凉的枕头和空荡荡的心口。 陆维廷抬手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肩,感受到她身体在发抖。他心疼,却也无能为力。 “小辰还在医院呢……”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我知道你想赶紧找到孩子,但是他一个人在医院,又突然知道自己不是咱们家的孩子,心里……想必也不好受。” 林曼卿没说话,但她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他小的时候我们就没怎么陪过他,都是保姆和管家在照顾。”陆维廷语气温和,“现在我们终于不那么忙了,又被查出白血病,还发现不是亲生的。”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侧脸,“我们养了他十六年,他也是我们的儿子,不是吗?” 林曼卿的眼神猛地转了过来,像是被什么点燃了。 “那我就因为别人家的儿子在住院,而不去找我自己的女儿了么?” 她的声音有些尖锐,带着某种失控的情绪。 陆维廷知道她现在听不进去理智话,只能耐心劝着:“你不是调查过了吗?我们的女儿被养得很好,她生活稳定,有朋友,有学业,成绩很好也很幸福。那我们是不是也要给陆聿辰一点缓冲的时间?” “幸福?”林曼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忽然低笑了一声,眼神冷下来,“她本来可以在我们家金尊玉贵地长大,是陆家的小公主。她现在住的那个小巷子你知道有多窄吗?三个人勉强错身都得侧着身子走。” “而且……而且……” 她声音哽住了,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我查到了,前年她给她养母捐了骨髓。” “她那年才不到十六岁!她还没成年!她就要给那个女人捐骨髓!” 林曼卿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手指颤抖,嘴唇发白。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痛苦,我不知道她怕不怕,我只知道她那个年纪,本该无忧无虑地去上学,去参加艺术班,穿漂亮裙子,画自己喜欢的画,而不是坐在病床旁边给别人捐骨髓。” 陆维廷闭上了眼,低低叹了一口气。 “那是她妈妈。”他小声提醒。 “我才是她妈妈!”林曼卿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里是一种撕裂般的疼痛,“我怀胎十月,我分娩那天险些大出血,我在产床上忍着疼想着她第一眼长什么样……可我连她的满月都没见到!” “我这么多年吃的药,熬的夜,捐的钱、做的善事,得来的结果就是,我的女儿要开口叫别人妈妈么!” “我不敢认她,是怕她不认我;我现在要认她,是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陆维廷看着她,眼中也有些泛红。他握住她的手,温声说:“咱们不急,一步一步来。她被养得不错,那我们就别让她生活被打乱,等DNA确认了,我们就慢慢靠近她。” 林曼卿咬着嘴唇,半晌没出声。 她在心底里承认,陆维廷说得对。 她不能再做错一步了。不能像当年那样,在医院走廊里失神片刻,就让孩子被抱错一生。 可她的心,实在太疼了。 那是一种撕裂内脏的疼,就像有人拿着刀在她心口反复地割。 “我不是不管小辰。”她低声说,“只是,我亏欠这个女儿太多了。” 陆维廷点头,“我知道。所以两个孩子,我们都得照顾到。”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林曼卿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 她捧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夜深灯暗,依旧不舍得放下。 照片里,女孩站在画展门口,明媚张扬,穿着一身漂亮的浅绿色旗袍。 那是她的女儿。 那个她在梦里无数次唤过名字,却不知该怎么开口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谁的女儿 第4章 抱错 沈栖迟惴惴不安的过了一个礼拜,日子像一张绷紧的弓弦,她每晚都要反复确认门口有没有忽然到来的陌生人,甚至连梦里都在警惕有人推门而入。 然而,这个世界就像突然按下了暂停键,一切都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没有人来找她麻烦,没有突然的电话,也没有那天她以为会带来风暴的一切后续。 应该是想多了吧。 她这样告诉自己。 她站在窗边,看着门口胡同旁边来来往往的行人,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地面,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她告诉自己,仿佛只要相信“安全”这个念头,它就能变成现实。 在家待了几天后,苏蘅终于看不过去,一边折衣服一边随口说:“再闷下去你真的要长蘑菇了,趁天气还好出去转转,别把脑子闷坏了。” 沈栖迟抱着靠垫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综艺节目,没太接话。 “听见没有?”苏蘅瞟了她一眼,语气里多了点催促,“小小年纪的,成天闷家里干什么?去找朋友玩,逛逛街,吃点甜品,别在家里杵着。” 沈栖迟一愣,嘴角抽了抽,有些无语地站起身:“哪有妈妈赶着女儿出门的啊……不应该是让我在家好好学习才对吗?” “你要是能在家学习我还说什么?”苏蘅笑了笑,继续叠衣服,“再说了,你最近不是总魂不守舍的吗?出去透透气,说不定就好了。” 沈栖迟拎着自己的小包站在门口,有些茫然。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原本是想拨给严雪的,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又停住了。她不想说话,不想解释,甚至不想把自己的混乱情绪分给别人。 于是她索性把手机塞回兜里,出了门,随便找了个方向,开始漫无目的地走。 天气意外地好,天边有几朵浮云,阳光刚好,不刺眼却足够温暖。街道两边种了整排法国梧桐,枝叶摇曳,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栖迟慢慢地走着,穿过熟悉的街道,走进一家开在巷子里的甜品店。她以前路过无数次,却从没进去过。 门口挂着风铃,推门而入时清脆的声响划破寂静。 店不大,装潢温馨,淡淡的香气混着奶油和咖啡的味道弥散开来。 她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柠檬苏打和一块焦糖布丁,盯着窗外发呆。 窗外的风吹过来,吹得她发丝微微晃动。她低头看着玻璃杯里气泡上涌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恍惚。 这一周她就像一只待宰的兔子,紧张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可现在她却坐在这里,像个普通的高中生一样,点着甜点,发着呆。 “请慢用。”服务员将点的东西端上来,笑容礼貌又温柔。 沈栖迟点了点头,回了句“谢谢”,然后拿起勺子戳了戳布丁,直到上面塌陷成一个小坑。 她其实并不饿,只是想让自己放松下来,想让自己忘掉那天那个陌生女人通红的双眼。 那双眼睛,就像烙印一样,落在她的脑子里,闭上眼也挥之不去。太熟悉了,又太陌生了——那种无声的哭泣,分明带着一种极致的痛楚,还有一种濒临崩溃的、近乎乞求的目光。 她有些不敢说出口的猜测。 沈栖迟是在照镜子的时候才发现的,原来那双眼睛的熟悉感竟然来自于她自己。 她没法把那种情绪从自己身上剥离。哪怕当时她迅速转身离开,哪怕她一整个星期都努力让自己忘记这场“偶遇”,但每个深夜闭眼的时候,那双眼睛总会冷不丁地浮现出来,像梦魇一样一遍一遍在她的脑海中来回放映。 太难了。 沈栖迟坐在窗边的位子上,盯着自己面前的焦糖布丁,手里的勺子一下一下地戳着表面光滑的甜点,就像小时候一遍一遍用手指戳破地上的水洼,只是为了让它变得不那么完美、不那么刺眼。 她勉强吃了几口布丁,甜味勾着舌尖,不难吃,甚至有点治愈的感觉。她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快十二点了。 该回家吃饭了。 她还是想回家蹲在妈妈身边才有安全感。 她起身,收拾好自己的包,没有在意桌上的餐盘是否规整,直接出了甜品店。 阳光正好,照得她微微眯起眼。 她走在街道上,风吹过来,将她衣摆掀起一点点,阳光打在身上,她的心情也渐渐明朗起来。她一边走一边想回去要不要跟妈妈说自己晚上想吃爸爸做的红烧肉了,外面饭店做的都没有她最喜欢的那种感觉。 可是,她刚走到家附近的那条胡同口,就忽然停住了脚步。 胡同不大,一眼望到底。可那头却停着一辆大得几乎挡住胡同口的——豪车。 是的,豪车。 沈栖迟并不是什么懂车的人,甚至连车标都认不全,但她知道那种低调而奢华的金属质感,不是一般家庭能拥有的。那车太新了,太贵了,就像是电视里豪门剧里才会有的那种。 她的心忽然“咚”地一声跳起来。 她手心的汗一下子渗出来,拽着包带的手都在发抖。 下意识地,她往后退了一步。那一步很轻,像猫一样悄无声息,然而下一秒,她却攥着小包的带子拔腿就跑。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也许是本能。也许是她心底某个从没说出口的预感在这一刻被现实捅破了。 她跑得很快,鞋跟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在安静的胡同里格外清晰。 刚一推门,她就和苏蘅望过来的眼睛对上了。 通红的,悲伤的,难以置信的。 她从没见过妈妈那么难过的样子。 就算之前在病中,她的妈妈也是温柔的,甚至还会跟她开玩笑说等病好了给她做上七八百条漂亮裙子。 “七七。”她听见妈妈喊她,声音有些颤抖。 沈栖迟猛地冲过去,却在接近沙发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她终于看清了—— 那两个“客人”。 一个是那天在画展上见过的女人,穿着很讲究,皮肤白得几乎透明,眼角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眼神柔软而又急切。 另一个是穿着剪裁精致西装的男人,五官硬朗,气场逼人,像极了财经杂志封面上的那种“成功人士”。 沈栖迟愣住了,嘴唇颤了颤:“妈妈,家里是来客人了么?” 苏蘅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眼神说不出的痛苦。 她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沙哑地说:“你先别着急,我们先坐一会,等你爸爸回来。” 沈栖迟被这句话打得有点懵。 她很少听见妈妈这么说——“等你爸爸回来”。 妈妈在家都是做主的人,有什么事情非要等爸爸回来再说呢。 她坐在沙发边角,身体紧绷得像一只即将炸开的气球。 四周安静得可怕。 她能听见那个美妇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也能听见男人修长手指摩挲茶杯的“沙沙”声。 几分钟后,门开了。 沈为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额角还挂着汗珠,灰白色的衬衫上粘着细碎的粉笔灰。他大步跨进屋,动作里带着一股明显的急切,眼神从屋里的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才定格在沈栖迟脸上。 沈栖迟抬手看了眼手表,距离父亲今天的下课时间还有整整二十分钟。 他是跑回来的。 她的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爸爸,妈妈说……要等你回来。” 沈为民闻言,像被这一句勾住了所有情绪。