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 第1章 芸香阁 民国二十二年,临安。 春天的雨,似乎总带着一股子缠绵不休的执拗。 细密的雨丝已经笼罩了这座江南名城整整三日,将青石板路冲刷得油光锃亮,能清晰倒映出沿街店铺檐下悬挂的、在湿气中微微摇晃的灯笼。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水汽和不知名花朵的淡香,混杂成一种独属于江南雨季的味道。 位于梧桐街转角的芸香阁,便是在这样一片朦胧的烟雨中,静静地伫立着。 青瓦白墙,雕花木窗,门楣上挂着一块黑漆描金的牌匾,字迹娟秀,透着几分书卷气。若非门前那盏被雨水打湿后更显殷红的灯笼,路人或许会以为这是哪位文人雅士的清居。 二楼,临窗的雅座。 温雪枫正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杯尚在氤氲着热气的碧螺春。她穿着一袭素净的月白色旗袍,领口和袖口用同色丝线绣着几朵小小的白茶花,雅致而不张扬。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成一个髻,只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子固定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那张本就清丽的脸庞愈发柔和。 她今年二十二岁,对于一个独自经营着一家茶楼的女子来说,尚显年轻。但她的眼神,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静。此刻,她的目光正落在窗外,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地上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仿佛入了神。 芸香阁是她一手筑起的壳,一个可以暂时隔绝掉枪炮声、哭喊声和那些午夜梦回的血色记忆的壳。九年前的那场剧变,将她从云端推入泥沼,也让她一夜长大。在海外漂泊数年,归来后,她用仅剩的家当盘下了这个小楼,开起了这家茶馆。 她喜欢茶,喜欢茶那清苦过后悠长的回甘,像极了人生。 “老板娘,楼下王先生那桌又要了一壶龙井。”伙计小春轻手轻脚地走上楼,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扰了这份宁静。 温雪枫回过神,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冲小春温和地笑了笑:“知道了,你去吧。告诉后厨,雨天湿冷,给客人们送的茶点换成新出炉的桂花糕。” “好嘞。”小春应声下楼。 楼梯上很快传来他招呼客人的声音,夹杂着茶客们低声的交谈,让这间茶楼在静谧中又添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温雪枫端起茶杯,吹开浮在水面的嫩芽,轻轻啜了一口。茶汤温润,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因这连绵阴雨而起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阵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 那脚步声沉稳而有力,皮靴踏在老旧木质楼梯上,发出“笃、笃”的闷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上。这声音里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瞬间便穿透了茶楼里温吞的空气。 温雪枫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眸望去。 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出现在楼梯口。 走在前面的那个,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中山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他身姿挺拔如松,肩宽腰窄,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迫人的威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刀,锐利得能剖开所有伪装,却又深不见底,藏着战火硝烟的疲惫与杀伐决断的冷硬。当他的目光扫过茶楼时,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几桌客人都不由自主地噤了声。 跟在他身后的男子则显得随性许多,一身浅色长衫,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温雪枫缓缓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脸上挂起了作为老板娘应有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欢迎光临芸香阁,二位客官里面请。” 她的声音清脆柔和,像山涧清泉,在这略显压抑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悦耳。 为首的男人,也就是萧云山的目光,终于从巡视中收回,落在了她的身上。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锐利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听说贵地的茶不错,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坐坐。”他开口,声音低沉磁性,带着一丝沙哑,像是久经风霜的陈酿。 “客官来得巧,楼上还有雅间。”温雪枫微微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请随我来。” 她转身在前面引路,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深邃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自己的背影上,带着审视与探究。她心中了然,这样的人物,在如今的临安城,除了那位刚刚打了胜仗、声名赫赫的新任督军萧云山,再无二人。 通往雅间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的脚步声。温雪枫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将二人引了进去。 雅间布置得极为雅洁,一桌二椅,墙上挂着一幅笔法老道的《寒江独钓图》,窗外便是雨打梧桐的夜景。 “二位请坐。”温雪枫替他们拉开椅子,“不知想喝点什么茶?小店的碧螺春和雨前龙井都还不错。” “就碧螺春吧。”萧云山坐下后,目光并未停留在墙上的画或窗外的景,而是直直地看着她。 那位叫周淤青的男子则笑着打趣道:“有老板娘这样的美人亲自泡茶,喝什么都是甜的。我叫周淤青,这位是我大哥,萧云山。” “周先生,萧先生。”温雪枫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并未因那句轻佻的恭维而有丝毫动容,“二位稍等。” 她转身去取茶具。很快,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被端了上来。 温雪枫没有让伙计动手,而是亲自为二人点燃了桌上的酒精灯,煮起了山泉水。