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人她非要和离》 第1章 百香楼妒夫陪怨妻 在怀集西南,有一座雕栏玉砌的楼阁,名为百香楼。 一天十二时辰里,它灯烛不灭,熏香不断,歌舞不休,主顾不绝。 楼中不止婢子美,就连小倌也是一等一的俊秀,吹拉弹唱,无所不能。 无论男女,只要两脚迈入百香楼,不管多久出来,都仿佛只在里面待了须臾,飘飘然不知疲惫为何物。 仲秋十八,姚元月梳妆打扮一番,和夫君宋肃宴在俪琇厅一起用了早膳,随即抛下句“我去好友那边帮帮忙”,言笑晏晏地出了宋府。 这次,她不止带上了自幼跟着她的慕容、慕佩,就连一向留在融园的平安和平宁这两个宋府丫头,也被她要求跟着一起上了车。 “我还是第一次去画馆呢……”平安压抑不住内心的雀跃,喜道,“少夫人,明月馆真的会教平民画画么?” “你喜欢呀?等建成后,我把你送过去学画好不好,”姚元月微微一笑,“不过,我们今日不去明月馆。” “少夫人是要去哪?咱们好赶紧跟豆黄说一声。”平宁问。 姚元月勾起嘴角,字正腔圆道:“百香楼。” 平安、平宁登时冷汗连连。 难不成,往日里少夫人说她去帮好友建明月馆,实则是去了百香楼? 天神奶奶!被少爷知道,怎还了得! 她俩对视一眼,都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怎料慕佩看她们没什么反应,对着外面的车夫大声吩咐道:“阿亮,折道去百香楼!越快越好!” “好……嘞……” “你怎么有气无力的?莫非早上没吃东西?”慕佩掀开帘子,把自己怀里揣着的馒头塞给他,“拿着,我们几个人里只有你会驾马,你可别把自己饿坏了,耽误少夫人的正经事。” 黄亮满脸通红的接过馒头,随后帘子一盖,平安和平宁什么都看不到了。 正经事? 平安和平宁开始怀疑人生:去百香楼的,除了赏风花鉴雪月,还能有什么正经事? 半个多时辰后,姚元月走下马车,摇了摇团扇,笑道:“在路上一闻到香脂味,我就知道快到这地方了。” 慕容、慕佩紧紧跟着她,平安和平宁跟在慕容、慕佩身后,她们俩紧挨着对方,眉眼官司不断。 一踏进去,里面亮如白昼,乐声、笑声、喝彩声混在一起,灌入耳朵。 平宁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左侧的莲花台,姑娘们美得动人心魄,笑得招摇,身段婀娜,水袖高甩,让人挪不开眼。 平安则盯着右侧的铜雀台,男子们个个宽肩窄腰,脸俊得各有千秋,轻衫踏舞,笑声俏朗,说是妖精也不为过。 “娘子稀客呀,今日想要玩点什么?” 姚元月伸出手指轻轻按压着太阳穴,打了个哈欠:“近日有些疲惫,简单点,请一个你们家的头牌小倌,我要和他聊天听曲。” “好好好!” 进了二楼的厢房没多久,平安捂着肚子,面露难色:“少夫人,我肚子疼,想去方便一下。” 头牌小倌还没来,姚元月不以为意,顺手掐了颗葡萄放入口中,点了点头。 慕容道:“你去吧,回来的时候别走错了,这里是二楼的流光堂。” “我记着了。” 等平安回来后,小倌也到了。 有一说一,这张脸不比宋肃宴长得差,眉眼如春水含情,是一副天生的桃花相,笑时更如桃花红树逐青溪:“奴名唤渔舟,娘子想要听什么曲?” 他的衣衫看着很轻薄,窗外的风随意一吹,都能将他身形隐约勾勒出来。 虽然瘦,但该有的都有,锁骨深得能放上好几枚铜钱,肌肉线条不必说,两腿更是又长又直。 姚元月开了眼了,笑道:“渔舟?真是个好名字,你坐下来,就坐我右手边,咱们先来聊聊天。” —— “聊聊天?”宋肃宴嘴角抽搐,似笑非笑,握成拳的手隐隐作响。 黄亮吓了个半死:“少、少爷,平安是这么和我讲的,少夫人点牌子的时候说的就是‘聊聊天’,没说干别的。” 好死不死,他紧张之余多拍的那下脑袋,让他又多想起了那么一点,嘴比脑子更快:“噢!好像还有听曲……” 宋肃宴“嚯”地站起身:“崔良,牵我马来!” —— 姚元月一手托腮,眉心微皱,面露同情:“渔舟弟弟,你年纪轻轻,竟然经历这么多。” 侧坐在旁的渔舟闻声放低身段,抬头向她,眼角渐渐蓄起泪花:“奴谢姐姐垂怜!” 他的眼神,有仰慕,有感激,有痴爱,像是能甘心为她从容赴死的死士。 厢房门外,吹拉弹唱,不绝于耳。但就像一个生手,演奏一首完整的曲子时,中间总会有片段杂音。 比如主顾的笑骂,男女的娇嗔。 又比如流光堂外正隐约传来的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足见来人踏着楼梯那是又急又快。 只是声音不知为何又骤然消失,门外乐声依旧,似乎不曾有人要来。 姚元月低声一笑,捏了颗葡萄:“渔舟,啊……” 渔舟抬着下巴刚张开嘴,门便被两手推开。 宋肃宴只往前迈了一步,就僵在原处。 他先是看了眼那颗圆滚滚紫黢黢的葡萄,喉结微微一动,这才望向姚元月。 他抹了把额头的薄汗,很自然地笑了笑:“夫人起意来百香楼玩,怎么不同为夫说上一声?” 姚元月将葡萄轻轻推入渔舟口中,敛了神色,平静道:“我去哪儿为何要同你说?” 渔舟如无事发生般垂着眼,慢吞吞地嚼着葡萄。 平安和平宁缩在角落,倒是慕容和慕佩稍显镇定,走过去轻轻关上了门。 “为夫想同夫人一起来。下次夫人再上百香楼,可要带上为夫,夫人看小倌可以,但为夫要看着夫人。” 还有下次? “……”姚元月沉默了会,轻声一哼:“既然你在我身边放了眼睛,我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来都来了,你就坐我左手边吧。” 宋肃宴眉毛一挑。 “怎么,你还不愿意?那就继续站着。” 渔舟连皮带核咽下葡萄,擦了擦嘴:“哥哥看上去年纪要比奴大一些,应当是奴坐在姐姐左侧。” 他正待起身,姚元月伸手一拉,他衣领往后跟着一坠,锁骨下白里透粉的肌肤露出来的就更多了。 “你先来的,先来后到,这才是正理。”姚元月贼心不死,她早已看出宋肃宴生气了,想着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宋肃宴道:“无妨,我就坐夫人左侧。” 他落座前,解开披风丢给渔舟:“今日风凉,别得了风寒。” 渔舟一把接过,很淡定地摸了摸:“霞光锦?好料子。” 他顺从披上。 随后室内一片寂静,三人都没再说话。 就在此时,有人误入。 “哟!谁这么有钱?请了两个头牌!”那人张口便是一股酒臭味。 宋肃宴抬起一侧嘴角,眼神又冷又狠,像把刀子似的甩出去:“滚。” “哟!长得俊还挺有性格?爷喜欢!” 他旁边的陪客捂着嘴将他拖走,临走还对着姚元月连声道歉:“打搅了!打搅了!” 慕容和慕佩赶紧小跑上前关门。 门将关未关时,传来陪客的声音:“你瞧她点的这两个头牌,一看便非普通富贵家的夫人,咱们还是别惹事的好!” “哟!还真是……” 门一关,两人的说话声彻底听不见了。 “夫人,我也想吃葡萄。” 宋肃宴踞坐于席,右手掌虚虚覆在额前,手肘恰好稳稳抵在右腿立起的膝盖上,将上半身微微支起,毫无往日雅正风度,倒是因地制宜了。 姚元月撇了撇嘴:“我记得和你用膳时从没见你吃过葡萄。” “我现在想吃。”他微微张开嘴,嘴角还带着笑意。 姚元月不知他到底想干嘛,转过头向他看去,理直气壮道:“葡萄就在面前,伸手去拿就好。”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好像是吃不到葡萄就不罢休一般。 姚元月被他盯的浑身不自在,好像是她在欺负他似的,只好捏了一颗,塞进他嘴里。 不料,他轻轻含住她的指尖。 唇舌温热,倒惹得她心里更加别扭起来。 姚元月抽回手,笑着看向渔舟:“渔舟弟弟,你方才说,你会吹笛?我想听一首流水送清风,你可学过?” 渔舟还没来得及张口,只听宋肃宴道:“我来。” 姚元月转头看向他:“你会?” 宋肃宴好像目光从没有移开她身上似的,笑着道:“夫人既然想听,我就为夫人吹。” 渔舟抽出笛子,用衣袖擦了擦:“哥哥不嫌弃的话,就用奴的。” 姚元月想了想,在宋肃宴开口前道:“不必了,我不想听笛子了。有没有琵琶?” 渔舟默默收回笛子:“有,除了琵琶,还有弦琴、箜篌、埙、鼓、瑟、笙、箫……” “算了,听起来太多了,实在有些难选。” “那夫人现在想要玩什么?” “渔舟弟弟,这边的客人喜欢玩什么游戏?”姚元月双手抱臂。 渔舟斟酌一番:“玩骰子如何?点数以大或小定,输者需应赢者做一件事,什么事都行。” “那就玩这个吧,大者赢。” 骰子送上来后,三人开始轮流掷骰子,噼里啪啦一阵响,宋肃宴掷的最大,渔舟最小。 “哥哥要奴做什么?”渔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出去。” 渔舟愣了愣:“出去?” 宋肃宴取下钱袋扔给他。 他一把接过,耳朵贴近掂了掂,霎时冰消消雪融融:“奴这就出去!” “……” 宋肃宴看向慕容她们,道:“还不出去守好门?” “……” 流光堂只剩下她和宋肃宴二人。 “阿宴何意?”姚元月定定看向宋肃宴。 “为夫还没玩够,咱们再掷一次。” “好,”姚元月随意一掷,看向他的骰子,“我输了,你想让我做什么?” “走,一起回家。” 姚元月笑了笑。 她甚至有些不解,难道宋肃宴当真连她找小倌都“无动于衷”? 或是他自己常干这种事,所以如此习以为常? 要说吗? 说出来吧。 姚元月瞥向白瓷酒壶,伸手提起,微微一倾,饮了三四口,随即“砰”地一声将它放回原位。 她摸出帕子擦拭完嘴角,缓缓道:“夫君可曾知道将死的滋味?” 说完,她无意识地摸向左手,那里本该戴着白玉戒的小指空荡荡。 将死的滋味,她知道。 [狗头叼玫瑰]谢谢愿意点开看这篇文的宝宝们,感谢你们对我的支持和鼓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百香楼妒夫陪怨妻 第2章 姚家女出嫁宋家郎 城东姚家与城北宋家在崇嘉十七年就订下了娃娃亲。 孟秋二十五,对他们两家来说是个大喜之日。 这一天,订婚八年的姚家女与宋家郎要成婚了! “阿月,你真的想好了吗?等上了花轿,可就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柳栖梧愁眉不展地牵着姚元月的手。 姚元月明明浑身上下看起来好好的,但在柳栖梧眼里,总觉得隐约有哪里不对劲。 她脸上没有对婚礼的雀跃和期待也就罢了,偏偏眼中亦无一丝喜色,可举行婚礼又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姚元月弯起嘴角笑了笑:“既然官场的水趟不下去了,那就成婚吧!上月我自辞于官署,此生便再也没有入仕的机会了,终究是我亏欠了阿昭。” “那之后呢,你准备怎么做?你过去有那么大的抱负,也有能力支撑你走上更高的地方,因被奸人所害一时愤而辞职,甘心履行婚约从此只做宋府里持家有方的儿媳吗?” “不甘心,不过……不就是一桩婚事吗?就算我是个一事无成之人,我也要做一个言而有信之人。我仔细想过了,我的那位夫君他也在官署,虽说是多年没有起色,但有我辅佐他,以后定能借他的手实现我的心愿。” 柳栖梧刚要说话,就被喜婆子推门打断了:“小娘子,你是成过婚的,这个时候就别拉着新媳妇一直唠家常了,马上就是吉时,新媳妇可不能耽搁了出门的时辰。” 话音刚落,窗外迎亲的喜乐隐约传来。 “那就给我盖盖头吧,”姚元月对着柳栖梧笑了笑,“好了,你别掉泪珠子了,这可是我的大喜之日。” 柳栖梧忍住眼睛的酸痛,紧紧抱了姚元月一下,这才一脸不舍地将绣着花好月圆的红盖头轻轻地覆在她头上。 看着渐远的身影,柳栖梧突然想明白了哪里不对。 姚元月不只是骗了她和其他人!甚至也骗了自己! 就像是一只看起来好端端的罐子,而这罐子里面是空的。 —— 折腾了这么久,等婚房一静,姚元月赶紧揭开盖头,让慕容、慕佩帮她摘下首饰。 “骨头都快断了!为什么衣服会这么重!头饰也这么重!” 成个婚竟比在官署工作一天还要累? 幸好她这辈子只打算结一次亲! 慕容小心翼翼取下头冠:“女子做新娘的这一天,当然是极其隆重的。” 慕佩为她摘下耳环。 “这些以后应是用不上了,都收起来。你们今日也忙了许久,也早些去休息吧,和这边的姑娘们接触认识一下。” “是,姑娘,我们就先退下了。” 等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后,姚元月先是摇了摇头,扭了扭腰,刚躺在床上就立刻跳了下来:“怎么回事?” 她伸手在红被里摸了摸,全是桂圆花生之类的吃食。 姚元月捂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叹了口气。 好吧……为了所谓的“体面”,她一天连口水都没能喝上,现在又饿又渴,桌上的酒和被里的吃食正好用得上。 姚元月的酒量还是在官场上开始练的,就在练出来没多久都还没用上的时候,她就“自愿”滚出户署,以至于刚回家那几天,她每日借酒消愁。 喝! 喝醉了就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这是她当时唯一的想法。 姚元月就着半杯酒吃了八颗干枣和五颗桂圆,又把桌上的一碟红糕吃了个干净,这才觉得没亏待了自己的肚子。 凭什么新郎可以在外面胡吃海塞?新娘只能吃这些东西? 她狠狠叹了口气,翻上上床,将自己摆成“大”字型,刚躺上去没多久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十一年前的雪天。 “阿昭?”姚元月不可置信。 她冲上去抱住他。 “阿昭,我好想你!” 姚元昭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看着她。 姚元月流了一脸的泪。 脸上的泪不知被谁轻轻擦去。 她猛地惊醒过来。 甫一睁眼,面前就是一个陌生男子。 她流下眼泪:“你是阿昭吗?都长这么大了……” 男子笑着说:“怎么一个人喝了这么多酒?” 他扶起她,手里端着一碗淡琥珀色的汤,轻声说:“解酒用的,已经盛出来一会儿了,夫人尝尝。” 姚元月已经彻底清醒了。 她装作喝醉的模样:“我没醉!” “没醉还脸红,”看她气呼呼的模样,男子赶紧道:“是我醉了,夫人,为夫和你一起喝。” 他果真先喝了一口,喉结上下动了动。 “什么味道的?” “甜的,酸的,都有。” “我喜欢的酸的。” 姚元月“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放下碗后,男子问:“你是不是饿了,都把那些吉祥物给吃了,我再给你传个膳?” “什么吉祥物?我吃的是桂圆和干枣,还有红糕,已经饱了。” 男子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整理被她弄乱的发型。 “你是我的……夫君?” “哎,夫人。”男子笑道。 “真奇怪,为什么你梳我的头发一点也不疼?”姚元月撇起嘴角,“你是不是给许多女子梳过?” 男子的动作一滞:“夫人,怎么会呢?我也是第一次碰女子的头发,夫人的头发可真是长啊。” “那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疼?”她一手握住他的,“你看,我的手指不比你短多少。” 