他走过来,张开手臂,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 那一瞬间,沈栖迟几乎以为一切都没变,还是那个她熟悉的下午,熟悉的父亲的怀抱,熟悉的家。 可耳边那个女人的啜泣声打破了一切。 林曼卿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她手指攥紧沙发边缘,站起来,声音几近哽咽:“七七,我是……我是你妈妈。你亲生妈妈。” 空气像被拉紧的丝线,突然在一句话里崩断。 “嗡”的一声巨响,在沈栖迟的脑海里炸开。她几乎听不到别人的声音,双耳嗡鸣,只能站在原地,僵硬得像个木偶。 她的视线被模糊的泪意遮挡,可她依旧转头看向苏蘅——她的妈妈,那个从小教她系蝴蝶结、陪她熬夜赶作业、在病房里苍白却依旧笑着哄她的人。 苏蘅低着头,没有说话。泪水从她的眼角一滴一滴滑落,落在她膝头紧握的双手上。 她的沉默,像一道锈蚀的锁,卡住了沈栖迟最后的希望。 “我是你的亲生父亲。”那个中年男人开口,声音里带着一股审慎又不安的沉稳,“我们是林曼卿和陆维廷,十六年前,在医院……孩子被抱错了。我们最近才知道,确认之后,第一时间就赶来了。” 林曼卿像是怕沈栖迟误会,急切地解释:“我们没有不要你,我们没有——我们只是刚知道。那天在画展……我是真的太想你了,我怕吓到你,只能偷偷去看。” 她一边说一边哭,声音轻微颤抖,那眼神像是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冲上来抱住沈栖迟,可又怕惊扰了什么。 沈栖迟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她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衣角,像是抓着唯一的锚点。 她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尖叫:“不对,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她的妈妈明明是苏蘅,她的爸爸明明是沈为民。她们一起给她开家长会,一起带她旅游,一起在除夕夜包饺子、写春联。 她记得妈妈苏蘅生病时,骨髓库的配型都不成功,她和爸爸第一时间去配了骨髓,医生还说,配型很成功,是直系血亲中少有的比较契合的匹配。 那……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 怎么可能呢? 她怎么可能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而是别人的孩子。 她怎么可能不是苏蘅和沈为民的女儿! “妈……”她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碎的恳求,“你告诉我,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这只是个误会。” 苏蘅的眼泪终于决堤,她猛地起身,抱住了她,声音几乎哭哑:“七七,妈妈也不愿意……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配型的事是真的,是巧合,是血型和骨髓的罕见吻合……医生说这种概率极低,但不是没有。” “我没有刚刚就说,是因为……我怕你受不了。”她的手抱着沈栖迟,身体微微发抖,“我也受不了……” 苏蘅的眼泪终于决堤,她猛地起身,抱住了她,声音几乎哭哑:“七七,妈妈也不愿意……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配型的事是真的,是巧合,是血型和骨髓的罕见吻合……医生说这种概率极低,但不是没有。” “我没有早说,是因为……我怕你受不了。”她的手抱着沈栖迟,身体微微发抖,“我也受不了……” 一瞬间,沈栖迟的整个世界像被推入漩涡。 她开始听不清了,爸爸还在说什么,那对夫妻也在说什么,可她全听不清了。 她只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碰到了茶几,杯子晃了一下,没摔,但她的心好像碎了一地。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站着。 客厅太安静了,所有人都在等她开口,可她却像被人从这个世界抽离了一样,神情空洞。 苏蘅轻轻握住她的手:“七七,你不要怕……你还是我们的孩子。你一直是。” 沈为民上前一步,也按住了她的肩膀:“七七,这件事对你来说太突然了,但无论怎么变,你永远是我们女儿。” 可那种“永远”在她耳里却变得空洞。 她努力想回忆,从小到大,有没有哪一刻,他们对她好得太过头了,还是——其实有一些地方早就有了征兆?为什么她从没察觉过? 她突然问:“那……另一个孩子呢?” 第5章 另一个孩子 所有人都沉默了。 陆维廷轻咳了一声,缓慢而沉重地说:“他……还在医院,叫陆聿辰。” “我们交换了孩子,却也没有交换命运。”林曼卿的声音几乎颤抖,“我们养大的那个孩子,病了,查血时发现根本配不上我……医生建议我们查亲子鉴定,才发现,他不是我们的孩子。” 沈栖迟怔了一瞬。 “原来男孩和女孩也能被抱错啊。” “原来就算配型成功也可以不是亲生的啊。” 她终于哭了。 那种眼泪不是失控的,而是极度安静,几乎没有一点声响。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她的手上,她却没有任何动作。 苏蘅看她哭,感觉自己的心都快碎了。 她从来没想过沈栖迟不是自己的孩子。她把她的七七从那么小一点点带大,看着她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明媚。 就像沈栖迟想的那样,她也是那么想的,骨髓配型都那么成功,怎么可能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可是林曼卿和陆维廷带来了DNA检测报告,他们还说,如果不相信的话,也可以找其他医院再做一遍。 证据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她刚要上去抱住沈栖迟,却听到她说。 “那...另一个孩子,他一个人在医院,会不会很孤单啊。”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泪水已经干涸,却没有一个人敢再去触碰她。她不哭了,可每个人都知道,比起哭,她现在这副安静的模样更让人心碎。 可是沈栖迟却第一时间提起了陆聿辰。 那个唯一不在现场的当事人。 她的声音轻得仿佛要被风吹散,却稳稳地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曼卿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唇角哆嗦,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陆维廷张了张口,半天才艰涩地说:“他……在医院,身体从小就不算太好。我们没缺过他钱,也一直以为他是我们的孩子。只是最近病情加重,确诊了白血病,配不上型,我们……我们才发现……” 他没说完,嗓音哽住。 沈为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女儿的肩膀,他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没离开沈栖迟。苏蘅却是红着眼眶站在一边,手指不停地搅动着衣角,她想上前,却又退缩了一步。 “那他,”沈栖迟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他病得严重吗?” “……是白血病,不过是慢性的。”林曼卿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几乎站不稳。 “和我妈妈一样?”沈栖迟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迷茫,就像有人把她原本清晰的人生轨迹狠狠打碎,再拼接成一张她从未见过的地图,而她却被强迫必须认路。 苏蘅终于上前一步,哽咽着说:“七七,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孩子,你就是我亲生的女儿,谁也抢不走……” “妈妈,”她声音轻,却像刀子,“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 她眼里有泪光,语气却异常清晰:“可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个……才是你们的孩子的他,叫陆聿辰的那个男孩。他还好吗?他……是不是也会怕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她低下头,似乎终于无法再自持。 “其实我也怕一个人,”她轻声说,“只是一直都不敢讲。小时候你们加班,我就在家一直给你和爸爸打电话叫你们回来陪我。生病的时候你们总是两个人一起等我把输液瓶滴完。后来长大了,你和爸爸也很爱我,所以我一点也不坚强。” “那他呢?”沈栖迟顿了顿,“我想,我把他的爸爸妈妈抢走了,那他一个人在医院一定很寂寞。” 屋子里一片死寂。 没有人接得上她的话。 林曼卿哭得几乎跪下去,陆维廷眼圈通红,喉结一颤,终究还是把头低了下去。 沈为民的掌心在发热,他手里捧着的,不只是他一手带大的女儿,还有这场命运的残酷纠错。 “七七,”他低声叫她的名字,语调几乎是乞求,“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受害者。你和他都不是一个人,我们都是你的爸爸妈妈。” 沈栖迟慢慢抬头,望着他,眼神却仿佛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 “可是他是,他是一个人。” “你们一直以为我是你们的孩子,就对我很好。他呢?他有没有人给他买草莓味的糖?有没有人教他骑自行车?他生病的时候有没有人陪着他?我有的那些,他有没有?”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是命运的玩笑让两个本不相识的孩子交换了人生,从此走在彼此不属于的路上,浑然不觉。而当真相揭开的时候,他们已经无法简单地回头。 “我能去看看他么。”沈栖迟突然说。 所有人一愣。 苏蘅下意识道:“七七——” “我想见他。”她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就算不是为了什么骨血相认,也不是为了什么家庭团聚。我只是想亲眼看看他。” ...... 医院的病房走廊干净得发白,白墙白地白灯光,连空气里都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 沈栖迟坐在窗边,双手紧紧搅在一起。她不是第一次来医院,她从前几年开始就跟妈妈一起频繁的出入这里,见惯了病号的眼神和病床的冷清。 可这次不同。 她不是来看亲人,不是陪苏蘅,也不是来治病。 她是来看一个陌生人——一个从出生起就与她绑定的陌生人。 林曼卿推开门,轻声说:“他睡着了,刚输完液。” 病房里灯光昏黄,病床上的少年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鼻尖挂着氧气管,眉眼有些削瘦,但却意外地好看。 沈栖迟慢慢走近,站在床边,盯着他看了很久。 病房很安静,只有医疗设备偶尔发出的轻微滴答声。窗帘拉着,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斜斜地打在床头。她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有点自嘲,有点苦涩。 陆聿辰,沈为民和苏蘅的亲生儿子,她不知道该叫他哥哥还是弟弟,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她,会不会厌烦她。 “你知道吗?我从小最怕疼,但小时候打针我都忍着不哭,因为怕妈妈心疼。