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春山》 第1章 第1章 三月末,春色渐满,在经历了一场半个月之久的春雨后,烟京终于见晴,虽然那点阳光仍被挡在灰暗的云层之后,只能朦胧得见一点金曦,却也是这段时日来少有的好天气了。 故而钦天监着急忙慌的将十一公主与谢氏大公子的婚期定在了这日,生怕迟则生变。 栖玉台连夜布上了喜绸,换上了大红的灯笼,无数宫人往来其间,远远望去真有几分大婚的热闹。 慕婉颜一身水红色衣裙坐在窗前,如墨的长发逶迤在腰间,如一条上好的绸缎,更衬得她肌肤白皙,柔婉沉静。 她生得貌美,眉如新月,眸锁烟水,脸颊小巧精致,身量纤细窈窕,是时下最为追捧的弱柳扶风之美。 如此美人,却是神色寂寂,没有半分新嫁娘的喜悦。 半晌,她垂下眸,葱白的手指无声抚过摆在面前的喜服。 那是上好的蜀锦,十分难得,连上面的绣纹都是十几个绣娘花了一个月才制成的,凤纹摇曳,每一片羽毛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只是做工有些老旧,不似当下时兴的款式。 婚期太急,这场婚事从确定到举行算下来都没到半个月,实在没时间再去做一件新的嫁衣了,只好把之前明德公主的嫁衣拿出来改了改。 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是如此,表面光鲜,内里腐烂生蛆。 少顷,一个宫人上前提醒道:“公主,该梳妆了,迎亲的队伍已经快到了。” 慕婉颜回过神,低低应了一声,在妆奁中挑了支八尾凤钗戴上,道:“我去更衣。” “公主……”那宫人拦住她,皱眉道,“今日是您大婚,怎能如此随便?” 她说罢,不等慕婉颜回应,强将她按在铜镜前,拆了她的头发,摆手让人上来重新为她绾发。 那人手重,又求快,扯得她头皮生疼,慕婉颜皱了皱眉,硬是忍着,一声没吭。 说也无用,这屋子里的人都是徐皇后派来的,名为服侍,实为看管,她们的任务就是看着她顺利与谢氏大公子完婚。 一想到那个谢氏大公子,慕婉颜长睫就止不住的颤抖。 当今世道皇权衰落,世家当道,陈郡谢氏名列四大世家,五姓七望之首,子弟门生遍布天下,树大根深,风光无限。 而她此番所要嫁的谢氏大公子谢朋台,却是芝兰玉树的谢家人中的一个异类。 此人阴沉暴戾,贪恋酒色,前些日子迷上了一个青楼妓子,非要接她进门,可世家郎君未娶妻便纳妾是巨大的丑闻,谢氏家风严谨,怎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谢朋台无奈之下,只好先择一个妻子,好给那妓子过明路入府。 可他本就声名狼藉,又出了这事,稍微好点的清流世家都不愿把女儿嫁给他,门第差一些的,他母亲崔氏又看不上。 谢大夫人崔氏与当今皇后徐氏算是拐着弯儿的表姐妹,出了这桩事后,崔氏时常来找徐皇后倒苦水。那日崔氏进宫,途径太医署,看见一位女子,觉得其十分貌美,衣着服饰也不像宫女,一问之下,方知这女子竟是宫里的十一公主。 正为儿子婚事烦心的崔氏顿时动心了。 身份高,好拿捏,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儿媳妇吗? 她立刻与徐皇后说了。左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公主,崔氏有求,徐皇后自然乐得送人情,当即答应了。 那个倒霉的十一公主,就是慕婉颜。 她自幼与母妃陈氏生活在冷宫,那段日子陈氏染了风寒,她才时常出入太医署,没想到莫名其妙惹上了这桩祸事。 皇后懿旨如山,还拿着病重的母妃在宫内要挟,她无从反抗,只能听命。 被按着重新绾了头发插了珠钗后,宫人又马不停蹄的催她去里间换衣服。 嫁衣到底是临时改的,袖口的针线收的不仔细,慕婉颜摸了摸被磨红的手腕,神情已是麻木。 待她出来后,屋内众人皆是呼吸一滞。 少女生得玉软花柔,一袭素衣时已是清丽难言,楚楚动人,盛装打扮后更是动人心魄,一双杏眸如剪秋水,肌肤细腻白皙,身后墨发如云,点翠头面映着她娇美的容颜熠熠生辉,恍如神仙妃子。 半晌,有人轻吸一口气,这才打破了满室的沉默。 那宫人满意的上前:“公主果真天姿国色。” 烟京贵女,无人能出其右。 慕婉颜侧头,看向一旁立着的铜镜。 里面的少女华冠丽服,连唇上的口脂都是精心晕染过的。 是她从未有过的华丽装束。 她看了片刻,突然道:“晴霜。” 晴霜就是方才那催促慕婉颜梳妆的宫人,名义上是她的陪嫁宫女,实则是徐皇后派过来看管她的,此刻其他人都在忙,只有她一人在慕婉颜身侧。 晴霜闻声一愣,她被派到慕婉颜身边三天了,这还是对方第一次主动开口唤她,意外之余也有些受宠若惊,福身道:“奴婢在。” 慕婉颜凝望着铜镜中少女的倒影,似乎有些出神:“那位谢氏大公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听闻他脾气暴躁,不好相处,曾因一点口角便对族妹大打出手,他是不是也会对我动手?” 顿了顿,她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若我愿意善待他那房妾室,不碍他们的眼,是否可以在谢府求得一处立锥之地?” 她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没一个好回答的,晴霜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在慕婉颜似乎也没指望能有人回答自己,短暂的沉默后,她抬手按了按眼角,起身道:“走吧,时辰到了。” 宫人为她披上盖头,扶着她的手,领她跨出门槛,登上轿撵。 日近黄昏,天色愈发暗沉。 按本朝例制,公主出嫁是要先与驸马去建章宫拜别帝后的,可皇帝近来身体不适,徐皇后头疾发作,两人都不便挪动,便省去了这一环节,只需驸马到宫门口接回公主即可。 这可真是……一切从简。 盖头之下,慕婉颜自嘲一笑。 晚来风急,树叶沙沙作响,随着内侍拉长声调的一声“起——”,轿撵摇晃着启程。 慕婉颜坐在其中,静静感受着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宫城离她越来越远。 片刻后,一滴滚烫的泪珠直直砸在手背上。 从接到赐婚圣旨的那一日起,慕婉颜一直表现的很镇定,别说哭闹,她连多余的话都没说过一句。连看管她的宫人都很诧异,似乎她不该这样平静的接受,而是应该哭天喊地的去求皇帝皇后。 慕婉颜不是没想过。 只是从小受人冷眼的日子过多了,她对人情的体察就格外细致,稍微冷静一点后,她就知道那些人根本不在意她的想法,哭闹不过徒增笑柄,不如先应承下来,她听话些,就能给深宫之中的母妃多一层依仗。 至于后面的日子……她扣紧腕上的玉镯。 谢氏门风清正,总不会真叫她死在里头。 送亲的队伍一路出了宫门,到了外面,周遭一下热闹起来,有不少人在路旁围观,远远的,还能听见有人在问,“轿子里的就是十一公主吗?” 慕婉颜久居幽静偏僻的冷宫,平日里连人都见不到几个,此刻听到外面杂乱的声音,不由又紧张了几分。 她知道此刻自己未来的夫婿,谢氏嫡支的长公子应当就在外面,按例该他说祝词迎新妇了,可慕婉颜等了许久,外面迟迟没有动静。 四周一片喧嚣,显得他们这喜气洋洋的队伍有些违和。 过了片刻,队伍再度启程,一路上吹吹打打,可有敏感些的人便觉得不对了。 原本该是这场婚礼主角的谢大公子,此刻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方,脸色却很是阴沉,从始至终一言未发,而那喜轿亦是异常沉默,叫人怀疑里面是否真坐着个人。 普通百姓却全然未觉,皇帝嫁女,谢氏娶妻,这是难得的盛事,沿路仍是热闹一片。 慕婉颜攥紧手,汗水浸湿了掌心,自从谢朋台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安莫名。 忽然队伍停了下来,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慕婉颜身形一个踉跄,扶稳了车壁,听前方似乎有什么人在哭。 本以为很快就能解决,可等了半天,也没有再启程的意思。 再晚要误了吉时了,晴霜皱眉道:“奴婢去看看。”她说罢,步履匆匆而去,不多时折返,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满:“有个小孩为了捡果子惊了前面的马,谢大公子……驸马不肯放人,正折腾着呢。” 大喜的日子,莫说谢氏这种世家大族,就是寻常人家也不会在这一天为了这等小事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谢朋台此举,实在有些不知轻重。 慕婉颜听罢,也是皱眉,她倒不是怕误了吉时,而是觉得实在无需为难一个孩子。 恰在此时,前方又是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那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几乎是声泪俱下,道:“我代我家孩子给大人赔罪!他年幼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 字字泣血,清晰的传入慕婉颜耳中。 那声音凄凄惨惨的,哭得她都有些不忍,本欲起身,想到了什么,又坐了回去。 今日大婚,若她这里出了乱子,她不会有什么事,宫里的母妃怕是要被问责。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片刻后,哭声越来越大了,撕心裂肺的,哭得人心肝都揪着。 这回慕婉颜再也坐不住了,一咬牙,起身下了轿撵。 这举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晴霜急忙上前,道:“公主这是做什么?快回去。” 遭到阻拦是意料之中的事,慕婉颜深吸一口气,强作从容的拿出来方才想好的说辞,柔声道:“再这么闹下去岂不是让人看笑话,你带我去前面看看。” 她到底是个公主,大庭广众下,晴霜不好直接违逆她,只得扶着她往前。 慕婉颜一路疾行,穿过人群,刚到前头,便听到那妇人的“咚咚”的磕头声。 而她那位驸马正在不远处,烦躁的用鞭柄敲着马鞍,传来沉闷的声响。 她心头一跳,正欲开口,忽听那妇人“啊”的一声,四周随即掀起骚乱。 下一刻,一颗圆溜溜的人头滚到她脚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那人头沾了泥土,面目狰狞,蓬头垢发,眼中还带着临死前的错愕,切口处正汩汩流着鲜血,比嫁衣更为鲜艳颜色轻易浸透了慕婉颜的鞋尖。 盖头遮挡了她的视线,余留出来的那一小块缝隙却能让她轻而易举的看清脚下的东西。 一颗人头,一颗中年妇人的头颅。 头发半白,满面沧桑,眼角的每一道皱纹里都能看见生活的苦楚。 慕婉颜与那双夹杂着惊惧与恐慌的眼睛对视,一瞬间,大脑嗡鸣一片,眼前弥漫上一层血色。 她闭上眼,仓皇后退两步,牙关紧闭。 谁也没想到驸马会在大喜之日当街杀人,前面的拼命往后挤,后面的不知发生了什么又往前挤,周围霎时乱成一片。 一片混乱中,谢朋台收剑入鞘,啐了一口:“不知死活的东西,连你也敢给我添堵!” 紧接着,侍卫训练有素的将横在道路中间的尸身和头颅拖走,清洗地上的血迹,疏散混乱的百姓。 因离得太近,那妇人头颅被取走时,散落的头发还扫过了慕婉颜脚面。 蓬乱如丝,蛛网一般细密的与她鞋尖的流苏勾连。 慕婉颜登时脚底发麻,双腿一软,栽到旁边的晴霜身上。 晴霜也是被吓得不轻,赶忙扶住她,紧张道:“公主!” 慕婉颜无力的摇摇头,喉头哽咽:“他……” 话还未完,竟是直接干呕起来。 晴霜见状,立刻半拖着她回到轿撵上。 这次再没出什么事,跨火盆,进门,再到拜堂,一路喜气洋洋的,半点看不出刚闹出一条人命。 慕婉颜浑身发软,几乎是被架着走完全部流程的,再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新房之中了。 红帐绡纱,龙凤明烛,满屋浓郁的香气与连日不散的水汽交织,勾出一股阴腻之气。 晴霜让其他人都退至屋外,半蹲慕婉颜身前,担忧道:“公主可还好?” 慕婉颜长睫一颤,无声的摇了摇头。 她惊魂未定,闭上眼就是那颗滚到她脚边的人头。 冰凉的衣料之下,那颗心跳得依旧剧烈而急促。 她自幼长于深宫,虽不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可有母妃护着,也没吃过什么真正的苦,莫说人头了,她连死了的猫狗都没见过。 出嫁之前,她搜寻了许多有关这位谢氏大公子的消息,但传言不及万一,谢朋台的残忍远超她的想象。 滥杀无辜,毫无人性。 她揪着袖口的指尖都在发抖,颤声道:“我害怕……” 晴霜忙安抚她:“公主莫怕,您是公主,他不敢对您怎么样的。”她掀开慕婉颜的盖头,果然见她眼角的妆淡了,转头去拿桌上的胭脂,道:“公主别哭了,妆面花了就不好看了。”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面容依旧美丽,却隐隐有了几分憔悴。 谁料她刚直起身,门口却忽然发出一声巨响,慕婉颜转头看去,见新房的门被人大力推开,狂风卷入,昏暗光线下,门口隐约可见一道高壮身影。 一身大红喜服,腰间别着格格不入的长鞭,面色阴沉如水,呼吸粗壮如牛,夜色之下,整个人形如厉鬼。 恰时一道惊雷,照亮半边天色,那人向前一步,慕婉颜从呆滞中回过神,尖叫一声,猝然起身,后退几步到墙角。 她恐惧万分,谢朋台见状,神色诡异而偏执的缓缓朝她走来。 随着他的靠近,慕婉颜闻到一股很浓的酒味,与这屋内馥郁香气混杂,熏得她几欲作呕。 她这才注意到,谢朋台似乎在外面喝了不少酒,走过来的步伐都是踉跄的,眼球也很是混沌。 她本能的想往后缩一缩,可还没等她动作,谢朋台忽然伸出手,嵌住她的下巴。 “今夜我本不想来,是沅娘劝我,说新婚之夜不该冷落了你。”他一张嘴就是腥臭的酒气,“你与谢家,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非要来给我添堵!” 他面容扭曲,猛地一用力,疼得慕婉颜闷哼出声。 慕婉颜痛苦不已,奋力挣扎,不住地扒他手腕。 “驸马!”晴霜见势不对,想要上前阻拦,可还没等她走近,谢朋台就猛地抽出腰间的鞭子,一鞭甩了过去! 这一鞭落到了一旁的多宝架上,瞬间琉璃美器碎了一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晴霜顿时被吓得不敢动弹。 好在声音惊动了门外的婢女,几个人冲进房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一半去拖住谢朋台,另一半则挡在慕婉颜身前,七嘴八舌道:“郎君,使不得,这可是公主啊!” 她们一窝蜂的冲上来,真叫谢朋台有些措手不及,慕婉颜借势挣脱,顾不得手脚发软,卷起裙摆就要往外逃。 她要离开这里! 再不离开,她真的会死! 可还没走几步,谢朋台就掀翻了阻拦他的婢女,长鞭直直朝着她而来。 慕婉颜被矮凳绊倒在地,听到身后传来的破空声,仓促间,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对着她袭来! 那鞭子上带着倒刺,几乎可以想见若真落在身上会是怎样一副皮开肉绽的可怕景象。 躲避不过,她下意识闭上眼。 可半晌过去,身上并没有传来预想中的疼痛。 不仅如此,四周也变得格外安静。 慕婉颜茫然的抬起头。 她长睫濡湿,眼底犹有泪光,看什么都有些模糊。 一片狼藉间,周围的人或慌乱,或畏惧,唯有一道挡在她面前的身影,巍然不动,凛然静沉。 惶惶夜色下,郎君一袭白衣,似披着一层月光,身形如松,洁白皎然,如一座巍巍雪山一般矗立在她身前,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凉薄雪意,遮去了满室靡乱。 而方才对着她袭来的黑色的鞭尾,此刻已落在他手中。 那人手腕翻转,袖如流云,慕婉颜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就见他已将长鞭夺在手中,谢朋台措不及防,被逼得连连后退,待站定之后,他看清眼前这人是谁,厌恶之色溢于言表,但他对这人似乎颇为忌惮,只是怒目而视,不再喊打喊杀了。 郎君对他难看的脸色视而不见,只有条不紊地卷好了鞭子,道:“公主面前,怎可如此放肆?” 兰香雪气,清贵衿淡。 谢朋台阴沉地看了眼慕婉颜,问:”这种事你也管?” “分内之事。”那人只淡淡道。 两人僵持片刻,最后谢朋台转头看看这一屋子不听他话的下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慕婉颜紧绷的神经方慢慢放松下来。 她过去的十七年里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狼狈过,再想想以后就要和那样一个人过一辈子,恐惧窘迫之外生出一种绝望,双腿发软,腿肚打颤,想从地上爬起来,却试了几次都不成。 最难堪无措之际,面前忽然递过来一只手。 肌理匀称,白皙如玉,虎口指腹隐见薄茧。 慕婉颜微微一愣,抬起头。 重重灯火之下,郎君侧对她而立,面色如雪,一双眸淡若琉璃,看她的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鄙夷,如一片平静的湖。 两人对视不过须臾,他便移开了视线,不去看她此刻狼狈的姿态。 虽未开口,慕婉颜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唇,扶上他小臂。 那人略一用力,她便站了起来。 “谢谢。”她小声道。 “公主客气了。”郎君收回手,看向屋内。 慕婉颜也跟着看过去。 满室污糟,就连为新婚准备的红绸也扯了一地。 郎君道:“公主可否受些委屈,去偏院暂住些时日?” 又补充道:“我会多派些护卫。” 慕婉颜心惊胆战,身心俱疲,道:“我都可以的。” 郎君略一侧头,立刻便有两个婢女从人群中出来引路,她的陪嫁宫女也忙跟了上去。 细雨如丝,一行人举着伞在雨中行走,沉默无声。 一场大喜之事闹成这样,不管众人以前如何想这门婚事,看到这一幕总不免戚戚。 就连晴霜也道:“我以前只知驸马荒唐,却不想至如此地步。” 春夜寒凉,慕婉颜将自己裹在厚厚的斗篷里,泪都流干了,关于那个人一个字都不想提。 晴霜又道:“幸好今日有谢二郎在,不然还不知如何收场。” 慕婉颜下意识重复道:“谢二郎?” 晴霜点头:“正是方才的郎君。” 慕婉颜僵硬的脑子这才转了一下。 