男子轻轻一笑:“因为你是我好不容易娶到的夫人,我怕你会痛。” “可我听说……” “嗯?” “……那个也会痛。” 姚元月的脸更红了,她怀疑自己真的喝醉了! 男子贴近她的耳朵,用低沉的嗓音小声地告诉她“他会小心点”。 姚元月羞愤至极,钻入他怀里不肯看他的脸。 男子摸了摸她的耳尖:“都热成这样子了,到底喝多了多少啊。” “我真没喝醉……我就是,很难过。” “为夫知道,夫人是想父母和弟弟了是不是?我听他们说,阿昭因为不开心的事跑出怀集散心了,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今日你大婚,他不在你身边,你一定很难过。”男子轻轻拍着她的肩。 他继续道:“从今日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你要是想阿昭的话,我让我的朋友们明日就去把他给你找回来。” 姚元月闭上眼睛,掉起泪珠子。 “我说错话了?”男子赶紧低头看向她,肩膀往后退了退,想要看清她为何突然哭,甚至哭势越来越大。 他往后退,她就往前顶。 她偏不让他看她在哭。 姚元月把眼泪都蹭到了他的衣服上,突然道:“阿宴。” “……”男子身体似乎顿时紧绷起来,“你唤我什么?” “阿宴啊?我的夫君叫宋——肃——宴,不是吗?”姚元月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湿漉漉的。 宋肃宴看着她,像是松了口气。 “是,为夫叫宋肃宴,字寒君。” “我不管,我既不想叫你寒君,又不想叫你肃宴,我就要唤你‘阿宴’,你应还是不应?” 他笑道:“都随夫人的,夫人叫我什么都成。” 姚元月觉得自己清醒不少了,她想和自己的新婚丈夫谈谈心,增进一下对他了解,也好知道以后怎么训他,让他在工作上更进一步。 从哪里开始聊起呢? 话本里都喜欢谈“青梅竹马”,可他们只在八年前见过一面。 不管了。 就从那天谈一谈吧。 姚元月认真地看着他:“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那天吗?” 宋肃宴似是认真回忆一番:“记得。” “记得多少?快说。” 宋肃宴笑道:“我记得夫人那天穿着鹅黄色的襦裙,发髻扭了两个环,还簪着金蝶……” “嗯,不错,看来你记得我。”姚元月不记得那天她是什么模样,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应该就是那个样子的,于是满意地点头。 “那夫人你呢,记得我吗?”宋肃宴搂住她胳膊的手微微发紧,让她觉得有点痒。 “当然,那天……”姚元月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她张着嘴,惊恐地发现,她竟然对他的相貌和衣着并无多大印象! “那天什么?”宋肃宴的黑眸微微动了动。 姚元月看向他,仔细瞅了瞅宋肃宴的脸,眉黑目深,明隽勾人。 “我记得你的眼睛很黑,很亮,就像今天这样,真好看。” 宋肃宴笑了笑。 姚元月突然有点心虚。 关于八年前的那场订婚宴,她只记得宋肃宴模糊的轮廓,能仔细回忆起来的,其实是宋肃宴背后的小侍从。 姚元月记得,他跟在宋肃宴身后时显得矮小又瘦弱,虽然模样畏缩,但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却是在大胆地看着她。 就像是一只在暗屋里窥视着她的黑猫。 姚元月还记得,这个小侍从长得不比宋肃宴差,甚至在她看来还小小的略胜一筹,但也就胜在脸好看一点了。 毕竟,宋肃宴可是一个疏朗文质的世家公子。 而他,是一个让她现在连名字都突然想不起来的畏缩小侍从。 对了,这个小侍从现在还在跟着宋肃宴吗? 她有些好奇,但没问。 宋肃宴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之前那么烫了。” 姚元月将自己的手覆上他的:“阿宴,你喜欢我吗?” “喜欢。”他的目光坦诚又热烈,好像等待这个问题等了很久了。 “你骗我。男女订婚,一般等女子及笄就可以办婚礼了,可我都及笄三年了,宋家从不主动找我父亲谈婚事。” “那是因为……为夫并不知夫人的心意,万一催急了,夫人反悔怎么办?所以为夫宁愿一直等下去。” “等多久?” “不管多久,只要等到夫人愿意嫁我的那天,”宋肃宴笑了笑:“那夫人呢,为何突然愿意嫁我?” “我不告诉你,”她目光狡黠地看着他,“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夫人但说无妨。” “以后我让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 他认真且笃定地道:“我向神明发誓,今后夫人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也不往北,也不往南。” 姚元月看他如此真挚,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垂眸看着她,温柔至极,缓缓俯身。 第3章 新婚燕尔癫公疯婆 姚元月闭上双眼,在他的托扶下,轻轻躺回喜被上。 红色的纱幔悠然垂落。 过了会儿,突然伸出一只白净的手臂,还用力挥了挥。 “……怎么了?” “等等!” 里面的窸窣声果真停了下来。 姚元月有些生气:“阿宴!你方才说不痛的!” “……” 次日。 姚元月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为什么她能一觉睡到巳时?不是应该刚过卯时就会有人把他们唤醒,然后收拾一番去给公婆问安吗? 她突然坐起身。 意识到身上什么都没有的时候甚至短暂地愣了一下。 她捧住脸。 真糟糕,全都想起来了…… 她忍不住“啧”了一声。 都怪那壶酒啊…… 她缓缓转过头,看到宋肃宴一手支头侧躺着,正挑着嘴角看着自己。 鸦黑的眼睛仿佛是食髓知味不久的兽,尤不满足。 她提起被子遮住乍泄春光。 “你什么时候醒的?” “没比夫人早多少。” “你就一直这样看着我?” “嗯!”他的尾音扬起,低低的很有磁性,“不管我怎么看夫人,都看不够。” “……那你就一点不着急?” 他的眼睛动了动:“着急,我想你。” 被子被他一手掀开,他再次覆了上去。 “……” 姚元月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等下了床,她讶然发现已经到了午时。 “怎么办?都怪你,现在还怎么敬早茶?” 不料,宋肃宴慢条斯理地系着上衣的带子,仿佛一点都不着急:“敬不了早茶那就一起用午膳呗。” “……” 宋家如意堂。 姚元月谨记父母亲的惇惇教导,神色端庄持重,嘴角的笑意恰到好处。 大婚前,父母亲曾多次叮嘱她。 姚父:“要厚待舅姑,将他们视作我们一般。” 姚母:“但也别把舅姑就当作我们,可不能像以前那般随性,一定要恭谨端庄。” “……”姚元月看了那么多书,其中就有女子的训则,她信手拈来,“为媳也,需承顺舅姑,若事亲长,女儿知道的。” 姚母伸指触了她的额头:“光记住可没用,一定得做到。” 姚父:“你娘亲做过儿媳,听你娘亲的。” “……” 宋肃宴道:“父亲母亲,我带着元月过来拜见你们二老。” 姚元月跟着行礼。 宋母梅若兰笑着抬手:“快快起来。” 她来回看着姚元月,似乎对她很是满意:“上次见你,还是八年前,那时活泼可爱,现在一看,都是花容月貌的大姑娘了……” 一旁的宋父宋玉真咳了咳,梅若兰看了眼他的神色,没有往后继续说下去。 “怎么今日让我与你母亲等了这么久?”宋玉真盯着宋肃宴,语气似乎有些不耐。 宋肃宴牵着姚元月的手:“昨日应酬宾客有些累了,多休息了会。” “真是没用。” 姚元月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为何是这样的? 在外面的传闻中,宋肃宴可一直都是佼佼公子,在三年前的国试上一举拿到了第二的好成绩……要说不足,也是他身入官场后,不知为何庸庸碌碌,从无起色。 而他的父亲,可是官至礼正的一署之长啊。 如今看来,似乎对他一脸嫌弃的样子,莫非是觉得他入仕不堪用,丢了宋家的脸面? 宋肃宴脸上倒是毫无变化,平静和煦,仿佛没有听到似的:“父亲说的是。” “……” 姚元月想起今日过来不是和他一起听训的,赶紧行礼道:“是我的不对,我认床,昨日睡的不安稳,夫君心疼我,就容我多睡了会儿。父亲,母亲,都是孩儿的错。” 宋肃宴微微偏过头去看着她。 “免礼,”宋玉真抬起手,紧绷的脸略有缓和,“你是个好孩子,不用为他说话。已是午时,今日就不必奉茶了,一起落座吧。” 梅若兰也赶紧道:“快坐下,都是些家常菜,不知换了厨子,元月吃不吃得惯。” 姚元月笑道:“孩儿从不挑食。” 昨夜可是吃了一肚子的干枣、桂圆和红糕,她可一点都没挑食。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宋肃宴也轻轻笑了下。 梅若兰道:“那就好,那就好。” 宋肃宴领着姚元月走到圆桌,各坐在宋父、宋母一侧。 依偎了那么久,她还是头一回离他这么远。 桌上摆满了各种食物,蒸的煮的炒的炖的烤的炸的…… “谢谢父亲母亲,为我们准备了这么丰盛的食物。” 梅若兰给她夹了一筷子:“一家人说什么客套话,快快吃吧。” —— 刚踏进融园,姚元月就好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骨头都松快许多。 不对,以后融园就是她的小家。 正好她不小心在如意堂吃多了,拉了拉宋肃宴的衣袖:“夫君,带我逛逛你的园子吧。” “好。”宋肃宴笑道。 “夫君的园子真好看。” 宋肃宴嘴角微微弯起,牵着她的手,为她介绍融园的景致。 当远远看到有一汪碧水后,姚元月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连手都跟着微微抖了抖。 “夫人?” “无……无事,”姚元月眼巴巴看着他,“我想在近处瞧瞧这个池子。” “噢,夫人说的是锦绣池?”宋肃宴了然,牵着她沿着一条方石小径走过去。 锦绣池里飘着几叶睡莲,各色锦鲤在水里游动,甚至在有人过来的时候纷纷凑过过去,甩动尾巴,像是乞食。 “这一池子的鱼都是少爷的心头爱,”一旁宋肃宴的近侍崔良开口说话,“少夫人请看,那条头上带抹红的叫染霞,这条尾巴有些透明的叫仙子,那条金灿灿的叫元宝。” 宋肃宴取下腰间垂挂的荷包,小心翼翼倒在手心,姚元月垫脚一看,竟是颗颗滚圆的鱼食。 崔良神色骄傲:“少爷爱鱼如命,甚至研制出一种鱼食,没有腥味又便于携带,但鱼儿很是喜欢吃呢。” “你要喂些吗?”宋肃宴将鱼食递给她。 姚元月摇了摇头。 她的兴致失了一半。 这些都是宋肃宴的宝贝,她日后怎么下得去手? 罢了罢了…… 宋肃宴虽然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失了兴致,微微笑了笑,将手里鱼食撒入池中。 鱼儿“哗哗哗”地争抢着,水面泛起白沫。 逛过园子后,宋肃宴拉着她回了静意居好好“休息”了一番。 这大抵就是新婚燕尔的快乐吧。 过去半月徘徊在她心头的入仕不得意,仿佛随着这阵风行雨散而一并如烟消了。 要是没被外面的动静给吵醒的话。 “阿宴呢?我的阿宴呢!” “少爷和少夫人歇在里头,老夫人您不能进去。” “你别拦我,给我滚开!” 姚元月缓缓睁开眼睛,却见宋肃宴急急穿了衣服,提上鞋子就要出去,刚要起身就听到她的动静。 “夫人醒了?”他安抚她,“你就在床上歇着,不必出去。” “婆婆好像要找你,听声音还很急,我作为你的妻子,还是跟过去看看。”姚元月坐起身。 宋肃宴没有拦她,反而帮她理了理衣服。 看到身前某处红痕的姚元月,脸蛋“腾”一下红了。 要不是事急从权,她定要好好质问他一番。 门口的争执声还在继续,迅速收拾好后,两人快步出门。 “阿宴,我的阿宴呢?为什么是你住在这静意居里!”午时一同用膳的梅若兰此刻似乎变得憔悴和悲伤,连发髻都有些凌乱了。 看到这种情形的姚元月有些惊呆了。 不远处匆匆跑来两个侍女,她们没敢靠近静意居,紧张地有些发抖:“少爷,我们刚才突然被老夫人锁在屋里,一时没拦住,最后跳窗出来的。” “是啊少爷,老夫人刚刚还好好的,说是要给少夫人缝一条漂亮的帕子。” 宋肃宴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没照顾好老夫人,回去自己领罚。” 面对梅若兰时,他倒是换回宽和神色:“母亲,我带您回润园休息好不好?” 梅若兰瞪着他:“谁是你的母亲!” “母亲,阿宴就在您面前啊。”姚元月想离她近一些,不料被宋肃宴伸出的胳膊拦了下来。 “你又是谁?”梅若兰眯着眼睛看着姚元月。 他冲她摇了摇头。 姚元月这下确定了,婆婆并非是喝多,而是脑子出了问题。 废了一番功夫,最后是宋肃宴一句“我带您去找阿宴好不好”,这才将梅若兰请出了融园。 留下来的姚元月随手指了一个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回少夫人,我叫平安。” “你从小就在宋府?” “是的,少夫人。” “行,那你告诉我,老夫人今日为何会这样?” 平安和她旁边的另一个侍女互相看了一眼。 “就算你们不和我说,等我夫君回来了,他也不会瞒着我的。” “……少夫人,老夫人因为多年前受了一场刺激,有时候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时不时就这样,府里的人都知道,但是老爷和少爷说,谁敢往外传,就卖到北漠做奴隶。”平安嗫嚅道。 她旁边的侍女也说:“您是少夫人,我们不会骗您的。” “那老夫人是受了什么刺激,变成这副模样?” “这个……我们也不大清楚,但是这个少爷也有关,不如您等少爷回来后,问一下少爷。” 宋肃宴是直到夜色发黑才赶回来融园的。 “安置好母亲后,父亲留我说了会儿话,夫人可曾用过晚膳?” 姚元月其实没什么胃口:“不曾。” 宋肃宴满眼疼惜:“午时在如意堂,夫人就没有吃太多,夫人想吃些什么?” “都行的,我对吃的没有那么多要求。” 宋肃宴了然,他将崔良唤过来,吩咐了几句。 等着传膳的时候,宋肃宴开口道:“十多年前,我生了一场重病,好多医师都摇头叹气,母亲日日夜夜为我祈祷念经,总算是将我捡回一条命。” “之后我就被父亲送去怀集外的一处山庄修养身子,等我四年后回来才知道,母亲她因为过于紧张和思念,时不时会像今天这样一直寻我。” “父亲怕我修养不好,一直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医师说这是头疾与心疾交加,很难治的好,幸好母亲不常这样。府里的人都被父亲提醒过,此事不得外扬,故而外面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说到最后,他抚着她的手:“今日可有吓到夫人?” “有你在我身边,我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她犹豫了一下,“我觉得婆婆她看起来很可怜,就像是失去孩子的母亲。” 