你呢?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她没有说“苏阿姨”,也没有说“养母”,她还是叫她“妈妈”。 在她心里,无关血缘,苏蘅才是把她从小养到大,可以撒娇,可以任性,无话不谈的妈妈。 他没有回应,安静得像在沉睡,又像在拒绝回答。 她低头看着他的手——细瘦、苍白,指尖还有淡淡的青色,像是常年缺乏阳光的植物。指尖隐约有些青色,是长期输液和身体虚弱的痕迹。 她犹豫了一下,终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一根指头。 那是一个很轻的动作,像是一个歉意,也像是一种试图靠近的信号。 “你不知道我是谁吧?可我知道你。” “我是那个从你那‘借走’了人生的人。”她的声音哑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垂下眼睛,眼泪滴在他手背上,悄无声息。 陆聿辰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 下一秒,陆聿辰睁开了眼。 他的睫毛颤了一下,眼神还有些涣散,但很快聚焦。他扫了一圈病房,最后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再具体一点,是她那只还搭在他手指上的手。 沈栖迟吓了一跳,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抓住了似的,猛地松手往后一弹,整个人差点撞到椅子。 “对、对不起!”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我……我只是想说几句话,没想到你醒了……” “对...对不起,不是故意想要吵醒你。” 她声音急促,情绪有些混乱,整个人像个被捉住的小偷,手足无措。 陆聿辰微微动了动唇角,他说话很慢,声音沙哑又虚弱,却带着一股让人意外的温柔:“没关系。” 他居然笑了。 那是一个不属于病人的笑容,干净、安静、甚至有点暖。他看着她,眼里没有责怪,只有一丝淡淡的歉意和莫名的平静。 他笑了,笑得很好看。 沈栖迟愣住了。她本以为会被他怨恨,至少也会被疏远。但他的笑,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该说对不起的人,其实是我。”陆聿辰看着她,轻轻开口,“你还不知道吧?” 她一怔,不自觉握紧了拳:“什么?” “如果不是我……”他停顿了一下,呼吸有些吃力,咽了一口气才继续,“你本该是陆家的大小姐。” “大...大小姐?” 沈栖迟显而易见的没反应过来。不是?什么年代了,为什么会有这种偶像剧里的称谓。 那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沈栖迟脑中许多零碎却混乱的记忆。 她后知后觉的想起了, ——那个在胡同口停了很久的黑色豪车; ——林曼卿那副精致的妆容,以及举手投足间的气质; ——陆维廷的沉稳冷静和说话时不容置疑的分量; 她的亲生父母家,好像很有钱?林曼卿和陆维廷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生活在她想象之外的世界的人。 “这都什么年代了啊,还‘大小姐’……你们家,该不会还住庄园吧?”她是想开个玩笑,却笑得有些尴尬,掩饰不了内心的慌乱。 陆聿辰看着她,眼里似乎浮出一点笑意,“没有庄园,有别墅和电梯。” 沈栖迟一时哑口。 半晌,她低声喃喃了一句:“所以,你也知道我是谁了。” 陆聿辰轻轻点头,“我很早就知道了。他们没有瞒我太久……我一直想见你,很多次。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说话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我怕你讨厌我。怕你觉得,是我……夺走了你的一切。” 沈栖迟闻言,心里一颤。她本来以为,内疚感只有自己有。没想到,对方也背着一样的情绪,甚至背得更久、更孤独。 她咬了咬唇,“我从来没想过讨厌你。” “我只是……有点难接受。” 第6章 哥哥 眼见着话题又要陷入僵局,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站在一旁的陆维廷轻咳一声,试图缓和气氛。他走上前,动作有些迟疑,却还是伸出手,试探性地搭住了沈栖迟的肩膀。 “七七,”他低声唤她,语气很轻,“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沈栖迟愣了一下,眼睫颤了颤,下意识地看向了站在她身旁的苏蘅的表情,她不想让妈妈不高兴。 苏蘅没有说话,只是温和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没有责怪。沈栖迟直到注意到她没有太大的反感之后,才犹豫着点点头,“可以的,叔叔。” 她说“叔叔”的时候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林曼卿听得清清楚楚。 林曼卿站在几步开外,看着女儿那一眼不自觉地望向苏蘅的动作,心里狠狠一抽。她当然注意到了这一幕,她明白——血缘并不能填平那些年缺席的空白。 可她不能怪七七,也不敢奢求什么。她只能将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紧,指尖冰冷。 她只能看着女儿叫别人妈妈,却叫自己阿姨。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只是目光落在女儿身上的那一刻,隐忍的情绪几乎就要决堤。 陆聿辰始终没有插入他们的对话。他低着头,悄然把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 他有些不适应。他其实和陆维廷和林曼卿都不算太亲。 他不擅长处理这种家庭场面。事实上,他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在医院度日,身边陪着他的多半是保姆和护士。父母虽然出得起最好的医疗资源,却没有时间陪他熬过一个发烧的夜晚。 后来长大了,家里又安排了不少课业之外的学习内容,每次和父母的对话大多都围绕着学习成绩和商业课上的怎么样,很少有太温情的时刻。 那时的陆聿辰学会了不抱希望。他也早习惯了他们对他说话的方式——不是“你还好吗”,而是“这次数学竞赛你准备得怎么样?”、“下周的演讲比赛有把握吗?”、“这次的材料要记得背熟。” “既然孩子都在这里,那也是时候谈谈接下的安排了。” 病房里的光有些冷,下午的太阳斜斜洒进来,却无法驱散空气中逐渐凝固的气氛。 沈栖迟和陆聿辰几乎是同时抬起头来看向陆维廷。她是因为本能地应答,而他,则是清醒而警惕的。 要把他安排到哪里? 沈栖迟还有些懵。她的大脑像是灌了浆糊,从胡同门口那场措手不及的“真相揭晓”开始,事情便一刻不停地往她头上压。亲生父母找上门、身世的突然转折、从小一起长大的家庭、突然出现的“哥哥”或者是“弟弟”。 每一件都让她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而此刻的“安排”两个字,更是让她浑身紧绷,像只被按住脊背竖起双耳的小兽。 相比之下,陆聿辰就冷静太多了。 他侧头看了眼沈栖迟,女孩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布满了迷茫。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知道“沈栖迟”这个名字时的心情。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人生,是“借来的”,是占据了另一个姑娘本来千娇万宠的生活。 而现在,“安排”这两个字,或许就是这场错位人生的终点。 他很清楚,他最好的归宿只能是留在陆家。 与沈栖迟这个被保护得无比妥帖、像个被罩在玻璃罩下的玫瑰不一样,他早已经学会了如何观察、判断,甚至适时地退让。他提前就看过苏蘅和沈为民的资料,也知道他们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和足够的时间来接纳和照顾他这个“多余的孩子”。 尤其是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足以劝退任何一个普通家庭,尤其是沈家本来就有苏蘅这个还在康复期的病人。 治疗所需的药物是长期的,就算能在骨髓库里配型成功也不代表结束,后续的康复、免疫抑制治疗、反复检查,每一样都要钱。对于陆家来说,这些开销或许不过是一笔公司月度分红的折算,但对沈家来说,却是生活的全部。 陆聿辰知道自己不能回去,即使说他自私也好,他都不会很在乎。 可沈栖迟呢?她会去哪儿? 他下意识地再看了她一眼,女孩站在他病床前的一角,身姿纤瘦,却不失挺拔。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半袖,外面裹了一条灰蓝色的防晒外套,显得整个人干净又明亮。 她当然还没有意识到真正的落点是什么。 她是陆家的亲生女儿,这份身份本该意味着富足、安全感、优渥的资源。但同时,这也是一种切割。她不再是沈家的孩子了,她也回不去了。 沈为民和苏蘅面对这种情况,两人的神色都有些拘谨。 沈为民知道陆家,就是因为知道,才会窘迫。在普通人里,他和苏蘅已经算是拔尖的经济条件了。 可是和京城中的庞然大物陆家比起来,还是太渺小了。 渺小到他们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留下自己的孩子。 苏蘅的手一直绞在一起,眼神复杂地看着栖迟的背影。 她甚至都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关注陆聿辰,她的亲生孩子。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的身体没有力气再支撑她对另一个孩子付出和对沈栖迟同样的感情。 沈为民叹了口气。他的沉默是默认,也是无力反抗。 “这段时间,我们让栖迟住回家里来。”林曼卿率先开口,她的语气温和中透着某种不容拒绝的坚定,“家里给她准备了房间,她读书、生活上的安排,我们都会配合她原来的节奏,不会强迫她转学或改变太多。” “如果她愿意的话。”林曼卿补了一句。 “我……”沈栖迟张了张嘴,有些发懵,她转头去看苏蘅,却正好对上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笑里却尽是浓重的悲伤。 “去吧。”苏蘅轻轻地说,“你该看看原本属于你的世界。” 沈栖迟忽然就红了眼眶。她不想离开苏蘅。 苏蘅忍得很辛苦,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成为阻碍孩子前程的人。陆家能给的,是她给不起的。 “你要是住得不习惯,就回来。”苏蘅顿了顿,又说:“妈妈永远在这儿。” 一句“妈妈”,让林曼卿心脏狠狠一缩。她站在原地,没有出声,只是低下头掩饰眼里的湿意。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插不上话,也不能插话。十六年缺席的母爱,怎么可能一朝补全? 一旁的陆维廷看了眼气氛,轻咳一声:“我们尊重栖迟的决定,如果你想先慢慢适应,也可以暂时两边都住,先不急着做选择。” 他语气温和,态度看上去极有耐心,但沈栖迟却听出了那句“暂时”的潜台词——迟早,你得做出选择。 沈栖迟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像风吹过纸片:“谢谢。” “但是我不想走。”她的声音很坚决也很果断。 苏蘅和沈为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苏蘅甚至忍不住上前了两步,想抱住她、带她回家,带回她熟悉的一切,回到那个没有变数的、他们三个人的小家。 “现在这样保持原样不是很好么?”沈栖迟站在原地没有动,“你们如果想我了随时可以来我们家来看我。我想,陆聿辰也不愿意换回来吧。” 她没看陆聿辰,只是很自然地说了这句话。 