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捡到了傲天日记》 第1章 有趣的书 【傍晚的红霞很热烈,我也开始能欣赏它的美,或许我真的快忘了吧。】 【但果然还是忘不了,昨夜写了一半的诗,做了一晚的梦,醒来之后将诗补全,我也明白了,我忘不了。】 透着光的指尖捻着书页,灵云盯着捧在怀里他心爱的“宝贝”,却感到是捧了一块烫手山芋,很想尖叫一声丢下,又舍不得浪费粮食。 沉默许久,灵云深吸一口气,周围的灵气顺着他吸入的节奏试图抚平他的情绪,微微发红的灵体也平复下来,重新变回半透的莹绿。 灵云收起刚刚懒散的坐姿,盘起腿将书放在空隙中支起来,让它躺得舒舒服服的,闭起眼心里默念要尊重要同情,同时不能忘记这是这个“书灵”一时兴起的报复,报复他用那样不敬的姿势看......阅读它,表现一定要合适…… 做好建设,灵云心一横,翻开下一页。 【……诗是写出来了,但无人分享,我想也只有你能略懂一二,但哪怕不懂也没关系,我想让你看看。】 下面附着一首诗,灵云定睛看去,只一眼就面容扭曲,险些憋不住叫声。 代表情绪的颜色从心口开始烧,一片火红沿着筋络上下蔓延,可其中又掺杂了些暗暗的青蓝,搏斗间逐渐被它占了上峰。 灵体因心绪而变形,几团灵力从灵体中翻滚分离出来。 灵云闭着眼,不忍再看,可字句已经映入脑海,逼得他不住抹脸。 哇哇哇,你……你好狠的心! 灵云在心里控诉,面上不敢显露分毫,可剧烈震荡的灵体还是暴露了他的不平静。 书灵写这些痛彻心扉的东西也不是一两天了,他也想过抗议,可书灵性子恶劣,就算他抗议,也只会回一句“我爱写什么写什么”,然后断更几天。 到时候没故事看,苦的也只会是他自己! 灵云闭着眼平复自己,不由开始在心里翻书灵的旧账。 明明只是个开智还没有几年的小书灵! 灵云十分纳闷。 最开始发现这本书的时候,书灵可能是刚开灵智,写的话莫名奇妙,短短的,好像是一些结绳记事一样的重复内容。 看不懂,很无聊,灵云一头雾水,将这本莫名其妙出现的书收了起来,打算等一等它的主人。 当时他在这本书上感觉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不想把它就这么交出去,所以也没告诉别人,只等人来找。 那段时间很忙,弟子们的年终考核要来了,都等着过年,来藏书阁问他问得很勤,等再想起来,书页上的内容已经有了变化。 看着每日出现的新字迹,灵云了然。 哦,是新生的书灵,灵云心想,这段时间又成长了啊。 没有人来认领,灵云把书留了下来。 慢慢的,书写内容开始有了组织,会有一些奇妙的东西出现,例如一些简单的图画,后附“可以吃”的扭曲笔迹。 丑的可以,灵云想笑,但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 总是要慢慢成长的。 灵云就这样静静地关注着,直到那天…… 灵云回神,瞬间懊恼了起来,为自己又一次被这不走寻常路的书灵动摇心神摇了摇头。 但真的忘不了。 这书灵前身可能是个话本子,专会调动人的七情六欲,常常让情绪变动会表现在灵体上的灵云形态不稳。 但又怪不了对方,不如说灵云一句重话也不敢说。 要是没有得看,灵云真的会纳闷死! 想到这,灵云无意识轻叹一口,收回捂脸的双手,去瞧书页上的诗句—— 浮红吹熄山日烬, 梦里摧灰星落群。 寻枯执土魄寒沁, 惊起却道又是晨。 很美,也很痛,和书灵说的一样。 成长得真快啊。 灵云很久没出过藏书阁了,但他知道夕阳如何红,知道星群多么亮,也知道书灵故事里的“我”对这些美景的负面感情。 它描写的那场火太残酷,连带着灵云也跟着难过。 于是他沉默下来,开始琢磨如何写今天的书评。 这样一来一往的对话,自那次之后几乎可以说成了灵云与书灵的每日任务。 书灵每天写些关于“我”的事情,都是围绕它创造的那个话本故事来的。 这个“我”起初是一个年少孤苦的小孩,后来慢慢成长,按书灵的说法计算,现在已经是一个十七虚岁的大孩子了,天赋奇高,能单挑元婴期的异兽,是个变异雷灵根的散修。 嗯......可以说很厉害了,感觉未来可以笑傲天下。 可是哪里有这样的人呢? 灵云将书合拢,右手蜷起用掌根托住腮帮子。 可不就是书灵编的嘛! 宋清麟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那半透明的灵体浮在半空中,五颜六色地发着呆。 “哎呦我的祖宗!”身高八尺娃娃脸的红衣仙人一蹦三尺,火燃的飞箭般窜了出去,却被轻巧避开。 宋清麟回头,只看见灵云四仰八叉地浮在半空,打着转慢慢飘远。 “我没事,你退下吧。”声音恹恹的,听得宋清麟心头火烧的比他衣服颜色还烈。 “没事没事,怎么才算有事?这几年你的灵体老是动荡,今天都烧成沸水要冒泡泡了,你还没事!” 灵云暗叹一口,翻身正面宋清麟,姿势还是懒懒的,“我自己有数。” “而且,”偷瞄一眼见宋清麟就要发飙,灵云立马正色补充,“我哪有烧成泡泡,就算有什么我也一下就稳定下来了。” 说着就原地转了一圈,让宋清麟看清楚,自己可是干干净净透亮美丽的小灵体,绝没有半点杂质! 站着打量一番,宋清麟抱着手臂冷眼瞧他,真的没发现之前看见的多余杂色,此刻的灵云透着清浅的绿,悠悠地浮在藏书阁的天花板上。 “这里太暗了,跟我去再检查一下。”宋清麟还是不放心。 灵云知道这关过了,于是只乖巧的跟着宋清麟去了窗前,光线透过他半透明的躯体,映射出浅色的投影。 灵云懒洋洋地眯起眼。 外头阳光正好。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所以安城的白天便也格外热闹。 店小二麻利收拾着桌子,时不时瞧一瞧门外,不知是在挂念饭点的生意还是家里的被子。 天好,日子也好过,不管什么人,总是靠天吃饭,依运做事的。 正忙活,就见那楼上下来一人,抬头一瞧—— 哦,是昨天那个散修。 小二没多想,只道是休息够了要离店,在对方跨出门槛前大声道,“慢走嘞您。” 却没想对方忽然回头瞧了他一眼,就又朝他走来。 开口是,“这里是哪个宗门的辖区?” 店小二笑眯了眼,“您这说的,咱们这是在天门宗脚下呢!” 天门宗。 那人顿了一下,朝小二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客栈。 小二瞧着他的背影,手里做着事,等人走远了,才拎起手上那擦桌的帕子,转回到柜台前。 柜前的老板娘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算盘,见店小二过来,支起腰瞅他一眼,转身摸了摸后面贴墙的酒柜,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按了一下,一颗圆珠便到了手上。 老板娘将珠子在手里团了团,稍一操作,一个穿黑戴银罩着帽兜披风的身影便显露出来,再一转,面部被放大。 正是方才那人。 柜前两人确认过,将留影上传,报给天门宗驻安城的巡逻队。 虽说还是看不太清,但这也不是他们这些几十年也才修炼到筑基的小角色能操心的事,他们要做的只是上报天门宗辖区内的异状。 刚刚那个不敢漏面目的散修便在此之列。 出了店门,敖天也没走大路,而是窜进了一个巷子,将身上的兜帽披风收进乾坤袋。 接着,动作自然地又走了出来,一身玄色束腕短打,腰间空空荡荡,没有任何身份证明,脸上挂着些许疲惫。 街区热闹,不少孩童在奔跑打闹,敖天只看了一眼,又退回到小巷里,去走那鲜少人走的路。 他风餐露宿惯了,其实是不习惯城镇,更不习惯住客栈的,但昨日,他走过血红的夕阳,凝视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漂泊不定如此久了。 他突然有很多话想说,想说了八岁时的那场火,想说救下他的仙人,想说自小佩戴,被他发现可以存想法的玉坠,和被困在里面可以同他对话的那个家伙。 想着这些,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脖前的那玉坠上。 嗯,还没有回复。 他还把自己做噩梦的事藏在诗里写给对方了,虽然有些窘迫,但有些话他也实在无人可说。 突然有些累了。 他不太记得自己的年纪了,虽然自从告诉了玉里面的那个家伙之后,它每年都会给自己祝寿,可毕竟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灵魂,懵懵懂懂,能算出每年的日子就了不得了。 它又能做什么呢? 只能看见对方的字迹,曾经也得过对方的画,可又能怎样,对方困于笔墨之中,再多的趣闻不能换来他在自己面前真实地存在。 自己虽然也从那人处得了不少知识,知道他恐怕是过往大拿,可想必对方现在的处境,也只是一抹残魂吧。 深吸一口气,敖天收敛起心思,发现自己一个不注意又往山林里走了,身上还带着微微的雷电。 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城门,这浑浑噩噩的样子,真的容易被当做走火入魔。 敖天甩甩头,想把纷乱的思绪都甩出去,随手掰开被身上雷电打到变成雷击木的黑炭,忽然感到锁骨处有一丝温润的灵气,轻点了一下他。 愣了一瞬,敖天伸手去摸,是玉坠里那家伙回信了。 一日一次,不论自己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只要往玉里记录些东西,总能获得些许回应。 这么想着,阴沉冷厉的面色怔松一瞬,低压的黑色淡去,才能看出这人原也是年轻俊朗的面容。 但只一瞬又恢复了原状,戒备再次弥漫周围。 敖天目光一扫,身影一闪消失在原地,转瞬间找了个隐蔽高处坐下,接着盘腿闭眼,意识便沉入玉中空间,看见了那家伙的“答复”。 他道—— 【困于方寸,亦非无计可施,若有所求,或修炼法门,或古籍残卷,或言其他可尽之力,无论何,必鼎力相助。】 敖天正要好笑,这不是和以前做的一样嘛,它也做不了什么别的,又见下面多了几行字。 【可哀,可叹,不可弃,有始有终。】 【昔日已往,尽在今朝。】 竟然在安慰人? 敖天吃惊了,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感想,又见对面吐出最后一段话。 也是一首诗。 第2章 艰难的回信 灵云小心翼翼画上最后一笔,松出一口气,之后就把书藏了起来。 不能叫人把这些东西看了去,灵云有些头疼,自己竟然和一个新生的书灵这样认真,绝不能让别人知道。 一想起那首刺痛人心的诗句,灵体又有转幽蓝的倾向。 好不容易压下去,想着又看一眼自己写的诗,灵云心情更是复杂。 可恶,这小书灵怎么写的这么好,他要嫉妒了! 冲动之下他竟然又写这玩意了,太丢脸了,不能让那两个姓宋的知道,绝不能! 不过呢,灵云又琢磨,小书灵平时那么大白话,诗倒是写的不错,有点意思,这注意力应当不会在自己身上,毕竟自己写诗干巴是公认的。 只是自己对书中人这样真情实感...... 唉,还是藏好,要是被发现了,少不得要被取笑一番。 想起宋清麟这个风风火火的灵云专属医师,还有他那不省心的宋掌门宋梦雯,灵云感觉自己又要变得五彩斑斓了。 这里人人都道宋清麟是千娇万宠的掌门之子,可灵云知道,里面定有内情。 但灵云不管,他知道只要他问这两人必会回答,只是...... 这似乎,是他不应该不知道的事? 想起那两人的态度,灵云一阵头疼。 话说回来,这俩的事他也是一点不想掺和,可奈何自己避无可避。 算了,虽是灵体,但灵云相信自己命长着呢,有些事慢慢地就知道了,只要活着,总能有机会的。 就算一直不知道,也没关系,难得糊涂,也没什么害处。 灵云很乐意这样做,毕竟,慧则必伤,红颜薄命。 这也是他要对那书灵说的,之一。 虫饮月露不甘春, 希愿修得长生君。 出落三季性命外, 再谈思辨将道寻。 敖天读完回复,一时无言,沉默片刻,干脆就地修炼起来。 可那大段的话语始终刻印在他脑海,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劝自己先苟活再谈求仙问道的事? 心烦意乱,敖天干脆起身,闭目沉心,感知搜寻。 几息之间就锁定了目标,敖天忽而睁眼。 被遮掩的茂密绿叶层叠,粗壮的巨木枝干在他脚下巍然不动,背后雷击剑被召出,随心所欲的散修一跃便登了上去,一瞬便不见了人影。 被踏过的粗壮枝丫晃动一下,沙沙声又停了一瞬,又嘈杂起来。 虫儿悄悄出声,风吹的林间簌簌,仅有温热的暖日安抚着躁动的绿色,但仍有叶片不得已离开枝干,挣扎在风里,最后只能落归泥土根须,寄希望于轮回。 凡界之木总是如此,再是良好的环境,优异的品种,总不能真的立于枝头而不落。 可天门宗山上的灵树却不这样,它们早已生了灵智,一叶一枝都是不能弃的重要部分,都充盈着关乎灵树本体的灵力。 也因此,天门宗山上的灵树甚少开花结果,只因开花与结果,都是损耗灵力的事。 它们本身便是更长寿的存在,又有了些浅薄的灵智,更是懂得收敛天性,以获长生。 不过虽然艰难,但某些时刻也可以勉强例外。 “求您了轻枝尊者,求您再给我一片叶吧!”一个身着深色炼丹服的弟子弯着腰将手伸上前长长作揖,是非常恳切的姿态,“我真的就只要一片了,哪种品质都好,只要能够一次炼制的灵树叶就行!” 他的炼丹服脏污,显然不是原本的颜色,而是一次又一次被废料浓烟熏出来的,层层叠叠。 再仔细看,似乎除了黑还有些其他令人莫名其妙的的颜色,略显破烂的缺口更加显出了他的狼狈。 有些可笑的可怜模样。 又是他啊,有些人看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立刻明白了情况。 在这样尴尬的场景里,路过的其他弟子要么远远观望,要么远远绕开,周围连一丝风都没有,静得可怕。 那弟子低着头,啥也不敢看,只是低着头从怀里又捧出一个盒子,将其朝对面参天的巨木打开,大声请求,“这是我炼丹时无意中得到的珍品丹泥,虽说不足以与珍贵的灵树叶相比,但也是我的一份诚意,请您收下!” 静默中,仿佛听见一声叹息。 头顶传来簌簌的声音,炼丹服弟子大喜过望,赶紧伸手去迎接尊者的馈赠。 手上触到那轻飘飘的叶子时,一道沉稳的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齐思赶紧抬头,喜笑颜开地将那片充斥着尊者灵力的梧桐叶收进怀里,然后屁颠屁颠地开始将丹泥转化为营养的工作——施肥。 轻枝尊者无奈地抖了抖叶,但也对这个很有诚意的礼物非常满意,灵力轻轻,吹起些舒服的微风。 那弟子干活更卖力了。 