宋肃宴怔了片刻,随后他凄然一笑:“我亦因此时常无比内疚。” 姚元月没有告诉他,其实她问完侍女话后也跟着走出融园,在公公的静明斋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一开始还能算得上是谈话,到后面不如称作“父对子的教训”。 他似乎对着宋肃宴很容易生气,而宋肃宴,似乎无论如何做都无法让他满意。 诸如“蠢如猪犬”“顽固若石”等严厉又苛刻的训词让她无所适从。 她从未在自己的父母亲口中听过半句类似的话。 姚元月觉得宋府有点奇怪,公公是癫的,婆婆是疯的……幸好夫君是正常的,除了在卧房里对她有太多索求。 第4章 归宁日得旨复原职 孟秋二十七,是姚元月归宁的日子。 他们早早上了马车,后面跟着的两辆车装着满满当当的礼物。 一想到只要过了今天,夫君就要恢复如往,每日赴刑署上值,她就满心欢喜。 成婚三日,她觉得自己身子有些承受不住。 虽然揉也揉了,捏也捏了,温泉也泡了,可她还是觉得自己浑身散架般难受。 为此,她昨日夜里狠狠地向宋肃宴控诉了一番,甚至威胁要向自己父母亲告状,这才把宋肃宴吓到,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次保准更小心一些。 姚元月打了个哈欠。 她靠在宋肃宴的肩膀上问:“阿宴,有多久能到?” 宋肃宴掀开帘子看了看,和她说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能到姚府,还能再睡一会。 于是姚元月继续安然入睡。 可刚合上眼睛,她就被宋肃宴轻轻揉了揉手心。 姚元月有些恼怒,没有立即睁开双眼,颦眉不耐:“你方才还说一炷香,怎么立刻又将我叫起来?” 宋肃宴的声音透着些委屈:“的确是一炷香的时辰过去了。” “……”姚元月总算是勉强让自己睁开眼睛,让原本靠在他肩膀的身子坐直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宋府所在的安庆街和她自小长大的朱衣巷在气味上不一样,还是从小到大闻惯的味道更安心。 宋肃宴笑道:“夫人,到家了。” 姚元月眨巴着眼睛:“阿宴,你紧张吗?” 宋肃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夫人的家就是我的家。” 他们携手下了马车。 姚父姚母眼巴巴地站在正门口,看到小夫妻如此情深地相携并行,偏过头互相笑着看了对方一眼。 那些照顾过服侍过姚元月的女使、侍从也站在门口,有人个子矮还要垫起脚来看,直到看到姑娘和姑爷两人这才罢休。 “娘亲,爹爹!”姚元月撒开宋肃宴的手,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台阶扑在他们怀里。 “都是成了亲的人了,怎么还是孩子模样,让人看了笑话。”姚母木月霞轻轻抚上她的背,虽是说着埋怨的话,语气越满是疼惜,甚至眼眶里蓄起泪花来。 姚父姚文广“哎呀”了一声:“不是之前说好的么,你怎么不按照方才我们商量好的来……” “娘亲,爹爹,我好想你们……”姚元月转过头,看见宋肃宴正站在台阶下笑着看着她,“快过来,我们一起回家。” 宋肃宴迈上台阶:“父亲,母亲。” “好,挺好的,”姚文广满意地点头,“真是宋兄教出来的好孩子。” 宋肃宴问道:“阿昭今日还是没有回来么?” “嗯……阿昭这小子,自己亲姐姐的婚礼都没过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姚文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木月霞更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别管这臭小子了,今天是我归宁的日子,我不想因为他影响回家的心情,”姚元月歪头一瞧,对着一个白须老头道:“花叔,我夫君给爹娘带了些礼物,后面的事就交给你啦。” 花叔笑着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走,咱们回房间里聊。”她一手牵着宋肃宴,一手挽着木月霞的胳膊。 就在这时,官署差役策马而至。 “姚少师,且慢!” 众人纷纷回头。 差役神色匆匆,手持密笺大步跑来:“姚郎君此刻可在府上?这里是一封复补刑署之职的调令,若有继续入仕之心,明日务必应卯报道!” 姚文广面露为难,他不顾木月霞拼命投来的眼神,先是瞥了姚元月一眼。 姚元月的心情要比姚父姚母更复杂几重。 刑署?!!! 如果说半个月前她道心破碎,如坠深渊,碎尸万段,魂魄离体。 那么此刻放在她面前的就是一个魂归原主、将碎掉的尸块重新拼回来的机会。 在阿昭曾经的书房里,架子上摆放最多的书就是刑律。为此,她一度因为自己入仕之初就被分到户署而感到遗憾。 能有这么一个机会,简直是神明的恩慈! “父亲,我在阿昭的笔记看过一句话,律的本质是‘平’,若权能压律,律便成了空文。您就为阿昭接下吧,等他回来,必会欢欣若狂的。”姚元月的声音微微发颤。 姚文广无声叹息,伸手接过调令:“犬子今日不在家,敢问是哪位大人将他调入的刑署?” “对不住,少师大人,我只是一个小小差役。” 宋肃宴抱拳道:“舅弟能重入官场,这是好事啊!寒君在此恭贺父亲、母亲!” 姚元月看向他,突然记起两件事。 一是她已嫁为人妻。 二是她的夫君也在刑署。 不过,她不要做扮演贤妻的姚元月,她要重新成为“姚元昭”!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要一步步走向刑署高处,让浑浊的水变清,让阴雨的天转晴! —— 就在姚文广与宋肃宴饮酒说话的间隙,木月霞借口母女谈心,将姚元月带了出来。 姚元月被拉去了她的闺房茗心阁。 “小月,你是如何想的啊?不是说解印归家以后再也不会入仕了吗?” “母亲,我……” “还有,你现在已经是寒君的妻子,他也在刑署,难道你要告诉他,姚元月是你,姚元昭也是你?” 她女扮男装的秘密怎能被他知道? “不可能,眼前这个机会我不会放弃,我也不会把我第二个身份告诉宋肃宴。”姚元月当即否认。 “你们可是朝夕相处的夫妻啊,你让你父亲接了调令,之后打算如何做呢?” 是啊,朝夕相处,万一露出破绽怎么办? “我……”姚元月似是下了一个决定,“我会同他和离!我们刚成婚三日,没有什么感情的。” 她虽有短瞬犹豫,却立即坚定起来:“其实,解印归家的那天我就后悔了。我以为再也回不去了,我害怕了,害怕阿昭会怪我一时任性,害怕你们会怪我不堪一击,害怕我今后无路可走,彻彻底底陷入泥沼无法脱身。母亲,父亲是神观的少师,只掌祭祀之权,伯父他更不会帮我,巴不得我们家永远被他踩在脚下,我的委屈无人可说,无人可诉啊……” 木月霞泪如雨下,搂住她:“是我们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姚元月在木月霞怀中默默流下两行眼泪:“我当时什么都不想去思考,在你们面前假装坚强,在好友面前假装无事发生,每日靠饮酒来苟延残喘。‘姚元昭’被我做的好失败啊,成了别人口中的一个笑话。” “我有天破天荒想要出门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浑浑噩噩地走在朱衣巷,隐隐约约听到一墙之隔的声音,那个声音一直在说‘姚府不行啦’‘姚府不行啦’‘姚府不行啦’……” “我问他怎么了。那个声音回我说:‘姚府的家主是烧香拜神念经的,手里什么权都没,唯一出挑的郎君还被户署赶了出来,娘子待字闺中更是无人想娶’,我当即对他破口大骂!” “等再醒来,我发现我躺在茗心阁的床上,原来我还是没能走出茗心阁的门。我突然觉得,做不好姚元昭,那就做好姚元月,姚元月有一个幼时定下的婚事,不是‘无人想娶’的人。” “我立即起身寻到父亲母亲,我和你们说我想成婚了,你们都很开心,以为我想明白了,我也以为我想明白了。父亲算了吉日,说仲秋十五是个宜嫁娶的大好日子。我怕我那时又后悔了,就让父亲算了最近的日子,越快越好。 “婚期定了后,我知道未来夫君在刑署,就在等待大婚之日前不停地骗自己,对自己说‘没关系的,阿昭不会怪我的,成婚吧,成婚就好了,做一个好妻子一定比在官署做事简单,再说,说不定还能借着夫君的手去实现阿昭的心愿。’” “真是一个笑话,自己都做不好的事,怎么能指望别人做好呢?”姚元月眼圈通红,“母亲,既然我能有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重返朝堂,我更要好好珍惜才是。等和离后,我回姚府继续做姚元昭,可好?” “那‘姚元月’呢,和离之后,谁还会再要你?等我和你父亲过去陪阿昭,你就剩自己一个人了……呜呜……”木月霞痛苦地捂着嘴。 姚元月紧紧抱住她:“母亲,我不怕,我不怕的!即是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人,我也不怕!我更怕自己做一具行尸走肉,耽误别人,也作践自己!” 木月霞抹了把眼泪:“你方才说,你和寒君没什么感情?真是这样么?为何一起用午膳的时候,他给你夹的没有一筷子是夹错的,分明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为何我见他看着你的时候,眼神也全都是爱意?” “或许,”姚元月垂下眸,“他本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不管娶了谁都会对她这般好,和‘姚元月’无关。母亲,你和父亲从小一起长大,恩恩爱爱了一辈子,我是看得到的。可我与他,除了小时候见过那么一面,在大婚前从未相处过,怎么可能会有感情呢?” 而在福意堂,翁婿相谈又是另外一番情形。 “你说什么?八年前,你就对小月一见钟情了???”姚文广哈哈大笑,“寒君呐,你为何不让我们早些知道你对小月的心意呢?” 宋肃宴看着他涨红的脸,忙道:“父亲,您要不少喝些?我替您喝!” “不必不必,”姚文广又饮了一盏,摇头笑道:“今日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呐……” 姚文广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鼻子一红,吸了口气。 宋肃宴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父亲?” 姚文广抹了抹眼睛,瞪着同样发红的眼睛狠狠拍了下膝盖:“小月是个好孩子啊,孝顺的孩子,她……对小昭也特别好,我们总觉得亏待她,你喜欢她,我和你母亲都很高兴,就是……” “就是什么?”宋肃宴赶紧问。 姚文广长叹:“双喜临门是好,可我不知道小月如何想。寒君呐,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父亲尽管说。” “若是小月以后……让你觉得不对,你千万不要误会她,她是个非常好的孩子,脾气和性子都是极好的,人也好。” “那是自然,夫人是我好不容易娶到的心上人,我自会好好待她。” 姚文广拍了两三下宋肃宴的手:“你可知道,小月她,有个秘密……” 宋肃宴双睫一动:“秘密?她从未向我讲过去的事。” 姚文广深深看了他一眼:“她或许是不好意思同你讲,不过我可以将她的这个秘密告诉你。” 第5章 初起心思初试分居 就在姚元月觉得自己想明白的时候,木月霞也想明白了。 她硬下心道:“你想继续扮作阿昭去官署,我与你父亲都会支持你,只是除了‘和离’这件事,我不同意。要是你想拿到你父亲手里的那封调令,须得答应我不能这样做。” “为何啊,母亲!负心汉世间那么多,他们都活的好好的,我做一个‘负心女’也不至于遭天打雷劈吧?” 木月霞张着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你忘了?寒君的祖父同你的祖父可是亲如兄弟,不然也不会在你十岁那年就拍板定下婚事,两家交好联姻,为的是世世代代多走动,有交情。季夏月的时候你既已答应完婚,哪有拿到调令后就随随便便翻脸不认人的?” 姚元月低下头:“也没有随随便便,我认真想过的。” 木月霞摇头道:“你啊,怕不是拿婚事用来舔舐伤口,现在用不到寒君,就想把他甩开。可你们已经是夫妻了,是天地神明都见证过的。虽说寒君在官场上混的并不出色,可我看他对你着实不错。” “男人不都这样么,新婚的时候看妻子百般好,一起生活的日子一旦长久,那张脸怎么看都觉得无味了。” “谁说的?你在哪里学的这种浑话?” “话本上啊……” 木月霞点了点姚元月的额头:“看看我与你父亲,相伴这么些年,连架都吵不起来,虽说有时会拌嘴,但夫妻哪有没过争执的?要是你真与寒君过不下去,我与你父亲自会站在你这头,可现在,人家寒君对你好好的。我不想看到你一心只装着公事,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个归处,你的日子还长,阿昭也不会希望他的姐姐成为只顾着做公事的人。” 见说不过,姚元月只好软下态度来,和离一事从长计议:“我答应您,母亲,和他继续做夫妻,绝不开口提‘和离’的事。’” 木月霞抿了抿嘴,微微叹了口气。 “母亲?” “以前你都是在茗心阁里扮男装,那些衣服,这次总不能跟着你一起回宋府吧?” 姚元月乌溜溜的杏眼转了半圈,当即计上心头:“放心吧,母亲,我自有法子。” 丹红从小就跟着她,委实是身边的心腹侍女,只是已经同陆管家的孙子成亲,姚元月不舍得将她带去宋府,只带了慕容、慕佩两人。有丹红和她里应外合,日后上值前就不必在宋府装扮。 木月霞听了她对丹红的一番嘱咐,暗自内疚:可惜将小月生作女儿身,不然凭她灵活的头脑,定能大有所为,而不会像现在这般事事都要受拘束,就连想和离自己都要站出来劝阻。 她不由地悄悄抹去脸上的泪。 想必寒君不会辜负她的这份期望吧。 —— 宋肃宴一字一句认真听了姚文广说的话,暗自记在心中:“我知道了,父亲,我绝不会干涉夫人的所有喜好。” 姚文广满意地点头。 眼见着窗外天空阴云密布,隐隐有落雨之势,为了让他们趁着雨水滂沱前尽早归家,姚文广遣人将木月霞和姚元月带回来。 “规矩就是规矩,归宁日的女儿是不能留宿家中的,”他的眼眶又开始泛红,“早些回去吧,不然路滑危险。” 姚文广转头对着花叔道:“东西都放到车上了吧?” “是,家主,已经都放置好了,油布也包的严严实实,保管淋不到。” 姚元月小步跑到姚文广跟前,垫起脚在他耳旁小声道:“父亲,我已经想清楚了。” 姚文广瞥了姚元月一眼:“知道啦,知道啦。” 姚元月咧嘴一笑,露出两粒梨涡。 “走吧,赶紧走吧。” 宋肃宴向二老恭敬行礼,这才牵起姚元月的手准备出门。 姚元月下意识想要闪躲,但一想起对母亲的允诺,就又任由他继续牵着。 他的手指要比她更修长,也比她的手更暖。 临上车前,姚元月回头一看,姚府门下站着她的一双父母,父亲还正朝她摆摆手,就像多年前,她第一次离家去国学院一样。 姚元月心一酸,差点又落下泪,直到看见站在姚母身后丹红朝她点了下头,这才收敛了悲色。 