而陆聿辰,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低下头遮住了眼里的笑意。他知道她在替他着想,她一看就是被父母呵护着长大的姑娘,从小被爱包围着,所以理所应当的觉得其他人也和她一样不愿意离开养大自己的父母。 她真的,很天真。 果不其然,下一秒,一道冷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 “那怎么行!”林曼卿的声音中带着控制不住的紧张与焦急,“你是陆家的女儿,怎么能一直住在外面。” “你在外面再舒服、再习惯,那也不是你的家。” “你的户口会被改到陆家,你的父母是我们。” 她一步步上前,终于忍不住握住了沈栖迟的手,“妈妈不是不讲理的人,但你不能否定你自己的身份。” 沈栖迟没有挣脱她的手,但也没有回应。 林曼卿的手带着微凉的温度,极好闻的香味从她身上传来,可这一切,对沈栖迟来说都太陌生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亲生母亲的温柔会让她感到压力,而苏蘅的拥抱,却能让她整个人彻底放松。 “可我十六年来都住在那儿。”沈栖迟低声反驳,“我的学校、我的朋友、我的生活都在那里。” “而且我不是不认你们。”她咬住牙,“只是我不能忽然就把这里当家。” “我需要时间。” 林曼卿被她说得一时语塞。 陆维廷叹了口气,轻轻拉住妻子的手示意她不要再逼。林曼卿望着女儿,神情有些受伤:“就算两边轮着住也不可以么?” 她终究还是退让了。 “我们不是不爱你,是我们太想你了。” “你让妈妈多看到你几眼好不好,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沈栖迟听不下去。她低下头,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我知道的……”她声音颤抖,“可这不是可以用‘换回来’就解决的事。我也很混乱。”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林曼卿,眼神通红却认真: “你们很爱我我不否认,可我也用了十六年习惯另一个爸爸妈妈。” 林曼卿身子一晃,仿佛被谁狠狠推了一把。她终于意识到时间是最锋利的利刃,它切断了她和女儿之间的一切天然联系。 “我会慢慢习惯的。”沈栖迟吸了吸鼻子,强撑着说,“但不是现在。” 没人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陆聿辰突然开口:“那就周一到周五你还在沈家住,周六周日我接你去陆家。这样总可以吧。” 沈栖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至于聿辰……”陆维廷转头看向病床上的儿子。 陆聿辰抬眸,神色平静。 “你就安心在医院里继续治疗,有什么需要直接告诉家里。”他语调里带着一些歉疚,却又不容置疑,“以后你也不必再多想,家里的资源永远有你一份。” 这是他能给的补偿和保证。 “好。”陆聿辰轻声答应了,没再多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不奢望更多。能留下,已经是最稳妥的结果。 病房里一片沉寂,直到护士进来提醒“医生查房”,才打破这片压抑的静默。 众人散去之后,沈栖迟依旧没有离开。大人们都去商谈更多的细节,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被抱错的当事人。 她站在陆聿辰的病床边,犹豫着开口:“你……早就知道了吧?” 陆聿辰看着她,他没否认,只是轻轻点头。 “那你怎么那么平静?” 他想了想,最后低声说:“大概是因为我知道的比你早一点,也设想过最坏的结果。而且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是我夺走了你本该有的更好的人生。” 沈栖迟怔住,半晌没说话。 “不会的。”她轻声说,像是回答他,也像是对自己说,“你什么都没夺走,而且我很满意之前的生活,这就是我最好的人生。” 陆聿辰微微一愣,看着沈栖迟眼底的坚定,忽然笑了:“那我们也算一家人了吧?” 沈栖迟歪歪脑袋,觉得这个词在她这里第一次觉得有些新鲜。 “那...哥哥?” 第7章 明天见 “哥哥?” 陆聿辰低头,看她眼睛亮晶晶地抬着头叫他,眉心微蹙,显然是没反应过来这个称呼的来由。 “为什么是哥哥?”他问得直白,语气带着点探究。 沈栖迟被问得一愣,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较真,不过她也没急着回答,只是慢悠悠地笑了一下。 “因为我很想有一个哥哥,”她语气轻轻的,像是在说小时候偷偷许过的愿望,“我从小就缠着妈妈,让她给我生一个哥哥。” “生一个哥哥?”陆聿辰终于没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声音里还带着点没压住的调侃意味,“你这逻辑挺超前的。” 沈栖迟眨了眨眼,不否认,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是啊,我那会儿还挺执着的,非说妈妈一定可以做到,不行就去医院订一个。”她伸手比了个小小的尺寸,“像点外卖一样。” 陆聿辰摇头,眼角的笑意终于不再压着,彻底舒展开来。他低声说:“那你后来怎么放弃了?” “后来我就长大了,知道人不能要什么就有什么。”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没有怨气,“不过没关系。” “嗯?”陆聿辰轻轻一声。 “如果你不想做哥哥……”沈栖迟弯起嘴角,像是故意逗他,又像是给自己找了个退路,“我也可以来做姐姐。” “姐姐?”陆聿辰挑了挑眉,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里浮出点意味不明的笑。 “反正我年纪也不小了,而且你身体看起来很不好对样子。”她一本正经地说,仿佛真在认真权衡这个身份,“照顾人、让着人、给人擦眼泪我也挺擅长的。” “你还擦过谁眼泪?” “没有,”沈栖迟歪头看他,眼睛笑得弯弯的,“但我可以先练练,你要不要给我个机会?” 她说着就举起手指,像是在比试一个“擦眼泪”的姿势,指尖在他眼角不远处轻轻晃了一下。 陆聿辰没退,反而定定看着她,仿佛认真考虑了这个提议。 “那你擦得好,我考虑一下让你当姐姐。”他半真半假地说,语气却柔了下去。 沈栖迟笑了,低低地,“行,那你先哭一个。” 陆聿辰:“……” 他不说话,表情一瞬间像卡住了似的,眉毛几乎要皱起来,又生生压了回去。 “那还是算了吧。”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轻轻的逃避意味,像是把玩笑顺水推舟地接过去,但心里却莫名有种无措。他实在想象不出来自己哭的样子,尤其是在她面前,那太滑稽,也太脆弱了。 于是他转过头,不想看她,也不想理她。 沈栖迟却一点都不恼,反倒走近了一步,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别不理我嘛,哥哥。” 他愣住了。 “哥哥”两个字像是点燃了什么,他整个人都轻轻一颤,像被什么悄无声息地击中。他猛地转过头,下意识地想看她是不是在笑他,结果果然看见她正含着笑意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勾着,透着点恶作剧成功的小得意。 她是故意的。 她知道这两个字对他有用。 但奇妙的是—— 他没有被捉弄的不快,也没有觉得被冒犯,甚至连那一点点的抵触都像被她轻描淡写的语气给揉开了。就那么一下,他接受了。 他看着她,有些出神。 她站在那,像春天刚冒头的花,带着一点不怕风的轻盈。她的世界明亮、温暖、柔软,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颜色。 她太不一样了。 她不像他,身上没有沉重的壳,没有藏在背后的影子。她张扬地笑,认真地玩笑,甚至可以为了一个称呼坚持不懈地撩拨他。 这个妹妹——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默默接受了她给他安上的这个身份。哥哥。听起来其实也不坏。像是他终于被归属于什么,被需要,被亲近。 沈栖迟还在看他,眼睛笑成月牙,“喂,不会是被感动到了吧?那你现在要不要考虑哭一个?我擦得特别好,手法超温柔。” “……”陆聿辰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低头避开她灼热的视线,“你是不是专门来找我乐子的?” “你不是挺配合的吗?” 他没说话,嘴角却一点点扬了起来。 然而陆聿辰的这点快乐没能持续太久。 病房的门被人推开,风一卷,家长们回来了。 林曼卿和苏蘅显然又在外面哭过一场。两人的眼圈都红肿着,眼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痕,仿佛这场情绪的风暴根本没打算就此结束。苏蘅低着头,手指紧紧拽着包带,像是怕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崩溃;林曼卿却抬着头,眉眼间压着愤懑的怒气,像是刚从争执里被扯出来还没平静。 她往里迈了一步,目光扫过房间。 正对上病床上坐着的沈栖迟。 几乎是一瞬间,林曼卿的脸色柔和下来,连那点被情绪撑起的怒火都像是被一盆水浇灭。她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步子轻了些,声音也放柔了:“今天是周五,七七就先跟我们回去好不好,周一我再让你爸爸送你走。” 语气轻缓得像是在哄她,却没有留下半点选择的余地。 她没再说“阿姨”和“叔叔”。 她在用行动告诉沈栖迟,他们才是她的父母。这点,毋庸置疑。 沈栖迟一怔,下意识抿了抿唇,没开口。她还没习惯有人用这种理直气壮的方式“归还”她的亲情,也没准备好在短短几天之内,就从原来的世界里彻底抽离出来。 气氛突然有些冷。 林曼卿看着沈栖迟,眼底的复杂情绪一层叠一层,像堆积着太多的委屈和慌乱。她在极力克制自己,看上去像是在努力当一个温柔得体的母亲,可那份愤懑却始终藏不住。 不是因为沈栖迟的生活不够好,也不是因为苏蘅和沈为民抢了她的女儿这件事无法原谅。 而是因为沈栖迟在还未成年的时候,就捐了骨髓。 给苏蘅。 她想不通,也不想想通。一个孩子,不到十六岁,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被卷进这种大人的生命选择里。她不想知道苏蘅是不是真的配型不成功,也不想知道沈栖迟是不是自愿的,更不想知道苏蘅是不是没了沈栖迟的骨髓就真的会死。 她想象不到当时他们是怎么开口的,是怎么说服沈栖迟的,又是怎么站在她面前,把她当成理所当然的希望和救命稻草。 她心里堵着火,尤其是想到陆聿辰也是白血病时——那火几乎烧得她失去理智。 她怕。 怕哪一天沈栖迟也要站在陆家的病房前,签下那份骨髓配型的同意书。 怕她的女儿会再一次,被当成某种“刚刚好”的资源。 林曼卿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到陆聿辰身上。那孩子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脸茫然无措的样子,显然没听懂她语气里那点转瞬即逝的冷意。可她还是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有些怨意藏得太深了,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可她真的控制不住。 沈栖迟察觉到了,眼神在林曼卿和陆聿辰之间来回打量了一下。那种细微的情绪波动她不是不能看出来,她只是没有戳破。 她转了转手腕,站起身来,声音轻缓而有礼貌:“我还有点东西没收拾,等一下可以吗?”她没有拒绝林曼卿,直觉告诉她现在还是答应为好。 林曼卿下意识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和松口气。 她真的太怕了,怕再错过一次,怕沈栖迟再一次不属于她。 