风进不了藏书阁,藏书阁周围有防护结界,防火防风防雷电。 灵云照常在藏书阁二楼巡视检查,轻盈的灵体浮在空中,却听见一阵嘎嘣声。 不用转移视线他也知道怎么回事,只是提醒,“清麟,藏书阁禁火。” 闻言,宋清麟双肘离开窗沿,不再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尽力克制地关上了木窗,但还是发出了一串哐哐声。 灵云没匀出视线给他,只道,“还没看习惯?” 宋清麟眉头紧蹙,虽然还是火气,但眼神没那么可怕了,“齐思那家伙,真是被五雷轰顶的好运。” “......你这话说的,有损道心哈。” “什么道心不道心的,我要修行又不是为了给自己憋屈。”宋清麟哼了一声,转开话题,“我要不也去找轻枝尊者要片灵树叶?你灵体的稳定也需要一些助力,在天门宗,轻枝尊者的梧桐叶最适合你。” “拉倒吧,”灵云随手抽出一本藏书,快速翻阅,将上一个借阅者留在里面的灵力标记抹除,再度放回架上的正确位置,“轻枝尊者已经被你烦的够够的了,哪里敢给你放这个口子。” 说完这话,旁边久久没有动静,灵云余光看去,一旁幽幽传来了宋清麟怨念质疑的声音,“怎么,我还不配了?” “嗯......”灵云停下手中的事,尝试措辞,“有些事,勉强不来。” “什么勉强不勉强的,我明明只是想要给病患最好的保障啊!”宋清麟抱着手臂血气上涌,“怎么只有我这个医师操心?病患你也上点心啊,自己的身体!” 瞧着宋清麟那白净的小脸染上薄红,灵云心里直摇头,怎么一碰上轻枝尊者的事就这么别扭,平时虽然火气大,但也没这么多弯弯绕啊。 心里是这样想,嘴里也就这样说了,“清麟你一有机会就想爬轻枝尊者的枝干,扯它的树叶,很难不多想啊。” 宋清麟彻底红温了。 “我又不是......”宋清麟哽住,眼神飘忽,嗫嚅起来,语意含混,“只是因为......啊啊啊我又没办法、又不是我想!” 匆匆结束话题,匆匆扭头,只留下一个火红背影。 眼瞧着宋清麟离开,灵云也没有再低头整理书架,无奈地摇摇头,浮动着转身来到窗前。 刚刚宋清麟那下没能把窗户合拢,反而是弹开了些,灵云就这样透过缝隙看着外面。 那名叫齐思的丹修弟子还在吭哧吭哧地将带来的丹泥填抹在轻枝尊者根须附近,力求让这份诚意发挥最好效果。 灵云知道他,这小子也算是个名人。 “天才废物丹师”,是这么说的。 算是他好不容易听来的八卦里边相对有趣的一个。 藏书阁是静处,不允许八卦,可也是学处,可以向熟知藏书阁藏书与相关内容的灵云请教。 虽然灵云也是随机出现在藏书阁各处,并不经常现身,绝大多数弟子不知道他的身份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但毕竟还是露了脸,口口相传间,倒是有“藏书阁生了灵智,会给有缘人解答”的传言在弟子间流传,越传越邪乎,现在已经成了“藏书阁有祖师爷留下的机缘,能答一切疑惑”这样的事了。 藏书阁因此成了弟子们重要的修炼打卡地点,不断有弟子前来寻找机缘,灵云懒得应付,偷偷在暗地里调换藏书位置,给有眼缘的弟子提供发现最适合自己的功法心经的机会,也真让不少弟子开了窍。 藏书阁更是络绎不绝,灵云反倒是不好现身了。 宋梦雯宋掌门乐见其成,笑眯眯地来见过他几回,宋清麟就不行了,他是灵云的医师,灵云本身状况就出不了藏书阁,他只能在人少时来藏书阁给灵云日常检查,可总也很难找机会。 今天倒是因为门前这一出戏,藏书阁空了不少,因此宋清麟才会出现在这里,替他检查后嘎嘣嘎嘣地咬牙看外边。 一部分弟子是因为嫌动静大离开了,另一部分则是在偷偷看热闹。 被若有若无的视线围绕,齐思倒仍是一副兢兢业业的模样,完成了礼品赠送服务,深鞠一躬,捧着怀里的宝贝梧桐叶走了。 是个痴人,可惜天赋与努力搭不上,灵云收回视线,将窗门合上。 戏散了,过会藏书阁的人又会多了。 本来只是求一片随便品质的灵树叶,最后会得一片轻枝尊者自己亲赠的梧桐叶,估计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但灵云知道轻枝尊者的意思。 虽然轻枝尊者是有能力让其他灵树给那叫齐思的小子一片随便的灵树叶,但毕竟也不是它的贡献,不会好意思收下齐思贵重的礼物的。 贵重,没错。 齐思无意间做出的珍品丹泥,其实很贵重。 现在是距离太远,又被防护结界隔着感知不到,这小子之前来藏书阁找书,一身的奇怪污渍里,灵云分辨出了那个叫丹泥的神奇泥污。 ——绝对的上品肥料。 灵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一个贴心送自制的上品肥料,一个只想着扯枝弄叶,轻枝尊者会把灵叶送谁不用想都能知道。 不过齐思这小子也是怪,明显不是炼丹的苗子,却始终坚持着修丹道,要是转道去做植修,这会都元婴大成了吧。 不仅是丹泥的问题,他给根须施肥的动作也十分老道,其他的不明白,看轻枝尊者如此满意也该知道了。 这样厉害的种植天赋,要是...... 思绪正飘着,灵云愣住了。 要是什么? 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划过他的思绪,转而带来一阵微薄的光亮。 可现在的他想不明白。 第3章 将变的日常 【昨日在城镇呆了晚,还是大意了,虽然有注意到动静的当地巡逻队来寻,但他们来的太迟,我不得已先将异兽斩杀后又与那尾随来的贼人打了起来。】 【等他们来时,好在我还有些余力,也没有被逼到再与那些尾随者生死搏斗,那些个贼人被训了一通,我斩杀的异兽也被收购了。】 【倒是给我留了些需要的部分,收购的价格一般,明明来这么迟还想着压价,真是可恶。】 灵云瞧着最后那段话,有些好笑。 准备没做足,被尾随却怪上了来帮他的人,撒娇似的无理抱怨看得灵云眼里漾出一抹碧色,笑意清浅。 虽是危险,但书灵总是不会让故事这么结束的吧。 灵云是这么想着的。 总之就是,颠簸动荡的都是过程,结果不可能出意外的啦。 灵云这么嘀咕,提笔琢磨一下,便开始写今天的书评。 【常言道,变化无常,此行其实甚是幸运,能有计可施,得果差强人意,于无常中得小胜,已是善事。】 “于无常中,得小胜......” 敖天沉在灵海里,看着这句话,心里不由一笑。 他的猜测没错,只要透露些情绪,这个玉中的老古董也是会说些人话的。 那日他瞧见对方回复,一时恼火,可后来,他也意识到一些东西。 其实他已经是受够了对方那死板说教的语气口吻,一直在纠结是否将对方视作纯粹的工具,可终于还是没办法彻底放弃这样唯一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地方。 那时他想,算了,总是比死憋在心里强,大不了不看那家伙的回复。 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去看,挑挑拣拣自己想看的和有用的,硬着嘴说是“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 抱着复杂的心情,他这样适应了和灵云的相处,本来是可以忍受,但发觉了对方似乎有说人话的可能性,敖天还是忍不住琢磨。 反正是个残魂了,也不会有办法对他有什么害处,这样的情况,就算泄露点真实想法也没关系,反正它也不知道什么关键信息。 只要他能一直将玉坠保护在手上。 敖天提了提嘴角。 以前弱小的时候,自己再是困苦也没有让这个玉坠离开自己,现在,当然更是没人能抢走。 念头一起,敖天便知道,自己有障。 可那又如何。 敖天面容冷淡,不再看玉里的内容,而是径自修炼起来。 前两日寻到的雷云威力不小,之后又与异兽和那尾随的贼人大打一场,此刻敖天身体已至极限,但他仍是在注意到回复之后优先查看。 现在,他最需要的还是通过消化前两日迎击雷云获得的雷电灵气和战斗经验,扩充经脉吸收转化,并继续领悟修炼法门心经。 其实很多知道敖天名头的人都心里疑惑,也有人争执猜测、开赌盘下赌注,却始终没人知道,这样一个无门无派只身一人的散修,如何修炼的这样强,到底师承何处? 若论天赋,敖天自是不错,可修炼若只论天赋就能决定速度,也不该突然冒出这么个妖孽。 更别说那些,没有正确的法门心经就开始修行,胡乱炼一通之后成为魔修甚至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了。 所以在下赌猜测敖天师承之前,这些人原先赌的是敖天这个异军突起的散修,到底能撑多久? “一周,不可能超过一周。” 赌盘旁,一个肥壮的汉子只伸出一只手指,边摇头边晃着。 “且不说他那不要命的打法,散修里可不少被他惹了的,不管修的是什么道,心性绝对没修行好,选的路子估计也凶险。” “这么说,我赌他今天就要下黄泉。”一个干瘦筑基散修凑过来,掏了掏怀里的灵石就要下注,“这小子该死!早点轮回去吧!” “诶——这么大怨气啊?细杆子不会是骗他没骗过,又来这里赔钱吧?”旁边一个扇着风的粗汉子抬头,心情不错地嗤笑,伸手去接那块灵石。 放在手里颠了颠,丢进暗色中央那个半透明的收集灵器,挥手画出一张赌票,递给他,“认票不认人哈。” 听着有些恶意的调侃,细杆子没生气,嘿嘿一笑,小心收起赌票,只是道,“贱人自有天收!” 盘口处,众人听了这话,也都嚷嚷起来。 都是嘲笑辱骂被下赌的那人的。 粗俗的骂声与诅咒翻滚在沸腾的气氛里,好似也都有了出气筒。 这里是散修才知道的黑市,虽然都是些大门派瞧不起的东西,但也足够这些并没有什么背景积累的散修用了。 据说,敖天早几年也来这摆过摊,最后也是被掀了摊灰溜溜夹着尾巴逃走了。 不知真假,但来这里的散修都能将他“灰头土脸”的样子讲的惟妙惟肖,好似终于又踩上那小子一脚。 虽然他们并不都被敖天得罪,但这样一个难搞又强大的家伙,始终让人心有余悸。 甚至于同是散修的他们,对这个天赋异禀的毛头小子有着不少厌恶。 细杆子也跟着笑,想起前些日子偷听到的事,眼里闪过精光。 那些人可不少是半步元婴的厉害人物,要杀他区区一个敖天,可都不用出全力了! 在他正美滋滋地想着之后赢来的灵石如何花销时,他心里的那些“厉害人物”正跪在地上求饶。 直到被问完话,最后一个清醒着的也被打晕了。 敖天简单清点从这些贼人手上收缴来的资源,面无表情地将没用的都沉进湖里。 真是废物,手里的也都是些废物。 最后只留下了一些灵石,和一个从他们出现开始就让敖天很在意的东西。 留影石,能指挥跟随的那种,而且还是认了主的。 发觉自己看不了内容,敖天也不在意,随手碾碎。 真是,灵石也大多是些稀碎的下品灵石,这么穷还敢来截杀自己,把他当什么人了? 明明放了他们一马,只是引来巡逻队来收拾这些以多欺少臭不要脸的家伙,结果完全没有领情啊。 还得费劲收拾这些破烂,敖天本就冷的气息更是阴沉。 不过其实要说起来,敖天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玩意。 又是散修又是剑修,更是穷得叮当响,要说身上最贵的,恐怕就是他的那把击雷剑和那个玉坠了。 其实还有,就是那些领他入门的法门心经。 但这些法门心经,都是玉里那家伙给他的。 那时候突然被拉入空间,他没被吓到,只是抬着眼傻傻地问,“这是仙书吗?” 玉里那人理解了好一会,才回复。 【求道登仙?时机未到。】 有人说,得了仙书如得登天之路,就区别于凡人。 不知道求道登仙是什么,小敖天沉默了一会,为了之后的“仙书”,为了自己想要做的事,开始一字一句磕磕绊绊地迈入修真之路。 但首先,要求生。 彼时的敖天还未从被无情火焰吞噬殆尽的焦土上回神,只是凭一些本能被动的求生,渴了就喝点一旁的露水,饿了却也只是嚼着草根。 家没了,家没了。 小敖天蒙着眼和耳,假装自己还是在那离家不远的山坡上,自己只是迷了路,不多时,就会有村里的孩子带着大人来找他。 直到意识被拉入一片漆黑的地方,前面似乎有一丝微光。 但小敖天没有兴趣,只想继续扯来一根脆弱的嫩草,嚼进嘴里。 但他什么都没摸到。 他记得自己有块集中精神后可以进入奇怪空间的仙石玉坠,但那玉坠里从来没有这样黑过,也不知道那块石碑是可以发光的,他只是在那石碑上记过些有趣的事。 想起那些日子,敖天鼻头发酸,可眼泪已经没有了。 懵懂间,他听见自己发问。 “这里是什么地方?” 【吾守之处,藏书阁。】 “什么?” 【问万物,求万道之处,万事皆可求知藏书阁。】 【何求?】 年幼的身体饿了几天,敖天知道自己本应该已经没精力思考,更没有力气说话。 可现在,他混沌的脑海不自觉地冒出自己的想法,去和那陌生的意识对话。 “我想变强。” 一句话说的语义模糊,但对方没有敷衍,给了他一套带图的书册,并说这是“入门”。 似乎黑暗里破开一束光,他问,“这是仙书吗?” 如果是仙书,他可以去学,认真学,变强,保护自己,然后去找到烧了他的家、他的村子的坏人。 然后......然后...... 小敖天精神放松下来,等再醒来,他便会踏上那未曾了解幻想过的道路。 断了红尘牵绊的人,却是以放不下红尘的姿态入道的。 ...... 淬炼过的灵气转化为灵力又走了一**小周天,敖天深深地呼气,收功睁眼。 灵巧地跃下树枝,敖天活动一下筋骨,做了几个放松的动作,一刻也没忘记警戒。 身为一个散修,身为一个出名的散修,敖天没有可以信任的人,除了自己和自己的剑,不指望任何外物。 思绪流转间他又想起那个玉里的残魂,其实说来他对那家伙大概也不算信任,毕竟自从意识到对方所在玉坠如果被夺走,可能会被他人窥探之后,敖天在里面讲的话都要留几分。 无人可信,无后山靠,听起来着实凄惨,但其实也是常态。 深吸一口气,敖天开始琢磨今天写些什么事。 第4章 世界的主角 “你在看什么?” 听见声音,灵云轻撩眼皮,被手撑着的头微动,挤出一折脸颊软肉,懒散地斜斜卧着,瞧见是宋清麟,又慢悠悠把眼珠转了回去。 “《侠义传》。” 淡淡吐出三个字,灵云指尖一动,一页翻过。 宋清麟看的眼皮直跳,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 “藏书阁禁火。” 这回灵云头都不抬了,手指摩挲书页,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说你......!”宋清麟一口气没吸上来,差点破口大骂,“你这一天天......还看上话本了,我说你......你这要人说什么好——” 啪的一声,灵云把书合上,浮动着坐起身子,将原先支着书本的灵力团收起之后抬眼看他。 “宋梦雯难得开晨会,藏书阁才有机会清净会儿,你就这么浪费?” “不是你在这里不配合吗!”宋清麟简直要抓狂。 “唉,真是苦了那些弟子,要听他那些不知所谓的闲谈。” 灵云没去管宋清麟的怒火,反倒自顾自阂起眼摇摇头,煞有其事地谴责。 “这可真是——” “是机会!是使命!是天地在召唤!” 高台上,激昂的声音荡开,穿入台下弟子的耳朵。 “有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咱们天门宗的弟子,千千万万要记住,只要敢拼,敢拼搏,敢闯,敢闯荡,天地之大任君遨游!” “散会!” “是!” 演训场上群情激昂,弟子们答声震天,都被调动起了情绪,在解散后大多数还是留在了演训场继续训练。 大好晨光,不正是修行的好时候? 看着台下的场景,宋梦雯十分满意。 旁边凑来一个女修,啧啧开口,语气是说不出来的婉转。 “宋掌门来压场......果然还是没错。”她提起笑容,“瞧瞧这些弟子们,早先林立训话的时候可没这待遇,一个个人在神不在,不耐烦得很。” 林立是刑罚堂的执掌长老,据传颇为严酷无趣。 “林长老......” “叫我可妍就行,”林可妍朝他笑笑,眼波流动间却不显媚态,美得很安静,“我可不想和林立共用一个称呼。” 宋梦雯一时无言,却还是从善如流,“可妍长老,我与林刑掌也只是职责不同,所以表态方式不同罢了,为弟子着想的心还是同样的。况弟子们总也是有想法有目标才来的天门宗,只需一些理解和点拨就能起到很好的效果,又何乐而不为呢?” 林可妍睨他一眼,眼神含了些什么又很快收起,却也没说更多,只是嗤的笑了一声,“所以你才在开头说那么多细枝末节的小事吗?真是细心,连弟子们洗衣收纳都算作功课了。” 宋梦雯笑得更无奈了,说实在的,他也摸不太准这个新任长老的性情,虽说从前也打过不少交道,可每次都搞不懂对方说这些话的用意。 要当天门宗的长老,修为当然不差,可所修之道却也五花八门,性情更是相差甚远。 宋梦雯收回心思,只当对方是平等嫌弃所有人,“功课不在大小,可妍长老也是这般过来的,大抵也是理解这时期的浮躁。哎,小辈们慢慢来吧——” 说着说着装模作样地笑了两声,脚下却毫无痕迹地挪开了步,在林可妍反应过来要阻拦时,已然过了距离。 “诶你这——” 一旁有人快速跟进,是执掌财务的长老,似是有要事相谈。 很快两人就对着话走远了。 见对方有正事要做,林可妍无处挽留,静立片刻,忽的低着头绞了一下衣袖,嘀咕一句。 “长老长老,把人家都叫老了......” 晨会散了,除了留在演武场上的弟子,还有小部分,去往了藏书阁。 宋清麟接收到了宋梦雯的信息,知道自己不能久留,刚好听灵云的言论听得上火,干脆去宋梦雯洞府大闹一番泄泄火。 宋清麟斜着眼不愿再面对前面的这个不知所云的家伙,盯着他的眼神还是点着火星。 他皱眉道,“我不计较你这些冒犯的话,但你不准在宋梦雯面前说。” 灵云只是轻轻摆手,无所谓地笑笑,“放心吧,我没那么不知趣。” 心里想的却是,行行行,就知道这小子表面嫌弃其实心里还是维护的紧。 但灵云也没觉得自己说错了。 宋清麟还是瞪着他,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无可奈何,但灵云只是斜倚着浮在藏书阁的书架顶上,食指搅着一缕发丝,在渐渐光明的藏书阁内透着荧光。 他识趣的没再开口,只是姿态眼神都透出一股犟劲。 这个世界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在某个时段,某个领域。 但主角就只有那一个。 什么只要努力,每个人都能成为天道的宠儿。 宋梦雯的想法异想天开。 宋清麟见他毫无反省的表情,心里气急又无从下手。 只能怒着撇开脸,却是说,“我知宋梦雯的想法不是主流,可你......” 红衣映照得他越发面若桃花,烈艳殊容点着眸光闪动,绣口即将吐出那伤人的话语—— “可你......亦是异类!” 言罢便头也不回,急匆匆地从窗口跃出,不见了。 窗外,稀疏人声渐近。 “嗤!” 却是灵云一时没绷住,笑了出来,一边还无奈地摇着头。 “这话可真是......” 一点杀伤力也没有。 偏生他自己当做回事,以为说了重话,头也不回的就走了,仓皇得很。 灵云笑得厉害,灵体透出快乐的金黄,咕噜咕噜冒着泡泡一样,小沸了起来。 可灵云笑他,不止笑的这个。 过了一会儿,灵云闭目感知时还提着嘴角,直到得到需要的信息,才敛了脸上笑意,在有弟子登上二楼前消失在藏书阁的书架之间。 不一会儿,楼道间传来声响。 来的弟子轻手轻脚地走着,在书架间徘徊,嘴里低声念着什么。 灵云不需要凑近也知道这个小家伙嘴里叨叨的是什么意思,分了一团灵力过去听了一耳朵。 “藏书阁的前辈......呃请帮我找找关于‘火符’的书籍,我不学多了就要一本......” 哦—— 灵云明了。 是之前那个符修弟子,记得上次找的还是什么“怎么样画符可以又快又准”,当时灵云是推了一本心经,如今看来小有所成啊。 都知道欲速不达、贪多不烂了。 二楼人还不多,但很快就会有更多人来。 这位符修弟子兜着圈子,虽有些匆忙,脚步依然很轻。 走到某处时,却忽然一顿,上前几步看见前进道路一旁的书架上,一本书册略微抽出一点,将书脊凸露在外。 匆匆上前,又小心翼翼抽出,看见了书册封面上的名字,《符箓小记》。 翻过几页找到火符的位置,符修弟子神情一缓,咧开嘴,朝书架深鞠一躬,“谢谢前辈!” 急急地用玉牌一碰,发出振鸣,留下了借书痕迹,紧接着便又赶着脚步离开了。 欢快又故作沉稳地脚步声咚咚远去,在光线暗沉的房梁处,灵云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一次是机运,二次可就是实力了。” 心性好,眼力佳,懂得试探,也心怀感恩。 是个好苗子。 想着,灵云心情颇好。 真不错,又算是做了好事,宋梦雯那家伙也没话说。 若是宋清麟知道灵云做的这些恐怕会指着他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但他总是不愿和这些弟子们打交道,故而也无从得知。 这看起来有些矛盾,但做这样事和灵云的这些认知并不冲突。 他始终认为天道宠儿只会有那么一个,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人就不该活了。 相反,还得活得好好的,要去壮大充实正道的力量,毕竟红花还要绿叶配嘛。 只是,他并不认为,光靠努力就能使一个并无机缘的人变成修行上的天才,凡事还是得讲究缘分。 有,便可探登仙路;无,则听天由命罢。 这一点灵云想的很明白,因而他也很确认自己仅是一个世界上无足轻重的配角,甚至于是对进程毫无影响的路人。 一个被困于藏书阁的灵体能做些什么影响世界的事? 他的记忆是模糊的,认知是不清晰的,甚至于在当下的身不由己中只能懵懂地感觉到一丝怪异。 只是,灵云不是个会强求的人,这一点他自己也好,其他了解他的人也罢,都明白得很清楚。 可在这世上,有人却是偏要勉强。 ——这是这些时日第几批不知死活来袭击他的人了? 念头一闪而过,敖天无心琢磨,血从额角淌下来,糊在眼睫上,不久便结了块。 眨眼的动作更加困难了,但敖天并不在意,只是眯起眼,匍匐隐藏在低灌木丛遮掩的暗处,慢慢拱起腰背,试图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时机。 一阵沙沙的喧闹过后,耳边是短暂的平静,可敖天知道,危险与机遇就隐藏在那貌似的安宁里。 一阵风吹过,树叶的噪声又响了起来,敖天凝神。 嘈杂的哗哗声中,若是没有过人听觉去细听,是万不能察觉其中掺杂了的那一星稀碎的杂音。 那细微的动静瞬间击中暗丛中潜藏着的猎手的神经。 绷紧的弦,断了。 咻! 来不及思考,只一瞬就做出了反应。 机会转瞬即逝,敖天从藏身处脱出,举剑迅猛刺向追踪者,如雷霆万钧而来。 打斗间,林中间隙里,又倒下一人。 敖天有些破烂的身体被简单包扎过,虽没有像之前淅淅沥沥地滴血,但血腥味仍是难以掩盖。 若非这片区有被野兽猎食的新鲜血肉在腐烂,想必他躲不到此时。 但既然被他抓住了机会,就要承担被反击的后果。 又一人倒下,追踪尾随而来的这批人的里唯一身着白色华衣的那人神情愈发狰狞。 明明是再落一子就能大获全胜的棋局,却又一次被那个稍有名气的散修打了个平局。 留气口,找突破,耐心蛰伏,一击毙命。 这人太可怕了。 白衣追踪者心里暗想,见对方手法越发娴熟,自己却在焦躁中落了下乘。 不甘啊! 但也只是平局而已。 若有下次...... “噗——!” 下一秒,他便看到了自己的后背。 失了指挥的身体松劲,跪了下来又扑倒在地,束着发冠的头颅咚的砸下,滚了滚便没了动静。 面上留下的最后一瞬,是无比的恨意和狠劲,最后慢慢涣散、僵硬,定格在了那一刻。 噗的一声,是剑尖刺破湿软泥土的声音,除了微弱的喘息声,树林里什么也听不到了。 现在这里只有一个人是站着的。 虽然也支靠在剑上,但是—— 他是站着的,他活着。 敖天只将力气完全压在击雷剑上一瞬,喘匀了那口之后又慢慢把重心移回双脚。 全身气力都依靠在剑上的那种姿态,一旦被周围其他猎食者发觉,便是杀身之祸。 他不想在拼尽全力终于存活后死在这么搞笑的疏忽里。 待敖天终于站稳,他将剑往外拔了拔,却没有把它完全抽出,做出剑仍卡在地缝里、大部分重心仍在剑上的假象,以做好迷惑暗中的敌人以及随时迎战的准备。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没有再出现那些不知死活的袭击者,余光清点人数后,确认除了那最后出现的修为较低的白衣小少爷,其余和之前放走的那批尾巴人数、特征一致。 敖天想扯扯嘴角,却又实在没有那气劲了,只是将虚插在地的击雷剑完全拔出,一甩,本就留不住血液的剑身便又重回洁净,只那隐隐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收剑入鞘,敖天持着手中唯一可以信任的“同伴”,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必须快点离开,如若被他们背后之人发现,此时的自己必然毫无反抗之力。 这晚,灵云迟迟没有收到更新。 直到第二天早上的曙光从远山处泄露,那字迹才缓缓浮现。 【遇敌,大意了,再不会犯。】 突然变丑的字迹出现在眼前时,灵云还不敢相信,又等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再没有墨色浮现,灵云才终于忍不住瞪大了眼。 “诶?” 但他不敢说什么,只能在沉默过后,缓缓提笔。 【已阅。】 第5章 无言的野心 之后几天,书灵再没更新过。 灵云震怒,灵云反思,灵云恍然大悟。 啊,该不是前些日子写的那俩字太过冷漠,伤了书灵的心吧? 可是,可是...... 就那一点内容,就算是灵云也不知道能回些什么呀! 灵云捂着脸长叹一口气,身旁传来幸灾乐祸的声音。 “怎么,整日里在藏书阁呆闷了?” 灵云松开捂脸的手,从指缝里看见的,是一张略显稳重的青年的脸。 神情倒是狡猾得很。 “你来做什么?是又有什么问题来了。” 宋梦雯不答话,反倒说起了不在场的另一个人。 “清麟前些日子跟我闹了一场,嗬,那叫一个气势汹汹。” 灵云彻底松开手,表情称得上是无语。 “所以,你觉得他在我这受了气?” 宋梦雯但笑不语。 “别装神秘了。” 灵云无奈。 “我知宋掌门你重视他,自然不会有意去触他的霉头,只是......” “但说无妨。” “我可答应了他不在你面前说。” 灵云笑,手支在盘起的腿上,撑着脸瞧他。 宋梦雯明白了,“是和我有关系吧,你说我坏话了?” 灵云一听就有歧义,但他也不解释,只是道,“我可没觉得算坏话。” 这下宋梦雯也没办法了,只笑了笑,“那只能过段时间再看了,他可是个小心眼。” “确实。”灵云赞同。 明明是宋梦雯被说了坏话,宋清麟也不是气他,怎么又是去宋梦雯那闹腾了? 误会也难免。 藏书阁没有座椅,宋梦雯没地方坐,于是只能靠在书架上,看着灵云露出揶揄的表情。 “怎么?” “你这时不会是在想,用有歧义的话戏弄一下我吧?” “哦?” 见灵云装傻,宋梦雯却像是心情很好。 “其实也无甚差别,虽然他一开始是气你说我坏话,可后来他生了闷气最后还是要气我。没道理的。” “你就这么拿他没办法?”灵云笑了,灵体透出愉悦的淡黄。 “他不也拿你没办法。”宋梦雯也是笑。 “今天怎么这么高兴?”灵云瞧他这样,不似先前几次来问卜时的死气沉沉,不由有些好奇。 宋梦雯瞧他一眼,低着头阂起眼提了提唇角。 “自是有好事。” 灵云懒得跟他打哑谜,只提起了在意的事情,“藏书阁什么时候来新书?” “又想看话本了?” “新功法难寻,若是没有,话本自然也可以,”灵云面不改色,“都是书籍,只是方向不同,不分贵贱。” “如此——”宋梦雯慢悠悠拖长了音,许久没有下文。 灵云也不急,静静等着。 却听那人开口。 “这些日子里外面来了几波人,皆是为魔界动乱而来,想得一个心安。” “找我?” “是。” 灵云不禁失笑,“我一个困守方寸间的灵体,又能给得了什么答案。” “你能。” 却是出乎意料的回复,语气坚定得让灵云不经侧目。 却看见执掌一宗的宋掌门目光灼灼,神情是说不出的晦暗。 瞧得灵云一阵难言,一口气堵在胸口几次,才缓缓开口。 “你昏了......” “我没昏头。” 宋梦雯猝然打断,可要说下去的时候,又止住了话,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又暗下来。 许久,才缓缓道出一句不相关的。 “......你倒好,什么都不顾了。” 从前的事,许过的诺,连带着那点希望,轰然间只留下了这缕不清不楚、落不了地的虚魂。 灵云实在搞不清楚他的意思,只感到他带了好心情来,走的时候却有些阴沉。 灵云心里琢磨,却也想不出些什么。 灵体透出沉沉的青,静静思索间仰头去看那窗外的星点。 宋清麟总是在白天来,宋梦雯来见他却是在夜里,两人好似说好了,总也不碰面。 只是一个是来瞧他灵体的状态,另一个却总是问些莫名的问题,总让人觉得他有些怅然。 哦,倒是有次他来,问了些灵兽妖王事情的那次,神情不大相同。 只是具体是什么情况...... 灵云摸摸头,想不起来了。 回忆起来是很远的样子,只留下模糊的印象,从思绪间滑过,怎么也抓不住。 想不明白,灵云头疼的紧,随手又翻出藏起的生了书灵的故事书,去看时竟然又显出了新字迹。 翠点纹水镜,心知路是空。 却无一日怨,只愿此生长。 豁然睁开眼,敖天回望四周,依旧是之前的样子。 草木沙沙两声,侧耳细听,只道是林里的兔子在刨地。 小心起身,结痂的伤口微痒,牵扯起来又有些隐秘的痛意,只是他没去管。 