宋肃宴将她扶稳上车后,对着姚父姚母又是躬身一拜:“父亲母亲,尽管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夫人的!” 姚元月正酸着的心突然间又是一燥,从帘子里探出头来:“这么大的声音,不知羞吗?” 她看到父母亲笑得很是开心,也抬了下嘴角。 等宋肃宴上车后,姚元月一本正经道:“你以后不准在外面说话这么大声。” “听夫人的。”宋肃宴又是一笑。 姚元月提出一个问题:“你为何老是看着我笑?我是长得很好笑吗?” “不是啊,夫人长得是‘好漂亮’,我也不知,我只要看到夫人就欣喜不已。” 姚元月听到赶着车的崔良似是也在发笑,脸上又是一燥:“以后在外面不要总是笑,看上去怪不值钱的,哪家郎君像你这样,要笑……回家再笑!” 等回了融园,宋肃宴却笑不出来了。 他看着一心听姚元月的话为他收拾被褥的慕容、慕佩、平安、平宁,眼角略有抽搐:“为何啊?夫人!” 姚元月也在帮她们给他打包行李,干得如火朝天,胸口不住起伏:“就是我方才和你说的,今夜开始你就去平风斋睡。” 宋肃宴两手交叉,无奈也无辜:“我没听明白。如果夫人真的嫌床榻小,我大可以让人再重新打张大的。如果就像夫人所说,之前一个人睡惯了,我也愿意夜夜打地铺的。夫人让我搬去平风斋,真正的缘由必定不会像方才说的那般简单。 “夫君很聪明。其实我是觉得你这几日一心扑在我身上,非常不合适,”姚元月喘了一口气,手上动作不停,飞快地又打了个包袱,“你正值大好年华,时间应该用在公事上,我虽不知父亲为何对你似乎没有什么要求,但从今日起,我会对你有要求,你要尽快在刑署出人头地,可不能像以前那般被人看轻,踢来踢去都不想留你。” 她站起身,扭了扭腰:“夫君现在能明白吗?除了你夜晚去平风斋睡,其他一切不变,我们照常一起用膳,做夫妻。” “我知道,夫人是想让我出人头地,可是我在官署好好做事和睡在平风斋有什么关联呢?” “你当然要睡在平风斋了!”姚元月避开他伸过来想要帮她捏腰的手,“你的心思要全扑在正道上,当然更要利用下值的时间在平风斋用功看书啊。” 狗屁! 就凭她这三日对他的了解,同居一室必然会对她“动手动脚”。 既然想逼他先提出和离,当然先从分居开始做起,还能顺便减少和这颗“绊脚石”的接触,简直是一举三得。 姚元月坚定道:“夫君,想要有一番成就必定是要付出些什么的。” “可是有哪家恩爱夫妻是分开睡的?” “我父母亲就是啊,”姚元月就等着他这么问,早已备好一套说辞,“想当初我父亲在神观只是一个普通小使的时候,母亲就会让他睡在书房,我父亲一番好好努力用功,这才很快升了上去。” 慕容与慕佩听了,纷纷抬起头来与对方对视一眼。 宋肃宴要是脑子正常,绝对不会做出当面问岳父岳母分居旧事是真是假。 果真如她所料,他眼底震惊一瞬,却又无可奈何:“夫人啊……” 以防万一,姚元月再次耐心叮嘱:“阿昭是个冷性子,不喜欢别人贴近他,如若你们明日在刑署遇到,最好不要太过熟络,维持点头之交的关系就好。” “阿昭初来刑署,我作为姐夫定是要照顾好他的,夫人怎能让我与他作普通同僚相处?” 姚元月伸手抚上额头:“那就先这样,反正今晚你开始要睡在平风斋。” “从明晚开始好不好?” 姚元月看了眼他,他无奈微笑的模样竟然有些……楚楚可怜?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心软:“也行,但是你不能碰我,不然……” “我听你的,夫人,”宋肃宴怕她说出什么狠话来,赶紧道:“我绝对不动手动脚。” 正卖力打包袱的平安抬头问:“那少夫人,我们今日还要继续收拾下去吗?” 一旁的平宁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小声道:“少夫人不是说了吗,郎君今日还是歇在鹤跃堂。” “已经理好的先送去平风斋去。”姚元月不想刚刚使出来的力气白费。 慕容、慕佩背着大包小包的赶紧离开了,平安和平宁也赶紧跟了上去,崔良本想上前帮一把,被宋肃宴一个神色给剜了回去。 真是有了新主不念旧主的恶仆! 崔良默默告退,临走将门掩的严严实实的,好像生怕少夫人会再将主子撵走似的。 少夫人说的那番话,倒是给他听进去了。 男人一旦结了婚,竟然可能要从原来住惯的屋子搬出去,被媳妇赶到其他地方去住! 他一定不会成亲的! 一定! 至于鹤跃堂里的宋肃宴在想些什么,无人知道。 姚元月也不想知道。 躺在床上的她和他隔着厚厚一堵被子,宋肃宴微弱的叹息声却还是轻飘飘传了过来。 “夫人睡着了吗?” “……没有。” 另一旁的他似乎翻了个身,面对着她:“夫人,我答应你,我今后一定会好好出人头地,给你挣出脸面!” “那明日,你要不寅时初刻就出发?”姚元月美滋滋打着心里的小算盘:要是他能早些出门,她就能早些出门,早些和丹红在街口碰头,在车里换装,然后换车去刑署…… “什么?”宋肃宴坐起身,他一把掀开挡住两人的被子,可怜兮兮道:“夫人,我平日可都是睡到寅时正刻才起床的。” “所以你之前才会上值经常迟到,被上司骂,然后又被调到其他官署,”姚元月紧紧捂住被子,“说好的,今夜你不能过界。” 宋肃宴闻此不得不往后退了退,只恨前日夜谈被她套了好些话:“夫人,寅时初刻出门我可真做不到。若夫人愿意吻我一下,明日我寅时正刻前出门应该是没问题。” 姚元月算了算时间,觉得这桩买卖不亏,反正他又没说吻哪里。 她坐起身,向他勾了勾手:“过来,靠近我一些。” 宋肃宴笑了笑,低头贴近她。 就在她仰着头即将吻上他额头的时候,宋肃宴蓦地往后一退,随即用他的唇,紧紧堵住她的。 第6章 首夜长谈满腹心事 宋肃宴是无赖! 姚元月生气了。 折腾完许久后,她背过去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 倒不是气他。 她其实气的是自己经不起他的试探,不,分明是勾引。 怎么回事? 她用被子捂住脑袋,出了不少汗。 宋肃宴不住向她道歉、央求,还给她扇风,可他不管说再多好话,姚元月也不大想理他。 她嫌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极大可能明日起不来床,终于拨开被子冒出头来,冷冷道:“阿宴,我只会掉进你的陷阱一次,明日你就乖乖搬去平风斋。” “好好好,我听夫人的。” 姚元月哼了一声。 “我这不是方才一时没忍住吗?而且……”宋肃宴悄悄瞥向她,“是夫人先吻我的。” “你……”姚元月转过身,就差伸出食指对着他质问,“是你说吻一下就答应我的!” 宋肃宴眼睛一亮:“我答应夫人啊,明日寅时正刻前就出去上值。” 姚元月气呼呼道:“你记住就行。” “夫人,别生气了,你长得这般漂亮,多笑一笑。”宋肃宴用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 就着朦胧月色,她睁大双眼定定看向宋肃宴,想要看清他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姚元月觉得这位早就与她定下娃娃亲的男人,和记忆中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初见宋肃宴的那一年,她刚度过自己的十岁生辰。 八年前的仲春,空气中还残余着些许冬日的冷意。 暖室馨香。 她和宋肃宴在各自家人的见证下完成了订婚礼仪。她那时也如此刻般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或许会成为自己未来夫君的模样。 十二岁的少年比她高了一个头,眉眼疏朗,身姿端方,看向她的时候,笑起来有些像那天的阳光,有暖意,但还是有些冷。 彼时的宋肃宴绝非一个无赖! 相比之下,宋肃宴身后站着的小侍从不仅没有他那般高,身板也透着纤薄削瘦,如同站在他的一片影子之中,带着淡淡的阴郁,浑身还露着些许面对大场面的胆怯和克制,除了他的眼睛。 那双黑亮的眼睛好奇又大胆,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像只躲在黑暗中窥视着她的黑猫。 她有些疑惑,迎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之下,他仍不见半分退缩的意思。 在宋肃宴的口中,这个小侍从的名字是…… 阿厌。 姚元月忽地记起,他是叫做阿厌的。 是他的父母不喜欢他,才取此名?还是为求好养活? 姚元月无从细究。 她唯一知道的是,在这年仲冬,宋肃宴染了场重病,重得几乎人人都觉他熬不过去。 姚元月听得此事时,曾一度暗忖,自己这门亲事大抵要作罢了。 许是宋家上下齐心祈愿,上天终是留了他一命。 宋肃宴虽扛了过来,但据传身子却变得羸弱不堪,只能听从医师的法子,搬去离王都怀集百里外的一处山庄静养。 可见那山庄风水当真养人,四年后,原本差点没命的他好端端地被接回。 只是国学院的功课已落下太多,且旧日病症仍会时不时发作,大多时候需在家中调理,唯有逢大考才会过去。 第一场考试下来,他便从昔日榜首,顺理成章落到了榜末。 又或是上天垂怜,宋家福泽深厚,纵使次次居于榜末,宋肃宴终究还是通过了会考,得了个中下等名次,勉强踏入了仕途。 只可惜,他的仕途并未顺遂。 姚元月早已找人打听清楚:他在两处官署各待了一年,便被辗转调到刑署。 这般境遇,足见纵使他是宋礼正之子,也依旧不得上官青睐。 他们宁愿冒着与礼署交恶的风险,也要将他调离。 倒是宋礼正,始终宽厚和善,只对外说“犬子不堪大用,多些历练也好”,并未计较这些事,任由独子在底层做个寻常小吏,自始至终没动用过半点关系。 也正因如此,宋礼正的风评,反倒随宋肃宴的两次调动愈发好了。 若非姚元月曾在静明斋外,偶然听得父子二人的谈话,她大抵也会觉得,自己的公公当真是宽厚到能看淡独子前程渺茫的地步。 从前若未入仕,她或许也会觉得宋肃宴学疏才浅、难当其职。 可她自己也曾愤而辞官,当初一腔热血被冷水浇透,险些死灰难燃。 如此想来,他这般境遇,倒也不算什么了。 宋肃宴一手支额,另一手执扇慢悠悠替她拂着风:“夫人方才出神,在想些什么?” 姚元月眨了眨眼:“阿宴,这几日同你相处,见你在家总这般悠然自在、气定神闲。可明日你便要如常上值了,我是女子,终究进不得官署,倒好奇你在署中是何模样。” 宋肃宴闻言微怔,眼底的光忽地像被风吹过水面般晃了晃,随即笑道:“夫人想听,我便说与你听,想知道些什么?” “先前听阿昭说,寻常同僚需在一处任上待够两三年,才有望调动。可你短短两年便被调了两处,还未曾升职,这倒像是闻所未闻的事。你先前……为何会在官署间辗转调动?” 宋肃宴执扇的手顿了顿,语气依旧平和:“我当年会考成绩本就平平,初时被分到工署,因一桩差事办得不妥当,便被调去了户署;没承想在户署又误了件事,今年孟秋月初才调来刑署。算下来,我到刑署上值也没多久,论熟悉程度,未必比得上小舅弟。” 他说得这般坦诚坦荡,还将所有缘由都轻轻揽在自己身上,反倒让姚元月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倒是宋肃宴先转了话头,问:“阿昭先前是在户署任职?” “嗯。”姚元月点头应道。 “白日里还是没有见到我的这位小舅弟,他是否要接受调令去刑署呢?” “会的,我走之前还给他写了封信,要他好好在刑署做事,切不可像之前那般任性为之。” “既如此,明日我到署中该能见到他了。”宋肃宴笑了笑,“阿昭平日里喜好什么?我既为姐夫,也好寻机照拂一二。” 姚元月听得这话,心里暗忖:不给“阿昭”惹事就好了。 她面上却清了清嗓子,认真道:“他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唯有一点——极爱干净,最厌旁人随意触碰。你到了署中,只当他是寻常同僚相待便好,切不可过分熟络。” 她心里其实更盼着连“相熟”的模样都不必装,可也知晓,同在一处官署,这终究是不现实的事。 姚元月心里突然乱糟糟的。 到底是谁将她这个解印之人调去刑署的?意欲何为? 她能来得及赶在点卯前赶到吗? 明日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吗? …… 姚元月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 宋肃宴伸手轻轻抚平她的眉心。 他盯着她瞧了许久,一如多年前那般,似乎怎么也看不够。 次日。 天空繁星点点,宋肃宴在姚元月的催促声转醒。 他眼中的不耐在睁开眼看见她的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人也似乎立即清醒起来。 只可惜,起床后他一直都是慢悠悠温吞吞的,像是没睡醒一般,对着铜镜摆弄襆头时带子绕了两圈仍没理顺。 在慕容和慕佩的协助下,姚元月早已将自己收拾妥当。 她坐在一旁瞧着,终是耐不住上前:“阿宴,我来帮你。” “襆头要勒得紧些才不晃,松松垮垮的,像什么样子。”她夺过他手中的罗带,绕过他额前踮着脚调整松紧。 她的手指不经意擦过他耳尖,就着烛光瞧见他逐渐发红的耳廓,再加上他身子微微晃动,姚元月只觉得莫名其妙:“你别动啊,带子歪了。” “好,不动,”他低低应着,喉结极轻地上下滚了一圈,“夫人从前也常为阿昭整理冠带么?” 姚元月的心猛地悬了悬,连手上的动作都停顿了一瞬:“阿昭啊,你忘了,我昨夜说过,他不喜欢别人碰到他,一直都是自己做这件事的。我或许是见惯了母亲给父亲这样做,无师自通。” 宋肃宴垂眸看着她,眼底却漫开笑意:“要是夫人能每天都为我这样做,即便是早起我也欢喜。” 说话间,他的气息也跟着悠悠落向她的额头,姚元月抬了下眼睛,看见他的喉结时慌忙移开视线:“你动作这么生疏,之前谁帮你做的?” “不是崔良,一直都是我自己。” “为何?” “为夫也不喜欢别人碰到我。” “……”姚元月把带脚在脑后系成方结,指尖碰到他后颈的碎发,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转而去扯他皱了的圆领袍襟。 她指尖捏着玉扣一颗颗扣上去,到第三颗时,宋肃宴忽然微微俯身,凑得近了些。 玉扣“嗒”地落在衣襟上。 “你凑这么近做什么?” “看夫人扣得费劲,”他眼底的笑更浓,却没退开,只垂眸盯着她,“不然,我自己来?” “不用!”姚元月急忙抢话,指尖飞快地把最后一颗玉扣按进扣眼。 等整好衣襟,就只剩下玉带了。 “我来吧。”宋肃宴伸手从慕容手里端着的盘子上拿起玉带,依旧是慢条斯理地似乎是要先抚平后再束上去。 姚元月咬了咬唇,终是上前:“我来帮你。” “有点重。” 姚元月不管他说什么,两手接过绕到他身后,环起胳膊对准銙子。 “束好了!再磨蹭真要误卯了!” “……” 姚元月终是赶在寅时正刻前将宋肃宴送出了门。 天刚濛亮,地面湿漉漉的,蒙着一层稀薄的露水,空气中裹着初秋的凉润,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鸡鸣。 车帘半掀,宋肃宴扶着车辕回头望她,眉眼间带着笑意:“夫人且回屋待着,今日署中事了,我回早些归家。” “夫君此去,当尽心尽力,莫要误了公务才是。”姚元月立在阶前,面上跟着笑了笑,心底却悄悄转了念头:归府早些?倒不必如此。 