而陆聿辰,他低着头没有说话,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紧。那个笑着喊他“哥哥”的女孩,好像马上又要被另一个世界带走了。 沈栖迟的动作很快,她像是害怕这片刻的沉默会让气氛彻底凝固。 她走到苏蘅的旁边,快速的把带来的东西放到包里,甚至有些仓促。 林曼卿站在门口,目光下意识地随着她的动作移动,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落下什么,又像是无声地提醒她——时间到了,别再犹豫。 但沈栖迟没回头。 她最后拉上拉链,动作轻柔,甚至有一点近乎克制的温柔,然后忽然转了个身。 她走到苏蘅的身边,挡在她和林曼卿之间的位置,悄悄站住了。 那是一个极自然的角度,像是不经意的转身,却精准地隔开了两道视线。 她低头,朝苏蘅微微一笑,指尖从包侧面滑过去,停在沙发边缘的手下。 不着痕迹地,握了握苏蘅的右手。 那只手凉凉的,指尖冰得像还没退的雨水,整个人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像是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干。 “妈妈,我周一就回家。”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轻轻动了动唇。 她知道妈妈会看懂。 苏蘅微微一震,眼睛瞬间红了,拼命眨了眨才没让泪水掉下来。 沈栖迟却已经转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到了林曼卿的身边,仿佛刚才那个默声的承诺从未存在。 她抬起头,语气温和而克制:“我收拾好了。” 就像是一个接受安排的好孩子,干净、乖巧,甚至略带点疏离的礼貌。 林曼卿看着她,嘴角动了动。 她知道沈栖迟刚才做了什么,她不是看不见。但她忍住了。 她想伸手去摸摸沈栖迟的头,却还是停在了半空。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是默许了她的“懂事”。可她心里明白,这场“接女儿”的胜利,并不完整。 而苏蘅则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指尖还在轻微颤抖着。 跟着林曼卿和陆维廷走出病房的瞬间,沈栖迟回过头。 她脚步没有停,身形也没有完全转过去,只是肩膀微微一侧,头低低地偏了一下,就像是在走出门前最后一个小小的回望。 她的目光越过门框,准确地落在病床那头。 陆聿辰刚好抬起头,似乎是下意识地想再看她一眼。 视线在空中撞个正着。 病房里有些昏暗,日光从窗帘缝隙间斜斜透进来,落在他身上,一半亮,一半沉。 他没想到她会回头。 女孩的脸上没有一点依依不舍的痕迹,只有笑意,那种藏着点恶作剧、藏着点撒娇的笑意,就像他们刚刚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哥哥,我们明天见。” 她轻声开口,唇角扬起一点,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会看着她。 声音不大,却足够他听见。 像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告别,却也像某种承诺,带着一点孩子气的认真。 陆聿辰怔了一下。 他本该觉得被捉弄,可这次没有。她好像不是在逗他,她是真的把他当“哥哥”了。 这个称呼轻飘飘地落下来,不像负担,反倒像是一种莫名的安慰。 好像只要她这么叫他,他就不是一个人了。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他的视线仍停留在她最后站的地方,半天没有收回。 病房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光落在地板上,像某种还未结束的余音,慢慢散开。 而他靠在病床上,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明天。 他真的,有点想见她了。 第8章 欢迎回家 沈栖迟跟在林曼卿和陆维廷身后走出医院大楼,一路沉默。她没有插话,像个安静乖巧的孩子,但眼神却在悄悄打量四周。 身后,苏蘅和沈为民没有追出来。她没有回头,但心里很清楚,大概是留在病房陪陆聿辰了。毕竟,他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是他们真正的血缘所系。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借着站在台阶上的时机转头看向那块高高挂在门诊楼正中央的牌匾—— 京城大学附属第一医院。 金色的字被阳光照得发亮,底下小字注明的是国家重点专科单位,全国血液病治疗排名第一。 沈栖迟盯着那块牌子看了一会儿,眼神在无声地收紧。 她对这里太熟了。 不仅熟悉每一栋楼的结构、每一层科室的分布,甚至连血液科门口的等候椅、护士站的方向、哪间病房常年空着都记得一清二楚。那些年陪着妈妈治病、做检查、移植,从门诊楼到病房楼,她几乎是一步一步数着走过来的。 苏蘅的配型移植,就是在这里做的。一次性住进来要等好几个月,全靠爸爸沈为民托了无数关系、塞了无数红包,才勉强排到专家号,安排上床位。 那时候他们的世界不大,全家人的希望都压在一张配型报告上。 而现在,同样的医院、同样的病。 陆聿辰却有一整间干净安静的单人病房,整层楼都像宾馆一样井然有序,窗明几净。病房是单人的,陪护沙发都能自动折叠,每天有营养师专门制定三餐,有专职护士负责进出液、记录体征,连窗台上的绿植都是新换的。 沈栖迟轻轻吸了口气,收回视线,转身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原来这就是陆家。这就是钱的力量。 她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换个活法,但也没想过命运会这么突然把她拉进一个全新的剧本里。 只是这剧本开篇不太温柔,她还来不及适应,就已经被人告诉——你不是你,你原本可以拥有一切,但过去的十多年,都走错了。 沈栖迟低着头看了眼自己的鞋,轻轻吸了口气,像是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慌张和局促都压进肺里。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着:“一会儿别露怯,别露怯。” 那辆停在医院门口的黑色轿车她从没见过,车牌号好的离谱。车身流线优雅,轮毂闪着金属光,连车窗都带着淡淡的**膜。她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辆不便宜的车,甚至可能是比不便宜还要“遥远”的那种。 但她不能露怯。 她已经不是那个只在地铁站角落等人、怕路人多看一眼的小女孩了。今天开始,她是沈栖迟,是林曼卿和陆维廷的亲生女儿,是陆家的孩子,是陆聿辰口中那个应该金樽玉贵十几年的陆家大小姐。 她暗暗握紧手指,手心已经出了汗。 “别紧张,沈栖迟。”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车门被陆维廷绅士地拉开,林曼卿抬手扶了她一下,她不动声色地躲开,微笑着说了句“谢谢”,动作娴熟到几乎看不出半点怯意。 她知道,等一下他们会把她带回那栋别墅——陆聿辰提过的,有楼梯的、大得吓人的房子。 那里不是她住了十六年快十七年的地方,房间里没有她的书桌、笔记本、旧画册,没有苏蘅为她缝的小枕头,也没有沈为民给她装的夜灯。但她不能表现出一丁点不适应。 对,大大方方的。 她在心里重新点头,用力地,仿佛这样就能抵住心底那一点难以言说的恐慌。 爸爸妈妈从小就是这么教她的。 “别人家再有钱,你也不能低头;别人再厉害,你也不能躲着不敢说话。” “笑着去打招呼,落落大方地说话。别人才能把你当一回事。” 这些话她一直记得,也一直相信。 她要握稳这份大方与从容,哪怕心脏跳得有点快,哪怕她现在是一个临时闯进故事里的配角,也要像主角一样走进去。 哪怕那里再陌生,她也要走进去,像是理所当然地属于那个地方。 林曼卿没坐副驾驶,而是执意绕过去坐在了后排,紧挨着沈栖迟坐下。她手心温热、带着一点细腻的润感,轻轻握住了沈栖迟的手。 “七七还没见过家里,妈妈提前给你讲讲好不好?”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带着一点颤音,像是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沈栖迟没有把手抽出来。 她微微抬起头,能闻到林曼卿身上淡淡的香气,不是那种浓郁冲鼻的香水味,而是某种轻柔的、接近晨露般的花香,像是从她衣领、发梢甚至肌肤里自然散出来的味道,让人下意识地感到安心。 她点了点头。 她不是没感受到林曼卿和陆维廷的善意,相反,那份善意热烈、真诚,甚至有些笨拙地向她扑来。她没拒绝,是因为她理解,也因为,她懂得。 她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沈为民和苏蘅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那份从小到大的爱从未缺席。也正因为如此,她太熟悉这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想把她整个包裹住的爱意了。 只是,这份爱换了个方向,换了个方式,突然从另一个家庭的两个陌生人身上涌来,她有些不习惯,却也没有立刻抗拒。 “家里的房子有点大,”林曼卿轻轻一笑,像是在描绘一幅温柔的画,“妈妈给你收拾出来了一个很漂亮的房间。粉色系的,是不是你喜欢的颜色?我还让人买了两组窗帘,一厚一薄。你要是睡觉怕光,厚的那个可以拉下来。” 她顿了顿,语气更温柔了些:“不过你要是不喜欢的话,之后妈妈再带你去自己挑。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样式,家具都可以换的,甚至房间也可以换。” 沈栖迟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林曼卿是真的在笑,眼里有光,是毫无保留的期待和温柔,那种不加掩饰、也不藏私的爱意。 “家里有一个很大的草坪,”林曼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语调变得轻快起来,“有阳光的时候你可以在那里荡秋千。院子里原本还有个滑梯和小木屋,是小时候聿辰用过的,现在都还在呢。” 她说得那么自然,仿佛在描述一个从小陪着女儿长大的日常,而不是补偿十六年缺席的亲情。 沈栖迟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不想打断林曼卿的念想。 她知道,林曼卿心里一定幻想过无数次,女儿在秋千上荡起来时的模样,会不会笑,会不会喊她“妈妈”;她也一定幻想过女儿一边踩着草坪跑过来,一边说“我回来了”。 但现在,林曼卿却试图将这一切重新铺在她面前——一个温暖、柔软、被爱包围的“家”。 沈栖迟悄悄捏了捏林曼卿的手指,不重,却真切。 “好啊。”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林曼卿的眼圈一瞬间又泛了红。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了成为这个家的女儿,但她愿意试一试。 陆维廷一直在开车,沉默而专注,像是刻意地将时间和空间留给后座的母女二人。他没有插话,也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握着方向盘,车子平稳而快速地行驶在路上。 不知是车流真的通畅,还是这辆悬挂特殊牌照的豪车天生就能被周围让出一条路来,他们几乎没有碰上一个红灯。 沈栖迟望着窗外迅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一阵阵发空。 她之前在去医院的路上想象过很多次这一幕。