她虽在深宫,消息闭塞,却也听说过这位谢家二郎的美名。 谢氏嫡支人丁凋零,谢翁有两个儿子,长子谢戎才干平平,因病早亡,留下了妻子崔氏和长孙谢朋台,而次子谢峥领了个闲职,与杨氏联姻,生下了嫡次孙,谢鹤章。 相比于不学无术的哥哥,平平无奇的父亲,这位谢家二郎,可就有些过分出色了。 出色到现下人若提起陈郡谢氏,第一个想起的,便是这位谢府二郎。 此人才学斐然,四岁赋诗,七岁作文,骑射御书世所罕见,风采秀异,品行高洁,与王家郎君并称“烟京双璧”,刚及弱冠,已接手家族重担,权柄煊赫,风头隐隐盖过他那位三朝为相的祖父。 竟是这个人救了她吗? 慕婉颜停下脚步,回过头。 她们已走出了很远一段路,可她仍能在一片融融灯火中找到那道明净如雪的身影。 在她所搜寻到的信息中,有关这位谢二郎的事例无不是说他品行如何出众,文采如何出色,相貌如何俊俏,又如何受烟京贵女追捧,全是些溢美之词。 那些文人墨客恨不得把知道的所有好词都堆加在他一个人身上。 如今看来,名副其实。 长夜沉沉,弦月西斜。 谢鹤章安排好所有事情后已是深夜,黑暗之中,他借墙角红烛点亮一盏灯笼。 烛火明灭间,门外隐约出现一道佝偻的身影。 “请回禀祖母,这里都处理好了。公主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谢鹤章信手掐灭烛火,深邃的眉骨一半湮没在阴影中,眸光平静而淡漠。 那人躬身,轻叹道:“郎君辛苦了。” 这桩婚事是崔氏上欺下瞒讨来的,徐皇后以为崔氏请旨是谢府默许,谢府这边却并不知情。赐婚圣旨下来时,木已成舟,谢朋台的婚事本就是一个烂摊子,不值当再为他担上抗旨的名头。谢老夫人恼怒之余,知道少不得要出乱子,去信给谢鹤章,叫他提前回京。 他们做长辈的,不好直接出面,其他人又弹压不住这位嫡长孙,思来想去,只有谢鹤章最合适。 谢鹤章此前去永州查贪,离京两月之久,返家途中收到信件,便离了队伍连夜策马而归,他回来的也正是时候,刚下马就听到新房那边闹起来了。 再晚一时半刻,就不好收场了。 那人道:“老夫人说了,大夫人和大公子惹出这么大的乱子,罪无可恕,她已将大夫人禁足,至于大公子……老夫人说,绝不可能让那妓子进门,要闹就由得他去。” 这便是对这个孙儿已经彻底失望了。 “公主刚进府,就将婆母禁足,传出去怕是不太好听。”内宅之事,谢鹤章很少插手,提醒了一句,“而且兄长若不称心,会把气撒到公主身上。” “大夫人那边对外称病便是,至于大公子……”那人道,“老夫人说,望郎君派人多看顾些,其余的都不必理会,不叫他真伤了公主就是。” 谢鹤章淡声道:“我知道了。” 那人躬身行了个礼,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四下无人,万籁俱寂,窗外只闻簌簌风声。 谢鹤章执起灯杆,稳步向前。 春寒料峭,在他衣角覆上一层薄霜。 第3章 第3章 翌日,天边投下第一缕霞光之时,慕婉颜缓缓睁开双眸。 她几乎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才有了睡意,此刻看着淡青色的床幔,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出嫁了,抬手拨开帷帐,唤道:“晴霜。” 一开口,方觉嗓音有些沙哑。 外面过些时候才传来动静,晴霜身上还带着寒气,进屋道:“公主醒了?” 慕婉颜点点头,哑声道:“水。” 晴霜立刻倒了杯水递给她。 这水放了一夜已经凉透了,慕婉颜被冰的浅浅蹙了下眉,而后小口小口的抿着。 晴霜转身去寻她今日要穿的衣物,边动作边道:“驸马今天一早就领着那妓子回来了,但不知怎么回事,门口的护卫不让他进门,起了争执,前边刚闹完,公主得了空,还是要过去劝劝。” 慕婉颜却道:“护卫这么做,自然是得了上面的吩咐。” 晴霜一愣:“公主是说……” 慕婉颜低头看着杯中水晕开一圈圈涟漪,倒映出她苍白的面容。 出嫁到现在不过短短一天而已,竟好似变了一个人,她自己看着都有些陌生。 她斜靠在床头,疲惫不已,目光穿过菱格窗子望向外面颤动的一簇花枝,似落在某个遥远而没有边际的地方,缓缓道:“我原以为这门婚事是谢府和皇后娘娘达成的交易,可现在看来,和我想得好像有些出入。” 晴霜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 “大公子为那妾室要死要活,谢大夫人心疼儿子,所以才有了这门婚事。但现在亲事已经成了,驸马却未能遂愿。”经过了一晚上的思考,她头脑清醒无比,娓娓说来,条清缕晰,“可见谢家长辈并不赞成,也从没想过让那妾室进门。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只是谢大公子与大夫人病急乱投医。” 又摇头嘲弄了一句:“或许大夫人也知道谢老夫人的态度,但她只想先哄着儿子成一桩体面点的婚事。” 各方算计,却把她一个局外人拖了进来。 “可现在木已成舟。”晴霜道。 慕婉颜点点头,抬眸与她对视,问道:“那你觉得,驸马未能如愿,我会如何?” “自然是——”话到嘴边,她看见慕婉颜平静的神色,突然愣住了。 谢朋台原本就是为了那妓子娶的人,现在人接不回来,还多了个妻子横在中间,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以他的性子,定然会视慕婉颜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个无宠的公主罢了,在内宅之中,哪天突然暴病而亡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昨天那样的事可能时时发生,但不会每次都有一个谢鹤章解围。 想通这一节后,她后背突然起了一层冷汗。 “你也想到了,是吗?”慕婉颜声音很轻,似一缕云烟。 晴霜心口猛地一跳。 “我虽软弱,但也不想这样任人宰割。”慕婉颜看着她,一字一句,说的很认真,“我的母妃还在宫里等我,我不想让她等回一具白骨,所以我必须要找一条出路。而你——” 她微微一顿,继续道:“不管你以前听命于谁,现在我们主仆二人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我过得好了,你才能过得好,这点总是没错的。” “当然,你不帮我也无妨。”说到此处,她垂下眼眸,声音也低了些,却依旧坚定,“但我总是要走出一条路的。” 话说到这儿,慕婉颜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情况既然和预想的有出入,她便不会坐以待毙,无论晴霜或是背后的徐皇后立场如何,她都不会改变想法。 别人靠不住,就靠自己。 晴霜哂然。 是她看走眼了。 这位小公主绝不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包子。 但是……回想起方才的话,晴霜正色些许。 慕婉颜有句话说得没错,她们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现在才是她的正经主子。 默然片刻,她敛目拂衣,俯身行礼—— “奴婢愿听公主差遣。” “……” 慕婉颜眨了眨眼,露出了自大婚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几步下床,弯腰将晴霜扶起来,微笑道:“以后还需要你多多照拂,晴霜姐姐。” 少女语调甜软,如烟京细雨里,生机勃勃的海棠。 晴霜被她的情绪带动,也不由露出一个笑。 话都说开了,两人再聊起来也没那么多顾忌。晴霜边为她绾发边道:“奴婢早上得了消息,驸马在门口闹了一气后,带着那妓子去了南郊别院,他如今离开,对公主来说其实是好事,公主就不要管了。” 慕婉颜本也是这样想的,点了点头。 “还有谢大夫人……”她声音放轻了些:“说是卧病在床,不便见人。” 慕婉颜在镜中和她对视一眼,满脸狐疑:“这么巧吗?” “对外是这么说的,但奴婢推测,应该是被谢老夫人禁足了。”晴霜给她簪上一支玉钗,提醒道,“谢府之中,公主若想找个依仗,最好的选择,就是谢老夫人。” 慕婉颜抬手扶了扶发髻,若有所思:“你将谢老夫人的事,还有谢家内宅的情况和我说一说。” 晴霜点头:“是。” 半个时辰后,慕婉颜已站在清澜院外。 清澜院落于谢府东南角,此处僻静,谢老夫人自长子死后深居简出,免了各院的晨昏定省,因此院中少有人来往。 慕婉颜一路走来,只觉谢氏真不愧百年士族,府中楼阁建筑,奇花异草,较之皇宫有过之无不及,来往婢女行动利落,敏而无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处处都彰显了这个传承了数百年的家族的底蕴。 她刚迈入清澜院的门槛,便有婢女上前行礼:“公主。” 慕婉颜扶起她,柔和道:“我来给祖母请安,劳烦通传一声。” 新婚夫妇第二天本就有向各位长辈问安的旧俗,虽然新郎不在,但慕婉颜一个人也要走完流程。 那婢女恭敬道:“老夫人已经在等您了。” 慕婉颜一愣,抬头看了眼高悬的匾额,深吸一口气,提裙走了进去。 谢老夫人也是出身世家大族,据说她年轻时性情刚毅,男子远不能及,如今虽不理事,在府中却积威甚重。 甫一进门,她便感觉有一道沉重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温顺的垂着眼,走至近前,恭敬行礼:“孙媳给祖母请安,祖母福寿安康。” 不多时,一道慈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起来吧,府上不讲这些虚礼。” 慕婉颜这才直起身,她的目光很有分寸的自紫檀木桌椅缓缓上移,而后微微一凝。 是谢鹤章。 她有些意外,但仔细说来,又在情理之中。 谢氏旁支众多,因这婚事来得荒唐,自不必再劳师动众挨个认人,嫡支的这几个,谢翁前些日子刚辞官,赴祈灵山会友去了,长房谢戎早逝,崔氏重病,二房谢铮与道人出游,杨氏礼佛多年,不理俗物,正经主子就剩个谢鹤章。 若他还不在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慕婉颜微微颔首:“二公子好。” 谢鹤章亦回以一礼。 郎君鹤骨松姿,着一身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较之昨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雅。 两人相继落座,客气又生疏。 谢老夫人关心地问慕婉颜:“这几日天冷,听闻公主素来娇弱,身子可还好?” 慕婉颜抬头对着谢老夫人露出一个柔婉的笑:“谢谢祖母关心,阿颜很好。” 一面说,她一面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 她大约六十上下的年纪,满头银丝,额头饱满,面色红润,笑容和蔼可亲,看着像是一位极好相处的老太太。 可若再细看,便能发现出她眉间有几分褶痕,那是常年皱眉才会有的痕迹,面上虽带笑,嘴角却是向下走的,可见她平日思虑甚多。 她正想对这样的人该怎么开口时,就听谢老夫人道:“公主虽嫁入谢府,可更是皇室血脉,礼法森严,谢府上下不敢逾矩,日后无需晨昏定省,好生将养着身子要紧。”话是关心,却显然是准备将她当个摆设供起来了事。 被强塞进来的儿媳,这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慕婉颜思虑一瞬,站起身来道:“规矩不可废,既然阿颜嫁入谢家,自然要事事以谢氏一族为重,荣辱一体。” 以谢氏一族为重,荣辱一体。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 她低垂着头。 屋内静默片刻,谢老夫人长叹一声:“公主金枝玉叶,何至于此。” 并未直接拒绝,那就是有戏。 慕婉颜目光微移,晴霜立刻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中,她将茶接过,高举过头,恭敬道:“阿颜无依无靠,身无所长,却好歹有个拿得出手的身份,愿为祖母分忧。” 她将姿态放得很谦卑,腰杆却挺得笔直。 谢老夫人神色一动,第一次认真的审视这个刚入门的孙媳。 仪态娴雅,聪慧伶俐,虽然还有些青涩,但在这个年纪已实属难得了。 念头翻转间,她已接过茶,缓缓饮了一口,声音中带上几分真切的慈爱:“既然你嫁进来了,那就是一家人,快起来吧。” 慕婉颜松了一口气,直起身来,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背后的衣服早已半湿,微凉的贴在她身上。 她猜对了。 早在晴霜与她讲府上的关系时,她便感觉很奇怪。 谢家嫡支三个女主人,不提年事已高的谢老夫人,两个儿媳妇可都正值壮龄,这种情况下,谢府无论大事小情,外出走动的竟是旁支一脉寡居多年的三房夫人薛鸢,着实有些不寻常。 但随着晴霜的话,她很快就发现其中关窍,大夫人崔氏愚钝,二夫人杨氏修佛,两个儿媳都指望不上,交给薛氏,实在是无奈之举。 现在却不一样了,慕婉颜来了。 她是谢家长孙的媳妇,又是皇室的公主,名正言顺,只要有心,这差事交给她再合适不过。 而于慕婉颜而言,要谋一条出路,就要先让自己变得有用,有用的人才不会被舍弃。 万幸,她抓住了这次机会。 只听谢老夫人又道:“过几日君山长公主府上的赏花宴,公主与鸢娘同去吧。” 慕婉颜心头一紧,知道这是对自己的考验,立刻恭恭敬敬地道:“阿颜绝不让祖母失望。” 谢老夫人满意的点点头。 一桩事了,慕婉颜此行目的已达到,知道自己该告退了,免得打扰他们祖孙叙话,谢老夫人也不留她,着人送她出去。 她一走,谢老夫人便道:“二郎如何看?” 她没说看什么,谢鹤章却心领神会,道:“心性坚韧,外柔内刚。” 孙儿一向聪慧。谢老夫人点头,颇有几分感慨:“也不知是福是祸。” 慕婉颜如今的处境可谓是举步维艰,今日来这儿就是找一个靠山,目的直截了当,再简单不过。 就是她的反应太快了些,短短一晚上,又刚遭逢大变,迟钝些的怕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已身处险境,她却连应对之策都想好了。 过于机敏,又是这样尴尬的身份,未必是好事。 谢鹤章垂眸,盯着盏中漂浮的茶末。 浮浮沉沉,由不得自己。 他将茶盏搁至一旁,道:“蝼蚁尚且求生,本能而已。” 谢老夫人轻叹一声,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而是道:“明日你同去,看着点,别出什么乱子。” “若她得用,自然是好。若不得用……”谢老夫人拄着拐杖,在婢女的服侍下起身,往里屋走去,“便罢了。” 于谢氏而言,慕婉颜无足轻重,机会给一次就够了。 谢鹤章道:“孙儿明白。” 待谢老夫人进了内室,他方转身离去,雪色下摆拂过门槛,行动间衣袂临风,如白鹤羽翼轻摇。 松青见自家公子出来了,忙小跑着跟上去。 跨过拱门时,忽听不远处传来女郎们的说笑声,松青下意识看过去。 长廊之下,站着两个人。 为首的女子穿着水红色衣裙,眉眼明净,朱唇饱满,衣带当风,正抬手逗弄廊下的鹦鹉。 那鹦鹉是谢翁的门生从荆州带回来给谢老夫人解闷儿的,脾气大得很,谁都敢骂。 松青奇道:“那不是十一公主?她留在这儿干嘛?” 没人回答他。 长风自廊下蜿蜒而过,只闻树叶摩挲的沙沙碎响。 谢鹤章望着不远处舒展羽毛的鹦鹉。 片刻后,它忽然尖着嗓子喊起来:“老夫人吉祥!老夫人吉祥!” 几乎是同一时刻,慕婉颜脸上也绽放出一抹笑容。 明媚绚烂,如迎着春光盛开的海棠。 日光凉薄,洒在她脸上,勾勒出她绝美的侧容。 第4章 第4章 三月十七,春光烂漫,柳絮满城,阴沉数日的天彻底放晴,各家娘子郎君互发拜帖,今日你去我的茶集,明日我赴你的诗会,好不热闹。 其中最瞩目的,莫过于君山长公主府上的赏花宴。 慕婉颜坐在桌前,低头专心致志的翻着一本书册,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前几天谢老夫人差人送来的,上面记录了烟京各大世家的谱系。 身份背景,人际关系,性情习惯,一应俱全。 对慕婉颜来说可谓雪中送炭,这几日她捧着这册子天天看日日背,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 她又捻过一页,回想着今日宴会主人的信息。 君山长公主慕婉青,乃帝后长女,大皇子胞姐,深得帝宠。 她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她出生时,皇帝还只是封地偏远,不受重视的陈留王,与徐皇后感情正浓,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是百般娇宠。后来时局动荡,大乱过后,宗室被砍了个七零八落,世家为稳定朝局,翻烂了皇室族谱,选了他继位。 皇帝登基后又有了不少孩子,但论起情分,谁也无法与这位自小承欢膝下的长女相提并论。 慕婉颜并未见过这位长姐,却没少听过有关她的传闻。 这位公主自幼聪慧伶俐,于时政颇有见解,长大后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李家郎君,婚后夫妻二人十分恩爱,但不过三年,李驸马随军押运粮草,途中遭遇胡人袭击,至此音信全无,也不知是死是活。 夫君失踪后,慕婉青婉拒了皇帝改嫁的提议,守着夫家李氏的门楣,一个人把李氏从一个三流世家,硬生生抬到世家谱二十,其手段之果决,能力之出色,常人远不能及。 她的赏花宴,自然谁都要给几分薄面。 慕婉颜合上书册,长舒一口气,抬眸看向镜中的自己。 她此行带着谢老夫人交代的任务,却也有些自己的心思。 便是向慕婉青问一问她的母妃如何了。 慕婉颜离宫出嫁时,陈妃尚在病重,少有清醒的时候,未免母妃忧心,她只说自己得了恩典,要随其他公主去江陵行宫住上一段时间,陈妃当日浑浑噩噩,也不知究竟信了没有。 徐皇后虽允诺她会好好照看母妃,但慕婉颜还是放心不下,要亲口问过才好。 徐皇后向来倚重女儿,宫中的事总会和慕婉青说上一二。 恰在此时,晴霜为她簪上最后一支簪子,感慨道:“公主容色,上京中无人能出其右。” 柳眉桃腮,杏眼明澈,一头乌发仿若上好的墨色绸缎,湘妃色襦裙更衬的她眉眼灵动,如粼粼春水。 单看容貌气度,没人能猜到这位公主曾在宫中过了十几年苦寒日子。 原因无他,没人会舍得苛待这样的女郎。 她看着便是温婉可人,讨人喜欢的。 慕婉颜扶了扶鬓边的珠钗,抬起头,微微一笑,道:“走吧。” 谢府门外,早有人等在门口,前后队列十数人有余,美婢仆从俱是屏息垂眸,车顶穗子在微风中轻摇,谢氏族徽篆刻其上,古朴庄重,气势恢宏。 