车帘即将落下,宋肃宴似是仍不放心,看了眼天空又探出头叮嘱:“午后恐有微雨,夫人勿要出门,免得淋着。” “夫君放心,我自会留意。” 姚元月耐心应着,目送他终于钻入马车,待车影消失在路口,一颗心怦怦直跳。 距离官署点卯,只剩半个时辰了。 第7章 首日上值不可迟到(上) 怀集中心以北为王城,王城中心以北为宫城,衙、署、监、院紧邻宫城正南,而六署沿承安门街两侧分布。 宋府位在城北,紧邻王城正西的万寿门,乘马车差不多一刻便能到。 而姚府在城东的朱衣巷,需要三刻才能抵达王城正东的安义门。 昨日姚元月就在姚家做好一切安排。 她转身快步跑上台阶,看见赵管事候在一旁,拢了下袖子道:“赵叔,你让人备辆素净马车,我也要带着慕容和慕佩出去逛逛。” “少夫人,这么早出门吗?” 她装作闲适的语气回道:“我瞧今日必是风和气爽的好天气,很适合去天福观诵经祈福。” “行嘞,我这就叫人给您套马。”赵管事不疑有他,躬身应下。 不过片刻,她与慕容和慕佩三人便登上马车。 慕容掀开帘子道:“阿亮,先去兴宁街口的百庆茶肆,现在时辰还早,少夫人想顺路去吃早茶。” 策马的是个宋府年轻后生,叫黄亮,因个子不高,宋府的下人都唤他豆黄,此刻听见慕容叫他本名,脸上满是欢喜,扬鞭应道:“好嘞,好姐姐!” 马车驶得稳,不多时便到了兴宁街口。 百庆茶肆在王城西南方向,离最近的崇福门约莫一刻的时间。此时它刚开门不久,这个时辰,远没有紧临城门的茶肆生意好,所以客人寥寥。 茶肆门外拴着辆不新不旧的青布马车,车旁立着个穿浅蓝布裙的女子,正是从姚府来的丹红。 慕容先跳下车,她递给黄亮十几枚铜钱:“阿亮,少夫人大概会多待一会才出来,你先去买点吃食。” 黄亮欣喜不已,他利落地拴好马,接过钱后连声应谢:“谢谢好姐姐。我就在对面的包子铺等你们。” 慕容道:“那你定要尝下这家的羊肉包子,香得很。” 就在他们二人说话间,慕佩已经扶着姚元月走下车。 姚元月戴着面纱,与丹红目光相对。她只轻轻点了点头,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就在慕容和慕佩的簇拥下走向茶肆。 丹红与她们隔着没几步的距离,紧跟着进了茶肆。 慕容叫小厮领她们去一个安静些的雅间。 小厮笑眯眯接过赏钱,丝毫没觉得丹红不是和她们一起的。 上好早茶后,等小厮一出门,慕佩便手快地将窗户关紧,慕容把门锁的严丝合缝。 姚元月道:“丹红,从今日起,就要麻烦你每日与我这般搭台唱戏了。” 丹红笑道:“姑娘这话说的,我跟着您这么久,您去了宋家后,我天天念着,能每日看到您还能帮上忙,我巴不得呢。”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两人便换上对方的衣服和发饰。 丹红道:“姑娘,那我们三人就在此处待上半个多时辰后再去天福观,等快到您下值的时候,我们再提前赶去三阳书铺。” “好。”姚元月不便多说,朝她们三人点了下头,随后低头走出雅间,旁若无人地上了等在门口的青布马车。 策马的陆清是丹红的丈夫,自小长在姚府,是管家的独孙,比姚元月只长一岁。 他见姚元月来,赶紧放下木阶,小声道:“姑娘,东西都在里面放好了。” 姚元月点了下头,瞥了眼路对面的包子铺,黄亮正排着队等着买慕容口中“香得很”的羊肉包子。 这家委实羊肉包子是最有滋味的,所以每日很早的时候就会排起队伍,生意要比百庆茶肆的好上许多。 东方漏出一丝极浅的灰白。 她钻进马车,里头果真放着叠好一套青粗绸官服,旁边叠着幞头和玉带,最下面压着张盖着鲜红官印的调令,鞋子整齐地摆在毯子上,侧边软座上还放着一个盖起来的竹筐。 看天色,从出宋府到现在,已经有一刻多的时辰过去了,而乘车从百庆茶肆赶到王城西南的崇福门,还需一刻。 陆清等姚元月一上车就扬鞭驱马,行得又快又稳当。 姚元月心里暗急,不敢耽搁,立刻脱下丹红的衣裙。 她从竹筐取出白纱布在胸前缠了几圈,两肩紧紧套上硬布包垫,刚将官服衣襟展开,马车忽然慢了下来。 陆清的声音带着急意传入耳中:“郎君,前面步行的吏员太多了,还三三两两并肩走,车连缝隙都插不进!” 姚元月手一顿:“从最近的小巷绕过去!” 陆清驭马拐进旁边的窄巷,车轮碾过石板的声响更杂。 —— 宋肃宴从来没在这么早的时辰踏入官署过。 他气定神闲地向着刑署正堂台阶下走去,虽然头嗡嗡的,但心里觉得无比畅快。 没走几步,左肩就被一人轻轻拍了拍。 他向左转头:“凡阳兄,早上好呀。” 张高岭笑了两声:“你刚成婚,今日怎么比平时来的都早啊?不多陪陪弟妹么?” 宋肃宴微微笑了笑:“是夫人让我早起的,说这样对我仕途好。” “话虽这么说,但新婚几日就督促郎君投入公务,我还见所未见,倒有些好奇弟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的夫人是皎月闲云的心性,不屑于为自己戴上一层面具,是少见的真性情……” —— 姚元月借着颠簸的间隙,飞快将官服套上,扣衣扣的指尖都有些发颤。 她扣好玉带,刚将调令小心收好,塞进衣襟暗袋,马车再次慢了下来,车外传来几声牛叫。 姚元月掀帘一看,前头有辆牛车慢悠悠走着,上面坐着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瞧着是快告老还乡的低阶官员。 “郎君,牛车走得慢,咱们要不要贴边挪过去?”陆清问道。 姚元月忙道:“小心些,能挪就挪。” 陆清一边道“对不住”,一边赶着马儿紧贴着牛车往前走。 刚走到这辆牛车前头,姚元月就听见一个老者的抱怨声:“时辰还早呢,急什么急?” 姚元月暗叹一口气。 早?像他们这般慢悠悠行至城门,再这么慢悠悠走到官署,怕是过值两刻都有可能。 不过,像他们这种年纪,即使过值,也不会受到惩戒。 但她不一样! 今日可是调到刑署的第一天,在第一天就敢误卯,怕是会寒了那位愿意提拔她的上官心意。 姚元月趁这功夫将长发散开,取下头上珠钗和夹式耳饰。 从七岁起她便开始扮着阿昭的身份,为此她无比庆幸自己打小怕痛,还没来得及扎耳洞。 早在上一年“元昭”加冠前她就练熟了男子发髻的束法,此刻三两下便将长发束好,幞头一套,带子一扎,车也出了小巷。 姚元月看着车厢壁上挂着的小铜镜,刚要进行下一步,马车就猛地顿住,只听陆清又喊:“郎君,现在崇福门街全是车,已经排了长队!” 她掀开帘子探头一看,天边的灰白渐渐漫开,马车果真排得望不到头。 —— “而且夫人是一个会顾念到旁人的善心人。” “此言何意?” “昨日我陪她归宁回来,顺路去白玉楼买烧鹅,你也知道,那个时辰的白玉楼人很多的,等我们好不容易排到最后一只的时候,后头的人说家中娘子有孕,就好这口,愿意多出一倍价钱。我夫人想也没想,就将烧鹅让给了他,钱也没要。” 第8章 首日上值不可迟到(下) 姚元月咬了咬牙:“夹进去!你跟前面车夫好好说,就说我是新来的,怕误卯。” 陆清应了声,驭着马慢慢往队伍侧边靠,实在挤不进去的时候对着旁边一辆马车的车夫拱手致歉。 “对不住,我家郎君第一天上值怕误卯,劳烦让个空!” 那是个两鬓斑白的老车夫,他听完后勒马摆摆手:“我有次送旧主上值的时候就因为晚了些,回去就受了责罚。今日我只是路过此处,念你不易,让你过!” 陆清忙拱手道谢:“多谢老丈!日后若有机会,必当回报!”说着便催马往前挪,刚将马车停稳,就在旁边一辆装饰略讲究的马车里,前面的马夫突然探出个脑袋。 男人斜眼瞥着陆清,小声道:“凭什么让你?大家都赶时间呢!” 陆清心里一紧,忙摸出怀里揣的银钱悄悄递过去,陪笑道:“小哥通融通融,我家郎君真是新调的,误了卯要挨罚,这点心意您买杯茶喝。” 那车夫见有钱,眼睛亮了亮,接过钱揣进怀里,嘴上仍嘟囔着“下不为例”,却还是让马车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个窄窄的空当。 陆清赶紧催马蹭过去,谁知刚过一半,后头突然传来一声粗骂:“赶着去投胎啊!会不会赶车?” 姚元月在车里听得心头一跳,掀帘一角瞧了眼。 驭马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车夫,正拍着车辕骂。 陆清不敢还嘴,探出脑袋只一个劲赔笑:“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急,多担待!” 好在那车夫骂了两句,见陆清态度软,又怕真互骂起来耽误自家主人上值,便没再纠缠。 陆清这才松了口气,赶紧驭着马挤出队伍。 他低声对车厢里的姚元月道:“郎君,就快到崇福门了,再走一小会儿就能到!” 姚元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幸好陆清会周旋,不然今日这卯,怕是真要误了。 她赶紧对着铜镜,将女子眉形用湿布擦拭干净,再用眉黛重新描黑眉峰,又往脸颊两侧擦了些深粉,让脸庞瞧着更瘦削一些。 —— 宋肃宴和张高岭同是作为低阶主事,两人便站在队伍后头,一起等待颜刑令点卯。 “寒君弟东张西望看什么?” 宋肃宴嗓音低沉:“凡阳兄有所不知,今日我小舅弟是第一日来,我正在寻他呢。” “哦?你内弟长什么模样,我帮你一起找。” “他……” “噢!我忘了,你去姚府迎娶弟妹的时候,姚家郎君不在家。不过他既然与弟妹为双生子,想来长得应该有些相似之处的。那弟妹是何模样啊?” 宋肃宴垂眸微微一笑:“夫人她,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 —— 最后一步便是把脚套进那双悄悄垫了内增高的黑靴里。 姚元月刚刚把最后一下拽稳,就听见陆清喊道:“郎君,崇福门到了!” 她立刻抬手撩起车帘一角。 东方正染开一片浅橘色的晨光,离卯时应该还有一刻多,还赶得及! “知道了。” 她应了声,对着铜镜再次照了一下,确认没露出半分破绽,这才掀帘下车,脚掌稳稳落在青石板上。 她顺着官服下摆轻轻拽了两下,把坐车压出的褶皱捋平,这才向着崇福门的查验处走去。 鱼符早在解印辞官那天就被一并收走了,手中调令便是她的临时“鱼符”。 监门官查验调令时,抬眼上下打量她,嘴角勾了勾:“倒是个清秀的小郎君。” 姚元月微微挑了下嘴角,轻点了下头算是应了。 等监门官把调令递回来,她双手接稳,陆序叠了三折,小心塞进衣襟暗袋,手指探进去往里按了按,确保不会滑落。 快步汇入通过查验的人群后,她在心里反复念着“承安门街东口”,目光紧紧锁东北方向,从快走变成小跑。 —— 刑署正堂下,颜刑令坐于长案之后。他眉眼微敛,神情肃穆,身旁站着两名值役。 左侧那人捧着名册,指尖按在今日待点的页次,右侧那人则握定毛笔,笔尖已蘸好墨,就等唱名后落笔记录。 墨蓝的天色早已褪成了清透的碧色。 忽然,一声 “笃笃” 的梆子响从衙署外的承安门街传来,声音脆亮却不刺耳。 这是每日点卯开始的定例信号。 颜刑令抬眸扫过厅中垂手等候的诸位刑员,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开始吧。” “雷朋?” “到!” “燕力勤?” “到。” “齐礼?” “到。” “……” 就在点卯的间隙,宋肃宴抬起一手遮住嘴巴小声问:“凡阳兄,齐礼是谁?我怎么之前没听过?” “你不知是对的,我替你打听过了,他之前在户署,是被钱刑令调来的,今日也是在这里上值第一天,巧吧,和你内弟一样。” “那可真是太巧了,我舅弟或许还是这位的同僚呢。” 值役唱道:“张高岭?” 张高岭闻声赶紧应“到”。 “宋肃宴?” 宋肃宴紧跟着应“到”。 两人应过卯后都轻松了许多。 张高岭压低嗓音轻声问:“寒君,你能在人群里找到和你夫人模样相似的男子吗?” 宋肃宴向周边左看右看:“许是内弟还未赶回怀集?” 就在他思索间隙,值役唱道:“姚元昭?” 张高岭眉毛一扬:“诶,你方才和我说你舅弟就叫做元昭对吧?字斌意?” “是。” 无人应答。 “姚元昭?” 依旧无人应答。 唱名的值役微微皱眉,深吸一口气准备最后一次开口,一旁记录的值役润了润墨汁,只待在“姚元昭”三字上画个圈。 “姚——元——昭——?” “……姚元昭到!” 应卯声如同檐角滴落的晨露,掺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文稚与脆嫩,尾音还带着点没压下去的轻喘。 原本松散站着的刑员们闻声齐刷刷转了身,看向这位差点误卯的年轻同僚。 目光所落之处,是个面若冠玉的美少年。 他眉梢弯弯,眼瞳亮得像盛了星光,脸颊梨涡似有似无,属实是长辈与同龄都会瞧着顺眼的长相,身上那件青色官服将他衬得愈加端秀俊朗。 即便被几十道目光盯着,他也没有闪躲,两手撑在膝上微微俯身。任谁都瞧得出来,他定是一路快跑着赶过来的。 抬头看向刑署正堂下的颜刑令时,他挺直腰杆端正站好,唯有胸膛仍随着没平复的呼吸轻轻起伏。 第9章 首日应卯如数履新(上) 姚元月喘着气,压着声音道:“抱歉,大人,元昭新调刑署,路不太熟。” 颜刑令捋了下胡须,倒没多责难,只缓声道:“新到任,路生无妨,好在没误了卯。既是调令来的,把文书递来给我瞧瞧。” 她先是抬手摸了摸幞头,这才往衣襟暗袋里探去,穿过众人将调令向颜刑令双手奉上。 颜刑令接过调令,一眼扫过暗红的官印,又抬头扫了姚元月一眼,见她额角还沾着细汗,下摆沾了点尘土,便知是赶路急了,只慢悠悠道:“调令无误,你且去司务处找李主事,他会给你分去处、交差事。往后上值莫要晚了,刑署虽不是不通情理,但也看重规矩。” 姚元月接回调令,躬身应道:“谢大人提点,元昭记下了。” 她后退几步,这才转身低头走向人群最后,故意站在离宋肃宴最远的另一端。 值役又接着唱名,余下几位刑员陆续应声,不多时,梆子再次敲响,点卯便算结束。 待颜刑令先行离开后,余下刑员这才三三两两往各科散去。 姚元月不敢多留,刚转身就与一人四目相对,当即心头一紧。 “阿昭?”宋肃宴上前两步,眼底满是让她意外的温和。 她装作不识,飞快垂眼:“在下今日刚调至刑署,初次见面,不知阁下是?” 宋肃宴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愣了愣才笑道:“在下宋肃宴,字寒君,内子正是您的胞姐。” 他说起“内子”二字时,语气里带着自然的暖意,姚元月听得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维持着客气的疏离:“原来是姐夫,元昭失敬了。” 她说着便要躬身行礼,却被宋肃宴抬手拦住。 “阿昭不必见外,我们虽是同僚,更是家人,倒也不用拘着那些官场规矩。” 他的指尖堪堪碰到她的掌下。 姚元月像被烫到似的往上抬了抬手,这细微的躲闪当然不会逃过宋肃宴的眼。 他笑着岔开话题:“你是要去寻李主事?我带你一同过去。” 同路意味着要多待片刻。 她忙摆手,语气刻意放得急促些:“不、不用麻烦姐夫!姐夫去忙自己的事吧,我自己找过去就好。” 婉拒的话编得有些仓促,连她自己都觉得生硬,可宋肃宴却没起疑,只点头道:“也好,那若找不着李主事,或是有不懂的,就去赃罚库寻我。” “好。” “司务处沿着这条红砖路往前走,”他指了西侧的方向,又补了句,“内子总说你性子腼腆,在刑署若有人为难你,别忍着,尽管跟我说。” “多谢姐夫关照,元昭记下了。”她低低应着。 