跟着亲生父母,进入一个完全陌生却又血缘紧密的家,但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突然,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没有抗拒。 车很快停了下来。 “到了。”林曼卿温柔地提醒了一句,手却没有松开她。 沈栖迟回神,下意识地抬起头。眼前是一栋三层的独栋别墅,落地窗在夜色中反出温柔的灯光,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院门打开,仿佛在等她回家。 最让她惊讶的是——这栋别墅并不在偏远的郊外,而是位于京城的三环附近。 沈栖迟心头一震。这个位置,是地地道道的市中心,一寸土地都要用金钱衡量。 她曾和朋友周末逛街经过这片区域。那时她还笑着打趣朋友:“看看人家住的地方,这得是顶级富豪的私人庄园吧?”她甚至还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只觉得那样的生活离自己太远、太不真实。 可现在,那个“太不真实”的地方,却变成了她的新家。 林曼卿下车时依旧拉着她的手,没有一丝松动,像是生怕一松开,她就会转身跑掉似的。 沈栖迟本来可以拒绝的,她心里知道自己有权保留距离、有权质疑,可当她看到林曼卿眼里那种克制又柔软的期待,她还是顺从着让那只手被牵了出去。 夜风轻拂,别墅院内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将小路照得柔白清晰。 陆维廷也从主驾驶下车,绕过车头朝她走来。男人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别扭,他似乎不太擅长表达情绪,尤其是笑。 沈栖迟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说实话,她觉得他笑得有些僵硬,嘴角只是习惯性地弯了一下,眼里却没完全跟上情绪。她反而更喜欢他刚才安静开车、不言不语的样子。 但陆维廷还是走到她面前,低下头,用略显生硬却笃定的语气拉住了她的左手。 “七七,欢迎回家。” 话音很轻,却有一种沉稳的厚重感。 沈栖迟站在他和林曼卿之间,被两双温暖却陌生的手握着,脑袋里突然有一瞬空白。 她记得小时候也有人这么对她说过“欢迎回家”,可那时候的“家”,是胡同里小小的四合院,是妈妈在厨房里煮汤的味道,是爸爸蹲下替她绑鞋带的背影,是她用五颜六色的画笔在墙上画满的乱七八糟的线条。 现在,这里也成了家。 她不知道这个“家”会不会有那样的温度,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真正地融进去。但这一刻,她听到了那句“欢迎回家”,也握住了他们的手。 她会试试看。 “……嗯,我回来了。”她轻轻地说。 声音小得几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 可林曼卿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喜讯,眼眶一下子红了,反握住她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 沈栖迟没有挣开。 院门前,风吹动着廊檐下的风铃,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第9章 荷包蛋 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过乳白色的纱帘洒进房间,带着柔和的暖意,也将沈栖迟从不算安稳的睡眠中缓缓唤醒。 她睁开眼时还有些恍惚。 眼前是宽阔洁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镶着一圈雕花的灯带,浅金色的流线型壁饰将整个空间衬得雅致而昂贵。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氛味,是茉莉混着柑橘的香调,闻久了其实蛮舒服的,但对她来说——还是太陌生了。 她坐起来,身下那张大床轻轻一塌,松软得像陷进了一朵云里。 床太软了。 她还是不太习惯。 她原来睡的那张床,是妈妈苏蘅特意请木工定做的硬板床。板子结实结实的,上面只铺了四层棉被褥,妈妈说那样对腰好,对脊椎也好,尤其是她小时候有点驼背,沈为民和苏蘅为了板她,总说“女孩子不能娇气”。 那张床她睡了十几年,每次翻个身都能听到板子“咯吱”响一声,夏天凉快,冬天冷得钻进被窝也得等半天才能热起来。 可现在,这张床温暖得毫无死角,松软得连她的肩胛骨都陷了进去。 她昨晚本就因为心里装着太多事没睡好,加上床软得像水一样托着她,她翻来覆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睡着了半夜又醒,醒了又发呆,好不容易熬到凌晨才真正睡着。 她坐在床上,头发有点乱,光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那种厚绒踩下去连一点响动都没有的奢侈,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误闯了什么童话里才有的场景。 想起昨晚,她忽然有些懊恼地捂住了脸。 太丢人了。 她明明在车上一路暗暗给自己打气,说一定要大大方方的,进门要自信,打招呼要自然,要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陆家女儿那样,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可就在推开别墅门的那一瞬间,门厅里突然传来管家高亢有力的一声:“欢迎大小姐回家!” 声音响亮得仿佛能把整栋别墅的吊灯都震下来。 沈栖迟一个激灵,吓得当场一哆嗦,几乎是本能地往林曼卿背后躲了一下,像只警觉的小鹿,眼神慌张、身体僵硬。 那一刻气氛简直静止了。 她还记得自己下意识地捏住了林曼卿的衣角,脚底发虚,全然忘了“大大方方”这四个字怎么写。 然后就听见陆维廷在她身后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没笑出声,只是肩膀轻轻抖了一下,那点憋不住的笑意像是藏在嗓子眼里,越压越明显。 “七七,你胆子怎么还没你妈大?”他忍笑问。 沈栖迟脸当场红到耳根。 她本来想表现得沉着冷静一点,结果一开场就成了全家的“笑点”。 “大小姐”三个字在她耳边回响,像一顶帽子,不合适、不稳固,怎么戴都别扭。 可偏偏这顶帽子是林曼卿亲手给她戴的,还带着爱意和期待。 她捂着脸在床上滚了一圈,又被太软的床弹了回来,只得沮丧地瘫在被子里。 今天该怎么办啊。 她又要见到他们了,要面对陆家这个新世界,面对一个从血脉上讲是她的家,但情感上还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眨了眨眼,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还好,林曼卿昨晚一直牵着她的手,从进门到吃饭,从介绍管家保姆到送她上楼,几乎没有放开过。 那样温柔坚定的牵引,多少让她在这座陌生的大房子里,找到了一点点安定的感觉。 她会试着习惯的。 就从今天开始。 沈栖迟用力眨了眨眼,掀开被子下床,光脚踩在地毯上,一步步朝盥洗室走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昨天的丢脸也要翻篇了。 林曼卿和陆维廷其实昨天晚上也没怎么合眼。 床是软的,灯是暗的,夜也很静,可夫妻俩辗转反侧,脑子里一直在转的,却只有一个人——他们的女儿,那个失而复得的小姑娘。 她终于回家了。 这句念头一冒出来,林曼卿就忍不住眼眶发热。她趴在枕头里偷偷抹眼泪,陆维廷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别哭了,好不容易回来,咱不能吓着她。” 林曼卿嗯了一声,又捂着被子哭了会儿,才慢慢地睡了过去。 可一夜梦中,她还是醒了三四次,总觉得隔壁的房间太安静了,不敢睡死,生怕哪里有动静错过了。 相比之下,陆维廷倒更冷静一些,但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他就出门了。 他其实也不舍得走,但他已经连续几天没去公司了,董事会那边再三催问,他总不能说自己在家陪女儿,连公司都顾不上。再说了,七七初来乍到,女人之间更有话聊,他留下来也未必合适。 不过走之前他还是轻手轻脚走到女儿房门前,站了半分钟,听见门内均匀的呼吸声,才终于安心地离开。 沈栖迟动作有些慢。 她换了件洗得柔软的睡衣——是林曼卿昨晚亲手叠在床头的,面料摸起来很舒服,就是标牌上的英文字母她一个也不认识。她没怎么在意这些,从小穿的都是妈妈苏蘅自己做的漂亮小衣服,结实、耐洗、好看就行。 可是现在身上这件衣服,松松垮垮的版型却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又温软。 她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地、轻轻地走下去。 楼下的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细响,还有一股香味飘出来,混着阳光,像小时候寒假里的某个早晨。 她怔了一下,视线顺着香气望去,就看见林曼卿围着一条浅色围裙,正站在厨房里翻煎锅里的蛋。 林曼卿显然不太擅长下厨,动作有点笨拙,铲子都拿得不太顺,但她神情却很专注,像是在完成一项非常重要的事。锅里冒起细小的油泡,煎蛋边缘有点焦,但那种烟火味儿意外地让人安心。 沈栖迟站在原地看了几秒,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她该怎么叫她? 叫“妈妈”?好像太快了,她还没适应。 但叫“阿姨”又有点生分,而且她不傻,能看得出林曼卿对她寄予了太多柔软的爱意,她怕这两个字一出口,会让她失望。 她站在楼梯口,有些局促地捏了捏衣角,咬了咬唇,心里纠结得不行。 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小声又略带试探地喊了一句:“……妈妈,我下楼了。” 她想,如果林曼卿听到了以后她就喊妈妈,如果没听到就是天意如此,她就先喊林阿姨。 声音不大,但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了。 林曼卿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猛地转头,看向楼梯方向。她的眼睛一亮,脸上的表情就像有人在她心口点了一盏灯似的,整个人都明亮了几分。 “七七,起来啦!”她摘了围裙快步迎上来,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像刚刚那句称呼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词。 “饿了吧?妈妈刚煎的鸡蛋,还有牛奶和三明治,一会儿不够再做。” 沈栖迟轻轻“嗯”了一声,低头走过去,耳尖却红得厉害。 她其实不是没看到林曼卿眼眶微红,但她没说话,也不敢说。 沈栖迟坐在餐桌边上,双脚规规矩矩地踩在地上,肩膀微微耸着,显得有些拘谨。 面前的盘子里放着一颗刚刚出锅的荷包蛋,蛋白煎得微微有些焦边,蛋黄却还带着一点流心,香味是有的,只是油温似乎掌握得不太好,蛋黄的边缘已经有点老了。 她咬了一口。 嗯,味道……不难吃,但要说好吃,也谈不上。 她还是没忍住,在心里默默拿林曼卿的手艺和沈为民做了个对比。 比起她爸的手艺,那可就差了好几个等级。 她爸沈为民可是他们胡同里公认的“私房菜一把手”,当年邻里团建都争着让沈为民上灶。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不腻口,排骨汤一勺下去油而不腻、清香扑鼻,还有他最拿手的葱爆虾仁和糖醋里脊,连她那个挑食的表哥都能多吃两碗饭。 沈栖迟想起这些,不由自主地有点鼻酸。 她轻轻咬下一口蛋黄,嘴巴一鼓一鼓地嚼着,有点走神。 这个周末,吃不到爸爸做的大餐了。 