马车前站着两人,年轻的郎君青竹广袍,身姿如玉,挺拔如竹,另一位则手持团扇,转头正对身后的婢女吩咐些什么。 前者自然是谢鹤章,而后面那位…… 慕婉颜眸光微转,落在那紫衣美妇身上。 女子看着约有四十左右,眼角眉梢都生了许多细纹,笑起来格外温柔可亲。 是谢家旁支三房的媳妇,薛鸢。 看着便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 薛氏最先注意到她,摇着扇子上前,欢喜道:“这位就是十一公主了吧。早听闻公主美貌过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慕婉颜还未遇到过如此热情之人,错愕中有几分不自在,微微笑道:“婶母谬赞。” 按辈分,她该称薛氏一句“婶母”。 薛氏见她如此乖巧,眼珠一转,闪过一丝轻蔑,口中则道:“公主果真谦逊有礼。” 她笑吟吟地牵着慕婉颜的手,引她往马车去,心头已然有了算计。 自她入府以来,便常顶着谢府名头外出走动,谢氏恩荫甚重,她一双儿女借此拿了不少好处,现在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公主,就想顶替她的位置,怎么可能? 她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对方光滑柔嫩的脸蛋,心底轻嗤。 这样不谙世事软弱无能的公主,如何能翻得出她的掌心? 她且有一份大礼等着她呢。 这样想着,她笑容愈发灿烂,拉着慕婉颜又说了几句话。 两人行动间已到了车前,慕婉颜微微侧头,与谢鹤章视线相撞。 对方今日一身青竹圆领袍,真如风中劲竹,苍翠挺拔,风姿卓绝。 慕婉颜事先不知道谢鹤章会同去,但许是因为新婚那日的事,她莫名觉得这个人是可靠的,看到他时,放松了一些,道:“二郎久等。” “也只早来一会儿。”谢鹤章简单道。 下人掀起车帘,薛氏胆子虽大,却不敢在谢鹤章面前造次,特意绕开了他们从另一边上车。 慕婉颜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心道谢二郎虽生得俊俏,但就这张淡泊寡欲的脸,也着实唬人。 她想到此,不禁莞尔,提裙上了马车。 两人身形交错的一刹那,谢鹤章依礼垂眸,看见女郎衣袂自眼前划过。 而后淡声道:“走吧。” 车内,薛氏摇扇轻笑,和慕婉颜讲述宴会诸多事宜,谢老夫人让她照看慕婉颜,她自然不会在这上面有所怠慢,落人话柄。 慕婉颜一一仔细听着,不时提问两句,气氛一片和乐。 待到君山长公主府前,薛氏望着门前车马如织,十分和蔼道:“公主只需跟着我,一切交由我来应付就是。” 话落,似乎看见什么熟人,含笑过去打了个招呼,那妇人也是衣着华贵,见到薛氏先是欣喜,然后疑惑的看了慕婉颜一眼,紧接着,不知薛氏和她说了些什么,便不再往这边看了,两人热络的寒暄起来。 晴霜见状皱眉,慕婉颜第一次赴宴,为的便是让烟京世家都知道宫里还有个十一公主,知道她谢府大少夫人的名头,可薛氏显然没有把她介绍给旁人的意思。 如此走一遭,和不来又有什么区别。 她担心地转头看向公主,正想着是不是要出言提醒一番,却见慕婉颜已眸光幽幽的看着那边,似乎在思考什么。 那边还没聊完,慕婉颜不好抛下长辈独自进门,就只好站在这里等着,少倾,谢鹤章过来了。 他目光微顿,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 薛氏满面春风,慕婉颜被抛在一旁,孤零零的站着,像一只打扮华美,却无人问津的小猫。 但他来这一趟,只是防着别闹出乱子,没有偏帮谁的道理。 因此谢鹤章不过脚步稍缓,就准备离开。 偏偏就在这一瞬,慕婉颜唤住了他:“二郎。” 他只得停下脚步:“公主。” 慕婉颜走到他身侧,眸光清亮如水,轻声道:“当日新房之事,还未向你道谢。” 她站的有些太近了,身上的熏香都扑到他鼻间,谢鹤章微微皱眉,往后退了一步,道:“不必,应尽之责罢了。” 慕婉颜又道:“还是要的,我库中有支白玉发簪,改日得了空,当亲自登门……” 她东拉西扯了一堆没用的东西,谢鹤章渐渐听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淡淡垂眸看向她。 许是因为他身量高出她不少,又或是她还不会掩藏,总之,慕婉颜的所有小心思,在他眼中都一览无余。 他很快就发现了其中关窍—— 他们在这儿说几句话的功夫,就有不少人向这边侧目。 慕婉颜一个人站着,旁人只觉她过分美貌,才多看两眼,可谢鹤章陪在她旁边就不一样了,烟京双璧,谢氏的掌权人,无论哪一个拎出来都足够引人注目。 竟是利用到他头上来了。 还是这样拙劣的手段。 谢鹤章眸光渐深,如一汪幽潭。 他不生气,更多的是诧异,以至于让他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站在这里,想看她还能瞎扯到几时。 果不其然,在他平静而洞若观火的眸光下,慕婉颜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耳根泛红,低头很小声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声如蚊蝇。 这样胆小。 谢鹤章望着不远处匆匆赶来的薛氏,道:“无妨。” 他犯不着为这点小事计较。 慕婉颜这才敢抬头看他。 郎君面如净雪,皎然如天上明月,没有半分异样,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冒犯。 她松了一口气,趁薛氏未赶到之前又小声补了一句:“但我说的是真的。” 谢鹤章疑惑地侧过头。 “我库里真的有个白玉发簪,回头给你送过去。” 有马车自他们身后行过,车轮碾过地面发出一段闷响。 她好像听见谢鹤章“嗯”了一声。 第5章 第 5 章 一直到跟着薛氏进门,慕婉颜也不确定听到的那声应答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一路上都在往旁边偷瞄,奈何郎君面色淡定,四平八稳,看不出什么端倪,反倒是她,平白无故被薛氏防备的瞅了好几眼。 她只得暂且放下此事。 长公主府上的宴虽素来随意,但男女宾客总还是要分席的,更遑论谢鹤章声名在外,进门没几步,便有郎君派人来请。 谢鹤章似乎与他家主子很相熟,闻言略点了下头,就过去了。 他一走,慕婉颜彻底没事可做了。 正值春光烂漫,园中百花齐放,各家夫人娘子在花间走动,香风环绕,莺声燕语,美不胜收。 慕婉颜站在其间,有些格格不入。 薛氏确实如谢老夫人所言照看她了,只是如看小孩一样,她走在前头,一路与各家娘子寒暄见礼,只字不提跟在后头的人,慕婉颜若稍稍顿足,她便回头,讶然道:“公主要去做什么?” 那眼神活脱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到底是长辈,慕婉颜根基尚浅,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乖乖跟着。 其他人或有注意到这边情况的,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神色各异。 日头正大,薛氏寻了个阴凉处,和几位夫人一道品评一盆暖气催开的月季,慕婉颜站在人群外,侧头嗅了嗅手边的花儿。 晴霜见薛氏无暇顾及这边,低声道:“公主,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慕婉颜却摇了摇头,她早看过周围了,附近唯有她们站的这个地方荫蔽最好,花种最多,薛氏品评之时,已有不少人往这边走了。 她现在没什么目标,不如在这里待着。 少倾,几位女郎结伴而来,为首的粉衣女郎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物什,其余几人皆是簇拥着她,颇有众星拱月之势。 薛氏等人也注意到了,有人笑道:“杨娘子来了。” 粉衣女郎笑如春风:“没扰了各位的清净吧?” 这些方才还自矜身份的夫人见了她都变得格外随和,连道没有,给她让出了位子。 慕婉颜见她举止形容,优雅活泼,再看看其他人的反应,便把这女郎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 烟京世家百余,但若论风头最盛,还属王、谢、杨、卢四家。这女郎姓杨,又如此得人尊敬,大约便是杨家独女,杨巧思。 杨氏不若谢氏,族中规矩并不严苛,杨家主后院一大堆莺莺燕燕,儿子生了不少,却只得杨巧思这一个女儿,疼爱的如珠似宝,要星星不给月亮。 杨巧思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是一个平易近人,格外好说话的女郎。 几人至小亭中围坐,杨巧思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道:“此物名唤九连环,是我四兄寻来的,我研究了许久都没解开,你们可以试试。” 她们刚才讨论的,便是这东西。 此物精巧,几位女郎都有些兴趣,挨个拿到手摆弄了好一阵,可最后转了一圈回到杨巧思手里时,还是完好如初。 杨巧思遗憾道:“四兄还说若我解开了这环便请我吃饭,看来我注定与这顿饭无缘了。” 恰在此时,一道轻柔的女声开口:“我可以试试。” 这声音陌生,众人齐齐看过去,随后眼中不约而同掠过惊艳之色。 好漂亮的女郎。 杨巧思见她衣着不凡,便知此人定有来头,谨慎道:“娘子会解这九连环?” “小时候看兄长摆弄过。”慕婉颜声音轻软,听着便令人心生好感,“还记得一些。” 杨巧思便把东西交给她,不动声色的端详起这位小女郎。 看着年岁不大,长得很是美貌,气度也不错,但她不记得烟京哪家有这样的女郎了。 莫不是刚迁来烟京的氏族? 那九连环到她手中,不多时便解开了,速度快得看不清手上的动作。 慕婉颜将拆成两件的九连环还给她,轻舒了一口气。母妃进冷宫后,值钱的物件都被陆陆续续当走了,留下来只有几样不值钱的东西,这九连环就在其中,她少时没有玩伴,全凭这些东西解闷。 天助她也,这么多年还没忘记解法,正巧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杨巧思接过,欣然而笑,道:“看来这饭四兄是请定了,改日我邀娘子同去,不知娘子名号,家府何处?我也好叫人去送请帖。” 这话后半句才是重点,众人悄悄竖起了耳朵。 慕婉颜面上笑容挑不出一丝错处,温婉笑道:“我在家中序十一,娘子贴子送去谢府即可。” 家中序十一,居在谢府的,烟京只有一个。 杨巧思惊讶道:“竟是十一公主,小女失礼。” 慕婉颜语气轻柔:“谢杨两家本是姻亲,杨娘子不用这般客气。” 谢鹤章的母亲杨氏正是杨巧思的嫡亲姑姑,两家关系亲厚,来往甚多。 杨巧思知晓了她的身份,态度便亲近许多。 她想起进门前看见表兄与一女郎并肩而立,俱是姿容超妙,赏心悦目,当时离得太远没看清,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这位公主。 两人看上去关系尚可,不然以表兄的性子,即便是姻亲,也不会驻足等哪家女郎的。 却不知在门口时,是慕婉颜强拦住了谢鹤章。 她心里有了计较,便邀请道:“我们也是闲逛,听闻这园中有株二乔牡丹,是从南地移植而来,公主可要一道去看看?” 慕婉颜浅浅一笑:“心向往之。” 一行人即刻就要动身,盯了这边许久的薛氏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唤住慕婉颜:“公主这是要去哪?” 慕婉颜停下脚步,道:“随杨娘子去看一看园中的牡丹。” 薛氏走过来,朝着杨巧思一笑:“杨娘子美意,但公主身体不好……” 她说着看向慕婉颜,这小公主脾气软糯,现在若懂事点就该主动推了杨巧思的约。 可在她带着几分威胁的注视下,慕婉颜却并未按她所想行事,她语气轻飘飘的,却不容置喙:“婶母,我现在感觉很好。” 薛氏有些尴尬:“婶母也是担心你的身子。” 杨巧思轻笑一声,慕婉颜则道:“婶母多心了。” 众目睽睽之下,薛氏也不好做得太过,只得讪笑两声:“那就麻烦杨娘子多看顾些公主了。” 杨巧思挽上慕婉颜的手,笑得甜美:“这是自然。” 薛氏看着她的动作,眼皮一跳,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挡住了薛氏,慕婉颜随杨巧思等人同行,一路上香风笑语,格外愉快,与杨巧思交好之人,家族也大多与谢杨两家交好,态度都很和善,加之慕婉颜性子温婉随和,很快就与她们相谈甚欢。 到了那株二乔牡丹前,一群人围着点评作诗,慕婉颜不擅诗词,但早年帮着陈妃种植花草也有些了解,说了两句这花习性,就不再开口。 她的底蕴照这些被家族精心培养了多年的贵女到底差了许多,非一朝一夕所能弥补。 到这一步,慕婉颜此行任务其实已完成了大半,不再多话,只浅笑着陪在一旁。 未几,一个婢子过来,说长公主得了一盆姚黄,问各位女郎是否要移步一观。 牡丹是花中之王,这株二乔已是名贵,而姚黄珍稀更在二乔之上,众女闻言都颇感兴趣,商议了一番就过去了。 慕婉颜与她们一同前往,穿过回廊,远远就见一群人聚在亭中,最中间的丽人身姿曼妙,着一身正红牡丹掐金华服,丹唇点朱,顾盼生辉,正是君山长公主慕婉青,另有几个郎君娘子在她身侧,对着一盆牡丹又是赞赏又是吟诗,满口溢美之词。 那姚黄牡丹好端端一个花中之王,被孤零零摆在中间,竟有几分势单力薄,不知所措之感。 慕婉颜同情的看了一眼那盆牡丹,与杨巧思一同进去。 方才游园,众人已识得了她的名号,不少人上前问好,恭贺她新婚之喜。 就连慕婉青看到她的第一句话也是:“妹妹新婚,我还未亲口道一句恭喜。” “长姐送的贺礼已收到,这便够了。”姐妹二人本就不熟,过分亲近反而刻意,因此慕婉颜也不硬做亲昵,规规矩矩地答道。 慕婉青点点头,目光再度落到那开的正好的牡丹上。 慕婉颜踟蹰片刻,见周围全是人,还是没立刻开口问陈妃的事。 倒是慕婉青见她欲言又止,状似无意的说了句:“宫中无事,小十一安心侍奉夫君就是。” 慕婉颜微愣,随即“嗯”了一声,也专心致志的赏起花来。 薛氏早已到场,正和几位夫人聊得火热,明明看见慕婉颜来了,却未上前打招呼,和刚来时那副恨不得揣着她走的样子大相径庭。 慕婉颜倒是半点也不奇怪。经方才一遭,她的名头已人所共知,现在再做什么都没意义了。 薛氏有意堵住的路,终究是让她走出来了。 但慕婉颜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莫名有些不安。 她又看了一圈,在场中未见谢鹤章。 恰在此时,园中的婢子开始分发西瓜冰酪,这时节西瓜得来不易,做成冰酪更是麻烦,慕婉颜不食寒凉,但不好拂主人家一片好意,舀了两勺便放在一边。 这时众人也累了,于小亭围坐闲谈,聊时下盛行的胭脂水粉,慕婉颜不懂,就在一旁听着。 忽然一女郎很是好奇地问她道:“公主用的是哪家的胭脂,看着白里透红,气色好的很。” 白里透红? 慕婉颜如实相告,却有些不解,她的脸色总是微微发白的,哪里会有红润之气,还是这女郎睁眼说瞎话? 这么一想,手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颊。 不碰不要紧,一碰,指尖和脸侧皮肤接触到的地方瞬间泛起一阵巨痛,紧接着是莫名的酥痒。 这滋味绝不好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慕婉颜脸色微变,见周围众人神情俱是如常,知道现在大约还未显露出来,按住心中慌乱,借口更衣提前离席。 时下更衣大多是出恭的雅称,便有人问要不要陪她一起。 慕婉颜强自微笑,每做一个表情脸上便更疼一份:“不必,我自己去就好。” 那女郎不再坚持,慕婉颜带着晴霜匆匆离开。 她一路唇角紧抿,疾步快行,一言不发,直到拐到一僻静无人处,忽然闷哼一声,扶着树蹲下。 晴霜满头雾水的跟着,见状大惊,急忙冲上去,待看见她的脸时,几乎说不出话来。 慕婉颜原本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上,此刻长了许多红疹,看着格外可怖! 她惊慌不已:“公主!” 慕婉颜双颊发烫,疼的满眼泪水,气喘吁吁的推开她,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去寻谢二公子!” 晴霜看看痛苦不已的主子,环顾四周,一咬牙,转身跑开了。 她一路打探谢鹤章的所在,最后寻到了与杨巧思同来的杨家四郎杨衔处,到了近前,却听杨衔道:“表哥?不知道啊,刚松青来和他说了几句话,他就走了。” 晴霜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第6章 第 6 章 日头正盛,大部分人或寻了地方闲坐,或去君山长公主那儿凑热闹,慕婉颜缩在无人的山石造景后,扯下里衣一节布料,忍着疼痛,权作面纱遮挡。 她脸上仿佛被火燎了一遍,渐渐痛感消退,变成了一种奇异的酥痒,尤其是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几乎针扎一样难受,不用看也知情状如何可怖。 她一手扶着旁边的山石,正欲起身移到有荫蔽的地方时,眼前忽而一暗。 含着凉意的松香扑面而来,一道身影于她身前半蹲,为她遮住了日光。 而后伸手,揭去了她脸上面纱。 慕婉颜一惊,下意识抬袖,想遮住自己的脸,动作到一半,却被人隔袖抓住手腕,硬生生按了下来。 待看清眼前之人是谁的那一刻,她动作一顿,随即温顺的垂下了手,任他打量。 谢鹤章半蹲在她身前,一寸寸认真的检查过她的脸后,眼中有微不可察的冰渣凝结。 虽早让晴霜去寻他过来,但被这样注视着看清面上的红疹时,慕婉颜还是很不自在,窘迫的侧过头,目光不知所措的落在一旁的草木上。 待看过慕婉颜的情况后,谢鹤章松开她的手,面色微寒。 慕婉颜要于谢府立足,首先威胁到的就是薛氏的地位,他于二人之间并无什么偏向,能者得之,仅此而已。 但薛氏的手段过了,给慕婉颜下药,让她在众目睽睽下出丑,不仅是要毁了慕婉颜在京中发展的根基,更是连累谢氏一族的颜面。 这已经违背了祖母用她的初衷。 他心知薛氏的路已走到头了,面上却分毫不显。 当务之急,是先处理慕婉颜这边。 “我安排人送公主回府。”他当机立断道。 岂料刚站起身,衣袖忽然被人抓住,用力一拽。 时下名士多流行广袖宽袍,布料轻薄而结实,毫不设防的情况下被这么一扯,换个人都该栽下去了,谢鹤章却只微微踉跄,很快定住身形。 他垂眸看向慕婉颜。 不解、诧异皆有之。 眼前的少女形容狼狈,却近乎固执的抓着那片衣袖,颤声道:“我不走。” 慕婉颜像拽住了一颗救命稻草一样不肯松手。 她想清楚了,今日这一遭,薛氏固然讨不了好,但她若就这么回去了,放在谢老夫人眼中就是无能。 