本也是常事,丹药伤膏总是不够,身为剑修锻体是基本功课,身体强健,又穷,不是能娇生惯养的,扛一扛也没有什么稀奇。 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便又朝计划的方向走去。 他的伤还没全好,可也总算不至为了那些闻着味就来的暗里的家伙躲躲藏藏,可以显出身形了。 这几日,他常有动弹不得的时候,孤立无援倒是常态,只是这次连自己也无法掌控,失了力气,只靠一股劲撑着。 实在难捱。 细细思来,却是想通了很多。 树叶葱翠,落一片下来,却还鲜嫩。 可不管它如何短暂,也只能是点出浅浅水纹,不甘地流走了。 无论怎样走,最终的结果也不尽满意,不过是到头来是一场空,可敖天想。 他想。 他不怨,也不想怨,他唯一的想法与执念,也不过是。 活长点,再长点,直到能看见仇敌样貌,还之以牙眼,然后一直走,走到生命尽头。 他不安分,他不怨,但他很强硬。 不去纠结那些细微的情感,无用,且是阻挠,不如动身去争夺、去勉强。 他个性如此,经历过这些年的打磨,更是将心思凝聚在剑尖。 劝不动,也无人劝他。 不是想要被他咬上一口,就不要拦路。 灵云决计想不到如此豁达的诗句出自对方这样的心思,表面上的平静内里却是汹涌的暗流。 但敖天实在惯于将真意藏于安稳的字句下,又不叫人瞧出他分毫野心。 如今落了笔,意识从玉里出来,他还有些恍惚。 自己真是这样想的吗? 他细细琢磨。 倒也没错,没骗人。 只是还有多少话没有说,没有说尽,他自己也说不清。 总是不能留下可抓的把柄,寸寸都要精心设计。 敖天抬眼,入目是翠色葱茏的山坡。 他这次又到了天门宗辖区的边缘,许是快到魔界了。 心里暗忖,他有了些计较。 他起身朝一个方向奔了几步,就见那地面植被渐稀,越团越小,直到视线尽头,已是荒荒的贫瘠。 这就是魔界。 敖天暗念,心说与片焦土无甚两样。 又想魔界那些所谓的头领就这样一片土地,实在也是穷苦,与他这兜里没一处响的散修不遑多让。 瞧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有继续迈腿,敖天心知魔界不是好相与的地方,能在这些个大宗门辖区内窜窜,好歹也有些灵气可用。 若是进了魔界...... 思及先前碰见过的几个修岔成魔,不得已去了魔界几年又回来的魔修,敖天皱眉。 早先从凡界见他们时,虽是魔修倒也安好,可去了魔界回来,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实在叫人心惊。 魔界这地界绝对有煞,连修了魔的都活不成样子,更别说他个八字犯冲的。 掩下心中探究的思绪,敖天垂下眼。 不着急,他命长着呢。 时间差不多了,敖天侧头轻飘飘给了一眼,于是只一瞬,他便消失在了视野里。 匆匆赶来的大部队没见着人,只能铺开来找,领头那人紧盯着不远处荒芜的黄沙,用传讯灵器朝所有人叮嘱。 “细点找,别叫那人从眼皮底下溜了。” 话是如此,可谁都知道对面是哪。 若那散修自己入了那地界,自是死路一条,可他们要也跟上去,死的就是自己。 只是王家那孙子实在叫唤得紧,不然怎么会派出这批人马来这处干这么不讨好的活。 要不是那人背后那位...... 领头的没再细想,只道那位又如何,这会碰上这种情况,底下的再是寻思,也不会多卖命了。 差不多三个时辰后,毫无收获。 领队的瞧瞧西斜的日头,传声收队。 也不管结果如何,反正上头也没法怪罪。 说到底还是王家那少爷学艺不精,还害他们堂里缺了人手,能出这趟已是给足了面子...... 此时敖天早已走远,谁也想不到他早早便绕开了那些人来时的包围圈,做下的痕迹全是不同方向。 也是那些人来的晚,不然他也没那么多精力拖着伤体做这些伪装。 如今他正绕着魔界的边缘,从天门宗辖区走向秋蝉宗地界。 天门宗和秋蝉宗,说来这两个宗门可以称得上是一对反面。 天门宗走的是明确门槛,广收弟子,公平筛选,有教无类的路子。 而秋蝉宗的门生却常常来源混杂,入门标准随收徒长老心思定,入门后的待遇也和收徒长老本人挂钩,与宗门本身名气没有太大关系。 虽是这样极端差异的管理模式,但实际来说,二者的实力都不弱,不如说强得不相上下。 只是这修真界总是要推一个标杆,于是风水轮流转间,这个位置就在这俩宗门转悠。 一方起了势,另一方就被忽视,倒也是常态,但也只是成了在野,真要往死里得罪也没谁有底气。 这样不对付的两个宗门,地盘却是连着的。 此刻,敖天停住脚,再往前几步就要迈进它们之间的那片被视作分界的江流了。 他不再前进,却是愣在了那里。 这条江流名为当鸣江,乍听有些奇怪,可当见到这条江河实际的景象后,就会明了名里的意境。 江面辽阔,因前些时日的暴雨而泛黄的江流翻着白浪朝两侧的崖岸拍去,一下、一下,爆出震人的哗哗声,层层叠叠的水流冲击卷起,发出合吟般的轰鸣。 两岸青绿的色彩映照不上去,江水本身的内容盖过一切,浪被卷到天上,再落下,却像是当鸣江在叩天门。 ——叩天门。 以它的浪,以它的身,以它隆隆作响的轰鸣,冲击着那片高远的天际,以一种激荡的姿态,嚣张而狂野,朝变幻无常的顶上发问: “登天,如何不可?” 敖天立在河道旁不远,时不时有翻卷的浪花在他眼前携风而过,撒落些稀碎的水珠。 他却也不避,只感到丝丝潮意席卷着他,那登天的浪好像也把他带了上去,恍惚间似乎有细微的远山钟声传来,使他惊醒一瞬。 炫目的胜景里,被折射的光晕晃了眼睛,观景的游人情不自禁地轻语。 登天。 有何不可。 第6章 引灾的预言 那劳什子正道的碰头会似乎开了几天,宋梦雯没再来过。 宋清麟也好久没来了,该是还发着脾气。 灵云琢磨着,又翻开了书灵写的故事。 这几日似乎是进展到了秋蝉宗辖区内,身在和对方名义上有些过不去的天门宗,他平日里也听来了不少关于那边的趣事。 虽然好奇书灵会如何写,但为了阅读体验,灵云还是同往常一样先输入了不少基础知识,防它胡编乱造。 【......秋蝉天门,虽似异道,相争相向,难得相安,实无根怨,仍有互通。......】 【......登仙道不止一处,安太平难因一家。争为道修,让为天下,争而复让,能者担任,时局流转,起伏便是随天意。......】 正在秋蝉宗辖区内打探着消息的敖天看着这次玉中给出的情报,和这几天探听到的一对比,不由一时有些绷不住脸皮。 这......真的吗? 这些天因为从天门宗方向走来,一路没碰上好脸色的敖天心想。 “照你的意思,就是天门宗不行了,又要让位了呗。” 吊儿郎当的声音突兀响起,声量不高,却也没压着。 这是正道针对此次魔界动乱的预案商讨会,在座都是修行中人,这段话十分不客气地尽数入了耳。 一时场面有些尴尬,秋蝉宗掌门微微抬手制止,“庆安。” 那吊眼青年撇嘴轻哼一声,到底没继续说下去。 出言讽刺的正是秋蝉宗掌门的大弟子,吴庆安,此次随行参加会议。 作为天门宗代表,也是本次会议的主席,宋梦雯只是平静地啜完了那口清茶,清脆的阂盖声响起,茶盏被稳稳放回桌面一侧,叩了叩那极品的木质灵器。 为了保密,会议使用的圆桌是一株不知年份的上古巨木炼制而成的空间灵器,可以由其认定的主人将参与人员拉入独立的空间。 空间会压制参与者的灵力修为,包括空间主人,但其可以全程监视空间内容,并决定人员的进出。 至于空间压制的程度以及牢固程度......得看使用者的修为实力。 而如今这个名为“谈间”空间灵器,如今的主人,便是宋梦雯。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将手放在桌上交握,玉白手指牵着指骨滚动,随意地提起了个无关的事。 “秋蝉宗的大弟子......还没有脱俗名呢?” 吴庆安的吊眼立刻眯起,警惕起来。 在他条件反射开口前,秋蝉宗宗主贺飞雀再次抬手,却是提早将他拦下。 贺飞雀自会议开始就一直阂着眼静静靠着后椅,此刻她才终于出声。 “宋梦雯,少来你那套弯弯绕。” 贺飞雀睁眼,灰白的眼瞳透出种无机质的死气。 她曾是天生的盲视,如今虽能动用修为辅助视物,却还是更经常阂眼遮住那改不了色的灰白死目。 虽然在“谈间”的范围内,她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动用修为,宋梦雯的修为不足以压制所有人的灵力到无,只是她习惯了不依靠视觉修行,但此刻,她有些怒了。 贺飞雀瞪着模糊的眼,试图看清主座上那人的嘴脸,语义带刀。 “你明知道、庆安他的身份。” ——是秋蝉宗首徒,贺飞雀的关门弟子,还是......还是...... “你恩师琴台仙子与凡界医师吴可的独子,吴庆安。” 宋梦雯也定睛瞧她,“二位前辈皆战亡于那场仙魔之战,我又如何不知。” “你混蛋!” 吴庆安彻底红了眼,要翻过桌来揍对面这突然提起他父母的坏人,却被一旁守正门的随行弟子摁住了。 “你干什么!” 吴庆安的挣扎无济于事,他本就天赋不佳,修为在此地是垫底,无力感刺激得他就要破口大骂。 按着他的那人立刻捂住他的嘴,冲他板板正正地摇头,“宋掌门并没有说二位前辈的不是。他们是英雄,你不要给他们丢脸。” 等到吴庆安安静下来,在座其余掌门瞧着这场面,都心里犯嘀咕。 只有被带来凑人数的天门宗随行弟子恍然大悟,偷偷瞧了旁边一眼,难怪不带宋清麟那个暴脾气的,原来是有更不讲理的在。 “你提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贺飞雀声音微哑,压着喉咙,感到有些脱力。 那个守正门弟子的话语,在场的人也都听见了。 “......没什么意思,”宋梦雯沉默一会儿,常年带笑的脸上神情浅淡,终于还是不忍心说出那些话,“他们不会愿意......最后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 家务事,外人不好插手,这孩子怎样宋梦雯都无法多说。 只是无论如何,二位前辈都不会愿意看见正道因他们而陷入这种境地。 因分裂而被迫站队,内斗。 若不制止这个苗头,修真界的未来可以预见。 宋梦雯垂眼抿了一口茶,还是闭上了嘴。 直到一旁的随行弟子扯了扯他的衣袖,俯身提醒,“掌门,是否下会?” 宋梦雯这才恍然醒神,发觉会场已经安静了许久。 秋蝉宗的二位都止了声,吴庆安红着眼圈咬着牙,贺飞雀又阖上了眼,眼角的痕迹却显示了她方才的不平静。 左右瞧瞧那些挤眉弄眼用最原始的方式传递信号的掌门们,剑宗掌门见宋梦雯终于愿意抬头,直接就开口。 “宋梦雯,你们闭关那位还没有消息吗?” 视线都汇聚过来,宋梦雯没说话,只是端着茶盏又刮了刮茶面,将舒展的叶片拨开,又啜了一小口,心里只道早知道说是去云游了。 被惦念着的人此刻正窝在藏书阁的一处暗影里休眠。 暗绿的灵体点着荧光,团成一团缩在角落,却似是不安稳地鼓动着。 身为灵体本就形态松散,先前维持人形也不过是因为他自己认知里该是这样。 如今失了神智昏睡于此,便是连那副懒散模样也维持不了。 周围又拂过几星光点,聚不成形。 再一看,原来是整片藏书阁都漫着这点点荧绿,细碎光芒环着书架浮动,却连窗户也出不去。 忽然间,弥漫在藏书阁内悠闲浮动着的荧绿光点动荡起来。 似是感应到什么,转眼又跳动起来,撞融在一处,又弹出几团。 小东西们打着转从连接楼层的通道间流淌下,一条条荧绿的细流便这样汇聚成了长河,快到门口时又主动分流,列在两旁,可以说是夹道欢迎。 直到门外传来细响,门扉被缓缓推开,一个人影显露出来,荧绿光团丛丛,似是停住了活动,翘首以盼。 那人来时就是见了这幅景象,他有些好笑地走上前,跨过那对他而言并不算高的门槛。 见他进了藏书阁,光团们又活动起来,似乎泛了些愉快的金黄。 冲撞中,几星光团被甩飞出去。 就在它们即将触到尚未完全关闭的门口时,却是硬生生地转了个弯,以一个很小的角度侧贴上了门柱。 缓了缓,又很快追向朝楼梯走去的脚步。 来者步子很稳,脚步声咚咚,没有遮掩,似乎在刻意发出声音,意图提示自己的到来。 等他来到那团最大的灵体面前时,对方仍是一副软塌塌的样子。 着青衣华服的仙人无奈,曲起指节敲敲一旁的书架,那团荧绿的冰皮面剂才终于鼓动一下,翻出一双惺忪的睡眼来。 “灵云......你知道了?” 那团被称为“灵云”的灵体没说话,只是把眼睛又压了回去。 “你知道了。”没有回答,但那人自顾自肯定了猜测。 “我也知道了。” “灵云”觉得烦,不耐地挪了挪身子,想要离开。 来人却伸手去抓它,把它捧在手心挟持住,不叫它逃避。 “......魔界易主,新的魔主没有那么些实力,小魔头割据林立,魔界要乱......” 他凑的很近,声音低低,却字句清晰。 “......修真界,也安稳不了。” 他目光灼灼,手心有些沁湿,“我知道你又卜了,不然不会又如此不稳定。你卜出什么了?” “让我知道,让我们知道。” 气氛有些僵硬,许久没有回应,他还想再说,手里却失了力度。 啪。 那团灵体一下炸开,散成一片光辉。 一闪一闪,透着光,叫他再也捉不到。 于是这里便沉默下来。 来时热闹欢迎,走了,却无一丝活气。 小小的灵体团子浮动在空中角落,小心翼翼地追过来几分,却不再靠近。 其实来的时候,它们也没有多靠近。 行出门口前,他还是回了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淡得像是很早就死了心。 “有时我真是不知道,这一切对你意味着什么。” 说完便走了,迈出门槛,徒留几星光点追来,又被不知道什么力道转了回去。 丛丛荧光被堵在了这扇门后,离开的人没有得到挽留,就这样向前走去。 他走了很远,很远,没有御剑,走向的地方是他如今最熟悉的地方——掌门院。 待到天亮,还有一个会议要他主持。 但他还是只能将所有话题都往魔界本身引,往在座的各位身上引,好似这些表面东西就能解决问题。 不是,才不是。 这些都只是表象,是掩藏暗流的平静湖面。 自从几十年前的那个预言之后,不论面上是什么反应,内心的东西却都不可捉摸。 他只有将一切证伪......不,即使是证实也好,总之要将事情从灵云身上摘去,这样这些人的眼光才不会盯紧灵云,才不会一次又一次试探,灾祸才能停止。 只有这样—— 他想,只有这样,灵云和天门宗,才能安全。 他不得不如此。 第7章 震响的警钟 “......只有如此......唯有这样才能救世......” 救、世。 “......我要卜!......只有我能卜!......” 卜。 “......师兄,我——” 师兄。 ——师兄? 意识浮沉间,传入耳中的声音夹杂,却有什么如同被翻涌海浪拍击而时显时没的暗礁,不断地吸引着他去关注、去探究。 “——你这样做,会让世间大乱的!” 