姚元月记得清清楚楚,昨天夜聊时她明明说的是“阿昭是个冷性子”,怎么在他嘴里就成了“腼腆”? 她不等宋肃宴再说什么,低头往他指的砖路走,脚步放得又稳又快,却不敢走得太急。 身后传来宋肃宴的声音:“对了,李主事身姿健硕,好找得很!” 姚元月没回头,只抬手应了声“晓得了”。 这条红砖路可容两人并行。 她没走几步,就瞧见前面有个人不疾不徐地挡在中间,高挑又冷硬的背影看着分外熟悉。 “承君兄?”姚元月未免大喜过望。 他是她好友柳栖梧的“契约夫君”,也是户署与她共事近一年之久的同僚。 齐礼没回头,淡淡应了声。 姚元月迈大步子跟上去,想与他并肩行走,不料他仍是走在路中的位置,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好吧……他一向是这样的。 “承君兄,真的好巧,我们能在这里遇到。”姚元月往边缘挪了挪,勉强和他隔着一拳的距离,又不会让自己的一只脚踩在路外的草地,污了靴底。 齐礼瞥了她一眼:“是吗?” “承君兄也要去司务处?” “嗯。” 姚元月似乎明白了什么:“莫非是承君兄调来刑署时,顺便捎上了我?” “……是,”齐礼的语气平淡地仿佛是在说一件小事,“不过不是‘顺便’。” “?” “我特意将你带来的。” “!” 姚元月的心情瞬间复杂了许多。 她一直以为齐礼是个严肃又疏离的性子,在户署共事时甚至隔三差五与他发生争执。 直到在今年季夏月,她阴差阳错与他栽倒到同一件事上,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一直被某人当作手里的刀。 刀先是被打磨锋利,捅过人后,那人只顾擦净自己的手,任由血淋淋的刀扔在一边作弃物。 第10章 首日应卯如数履新(下) 姚元月庆幸自己醒悟的不算太晚。 官场无非权场,上面的人一方斗罢一方上场,底下的人也要跟着拼个你死我活,巴不得多吃一口残羹剩饭。 这不是她想要的! 灰心丧志之下,她愤而解印归家。没想到,留在户署被排挤打压的齐礼竟能被贵人赏识,一朝翻身,甚至不计前嫌将她也带了出来。 是栖梧暗地里帮她说话吗? 又或是自己的办事能力被他一直都看在眼里? “到了。” 姚元月回过神来。 砖路尽头连接着一栋青砖灰瓦的长屋,檐角微微上翘,檐下悬着块朱漆匾额,用银粉描着“司务处”三个大字,屋里屋外各有两三值役拿着布巾和扫把仔细清洁。 门口守着个皂布公服的年轻值役,他瞧见姚元月和齐礼过来,先站直了身子,目光一扫两人的官服,客气地抬手让行:“两位主事老爷里边请。” 进门处是条宽绰的走廊,两侧并排各放着一张简易的榆木矮案,每张案上都摞着半尺高的卷宗,用红绳捆得齐整,白绢公服的书吏正手握狼毫笔在空白文书上细细书写。 再往前走便是司务处的外间,与走廊以细竹长帘相隔,里面四张黑漆木案两两相对,案上陈设比书吏的复杂许多,还放着各自的官印盒。 最里面的正厅摆着张宽大的檀木长案。颜刑令身着蓝罗公服,正坐在案后翻阅一份厚卷宗。左右两侧各设一张稍小的长案,坐着颜刑令的副手。 至于竹帘后的四位主事,他们正忙着手头的事,只有一人抬眼扫了扫,便又低下头去。 姚元月略一张望,顿时明白了宋肃宴说的“身姿健硕”是何意。 靠墙的漆案后坐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宽肩厚背,像座小山似的把椅子占去大半,圆滚滚的肚子将青布官服撑得紧绷,像是被玉带勉强束着,在远处瞧,倒真有几分熊罴般的壮实。 他手边摆着个白瓷盖碗,碗盖掀开着,飘出淡淡的茶香,想来是刚泡好的。 姚元月向齐礼递了眼色,两人一同走向他。 李主事眼角余光见有人向他走来,把手中毛笔放在笔搁上:“你们便是齐礼、姚元昭?” 姚元月率先上前一步行礼:“李主事好!在下姚元昭,字斌意,这位是齐礼,字承君。我们俩先前同在户署,今日一起调来刑署,特来麻烦您办理手续。” 齐礼站在她身侧,和她一起递出自己的调令,只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话。 李主事接过两人的调令,笑着点头:“我昨儿就想着,户署出来的管账好手,来得正好!” 他说着端起桌案上的白瓷盖碗,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茶香袅袅散开。 “赃罚库正缺你们这样懂行的,往后就去那里当值吧。” 听到“赃罚库”三字时,姚元月脸上的笑意顿了顿。 赃罚库?不正是宋肃宴方才说的去处? 她原想着哪怕同在刑署,只要不在一处,总能少些碰面的机会,没成想司务处的安排竟这般巧,直接把她分到了与宋肃宴同处的地方! 李主事没察觉她的异样,喝了口茶继续道:“赃罚库的活计不光管赃款赃物,刑署的堂印、现银,还有经费开支也归那里管,都是细活,在户署练过,接手准快。” 姚元月面上早已稳住,笑着谢道:“多谢李兄详解,我们二人会尽快熟悉差事。” 她又侧头看了眼齐礼,见他没动静,也不觉得奇怪。 共事一年,她早习惯了齐礼少言寡语的性子。 李主事从案下抽出两本蓝布封皮的章程,递过去:“这是赃罚库的章程,你们先拿去看。对了,赃罚库现在只有一位霍刑曹,三位刑员,其中有个也是新调来的,叫宋什么来着,你们仨往后互相照应着点。” 宋什么? 当然是宋肃宴。 姚元月听到他的名字,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汗都快冒出来,勉强稳住心神低低应了声:“谢李兄提点,元昭记下了。” 齐礼跟着接过章程,随意拢在手里,依旧没多话。 李主事拿起笔,在两人的调令上签下名字、盖了司务处的小印,递还给他们:“手续齐了。” 两人躬身谢过,拿上调令揣着章程转身往外走。 姚元月跟在齐礼身侧,只觉得头胀腿软脚发虚。 走上红砖路后,齐礼忽然停下脚步,侧头看她,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脸色差,有事?” 姚元月回过神,忙摇头:“没事!就是突然想到赃罚库和钱有关系,定是个要紧的部门。” 齐礼盯着她看了片刻,没再多问,只收回目光,转身继续往前走:“自己上心,仔细些便好。” 第11章 暖姐夫关照腼内弟(上) 赃罚库是青砖灰瓦的“茴”字形屋宇,前院方方正正,中间有处天井,后院是排长库房,两道走廊将前后相连。 此时张高岭正跷着腿坐在案前,手里转着羊脂玉扳指,案上的茶早凉透了。 “凡阳啊,昨儿收的东西还没登记,别总摆弄手里的扳指了。” 霍刑曹站在他旁边温声提醒。 话虽这么说…… “霍叔,我刚刚手都使酸了,就歇这一会,等缓过来我马上就干!”张高岭笑的无比认真,手上却淡定自如地继续转着扳指。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眼底的不屑转瞬即逝,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食指在账页上飞快划过,连头都没抬。 靠着窗户的宋肃宴像是在发呆,直到廊下走来两道身影,先是微微一怔,随后原本放空的眼睛倏地亮了,就连撑着下巴的手都悄悄直了些。 走在前面的人个子极高,步幅宽、落脚稳,连垂在身侧的手都绷着规整的弧度。 跟在后面的身影则矮了不少,堪堪只到前者肩头,脚步又急又快,生怕落得更远。 宋肃宴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圈,眼底原本淡淡的笑意,不知不觉就漫到了眉梢。 张高岭打了个哈欠:“来了新人?正好,昨天收的那批旧瓷器还没登记完……” “张兄!”拨算盘的男子微一皱眉,“那批官窑可不能出错,新人刚到怎会当即接手这么重要的活?” 张高岭撇撇嘴:“什么重要不重要,不就是些破碗吗?” 霍刑曹咳嗽一声,两人立刻闭了嘴。 姚元月终究是努力与齐礼一同跨过赃罚库的门槛,他们二人并肩躬身行拱手礼。 “属下齐礼,奉司务处牒文调来赃罚库当值,参见大人。” “属下姚元昭,今日初到,参见大人。” 过去姚元月总觉得官服不仅分颜色,还有深浅差异,过于强调等级。然而今日一迈入赃罚库,她一眼就能看出哪位是刑曹,不由地暗叹这种规矩有时候还挺方便的。 霍刑曹转身看向两人,颔首还礼:“二位免礼,不必多拘礼。某姓霍,名亮,字无渊,暂代赃罚库统管之职,司务处今晨已将牒文送至,我也知会库中诸人,你们且先起身,我为你们引介同僚,也把库中职掌分说清楚,免得日后行事乱了章法。” 他说着,指了指正对大门的主案:“某在库中,不算具体掌哪一项琐事,主要是统筹库中大小事务,司务处那边的指令、户署核查的对接,还有库中同僚若有职责冲突或棘手事宜,也都由某来协调处置。” 说完自己,霍刑曹才侧身指向东侧案几,开始引介下属:“这位是李星汉,在库中掌账册总核之责。咱们赃罚库每月收贮的现审赃款、司法行政的经费开支,都得经他逐笔厘清,记入账册后交某审核,最后造册盖印送户署核销,库中‘账眼’便是他了。” 李星汉闻言,立刻停下拨算盘的手,起身对着姚元月、齐礼拱手,声音沉稳:“姚兄、齐兄初来,若对赃款科目、核销流程有疑问,尽管来问我。只是账册一事最忌马虎,往后咱们核对数目时,还需多费些心。” 话音落,霍刑曹又指向李星汉对面的那位:“这位是张高岭,掌赃物收贮与登记。凡没收入库的物件,无论是金银器、字画还是瓷器,都得他验看清成色、件数,贴好标签归置到里间架上,后续提调也需经他查册签字,库中‘物账’归他管。” 张高岭起身拱了拱手,不恭一笑:“嗨,多大点事,无非是记个账、摆个东西罢了。二位要是找赃物,直接喊我,我带你们去库房找。” 最后,霍刑曹指向靠窗的宋肃宴:“这位是宋肃宴,掌本署现银与刑署堂印。每日晨起盘点现银库、核对经费票据,堂印更是要紧,凡出库的正式文书,需经他验看后交某复核,才能盖印,这两样是库中‘要害’,半点错不得。” 宋肃宴起身时,目光先悄悄扫过姚元月,再转向二人拱手:“二位往后用印、支银找我便好。” 霍刑曹最后看向齐礼和姚元月:“齐礼先随李星汉学习赃款核销和账册核对的活,元昭就跟着其他两人,哪边忙就去搭把手,学习库中两类要紧差事,往后也好灵活补位。” 齐礼、姚元月再次躬身:“属下遵令,谢大人分拨。” 霍刑曹点头,又补充了句:“往后在库中若遇难处,或是职责上有不清楚的,不必拘谨,直接来找某便是。赃罚库虽管的是赃款赃物,却最讲‘清楚’二字,账目清、物账对、银钱明,才是本分。” 等霍刑曹坐回他的主案后,宋肃宴当即走上前,本想拍下姚元月的肩,放到半空又收了回去:“阿昭,我们又见面了。” 姚元月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回话,只听张高岭笑嘻嘻道:“怪不得寒君能说出那番话,见到姚弟我就明白了,只是身子骨得再养养,不够健壮嘛!” 姚元月疑惑地看向宋肃宴:说了什么? 宋肃宴微微一笑,神色自若:“凡阳兄,你先歇着手,我带阿昭去现银库看看。” 张高岭挥了挥手:“去吧。” 两人还没动脚,就见李星汉带着齐礼过来,他手里端着本厚厚的账册:“张兄,这本赃款核销册明日就得送户署,耽误不得。有齐兄帮我核对数目,倒是能省些功夫,就是入库的事务必要抓紧做好,不然我这里也写不全的。” 宋肃宴见张高岭不接话,笑道:“李兄辛苦了,库中管账的本事,没人比得过你。我带阿昭熟悉完现银库,就让他去帮张兄登记赃物。” 李星汉见张高岭隐约有些不耐烦,又不好再纠缠,只能讪讪点头,带着齐礼往书案走去。 齐礼跟着他坐下,刚翻开账册看了两页,就指着其中一处,语气平淡:“这里的‘支用事由’没写清,户署查核时会退回。” 李星汉愣了愣,凑过去一看,果然漏了。 他核了半天才翻过这页,齐礼刚看就找出疏漏,让他心里难免不是滋味,不由地脸色微变,强撑着道:“多谢齐兄提醒,我一会儿补上。” 第12章 暖姐夫关照腼内弟(下) 另一边,宋肃宴带着姚元月来到后库房。 库房分东西两厢,西厢存的是物,东厢存的是银。 宋肃宴开着东厢的锁时,道:“粮食和布匹是直接移交给户署的,军械是存在兵署的,只有这两样不归赃罚库管。一会儿你帮凡阳兄的时候,只需记住西厢的东架放瓷器,西架放金银器,南架放字画。” 现银库的门一打开,让人眼花缭乱的金银锭在格子里放得整整齐齐,还贴着小纸条。 宋肃宴把盘点簿递给姚元月:“你看,每日盘点要‘三对’:对银锭数目,对日期,对账面记录,少一个都不行。我刚管现银时,还数错过一次,被霍刑曹说了两句,后来就每天多盘一遍,慢慢就熟了。” 他一边说,一边随意指了指一处格子:“这是上月入库的盗牛案赃银五十两,纸条上写着‘季夏初五入库’,账面记的也是这个数,你可以核对下,就当练手。” 姚元月接过簿子翻到季夏月那页一瞧,果然分毫不差,顺嘴夸道:“姐夫记得可真清楚。” 宋肃宴抬起嘴角:“这有什么,咱们接着一起对。” 刚盘了几页,张高岭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寒君!姚弟!快来帮我搭把手!” 姚元月跟着宋肃宴出去。 她没留意,差点被门槛摔了一跤,幸好紧要时刻被宋肃宴一把扶住:“慢点儿,这门槛高。” 姚元月心里顿时慌乱无比,佯装整理官服下摆,抬眼就见张高岭斜靠在西厢门口摸着玉扳指,脚边放着个大木箱,根本没动手的意思。 “凡阳兄怎么不叫值役来搬?” “值役哪敢碰这些?碰坏了算谁的?”张高岭撇撇嘴,抬手挠了挠鬓角,“再说你们俩闲着也是闲着,帮我搬完,我请你们吃茶。” 姚元月刚想上前搭手,宋肃宴却悄悄拉了她一把,低声道:“你歇会儿,这箱子沉,我来就好。” 说着,他挽起袖子,弯腰抱起木箱,稳稳放到张高岭指定的架子旁。 张高岭跟过去,从箱子里掏出个青瓷瓶,递到姚元月面前:“姚弟你记着,登记时得写‘青釉弦纹瓶,口沿微缺,腹侧一道浅裂痕’,少一个字,户署都能给你打回来。” 姚元月刚要接,宋肃宴先一步把瓶子接了过去,指尖捏着瓶口:“你先记字,我帮你放好。” 等三人收拾完这箱赃物,日头已爬到中天,张高岭拍了下脑门,直道:“糟了糟了!” 姚元月心又是一提:“怎么了,张兄?是我写错什么了么?” 张高岭连连摆手:“走了走了,再晚点儿,连热汤都没了!” 前院,霍刑曹看见齐礼在帮李星汉核账,忍不住点头:“果然从户署出来的就是不一般。” 李星汉听着这话,手里的笔顿了顿,指节悄悄攥紧。 霍刑曹看到他们三人,道:“回来了?正好有件事和大家说一下,明日户署要派人来核查赃物,大家今日都各自检查好,不能出任何差错。” 李星汉立刻应道:“属下明白!” 张高岭皱着眉:“啊?还要核?前几日不是刚核过了吗?” 宋肃宴拍了拍他的肩:“凡阳兄,忍忍就过去了,等明日一过,霍刑曹说不定会让咱们休息半天。” 霍刑曹拍拍手道:“好了,到午时了,咱们一起去膳房。” 姚元月跟着众人往膳房走,张高岭一路抱怨:“昨天的菜都发黄了,今天要是还是那样,我回头让自家厨子送。” 霍刑曹咳了两声。 到了膳房,张高岭果然嫌饭菜不好,只吃了两口就扔了筷子,看见宋肃宴夹着鸡腿往姚元月碗里送,看得乐呵:“寒君,你对姚弟也太疼了吧?比对自家亲兄弟还亲!” 这话一出,周围几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宋肃宴倒坦然:“我是独生,自小没有兄弟姐妹,能有阿昭这么一个内弟,我很开心,多照顾点应该的。” 