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取茶,温杯,洗茶,悬壶高冲……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雅致与从容。这不像是在待客,更像是在完成一种庄重的仪式。 周淤青看得有些呆了,喃喃道:“云山,你看这老板娘,真不像个开茶馆的,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小姐。” 萧云山没有说话,深邃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温雪枫。他见过太多女人,或娇媚,或艳丽,或故作清高,却从未见过像眼前这一个,在喧嚣的乱世中,能将一份宁静演绎得如此真实。她的美,不在皮相,而在那份从容不迫的风骨。 第一道茶很快泡好,琥珀色的茶汤注入小巧的瓷杯中,茶香四溢。 温雪枫将茶杯分别推到两人面前:“二位请用。” 萧云山端起茶杯,放到鼻尖轻嗅,随即轻抿一口,感受着茶汤在舌尖上由苦转甘的变化。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好茶。汤色清亮,入口鲜醇,回味甘爽。老板娘是懂茶之人。” “萧先生过奖了。不过是开了家茶楼,总要懂些皮毛,才好待客。”温雪枫浅笑着应答,滴水不漏。 周淤青也喝了一口,赞道:“果然好手艺!老板娘,你这茶楼开了多久了?一个人支撑,想必很不容易吧?” “两年多了。”温雪枫垂下眼帘,为自己续了些水,“还好,有几个伙计帮衬着。而且,除了这个,我也没有旁的事可做了。” 她的语气很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但萧云山却从中听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芸香阁。”萧云山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忽然开口,“芸香,古时指代书卷,亦是皇家藏书阁之名。老板娘取这个名字,看来胸中丘壑,并非一间茶楼能装得下的。” 这个问题,比周淤青那些直白的打探要高明得多,也更具试探性。 温雪枫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眸子像一口古井,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她心中微起波澜,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微笑道:“萧先生博学。只是小女子没什么宏图,取这个名字,不过是附庸风雅,盼着茶香能同书香一样,洗涤人心罢了。在这乱世里,人心,最需要洗涤。”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遭的雨声、楼下的私语似乎都消失了。温雪枫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山河万里与铁马冰河,那是一个男人用脚步丈量过战火,用肩膀扛起过责任的证明。而萧云山,则在她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这里的、被精心收藏起来的孤勇与破碎感。 这个女人,有故事。这是萧云山的第一判断。 “说得好。”萧云山收回目光,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只是,乱世之中,人人都想寻个安身之所。但很多时候,纷扰会主动找上门来,避无可避。” 这话意有所指,像是在说家国天下,又像是在对她个人进行某种告诫。 温雪枫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端起茶杯,送到唇边,用这个动作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若真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那便只能面对了。” 雅间内,一时间又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炉上泉水沸腾的咕嘟声。 又过了一会儿,周淤青看了看腕上的表,开口道:“云山,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萧云山“嗯”了一声,站起身。他从中山装的内袋里掏出一锭小小的银元宝,放在了桌上。那分量,远不止两杯茶钱。 “萧先生,给多了。”温雪枫也随之起身。 “多的,”萧云山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就当是我对这家茶楼的投资。这乱世风雨飘摇,希望老板娘的芸香阁,能一直安稳地开下去。”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在踏出雅间的前一刻,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低沉的话语。 “后会有期,温老板。” “二位慢走。” 直到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下,温雪枫才缓缓坐回原位。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锭银子上,银元宝在灯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 这锭银子,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打破了她苦心经营的平静。 她知道,从这个名叫萧云山的男人踏入芸香阁的那一刻起,她所求的“安宁”,或许已经成了一种奢望。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第2章 棋局 夜色渐深,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磅礴,雨点砸在青瓦上,发出的声响密集如鼓点,仿佛要将这江南小楼吞没。 芸香阁的客人们早已散尽,伙计小春也打着哈欠收拾好了一楼的桌椅,跟温雪枫道了别,缩着脖子冲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雨幕里。转瞬间,整座三层小楼便彻底沉入了寂静,只剩下温雪枫一人,和窗外那仿佛能洗刷掉世间一切痕迹的雨声。 灯火摇曳,将她孤单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微微晃动,像一株在风雨中飘摇的瘦竹。 温雪枫没有立刻下楼,依旧坐在那间萧云山曾待过的雅间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烟草与硝烟的凛冽气息,与茶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危险的氛围,让她无法忽视。 她的指尖,正轻轻摩挲着桌上那锭冰冷的银元宝。 这锭银子,分量不轻,上面刻着北平“宝丰银号”的戳记,成色十足。它静静地躺在深色的木桌上,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无声地嘲弄着她试图用茶香与书卷气构建起来的这方“净土”。 “投资”? 温雪枫在心中冷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对萧云山那样的人而言,这世上的一切,或许都可以被视作一场投资。一座茶楼,一个女人,一块地盘,一支军队……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愿意为此付出多大的筹码,以及他期望得到怎样丰厚的回报。 