周末原本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一家人围在一张小餐桌边,她爸在厨房叮叮当当地炒菜,她妈剥蒜摘菜,她就靠在门口捧着手机玩游戏,一有新菜出锅她就第一个冲上去试吃。 可现在…… 她默默叹了口气。 不过很快,她又振作起来。 还好,还好。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周一到周五还可以回去。 可以让爸爸多做几顿排骨汤和红烧肉,顺便再点名要一份酱香茄子和糖醋莲藕。她都已经想好了借口:说是补偿她在陆家吃不到她熟悉的味道。 她甚至已经在心里勾勒出下周放学回家的画面了:家门一开,厨房飘出熟悉的香味,沈为民端着锅笑着喊她“七七,洗手准备吃饭咯!” 想到这,她忽然又笑了。 手边的荷包蛋好像也变得好吃了一点。 沈栖迟喝光牛奶的时候没发出一点声音,像是急着完成任务似的,几口就把杯子里那温热的液体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可杯子放下之后,她却微微皱起了眉。 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圈餐桌,林曼卿特意为她准备的早餐摆得很整齐,牛奶、三明治、煎蛋、草莓果酱,一切都很温柔又周到。但她心里的那点奇怪的感觉却没有随着吃饱喝足而消散。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她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眉头皱得更深了。 脑袋里有点混乱,她用手指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黑发被她揉得凌乱,像一只刚睡醒还没理毛的小猫。她咂咂嘴,试图从舌尖尝出点线索来——不是忘了刷牙,不是忘了和管家大叔打招呼,更不是忘了写作业,毕竟现在假期也没作业…… 那会是什么呢? 她正困扰得几乎要用勺子敲脑袋时,一道柔和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她的脸上。 是林曼卿。 她正从厨房里出来,围裙还没解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手里还拿着擦手的毛巾,一边走一边轻声问:“牛奶喝完啦?够不够?我再去给你热一杯。” 就是这句话——这目光、这语气,像是一根点燃的火柴,“哔”的一下,划亮了沈栖迟的记忆。 她猛地一拍脑门,发出“啪”的一声清响。 “哎呀!” 她嘴里一边喊,身子也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大得椅子腿还发出一声尖锐的响动,差点把刚出厨房的林曼卿吓了一跳。 昨天才认的哥哥,陆聿辰,那双干净漂亮的眼睛还在她脑海里浮着。她出病房前还特意跟他说:“哥哥,明天见。” 她答应了那个便宜哥哥,今天要去医院看他! 第10章 探病 “我昨天承诺了哥哥要去医院看他。”沈栖迟边说边把最后一口煎蛋送进嘴里,说得有点含糊。 “哥哥?”林曼卿闻言微微一愣,语气里带着一点疑惑的重复,“你是说……哥哥?” “就是陆聿辰。”沈栖迟咽下最后一口早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语气轻快中带着一丝急切,“我昨天出门前跟他说,今天去看看他。” 说完,她“唰”地站起身来,动作干脆利落,把椅子都带得轻轻响了一声。 “妈妈你今天不是还要去公司吗?”她一边绕过餐桌往玄关走,“你就不用管我了,我吃完就出发,我自己可以去医院。” 林曼卿一听,哪里还坐得住,也赶紧跟着站起来,围裙还来不及解,语气里带了点不容置疑的急切:“家里有司机,你自己去干什么?” 她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很坚定,像是已经习惯了照顾这个女儿,哪怕这份照顾才刚刚开始。 “北京那么大,医院离得又不近,要转几趟车你知道吗?”她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扶住沈栖迟的胳膊,眉头微微蹙着,眼底却满是柔和的心疼,“再说了,家里有司机和车,干嘛不用,你要是哪出点事怎么办?” 沈栖迟顿了顿,原本准备拒绝的语气却突然卡在喉咙口没说出口。 她看着林曼卿,这个一大早在厨房忙来忙去、刚才还带着锅铲笑着看她吃早餐的女人,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不就和妈妈一样吗? “……那就麻烦你了。”她轻声说,声音小得像一只刚刚肯靠近人的猫咪,尾音还有点软。 林曼卿一愣,眼里浮上明显的惊喜,温柔地点头:“一点也不麻烦,接下来你愿意去哪、想做什么,只要告诉妈妈就好。” 沈栖迟还没有见过家里的司机,更别说去过家里的车库。 她只是模模糊糊知道,豪门人家的“车库”两个字,和她印象中的楼下小区停车位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但当她真的跟着林曼卿走进陆家地库的那一刻,还是狠狠地愣住了。 这里哪是车库啊,简直像是一个小型展览馆。 灯光明亮、地面打蜡得能照出人影,一辆辆造型各异、颜色低调但看起来就贵得离谱的豪车整齐地排列着,像是在沉默地展示着主人的身份与财富。 空气里没有机油味,只有冷冽的空调和皮革的淡香。沈栖迟站在原地,一时间甚至有点忘了自己是要坐车去医院的。 她吞了口口水,暗暗感叹:小说里说的都是真的啊。什么“大户人家有个能停二十辆车的地库,哪怕只有两个人住也要换着开”,她以前觉得有点夸张,现在看来,写得还不够浮夸。 她偷偷扫了一眼林曼卿的神色,后者并没有注意到她的震惊,只是温和地站在一旁等她挑车,一副“你开心就好”的姿态。 再多看几秒她就要露馅了,沈栖迟赶紧收回目光,装出一副早就见惯这种场面的样子,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快速指着一辆她少数认得的车标:“就这个吧。” 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很自然,像是随意的选择。 林曼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是一辆黑色的奔驰S系,算是低调又稳重的款式。 “好。”她点头,“这辆开起来挺舒服的。” 沈栖迟赶紧扯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努力掩饰自己刚才一脸懵懂的尴尬。 “嗯,看起来就不错。”她点头,很有点见过世面的架势,只不过眼神下意识地飘了一下,飘得很明显。 林曼卿没说破,只笑了笑,走过去拉开后排的门,“上车吧,司机已经在等你了。” 沈栖迟走过去坐进去,车门合上的瞬间,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已经是她家了....但她怎么就是有点发虚呢。 沈栖迟是个不太习惯冷场和尴尬的小姑娘。 车一发动,她就感觉车厢里安静得有些过分,甚至连车轮碾过地库出口的声音都格外清晰。窗外的风景一晃而过,她的目光却忍不住频频看向前排的司机。 虽然是第一次见这位司机叔叔,但对方一身笔挺的制服,坐姿端正,开车也稳得像仪仗队出发一样,怎么看都不像那种爱说话的人。可沈栖迟还是坐立难安地开始在脑子里疯狂翻找“适合和陌生中年男性开场的十句话”。 她有点紧张地扯了扯衣服的袖口,又偷偷瞄了司机一眼。 算了,尬就尬一点,总比两个人沉默到底强。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语气尽量自然地开口:“叔叔是在陆家干了很多年么?” 司机透过后视镜扫了她一眼,目光里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平和地点了点头:“算起来,已经有快十年了。” 沈栖迟眼睛一亮,像是抓到了可以继续聊下去的线头,马上问:“哇,那您应该很早就认识……陆聿辰……哥哥了吧?” 司机刘叔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眼里闪过一点温和的笑意:“小少爷从小身体就不太好,我送他上学、接他回家,确实是看着他长大的。” “身体不太好?”沈栖迟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些迟疑。她已经听过好几个人说过类似的话了,从林曼卿口中、从陆维廷眼里、甚至从陆聿辰自己那句“偶尔进医院”中……但每次都轻描淡写得像是在说一场小感冒,没人讲得太具体。 “是啊,总进医院。”刘叔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不自觉慢下来,像在回忆也像在斟酌措辞,“小的时候更厉害一些,有时候一个星期去两三次。后来虽然大了,控制得好些,但也一直不算太好,冬天尤其严重。” 沈栖迟没接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脑子里浮现出前天那个在病房里穿着病号服的少年。他安静地坐着,被子拉到腿上,脸色虽白,却笑得很有礼貌,甚至还有点温和。可现在回想起来,那层温和是不是其实也带着点太过用力的克制? “他不说的。”刘叔忽然又补了一句,“从小就是这样,怕大人担心,也不爱喊疼,有时候烧到快四十度了才肯让人送去医院。” 不过还好,他的余光看了眼正在沉思的沈栖迟,小姐的性格看起来很好,应该也不会介意陆聿辰留在陆家。 车厢里安静了一瞬,只有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低低响着。 车子已经驶出陆家别墅所在的街区,转入宽阔干净的大道,阳光斜洒进来,照在沈栖迟低垂的睫毛上。 她攥了攥手指,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等见到他,要不要带点什么去?水果?点心?还是……陪他说说话就好? 还没等她想好该给陆聿辰带些什么,或者该用什么语气开口寒暄,医院的标志性建筑已经出现在了车窗外。车子缓缓停在住院部门口,沈栖迟低头一看,还不到九点。 她有点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从车上跳下来,头发被风一吹有些凌乱,伸手拨了拨,朝驾驶座挥了挥手,“刘叔再见!” 刘叔摇下车窗,语气温和又有点担心地提醒:“我就在门口等着,您一出来就能看到我,不急的话慢慢来。” “好的,谢谢刘叔。”她回头朝他笑了一下,然后就踩着轻快的步伐跑进了医院的大门。她的运动鞋踩在地砖上“哒哒”作响,背影像只机灵的小鹿,明亮得很。 刘叔坐在车里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大厅转角,笑着摇了摇头。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啊……”他轻声嘀咕了一句,手掌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眼神却温柔地望向医院那扇缓缓关闭的玻璃门,似乎仍能看到那道轻盈的影子。 这孩子和小少爷性子不一样。一个像阳光,一个像月光,刚好互补。要是两人能好好相处下去,就再好不过了。 沈栖迟在走廊上穿梭得极为熟练,医院对她而言早就没有陌生感。她知道电梯到几楼最快,知道哪个时间段护士站最忙,甚至知道哪间病房的窗台花盆最近换了新花。一路走着,她还碰见了认识的护士姐姐,对方一眼认出了她,笑着问她苏蘅不是早就出院回家了么,怎么又来血液科。 沈栖迟笑嘻嘻地回应:“嗯,刚认了个住院的哥哥。” 她没接着回答护士小姐姐的疑问,两人闲聊几句,她便继续往前走。 走到那间熟悉的病房门口,她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手悬在门把上,有些犹豫。其实她也不清楚在犹豫什么——是怕他还在睡觉?还是怕他今天的状态不如昨天?亦或是……怕自己突然的出现会让他没有那么高兴? 她咬了咬唇,暗骂自己一声“胆小鬼”,然后一鼓作气,推开了门。 