说完,他对姚元月笑道:“快吃,下午还要核赃物,费力气。” 姚元月只好假装认真干饭。 霍刑曹道:“你这姐夫当得称职,元昭刚到,有你照拂,我也放心。只是规矩不能乱,往后做事,还是要公私分明些。” 张高岭道:“霍叔您是没看见,早上搬箱子,寒君都不让姚弟沾手,自己扛着走,生怕累着他!” 姚元月心道:你不是也生怕累着,自己也没沾手? 张高岭说完还拍了拍姚元月的肩:“姚弟,你这姐夫可太护短了,往后在库中,谁还敢欺负你?” 姚元月的耳朵不知何时烧了起来,就差把脸埋在碗里:“姐夫只是体谅我体弱,没、没别的。” 张高岭道:“你也别拘谨,他就这性子,对自己人比对谁都好。” 李星汉坐在对面,眼神扫过姚元月碗里多出来的鸡腿,又看向自己碗里的寡淡青菜,道:“宋兄对亲眷上心是好事,只是明日户署就要核查,别耽误了正事才好。” 宋肃宴笑着应道:“李兄放心,这么重要的事我记着呢。阿昭,多吃点肉,别光吃菜。” 齐礼坐在一旁,自始至终没说话,只抬眼扫了扫姚元月细白的手腕。 直到午膳结束,姚元月都没敢抬头。 她暗自叹气。 在这赃罚库,共用午膳可要比核账册还累。 第13章 借良机小舅弟先行(上) 午后微雨,雨丝细如牛毛,没能压下初秋的闷热,反倒让人觉得湿哒哒黏糊糊。 赃罚库院外突然传来吆喝声:“张老爷订的东西到喽!” 众人都顿了手,抬头往门口看。 只见一个值役踩着廊下的积水进来,肩上的扁担压得微弯,随着脚步轻轻晃着。 他缓缓把担子放下去,待两个筐子落地,还特意顿了顿,确认稳当后才松开手。等他揭开蒙在外面的油布后,姚元月这才瞧见前筐里摆着一个好几层的描金食盒,后筐里的冰鉴正冒着丝丝白气。 “哟,凡阳兄,破费了。”宋肃宴先笑了。 张高岭靠着软垫跷着腿,笑得很是得意:“都说了请吃茶,还能不算数?这胜意楼的茶点,我家厨子可都仿不来,特意捎信让他们现做的,趁这会儿还新鲜,”他说着冲值役抬了抬下巴,“打开,给大伙儿分分。” 姚元月缓缓抬起手背贴住嘴唇,眼睛微微睁大。 那可是胜意楼!让王后娘娘都为之折腰的胜意楼! 她午前还以为张高岭只是随口客气,没成想竟真的让人把茶点送过来,还是胜意楼的。 低阶主事的月钱只够买上两盒,他倒大方,一送就是满筐,浑似个不把银钱当回事的纨绔。 食盒有六层,层层推开后仿佛是盘旋而上的天梯,每层都放着形状各异的糕点。一旁的冰鉴也被揭下盖子,沾染着茶香的冷意肆无忌惮地扩散开来。 张高岭伸手招呼:“都别客气,该吃吃,该喝喝,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活不是?” 霍刑曹也不见外,最先凑过来,笑出一脸褶子:“好家伙,胜意楼的桂花糕!去年内人生辰,我买了一盒,只闻到味,今儿倒能知道是什么味道了。” 李星汉两手放在账册上,眼神飘向食盒,却没动脚,嘴里还念叨:“明日就要核查了,账册还没核完,哪有心思吃点心……”话虽这么说,喉结却悄悄动了动。 张高岭看出他的心思,拿起一块杏仁酪递过去,笑着打趣:“李兄,吃块点心再核账,脑子更清楚。你总不能让账册把你嘴也堵了吧?” 周围人都笑了,李星汉的脸微微发红,接过小声道:“那、那我就尝一块,吃完赶紧核账。” 说着他咬了一小口,眼睛却亮了亮,只是嘴上还硬着:“还是踏实吃碗饭实在。” 宋肃宴倒习以为常,拿起一块枣泥糕先递到姚元月手里:“你阿姐喜欢吃枣,你们姐弟俩的口味应该也相似吧?” 姚元月接过枣泥糕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不敢看向宋肃宴的眼睛,满脑子都是“你阿姐喜欢吃枣”“你阿姐喜欢吃枣”“你阿姐喜欢吃枣”…… 这句话像窗外的雨丝轻轻挠在她心上。 她好像也没那么爱吃枣,莫非是成婚那晚肚子饿急了,吃了好些干枣的缘故? “味道怎么样?” 她小口咬着,枣泥的绵密甜香慢慢化开,闷热带来的烦躁也散了些,含糊应道:“嗯……是、是挺像的。” 宋肃宴没多想,又给自己拿了块绿豆糕,吃得慢条斯理:“不必拘谨,今年暑天,库里就靠凡阳兄的冰茶解暑呢。” 这时,张高岭瞧见齐礼只从冰鉴里盛了杯冷茶,放在手边用净纸包好的荷花酥却没吃,凑过去撞了撞他的胳膊:“你眼神真好,这荷花酥才是胜意楼真正的招牌,不过你怎么不吃呀?” 齐礼语气平淡:“我不爱吃甜的,留着。” “留着?”张高岭眼睛一亮,凑得更近了,“你留着给谁?难不成……你有家室了?” 这话一出,满库的人都看了过来。 霍刑曹嚼着桂花糕,笑着追问:“你看着年轻,竟和小宋一般也已成亲了?” 李星汉也没继续盯着账册,抬头好奇地看过来。 齐礼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耳廓微不可察地红了点,却还是没多话,只淡淡道:“内人喜欢吃甜的,带回去给她。” “哟!”张高岭拍着大腿笑,“没看出来啊齐兄,你看着冷冷的,倒挺疼夫人!” 宋肃宴也笑着点头:“是该多想着夫人,我家那位想必也爱吃胜意楼的点心,回头我也给她买些。” 姚元月倒是没那么热衷于人挤人才能买到的胜意楼,她旁的不爱吃,只好那一口独家风味的枣泥糕,小声提醒宋肃宴:“别买错了,就买枣泥糕就成。” 她抬眼看众人围着高冷性子的齐礼打趣,嘴角忍不住翘起:看来栖梧和她“假夫君”感情很是不错,回头问问她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口冰茶,一口枣泥糕,姚元月心里忽然轻松许多。 第14章 借良机小舅弟先行(下) 夏秋两季申时初刻,散值的梆子声会在王城准时响起。 即便明日户署要来核查,张高岭一听到声音,两手在官服下摆胡乱蹭了蹭,拍拍屁股就往门外窜,嘴里连声抱怨:“饿死了!要饿死了!” 霍刑曹看着他几乎要撞上门框的背影,连连摇头,终究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姚元月捏着笔杆转了半圈,目光忍不住朝张高岭走的方向飘。 她本不是爱嚼舌根的性子,可他散漫随意、到点就溜,霍刑曹还不加约束,实在勾得人心里发痒。 再看一旁,李星汉端坐在案前,后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连握笔的手都没松过半分;旁边的齐礼更甚,周身的气息肃沉地让人不敢靠近。 姚元月只好把目光落向了“姐夫”身上。 殊不知,宋肃宴早把她东张西望小动作收进眼底,却没点破,只慢悠悠起身:“手上的事做完了?那就随我去后库房,刚记起来还有两格子没盘完。” 姚元月忙应了声,快步跟上。 一迈进东厢的库房,她腿脚顿了顿,装作不经意似的往西厢扫了圈:“姐夫,张兄是什么来路?为何刑曹大人只摇头不拦他?” 宋肃宴嘴角稍稍往上挑了些,连声音都带了点笑意:“张兄可是位奇男子,就他家那位老爷子,王城里的不少上官连给他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姚元月恍然大悟似的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架:“他是哪位大人的孙子?” “阿昭觉得,张兄相貌如何?”宋肃宴忽然转了话头。 姚元月没琢磨透他的用意,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认真回忆,片刻后才慎重点头,笃定道:“就凭他那双桃花眼,一定是勾了不少女子的祸水。” 宋肃宴轻声一笑:“据说,他祖父年轻时相貌更加倜傥风流,这才引得大昊的天姬在射御大会上一眼见之,念念不忘,非他不嫁。” “这样啊……”姚元月咂摸了两句,心里的疑惑总算解开。 怪不得,一朝鸟雀变凤凰。 这就能解释为何张高岭的玉扳指是极好的料子,她从未见过。 她又追着问:“那张家娶了天姬后,为何不留在大昊,要回到盛雍呢?” “除了张家,无人可知。” “那为何张兄要窝在脏罚库?” 放着好日子不过,来刑署库房当差,实在奇怪。 “或许这里最适合他呢?”宋肃宴慢悠悠开口,话头忽然顿住,故意卖了个关子。 他眼角瞟着她,果不其然,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望地盯着他。 宋肃宴摇头笑了笑,补完后半句:“他自小见了不少宝物,再珍贵难寻的,他都能如数家珍,西厢里的那些旧物他可看不上,让这样的人来收贮登记,再合适不过。何况他并无入仕之心,于他而言,不管在哪里都是为了给长辈一个交代,不如就选个自己最能得心应手的位置。” 姚元月似懂非懂,指尖还在木架上轻轻划着:“那李兄呢?莫非是哪位国姓王亲的后代?” “或许是,”宋肃宴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阿昭,那位齐礼是什么人物?我还从未见李星汉如此慌神儿过。” “他……我原先在户署没有和他有太多交集,只知道他挺能干的,古板严苛,但人品贵重又正直,我能调来刑署,也是他帮我斡旋的。”姚元月垂了垂眼睫,语气平和。 “他看上去可不像是个会多管闲事的人。” 姚元月斟酌了片刻,决定只说一半,语气也放得轻了些:“他还是阿姐关系最好朋友的夫君。” 宋肃宴黑漆漆的眸子倏地亮了:“原来如此,那就是自己人了。” 他目光落在姚元月脸上,语气不复方才的松快,多了点认真:“你的事我只是略有耳闻,听着像是在户署受了不少委屈,你若是不愿意同我讲,我便不会问。” 姚元月随手理了下衣襟,一脸轻松道:“没事的,姐夫,已经过去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惋惜,眼底悄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只可惜,那时我只想着出去游历散心,就连阿姐成婚都没来得及赶回来,以至昨夜才匆匆归家,不巧,那时阿姐已和你一起回了宋府。” “你阿姐,她很想你。” 姚元月听了这话,原本垂着的眼睫猛地抬了抬,没来由鼻头一酸。 她赶紧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压下去,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暗哑:“姐夫,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阿昭但言无妨。” “我想早些下值……剩下的要不姐夫自己一人来?”姚元月抬眼望着他,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宋肃宴微微一怔,随机笑道:“没事,你走吧,这里有我一个人就好。” 姚元月立刻松了口气,脸上绽开个轻快的笑:“谢谢姐夫!” 宋肃宴看着她转身要走,忽然开口问:“你知道宋府在哪里吧?” 姚元月满心雀跃,不知他为何这么问,脚步没停,只抽空转过身朝他摆了摆手:“城北嘛!就算忘了我也会问路人的,姐夫好好在这里盘银哦!!!” 宋肃宴看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才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却压着点藏不住的笑意,低声嘀咕:“人家姐弟叙话,倒是显得我多余了。” 他看着满墙的钱格,嘴角逐渐恢复如常:“同胞所生的姐弟,除了相貌,性情竟也能这般相像……” 第15章 乌衣巷公子会佳人 申时初刻,日头已偏西,斜斜洒在崇福门街的青砖上,初秋的热意依旧未散。 刚走出城门,姚元月便瞧见不远处停着的青布马车,陆清就倚在车旁,见她来,忙上前解开缰绳。 姚元月脚步未敢放缓,上车后便对陆清道:“先去城西乌衣巷的齐宅。” 车轱辘碾过石板路,行了不到两刻钟,路越来越颠簸,外面的声音从热闹喧嚣变成静悄悄的。 姚元月闻到老槐树的味道,她掀开帘子一瞧,乌衣巷墙根处的青苔都被午时的那场细雨润得发亮。 齐宅院门虚掩,姚元月让陆清在门口暂且等着她,推门而入,没走多少步,就望见柳栖梧坐在窗边翻画稿。 配着木窗框,活脱脱一副美人观画图。 柳栖梧抬头一瞧,笑意登时染上眉梢:“你来了。” “吴娘子,我要同你说几句悄悄话。”姚元月跟着一笑,快步进了屋。 柳栖梧唤来她的侍女萍意,让她帮忙关好门窗。 等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后,姚元月挨着她坐下,将赃罚库的事慢慢道来。 柳栖梧听得入神,两手放在膝头,时而蹙眉,时而睁圆了眼,时而“噗嗤”一笑。 姚元月心里一动,想着齐礼留了荷花酥的事,暂且不说才好,便岔开话头:“对了,栖梧,是不是你同齐礼兄说情,他才把我也调来刑署的?” 柳栖梧闻言一愣,嘴角瞬间耷拉下来:“我与他正闹着别扭,好几日没说话了,若不是你方才提起,我竟不知你们都去了刑署。” “闹别扭?”姚元月追问。 “还不是为了明月馆的事,”柳栖梧神色带着点委屈,又带着不肯退步的倔强。 “我同他说想办画馆教更多人画画,他倒好,冷言冷语,说我不如将卖画的银钱捐出去,帮流民改善生计来得更实在,你说气人不气人?” 姚元月听得拍了拍柳栖梧的手,跟着愤愤然:“他这话说得忒过分!温饱要顾,精神念想就不是正经事了?你尽管筹备画馆,缺银钱我帮你凑,要人手我给你寻,绝不让他看轻了你!” 柳栖梧被她逗笑,握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我心里有数,真要麻烦你,定然不跟你客气。倒是你,刚入赃罚库就这般累,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屋里门窗紧闭还落了栓,姚元月无所顾忌,上前一步紧紧搂住柳栖梧的腰,下巴抵在她肩上,笑道:“被美人多抱一会,我约莫就能缓过来了……” 窗外隐约响起一阵细微窸窣声,随即传来两声猫叫,两人丝毫没觉得有何异样。 柳栖梧笑着拍了拍她的背,指尖轻轻刮了下她的脸颊:“当心被旁人听见,让我这个成婚刚满一年的新妇落个‘红杏出墙’的名声。” “那我便做你的‘奸夫’,”姚元月怪笑两声,随即叹了口气,语气沉了沉,“可是‘奸夫’今日好累好累……” “我来给你揉揉肩,”柳栖梧满眼心疼,“我最初扮‘吴娘子’的时候也是很难适应,你比我还厉害,扮男子入仕,如今又和自己的夫君做同僚,光是想一想我就头皮发麻。” 姚元月顺从地松开胳膊,背对着她,任她揉捏:“所以……我思来想去,打算同宋肃宴和离。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能真正松快些。” “和离?”柳栖梧的手猛地顿住,半晌才继续揉着她的后颈,声音也低了些:“只要是你拿定主意想做的事,我自然是支持你的,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 姚元月稍微一想:“还真的有,快些把你的明月馆建起来,这样我就能方便换装了,位置选好了吗?” “还在想办法,不过,为了你,我肯定会在城西北找一处地方。” 姚元月感动至极,要不是被她正按得舒服,她都想再扑上她抱上一抱。 