他期望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一个安放在后院,可供消遣解闷的美人?还是一个能为他打探消息、传递情报的棋子? 她不敢深想,或者说,她很清楚答案可能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抗拒。她见过太多在权势面前摇尾乞怜、最终被啃得骨头都不剩的人。她不想成为下一个。 更重要的是,他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足以颠覆她所有的计划。临安城的权力中心突然换人,变成一个如此敏锐、如此深不可测的枭雄,这对她和她背后那个致力于推翻旧军阀统治的组织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静坐了许久,温雪枫终于站起身。她将那锭银元宝收进旗袍的暗袋,入手冰凉,仿佛一块寒铁,紧紧贴着她的肌肤,时刻提醒着她今夜的相遇。她熄灭了雅间的灯,一步步走下楼梯,老旧的木质阶梯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如同疲惫的叹息。 回到自己位于一楼后院的独立居所,她一丝不苟地锁好了通往前堂的门,又仔細检查了一遍窗户的插销。房间里陈设简单至极,一张硬板床,一个衣柜,一方书桌,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世界地图。这里不像一个年轻女子的闺房,更像是一个苦行者的修行地。 她走到书桌前,点亮了桌上的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带锁的英文版《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打开有些生锈的铜质锁扣,她翻到中间,里面却并非印着动人诗句的书页,而是被整齐挖空了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几样精巧的物件:一小瓶无色透明的液体,一根特制的空心钢笔,几张薄如蝉翼的信纸,还有一盒火柴。 她没有立刻动笔,而是先取出火柴,“擦”的一声划燃,点燃了一支极细的白蜡烛。烛光摇曳,映得她的侧脸忽明忽暗。她旋开钢笔,将那无色的药水小心翼翼地灌入其中,然后将笔尖在火焰上轻轻燎烤了片刻,直到笔尖变得温热。这套流程她已重复过无数次,熟练得如同本能。 做完准备工作,她才取出一张信纸,铺在桌上,开始迅速书写。 字迹在纸上短暂地显现出湿痕,又很快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温雪枫自己,能借着烛光摇曳的微弱反光,看清自己写下的内容。 ——“‘鹰’已抵临安,其人二十七岁上下,名萧云山,警觉性极高,洞察力惊人。今日于阁中初次接触,随行者为周淤青,隶属空军,态度轻浮,或可为突破口。萧对我本人及茶楼背景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言语间多有试探,意图不明,建议暂停一切原定计划,进入静默观察期。他日后必会再来,我将相机行事。另,此人行事霸道,心思深沉,极难预测,威胁等级需上调至最高。雪枫。”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停下笔,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九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父亲倒在血泊中,最后望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甘与期许,母亲紧紧将她护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着:“快跑!为温家报仇!” 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是她九年来的梦魇,也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她睁开眼,眼底的脆弱瞬间被坚冰覆盖。她吹熄蜡烛,将信纸凑到台灯的灯罩旁,利用灯泡散发的热量将其快速烘干。确认万无一失后,她将信纸折成一个极小的方块,塞进了书桌腿部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裂缝里。明天清晨,负责送菜的“交通员”会悄无声息地取走它。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 窗外的雨声依旧。她闭上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萧云山那双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战场,有权谋,有不容置疑的威严。当他看着她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鹰盯上的兔子,所有的伪装都摇摇欲坠。 “后会有期,温老板。” 他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温雪枫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句客套话。下一次见面,等待她的,又将是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博弈?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无边的黑夜里,带着一丝决绝。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退缩。为了给温家一百多口冤魂讨回公道,她可以放弃一切,包括所谓的爱情,也包括……随时可能失去的生命。 与此同时,临安城另一端,前清王府改建而成的督军府内,灯火通明。 这里是临安城新的权力心脏。院墙高耸,铁门紧闭,荷枪实弹的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巡逻队的皮靴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声响,肃杀之气隔着几条街都能感觉到。 主楼书房内,萧云山刚刚脱下那身在茶楼时穿的中山装,换上了一身宽松的黑色丝质睡袍。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冰块在杯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正俯瞰着脚下这座在雨幕中沉睡的城市,眼神深沉如夜。 周淤青大喇喇地陷在对面的真皮沙发里,手中把玩着一个从西洋带回来的Zippo打火机,让它在指间灵巧地翻飞,不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我说云山,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啊。”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满室的寂静,“从那家叫芸香阁的茶楼出来,你就一句话不说,跟丢了魂儿似的。怎么,真被那位冰山美人老板娘勾了魂?” 萧云山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晃动着杯中的酒液,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 “她不简单。”半晌,他才吐出这四个字。 “哦?哪里不简单?”周淤青来了兴趣,坐直了身体,“不就是个长得漂亮点、气质清冷点的茶楼老板娘吗?