机会只有一次,无论如何,她也要把这出戏唱完。 慕婉颜抬起头,她大半个身子都匿在阴影里,唯独一双眸子亮的惊人,像是燃着两团熊熊火焰。 “我仓促离宴,有心之人都能看出不对。”她红着眼眶乞求道,“我有一计,二郎可愿助我?” 她说罢,提心吊胆的等着谢鹤章的回答。 其实她对谢鹤章是否会出手,半点信心都没有。 今日门前他没与她计较,已经是格外宽容了,她和薛氏争斗,他没有偏帮哪一方的道理,只是她眼下已经走投无路,所能找的,唯有他一人。 谢鹤章亦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很快就被身后的响动打断。 他回眸看了一眼,眉头一皱,突然倾身而来。 慕婉颜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紧接着就被人按住肩头,禁锢在了原地。 下一刻,有人道:“不是这边吗……谢兄?!” 后半句被吓得硬生生变了语调。 有人来了! 慕婉颜呼吸一滞,也不躲了,乖巧的缩在他怀中。 两人的距离被拉得极近,相隔不过一寸,以至于她可以清晰的看见他一尘不染的衣襟,微动的喉结,以及如点漆般的双眸。 她局促的低下头,盯着裙摆上的荷花。 鼻端飘来女郎袖口的幽香,感觉到身前女郎不再挣扎了,谢鹤章紧绷的肌肉微微松弛,放下虚扶在她肩头的手,而后侧过头,看向来人,冷漠道:“陆六郎。” 陆六郎已经被吓得呆在原地了。 此地偏僻,他本是喝多了酒出来解手,对长公主府不熟才会走到这里来的,万万没想到会撞见这一幕。 谢鹤章在这里私会女郎? 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的事就这样活生生发生在他眼前。 陆六郎咽了口唾沫,看着谢鹤章那张冷淡的脸,恨不得自戳双目。 一天天瞎跑什么,不认识路就找个婢女问问,现在好了吧。 他磕磕巴巴道:“谢……谢兄,我……打扰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出来找个恭房……” 说这话时,他真想给自己两嘴巴子。 陆六郎欲哭无泪,这么大的事怎么偏偏被他撞破了,家中一向依附于谢氏,若谢鹤章真想做什么,父亲是不会保他的。 他等死讯一样等着对方发话,谢鹤章淡觑他一眼,却没有和他计较的意思,淡淡道:“此处直行,再往右。” 陆六郎一愣,意识到对方这是在赶他走,如蒙大赦,感激涕零的深深一揖,脚底抹油轻快的滚了。 临走前,没忍住回头瞟了一眼。 那女郎整个人都被谢鹤章罩在怀中,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唯有一角湘色裙摆逶迤在地。 荷花与青竹交叠,格外暧昧。 周遭恢复寂静后,慕婉颜往后退了退,拢着裙摆干巴巴道:“谢谢。” 谢鹤章亦迅速直起身,理了理袖子,轻咳一声,道:“无妨。”细看之下,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是头一回离女郎这么近,事出从权,他意识到怀里半抱着个人时,没有半分多余的想法,只想着怎么渡过眼下的事,一直到陆六郎离开,他才后觉冒犯,赶紧站直了身子。 慕婉颜遮了遮脸,窘迫无比,此刻随着松香远去,心情才逐渐平复,看了眼方才陆六郎离去的方向,担心道:“他好像误会了。” 虽然陆六郎话虽说得吞吞吐吐,但慕婉颜还是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以为谢鹤章在此处与女郎私会。 方才她就很尴尬,又无法出面澄清,本以为谢鹤章会解释一二,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让陆六郎走了。 谢鹤章理好袖子,神情恢复往日的平静,似乎没觉得这是件多么麻烦的事,只道:“嗯。” “你应该解释一下。”慕婉颜有些着急。 “他不会信。”谢鹤章答道。 慕婉颜也知道确实如此,憋闷不已。 方才他们那般情形,又是在这种地方,任谁来了也会以为他们在幽会,再怎么解释都会被当作欲盖弥彰。 这种事是说不清的。 慕婉颜瘪了瘪嘴,仍是闷闷不乐,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谢鹤章。 她被挡着,即便有风言风语也伤不了她分毫,所能攻讦的唯有谢鹤章一人。 不算在长公主府门口那次,他已经帮了她两回,虽说是维护谢氏颜面,但她也是实实在在领了情的。 如今此事累及谢鹤章,她总不能当不知道。 况且谢氏宗子的名声比她这个人都要贵重百倍。 如此想着,她也这样说了:“等会儿我出面解释一下,不然于你名声总是不好。” 谢鹤章动作微顿,抬眼看她,眸底有说不清的光影翩跹,提醒道:“公主可知这次失利,就再没有机会了。” 慕婉颜沉默片刻,闷声道:“你好心帮我,我不能恩将仇报,把你牵连进去。” 至于其他的……她可以再想办法。 谢鹤章望着她,似是无声的叹了口气。 片刻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接起之前的话题:“公主方才说的计策是什么?” 慕婉颜一愣,虽不知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儿了,但见他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忙快速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说罢,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 谢鹤章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很快移开:“可行,我去安排。” 慕婉颜见他要走,心中一急,扯住他的袖子,道:“方才陆家郎君那……” “他不敢。”谢鹤章将袖子拉出来,顿了一下,难得多说了一句,“陆家依附谢氏,不敢造次。” 不说谢陆两家的关系,就算他借陆六郎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把他的事到处乱说。 更何况谢鹤章声名在外,这种事就算说了,也没人会信,只会当陆六郎酒后认错了人。 慕婉颜所担心的事,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这些道理原本没必要解释,但……谢鹤章低头,将新出的褶皱抚平。 若是不说,怕是他没办法从这里离开了。 慕婉颜闻言,也明白是自己小题大做了,讪讪放下手,站在原地看他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才绕路回去。 她回去时,原本空旷的地方已是丽人云集,群芳环伺,各家郎君女郎相继而来,盛景如云。 仅凭君山长公主之名,自然无法引来这么多人。 她很轻易的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谢鹤章比她早一步来,此时身边已围了不少人。 等人都到的差不多了,慕婉颜避开沿路婢女,走至末席坐下。 这位置在一个角落,前面立了半扇屏风,又有花枝遮挡,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这里有人,更莫说看清她的脸了。 慕婉青见人来了不少,叫人摆上果盘佳肴,让歌姬舞者上来助兴。 宴至一半,众人皆沉溺于歌舞之中,慕婉青面前酒杯已空,婢女上前为她斟酒,低声说了几句话。 慕婉青听罢挑眉:“当真?” 婢女也摸不准对方的意思,如实道:“谢二郎身边的小厮是这么说的。” 慕婉青往谢鹤章的坐席看去,果然见松青刚回到他身边。 “公主,我们可要照做?”婢女问。 慕婉青转了转酒杯,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宴饮助兴,若真别有深意,何妨卖谢家一个人情? 她拍了拍掌,丝竹声停,舞者相继退下,众人目光汇聚到她身上。 慕婉青笑道:“这些歌舞虽美,却没什么新意,看久了也无趣。我听闻豫州有一作画之技,以美人面为纸,绘花于其上,美人鲜花相映,尽态极妍。诸位以为如何?” 没人会拂君山长公主的兴致,慕婉青便叫人拿来可以上妆的颜料。 拿颜料的婢女脸上已画了一朵芍药,遮住了她原本的容貌,格外妩媚妖娆。 杨衔赞叹:“当真有趣!” 慕婉青道:“不若各位娘子以花为题——”她眼波流转,最后定在那盆姚黄之上:“这盆姚黄牡丹,就给各位添个彩头罢。” 话落,数十仆从搬着小屏风鱼贯而入,摆设在空地上。 杨巧思兴趣盎然,最先道:“我来试试。”侧头喊道:“四兄。” 杨衔无奈一笑,放下手中的酒杯,随着妹妹去了屏风后,提笔为她作画。 有她带头,其余女郎也相继加入,或自己对镜执笔,或叫父兄帮忙,场面好不热闹。 慕婉颜趁没人注意,也移到了屏风之后,她揽镜自窥,见面上红疹已消,只余点点红痕。 虽依旧显眼,但颜料已足够遮掩, 她放下铜镜,与此同时,另有一只手与她交错,取走了案上的笔。 衣袖摩挲,那人手腕颠转,沾水取色,一举一动皆带着士族特有的风雅。 慕婉颜回头,露出一个惊喜的笑:“二郎。” 笔尖悬于她眉心。 第7章 第 7 章 花枝交缠的屏风后,郎君坐在她身前,一手执笔,于她面上隔空扫过,呼吸如蝶羽般清浅。 他面容沉静,双眸如幽不可测的深潭,又像结了冰的湖水,一切情绪都不可窥测,只认真凝视着她的脸,像是在思考该从何处落笔。 片刻后,她眉心一痒。 慕婉颜下意识闭上眼,屏住呼吸。 直到耳畔传来如玉碎般的声音:“睁眼,别紧张。” 她才缓缓睁开双眸。 入眼是郎君滚动的喉结,以及颜色浅淡的唇。 两人挨得极近,铺在地上的衣摆散乱的堆叠在一起。 她目光往旁边移了移。 谢鹤章下笔十分娴熟,在她面上婉转勾勒,动作轻柔而迅速。 笔锋在她脸上轻巧的游移,如蝴蝶吻过她每一寸肌肤。 慕婉颜仰着头,任他施为,又莫名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道:“二郎画的是什么?” 谢鹤章换了支笔,蘸上一抹更鲜艳的颜色,答道:“海棠。” 他全程都没有看过慕婉颜的脸,只专注于笔锋走过的每一寸,看手下花瓣渐渐成形,绽放出柔软而美丽的色彩。 “为何是海棠?”慕婉颜好奇道。 她想出此计无非是为了遮挡脸上的红痕,既然短时间恢复不了,那就让所有人都变得一样,花枝覆面,自然就看不出她的异样了。 原本她是打算自己画的,奈何她的画功实在惨不忍睹,说是画虎类犬都是抬举,那叫一个丑的别出心裁,只能请谢鹤章出手。 她原以为,谢鹤章会画些蔷薇、牡丹这样颜色艳丽浓稠的花朵,既方便,又好看。 谢鹤章没说话。 他全神贯注于笔下的花枝,待勾勒出最后一片花瓣后,才道:“突然想到了。” 而后淡淡放下笔,慢条斯理的擦去指尖沾着的一点嫣红。 慕婉颜侧头看向铜镜,眼中略过一抹惊艳。 柔粉嫩黄,层层叠叠,大片的花瓣在她眼角晕开,连绵不断的向外延伸,颜色一层比一层浅,最后与肌肤融为一体。 纷华靡丽,妍姿艳质。 纵然她不懂画,也能看出这海棠工笔绝妙。 她欢喜的转过头,高兴道:“好漂亮!” 谢鹤章目光亦落在她脸上。 大片的海棠在那张本就绝美的面容上铺开,斑斑点点的红痕被尽数遮去,露出的皮肤白皙娇嫩,与妍丽的花瓣相得益彰,更显她明眸皓齿,风华灼灼,一颦一笑动人心魂。 他鸦羽般的长睫低垂,将用过的笔按顺序收拢好,未置一词。 他们这边算画得快的,过了一会儿,其他屏风后才陆续有女郎走出来。 有人凑在一处相互品评,有人则抱怨画的实在太差,都不想露面了。 就连杨巧思都摇头叹道:“四兄,你画功怎得生疏到如此地步,早知如此,我不若请表兄来帮忙。” 她面上顶着一枝梨花,谈不上丑,但也谈不上出彩,夺魁是无望了。 杨衔将笔一扔,拍了拍手:“表兄会掺合这事?有我帮你就不错了。”又道:“我妹妹长得好看,便是画的一般,也比其他人强上太多。” 杨巧思目光望向一处,却道:“未必,你看。” 杨衔漫不经心的抬头一看,呼吸一顿。 花枝交缠的屏风之下,少女面上海棠纷繁柔美,愈显她眉眼精致,温柔娇艳,一双杏眸如烟水相隔,雪肌乌发,玉骨生香,站在光影之中,美得不似真实。 他一时看痴了,喃喃道:“那是哪家的女郎?” “十一公主,谢朋台之妻。”杨巧思道。 杨衔闻言,瞬间收了面上惊艳,“哦”了一声,道:“可惜了。” 杨巧思知他不喜欢谢朋台,帮着解释了一句:“这位公主似乎与表兄关系不错。” “不可能吧。”杨衔摸摸下巴,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来刚才有个婢女问我表兄的去向,不会就是公主身边的人吧。” “婢女?”杨巧思眸光一转,果然见慕婉颜身边没跟着人,问道,“那她人呢?” 杨衔摊手:“我给她指了方向,让她去别处看看。” 随性散漫,是杨衔一贯的作风了,杨巧思没再说什么。 慕婉颜甫一露面,便引起了场中不少人的惊叹,她着实生得太美,就算再挑剔的人都找不出一丝不好,众人一时惊艳不已,又好奇她的身份。 毕竟这样美丽的容貌,见过一面后便再也不会忘。 慕婉颜方才与杨巧思等人同游,已有不少人认识她了,便向还不知道的亲友解释。 原是十一公主。 慕婉青望着不远处仪态万千的人,低头饮了口茶,道:“看来今日的魁首无须比较了。” 议论声低了一瞬,无人反驳。 慕婉青笑道:“小十一,这盆姚黄牡丹就送你了,可要好好照料。” 慕婉颜也是高兴,微笑道:“多谢长姐。” 脸上仍有痒意,她抬袖抚了抚,目光转向人群之外的薛氏,笑意稍淡。 薛氏的面色已是难堪至极。 她怎么也没想到,慕婉颜被下了那药不仅没在人前出丑,还是搞了个什么美人面的噱头,大放异彩。 而更令她心底发寒的是站在慕婉颜身后的人。 繁花锦簇的屏风后,隐约露出一片天青色的衣角,以及郎君半张含霜似雪的脸。 场上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慕婉颜身上,他又站在角落,无人注意。 可薛氏还是看清了。 那人脚边摆放着用过的画笔,看向慕婉颜的目光分明平静又温和。 谢鹤章已经知道了。 不仅知道了,还出手帮了慕婉颜。 薛氏闭了闭眼,面色颓然。 慕婉颜是看着薛氏的面色一点一点变得黯淡,以至于最后面如死灰的,可看了一会儿,却见薛氏盯的似乎不是她,而是她身后,不由好奇的回过头。 花影之下,谢鹤章正侧头听不知何时到他身侧的杨巧思说话。 少女巧笑嫣然,他也听的认真。 慕婉颜犹豫一瞬,没上前打扰,转头去了慕婉青处。 酒已喝罢,宴饮过半,不少人都离席辞去,或各自找乐子去了,故而她那处还算清闲,慕婉颜到时,见一位夫人正凑在慕婉青面前,满脸讨好,似乎在说家中子侄谋官的事儿,慕婉青则兴味索然,见她来了,三言两语就把那人打发走,招呼她坐下。 婢女撤走那夫人用过的茶具,给她倒了杯新茶。 慕婉青道:“这是江夏王去岁上贡的毛尖,小十一尝尝味道如何。” 慕婉颜捧着温热的茶盏,小小啜饮了一口,实在喝不出有什么特殊,只得硬着头皮夸赞:“长姐这里的茶自是不错的。” 慕婉青笑了笑,也不与她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小十一来我这儿,是想问陈妃娘娘如何吗?” 慕婉颜握杯的手一紧,不自觉带上几分紧张,道:“母妃她……” “陈妃娘娘的病已经好了。”慕婉青道,“母后前些日子复了她妃位,将她迁到了钟粹宫照顾,如今精神看着不错,就是总问起你——”她话锋一转:“何时从江陵行宫回来。” 当日出嫁,慕婉颜曾借口去与其他公主江陵行宫小住,但这种事瞒不了多久,陈妃迟早会知道的。 慕婉颜垂眸:“母妃应当已经起疑。” 她望着桌上摆放齐整的瓜果,沉吟片刻,道:“还望皇后娘娘再瞒她一段时间,待我得了机会,亲自入宫解释。” 她这样说,便是心中已经有了成算。慕婉青一笑:“宫中你大可放心,有母后在,出不了什么岔子。至于其他的,若有需要,你也可以来找我。”见慕婉颜似有疑虑,解释道:“你我毕竟同出皇室。” 若真是看重血脉亲情,过去的那些年姐妹二人也不会连面都没见过,慕婉颜心知这是看她如今有用,才来示好,也不反驳,只轻柔的应下。 慕婉青见她如此上道,脸上轻松几分。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不赞成让慕婉颜嫁入谢氏。 母后此举是为拉拢谢家,但谢朋台算个什么东西,根本不配她花心力讨好,要拉拢也不该从他入手,更莫说塞慕婉颜进谢府,只有崔氏能高兴几天,从长远或从全局来看都毫无益处。 但她得知这件事时已覆水难收,只能由着她们去,万幸今日一见,这个妹妹是个聪明的。 她剥了个橘子,眸光微深。 说不定歪打正着,真能借她拉拢谢氏。 问清了陈妃的境况,慕婉颜也没了再留下去的理由,姐妹二人关系平平,想叙旧都不知从何说起,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了。 她在慕婉青那儿耽误了不少时辰,本以为谢鹤章和杨巧思已经聊完了,回去时,却见他二人仍在一处,正要再去别的地方逛逛时,谢鹤章忽然抬头看向了她。 便再没有移开。 四目相对,慕婉颜呆愣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叫她过去。 她走至近前,听见谢鹤章道:“你直接与公主说便是。” 他们方才谈论的事和她有关? 慕婉颜微怔,在谢鹤章身侧站定,而后疑惑地看向杨巧思。 只见对方笑意盈盈,问道:“一个月后碧波湖有场诗会,不知公主可愿赏光同去?” 第8章 第 8 章 杨巧思来找谢鹤章,本是为商议湖畔诗会之事的。 那是她闲来无事与几个小姐妹一起组织的诗社,是为消遣时间,玩弄笔墨之用,没想到渐渐真成了气候,流出不少佳作,在烟京贵女中颇具影响力。 诗社每月一聚,轮流作东,选定主题斗诗凭赋,下个月便轮到杨巧思定题了,偏她又没什么头绪,只得来向这位学识渊博的表兄讨教一二。 毕竟谢鹤章的才学人尽皆知,他随便指点两句,就能省去她不少功夫。 聊着聊着,她就想到慕婉颜了,都是姻亲,她对这位公主的印象又不错,便试探着问要不要再送一张请帖。 谢鹤章只道:“随你。” 若是不行,他当场就会回绝,杨巧思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应该就是可以,故而特意等了一会儿,好亲自问过慕婉颜的意见。 慕婉颜听罢,惊喜之余也有些犹疑,她正要在烟京立足,面对这样的邀约本是没有推拒的道理的,奈何她长于冷宫,诗赋虽有母妃教导,也只懂个皮毛,实在一般,怕会露怯。 杨巧思见状,还以为她是怕生,道:“都是各家熟识的夫人娘子,介时我为公主引见。” 慕婉颜更心动了。 迟疑之际,谢鹤章忽然道:“公主若感兴趣,去看看也无妨。” 慕婉颜不由抬起眸。 