门没有锁,推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阳光透过窗帘缝洒在地上,斑斓又安静。屋里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只有陆聿辰坐在床上,正用手背蹭着眼睛,一副刚醒的样子。他听见动静,下意识地抬头,一眼看到门口的她,神情顿时亮了几分。 “你真的来了!”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却止不住的惊喜。他像是真的没想到她会记得承诺,更没想到她会这么早就来。 沈栖迟轻轻把门带上,走了几步站在他床边。她本想开口问一句“爸妈没来陪你吗”,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是不关心,而是觉得这话问出来太像质问,或者太像施舍。 她低下头看着他床头柜上摆着的那只水杯,讪讪地说:“我怕你今天起的早,特地没带早饭来。” “你来了就够了。”陆聿辰嘴角一弯,笑得格外温柔。 第11章 明天还会来么 沈栖迟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她在学校里人缘不错,是那种大大咧咧、随时能跟人打成一片的性格,但真正关系亲密的,几乎全是些性格相似的小姑娘。班上的男生多半都觉得她活泼得像只小猴子,也有人追过她,但她从没太放在心上。她很少跟男生有真正亲近的互动。 而陆聿辰又和她见过的所有男生都不一样。 他温柔,安静,说话慢慢的,带着点少年人少有的沉稳。他看人的时候总像是在认真听你说话,而不是在观察你。 人生中第一次有了个哥哥还是很奇妙的体验。 她偷偷瞥了他一眼,刚好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陆聿辰还维持着刚刚那句“你来了就够了”之后的笑容,像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又带着点小小的满足。 沈栖迟忍不住笑了,放下了心底最后一点小别扭,干脆直接凑过去,在他床边坐下,笑眯眯地侧着头看着他,像一只好奇心满满的小猫咪。 “你是不是很期待我来啊。” 陆聿辰一愣,耳根竟然有点泛红。他别开视线,轻咳一声,却没否认:“……是啊。” 沈栖迟眨了眨眼,很快就注意到他耳尖那一抹不自然的红意。那颜色像是悄悄涂上去的胭脂,在他白净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明显。她立刻来了兴趣,身子又悄悄往前凑了点,像是猫咪发现了个新奇玩具。 “你耳朵红了诶。”她轻声说着,语气里带着止不住的笑意,抬起手指,像是要确认一下似的。 刚要碰上那抹红色,陆聿辰像被烫到似的轻轻一躲,连动作都透着点儿小慌乱。 “沈栖迟,我才是哥哥。”他皱了皱眉,但完全没有威慑力,反而像是在装模作样地强调身份,“不要随便动手动脚。” 沈栖迟眨了眨眼,嘴角不自觉上扬,像是发现了对方的破绽,立刻调侃道:“哟,还挺有威严啊。” 陆聿辰转过头来看她,认真地问:“你在学校里对别的男生也是这样的么?” 沈栖迟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她挑了挑眉,干脆利落地回答:“没有啊,可你不是我哥哥么。” 她说得自然又顺口,语气里没有半点心虚。陆聿辰却像是被噎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垂下眼帘,不知怎的,那双眼睛里的情绪突然变得复杂了点,像是盛了什么看不清的东西。 沈栖迟没看懂他的反应,只当是他又害羞了,心里倒觉得有趣极了。 她撑着脸,歪着头盯着他看,笑得像个狐狸似的,“陆聿辰,你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诶。” “我没有。”他别开脸,声音狠轻,却连脖子根都红了。 沈栖迟见他耳根都红透了,终于有点于心不忍,收起了满脸的调皮笑意,没再继续逗下去。毕竟人家还在住院,自己这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好像有点欺负人。 她乖乖坐好,收回探过去的身子,视线却忍不住落到陆聿辰脸上,认真地打量起来。 他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病号服,领口略敞,瘦削的锁骨若隐若现。他脸上的病色比昨天还要明显些,原本就白净的肤色透着淡淡的苍白,唇色也略发淡,看上去精神并不太好。明明耳朵才刚红过,现在却像是一下褪了色,叫人不由得有点心疼。 沈栖迟看着看着,忽然有些出神。 陆聿辰长得是真的好看,不是那种小孩子式的干净可爱,而是有一种少年将成的轮廓分明。他的眉眼不似陆维廷那样刚硬,也不像林曼卿那样声势夺人的美貌,却精准地融合了亲生父母苏蘅和沈为民的优点。那双眼睛一低,睫毛就遮住了情绪,反倒像是某种温驯的小兽,安静地窝在被子里,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病美人似的脆弱感。 沈栖迟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忍不住问:“你今天……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啊?” 陆聿辰微微一怔,像是没料到她能看得这么细。他眨了下眼,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被子,轻声说:“还好。就是昨晚有点低烧,睡得不太好。” “那你就该多躺会啊!”沈栖迟一听,立马皱起眉,“还坐起来干嘛,你这样看着就很虚。” 她声音不高,却透着认真,甚至伸手去按了按他的肩膀,试图把他重新按回枕头上。 陆聿辰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任她摆弄了几秒,等回过神来,嘴角却不自觉地带上了点笑意。 “我不虚,现在倒是还好,”他低声辩解,“只是你来了,我想起来看看你。” 苏蘅得过白血病,所以当沈栖迟听见陆聿辰的病情,第一时间就联想到苏蘅。白血病,这个词在她脑海里像是带着寒意的利刃,总带着点冷冰冰的医院气息。陆聿辰十有**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才会也被这个疾病缠上。 可回忆中,苏蘅当年也并没像陆聿辰这样,长期住在医院。除了那次骨髓移植住了两周,其余时候,都是打针吃药居家调理。而陆聿辰却像是在医院扎了根,一次住院就是一两个月,一身的病号气息都透进骨子里。 沈栖迟眉头轻蹙,她低头看着陆聿辰垂在床边的手指,白得像纸一样,指节瘦削,骨头清晰可见。小声问道:“你……怎么还在住院啊?” 陆聿辰原本低着头,听见她的声音缓缓抬起眼。他似乎有些意外,像是从未有人这样直接地开口问过,神情一愣,却还是轻声答道:“在配靶向药,早上刚刚抽了血去化验血常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沈栖迟却捕捉到了他语气里某种太过习惯的冷静。她下意识追问:“你自己么?” 陆聿辰点点头,语气平静得近乎理所当然:“是啊。” 在他说“是啊”的那一刻,沈栖迟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原本以为的住院生活,是有人扶着他去抽血,有人拿着水陪着吃药,有人守在病床边轻声问“疼不疼”。可他不是。他习惯了一个人——自己排号、自己走路去采血窗口、自己盯着护士把冰冷的针扎进血管。 虽然可能以陆家的金钱实力来看,没有她想象的这么惨,但他一个人被留在医院也是不争的事实。 沈栖迟沉默了几秒,又坐得更近了一点:“以后我可以陪你去。” 窗外阳光从纱窗边溜进来,落在她侧脸上,细小的绒毛被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她说这句话时语气很轻,但坚定得不容置疑。那种笃定与自然,像是她从心底冒出来的直觉反应——就该陪着,就该这样。 陆聿辰怔住了,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出她靠得越来越近的模样。良久,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开口:“……沈栖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压抑的克制,不确定是惊讶,还是某种试图压下的情绪。他太清楚自己这副身体对旁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麻烦、病号、负担。他从没奢望有人会主动提出“陪着”,父母尚且做不到,更何况是她。 “知道啊。”但她毫不犹豫地回道,眼睛里没有一丝犹豫,反而带着点倔劲,“哥哥生病了,妹妹当然要陪着。你以后要是抽血、化验、输液、配药……只要你告诉我,我都可以来。” 她像是在念一份清单,一项项数着他的困难,然后一项项地把自己往里填。没有多余的修饰,没有故作姿态,就是认认真真地说了句“我陪你”。 陆聿辰盯着她,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心口堵了一团什么,说不出来。 “那你……”他嗓音更低了些,像是怕惊动她,又像是在试探什么,“明天也会来么?” “啊?”沈栖迟被他问得一愣,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她本来只是临时起意,许下一个陪他做检查的承诺,以为只要在他叫她的时候来医院看一眼就够了,结果现在好像莫名其妙被“绑定”了。 她对上了他的那双眼睛,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不是在开玩笑,他也没把她她的话当做开玩笑。 陆聿辰看着她,眼神清清淡淡,却藏着一丝近乎小心的期待。那种黏人不是黏得讨人厌,而是病弱的少年藏在心底太久的渴望——终于有人来了,终于有人说“我会陪你”。 沈栖迟噎了下,没说话,嘴唇轻轻抿了抿。她不是没听出陆聿辰语气里的试探,可正是那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根细细的羽毛,不轻不重地扫在她心口,挠得人发痒。 她悄悄瞄了他一眼,对方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神干净得过分,又倔强得有点心酸。就像一只刚刚被雨淋湿的小狗,眼睫毛还挂着水珠,窝在角落等人伸手抱一抱,可嘴上又不肯说“我需要你”,就只是这么看着,静静等。 沈栖迟脑海里飞快地闪过“难搞”“太黏”“太脆弱”这些关键词,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坐直了身体。 她不是个擅长拒绝别人的人,尤其是这种已经病得可怜兮兮、还不小心露出点真实情绪的人。更何况——她自己刚刚还斩钉截铁地说了“以后可以陪你”,现在要是反口,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于是,她像是认命一样叹了口气,耸耸肩,但眼角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笑意,软软地看着他,像是默认又带点调侃。 “……好啊,明天也来。”她一边说一边点了点头,那语气带着一点自嘲的无奈,“不过时间要晚一点,明天还要陪妈妈逛街。” 陆聿辰没笑,眉眼却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他没再说什么,但握着被角的手慢慢松开了,连呼吸都安稳了些许。 沈栖迟也没想到,自己轻轻的一句话,竟让眼前这个人像是得到了什么救命的浮木。 好吧,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你厉害,小哥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明天还会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