这年头,稍微读过点书的女子,哪个不端着点架子。再说,她那样的容貌,在临安城这种地方开茶楼,没点背景靠山,早被人连皮带骨吞了。我猜啊,她背后不是某个商会大佬,就是某个官场要人。” 萧云山转过身,靠在窗边,抿了一口辛辣的烈酒:“她的手。” “手?”周淤青一愣,努力回想了一下,“手怎么了?挺白净的啊,指甲修剪得也整齐。” “她的手上,没有一点常年泡茶留下的茶渍,指腹光滑,虎口处却有一层极薄的茧。”萧云山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是在复盘一盘精密的棋局,“那不是干粗活留下的茧,也和普通读书人握笔的茧位置不同,倒像是……常年握着某种更细、更硬的东西留下的,比如……手术刀,或者,电报机的发报键。” 周淤青听得一怔,手上的打火机都停了动作:“不会吧?你这联想也太丰富了。” “还有她的眼睛。”萧云山继续说道,“你跟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她。她的眼神很稳,无论你说什么,哪怕是恭维或是试探,她的情绪都没有太大的波动。这不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子该有的镇定,倒像是一个受过极其严格训练的人,懂得如何完美地控制自己的面部微表情。” “最重要的一点,”他顿了顿,将酒杯重重地放到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当我说‘纷扰会主动找上门来,避无可避’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瞳孔有一次非常细微的收缩。那是一种下意识的警觉反应。一个只想安稳度日的普通人,是不会有这种反应的。” 周淤青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咋舌道:“我的天,云山,你这观察力也太变态了。我们就是去喝杯茶,你倒好,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快分析出来了。照你这么说,这个温雪枫,难不成是哪方派来的探子?” “有可能。”萧云山走到宽大的红木书桌后坐下,神情变得无比严肃,“我们这次来临安,明面上是接管防务,实际上是为了什么,你我都清楚。那批足够装备一个师、却在运输途中离奇失踪的盘尼西林,还有那份足以让长江防线全线崩溃的防务部署图,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临安城内潜伏着一个组织严密的地下网络。这个网络,既有前朝的余孽,也可能有南京政府的对头,甚至……有日本人的影子。” 提到“日本人”三个字,周淤青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你是说,她可能是其中一环?” “我刚到临安,根基未稳,城里各方势力都在盯着我。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这么一个滴水不漏、气质不凡,又恰好独自经营着一间位置绝佳的茶楼的女人……你不觉得太巧了吗?”萧云山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叩叩”声。 “巧合,往往是精心设计的结果。”他下了结论。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位身穿笔挺军装、神情严谨的年轻副官走了进来:“督军,您找我。” “李副官,”萧云山抬起头,“去查一个人。芸香阁的老板娘,温雪枫。我要知道她的一切,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临安,从哪里来,海外留学的背景是真是假,芸香阁的资金来源,她平日都和什么人来往。查得越细越好,但是记住,不要惊动她。” “是!”李副官干脆地敬了个军礼,转身离去。 看着副官的背影,周淤青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个有风骨的美人,要是真有问题……” 萧云山没有接话,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雨水冲刷着玻璃,让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温雪枫那张清冷秀丽的脸,和她那双看似平静无波,实则藏着惊涛骇浪的眼眸。 无论她是正是邪,是敌是友,这个女人,都成功地勾起了他身为猎人的、最原始的征服欲。 大雨下了整整五天,终于在第六日的清晨停歇。 雨后的临安城焕然一新,天空被洗得碧蓝如洗,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湿润泥土的芬芳。芸香阁的生意也随着天晴而好了起来,茶客们三三两两地坐着,谈天说地,评古论今,一派祥和。 温雪枫穿着一身淡青色的旗袍,穿梭在一楼的大堂里,时而为客人添水,时而微笑着回应熟客的问候,仿佛前几日那个雨夜的相遇只是一场幻梦。 然而,她藏在旗袍暗袋里的那枚银元宝,却像一块烙铁,时刻提醒着她危险的存在。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雕花木窗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就在这时,茶楼的门帘被人粗鲁地一把掀开,几个流里流气的地痞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身材粗壮的独眼龙,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刀疤,看上去格外狰狞。他身后跟着四五个小混混,一个个歪着脖子,斜着眼睛,满脸的寻衅滋事。 大堂里原本热闹的气氛瞬间一滞,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警惕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那独眼龙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柜台后的温雪枫身上,咧开一口黄牙,嘿嘿笑道:“谁是这里管事的?” 伙计小春鼓起勇气走上前,陪着笑脸道:“几位爷,喝茶吗?里边请。” “喝茶?”独眼龙一把推开小春,径直走到柜台前,一巴掌拍在柜面上,震得茶杯叮当作响,“老子今天不是来喝茶的!是来收‘安泰钱’的!这条梧桐街,现在归我们黑龙会的彪哥管了。你们芸香阁每个月,交这个数!” 说着,他伸出五根粗壮的手指。 温雪枫的脸色微微一白,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她知道,这是萧云山入主临安后,城里地下势力的一次重新洗牌。旧的靠山倒了,新的势力自然要来抢地盘。 她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微微欠身,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距离感:“这位爷,小店本小利薄,恐怕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孝敬彪哥。还请您高抬贵手,通融一二。” “通融?”独眼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上前一步,几乎凑到温雪枫的面前,一股浓重的汗臭和烟味扑面而来,“小娘们,跟老子装傻是不是?我告诉你,别说五百大洋,今天你要是不给,老子就把你这茶楼给砸了!或者……你陪我们兄弟几个乐呵乐呵,这钱,兴许还能少点?” 他露骨的目光在温雪枫玲珑有致的身体上放肆地打量,引得身后的小混混们一阵哄笑。 