他目落在一旁的绿藤之上,对这边似乎并不关心,只是随口一提。 但他说话总是莫名让人信服。 况且……慕婉颜眸光微转,时下世家贵胄多附庸风雅,吟诗作赋,赏雪煮茶,茶集诗会数不胜数,辞了这一回,总还会有下一回。 她总不能躲一辈子。 于是咬了咬唇,展颜一笑,道:“承杨娘子美意,一定到场。” 杨巧思得她回应,笑容亦灿烂几分,道:“那改日我把帖子送到府上。四兄还在等我,先告辞了。” 慕婉颜点点头,却见她犹豫一瞬,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往旁边挪了几步,低声道:“方才公主身边的婢女似乎来找过我四兄,问……”她目光转向谢鹤章。 慕婉颜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有些尴尬的解释道:“方才我遇上些事情,便叫晴霜去寻二郎了。” 薛氏做得再过分,也终究是谢家内部的事,她不好对杨巧思多言,好在对方听了她的话后也没再追问,只道:“方才四兄和表兄分开了,不知他去向,就给那婢女指了个大致的方向,叫她去寻,公主可知道此事?” 慕婉颜自然不知道。 以至于杨巧思提及时,她还有些茫然。 她原以为谢鹤章是见了晴霜之后才找到她的,可按杨巧思的说法,晴霜分明连人都没找见。 那他又是如何知道她这边出事,又如何找到她的所在的? 慕婉颜望向不远处长身玉立的人。 仔细想来,他寻来的时间确实也太及时了些。 她满腹不解,但当着杨巧思的面,只镇静自若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的,多谢杨娘子提醒。” “公主唤我巧思就是。”杨巧思先说了这么一句,而后道,“知道就好,我看公主身边没人,还以为那婢女是走失了——那,我先走啦?” 杨衔已等了她许久。 慕婉颜轻声说了个“好”,目送她离去,然后站在原地磨蹭了好一会儿,方慢吞吞的踱步到谢鹤章身畔。 谢鹤章淡淡瞟了她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慕婉颜莫名的坐立难安。 两人并肩往府外走,过了好一会儿,她忍不住问:“你没见到晴霜,是吗?” 声音很轻,像是初冬的薄雪。 谢鹤章驻足,回眸看她:“巧思和你说了?” 虽没有直接回答,但这话相当于是默认了。 慕婉颜顿了顿,点了个头,又道:“你在我身边派人了。” 没有疑问,是很肯定的语气。 谢鹤章并未答话,只清清泠泠的看着她。 派人跟在慕婉颜身边,初衷仅仅是为新房之中谢老夫人那句叮嘱。 他事务繁多,无暇关心这位公主每天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派过去的人也知道自己任务所在,若无大事,是不敢过来惊扰他的。 就连他都没想到会这么快派上用场。 当初安插人手之时,谢鹤章并未觉得这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也没费心遮掩,不然今日慕婉颜根本发觉不了异常,但此刻面对她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却没由来的有种“棘手”之感。 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但许是她的神情太过可怜,以至于他也无法继续理直气壮下去。 僵持片刻,慕婉颜忽然道:“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 谢鹤章微怔,听她语气低落道:“我知道你们肯定有所顾虑,就算派人看管我也不会说什么,这个道理我明白的。” “但是道理归道理……”她笨拙的解释,“乍然得知,我难免有些不高兴……你明白吗?” 慕婉颜说着,脚尖轻碾青石板地面,声音越来越低:“其实你可以和我说一声的。” 说完这句话后,她自暴自弃的垂下了头。 其实杨巧思和她说完后,她就想过,面对这件事最好的做法是故作不知,轻飘飘揭过,可等她回来真面对谢鹤章时,还是很委屈。 纵然是她依附谢氏,也应有一些最基本的尊重。 她不奢望谢鹤章能理解,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虽然说了,也未必能得到回应。 她低头看着鞋尖精巧的刺绣。 半晌,耳畔传来郎君清冷的声音:“是我考虑不周。” 慕婉颜惊讶的抬起头。 只见他站在距她仅有两步的位置,缓慢而生涩的解释:“此举并非监视,只是为了公主安全着想,事先未曾知会,是我疏忽。” 大约是很少说这种话,他的声音很低、很慢,甚至有一丝别扭。 于慕婉颜而言,声声入耳。 蓦然,她脸上绽出一抹绚丽的笑,道:“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没事啦。” 她本就是个好脾性的人,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得了解释就把那点不悦抛之脑后了,一双灿若晨星,笑语嫣然。 谢鹤章望着她明媚的笑靥,微微一怔。 慕婉颜歪头又对他笑了笑,脚步轻快的走开了。 出了府门,果然见晴霜和松青正守在车驾前,两人一见面,慕婉颜还未来得及说话,晴霜就急哄哄冲上来,前前后后拉着她看了好几圈,见她无恙,才松了口气。 慕婉颜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多亏二郎,我无事。” 晴霜狠狠刮了车厢一眼,道:“奴婢都听松青说了,还好公主聪慧,这样阴损招数,她也想得出来!” 方才慕婉颜同谢鹤章一道出来,未见薛氏,这会儿看晴霜的眼神,便知她已经在车上了。 两人一同入府,出去时却是各走各的,这是连装都不想装一下了。 慕婉颜轻叹一声。 她上了马车,见薛氏锦帕覆面,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听到她进来的动静,也只侧了侧身子,一声不吭。 二人已算彻底撕破脸,她不说话,慕婉颜也不想做样子,随手找了本书,翻阅起来。 待回了谢府,薛氏找到谢鹤章,言谈间有请罪之意。 谢鹤章只道:“内宅之事,由祖母做主,今日之事,我会如实回禀。” 薛氏闻言,顿时脸色灰败,活脱脱老了十岁一般,由婢女扶着回去了。 慕婉颜看在眼里,心下也有不忍,但一来她还没好心到帮害她的人说话,二来薛氏如何,自有谢鹤章和谢老夫人决断,无须她多言,便带着晴霜走了。 没几日,果然听闻薛氏儿子降官的消息。 彼时慕婉颜一张脸已光洁如初,正抱着一卷诗集苦读,闻言抬起头,问道:“她做的事,为何惩处她儿子?” 晴霜端上一盘瓜果,道:“家族之间本就如此,同气连枝,薛氏得势时,她那双儿女沾了不少好处,断没有出了事撇的干干净净的道理。” 慕婉颜沉吟片刻,道:“薛氏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谢老夫人不忍罚她,便拿她儿子小惩大戒?” 晴霜点头:“正是。” 四下无人,慕婉颜吐出一口浊气,毫无形象的趴在桌子上,抱怨道:“世家间的事真复杂。” 晴霜失笑:“公主这是学的累了。” 以慕婉颜平日的脾性,是断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的,奈何她最近为了准备诗会日夜苦读,头都要大了,耐性自然不比往常。 慕婉颜看书看得口中发涩,道:“以前母妃给我讲书时,倒没觉得这样无聊。” 陈妃当年也是闻名烟京的才女,慕婉颜幼时有她指导,诗词歌赋多有涉猎,只是后来母女俩为生计发愁都来不及,这些东西便渐渐搁置了。 晴霜道:“有人讲解自是不一样,就是公主身份不合适,不然倒是可以去谢氏的族学看看。” “族学?”慕婉颜好奇地支起头。 “族学是本族或姻亲子弟读书的学堂,谢氏的族学里常有当世大儒讲经论道,不少交好的士族子弟都在里面。”晴霜说道,目光与慕婉颜对上时,不免有些遗憾,“只是公主……” 不消她说,慕婉颜也明白了。 本朝虽推崇才女,但也没开放到能让族中女郎和男子一同念书的地步,更别说她这样刚过门的新妇。 因此谢氏族学虽好,却注定与慕婉颜无缘了。 她面上显而易见的低落几分。 晴霜温言劝慰:“纵然去不了族学,以公主的身份,日后若有机会,也可以请名士入府讲学。” 这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慕婉颜捧着书怔怔出神。 晴霜一叹。 她跟在慕婉颜身边也有些时日,自然能看出来,这位公主虽受出身所限,却很是进取,说要做什么就一头栽进去,执拗又倔强,这些天来背书写诗从未懈怠,看得她都心疼。 只是族学一事不比以往,她虽遗憾,却也无能为力。 于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走开了。 此后数日,慕婉颜没有再提及此事。 晴霜以为她把这事忘了,却不想一日晨起,她照常去安排人洒扫院落时,慕婉颜走至她身后,问:“如今谢氏的族学,是谁在掌管?” 第9章 第 9 章 晴霜看她神情,就知她在想什么,不由有些头疼,道:“族学一事,谢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松口的,公主别白费力气了。” 慕婉颜一小步一小步的蹭到她身边,头挨着她袖侧,撒娇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好晴霜,你就告诉我吧。” 她声音娇娇软软的,听着就让人心口发痒。 两人相处越久,晴霜越能发觉她对着熟人其实是个很爱撒娇拿痴的性子,到底是十七岁的少女,若未遭变,应当还是只是个养在母亲身边,天真无忧的孩子。 故而她面对慕婉颜时,总免不了有几分如对小妹般的纵容与偏爱,很吃卖乖这套。 此刻也是一样,慕婉颜一软声求她,晴霜就动摇了,面上也露出几分踟蹰来。 慕婉颜见状,便知有戏,再接再厉道:“你就告诉我,让我去试一试嘛。”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不大可能,但自从那日从晴霜口中得知了此事后她就惦记上了,辗转反侧了几夜,还是忍不住来问一下。 她的基础实在太差,自己学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 晴霜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不知是被说动了,还是想让她知难而退,道:“如今掌管族学的,自然是谢二郎。” 慕婉颜原本跃跃欲试的表情一僵,像被人泼了一桶冷水。 若换做其他人,哪怕是不怎么认识的,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绝望。 可是谢鹤章…… 想起那张素来冷淡的脸,慕婉颜就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天方夜谭。 虽然谢鹤章帮过她不少,但她也能看出来,对方不过是出于维护家族,对她本人,应当没什么喜恶。 这样一个人有多重规矩自不必多说,指望他破例,不如指望一下天上的星星什么时候掉下来。 晴霜看她神色怏怏,不忍之余也松了口气。 却没想这口气还没彻底松出去,慕婉颜就已重整旗鼓,道:“既如此,你随我走一趟兰庭。” 兰庭正是谢鹤章的院落。 没松出去的那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的,晴霜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顺了她的意,道:“是。” 慕婉颜对着她安抚的笑了笑,转头去屋里翻箱倒柜的不知找什么去了。 能不能成的,先走一趟。 谢鹤章平日里事务繁多,上到朝政民生,下到族中诸多杂事,样样要他经手,从晨起到入睡,每一刻做什么都是安排好的。去的时候,晴霜本还心存侥幸,指望着谢二郎此时不在府中或是不便见客,却不知慕婉颜的运气是太好还是太差,真被她赶上谢鹤章刚处理完政事的半刻空闲,请她进去了。 晴霜只得认命。 彼时谢鹤章正在书房,刚见过朝中几位御史,商议如何安置硫州灾民之事,正想去官邸一趟,听松青来禀,微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位公主。 慕婉颜自上次赏花宴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研读诗书,门儿都不怎么出,派去看她的人自然也没什么事要上报,此刻再听到她的消息,粗略一算,竟已有七八日光景。 人都来了,他又正好空闲,没有赶回去的道理,便让松青领她进来。 慕婉颜进门时,看到的就是郎君一身朱红官袍,眉目七分俊逸,三分风流。 她不由晃了眼。 官袍穿在任何人身上都应是严肃庄重的,但许是谢鹤章一身红衣,眉眼反倒不若往日冷肃,而是显出几分风流意气。 她敛目走至书案前,道:“二郎这是要出门?可是我打扰了?” “并未。”谢鹤章抬手,示意她坐下,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公主是有什么事?” 松青在她手侧放上一盏茶,而后悄无声息的退下。 屋内只余他们二人。 慕婉颜盯着眼前一点几乎用尽的残墨。 许是她自己也心虚,觉得这要求不合理的缘故,来时尚且踌躇满志,这会儿见了谢鹤章,又不好意思开口了。 深究其因,大约是他已帮过她许多,不好再提别的要求。 谢鹤章见她不说话,也不催促,信手又翻了几道硫州送来的折子。 一时安静的可怕,只闻窗外簌簌风声。 半响,慕婉颜终于有了动作。 ——她思量许久,还是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先从袖中掏出一个檀木盒子,放到了桌上。 里面摆着一支通体温润,质地上乘的白玉发簪。 谢鹤章垂眸一扫,随即看向她,眼中不无疑惑。 慕婉颜倾了倾身,解释道:“这是那天我说的发簪,入府数日,二郎帮我良多,这东西尚算入眼,赠与二郎权作谢礼了。” 说罢,轻舒了一口气。 来之前为着要不要带这个发簪,慕婉颜纠结了好一阵儿,因为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在门前听到的那声应答是不是错觉。 但思来想去了好一会儿,还是拿着了。 旁的不说,谢鹤章确实帮了她许多,慕婉颜也是真心想送些东西感谢他的。 眼下东西送出去了,她心也放下了。 谢鹤章看了那发簪片刻,放下折子,道:“公主有心了。” 这就是收下了。 慕婉颜不由微微一笑,顺口道:“我一见二郎,便知这发簪很适合你。” 谢鹤章默不作声的收起盒子,搁在一旁,并未作答。 慕婉颜一边看他动作,一边仔细的观察着他的神情,奈何那张脸太过平静,实在看不出什么,最后只得到一个他目前心情应是不差的结论。 遂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开口:“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 谢鹤章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她,目光沉沉,辨不清情绪。 顶着这样的目光,慕婉颜呼吸都有些艰涩,硬着头皮道:“我近日看了不少诗书,但水平实在有限,遇到许多问题,听闻府中有族学……”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自暴自弃的闭了闭眼,直接道:“不是二郎可否开个特例,允我进去旁听。” 一句话说完,她如卸重负的喘了口气,同时在心底暗骂自己没用。 似乎每次她想在他面前绕弯子,或耍什么小聪明时,总会落得如此收场。 却不知谢鹤章在官场中浸淫数载,对人心本就洞察明晰,没几个人能在他面前镇定自若的绕圈子。 更别说慕婉颜于此道本就是个新手。 而谢鹤章看着她,轻轻一叹,放下了刚拿起的笔。 不知为何,每每面对这位公主时,他总有些无奈。 慕婉颜和他之前见过的人都不同,她有求无欲,也并不畏惧他,总是一步步试探着提出种种要求,却也不是全然大胆,只要他稍稍露出回避或拒绝的意思,都不用说什么,她自己就先偃旗息鼓了。 于是原本想好的对策和回答都悉数作废。 他敛目卷起一卷画轴,不再看她,声音如落雪凉薄,道:“于理不合。” 意料之中的回答,慕婉颜有些气馁,不死心地又央求道:“只需另设个坐席就是,我也可以带着面纱,不对外人透露我的身份。” 收好画卷的功夫,谢鹤章面色已恢复如常,淡淡地道:“规矩在此,没有为公主一人破例的道理。” 他说完,绕过书案,欲将画卷归拢到木架上去。 慕婉颜却以为他要走,抬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这动作她已做得顺手至极,未曾察觉有什么不对,也没注意到谢鹤章顿住的身形,只快速道:“二郎,我是为了诗会准备,实在没别的办法了,你……” 话音未落,那截袖子在她手中飞快滑走。 慕婉颜一愣,望着他薄如冰雪的面容,茫然的握了握空落落的手。 谢鹤章动作之快,几乎可以称得上雷厉风行,便是她再怎么迟钝,也能觉出不对了。 她讪讪放下手,有些不知所措地道:“我是做错了什么吗?” 顿了一下,又小声赔罪:“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先给你赔个不是。” 话落,她撩起眼皮。 只见郎君淡着一张脸,袖手侧立,似是不欲理她。 沉默片刻,她大约也明白了什么,后退两步,道:“今日是我打扰了,二郎就当我没来过罢。” 她窘迫的要命,转身就走,恨不得立刻逃离这地方,没走两步,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可以。” 她脚步一顿,不可置信的回过头。 谢鹤章将画卷收好,看着她道:“讲学之时,公主可以在旁边的空房中旁听。”略微停顿一下,又道:“礼不可废。” 说这话时,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按他一开始的想法,此事不合规矩,也毫无利益可言,反倒可能引来麻烦,该毫不犹豫的拒绝才对。 正要开口时,是慕婉颜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 她不是没扯过他袖子,可前两次都是事态紧急,谢鹤章亦未觉得有什么。 可这次慕婉颜的举动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下意识的,他就冷着脸避开了,而后听到慕婉颜的话,才渐渐反应过来,他好像吓到她了。 