忽是一阵轰鸣,洪钟般穿透迷蒙的雾气,观浪之人豁然一惊,窒息中忽然觉知自己原也在其中,被拍打,被吞噬。 意识只清晰了一瞬,又在潮浪中挣扎浮沉,被托起又被吞没,起伏间如同溺水的人一般胡乱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抓住。 潮水无形,从指缝间涌过,眼前逐渐模糊,他此刻的挣扎与努力只像是一场无人欣赏的失败。 谁能抓住水呢? 在这样的动荡中,唯一与他相伴的,只有勾挂在他脖颈上的浮萍。 若它有根,或许还能帮他一把,虽然那样或许会先一步勒死他。 可即使它其实无根,他也只感到喉间的束缚越来越紧...... 不甘的挣扎逐渐消失,浪却依旧。 最后一眼,看见的逐渐远去的翻腾的水面,看不见天,也着不了地。 唯一留给他的,是无声被浇熄的生火,残渣也不剩,陷入不见底的黑暗。 被彻底吞噬前,他想...... 他想—— 睁眼的一瞬,一切幻梦都如潮避退。 感知到自己的喘息,灵云庆幸自己现在还只是一团软趴趴的灵体团子,不然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丑态。 因惊惧而转化为深蓝暗色的灵体躲藏在暗处,此时阁内无人,光线暗淡,想来正是深夜。 静默一瞬,晕光灵团鼓动翻腾起来,从边缘开始,莹光绿缓慢吞吃着其中的暗色,面团般揉摁拉伸中,时不时的抽搐与停顿显示了此次净化灵体情绪的不顺利。 那个拉他入梦的场景已然仍深刻脑海,虽然尝试消化,那股绝望和无力却始终萦绕,叫他无法顺利脱离。 灵团似是深深呼吸一样鼓动着自己,又飞来几粒小小的光点,它们带来了他的心之所想。 一本书籍被从藏身的架上托举到这团被认定为“灵云”的灵体面前,接着,带它来的光点便心安理得融入了他的躯壳。 再度鼓动一番,那团仍掺着杂色的灵体缓缓显出人相,露出秀丽的眉眼来。 从圆团中脱出的整个躯体都偏向一种温吞的绿,不同程度的深浅交织在上,区分他的躯体部位。 墨绿的毛发与眉眼点在浅绿的肌肤上,连衣饰也有了深浅,不再似从前完全一致透亮的荧绿。 是有了变化? 他似乎渐渐的,更像人了。 不过此时的灵云并没有注意这些,他一心只想着自己似乎是昏了几天,不知书灵这几日没有得到回复,会不会一气之下再次断更。 匆匆翻开书页,灵云瞧见了新的墨色—— 将行远边去,飞腾江水续。 潮吐黄白浪,击鸣山石逾。 “‘击鸣山石逾’?不若是‘击传钟鸣余’。” 正听得饶有兴致,突然出现这么句不和谐、带着隐隐质疑的声响,所有人抬头去看。 念诗卖弄的卖货郎见视线都移开了,不自觉皱了眉头,也去瞧那不识趣的。 所有人都在回头,一个束着高发的黑色身影便显露出来,脸上透着让人不快的不认同。 卖货郎眯起眼上下打量,那人也不怵,就这样抱着手臂,歪着头是恰到好处的疑惑。 对方似乎年轻得有些过分了,眉目倒是周正,可身着的尽是些寻常衣布,乌漆嘛黑的,腰间手上什么也没有,就抱了一柄同样不打眼的黑鞘剑,一瞧就没什么底蕴背景。 虽然看着有些气势,但也不过是个随时可能被赶出秋蝉宗辖区的散修...... 卖货郎忍不住心里嗤笑,琢磨着待会就向巡逻队举报,跟他那在里边做工的二叔好好说道说道,这么个不上眼的玩意儿! 打定主意,他心里暗骂,叫这小子搅了他王二爷爷的好生意! 又是一阵沉默,见对方没再开口捣乱,王二以为他是后悔了莽撞开口,等下就要夹着尾巴逃走,心里又是一阵不屑。 眼睛一转,正待他要开口再把注意力吸引回来,却又听见了另一道突兀响起的声音。 “你......当真在当鸣江听见了钟声?” 这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疏朗中隐隐带着些难辨的急促,却又是将众人的视线引了去,霎时换了方向,却仍不在卖货郎身上,显得刚刚调动起嘴角的卖货郎像个傻子。 僵硬着嘴脸的王二额上青筋都要爆出来了,怎么还接上话了,这是凑伙来他这捣乱的吧! 愤愤转头就要开骂,却瞧见那处不止一人,发出声音的那人衣袂翩翩,白衣华冠,衣领袖口印着鹤飞祥云纹,看似素色的衣料在散漫的光线下闪着光华,似是云锦织就,一看就非凡人子弟。 最重要的是,他那腰间坠着的...... 见一旁的视线呆滞迟迟没有移开,那仙人姿态的男子身后时刻待命的黑衣侍卫转过身,似是要朝他这里而来,王二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刚刚还挤作一团的人群已然散开,只留下他不知好歹地留在原处,还死盯着打量对方不放! 哇的一声,王二扑通跪下,不住地磕头,磕得地面是泛起一层沙土。 突兀的声响引来了黑衣男子的视线,见他转开头,本要开口继续的仙人眉心一皱,抬手挡下正要上前的侍卫,出声示意地上跪趴的那人滚蛋。 “你,别在这碍眼。” 地上那人磕的头昏,险些没听见这句大赦,赶忙又磕了一个,磕磕绊绊起身,东西也不要,灰头土脸地跑走了。 见那人离开,黑衣简服的敖天不着痕迹地皱眉,余光打量侧面突然出现的怪人,却只见他笑盈盈地瞧着自己,心里暗忖自己是如何入了这么个人的眼。 但现在显然不是必须硬碰硬的时候,敖天回过头,抱剑的手不自觉收紧。 “有何贵干?” 见敖天没有第一时间强烈反应,那白衣仙人般的男子眼睛一亮,虽然有些不好意思自己造成的现状,但还是朝他介绍了自己。 “在下谢飞云,幸会。” 这没头没尾的自我介绍听得敖天直皱眉,心说有什么好幸会的,赶紧把话说完,他还要继续逃命呢。 终于看出来对方的不耐烦,谢飞云不好意思地眨眨眼,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们换个地方详谈。” 等到敖天同意,跟着这不知来路的少爷离开,这条街区才慢慢恢复人气。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些稀碎的流言却传开了。 “......诶,那不会真是......” “......还能有假!自是真的......” “你们在说什么,打什么哑谜?” 流言漫天飞,却总有不知道的,每当这样没听过传闻的新耳朵被发现,总是会有人装模作样地左右瞧瞧,再悄悄地附上耳,小声说道—— “那秋蝉宗的谢小仙长啊......在路上截了个男人走了——!” 哐的一声合上窗,敖天皮笑肉不笑,瞧着对面饮茶的人,凉凉开口。 “我倒是没想到,秋蝉宗的弟子竟是如此胸怀开阔,听得了这闲言碎语。” 小啜一口杯中灵茶,谢飞云慢慢地晃着茶水,嘴角带笑。 “众口悠悠,毕竟我是当街将你请走的,未免在传闻下有些误会。” 这一句话上来,敖天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开始骂,只能是捏紧了拳压制着额上青筋。 “好、好、好,既是误会,何不去澄清,平白污了谢小仙长名声,叫你秋蝉宗的凡民如此嚣张不知礼数。” “咳,”意识到对面这人实在是怒了,谢飞云蜷起指掌轻咳一声,偷偷瞄他一眼,才掂量着开口,“我记得前几日我见你,当时的那......假意卖货之人,是来寻你的吧?” 视线似乎更加锐利了,谢飞云顶着这要杀人的目光继续陈述。 “这人在你之后来的,说是卖货却从来不介绍他那劳什子商品,反倒到处打探,后来竟是自己憋闷不住,倒吐出不少其他地界的趣闻来,你说好笑不好笑?” 谢飞云状似无奈地捡起桌上放置的玉骨扇,啪的一下展开,遮了半边脸只漏出微弯的眼眸。 “......说的都是些凡界事,那天却突然提起当鸣江,这里可没谁知道当鸣江是秋蝉宗同天门宗的分界。” 谢飞云探身朝前,扇依旧遮着脸,举扇的那只手肘支放在桌面上,斜过身将嘴挡在扇后,似是要说什么隐秘的话。 “他来这找你,却忘了自己的本职,我干脆叫他忘个干净。放心,人我已经给他丢在巡逻队门口了,他在那儿有个亲戚,刚认回外甥又撞上他失忆,怕是要严加管教,以后就是地地道道的普通百姓。” 听见这些话,对面那煞神果然神色一变,卸了杀气。 谢飞云一口气还没松完,又听他说,“倒是周全......只是,这事与你不相关吧。” 推开那没有边界感的扇面和扇后的人,敖天垂下眼,手中握住那杯被灵器茶具温着的茶水,从里面瞧见自己冷淡的眉眼。 “既是明白如此,你做这套戏,又是为了什么。” 这话实在是好生无情,谢飞云嘴角抽抽,干脆收起扇面。 郁闷地抬眼去瞧,这位连假名都欠奉的黑衣男子眼神锐利,前倾的身躯绷紧,始终在手中怀里的剑似乎随时会出鞘。 明明瞧着年岁也不大,不知为何如此不信人。 谢飞云不禁好笑,但还是决定好心再说一遍。 手中杯盏被指尖捻着滚转了下,底部磕上还算雅致却全无灵气的木质桌面,手指蘸出茶水在桌面上划出浅浅的一道,最终点在一侧。 “我不是说过么,——当鸣江的钟响了。” 那座钟没有名字,是莲台寺的归一法师圆寂前留下的。 他曾明言,当钟再响时,下一场仙魔之乱就近在眼前了。 第8章 正道的暗涌 “那座钟就是又响了又如何,一个放置了几十年的小......钟,还要非有机缘者不可听闻......” 打浪门掌门被一旁的随行弟子扯着袖子提醒,才没有把话说的更难听,可到底还是烦躁地吐出了心声,“谁知道说的真的假的,是不是耸人听闻,想要扰乱仙门众信。” 打浪门的随行弟子阻拦不住,干脆眼一闭,放弃了挣扎。 自家掌门不理俗世,派来的是最会吵架的长老,可这哪是平日里那些鸡毛蒜皮拉拉扯扯的事,这可是仙魔之乱的前奏! 更何况三宗四门一寺,自家打浪门只是个勉强够上排行的吊车尾宗门,在正道仙门的预案会上如此大放厥词,谁知道会不会因此被排挤...... 预想中的被强烈斥责与反对的声音并没有传来,他悄悄睁开了一只眼,却见座上的掌门们并没有看向自己这边,而是纷纷面朝着另一个方向...... ......秋蝉宗? 其实自从得知消息是秋蝉宗传来的,各门派掌门就心下有了疑惑,只是不敢做这只出头鸟,不过好在打浪门从来不顾忌这些,能忍到现在已经是出乎意料了。 迟到几天,如今才派来人开了两天会的打浪门从来以“百尺竿头浪打浪,机关一语真性情”为宗旨,这次随行的弟子也就是吃了刚入门的亏,因此才被抓来顶事,其他修行久了点的,早就飞飞翅膀下山修行去了。 “花不在,你这话说的,实在是不对。” 不用转头也知道,开口的是剑宗掌门。 打浪门长老花不在嘴角抽抽,只心说倒霉,向后靠住椅背,撇开脸斜着眼睛,两只手向上抻了抻,又弯回来垫着头。 “对对,我说的实在错得离谱,”说完一合眼,还不死心,嘴里大声嚷嚷,“各位掌门,我来的晚,不知道先前什么内容,你们慢慢讨论,反正不过是再耗几日!” 这话一喊出来,除了闭眼不看的花不在和安稳喝茶的宋梦雯,其余人都变了脸色。 “怎么,我秋蝉宗连这点信誉也没有吗?” 贺飞雀听着突然沉默的会议,一时有些气笑了。 百花门掌门却也突然开口,语调是说不出的别扭,“秋蝉宗作为仙门名流,自然享誉颇丰,只是贺姐姐......” “秋蝉宗是宗主一脉收徒继任得以立宗,往任宗主都是从上任宗主亲收弟子里选择首徒继任的,我们不说上任宗主的事......” 他眨眨眼,从花枝招展的衣袖里伸出手来,撑着脸颊的手指甲细长,上面还涂抹镶嵌了些粉嫩的颜色,娇滴滴的声音激起了没见过世面的弟子们一身鸡皮疙瘩,其他人倒是见怪不怪。 “吴......庆安是么?他既没有脱俗名随宗主姓,也不是最有天资的弟子,你只因由自己的一点因果就决定了唯一弟子和首徒的位置......” “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飞雀强自镇定,皱起眉努力摆出一副威严气势,身体却僵得厉害,此刻突然出声打断了百花门掌门的话语,甚至顾不得对这不阴不阳的语调感到恶心。 百花门掌门却咧开嘴,以男儿身摆出一个千娇百媚的姿态,嘴里却是诛心之言。 “我能说什么呢?贺姐姐,你资历高,可又可曾想过,打破的那些规矩不能束缚你,可那又要怎样取信于人。” 百花门掌门眯起眼,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眼尾贴着的粉色尾羽,正因这细微的动作而颤动。 贺飞雀面色煞白,一时愣在了那里。 身为秋蝉宗宗主,她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 虽然有这些明里暗里的规矩,但秋蝉宗的宗旨本就是各自为政,只要管好自己一脉,其他的大多并不干涉。 更何况,她是宗主,虽然当初至现在都有些琐碎的争议,可不是都被压下去了吗,怎么会严重到影响秋蝉宗信誉的地步? ......不,不是秋蝉宗,只是她个人的。 他们,在怀疑她的道心。 贺飞雀心里一寒,不自觉地摸向身旁扶手,只庆幸那日会议上不愉快的争吵后便将吴庆安送回了宗门,不然该有多难堪。 “顾情,你这话,也不对。” 剑宗的那位再次不顾场合地开口了,他严肃极了,“你们这样互相指责,根本无益于修道。” “去去去,剑修懂什么,脑子里只有那把剑。” 百花门掌门无语地嫌弃道,语言收敛了些,没有攻击他那一看就让人头疼的剑。 这家伙是真的会和他打起来的,他才懒得和这种剑痴比试。 场面气氛凝固起来,剑宗宗主还想再说,却听见会议主席座那边传来脆响,转头看去,是宋梦雯放下了茶盏。 “如此争论确无益处......”他看上去十分疲惫,垂目伸出一指将杯盏推远。 “如若无建设发言,不如就此下会——” “我有异议。” 突兀的声音刺耳,座上弟子们左右看看,一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声音。 参会代表们会意转头去瞧这场会议的主办方、“谈间”的主人、天门宗掌门宋梦雯的神色,果然见他面朝一个方向发问。 “隐门掌门,还有何要事?” 果然是......没想到隐门也会掺和这些事,只是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那罩着黑兜袍的人原本隐在暗处,此时被全场目光灼灼地注视,倒也算不动如山。 “宋掌门......隐门向来不理俗世,此次来访也不过是为了那位大人,您始终推三阻四不肯给出消息,着实令人不安啊。” 这话直白,却也只有在座年长的代表们知道他的意思,弟子们听不懂,但也都是眼观鼻,鼻观心。 这突然冒出来的是哪来的门派!弟子们在心中回忆三宗四门一寺是哪几个,却突然意识到,对方似乎是那个阴得没边的—— “灵云?那些个黑漆漆的人是谁呀,怎么又来找你?” “哦,刚刚那些吗?”记忆里是孩童幼嫩的脸颊贴着柔软的衣物,窝在那席青衣绵锦里拨弄着悬在上方的书页边角。 那人也不恼,只是将怀里顽童再往怀里拢了拢,叫他鼻尖都萦绕着清新的草叶暗香,一时有些昏昏欲睡。 “他们呀——” 被书遮住的脸因视角改变而露出下半张,他似乎是在笑,可顶上透来的阳光却叫他晃了眼,看不清楚。 