大堂里的茶客们敢怒不敢言,有几个已经悄悄起身,准备结账走人。 温雪枫的身体微微发僵,握在身侧的拳头因为屈辱而指节泛白。但她的脸上,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她知道,一旦示弱,对方只会更加得寸进尺。 “这位爷说笑了。”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芸香阁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讲的是以和为贵。不如这样,我给几位爷泡一壶上好的碧螺春,算是小女子的一点心意,今天这事,就此作罢,如何?” “去你娘的心意!”独眼龙被她不卑不亢的态度彻底激怒,耐心耗尽,猛地伸手就向温雪枫的手腕抓去,“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贱人!今天非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老板娘!”小春惊呼一声,想冲上来,却被旁边的小混混一脚踹倒在地。 就在那只肮脏的手即将触碰到温雪枫的皓腕时,一个冰冷而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把你的脏手拿开。” 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寒气,让整个茶楼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度。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 为首的,正是萧云山。他今天换上了一身笔挺的黑色军装,肩上扛着闪亮的将星,腰间配着枪,脚上的马靴擦得锃亮。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股铁血杀气,就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到呼吸一窒。 他身后的周淤青则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 独眼龙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混迹江湖多年,自然认得出这身行头代表着什么。这是临安城新来的主人,那位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他的冷汗“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结结巴巴地说道:“督……督军……您……您怎么在这儿?” 萧云山没有理他,深邃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脸色苍白的温雪枫身上。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魂未定,他的眸色暗了暗,一股无名火从心底腾起。 他缓缓迈步,皮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独眼龙的心脏上。 他走到温雪枫的身边,停下脚步,这才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独眼龙。 “我前几日才说过,临安城内,不许有任何寻衅滋事、敲诈勒索的行为。”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看来,你的彪哥,是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不……不敢!绝对不敢!”独眼龙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拼命磕头,“督军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我……我们这就滚!这就滚!” “滚?”萧云山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在我这里,没有‘滚’这个字。李副官!” 一直沉默地守在门外的李副官立刻应声而入:“在!” “黑龙会,聚众勒索,意图不轨。”萧云山言简意赅地下令,“把这些人,连同他们的老窝,给我一锅端了。我不想明天早上,还在临安城里听到‘黑龙会’这三个字。” “是!”李副官一挥手,门外立刻冲进来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如狼似虎地将独眼龙和他的手下全部铐了起来。 独眼龙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嘴里不住地哀嚎求饶,但很快就被士兵用枪托砸晕,拖了出去。 转眼间,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茶楼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小春痛苦的呻吟声和茶客们惊魂未定的喘息。 温雪枫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心中五味杂陈。她看着萧云山,这个男人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再次闯入了她的世界,将她苦心经营的平静撕得粉碎,却又……解救了她。 “多谢督军出手相救。”她定了定神,走上前,扶起地上的小春,然后转向萧云山,微微躬身。 “温老板似乎很喜欢对人说‘谢’。”萧云山看着她,目光深沉,“我倒觉得,与其事后道谢,不如事前预防。我那晚说的话,应验了。” 他的话,让她无从反驳。 “我不需要你的‘投资’,也不需要你的‘保护’。”温雪枫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坚定地说道,“今天的事,是意外。我自己的茶楼,我自己能应付。” 她倔强的眼神,像一只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明明刚刚经历了惊吓,却依旧不肯露出丝毫的软弱。 萧云山看着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紧张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 “温老板,你很有趣。”他上前一步,微微俯身,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但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在临安城,我想保护谁,不需要谁同意。尤其是……当我投资过的产业,受到了威胁时。”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让她不受控制地一阵战栗。 他直起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欣赏,有探究,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占有欲。 “好好经营你的茶楼。”他丢下这句话,然后转身,带着周淤青和一众士兵,如来时一般,浩浩荡荡地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角,温雪枫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依旧有些颤抖的手,再抬头望向那空无一人的门口,心中一片混乱。 这个男人,是毒药,是深渊。她知道自己应该远离他。 可他,却以一种她无法抗拒的方式,将他的烙印,深深刻进了她的生命里。 