而她被吓到后没抱怨也没委屈,反而很诚恳的向他道歉,声音软软糯糯的,连一点不满都听不出来。 以至于再面对慕婉颜时,他竟觉得自己若再拒绝她,就有点不通人情了。 于是到嘴边的话就那么卡住了,说出来时,硬生生转了个弯儿,变了个意思。 连他自己都不知缘由。 慕婉颜却很是惊喜,她本以为此事无望,没想到还能峰回路转,也顾不得思考他突然改口的原因,只快步走到他身前,欢喜的确认:“当真?” 话已出口,自然没有变更的道理,谢鹤章点了点头。 慕婉颜不由粲然一笑,道:“谢谢你呀。” 少女笑靥如花,明丽动人。 他不自觉缓了神色。 第10章 第 10 章 得了谢鹤章的同意后,慕婉颜第二日就迫不及待的让晴霜收拾了书箱,起了大早往族学去了。 她虽不是爱贪懒躲闲的人,但这样勤奋也是少有,看得晴霜啧啧称奇,故而还特意给慕婉颜换了身新做的衣裙,藕荷色的襦裙,衣角袖口绣着花纹繁复的蝴蝶,格外精致活泼。 是日碧空如洗,惠风和畅,慕婉颜到时,学子们还没来,院中只见洒扫的佣人。 谢鹤章给她准备的房间与授课的地方仅有一墙之隔,布置得很是简洁雅致,一张小几,一方坐塌,墙角的花瓶里插了几只迎春,门口还特意摆了一扇高大的屏风,即便门窗全开也叫人看不见屋内半分光景。 慕婉颜于小几后坐下,一一摆好笔墨纸砚,满心期待。 晴霜笑她:“少见公主这样开心。” 慕婉颜则道:“我以前听母亲说她在闺中时听女先生讲学,也听闻宫中的公主到了年纪会请名家讲授诗词礼教,只是我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说到这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如今也算圆梦了吧。” 晴霜闻言,脸上笑意淡了淡,给她倒了杯茶,轻声道:“公主以后日日都能来这儿听学,谢氏族学请的先生,比宫中也不遑多让,无需羡慕别人。” 慕婉颜接过茶,仰头甜甜一笑:“我知道的。” 她喝过茶,见外面仍没有人来,便好奇的走至窗边,环顾四周的景色。 临窗是一片山石造景,细细泉水自其间流出,汇入鱼塘,水质清透,旁边种了数棵琼花,此时正值花期,落英缤纷,香气宜人。 慕婉颜忍不住往外探了探身子。 她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眼尖的瞥见转角处有一方月白色的衣角,正欲回避,视线上移,又看见了那一张俊俏却冷淡的脸。 原本的动作一滞,她扬手,轻快的打了个招呼:“二郎!” 谢鹤章抬眸时,看见的就是少女粉裙翩跹,于簌簌飞花之中,对着他笑容灿烂的招手。 他一顿,并未回应,而是侧过头,有些歉然地道:“老师见笑了。” 一白须老者乐呵呵从他身后走出,捋了捋胡子,笑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公主?看着很是活泼。” “小孩儿心性罢了。”谢鹤章面不改色道。 老者似笑非笑的瞅他一眼,冲慕婉颜招招手:“来,丫头,过来。” 慕婉颜在看见那老者时就尬在那儿了。 方才有房屋遮挡,她又太过兴奋,没注意到谢鹤章身后还有一人,现下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面对那老者的招呼,她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见谢鹤章点头,才放心的上前。 谢鹤章道:“这位是玄镜先生。” 慕婉颜不由大吃一惊,敛了裙摆,恭敬道:“原是玄镜先生,小女失礼。” 玄镜先生年高德劭,性情旷达,堪称天下文宗之首,纵使慕婉颜久居深宫也知道他,而令她印象最深的,还是老先生于师徒缘分上,格外的命途多舛。 玄镜先生一生四处讲学,桃李满天下,却只收过三位入室弟子,首徒便是慕婉颜那位有名的祖父孝文帝,这位皇帝在慕氏历代帝王中委实称得上一句出类拔萃,在位时励精图治,就是太勤奋了些,年过四十就累死在南巡路上,他死后八王之乱,天下动荡,玄镜先生的次徒时任阳江县令,也亡于战乱。 小徒弟死后,玄镜先生便再不问朝政,隐居桃源,直到数年前,一次雅集之中,收了当时的谢氏宗子,年仅七岁的谢鹤章为徒,与烟京的往来才渐渐多了起来。 即便如此,老先生的行踪依旧飘忽不定,今上数次请他入朝为官,传旨的内侍却连人都找不见。 因此能在这里见到他,慕婉颜着实意外。 玄镜先生摆摆手,道:“不讲这些虚礼。”又好奇道:“公主是要与其他学子一同念书?” “并未。”慕婉颜忙摇头,指了指身后的屋子,腼腆笑道,“我在隔壁。” 玄镜先生失笑,转头看向谢鹤章,道:“你都让公主来听学了,还多此一举做什么?” 谢鹤章仍是那句话:“于理不合。” 玄镜先生哭笑不得,道:“你年纪轻轻,怎么比我还古板。” 师徒俩关系显然很是亲近,谢鹤章无奈的摇了摇头,提醒道:“老师,学子们快到了,您不先看看今日要讲的文章吗?” 老先生一生都热衷于栽培后生,听了这句话果然不再闲扯了,简单问过几句后便走了。 慕婉颜感叹:“玄镜先生对学生当真尽心竭力。” 谢鹤章道:“老师一向如此。” 日光渐暖,飞花于庭中簌簌而落,两人并肩而行,步伐轻缓。 慕婉颜道:“先生这次入京,会一直在此讲学吗?” 谢氏的族学中不光有授课的老师,也常请名士大儒来讲学论道,有不少文人以能得谢氏邀请为荣。 谢鹤章信手拂去落在肩头的一片花瓣,道:“或许,还要看老师安排。” 玄镜先生久不入京,自然不可能专为讲学而来,但其他的与慕婉颜无关,她也不多问,轻轻“哦”了一声,歪头笑道:“那我运气还不错,头一次来族学,就遇上了玄镜先生这样好的老师。” 谢鹤章想了一下,答道:“若老师听了你这句话,想来也会十分高兴。” 慕婉颜便玩笑道:“那二郎可记得要把这句话告诉给玄镜先生。” 远处隐隐有学子的闲聊声传来,两人也正好行至屋前,慕婉颜停下脚步,望了望那几个渐近的身影,往门里凑了凑,道:“那……我先进去啦?” 语调轻快,亲昵又活泼。 见他微微颔首,便如一只粉蝶飞入屋内。 谢鹤章侧头,看她身形迅速隐没在山水屏风之后,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学子恭谨礼貌的问安声。 他转过身,是庾氏的两位小郎君。 谢鹤章在同辈人中素有名望,这些年纪小他几岁的,见了他更是恭恭敬敬,恨不得把头埋到土里。 “谢兄今日是来考校功课的吗?”庾五郎小心翼翼的问。 “陪老师来此。”谢鹤章道。 能被谢鹤章称为老师的,当世唯有一人,两人听罢,即惊且喜,又听谢鹤章不是来考他们的,声音都轻松了不少:“能得玄镜先生教导,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啊!谢兄,我们先进去了。” 他们说话声不小,慕婉颜在屋里听了个全程,侧头对晴霜道:“他们怎么这样怕二郎?” 方才那两个小郎君的话说的好听,却掩饰不了想赶紧溜走的心。 晴霜坐在案旁,挽起袖子研墨:“公主有所不知,二公子早慧,年少入朝,官居高位,虽以兄弟相称,但在这些半大少年眼里和长辈其实没什么区别。” 慕婉颜蘸了一点墨汁,笔尖悬于纸上,道:“便是长辈,也没必要这样怕他。” “公主不怕?”晴霜反问。 慕婉颜一手支着下巴,想了想,道:“其实还是有一点的。”她掐着指尖比了比,以示只有一小点:“或许是因为他平日总是冷着一张脸,才显得有些吓人吧,但几次相处下来,我觉得二郎很好,虽说冷淡了些,但也是性情所致,人有不同,很正常。” 晴霜思考半天,也没把慕婉颜口中的谢鹤章与她认识的谢二郎挂上钩,但她与谢鹤章接触也不多,只是听旁人传闻,便微笑道:“或许吧。” 慕婉颜笔尖一点,落下娟秀的字迹,轻声道:“不论旁人如何议论,二郎在我这儿是个好人。” 晴霜无奈一笑,定眼看去,见“海棠”二字跃然纸上。 正是此次诗会的诗题。 她欣然:“也是。” 不多时,隔壁传来朗朗书声,主仆二人默契的安静下来。 窗外微风轻拂,慕婉颜提笔在纸上工工整整,一笔一画的写着,她最是静得下心,一坐就是一整天,就连午憩时候都埋首在案前,连午膳都没怎么用,只吃了两块点心。 一直到晚间散学,她方松了松肩颈,将一叠纸交给晴霜,道:“你去把这个交给玄镜先生。” 晴霜拿过来一看,是玄镜先生上午布置的一项课业。 她先是惊讶,随即有些心疼道:“公主这是何必?玄镜先生不是说了这东西可作可不作,” 再者玄镜先生的课业是给那些学子布置的,慕婉颜就算写了,人家也未必会看。 慕婉颜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伏在案上,撒娇道:“我来求学,自然要更加勤勉。好晴霜,别说我了,你就先帮我送过去吧。” 晴霜又是来气又是好笑,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去了隔壁,将文章恭恭敬敬的交给玄镜先生的书童,托他转交。 那书童早间也见过慕婉颜,本以为这位公主就是一时兴起,过来玩玩,没想到还真写了课业,立刻时将文章呈过去了。 彼时玄镜先生正在闭目养神,听到有人现在就把课业交上来时,先是惊讶了一下族学中竟还有如此勤奋好学的人,得知是慕婉颜后,意外之余反而多了几分情理之中的感觉,吩咐小童点上烛火,拿过来看了一遍。 连看了三遍后,提笔做了几道批注。 他感慨道:“公主确实有几分天赋。” 谢鹤章进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 他脚步稍顿,打量了眼隔壁灯火通明的房间,才不紧不慢的走进去,道:“老师。” 玄镜先生奇道:“你怎么来了?” 谢鹤章在他对面的小椅上坐下,道:“已经亥时三刻了。” 族学酉时四刻散学,按玄镜先生以往的习惯,再闭目待上一刻钟就会回去,今日下人却来向他通报,说先生迟迟没有回房,他处理完手头的事务,便过来看看。 没想到一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话。 谢鹤章目光落在玄镜先生手中的那叠纸上。 玄镜先生见状,递给他,道:“你看看,公主写的。” 谢鹤章垂眸扫了一遍,放在一旁。 他看文章向来比别人快很多,且过目不忘。 玄镜先生捋捋胡须,问道:“你以为如何?”说罢还不等他回答,就道:“我觉得不错!” 谢鹤章点头:“很好。” 慕婉颜这篇文章条理清晰,观点明确,且言之有物,特别是结尾的小诗,稚嫩不失灵气,作为初学者而言,当得起一句“很好”的评价。 玄镜先生道:“公主于此道颇有悟性,最难得的是敏而好学,实属不易。” 谢鹤章一听这话,就知他又起了惜才之心。 果然,玄镜先生下一句就是:“你和她说一声,往后不拘写了什么,文章也好,诗赋也好,只管送过来罢。” 谢鹤章道:“回头我会告诉她。但老师,现下您该回去休息了。” 玄镜先生也知天色不早,但听了谢鹤章这话还是一阵牙疼,嘟囔了一句“小古板”,就背着手飘然离去了。 他今日心情不错,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半点不像个鹤发老人,谢鹤章看了眼他的背影,垂眸将那叠纸收入袖中,缓步出门。 夜渐深,庭院凉风习习,四周灯火已熄,万籁俱寂中,只剩一间房的烛火还亮着,屏风后映出一道模糊的剪影,正垂首提笔,娴雅安静。 谢鹤章驻足望了一会儿,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一声重物碰撞的闷响。 他回过头,见那道提笔静坐的身影不知何时一头栽到了桌子上,手中的笔却还竖着。 沉默半晌,终是走了过去。 第11章 第 11 章 夜风习习,吹动满院花枝,仲春晚间仍有凉意,风打着旋儿自未关的门窗中穿堂入户,屋内屋外都是一片冷清。 谢鹤章拾阶而上,见满屋空寂,虽烛火明亮,却未见暖意,地上有几片零星的花瓣,是从外面吹进来的,穿过屏风的空隙散落在屋中。 他先合了窗,留了半扇门,又点了几根蜡烛放在四角,才走到案前。 案上摆了不少书,慕婉颜压在其中一本上面,长发包裹住她弧度柔美的侧脸,一直散落至腰间,温顺,沉静,让想起山海经中的白鹿夫诸。 夜风无声,能清晰的听见她均匀而绵长的呼吸。 谢鹤章抽出她手中的笔,将被风吹落的纸收敛整齐,压在书下,最后将玄镜先生批注好的课业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才转身离开。 可他没能走成。 “二郎?”少女声音柔软得如三月春雨。 慕婉颜不知何时醒了,一手正压着他落在案上的袖角,睡眼惺忪。 谢鹤章呼吸一滞,后撤一步,低声道:“公主。” 慕婉颜没在意他的动作,一手扶额,直起身子。 她方才做了个梦,正是恍惚的时候,缓了好一会儿,脑子才清明一些,道:“原来是你。” 她收回手,道:“二郎怎么来了?” 谢鹤章面不改色道:“来送老师批注的课业。” 那份课业正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慕婉颜不疑有他,拿过来看了看,道:“我以为还要过几日呢。” 这还是最好的猜测,其实她一开始以为这份课业会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她低头快速翻阅了几页,而后抬头笑道:“玄镜先生批注得好仔细!” 烛火昏黄,映得那叠纸与原本玉白的手也泛着一层暗色,她却笑得眉眼弯弯,十足是纯然的高兴。 谢鹤章放缓心绪,道:“老师说,日后你再写了文章直接送去他那里就是。” “当真?”慕婉颜闻言眼睛一亮,登时支着桌子站起来了,几步走到他身畔,急切的确认,“玄镜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谢鹤章不由跟着她的动作侧过身。 两人对视,少女一双眸灿如晨星,仿佛有银河流淌。 他垂眸望了片刻,点了点头。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老师很欣赏你的文章。” 下一刻,慕婉颜脸上果然绽放出惊喜的笑。 他挪开目光,望着不远处的山水屏风。 慕婉颜高兴完了,才后觉自己有些失态,转身将案上的书册挪开,倒了两盏茶,不好意思的笑道:“进屋这么久了也没请你坐下,这茶说是范阳卢氏进献给皇后的寿礼,二郎尝尝?” 她茶都倒好了,谢鹤章不好这时开口辞别,只得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隔案而坐,慕婉颜将其中一盏推到他面前,期待的看着他。 谢鹤章顿了顿,拿起来喝了一口,认真品鉴了半晌,评价道:“唇齿生香,是好茶。” 慕婉颜便又给他倒了一杯,笑容愈发明媚:“我不懂茶,只听晴霜说过很好,看来她没有骗我。” 谢鹤章放下茶盏,道:“宫中所得,自是上品。”又问:“公主的婢女怎么不在身边?” 提到这事儿,慕婉颜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今日没吃什么东西,晴霜说借族学的小厨房做些饭菜,吃过再回去。”看了看案上的烛火,推算道:“看时辰应该快回来了。” 谢鹤章目光自案角剩下的半碟糕点上一扫,道:“公主勤敏好学,但也需爱重身体。” 话是好心,可慕婉颜幼时在冷宫饥一顿饱一顿的,于吃食上并不十分注意,经年累月的坏习惯养成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来。但面对谢鹤章,她也不多说什么,只笑着应下:“二郎说的是。” 笑容款款,应和得十分痛快,却显然未真正放在心上。 谢鹤章薄唇微掀,到底也没多说什么。 聊过这两句,两人似乎也无话可说了,待谢鹤章饮尽碗中的茶后,两人已相对无言许久,慕婉颜见他茶碗空了,提壶又续上一点,觉得实在尴尬,主动挑起话题:“二郎看过我写的诗了吗?” 谢鹤章注视着碗口溅出的一点水渍,不动声色的摩挲碗壁,将那点水渍抹去,微微颔首。 慕婉颜立刻期待道:“二郎觉得怎么样?” 谢鹤章便把在老师那儿的评价又搬过来了:“于初学之人而言,很好。” 他不论说话做事都十分严谨认真,回答慕婉颜的问题时也是如此,“很好”之前还特意加了个“初学之人”的前提。 其实能得谢二郎一句夸赞已是难得,慕婉颜却不满足于此,紧接着便追问道:“那以二郎你的眼光看呢?” 因过于想听到答案,她说这句话时身体忍不住微微前倾,语速都快了些。 谢鹤章一抬头,便措不及防地对上她晶亮的双眸。 那双眼中跃动着火光烛影,如漾春水,写满了期待。 以至于他开口时,竟难得迟疑了一瞬。 但也仅仅一瞬,很快他在脑中回忆过慕婉颜那首诗的用典、用词,平仄后,就非常客观的给出了答案:“一般。” “啪嗒”一声,少女眸中春水碎了一地。 “哦。”半晌,慕婉颜闷闷应了一声。 她的郁闷之情溢于言表,谢鹤章转了两圈茶杯,嘴唇动了动,似乎不知该从何开口,两相沉默一会儿,反而是慕婉颜自己调整好了,振作起来道:“第一回作诗,能得二郎一句‘一般’,而不是‘极差’,是不是说明我还算有天赋?” 她期待地看着谢鹤章,终于这次,在她的注视下,对方弧度很小的点了下头。 慕婉颜这才松了口气,内心的沮丧之情烟消云散,自信也稍稍捡回来一点,甚至还有心情讨教:“那这首诗若让二郎来作,会怎么改?” 谢鹤章却道:“公主不若自己先改一下。” 慕婉颜微愣,低头翻了翻玄镜先生的批注,沉思片刻后,提笔悬腕,字如珠玉。 她写得很快,及至写完也只过了半柱香,交过去时还担心改得太快,显得自己不用心,颇有些底气不足。 谢鹤章却没有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未提出丝毫质疑,接过快速看了一遍,提笔在旁边写了些什么,而后交还给慕婉颜。 慕婉颜低头看了一眼,谢鹤章在旁边补的并不是什么批注,而是另一首诗题相同的诗作。 这两首诗结构很是相似,慕婉颜两相对比着看了又看,皱眉苦思。 足足一刻钟后,她才抬起头,眼底浮起星星点点的碎影,道:“二郎,我好像知道我的诗问题出在哪了。” 她说罢,提笔在纸上落了个字,而后调转过来推给谢鹤章看。 谢鹤章垂眸一扫,眼中不易察觉的掠过一丝赞许,缓声道:“是。” 得他肯定,慕婉颜如释重负,欢快地收起纸折了两道压在书下,笑道:“多谢二郎指点,我大约知道怎么改了。” 谢鹤章无奈摇头道:“是公主聪颖。” 慕婉颜不语,只仰头看着他,露出一个明媚到有些讨乖的笑容。 那意思分明是——“还要多亏了你啊”。 碗中茶面微斜,不防沾到了虎口上。 谢鹤章动作一顿,旋即不动声色将水痕擦净,道:“时辰不早,我先告辞了。公主用完饭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天色确实已晚,慕婉颜也不再留人,起身道:“那我送送二郎。” 说罢怕谢鹤章拒绝,又迅速补了一句:“就送到门口!” 这一句补的恰到好处,谢鹤章果然没有再推拒,只说了句“麻烦公主了”,就任由慕婉颜在前面带路了。 仲春夜凉,月光皎皎,飞花流水,满地叶影交接,随风轻摇,沙沙作响。