眼皮越来越沉,可他分明记得,那时那人说的,是...... “隐门?”从回忆中恍然的宋梦雯不自觉嗤笑一声,声音透出些情绪,让在座几位知道些却不多的代表们不由侧目。 “我分明记得,上次仙魔大战前,宗门里最为阴邪的那派,是叫‘阴门’吧?” “那是古称了,如今吾门名为隐,且早已归化成为正道仙门。” 那人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说自己的。 “那么,那位大人呢?” “......嗬。”一听就是气笑了的声音,宗门代表们见着这样的场面,一时神态各异。 这样的氛围下,现场突然有了剑拔弩张的势头,但见宋梦雯忽然把头低下,深深呼吸了一环,稳住心绪。 再抬头,除了那意外冷淡的神情,已经看不出多少怒气。 “你们说的都不错。”他缓缓开口,心里却想,【可我也不知道,自诩正派却又那么些虚与委蛇,这场会议最终能有什么结果。】 他知道,这场会议不论秋蝉宗带来的消息是真是假,也不过是个引子。 “各位掌门,”他嘴角提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却是那样苍白,“我知你们心焦,可如此互相攻讦,却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正道。” 眼睛扫了一圈,掠过那边最咄咄逼人的百花门掌门,心里想的却是,可他又有多名正言顺呢? 百花门虽是说明了自己是“百花绽放,各争风采”,可还不是叫他钻了空子,硬是以男儿身走到掌门之位。 “花又如何单指女体呢?”当时他是笑着说的,得意不已,“朵朵花开,自是只要开得漂亮。” 宋梦雯收回眼神,将众人请出“谈间”前,食指尖轻敲桌面,“既是有争议,不若等情况确定了再来此开会吧。” “请——” 等灵云看完这几日的新故事,便琢磨起如何回复了。 说是书评,可他也不少说些对书灵有裨益的知识。 心里琢磨着,见后续的空白书页又少了些,不由伸手一拨,快速翻阅到早先的内容来。 “......嗯?” 似乎感到有些不对,灵云将书页翻到最前,却发出了意外的声音。 “我记得......最开始不是这些内容吧?” 灵云皱起眉,回忆起来。 记忆里......最开始的,是一些很简单的记事,而且那时自己并没有回复。 可现在的这最初的几页里,却是一些比较完整的记事了。 书灵......这是在做什么? 灵云思考。 仔细摸摸,似乎确实是变薄了,难道书灵分了些部分到外面去游玩了? 那倒确实有可能,灵云恍然,那就代表书灵的修行小有所成了吧。 灵云有些满意,也有些担心,他往里面写的不少是不得外传的秘密,先前也就是仗着对方不会泄密才这样胡写,要是它能分身外出...... 灵云心里想着,又听见了脚步声。 赶紧将书藏起,灵云本想也躲起来,可在感知到来人状态后,还是缓缓停住了身形。 “今日怎么愿意见我了?”那人笑。 灵云缓缓回身,面向对方,却见对方笑意不达眼底。 灵云只能叹气,盘腿倚在半空,对神色疲惫的宋梦雯开口。 “你来干什么。” “宋清麟说你状态好了不少,”宋梦雯扯了扯嘴角,“说你恐怕有机会恢复记忆了。” 灵云沉默,突然后悔没有藏起来,又心想宋清麟是什么时候来过的,自己怎么没有印象。 宋梦雯看出他疑惑,却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依然靠在一旁的书架上,开口。 “我有一个问题......不是要你卜,就是单纯问你,”宋梦雯眼瞳有些散,歪着头,好像看着他又好像没有,“所谓正道仙门......真的那么值得天道宠爱吗?” “如此虚伪......真的衬得上你说的天道宠爱吗?” 灵云无言,沉默良久,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这似乎是宋梦雯的道心有恙了。 宋梦雯低着头等,却迟迟没有回音,扯了扯嘴角就要起身告别,心说自己问他干什么呢?他不是本来就不信这一套吗。 却听迟疑的声音响起,是灵云慢慢斟酌着开口。 “......我想这世间,其实没有这么分明而理所当然的界线,不是说被捧得高就是正义。说公道自在人心,可真相也不会定然被众人知晓。” “修道修至如今,我想你也有自己的坚持......有时会碰对,有时又是错,可终究是自己的所想所思,如若你心里不舒坦了......”灵云边想边说,不自觉歪歪头,继续安抚。 “我想就是偏离了你心中的道,可也不能判错,只是走歪了一步,随时转过弯回去便是。” 第9章 钟声的来源 锁骨处忽然一阵微凉,敖天愣了愣神。 上次感知到这个提醒已是十天前,再次收到玉中残魂回复时,敖天已然又回到了天门宗与秋蝉宗的分界——当鸣江。 只是这次,共同欣赏美景的不止他一人。 不对,敖天心想,旁边这人可半点没有欣赏的心思,一心只在他那所谓的钟声上。 心中一阵烦乱,侧目去瞧,原本叫人心潮澎湃的洪江碧水旁,一个身着白锦华服、头戴玉冠、腰系令牌环佩的清朗男子负手而立。 已是深秋时节,这片江流四周的大片绿意中又掺了些黄叶,连日来的晴天,激涌的江水较上次看来清澈不少,水流的势头依旧,却也没有前些日子来时看的那样触目动心。 实在是破坏景色,瞧着陈飞云那靠衣饰撑起的身板和文弱白皙的小脸,敖天心里直犯嘀咕,瞧过去的眼神便也不太好看。 正站在奔腾江水近处独自打量着的谢飞云一抖身子,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倒退回来,左右看看并无异样,只道是被大浪卷起的冷寒潮气激的,转身又看向一旁。 见那人反身回来,敖天低眉掩下眼中煞气,那人却全然不知他的不耐似的,晃着一身华贵衣饰,在透亮晨光下嘀嘀咕咕地说起了事。 “黑衣兄弟,你当时在这儿能听见那钟声?” 敖天抬眼瞧他一下,又收回眼神,不理他。 心里暗嗤,这副傻样子,竟便是宗门的天之骄子了,修为也没有多高,却就这样独自一人同他来了这荒郊野外,也不怕他杀人夺宝。 谢飞云的修为应当只到金丹初期,加上些七七八八的法器灵物,也最多只能在金丹大圆满的剑修手底下活命。 而敖天如今已是元婴初期,又经常以一敌多,跨境界杀敌,虽说多是同异兽相斗,但就已有战绩而言,七八个金丹大圆满的修士配合默契同时来袭,他也有一战之力。 谢飞云见他这爱答不理的样子,也不恼,只是哗一声打开扇子,悠悠地抵着下巴扇风。 直到敖天实在顶不住对方眼神,烦躁地回过头斜眼和他对视时,才慢慢嚼着字眼开口。 “黑衣兄弟......我好像未同你说过我自己的事?倒是疏忽了,既是同路,还是得好好介绍下的。”他似自言自语似的,也不管对方的反应,“我呢,虽说自己本事不大,——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多的是独木难支......” “......说远了,飞云兄我呢,是秋蝉宗谢氏一脉的长老之徒,上面有三个师兄师姐,是这一脉最小的弟子,平日里也多受关照......” 他眯起眼,对着阳光瞧去,“虽说咱俩如今并不是什么熟识,可我师尊常说:不打不相识,又有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你既是同我一道,也算是些情分......” 轻缓的语调字字清晰,钻入敖天的耳朵,叫他心里烦躁,听着听着不由皱起眉头,抓着剑身抱在胸前的手攥紧,几乎就要暴起。 威胁? 敖天眯起眼,斜过眼珠瞧他,漆黑的瞳孔点在眼白里,睫羽轻颤,扫下的阴影沉沉压在黑白之上,墨色卷着涡旋,透出凛凛寒意。 谢飞云语意一滞,停下了话头。 却见敖天嗤了一声,展开眉眼朝他弯了弯唇,“既是如此,便有劳你照顾了,——谢小仙长。” 说话间,抬手朝那正呆滞的人颈间摸去。 谢飞云一愣,就要后仰—— 却躲闪不及,被敖天托着下巴合上了嘴。 做完这些,见谢飞云还在呆愣,这黑衣的散修却是感到无趣似的收回手挥了挥,转身离开了。 “你先探查着,我先找地方休息去了。” 人已经走远了,谢飞云还愣在那,好一会儿才摸着下巴回神。 一副沉思的样子,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才幽幽转身,朝那一旁走去了。 敖天藏在离河道不远的一棵生长得十分茂密的巨木枝干上,凭借元婴的视力与感知将那人的神情看的很清楚,此刻只是维持着盘腿的姿势阖上了眼。 不必探知也能知道,这人如此嚣张必是有所依仗。 他身上应当有个保命灵器,这类灵器通常对恶意很敏锐,所以之前在两人争执打斗中能拦下自己的袭击,配合他金丹期的修为,甚至能觉察他方才的恶念。 可当自己不带心思地靠近时,这个护身符却是不会有任何反应。 想到这,敖天提起嘴角。 虽然没法伤到对方,可敖天对吓了这个小少爷一跳这件事很满意,如果失去了这些庇护加持,对方在自己手中只是一只被戏弄的家养宠物。 敖天心想着,满意地沉入灵海,去翻找这些日子缺失的回音。 在灵海内睁开眼,面前发光的碑柱上便是那残魂的答复了。 敖天瞧着那些新鲜的字迹,心里不自觉暗暗松了口气。 ——还以为对方就此消解入了轮回,好在不是。 珍惜地抬手抚摸着碑柱上的字迹,敖天一字一句地细读。 一直读到对方劝自己长些心眼,不要被表面好意蒙蔽了自己,敖天提起的嘴角咧开,垂首轻轻笑出了声。 阖起眼摇了摇头,敖天还是觉得好笑,这世上,恐怕只有这缕残魂,才会如此认为自己了。 虽然也有自己没在他面前说实话的缘故,可也不是毫无破绽,这残魂却就这样傻傻地信了。 但是...... 敖天忽然伸手抓住胸前衣料,心里一阵悸动。 ......很温暖,很安心,世界上唯一值得信任和倾吐情绪的对象。 毫不犹豫地关注自己,细心地思考给予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 虽说,只是一缕残魂。 而自己,也没说实话。 敖天深吸一口气,把思绪拉回。 现在自己的处境并不安稳,那个自称“秋蝉宗弟子谢飞云”的家伙处处挟制自己,表面温和却不停地暗示威胁,叫他实在是放不下心来。 得快些找到破解之法,早日和这虚伪之徒分道扬镳。 定下心,快速阅读完接下来的内容,敖天又回味似的品了品其中的关切,整理了一下新情报,对比如今的处境得出了结论—— 猝然睁眼,眼前仍是那片被明亮光线衬出的树荫,日头渐盛,似是近午时了。 敖天活动一下筋骨,松开盘起的双腿,侧过身,两条小腿便晃晃悠悠垂在粗壮的枝丫边上,看上去偏长却不细弱,似是在暗示它主人的成长并不止于此。 微风徐徐,热烈的阳光透不过翠色的荫蔽,敖天眯起眼感受此刻的惬意。 “哟,这是醒了?” 讨人嫌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敖天懒得理他。 谢飞云在这儿也算是等了些时间了,他也能感知得到,一直偷偷防备着,只是没想到对方这么能等。 见敖天一副没听到的样子,向来被热烈关注、夹道欢迎的谢小仙长一时气闷,缓了一瞬才再开口,话里幽幽地藏着话。 “这里倒是个休息的风水宝地,只是黑衣道友......”谢飞云仰头瞧着他,觉得脖颈怪疼,“这树杈这么高,你不冷么。” 说的是问话,语气里却没有半点疑惑,谢飞云语气凉凉,这是在怪他了。 刚刚因为强压对玉里那人的依耐心而情绪有些低落,此刻还要听这怪人的阴阳怪气,敖天心思烦闷,也懒得再配合他的弯弯绕,只道。 “若是等不起,大可以自己寻去,抓着我不放又能有什么用处。” 谢飞云嘴角微抽,压下额角突起的跳动,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晓之以理。 “道友,你......可知当鸣江钟声须得有缘人方能听闻,若是无此机缘,便是知晓也无从寻找?” 见敖天撩起眼皮,谢云飞再吸一口气,继续道。 “我不是为了其他,只是确实事关三界,这钟声背后含义牵连甚广,若是有所察觉却无动于衷,于我道心有损。” “那又如何,”敖天看他的眼神变了,更像在看一个傻子,“我说听见便是我有机缘?若是我胡诌的听闻,岂不是将你这天之骄子当傻瓜耍。” 说完又觉得好笑,“怕是不论有无这回事,你都大可在事后说是我欺瞒于你,毕竟如今也只有我听闻了这鬼钟声。” 额上青筋再也压制不住,谢云飞黑下脸,沉声道。 “初时我见你,你便是假意周旋,实则暗藏杀机,若不是我身有秘宝,早被你千刀万剐!” “当时我念你年少,又是如此境遇,有心包容,却换来这样一句话。”谢飞云冷笑,“我自问这几日对你算得上是以礼相待,并无怠慢之处,亦无迫使之意,怎料到竟是被如此看待!” 对峙中,听见这番真心吐露,看着对方憋的涨红却始终维持体面的样子,敖天不由眼睫一动。 接着耳尖一动,一皱眉,制止了谢飞云还要继续的话音。 “你......” “安静。”敖天侧耳,过了片刻才收回眼神,瞧了谢飞云一眼,“又出现了。” “......什么?” 方才被敖天那副严肃凌厉的眼神一扫,谢飞云不自觉就止住了话头,等反应过来时,差点又是一口气没顺上来。 “我说的那钟声,”敖天没管他,只是回答他的问题,“我又听见它了,你听不见吗?” 听见这话,谢飞云不自觉侧了侧耳,回过神却只是质疑地看向他,“有吗?” 敖天眯起眼,一时有种翻白眼的冲动,他翻身跳下,落在因被巨木抢走营养而稀疏的草地上,活动了一下手腕。 谢飞云以为他要打架,连忙摆起架势,对方却在看见他的动作后嗤了一声,转身向另一边离开了。 那道背影挥了挥手,声音不大,传入谢飞云耳中。 “既然是听不见,那便是没机缘,别操这份心了。” 这声音刺耳,叫谢飞云皱起眉绷紧了嘴唇,心里知道对方说的不错,可他也无法就此放弃。 那人已经走远了,可谢飞云还是在原地站着,其实不止这个人听见了钟声,只是...... 心下叹气,可对方要走谢云飞也无可奈何,只能是茫然地站着,似乎还在等一线转机。 忽然,他自嘲地笑笑,回身就要离开。 却在此时听见了那急促的脚步声,嗯? 那黑脸煞神,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是那不知名姓的黑衣道友又是谁! 谢飞云一喜,正要迎上去,却见那人越过了自己,噔噔噔往那身后去了。 谢飞云一愣,回头看,那正是秋蝉宗的方向。 第10章 虚假的警报? 瞧了一眼身后,谢飞云快步跟上,压下嘴角的笑问他。 “你怎么又回来了?” 敖天还是黑着脸不回答,谢飞云也不恼,只是矜持地笑着,“啊、你方才......不会是认错路了吧?” 敖天停下脚步,回头睨他,就要抽剑。 谢飞云也不怵,提着嘴角拿起架势就要格挡。 这里是当鸣江,既是秋蝉宗和天门宗的分界,也是进入魔界主城的必经之路。 