芸香阁的棋局,似乎才刚刚开始。而她,作为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子,已然身不由己。 第3章 名为保护的囚笼 萧云山离去的背影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峦,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消失在梧桐街的尽头。然而,他留下的余威,却像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所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地在芸香阁内扩散开来,久久未能平息。 方才还因地痞闹事而剑拔弩张的大堂,此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先前那些敢怒不敢言的茶客们,此刻的目光却比之前地痞在时更加复杂。他们看看柜台后脸色煞白、嘴唇紧抿的温雪枫,又看看门口那两个如青松般矗立、身姿笔挺的持枪卫兵,眼神里混合着惊惧、艳羡、揣测,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鄙夷。 这种目光,比独眼龙那**裸的**更让温雪枫感到刺骨的寒冷。 “老板娘……您……您没事吧?”被扶起来的小春捂着被踹痛的肚子,担忧地看着她,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抖。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想问,您和那位督军大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不敢。 温雪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先是仔细检查了一下小春的伤势,确认没有大碍后,才柔声道:“我没事。你去后院的药箱里取些活血化瘀的药油来擦擦,今天就早些歇着吧。” 她环视一周,对着那些神情各异的茶客们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平静:“今日小店出了些意外,惊扰了各位的雅兴,实在抱歉。今天的茶钱,全免了。还请各位慢走。” 客人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却又不敢立刻就走。他们拘谨地朝门口的卫兵点头哈腰,再用复杂的眼神瞥一眼温雪枫,这才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芸香阁。不过片刻,原本还算热闹的茶楼便只剩下主仆二人,以及门外那两尊沉默的“门神”。 空旷的大堂里,阳光透过窗棂洒下,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一切仿佛都没变,但温雪枫知道,一切都变了。 从今天起,芸香阁不再是那个隐于市井、供文人雅士品茶论道的清净之地。它成了督军萧云山公开“庇护”的产业。而她,温雪枫,也不再是那个神秘而低调的茶楼老板娘,她被强行贴上了一个标签——督军的女人。 这个标签,是保护伞,更是催命符。 它能挡住黑龙会这样的地痞流氓,却会将她置于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之下。临安城所有的势力,无论是官场、商界还是潜伏在暗处的各方人马,都会因为这个标签而重新评估她,审视她。她苦心经营了三年的“普通人”身份,被萧云山这看似“英雄救美”的举动,毫不留情地击得粉碎。 她的“静默”,她的“潜伏”,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温雪枫缓缓走到门口,隔着门帘,看着那两名纹丝不动的卫兵。他们是萧云山的眼睛,是萧云山的耳朵,更是他用来捆缚她的,一座无形的囚笼的栏杆。 她知道,萧云山此举,一石三鸟。其一,是杀鸡儆猴,用雷霆手段铲除黑龙会,向全临安城的地下势力宣告他的铁腕统治;其二,是向她展示他的力量,一种她无法反抗的、绝对的力量;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将她彻底孤立起来,斩断她与外界所有可能的秘密联系,逼她只能依附于他。 好一招釜底抽薪。 温雪枫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不怕地痞,不怕流氓,甚至不怕死亡。但她怕的,是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步步被剥夺所有羽翼,最终沦为笼中之鸟的无力感。 这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正如温雪枫所料,督军萧云山“冲冠一怒为红颜,血洗黑龙会只为茶楼老板娘”的香艳故事,在短短半天之内,就插上了翅膀,飞遍了临安城的大街小巷。 故事的版本在流传中被不断地添油加醋,变得愈发离奇。有的说,那位温老板娘是倾国倾城的天仙,督军一见倾心;有的说,两人早已私定终身,这次是督军为自己的女人出头;更有甚者,将温雪枫的出身编得神乎其神,说她是前朝的格格,流落民间,如今被新贵督军寻回,即将上演一出当代版的“霸王别姬”。 一时间,“芸香阁”和“温雪枫”这两个名字,成了临安城最热门的话题。无数好奇的市民涌到梧桐街,只为远远地看一眼那传说中的茶楼和美人。 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有芸香阁紧闭的大门,和门口那两个荷枪实弹、面无表情的卫兵。茶楼,停业了。 这更印证了人们的猜测——温老板娘,已经被督军“金屋藏娇”了。 流言蜚语如潮水般涌来,温雪枫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茶楼里,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议论声,心如寒冰。她知道,这正是萧云山想要的结果。他用全城人的口水,为她打造了一座更加坚固的牢笼。 在这座牢笼里,她不仅要面对外部的压力,更要承受来自组织内部的猜疑。 第二天清晨,那个每日为她送新鲜蔬菜的“交通员”老王,推着板车从后门经过。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进来卸货,只是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用一块抹布擦汗的动作,隐晦地做了一个“中止联络”的手势,然后便匆匆离去。 温雪枫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是组织在向她发出警告。她与萧云山扯上关系,已经让她从一名可靠的潜伏人员,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风险源。在任务的绝对安全面前,任何个人都可能被牺牲。她很清楚这个道理,因为她自己也曾无数次这样告诫过自己。 可当自己成为那个可能被“牺牲”的人时,那种被组织抛弃的恐慌和孤立感,依旧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内心。 九年的忍辱负重,九年的如履薄冰,难道就要因为一个男人的霸道和独断,而功亏一篑吗? 不,她不甘心! 温雪枫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脑中飞速地思考着对策。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打破这个僵局,必须向萧云山表明自己的立场,让他撤走这该死的“保护”。 