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都没有出声。 及至门前,两人相继停下脚步,慕婉颜将手中的灯盏递给对方,才玩笑般的提了一句:“不知我明日改好了诗,还能不能有今晚这样的运气再碰见二郎?” 语气轻松,却藏不住话中的忐忑,一面说着,一面抬眼偷觑他的神色。 这动作太过明显,谢鹤章一直平视前方的目光终于落到她脸上了。 慕婉颜是个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开心与不开心都十分明显,就如此刻,即使不说话,他也能轻而易举窥见她故作轻松下的紧张。 刚才的话显然在问还能不能再得谢鹤章指点诗作,只是两人不算太熟,她也不好意思一再开口,又实在想试一试,就以玩笑般的语气提起,若谢鹤章不愿,随意敷衍过去便是,也不会太过尴尬。 话未出口时,已给对方想好了拒绝的法子。 他落在慕婉颜身上的目光十分平静,不带什么特殊的意味,慕婉颜却渐渐扛不住了,有些局促的扯了扯袖子,道:“我随口一说,二郎——” “或许。”谢鹤章的声音几乎和她同时响起。 慕婉颜一愣。 “或许”其实一个不确定的答案,但已经远超出她的预期了,她原以为自己会被毫不犹豫的拒绝。 等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后,她立刻露出了一个惊喜且明媚的笑:“谢谢你呀!” 谢鹤章未应,淡如春雪的神情却似乎在月色中消融一点儿,道:“夜里风大,公主早些回屋吧。” 慕婉颜也不再耽误对方时间,乖巧道:“二郎一路当心。” 谢鹤章略一点头,转过身,身形融进茫茫夜色之中。 第12章 第 12 章 翌日慕婉颜到学堂后,先静心默了几篇名家诗句,待脑子清醒了些,才从书箱里翻出一张勾画不少的诗作,展开一张新纸,一字一句的誊抄起来。 全抄完后,她又反复看了几遍,突然趴在桌子上长叹一口气。 晴霜正从食盒里取点心,见状一惊,忙问她:“公主怎么了?” 慕婉颜撩起眼皮,可怜巴巴的瞅她一眼,道:“这样的诗,我怎么好拿给二郎看?” 晴霜早从她口中得知了昨晚的事,闻言扑哧一笑,道:“奴婢看着倒好似比昨日好些,是公主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吧。” 慕婉颜一脸郁闷的支着下巴,半个字都不信。 昨夜慕婉颜回到屋,再洗漱完已是将近子时,原想着早些歇下,可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搅得她翻来覆去合不上眼,最后披衣点灯,硬是全部改完才安心入睡,这回倒是踏实了,一觉睡到天亮,晴霜叫了两次才把她哄起来。 待一觉过后,再看自己昨晚改的诗,又犯起了难。 第一次写的时候倒没什么感觉,如今改起来,总觉得哪里奇怪, 誊抄之时,慕婉颜看着笔下的诗句,越看越绝望,几乎有些后悔昨天开口求谢鹤章指点了。 这样的诗拿出去,实在是丢人现眼。 种种复杂情绪交加,才有了方才万念俱灰的一叹。 她这副样子也不是别人宽慰两句就能解决的,晴霜无奈地摇摇头,去一旁煮茶了。 慕婉颜则杵着笔继续纠结,一边纠结一边暗暗祈祷谢鹤章晚点来,多给她些时间改一改。 就这么忐忑不安的的听了一上午的课,慕婉颜时不时就往门口瞟两眼,可一直到午间散学,外面都没出现一个人影。 紧张的心情慢慢熬干了,等其他学子都快走完了,在晴霜的一再询问下,慕婉颜才撅着嘴,不情不愿的让她收拾东西。 今日学堂休沐半日,谢鹤章若真要来指点她诗作,最晚午间散学就该来了,断没有等她回房再把她叫出来的道理,现在还不见人影,就是不打算来了。 晴霜道:“许是二公子今日有事。” 慕婉颜点点头,难掩失落。 她一向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心知便是谢鹤章没事,也没有就要来给她看诗的道理,更何况昨晚他也没应下,只是说了“或许”。 但期望落空,她一时半会儿也开心不起来。 待学子都走完了,慕婉颜才磨磨蹭蹭的拢着纸笔,起身离开。 岂料刚迈过门槛,还没走两步,就听前方有人语传来,她条件反射地停下脚步,想往后避一避,可仓促之间,余光却精准的瞥到了其中一人,动作生生顿了一下。 下一瞬,几乎近似本能地扬起一个笑。 春风疏影,枝摇叶动,簌簌飞花中,那人似是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淡淡投来一瞥。 两人对视的一瞬,慕婉颜飞快地朝他眨了眨眼,然后钻进屋子里。 她规规矩矩的在案前坐下,一一摆好笔墨纸砚,吩咐晴霜上茶。 果然,不出片刻,谢鹤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身后还跟着松青,见了慕婉颜友善的朝她一笑,跟晴霜一同去旁边候着了。 谢鹤章看见屋内的阵仗,倒也没惊讶,坐到慕婉颜对面,道:“公主久等了。” 慕婉颜忙道:“没等很久。” 谢鹤章望着她那种仿佛永远盈着笑意的脸,看了片刻,未应,只拿过那首摆在最显眼处的诗作。 谢鹤章昨日说“或许”,原本就真的是或许。 他一贯事忙,做事又有条理,轻重主次分得极清,给慕婉颜看诗这种事按理说是排在极后面的,可文书看到一半,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件事来了,但也没为此破例,按部就班的把要紧的事一一处理完,才抽出时间过来。 彼时早已散学,他来时人声稀落,又被祖母派来的亲随误了些时辰,本以为慕婉颜已经走了,却不想这个念头刚浮上心头,再抬头时,就与她打了个照面。 落花萧索,她瘦瘦小小一个站在那儿,想来是等了许久。 见到他后,也没有露出任何埋怨的意思,乖乖巧巧的回屋继续等去了。 谢鹤章扪心自问,自认不算是一个心软的人,可如此情境,实在很难不令人动容。 以至于坐在这儿时,面对这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嫂嫂,他竟很难得的心生愧疚。 他所有念头都在转瞬之间,面上分毫不显,仍是一派矜淡漠然的样子,提笔写下批注,笔尖流转如银龙腾雾。 他写字时,慕婉颜双眼就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动作的手,试图分析出写的是什么,不时还偷偷往上瞄两眼,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点端倪来。 奈何谢鹤章实在太冷静了,就像一潭永远不会泛起涟漪的湖,赞赏欣慰看不出来,不满不虞也一点没有。 看了半天,她自己先放弃了,乖乖在一旁等着了。 半柱香后,谢鹤章将诗作递还给她。 慕婉颜接过来,见上面做了许多细密的批注,字迹清俊,落错有序。 她低头细看,口中轻声问道:“昨日二郎将那首诗与我的诗作对比,意在告诉我,我诗中少情,对吗?” 谢鹤章颔首:“是。” 慕婉颜不自觉勾了勾嘴角。 昨晚谢鹤章写的另一首诗,出自一位以咏雪扬名的前朝名士,两首诗作比,前四句都差不多,到了后半段,那位大家的诗写年少时与友人赏雪,而今已物是人非,读来令人顿生惆怅,慕婉颜却只写雪景,后继乏力。 诗缘情而发,少了情,自然算不得好诗。 慕婉颜敛了敛心神,专心看过谢鹤章写的批注,刚读完最后一个字,还没抬头,就听谢鹤章问道:“公主可有哪处不懂?” 闻言,慕婉颜下意识第一个动作是又低头把刚看过的东西过了一遍,自认没什么不解之处,才摇头道:“没有了。” 然后她就看着谢鹤章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莫名其妙的,她稍稍紧张了一下,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便听谢鹤章开口提了一个问题。 那问题问的正是批注里的内容,只是稍稍延伸一些,提及先帝时女诗人袁慧的哀怨之音,慕婉颜从善如流的答了,谢鹤章又继续问下去,终于问到第三个问题时,慕婉颜结巴半天,硬是没挤出一个字。 她垂下头,沮丧道:“我不会。” 谢鹤章似乎早猜到了她会这么说,先把那个问题讲解了一遍,确认慕婉颜是真正弄明白了后,才道:“公主很有悟性,只是积累不够。” 说白了,就是书读得太少。 但这也怨不得慕婉颜,陈妃教导她虽用心,但冷宫地偏,缺衣少粮,其他更是不必多说。 谢鹤章也未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只道:“明日我叫人给公主送几本古籍来。” “只看书就好?还需要做些别的吗?”慕婉颜问。 慕婉颜没有专门的老师,自然也无人检查她课业如何,便是哪里出了错漏,也无人及时指正她。 谢鹤章沉吟片刻,侧头道:“松青。” 松青应声而来。 只见谢鹤章低声吩咐了些什么,松青微抬起头,面露诧异之色,没多嘴,转头快步走了。 做完这些,谢鹤章才回过头来,继续讲起慕婉颜的诗作。 他声如碎玉,低缓有力,讲起诗文来如金声玉振,深入浅出,十分照顾慕婉颜的接收能力。 慕婉颜听得入神,不时出声问几个问题,有些她自己问出来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谢鹤章听了面无异色,一一为她解答,极有耐心的样子。 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了,其间松青进门,想要上前回禀,彼时慕婉颜正低头写东西,并未注意,反而是谢鹤章先看到了,轻飘飘一个眼神过去,松青立刻止步,陪晴霜一起挑茶叶去了。 直到日近黄昏,随着谢鹤章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慕婉颜直了一个下午的腰瞬间塌下去了,活脱脱三宿没睡觉一样,头发丝都乱了不少,像朵蔫了的花儿。 听课时不敢放松,这会儿总算敢放肆一些了,她望着谢鹤章那张俏如冰雪的脸,试图寻找共鸣:“好累——二郎不累吗?” 谢鹤章可是半点没歇,丝毫不打折扣的说了一下午,按理说应该更辛苦,可慕婉颜这边都快趴桌子上了,他却依旧坐得笔挺,不见半分疲色,甚至连用过的茶碗印迹都能与一开始完全重合。 闻言,也只淡淡摇了摇头。 看得慕婉颜啧啧称奇。 松青见那边讲完了,上来耳禀两句,谢鹤章听罢,对慕婉颜道:“老师让你每隔三日过去。” 这句“老师”,指的自然也只能是玄镜先生。 慕婉颜听罢眼睛一亮,既惊且喜,立刻又支棱起来了。 玄镜先生如今暂居谢府,慕婉颜虽早得了他老人家的话,但也不敢随意叨扰,只想着等老先生再来族学时能讨教一二已是万幸。 脑中的疲累一扫而空,慕婉颜欣喜道:“多谢二郎为我引荐!” 面色红润,气血十足,看上去简直可以再看三个时辰的书。 而距离她方才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才过去没有一息之久。 谢鹤章实在难以理解她突如其来的精力从何而来,索性淡淡移开目光,指尖轻扣白玉笔杆,道:“与我无关,是公主勤敏好学,才有今日。” 慕婉颜弯眸朝他笑了笑,灿若晨星。 谢鹤章便知她又如以往一般,只当他是在客气。 其实不然,谢鹤章从不妄言,他实实在在觉得,慕婉颜能有今日,是她自己的功劳,与他无甚干系。 若非足够有天赋,玄镜先生不会起爱才之心;若非足够勤勉,也不会坐在这儿一下午听他讲诗。 这位公主,确实聪颖而可爱。 第13章 第 13 章 慕婉颜原以为谢鹤章所说的“拿几本书”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几本,等松青支使人把足有她一人高的古籍书卷搬进来后才傻了眼。 她坐在小凳上,呆呆地看着比她还高的书山,失声问:“不是说就几本?” 松青道:“是多了一点,这些是公子学诗文时看过的,挑了些好的给公主送来。” 也就是说,谢鹤章刚学诗文时看过的书比这还多,眼下这些,已经是“精挑细选”后的结果了。 慕婉颜抚了抚额角,问:“二郎可说过要多久看完?” 这个谢鹤章还真没提过,他只叫人把书送过来。松青想了一下,很严谨的回道:“公子当初看完这些,大概用了二十天。” 慕婉颜头又开始疼了,踮脚拍了拍比她还高的书,昨天的踌躇满志去了大半,看看松青,欲言又止。 最后叹道:“都抬进书房吧。” 成大事者,必先苦其筋骨,劳其体肤。 她成不了什么大事,但多看几本书还是没问题的。 慕婉颜不知旁的世家子弟是如何教养,以谢鹤章为标杆,顺理成章的觉得之前是自己太过懒散,此刻才会心生退却。 松青硬是从她这句话中听出了慷慨赴死的悲凉。 慕婉颜却已经把心情收拾好了,转头道:“劳烦你跑这一趟。我这儿有些糕点,是从外面盛安堂买回来的,你留一包,剩下的给二郎送去。” 盛安堂是烟京新开的糕点铺子,近来很受京城贵妇小姐们追捧,杨巧思叫人去排了好几回队都没买上。松青深知自己是沾了谢鹤章的光,也不推辞,带着糕点回去了。 日前处理了一批贪腐官员,谢鹤章正在写几个空缺官位的举荐人选,听完松青回禀,头也不抬道:“收起来吧。” 谢鹤章不重口腹之欲,这个回答就等同于不会吃,那几包糕点大约也是放个几天再被扔掉的命。 松青早想到是这个结果了,可惜了一下盛安堂的点心,又腹诽了一下自家公子没有口福,正准备下去时,谢鹤章又叫住了他。 谢鹤章神色很是平淡的吩咐:“剩下的给巧思送过去吧,就说公主知道她喜欢这家的糕点,特意买了送给她。” 松青一愣。 话说的轻描淡写,但这其实就是在帮慕婉颜和杨巧思搭关系了,杨巧思出身尊贵,交友甚广,和她交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松青低头应了下来,想到一事,又觉得不得不讲了:“公子,奴才方才去絮园时,见公主还在偏院居住,您看是不是……” 谢鹤章眉眼一抬。 絮园是谢朋台婚前的居所,大婚那日他把主院砸个稀巴烂,慕婉颜不得已在偏院安置,后来正房修缮好了,但慕婉颜一想到那地方总是怵怵的,又想到里面的床是谢朋台睡过的,实在膈应,就没提搬回去的事。 她不提,下人们自然也不会多嘴。 故而松青今日送书时,先是在主院扑了个空,才在偏院找到了慕婉颜。 这其实不太合规矩,谢朋台虽不在府中,但慕婉颜到底是名义上的谢家大少夫人,夫妻分房而居,时间久了难免传出闲话。 就像谢鹤章的母亲十几年前入府中佛堂清修,自此不问世事一般,旁人表面不敢议论,私下里对谢峥和杨氏的关系揣测颇多。 世道就是如此,男子在外面花天酒地寻欢作乐是寻常,妻子却不能心生不满。 松青也是如此,觉得这事儿不大妥当,但到底只是小事,回禀时就隐去这一节了,刚看谢鹤章对慕婉颜的事好像还算上心,才翻出来提一嘴。 谢鹤章笔尖悬于半空,眉头也渐渐拧起来了,似乎这件小事比方才那几包糕点更难处理。 其实这事儿很简单,搬与不搬都是谢鹤章一句话的事,慕婉颜如今在谢府还没站稳脚跟,他若开口,她不敢违背的。 谢鹤章也知道,最好的做法是让慕婉颜住回主院。 默然良久,他突然道:“絮园很久没修缮了吧,主院,小花园,还有几处下人的住所,上次整修是在十几年前了。” “是。” 笔尖落下,笔锋流转如行云流水:“重新修葺一下吧。” 顿了顿,又吩咐了几句。 主院整修,自然无法住人,如此一来,慕婉颜就能名正言顺的继续住在偏院,旁人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松青立刻着人去办了。 他动作极快,上午安排下去的事,下午絮园就来人了,慕婉颜背书背得昏天黑地,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晚上知道这事儿,“啊”了一声,问:“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她的书房就在主院旁边。 晴霜把她鬓间的珠花拆下来,道:“二公子说主院地方大,不急着动工,这几天先补一补里面的漆。” 慕婉颜也没多想,发髻拆了就往床上一倒,没过半盏茶就睡着了。 她这段时间累的很,早起背书,晚间写文,每隔三日去玄镜先生处,后来改成了每隔两日,期间还遇上过谢鹤章几次,渐渐地也摸清了规律,对方每日申时来松风堂陪老先生下棋,说是下棋也不尽然,更多的是在下棋之便讲玄论道,谈论朝中时事,他们聊,慕婉颜就在旁边改上一次留下的课业,改完再交给玄镜先生看一遍。 每每这种时候是最痛苦的,玄镜先生留下的课业极难,慕婉颜一边改一边恨不得薅自己头发,有一次实在写不下去了,趴在桌上揪笔尖的狼毫,笔头都快揪秃了时,谢鹤章突然道:“老师前几天晒的茶好像还没收。” 那日天阴沉沉的,看着要下雨,那点茶叶是玄镜先生亲手栽植的,最是宝贝,听谢鹤章这么一说急匆匆走了。 院中只剩他们两人。 谢鹤章起身,拂衣,坐到慕婉颜对面,拿过她的课业。 慕婉颜早在谢鹤章说话时就心有所感,见他果真过来了眼巴巴地抬头,等着他救命的样子。 谢鹤章也不说话,刷刷写了一通走了,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慕婉颜如获神助,照着谢鹤章写的东西就是抄,抄的时候很爽,交的时候则十分心虚。 玄镜先生去而复返,一边嘟囔着“茶叶都收了啊”,一边接过慕婉颜的课业,看了两眼后,似笑非笑的睇向旁边一脸从容的谢鹤章,又看向慕婉颜。 谢鹤章面不改色,风雅如月下仙人,半点看不出方才还在帮人作弊。 慕婉颜战战兢兢。 玄镜先生捋着胡子道:“公主这篇文章写的,倒是有几分二郎的影子。” 谢鹤章一副本该如此的样子:“公主写诗作文,我确实也指点过一二。” 玄镜先生:“……” 两座大山压在这儿,慕婉颜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半晌,玄镜先生道:“改得不错,公主回去吧。” 慕婉颜霎时松了一口气,抱着书箱跑了。 后来再去时,玄镜先生也没提起过那件事,布置的课业倒是简单了些,慕婉颜大致猜出了是谁的意思,有心想找谢鹤章道谢,又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这种事毕竟不光彩,恰逢朝中人事变动,谢鹤章忙起来不见人影,也就没下文了。 就这么一直到诗会那天,慕婉颜跟个要进考场的考生似的,起了个大早出门。 谁料正巧碰见谢鹤章。 两人已有三五日没见,没想到会在门口碰上,慕婉颜有些错愕,也有些惊喜的打招呼:“二郎!” 不知为何,她一看见谢鹤章,紧张的心情都淡了些。 谢鹤章看向她,问道:“公主是要赴宴?” 为了诗会,慕婉颜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她身份在此,又是新嫁娘,本该穿些鲜艳的衣服,可初来乍到,也不宜太过抢眼,故而选了件天水碧色的衣裙,辅以碧叶玉簪,整个人清新柔软,如河堤新柳展叶舒颜。 晴霜还专门给她挽了个烟京时新的发髻,专门搭这套衣服。 