说来这两宗门虽是从门内长老弟子到辖区百姓都多有争锋,但其实确如先前所说,这都是正派仙门内部之争,真要遇上了事,还是会团结起来对抗作乱者。 例如,被他们团团围住的魔界。 在阳光关照不到的藏书阁的一角,灵云摩挲着书页,斜倚着身子,支起的手臂托着下巴,周身透着些微光芒,垂眸漫无目的地思索起来。 往年来,魔界虽然乱,但也就是乱它自己的,并不经常影响到被圈定的魔界之外。 最多就是逃出几个无伤大雅的魔族,在相邻的两个宗门辖区偷鸡摸狗,很快就会因为行踪暴露被辖区内的巡逻队上报,最终被派来的弟子接下任务顺手除去,成为弟子们修行路上的磨刀石。 比起这些不痛不痒的伤害,魔界接收修行出了岔子之后无可救药的魔修,不让他们以宗门名义为祸人间的这个功能反倒更为凸显。 虽然这些事除了少数几个宗门内想的深入的掌门长老,也没几个会以如此阴暗的角度思考这件事,但在某种经验总结和默许下,魔界还是持续存在着。 反正也翻不起大风浪,魔界的土地贫瘠,根本支撑不了他们形成统一合力,虽然魔界有魔主,但想来那经历了上次仙魔之战的残躯也没有什么统摄力,不足为惧。 窗外传来鸟雀鸣叫,灵云听了一耳朵,没放心神在那上面,只是继续想。 不过,魔界的魔主是血缘继任者,仙魔大战虽然伤了当时那任魔主的身体根本,却也难保他又有了子嗣,在其陨落之时继承其衣钵。 年轻的魔族总是有股劲,热血不依不饶地烧着,到时,又是一阵闹腾。 心里想的无奈,灵云心说也是怪这魔界的水土风气,一任任魔主总是活不长,更别说学会更多智慧,只是一时气性就要闹起来,殊不知只是加速了魔界败落的速度。 思索间,灵云伸手又翻一页,心思却不在上面。 如今书灵可能是有办法外出游历了,书写的那些故事也未必全是胡编乱造。 而里面所说的有缘人方可得闻的当鸣江钟声和什么仙魔之乱的预兆,倒是貌似有些可能。 只是自己一个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的残缺灵体,又如何能证实呢? 宋清麟倒是有时会带来些八卦消息,只是都不算些什么大事...... 一道思绪突然撞上来,又悄然溜走,灵云眼前一花,又愣住了。 可是,怎么会有一种忘了什么的感觉? 哐当一声,灵云听见窗棂被拂开的声音。 藏书阁进不来风,而唯一如此不讲道理,喜欢从二楼窗户进出的,就只有...... “灵云,”熟悉的声音响起,被唤之人却心里只有好笑,却听他继续说,“几日不见,你怎的又胖了——” “胖——”灵云一噎,抬眼瞪那开口便是毫不客气的来人。 “我一个只有灵体的家伙,体型还能有变化?” “哎呀哎呀,随口招呼一下罢了,况且这些时日不见,你的灵体确实是充盈了不少嘛。” 宋清麟随地坐下,难得把灵云噎住,又瞧了他几眼,倒也没像先前一样气冲冲的责问他的身体状态了。 灵云的躯体确实凝实了些,看起来离恢复越来越近了,虽说不知道哪个因素起了作用...... 宋清麟眼珠一转,笑嘻嘻地回视过去。 半晌,灵云移开视线,在对方理直气壮的视线中败下阵来,垂头去看自己手上那本书册。 “好啦好啦,”宋清麟见灵云认输,弯起眉眼,也没想着再打趣两下,就接着开口,“我这些日子下山可听闻了不少事情,难得藏书阁没人,可以给你讲讲。你不好奇?” 还是一副没闹过矛盾的样子,好似忘了上次的不欢而散,轻飘飘地翻页了。 宋清麟兴致勃勃,冲着灵云摩拳擦掌,就想把这些时日的事情倒豆子一样倒出来让他品品咸淡。 却见灵云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漫不关心地又翻了一页手上的书册。 可他分明没在看! 宋清麟有点火大,就要起身去闹他,灵云见状回神,赶忙支起身子合上书册,挪开身子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宋清麟哼了一声,起身坐到灵云让出的位置上,凑过去就开始小声八卦起来。 “前些时日,不是被秋蝉宗找了理由开了对付魔界动乱的预案会嘛,”宋清麟朝他挤眉弄眼,半捂着嘴透了一条缝,满脸的神秘,“他们那天上掉下来的宗主和她那不知道哪收来的指定首徒,——就是以后要做下一任宗主的那个,平时明里暗里就爱给咱们掌门使绊子,这回终于砸了自己的脚丫子了!” “哦?”灵云见宋清麟靠得近,伸手推了推他的脸,“太近了,远点。” “嘁,嫌弃什么。”宋清麟有些无语,但还是分享八卦的兴致占了上峰,稍微后退了些,至少没再把脸贴在灵云脸上。 “秋蝉宗的宗主一脉,本来说是和其他的长老及其弟子互不干扰,可这次却闹出来了大新闻!之后啊,说不准他们秋蝉宗要闹腾起来,宗主一脉怕是要改姓,那可就实在是——唉!唉!” 大叹几声,却是十分欢喜的语气。 “至于是什么事嘛......” 灵云等宋清麟说了半天还没有到重点,这时却见他突然停住,侧过脸瞧着自己,眼睛瞪得圆圆的,提着的嘴角旁旋出梨涡,嘴唇压得紧实,微微翘起的唇肉挤出清晰的唇线,显得他此刻有几分狡黠的可爱。 见宋清麟明明憋的不行还要卖关子,不停忽闪着眼暗示什么,灵云有些无奈,只能在他灼灼的目光里接话。 “哦?是什么事呢。” “嘻嘻。”小心思得逞,宋清麟满意了,身体向后仰了仰,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撑着双手。 “嗐,也不过就是......” “是那信息有误,实则是他们那所谓的首徒放出的假风声,叫他师尊信了,来我们这撒撒野,好让自己能做些小动作。” 灵云漫不经心地开口,把宋清麟吓得手一松,差点倒下去。 “诶诶!”宋清麟吃惊不已,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侧过头来看灵云,却见他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 “你说的其实都差不多了,稍微推算一下就是不就不离十。” 灵云打开书页,遮住半张脸,眼睛带笑地瞧着宋清麟一副呆愣的样子。 “那你不能再等等我把话说完嘛!”反应过来,宋清麟一脸烦闷,嘀嘀咕咕地抱怨起来,“我还忍着铺垫了一会儿呢......” “下次别说多的了,直接讲事情就行。”灵云见他这副低沉模样,心里只觉得好笑。 但还是假模假样地安慰一声,“到底是那人不对,之后遭了事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你也可以出一口恶气。” “哼,就是!”宋清麟又打起精神来,咧开嘴角,“不过还有,有件事你肯定猜不到!” 小家伙又嘚瑟地竖起了羽毛,灵云见着了只是笑,宋清麟不服气,但顾及着不要重蹈覆辙,快速把事情倒了出来。 “其实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但那首徒回去后不知道从哪里,又给他找出个同伙来作伪证。”宋清麟抱起手臂,从鼻子里哼气,一脸不屑。 “找了个不知道哪儿来的散修,说他也能证明事出有因,自己说的不是假话哩!”说着,厌恶地皱起了眉。 “呵,一个散修!” “哦!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竟然在没有确定的情况下就能召开大会。” 灵云不再抢话,只是顺着毛捋,等着宋清麟开口。 “具体倒是也不清楚,只听说是他感知到上次仙魔大战之后莲台寺的归一法师留下的东西预警了,又说后来冒出的那个散修也感知到了。” 宋清麟挠挠头,继续开口,“只是那玩意要有缘人才能收到预警的消息......也不知道是怎么算的这缘分,谁又知道他们这会说的真的假的?” “所以啊,肯定又是他们胡咧咧呢!” 宋清麟一拍掌,下了定论。 灵云只听得好笑,心说这归一法师也忒不靠谱,无法公之于众的预警有什么好做下的,就算真有什么这也没人信啊。 只是...... 灵云撑着头瞧着一脸“就是如此,他们完蛋了”的宋清麟,心里琢磨。 归一法师......会做这种这么不靠谱的事情吗? 怎么,此刻的心里会如此不安呢? 灵云想着,悄悄抚上了心口。 那里没有一颗心,却是身为灵体的元神所在,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从哪来要做什么。 可那隐隐的暗色如跗骨之俎,悄然在那最核心的地方生出,似乎是有什么在提醒他。 不要大意。 可,这样一个无法被广泛认可的警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归一法师曾对我说过,我身上有些机缘,是先前在修真界卜术一绝的那位留下的。” 面前的吊眼青年失去了往日的嚣张,被请到这个会客厅时全身都写满了不自在。 只是提到那难以听闻的钟声,他还是咬死了自己没有撒谎,反而抛出了另一个众人所不知的内幕。 “说来也是,这世间除了那人哪还有谁能卜算这种大事,倒是嫌自己命太长。” 吴庆安伸出手指,在不知年岁的灵木制成的八仙桌上沿着纹路描画着,一只腿十分不规矩地踩在椅边上。 这副样子实在是有辱门楣,谢飞云看得直皱眉,但想到宗主一脉到底不能就这样被污蔑,自己还要为其开脱,只能是悄摸看了一旁的□□友一眼,见他没有甩脸色,只是安静地品着茶水,才转过眼来继续问。 “你说的卜算一绝的,不会是那位吧?” 谢飞云神色冷凝。 “曾预言‘天道之子降世’,扰得三界不得安宁的那个——” “灵云仙尊。” 第11章 玉 【......所以据那人所说,这个未知灵器之所以能被我感应到,应当是那位仙尊与我有过因果,才能使这个灵器与我有所感应。】 【......可我又能从哪里同这位仙尊有所关联呢?】 【想来想去也只有是你,可你从来也不告诉我你的名号身份,我也无从得知。】 字句在这里断开,后面连着的是仅余的空白书页,绢白的纸张轻薄,灵云伸出指尖搓弄又松开。 阁内昏黑,只有一个夜明珠摆放在地面,散发着柔和的温软光线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弧,将灵云和他手上的书罩在里面。 灵云垂着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书面,侧躺在地面上,另一只手虚虚地托着额头,柔软的润玉似的光芒将他的面庞也衬得如同无暇碧玉,小小浅浅的阴影映在脸上,却只让人有种月下看美人的静谧感触。 灵云似有所感,转头探出抵着额的那只手,轻轻拢起压在夜明珠上,只见微弱的莹白透过指掌显现在眼前,灵云看着那透过的颜色,一时定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颤着眼睫收回手,眼睛盯着掌心,嘴唇蠕动一下。 接着缓缓撑起身子坐直,勾了勾手指,一旁轻掩着的窗棂便被打开。 静静的夜里,没有风,星光透过敞开的窗漫射进来,深海似的天际缀着一弯月和许多的星,月亮似乎不日就要圆满,灵云瞧着它们,怀里抱着那本书。 感知着手里书册的厚度,和自己逐渐凝实的躯体,那个猜测几乎就要被证实。 灵云心想,自从书里提到当鸣江和那个未知灵器,自己的状态就越发稳定,直到如今,几乎与肉身无异,能够踩在地面,印出阴影,着实奇异,说明这本书籍应当本就是自己的一部分,融合便是回归原貌。 又想,既然这东西与自己的缘分甚至应当是同心一体,那么说来也就是自己分出去的魂魄,可若是如此,书里的那个灵魂又会是谁? 他又想,如今,自己躯体凝实,那以这本书籍为载体的那个灵魂,又该何去何从?又或者,它已找到了离开的办法? 怀里的书册被捂得发热,灵云站起身,走到窗边,瞧着外头。 既然它这样问我,他想着,抚摸着手里书册,那或许是我们缘分未尽,因果未了,若再有缘分,或许还能再见—— 一簇火光在眼前一闪而过,灵云晃了一晃,第一反应是,藏书阁禁火呀,接着又从火焰缝隙中看见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稚嫩的脸,神情却如此悲痛,眼眶被烟熏得发红,脸颊脏污,紧咬着的牙关在一团黑里显出色来。 不等他再细细查看,那少年突然低头,接着灵云的肩膀传来感知。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灵云晃神,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不由转头向那孩子看去,怜惜地抚了抚他的头顶。 这是一个遭蒙大难的稚子。 左右一个孩子的乳牙也伤不了修士的灵体,就让他咬着吧,灵云感知着怀中的颤抖,手上的力气轻柔。 似有温热的水滴溅落在肩颈,攥在衣襟上的劲愈发大,眼前的火还在烧,灵云的意识却渐渐模糊,感觉自己似乎在融化。 啊……希望最后没有摔着这块小黑碳…… 在意识消融前,灵云缓慢而迟滞地想着。 与天地化为一体之前,灵云“看见”了这里的一切,也“读”到了怀中孩子过往的欢欣与悲痛,此刻他化神境界的灵力逸散在空气中,残缺的魂魄吞吃着消化着这其中的因果连线。 似是有一些烈焰的灰烬涌入了他朦胧的意识,在洁白的画布上一笔、又一笔地刻画着,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幅长卷。 这是什么呢?让我看看…… 拂开氤氲的烟雾,起心动念间,炭灰的笔墨便生动起来,似是被点拨唤醒的一滩池水,画面漾开一阵活气,墨色的小人便有了眉目样貌,吃吃地笑了起来。 一阵微风穿过,团团翠绿便蓬松地鼓动起来,哗哗的声响,是柳条儿互相拍击,也是溪流相撞。 一点嫩红冒出树梢,孩童嬉戏打闹,走来一个高壮的男子,将初春的第一支桃花连枝摘下,递给树下绕圈的孩子。 少年收起双手背在背后,眼神不住地朝着那簇娇嫩的红花瞧,嘴里却说着,“阿爷!不能摘桃花,明年没果子吃啦!” “只摘一支,只给你一个人,”那男子笑着,伸出有些粗糙的大手,手里握着那连着花的桃枝,“咱们家的桃树,想摘就摘了,大不了你明年少吃几个桃嘛。” 少年急了,跳起来伸出手去推,“我才不要!多多的桃儿多多的好。” “哎呀,枝都摘下来了,接不回去啦。”制住少年后顺势将桃枝往他手里一塞,男人得逞了,背过手去笑弯了眼,挤出几道皱纹来,“推给我也没用,接不回去啦。” 少年急得打转,男人却左躲右躲,不让他把枝塞回来,急得他直要哭。 “敬郎——”一道柔柔的女声传来,两人转头,便看见一个梳妇人发髻的女子走来。 少年一看见她就急急地跑了过去,手里枝上的花儿都险些落了几朵。 “阿娘,阿爷他欺负人!明明是他扯了花枝,却叫我明年少吃几个果子。” 少年将脸埋在妇人怀里,大声告状。 “是这样么?