她换上了一身最朴素的蓝色布旗袍,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一个低髻,脸上未施半点脂粉,整个人显得素净而萧索。她要以最决绝、最不容误解的姿态,去见那个男人。 她走到前门,对那两名卫兵说道:“我要见你们督军,请代为通报。” 其中一名卫兵面无表情地回答:“温小姐,督军有令,您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会为您办到。但您不能离开这里。” “我要见他。”温雪枫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是我的‘需求’。如果你们不能办到,那他所谓的‘保护’,又有什么意义?” 两名卫兵对视一眼,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如此强硬。其中一人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走向了街角的一个公共电话亭。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温雪枫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尊倔强的玉雕,任由来往路人投来探究的目光。 大约半小时后,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芸香阁门口。车上下来的人,是萧云山的副官,李严。 李严走到温雪枫面前,恭敬地敬了个军礼:“温小姐,督军请您去府上一叙。” 温雪枫的心猛地一跳。 去督军府。那是临安城的权力中心,是萧云山的地盘,是真正的龙潭虎穴。她本想让他来见她,却没想到,他反将一军,要她主动走进他的领域。 这一步,是退,还是进? 退,则继续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与组织彻底失联,坐以待毙。进,则要直面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前路未卜,生死难料。 温雪枫只犹豫了一秒钟,便做出了决定。 “带路吧。”她平静地说道。 督军府,前身是晚清一位王爷的府邸,占地广阔,庭院深深。经过萧云山的改造,这里少了几分旧王府的雍容华贵,多了几分军事要塞的森严与肃杀。高墙电网,岗哨林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巡逻的士兵皮靴叩地,发出整齐而冷硬的声响。 温雪枫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心情复杂。她不止一次在地图上研究过这里的结构,模拟过潜入的路线。她做梦都想走进这里,但绝不是以今天这种“被邀请”的方式。 轿车在主楼前停下。李严为她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温雪枫走下车,抬头仰望这栋巍峨的西式建筑。阳光下,它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张着黑洞洞的门,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她挺直了背脊,迈步走了进去。 穿过宽敞而空旷的大厅,走上铺着暗红色地毯的旋转楼梯,李严将她带到了二楼最里间的一间书房门口。 “督军就在里面。您请。”李严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便推开门,侧身让温雪枫进去,自己则守在了门外。 温雪枫深吸一口气,踏入了这间决定她命运的房间。 书房极大,几乎占据了整个二楼的西侧。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摆满了中外典籍;另一面墙则挂着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上面用红蓝两色的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茄味和旧书卷的气息,混合成一种属于强权者的独特味道。 萧云山并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巨大红木书桌后。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家常便服,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似乎在用一架高倍望远镜观察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温老板来了。请坐。” 他的声音沉稳而从容,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 温雪枫没有坐。她站在房间的中央,与他的背影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我不是来喝茶的,督军大人。”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我是来请您撤走您的人,收回您的‘保护’的。” 萧云山终于放下了望远镜,缓缓转过身来。他倚在窗边,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 “为什么?”他问,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我以为,我为你解决了一个不小的麻烦。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感谢?”温雪枫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督军大人的‘保护’,让我的茶楼被迫停业,让我被全城的人当作战俘一样围观,让我成为流言蜚语的主角。如果这就是您所谓的‘感谢’,恕我承受不起。” 她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我只是一介平民,一个只想安安分分开茶楼度日的小女子。我不想和权势有任何牵扯,更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庸。请督军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也放过我的芸香阁。” 她的姿态决绝,言辞恳切,仿佛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在做最后的抗争。 萧云山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直到她说完,他才缓缓地从窗边走到她面前。 他的身材高大,站在她面前,形成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温老板,”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危险,“你觉得,我相信你说的这些话吗?” 温雪枫的心一紧。 “一个只想安稳度日的普通女子,”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她所有的伪装,“会在面对一群持刀地痞时,镇定得超乎寻常?会在被我的人‘保护’起来后,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想方设法地要摆脱?” 他向前一步,距离她更近了。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硝烟与男性荷尔蒙的强烈气息扑面而来,让温雪枫感到一阵窒息。 “你越是想摆脱,就越证明你在害怕什么。你在害怕被关注,害怕被监视。告诉我,温雪枫,你到底在怕什么?或者说,你在隐藏什么?”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她的心防上。 温雪枫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强撑着没有后退,指甲却已经将掌心掐出了血痕。 “我听不懂督军在说什么。”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知道,清者自清。我没有什么好隐藏的。我只是想要回我自己的生活!” “你的生活?”萧云山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残忍的意味,“从我踏进你茶楼的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你的生活,已经由不得你了。” 他抬起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过她因愤怒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脸颊。那触感冰凉,却又带着一丝灼人的热度,让她浑身一僵。 “我的人查过你的底细。”他收回手,声音恢复了平淡,却更让人心惊,“温雪枫,二十二岁。祖籍苏州,家道中落。三年前,父母因染上时疫双双过世。你变卖祖产,孤身一人来到临安,开了这家芸香阁。五年前,你曾赴法国留学,在里昂大学主修艺术史。这个履历,很干净,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他的话,让温雪枫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她的“背景”查得一清二楚。 “一个留洋归来的大家闺秀,精通艺术史,却甘愿在临安开一家小茶楼。一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女子,泡茶的手法却生疏得很。温老板,你的故事里,漏洞太多了。” 萧云山绕着她缓缓走了一圈,像一头审视猎物的猛兽。 “我不管你背后是谁,也不管你来临安的目的是什么。”他最后停在她的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从现在起,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待在我能看得到的地方,做我让你做的事。” 这番话,无异于一张最后通牒。他撕下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最原始、最霸道的獠牙。 温雪枫浑身冰冷,她感觉自己所有的挣扎,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她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越是挣扎,就被缠得越紧。 “如果……我说不呢?”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最后一丝不屈。 “你没有说‘不’的权利。”萧云山冷酷地打断了她。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敲响,李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包装精美的锦盒。 “督军,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萧云山接过锦盒,转身放在温雪枫面前的茶几上,打开。 锦盒里,静静地躺着一件华美绝伦的西式晚礼服。湖蓝色的丝绸,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领口和裙摆上点缀着细碎的珍珠和蕾丝,精致得如同艺术品。 温雪枫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什么意思?” “三天后,我会在督军府举办一场接风宴,宴请临安城所有的军政要员和商界名流。”萧云山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不容拒绝的弧度,“届时,我希望你能穿上它,作为我的女伴,出席宴会。” 他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温雪枫的脑海中炸响。 女伴?出席宴会? 他不仅要囚禁她,监视她,还要将她推到所有人的面前,让她以一个暧昧不清的“女伴”身份,成为他权势的点缀和炫耀的资本! 这不仅仅是羞辱,这更是一个恶毒的陷阱。一旦她以这个身份出现在宴会上,她就再也没有任何回头路了。她将被彻底钉在“萧云山的人”这根耻辱柱上,接受所有人的审视和猜忌,包括她的组织。 “我拒绝。”温雪枫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我不会穿上它,更不会去参加什么宴会!” “我说了,你没有拒绝的权利。”萧云山的脸色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温雪枫,不要一再挑战我的底线。我能把你捧上云端,也能让你摔得粉身碎骨。是体面地穿上它,还是我让人‘帮’你穿上,你自己选。” **裸的威胁,不带一丝一毫的掩饰。 温雪枫看着他冰冷的眼神,又看了看那件华美的礼服。它就像一个美丽的陷阱,一件精致的囚衣,等待着她主动套上。 她知道,她已经无路可退。 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她的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九年前,温家满门被屠,她躲在柴堆里,看着亲人倒在血泊中,她没有倒下。 三年来,她孤身一人在临安潜伏,如履薄冰,她没有倒下。 可今天,在这个男人的绝对强权面前,她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她缓缓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穿。” 萧云山看着她瞬间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心中莫名地闪过一丝烦躁。他要的是征服,是让她臣服,而不是看到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但这丝烦躁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很好。”他冷冷地说道,“三天后,我会让李副官去接你。”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回窗边,重新拿起了他的望远镜,仿佛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件。 温雪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步走出了这间让她感到窒息的书房。 当她重新站在督军府外的阳光下时,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她知道,从她答应的那一刻起,芸香阁那个清冷孤傲的老板娘温雪枫,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督军萧云山的一个玩物,一个即将被推上名利场,供人观赏的棋子。 一场名为“保护”的围剿,至此,彻底合拢。而她,插翅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