柳栖梧问:“那你打算怎么和他提和离这件事?” “我娘不让我主动提,我想让他主动说,所以,趁着他对我没生出什么感情,越快越好。” 柳栖梧有点犹豫,还是说了出来自己的心里话:“他那日迎亲,眼里的笑都藏不住,几步就跨到你跟前,手都在微微发颤,你当时蒙着盖头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他那模样,分明是娶了心上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对你毫无情分。你讨厌他?” 姚元月的身子僵了僵,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不讨厌他。若是十一年前阿昭没出事,我也不会是这般性子。若按从前的活法,或许会觉得能遇到这样一位夫君也不错。可我不只是‘姚元月’,还是‘姚元昭’。” “阿月……你有没有想过除了和离之外的另一种解法?”柳栖梧斟酌着开口,手指又从两肩移到她的太阳穴,轻轻打圈揉起来,“若能确定他的心意,不如将真相告诉他?他若真心待你,定会护着你,何苦要走和离这条路?” “我不愿赌,”姚元月转头看向她,眼神里满是坚定,“我不愿将自己的前程,系在旁人的心意上。便是他如今对我有心,往后呢?万一情分淡了,他再将我女扮男装的事败露出去,所有心血都要付诸东流,姚家会成为怀集最大的笑话。” 柳栖梧见她态度坚决,便不再劝,只问:“那你打算如何让他主动提和离?” 姚元月凑近她,三言两语将心里的谋划说了出来。 柳栖梧听得眼睛都直了,半晌才道:“这般做法……当真能成?” “成不成,先试试再说,”姚元月自信一笑,指尖捏了捏她的脸,“若不成,我还有别的法子。” 她顿了顿:“其实,我今日找你来,还有另一层缘由。宋肃宴定会以为‘姚元昭’下值后直奔宋府寻‘胞姐’,肯定没想到我会来乌衣巷寻齐礼的夫人。” 柳栖梧愣了片刻,随即莞尔一笑:“所以你这次来不光是和我说悄悄话,还是以‘元昭’的名义感谢我向‘夫君’吹了枕头风,把你提携到了刑署?” “知我者莫过柳娘子也,”姚元月好似想起来什么,“齐兄知道咱们关系好,他不会误会的吧?” “误会什么?管他做甚,我只是见故友,又没干犯法的事。” “这我就放心了。”姚元月乐呵呵一笑。 又过了一刻钟,邻家炊烟的淡香透过窗缝钻了进来。 姚元月的肩膀后背已被柳栖梧揉的很是舒坦,她深情款款,起身告辞:“时辰不早了,我得赶紧走了,下次趁你夫君不在,再来寻你。” “好。”柳栖梧看着她的‘奸夫’笑出声。 走到院外,姚元月伸了个懒腰,抬头一瞧,日头更加偏西,已经快挨着隔壁邻家的屋顶上了。 就在上车时,姚元月突然想起刚过来的时候在院外撞见的仆役,此刻他正好连人带车都不在,想是去接齐礼去了。 她忍不住问柳栖梧:“方才在院外瞧见齐兄的男仆,绷着脸,像是谁欠了他银钱似的,莫非他素来如此?” 柳栖梧笑着替她拢了拢车帘,“别管他。” 柳栖梧又叮嘱陆清:“路上别太急,仔细照看。” 陆清不敢看她,低头道:“吴娘子尽管放心!” 趁着姚元月在车里更换丹红衣裳的间隙,陆清赶着马车来到三阳书铺。 姚元月掀开一道小缝,瞧见此刻太阳更加西斜,想来是快过申时。而停在书铺旁的马车上,黄亮正靠着车壁打盹,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她从书铺小厮口中问到话,径直朝“丙”字雅间走去。 慕容、慕佩和丹红早已在里间等候,见到她的那一刻,激动地纷纷站起来。 姚元月从袖中取出两封折好的信笺,递到丹红手里:“这一封,你回姚家的时送到我爹娘手里;这一封,让你夫君寻个可靠的人送到宋府,只说是姚家郎君托人送来的。” 丹红了然:“娘子放心。” 姚元月一边换回自己的衣裙,一边同她们互相通气。 画好妆容后,她看了眼铜镜。 嗯,她又成“姚元月”了。 姚元月戴上面纱。 出门的时候,日已落西山,天色已微暗,街边的灯笼已陆续被点亮,三阳书铺的招牌在晚风里晃来晃去。 慕佩走到黄亮跟前:“小哥,快醒醒,少夫人已经看好书,这就要回府了。” 黄亮一激灵,赶紧坐起身,碰到脑袋“嘶”了一声:“哎哟。” 他揉了揉额头,跳下马车搬出脚凳,向裹着面纱的姚元月躬身行礼:“请、请少夫人上车。” 今日一切都很顺利。 姚元月坐上车,默默记下方才丹红她们说的一日行踪:午时前都在天福观诵经祈福,在观中吃了斋饭,雨停后又去瑶湖边找一老翁买了鱼竿和鱼饵,但什么都没钓上,回了城就去三阳书铺,一直待到现在…… 约莫行了不到两刻,车外忽然传来黄亮的声音:“少爷!是少爷!” “……” 姚元月心头一跳,她以为宋肃宴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不过她早思索好自己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掀开帘子一瞧,就见宋肃宴正站在府门前,负手而立,青色官袍被晚风拂得微扬,目光似是往这边望来,她赶紧放下帘子。 慕容和慕佩先下车,姚元月清了清嗓子,双目含笑出了车厢,本欲让她们俩搀扶着走下马车,抬头一瞧,宋肃宴早已迈步上前,伸手递向她,声音温温柔柔的:“夫人,小心脚下。” 这声呼唤听得姚元月起了鸡皮疙瘩。 她皮笑肉不笑地将手搭在他掌心,心里暗忖:宜早不宜晚,要让他生出和离的心思,便从今夜开始吧。 第16章 戏鱼台夫为妻念信 “夫人用过晚膳了么?” “……”姚元月摇头。 傍晚的暖风从街道吹来,拂得她鬓边碎发轻动, “为夫也没有,那我们一起回融园用晚膳吧。”宋肃宴轻轻牵着她的手。 “阿宴刚下值回来吗?”她刻意放缓。 “嗯。” “哪有,”一旁的崔良突然插话,挠了挠头,“少爷两刻前就回来了,一直站在府门口没动,官袍都没换。” 姚元月眉梢微挑:“那为何不换掉官袍呢?” “还不是……”崔良话没说完,就被宋肃宴打断。 “阿良。”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崔良悻悻然闭上嘴,往后退了半步。 姚元月了然:“莫不是在等我回来?” 宋肃宴抬眼望她,轻轻“嗯”了一声:“一天未见,想你了。” “……” 姚元月连干笑都笑不出来,心里的鼓敲得更响。 她暗忖:这是何意?莫非是想问我白日去了哪里,为何迟迟不归? 她又盼着:快问啊,只要你问,我就能顺着话头引你生疑。 不料宋肃宴什么也没说,只牵着她的手,缓步踏入融园。 夜色渐浓,小径两侧的石灯笼一路亮过去。 锦绣池边的秋海棠开得正盛,戏鱼台上足足点了四架灯,映得水面波光粼粼,就连飘逸的薄纱也跟着染上一层星河般的光辉。 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气,桌上摆着足足七八道精致菜肴,还有一碟叠得整齐的枣泥糕。 宋肃宴扶她在花凳上坐下,绕到对面落座时,池里的锦鲤摆了摆尾,溅起细弱的水声。 “夫人今日可有在外面见到阿昭?” 果真开始问了。 姚元月心头一紧,面上却装作诧异:“阿昭?不曾啊。你今日见到他了?” 宋肃宴微怔片刻,随即恢复如常,指尖在筷箸上轻轻摩挲:“嗯,他今日顺利入了刑署,成了我的同僚。夫人在外待了一天,定是累了,多吃些。” 风从池面吹过来,带着点入夜的凉爽。 他连续给她夹了好几筷子。 姚元月看着面前碗里的小山,心里泛起一丝对不住它们的愧疚:若是日日都如今天这般周旋来周旋去,怕是刚补上的肉都来不及长稳就掉了。 若不能早些了断,这般折腾,何时是头? “谢谢夫君,”她扬起笑脸,装作刚发现枣泥糕似的,睁大眼睛:“这是厨房自己做的吗?” 宋肃宴笑了笑,指尖点了点糕碟:“今日午后,库中同僚一起用了胜意楼的茶点,阿昭瞧着很喜欢这家的枣糕,我顺路买了些回来。” “……”姚元月微微一笑。 她抬眼,歪头看着他:“阿宴,你是不是有心事啊?为何瞧着好像不甚开心呢?” 宋肃宴放下筷子,身子微微前倾。 “嗯?” 姚元月内心激动不已,仿佛此刻身体里有个小人正不断跳跃:他要问了!终于要质问我了! “夫人,你与阿昭是不是闹了什么矛盾?” “……”姚元月脸上的笑僵住,干笑两声,拿起一块枣泥糕咬了一口,“没有哇。” “你们是一起相伴长大的姐弟,想来是无话不谈,”宋肃宴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担忧,“可昨夜阿昭回府后,不曾让人从姚府送信来,今日下值也没先来家中寻你……你们姐弟间的争执,是为夫不方便知道的么?” 姚元月愣住了。 她预想过千百种质问,却没料到,他竟在关心这个。 池里的锦鲤突然跳起来,溅起的水花落在石栏上。 就在这时,一阵轻步声传来。 平安捧着一个浅盘上前,躬身道:“姚府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姚少爷写的。” 姚元月捏着枣泥糕的手顿了顿:“阿宴,我的手里拿过糕点了,你帮我念吧。” 宋肃宴闻此接过信笺,小心拆开,就着烛光轻声念了起来: 阿姐,多日不见,甚是想念。那日与你一别,我甚后悔。我明知你是为我好,还是一意孤行解印归家,我还是头一回看你这么生气,我也生气。离开怀集后,我坐车一路向南,见川间碧草,见海上明月,却见不到你。我错了,阿姐。等我想明白赶回怀集,你已经出嫁了,家里从此只剩下我与父母二人。我看到调令,大哭一场,我立下决心不辜负你竭力以助的心意,等我什么时候干出名堂,我才敢见你。阿姐,姐夫说你想我,我也很想你。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就写信请姐夫明日上值时捎过来吧…… 姚元月手里的枣糕开始染上斑斑点点的深褐色。 她垂着头,一颗颗泪珠毫无预兆地滚滚落落,一滴一滴地砸在枣泥糕上。 立在她身后的慕容、慕佩也悄悄红了眼。 宋肃宴念信的声音猛地顿住,他放下信纸快步绕到姚元月身边,倾着身,声音里满是慌乱:“怎么了?夫人?” 姚元月的肩膀微微颤抖,她再也忍不住,抬手蒙住眼睛,哭声顺着指缝溢出来。 是,信是她亲手写的,是用来骗宋肃宴的。 但听着她念信的时候,她无比期望,这封信是阿昭写给她的。 可她还是骗不了自己。 宋肃宴伸手将她搂住,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你们都先下去。” 戏鱼台上的侍女、仆役不敢多留,快步退了出去。 “夫人,虽然我不知你为何如此难过……”他紧紧搂住她,声音仿佛贴着她的耳畔,“在我面前,想哭就哭吧。” 姚元月闭上眼睛,两行热泪汹涌而出。 这是她第二回听旁人和她这样说。 崇嘉十四年,阿昭走后,她从未在爹娘面前掉过眼泪。 她知道爹娘和她一样痛,她若哭了,爹娘只会更难受。 她假装没心没肺,假装自己就是新的“阿昭”,不再上房揭瓦、下水摸鱼,而是像阿昭那样没日没夜看书,一张张对着阿昭留下的笔记模仿他的字迹…… 她希望爹娘能看到女扮男装的她开心些,她不贪心,只要能看他们开心一点就成。 她的伪装很彻底,彻底到即使她一个人在卧房里也不会抹眼泪,她怕到了第二天,爹娘会发现她的眼睛发红,眼皮发肿,声音沙哑。 阿昭死去的第三年,她时常做梦,梦里有“阿昭”,仿佛他从未离开。 她像小时候那样朝窗户扔雪球,在书上乱写乱画,她希望听到“阿昭”对她说:姐,就让我多看会书吧,成不成? 可是梦里的“阿昭”会朝她扔雪球,和她一起在书上画画。 直到某天,这个“阿昭”突然对她说:“虽然我不知你为何如此难过……在我面前,想哭就哭吧。” 她看着“阿昭”,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我的阿昭吗?” “阿昭”搂住她,还没说话,她就醒了。 之后她再梦到“阿昭”,反而没有那么难过了,她会和他讲自己在学堂的日常,讲今日吃到很好吃的枣泥糕,无话不谈。 再后来,她在某年花朝节遇到柳家小娘子,她们一见如故,从此成了至交。 她从未向柳栖梧提起过梦中事,可她知道,在柳栖梧面前,她能大笑大哭。 如今,宋肃宴也说了同样的话。 “……”姚元月捏起他的肩上的官服,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上面。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她声音含糊地说了什么。 “夫人说的什么?”宋肃宴贴近她。 “呜……脏了。” 宋肃宴的手还在轻轻拍她的背,语气里没有半分嫌弃:“夫人随便擦,官服有的是。” 被他这么一拍,姚元月清醒过来:事情的发展,和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推开宋肃宴,泪眼婆娑地问:“呜……为何你不问我今日都在外面做些什么?” 宋肃宴拿出帕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赵管事说你去了天福观,想必从观里出来后,又去别处玩了。” 姚元月抽抽搭搭的:“你不生气?” “为何要生气?”宋肃宴的指尖碰了碰她泛红的眼角,动作轻柔,“夫人能在为夫上值时,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为夫也开心。” 他话锋一转,语气多了几分认真:“不过,明日出门还是多带几个人。只有慕容、慕佩和黄亮,我不放心。” 人多就麻烦了。 “我不要,”她带着哭腔严声拒绝,“我不喜欢很多人跟着我,有他们三个就够了。” 宋肃宴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想也没想就松了口:“……好,听夫人的。” 姚元月吸了吸鼻子:“饿了,要继续吃。” “好,为夫和夫人一起吃。” 夜色愈发浓了,两人静静用膳,只有池里的锦鲤偶尔跃出水面,“哗啦”一声溅起水花,又迅速落回水里。 “用过膳后,夫君就去平风斋歇息吧。”姚元月突然开口。 宋肃宴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 他抬眼望她,语气带着点不确定:“夫人是说……今日依旧分房歇?” 姚元月垂着眼,睫毛还挂着点点泪花:“昨日说好的,夫君忘了?” “夫人刚刚大哭一场,为夫有些不放心。” 姚元月握着筷子的手紧了又紧,抬眼时,故意挤出几分轻松的笑:“姐弟之间总会这样,吵吵闹闹哭一场,转头就和好了。阿宴没有兄弟姐妹,想必不知道这种亲近。我没事的,你不必担心。” 宋肃宴盯着她看了半晌,仍不肯就此松口:“那就等夫人给阿昭写过信,我再去平风斋。” 姚元月不好再拒绝,点了下头道:“……也行。” 她端起汤碗,喝了两口温热的鸽子汤,把碗放下道:“我吃饱了,阿宴看起来也吃好了,不如现在咱们就去鹤跃堂?” “好。” 宋肃宴放下筷子,起身走向她,刚要伸手扶她,就被她轻轻避开。 “我真的没事,自己能走。” “……好。” 中间写哭了,泪点低哈哈哈,等完本后,一定会写一个阿昭顺利长大的姐弟番外,在另一个时空,他们开开心心地一起成长……TT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戏鱼台夫为妻念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