我们天奴受委屈了……”妇人蹲下身,一边轻轻安抚少年,一边用眼神瞪视男子,男子瞧她娇嗔,顿时红了脸憨憨地挠着头,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来。 妇人对这爷俩都有办法,见男子不闹了,便又转过来捧着小孩急得通红的小脸,抹了抹脸上的汗和急出来的眼泪,点了点他手中枝上的花骨朵,直冲他笑。 “天奴?有没有觉得今年花开得早了些,这是倒春寒,这时候开的花是长不出果子的……” “真的?”少年吸吸鼻子,声音轻轻的,“真的长不出果儿?” “自是真的,”妇人轻笑,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直起身来将他推了推,“去和伙伴们玩去吧。” 少年十分疑惑,但还是抹抹小脸,转身找伙伴们玩去了,没有看到妇人教训男子“怎么连枝也摘下来的”的画面…… 涣散的意识将一幕幕吸纳进来,转眼便见少年同伙伴玩闹,招猫逗狗,却也不讨人嫌。 忽然,一个小孩吹牛似的说了什么,少年静静听着,突然眼珠子一转,打完招呼就站起身,快活地独自朝山后跑去。 是说了什么呢? 淡淡的困惑一闪而过,就见少年爬上了山坡,折下了一节翠绿的尖尖。 ……是笋? 少年兴奋极了,折了一根又一根,全都用衣服下摆包起,直到包不住了才气喘吁吁地坐下,将笋尖堆在一边,席地坐下,接着躺下,再然后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切已经近乎在迷雾中了,意识越来越远,却又回光返照般点亮了一簇火光,这画面……这画面…… 清脆的歌谣似近似远,不辨音色的嗓音开始吟唱—— 爷娘与我桃艳艳, 手弄芳苞碎凉泉。 顽童嬉落枝颤颤, 扯柳捉蝶弃旧颜。 忽闻好笋生尖尖, 攀折留根待明年。 悠扬的声音陡然一转,鼓点乍起,将天色也压了下来。 那黑云升腾起的方向,似乎是…… 少年仍在睡梦中,甚至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黑色的云雾炸出蓬勃的火光,他们互相较量,又一同撕咬着天际,直到红色的圆日也被吞没。 躲在草叶下的少年动了动,翻身将一旁的嫩笋抱住。 风仍吹着。 歌谣也还在继续。 滚来天色黑奄奄, 欲归却止断崖边。 青藤山远何燃燃, 竟教孤鸟独鸣冤。 滚滚浓黑的颜色在家的方向翻涌,等到少年人醒来,一切早已结束。 一步、一步,他朝前走着,差点一脚踏空。 前面是悬崖,可家太远,他赶不到。 在他晃神的一瞬,脚已经再次迈开,等他回神,除了手上反射般抓住的藤条,已再无支撑。 他的双脚悬空,手上紧紧缠着一截藤蔓,向下看,火焰已经攀上了那节救命的绿,不多时就要紧跟上来。 来不及感伤了,火势已然向这边蔓延,热气蒸腾着向上攀升,火舌已经舔上了少年的脚底—— 然后就是自己出场了,淡淡的思绪飘过,留下一点痕迹。 将山火吹熄,将少年接住,稳稳放在地面。 说来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灵体渐渐软了下去,意识回到了现在,少年仍在他的怀里。 虽然在他的意识里是漫长的时光,其实时间只流逝了很少的一点。 哦,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灵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少年稳稳地托放在地上,在彻底随风消散前,留下平静的祝愿。 ……孩子,我愿你此生平安。 眼前画面一晃,敖天眼前一花,耳边传来懒洋洋的催促。 “喂喂,道友,不能是掉坑里了吧?” “闭嘴,着什么急!” 敖天回头呛声,脑海里回放着先前的画面。 ……是那时救自己的仙人,他就是灵云仙尊? 眼前仍是那个存放着那据说同他有因果的,刚才一碰上去就进入了幻境,如今他的手指还维持着触碰的姿势。 敖天心下一紧,将小钟取下置入怀中,快步走出了洞穴。 自己的玉是母亲年少时一位云游的仙人留下的,灵云仙尊善卜,莫非那时便知道了后来的事? 心中烦乱,敖天不自觉胡思乱想起来。 那他是什么目的?那个天道之子的预言,又是什么? 不应存在的歌谣还在脑海里盘旋,敖天推开了迎上来的谢飞云,心里对出了后句。 再一摸颈间,那块已经失去了灵气的玉仍落在锁骨处,被体温暖得温热。 第12章 线索的交织 泉枯路战道不成, 焦尘飞星随烟横。 回首怎忆羊肠道, 不晓此番过何风。 马车哐当哐当地摇着,敖天仍是一副沉默的样子。 谢飞云无计可施,实在憋不住终于想不开想找另一边坐着的活祖宗交谈,可吴庆安在一旁也是不想理人。 “喂喂你们,”谢飞云真有些悲愤了,他压着扇子小声嚷嚷,“好歹是一条绳上的,怎么还这样疏远。” 说完重重地瞪了两人一眼,造成了无效伤害。 见两人没有反应,谢飞云只能再开口,用灵力把声音往两人耳朵里压,“现在是要去天门宗,天门宗!” “吵死了,”吴庆安终于有了反应,不耐烦地揉揉耳朵,“不就是天门宗吗?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 见对方终于有了反应,谢飞云再接再厉,他啪的一下合拢扇子,重重一点指向吴庆安,开口,“这次和之前你去天门宗闹事可不一样……” “谁闹……” “欸,”谢飞云扇子压上吴庆安的嘴,止住他的话头,一脸严肃,“总之,咱们这次是带了足够的诚意来的,掌门一脉的名声能否保住就在此一举了。” 吴庆安盯着那压着他嘴唇的玉扇,脸色发青,眼睛紧盯着都成了斗鸡。 “我……”就在吴庆安用力推开扇子,就要破口大骂的时候,敖天出声了。 “这算什么诚意?”他瞧着谢飞云,语气凉凉,“就一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破钟,能算什么证据?” “欸,话不是这么说的。”谢飞云一点扇子,又要指向他,却又被那眼神瞪缩了回去。 这位黑衣道友,自从拿了那钟之后语气态度实在是愈发凉凉,谢飞云也不敢招惹。 于是他缩缩脖子,一边单手压制着一旁袭来的吴庆安,一边又啪的一声打开扇子,若无其事地扇起风来。 “……嗯……嗯总之你们放心,天门宗会以礼相待的。” “他们什么时候到?” 得到回复,贺飞雀挂断传讯,抬眸仍是一副冷淡样子。 她睁着自己那双灰白的眼眸扫视在场所有参会者,端是一副郑重模样。 在“谈间”的规则下,贺飞雀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但她仍做足了姿态。 “别卖关子了!”花不在耐不住了,抱住头大声嚷嚷,面目扭曲一脸痛苦。 向来直来直去的打浪门长老本来就不满意这次的参会安排,若不是被那剑痴和那个修行修的有些走火入魔的死板混账扣在这,他是万万不可能等这几天的! 话刚嚷嚷出口,花不在就反应过来,一转眼睛,果然就看见那个死剑痴皱起了眉,一字一句慢慢开口。 “花不在,耐心点,这不是可以着急的事。”剑宗掌门手里抱着剑,微微歪了歪头,似是有些不解对方为什么反应如此激烈,如此等不及。 花不在实在忍不住了,咚的一声额头就往桌上磕,惹来众人侧目。 但他完全不在乎。 花不在不想挨打,虽然这家伙没有伤他的意思,但是那气势实在是让人心里发怵。 绝对,绝对不要和这家伙对上! 但是,真的真的受不了了啊! 就在打浪门随行弟子缩着脖子含着泪默默后退的时候,一旁传来了嗤的一声。 “嗤,打浪门,还真是......”百花门掌门笑的动人,弯着眼眸撑着脸颊,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手指绕着头发。 “还真是......太有趣了——”带着笑意的语调,又嗤了一声。 花不在一听这声音就止住了动作,在顾情把话说完前就已经转过了头,此时他瞪着眼,平时风流的面目冷了下来。 他咬着牙,拖出一个长长的“哦——?” 场面一下就静了,连在一旁小声尖叫的打浪门随行弟子都感到了剑拔弩张,赶紧捂上了嘴。 场面气氛一时沉了下来,两人互相对视,眉目传刀。 咚咚两声打破了寂静,沉稳的声音传来,是宋梦雯。 他敲了敲圆桌,制止了这场莫名其妙的争锋相对,“秋蝉宗掌门,请说说现在的情况吧。” 花不在斜过眼瞥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收了势,顾情也收起那副让人不舒服的笑脸。 其实也打不起来,毕竟是在谈间,这两人只是因为有锁拴着才做出一副这样的架势。 宋梦雯完全了解。 再度被视线围住的贺飞雀松开眉,缓缓端起面前的茶盏,小啜了一口后才开口。 “按时间算,已经到山门口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 灵云瞧着面前愤愤不平的宋清麟,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依着他期待的眼神问了下去。 “嗨呀,就是那些个秋蝉宗的胡搅蛮缠,逼得宋梦雯他只能答应他们延长会议再听一听那个什么‘证据’,这下呀,估计人已经在天门宗了。” 说着嘁了一声,抱着膝盖把下巴压在上面,嘀嘀咕咕,“真不知道,到底还有什么好证明的!” 宋清麟曲着修长的腿,硬是委委屈屈地挤进了灵云藏进的角落,明明身有八尺长,却偏偏喜欢做些幼稚的神情。 此刻,灵云瞧着他撇着嘴嘟着唇的样子,忍不住捏了一下他肉肉的娃娃脸。 说真的,这高挑纤长的身形,配上这可爱的小脸蛋,时常让灵云有种对方偷了个头来的错觉。 ......应该不会吧。 灵云晃晃头,把这离谱想法甩出脑海,在宋清麟注意到他的异样前,抢先发问。 “清麟,掌门他不是会被这些东西逼迫做什么的人,有没有可能,是他有什么自己的计划和发现呢?” 宋清麟果然转了话头,把疑问吞了回去,反而皱起眉反驳,“才不会是!” 宋清麟闭上眼抱着臂摇头晃脑起来,嘴里念念叨叨,“宋梦雯这个人,太老好人了!什么都不拒绝,被别人做了什么也不反驳反抗,真是......”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卖了!”宋清麟咬着牙恨恨总结。 灵云噙着笑静静听着,不作声,也不敢作声。 嗯,很好,和他记忆里的宋梦雯一点也不一样,看来亲爱的宋掌门,对这位小宋宠的实在有点过了,都让他产生错觉了。 哈哈、哈哈。 灵云猜的到宋清麟此刻出现在这的原因和目的,虽然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很显然,宋梦雯希望恢复部分记忆的他能够尽可能快地重新回到过去的“他记忆里的灵云仙尊”的样子。 并且已经在尝试通过宋清麟间接传递外界信息,使灵云能够以此分析现状,给出不属于“一个只能被困于藏书阁的灵体”所能做的事情范畴。 灵云想到这些,眼睛不自觉眯了起来,嘴微抿,眉毛轻蹙。 那本出自他魂魄的书籍已经完全消失,只留了一点淡淡的指引,似乎在告诉他—— 想要找回你完整的力量和记忆吗? 来找我吧。 “你怎么了?” 声音突兀响起,灵云醒神,就看见了宋清麟担忧的脸。 宋清麟那张有些可爱的小脸皱着,凑近了过来戳他,见他回神,收起乱动的小手,对他抱怨。 “你怎么老喜欢在这种狭小拥挤的地方,太挤了吧!” “首先,你进来前这里并不挤,所以其实这个空间对我来说刚刚好。” “其次,”灵云终于还是绷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提醒他,“你来这边跟我说了这么多,不会是只为了跟我抱怨这些吧?” “不然呢?” 宋清麟赤色的眼眸一瞬间变得十分清澈,他有些懵懂地开口,语调迟疑。 “宋梦雯没有要你告诉我一些什么吗?” 灵云循循善诱。 “可我只是找你来吐槽来的啊,宋梦雯才不会听我说这些,他忙得很!”宋清麟说着说着,又皱起眉来,似是心有火起。 “可恶!老是小看我!什么事都不跟我说!” 宋清麟抱着臂,嘟着嘴,又碎碎念起来,灵云看着这样的他,心里也不确定了。 他张着嘴顿住了,思绪终于转过弯来,又不由嘴角抽搐。 所以,我就是随时可以找的闲人吗! 直到宋清麟离开,灵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所求,但也实在不愿意相信对方只是想找人说说话,一想到这个理由灵云就一阵不可思议,可想到他头疼也没有找到对方其他的理由。 伸出双手拍拍头,意图物理上让自己清醒一点。 转头看窗外,光线已经开始昏沉,斜斜的落进来,很快,月亮也该出来了。 会议一直开到夜里,秋蝉宗一行一落地就被接进了谈间,在拿出那顶“归一法师留下的钟”时,几乎在场所有人都神情一滞,在众人惊异之余,没人注意到,彻底变了脸色的宋梦雯。 他咚地放下手中始终端着的茶盏,不自觉曲起食指放在齿间,用力咬了下去。 ......这分明,是那个人的物件! 其他人可能只能感知到上面浓重的因果,但宋梦雯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归一法师的东西,反而常年伴随于......灵云仙尊身侧! 宋清麟松开牙,收敛表情后挥手,将呈上的......那个灵器招来到面前。 将它捧进手心,宋梦雯安静下来,伸出手指摩挲它崎岖的纹路,感知着其上因失去主人的保养而生出的些微锈纹,在心里辨别记忆中的痕迹。 见他这样,在座参会的执掌人们都模糊意识到了什么,但在他们的想法成型前,宋梦雯开口了。 他眯起眼,抬起了头,将那顶钟轻轻放置在了桌上后,手肘支在桌上,双手指间交叉,对着那后来的散修发问。 “所以,你在里面看见了什么?” 宋梦雯笑了,“据我所知,这座钟除了它的拥有者,就只有在与它的拥有者有因果的情况下,才能听见它的鸣叫。” “那么,你又是谁?” 和谁?归一法师? 一时间,在座的众人神态各异。 在吴庆安站出来说明从前归一法师曾同他说过的话之后,气氛更是沉了下来...... 此刻的藏书阁。 灵云倚着窗看向外面宽广的天际,和山顶高处灯火通明的掌门院,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搓搓胳膊,转身向里面走去。 他的身躯最近已经逐渐凝实,到如今,已与常人无异,甚至没法再隐藏于人前。 已经恢复了几成?灵云感知着,心里思索。 到底......还有些什么? 为什么心里一直不安? 灵云想起书灵,嘴角漫上一些似笑非笑,在静静的夜里站着,停顿着,好一会,最终还是走进了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