谢鹤章不懂女子服饰,只觉得今天的慕婉颜格外顺眼些,故而有此一问。 慕婉颜笑得眉眼弯弯:“二郎忘了?今天就是诗会了。” 谢鹤章这才想起来,朝政一忙,他确实记不得这些事,但慕婉颜很重视,她努力了一个月就是为了今天。 他想了想湖畔诗社小聚的地方,道:“公主若不嫌弃,我送公主一程吧。” 慕婉颜出门的车驾配的都是寻常的马匹,脚程很慢。 慕婉颜看了看他身后的车驾,犹豫道:“二郎要去何处?方便吗?” 谢鹤章点头:“刚好顺路。” 慕婉颜便放下心来,她坐什么车都一样,坐谢鹤章的还更快些,唯一担心的就是谢鹤章因为送她误了时辰,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再推拒,扶着晴霜的手上了马车。 诗社小聚的地方在太宴湖边的梨月亭,说是亭子,其实是一片连成片的水上楼阁,夏时听风冬赏雪,最是风雅不过。 路途颇远,慕婉颜在车上还看了会儿书,谢鹤章在一旁看折子,两人默默,唯有香炉一丝青烟袅袅直上。 到了地方,慕婉颜提裙跃下车,抬头笑道:“多谢二郎,等我赢个礼物回来送你。” 只有前三甲才有彩头,慕婉颜这么说,就是预定一席了。 碧空如洗,天朗气清,谢鹤章低头看着她,目光如镜映照出她鲜妍明媚的容颜。 清风徐来,湖心泛起点点涟漪。他温声道:“那祝公主,马到功成。” 第14章 第 14 章 梨月亭依山傍水,楼阁十数所,处处精巧雅致,层台累榭,丹楹刻桷。 慕婉颜叫人把作好的诗交上去,误了些时辰,进去时里面已聚了不少人,杨巧思被围在最中间,见她来了,笑盈盈道:“公主来了。” 其余人自动让开一条路,她上前拉住慕婉颜的手,道:“公主来的正巧,看看我新得的宝贝。” 不消她说,慕婉颜也已注意到桌上那串流光溢彩,巧夺天工的珊瑚璎珞,想来刚才她们聚在一起就是在讨论这个。 两人坐下,慕婉颜端详了几眼,赞道:“这璎珞做工精细,确实难得一见。” 杨巧思欢喜道:“是我四兄从淮州带回来的。” 慕婉颜也很捧场:“杨四郎就你这一个妹妹,自然疼爱有加。” 庾氏的五娘子庾茵也道:“谁不知道杨四郎在外面寻着什么宝贝都先紧着巧思姐姐。” 众人附和,其乐融融。 这时却突然有人泼了盆冷水:“商贾行当,也值得拿出来炫耀?” 众人噤声,杨巧思一张脸瞬间冷如冰霜。 世家大族自持身份高贵,子弟也多入仕,便是实在没什么才学的,宁可赋闲在家,受族中供养,也少有做旁的营生,唯有杨四郎是个例外,此人不仅经商,还做的风生水起,如今已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商。 士农工商,世人皆以商贾为下品,但杨衔到底是杨氏嫡支的公子,故而烟京中人里提起这位杨四郎时,心里虽有些轻鄙,但都不约而同的跳过他经商一事。 杨衔再怎么为人诟病,终究姓杨,何况那话也实在不好听。慕婉颜笑意微敛,疑惑的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位绿衣女郎,生的倒是好看,就是神态间很是盛气凌人。 庾茵小声提醒她:“是李家娘子。” 慕婉颜恍然。 原是慕婉青的小姑子。 李驸马失踪后,慕婉青一个人撑起李家。这姑娘是李驸马的同胞妹妹,十分得她宠爱,素有骄横之名。 慕婉颜早前就听过这位李娘子的大名,未曾放在心上,只当是个娇气些的小姑娘,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 杨巧思声音冰冷:“李娘子真是好教养,我四兄如何,还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李月嫣掩唇道:“怎么,你四兄做得我说不得,杨娘子也觉得丢人?” 杨巧思冷淡道:“我只觉得此等雅会,却混进来一个胸无点墨,只会搬弄是非的粗鄙之人实在丢人而已。” 这话太毒,庾茵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李家早年落魄,李月嫣是十二岁之后才开始念书的,她不肯学,脾气又大,气走了好几位先生,才学只能说堪堪识得字罢了。杨巧思一句话戳中要害,李月嫣脸瞬间涨得通红,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笑话,最后竟一跺脚,直冲冲朝着杨巧思而来:“你胡说什么!” 说话间高高扬起手,分明是要打人! 场面霎时乱成一片,慕婉颜离杨巧思最近,看见李月嫣的动作心头一跳,顾不得许多,下意识挡在杨巧思前面,抓住她挥来的手,道:“口舌之争,何必出手伤人!” 她虽瘦弱,手劲儿却大,李月嫣被她钳着动弹不得,其余人七手八脚将两人扯开。李月嫣被挡在后面,自知打不过,也不往前冲了,在原地喝道:“你是何人,也敢掺合我的事?” 上次君山公主府赏花设宴时,她正巧去江陵祭祖,因此不认得慕婉颜。 慕婉颜本就不喜她跋扈,被如此质问,也来了三分火气,偏过头不理她。 旁边的女郎小声提醒:“这是十一公主。” 没想到面前这瘦弱的女郎竟是谢氏刚过门的大少夫人,李月嫣顿了顿,才嘲道:“庶人所出,不过仰仗谢氏才能站在这里罢了。” 话虽如此,气焰却短了不少。 慕婉颜实在不知道她哪来的脸说这话,不假思索地反问道:“李娘子不也是仰仗君山长公主权势吗?” “那是我嫂嫂疼我,这怎么一样!”李月嫣反驳道。 慕婉颜语气愈发冷硬:“你既知道,李氏一族是倚靠君山长公主才有今日,又怎敢拿此事嘲讽旁人?且不管我生母是谁,身上都流着慕氏皇族的血,今上在位一日,我都是名正言顺的公主。” 她话不重,但言辞间已是非常不客气了。李月嫣气得面红耳赤,又半天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慕婉颜与人争辩,不冷嘲热讽,不阴阳怪气,只说事实,这才是最让人生气的。 但她也不敢再动手了,一个杨巧思她尚且得罪得起,若加上谢氏,嫂嫂未必会给她兜底。 再看一看周围,没一个人帮她,吵不过,打不过,家世也压不过,她越想越委屈,竟掩面哭着跑了。 几个与她交好的女郎急忙去追。 这时才有人道:“李娘子这脾气是愈发大了。” 另一人附和:“可不是,今儿巧思妹妹和十一公主可真是无妄之灾。” 这几人话中明显在讨好杨巧思,慕婉颜心知这几人若真为她们不平,早该站出来说话,现下人都走了才开口,不过是又不想得罪李月嫣,又想在杨巧思面前卖个好。 世事如此,也是寻常。 她与杨巧思对视一眼,对方显然也是如此觉得,没理那几个人的话茬儿,只淡淡道:“和她计较什么。去看看各位娘子作的诗吧。” 众人应声,三三两两结伴往小亭处去。 慕婉颜与杨巧思落在后头,眼见旁边没什么人,满肚子疑惑才有个出口,问道:“李娘子与你可有旧怨?” 依这两人的家世,照理说怎么看不惯彼此都要留几分薄面,可看两人吵嘴时的样子,是半点顾忌都没有,周围的人也是见怪不怪。 杨巧思叹了口气,低声道:“李月嫣曾与我四兄议亲。” 慕婉颜惊讶道:“看这情形,想来婚事没成?” 杨巧思道:“早年李家还未发迹时,李夫人有意为李月嫣与我四兄说亲,两家人已换了庚帖,后来我四兄从商,李家人说女儿还小,不急着定亲,断了这门亲事,再后来我四兄生意越做越大,李家人有意再续前缘,只是我四兄无意,这件事就作罢了。自那之后,她就对我四兄诸多不满,屡次出言冒犯,实在可恶。” 她说的隐晦,慕婉颜却听明白了,无非是李氏见杨衔从商,擅自悔婚,后来见他富甲一方,又后悔了,但这时杨衔已看清了这家人的真面目,不愿娶这么个势利的妻子过门。 但这事儿在李月嫣看来并非如此,她心气极高,自认已是下嫁,杨衔合该诚惶诚恐八抬大轿迎她进门才是,谁知非但没有,还□□脆利落的拒绝了,怎能不气? 杨巧思瞥她一眼,又道:“李月嫣心眼儿小,你今日帮我说话,也算和她结下梁子了。” 慕婉颜如何不知,叹道:“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打。” 虽然相识不久,但杨巧思待她亲厚,还有谢鹤章这层关系在,她若真的袖手旁观才说不过去。 杨巧思想了想,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父昏聩,杨氏不比从前,我又无胞兄,所以她才不怕得罪我,但对谢氏总要忌惮些,没见你一出来,她就收敛了不少。” 杨巧思在京中一向风光,慕婉颜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的自曝其短,不由吃了一惊。 杨巧思笑了笑,倒是很洒脱:“人尽皆知的事,没人敢说罢了。” 慕婉颜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道:“你到底是杨家主最宠爱的孩子。” 杨巧思未置可否,神情有些冷怠。 两人路上耽搁了些时辰,入坐时已有不少人在品评诗作了,京兆尹府上千金柳凝枝与杨巧思关系向来不错,随口问道:“怎么来得这么迟?” 杨巧思道:“与公主闲聊了两句,可有什么佳作?” 柳凝枝摇扇道:“没什么可看的,榜首估计又是福安县主。” 福安县主是烟京出了名的才女。杨巧思笑道:“哪回不是她,其他的呢,就没有稍好一点的?我这回可是出了血本。” 每次诗会的彩头都是定题之人来出,杨巧思一向慷慨,能让她都说“出了血本”的,必然不是俗物。她这么一说,慕婉颜也起了几分好奇,侧头道:“你今日拿了什么?” 杨巧思抬抬下巴,示意不远处用锦缎蒙着的三个匣子,执扇掩唇:“榜眼是前朝书法名家蔡夫人的真迹,次席是一方白鹤穿云的玉泉墨,最后么……是支宝蓝点翠羽珠步摇。” 柳凝枝惊叹:“蔡夫人的真迹?这样大方!” 玉泉墨和点翠步摇贵重罕见自不必多说,最难得的是前朝蔡夫人的真迹,蔡夫人文采风流,素有“巾帼女相”之美称,书法更是一绝,她遗迹不多,大部分在其后人手中,后来八王之乱,蔡家人南下避祸,路遇流匪,那些价值千金的真迹也不知去向了。 慕婉颜也道:“好大的手笔。” 有了话引子,众人立刻就着蔡夫人的真迹聊得热火朝天,慕婉颜夹在其中,跟着附和了几句,却是心不在焉。 只因她真正惦记着的并不是什么举世难得的墨宝,反而是那方玉泉墨。 书法她不大懂,蔡夫人的真迹到她手中也是牛嚼牡丹,不如给真正喜爱的人,倒是那方玉泉墨,她曾听谢鹤章说过。 彼时她改课业正改得头痛,走神间听到谢鹤章与玄镜先生闲谈,提及此墨墨质润滑,落纸如漆,言语间颇为喜爱。 她甚少听到谢鹤章那般明显的表露出对一样事物的喜爱之情,因此印象颇深。 此番学诗,多亏玄镜先生教导,还有谢鹤章牵线搭桥,从旁指点,慕婉颜感激不已,早早给玄镜先生备好了谢礼,轮到谢鹤章时,却是犯了难。 与玄镜先生的喜恶分明不同,谢鹤章淡泊寡欲,很难从日常起居和饮食中推断出他的喜好,慕婉颜纠结许久,都没找到合适的,那日听他提起玉泉墨后,慕婉颜立刻派人去寻,此墨珍贵,但也不是有价无市,真叫她找到几方,可惜都是私人所藏,要么不卖,要么开价令人咂舌,慕婉颜翻了翻自己的妆匣,觉得把里面的东西全当了再赔上一个她也买不起,只得遗憾作罢。 谁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榜首她不敢奢求,但次席,倒还可以争一争。 这念头刚在心头一划而过,杨巧思的婢女就走来,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两句。 直觉与此事有关,慕婉颜一颗心下意识提起来,紧盯着她一举一动,呼吸都放缓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杨巧思笑道:“榜首果然还是福安县主。” 慕婉颜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只是第二和第三,有些争议。” 第15章 第 15 章 “争议?”柳凝枝好奇地看过来。 杨巧思但笑不语,吩咐婢女将两篇诗作带过来与众人一同品鉴,第一位过目的是已定了榜首的福安县主周棠,她看过后交给下一位,待传到慕婉颜手里时,那诗文已转了一圈。 她屏住呼吸,伸手去拿。 紧张、期待,种种情绪在心头不断翻涌,待看清上面熟悉的字迹后,那颗心方踏实的落到原地,随后又紧紧提起。 诗文都是用纸浆糊住姓名的,以免评判之人有所偏颇,但她一笔一划写出来的诗,自己自然再清楚不过。 两篇诗作,一首是她的,另一首,不知是哪家女郎。 柳凝枝掩唇:“这字看着眼生。” 这些人待在一起久了,对彼此的字也有几分熟悉,可今日这两篇诗作上的字,却见所未见。 杨巧思凑过来又看了两眼,思考片刻,忽然看向慕婉颜。 慕婉颜会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杨巧思沉吟道:“公主觉得哪篇更胜一筹?” 慕婉颜一顿,低头看着纸上熟悉的字句。 场上众人,地位最高者莫过于她和杨巧思,才学最胜者莫过于福安县主,若她选定了哪篇,杨巧思自然顺着她说,福安县主大抵也不会拂她们二人的面子。 蒙着锦缎的木匣就在不远处,里面是她寻了许久的玉泉墨,如今近在眼前,触手可得。 只要她一句话。 慕婉颜抿着唇,无意识地攥紧袖口。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叹出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一般:“我才疏学浅,还是看其他娘子怎么说吧。” 杨巧思一愣,旋即挂上微笑,问周棠:“县主以为如何?” 周棠凝眸片刻,道:“我以为第二篇更好一点。” 慕婉颜笑意微僵,那篇不是她写的。 这时又有人道:“我瞧着第一篇更好些。” 说话的是周棠的族妹周羽潼,她说完话,周棠皱了皱眉,看了眼慕婉颜,却没再说什么。 周羽潼站起来,道:“第一篇写海棠初绽,用词巧妙,精致大气,第二篇不过寻常佳作,如何能比?” 慕婉颜原本还在听她说话,一听此言,眉头也皱了起来,那两首诗何至于像周羽潼说的那样天差地别?可看她言之凿凿,心底也有些打鼓。 不止她一人有这种想法,没过一会儿,庾茵犹疑道:“第二篇也没这么差吧……” 柳凝枝把那两篇诗要来又看了一遍,道:“第二篇不至于像周姐姐说的那样一无是处,可我看着,还是第一篇要好一些。” 一时争论不休。 慕婉颜没参与,却一直认真听着,她当然更希望自己的诗能取胜,但这种时候,她若开口有了偏向,就会影响其他人,心里再怎么打鼓也只能在旁边听着。 一堆人吵了半个时辰也没吵出来个结果,最后还是杨巧思拍了拍手:“诸位娘子——”,等众人都看过来,继续道:“我表兄与二殿下等人正在不远处的望江阁小聚,既然大家迟迟讨论不出来结果,不如将这两篇诗作拿给他们,我表兄的才学,总不会有人质疑吧?” 谢鹤章文采风流,博古通今,无不称服。 众人纷纷赞同。 慕婉颜听她们吵了半天,开始紧张不已,到现在几乎有些疲惫了,想了想谢鹤章也没看过她的成篇,点头道:“就这样吧。” 没有人反对,杨巧思便叫人送去了。 慕婉颜眼巴巴地盯着那婢女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才回过头。 杨巧思见无人注意这边,杵了杵她,低声问:“可有信心?” 慕婉颜摇摇头,想起一事,不由好奇:“你怎么知道那首诗是我写的?” “两篇都是没见过的字迹,今日诗会,新来的娘子一共就那么几位,我看你神色便知道了。”杨巧思道,又抬了抬下巴,“福安县主也看出来了。” 慕婉颜顿时有些颓然:“看来我写的是真不如另一首。” 杨巧思安慰她:“未必,文无第一,许是不对她的口味。” 慕婉颜这才提起点气:“等那边消息吧。” 诗作传到望江阁时,那边一堆世家公子正巧也在吟诗作赋,一听来意立刻起了兴致,招呼其他人来看。 有人殷勤道:“二殿下以为如何?” 人群簇拥之中,有个身形高大,剑眉星目的壮硕男子,正是君山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二皇子慕诚恩。 慕诚恩哈哈一笑:“诗文上的事,你不如去问问谢二郎!”说这便朝窗边喊:“谢二郎,你不过来看看?” 望江阁临江而建,正处在太宴湖和潼江交汇之处,隔窗而观,可见江面波澜壮阔,一望千里。谢鹤章之前未曾参与他们的玩乐,一直在此处同杨衔下棋,他为人并不孤僻,却始终给人难以亲近之感,因此一直无人上前打扰。 慕诚恩有心交好谢氏,故而多问了一句,却也没觉得他真的会看——谢鹤章一向对这些事不大感兴趣。 岂料话音落下,谢鹤章顿了一顿,竟真放下落了一半的棋子,道:“那便看看吧。” 江风凛凛,他起身时衣袍翻卷,神色平常,仿佛只是临时起意。 慕诚恩一愣,忙道:“还不快拿去!” 杨衔亦是意外不已,几步跟了上去,笑道:“表兄这是觉得和我下棋太无聊了。” 谢鹤章知他又在胡言乱语,道:“你不看看?里面或许有巧思的诗作。” 杨衔果然探身去瞅了。 谢鹤章目光落在那两篇诗作上,不出所料,看见一个熟悉的字迹。他目光缓缓,如静水深流,一字一句逐一看过,眸色渐渐沉了些许。 慕诚恩好奇的盯着他:“谢二郎以为如何?” 谢鹤章未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方道:“还是先让其他人看吧。” 慕诚恩道:“在坐诸君,才学何有在你之上者?杨娘子把诗文送来,也是想给你过目,二郎不必自谦。” 谢鹤章道:“我一人之见,未免有失偏颇。” 闻言,慕诚恩也不再坚持,招呼其他人:“你们都来看看。” 屋子里立刻七嘴八舌的讨论开了。 杨衔则瞟了眼谢鹤章。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刚才他在表兄身上,看见了一丝很罕见的纠结。 很淡,淡到近乎于无,转瞬即逝,但这种情绪会出现在谢鹤章身上本就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他是一个只思考,几乎从不纠结的人。 过了一会儿,其他人总算商量完了,虽还有些争议,但好歹出来个结果了。慕诚恩听罢,笑道:“你们说的我都不知道哪首更好了,还是听听谢二郎怎么说吧。”说着看向谢鹤章:“二郎?” 方才他们争论那会儿,谢鹤章未置一词,慕诚恩琢磨了下,觉得他应该是早有答案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自己不说,还要听别人讨论。 谢鹤章微微颔首,提起搁在旁边的朱笔,悬在其中一篇之上:“这首最佳。” 说罢,笔尖直直下坠,快与纸张相触时,却突兀的停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来时湖光天影,春光正好,慕婉颜朝他眉眼弯弯,信誓旦旦的样子。 她为了这场诗会,确实是非常用心的,用心到若她输了,他都不免感到遗憾的程度。 笔尖落下。慕诚恩看了一眼,很捧场道:“二郎慧眼。” 做好标注的诗作传回梨月亭时,里面已摆开了阵仗投壶,慕婉颜心思不在这儿,一直心不在焉,见人回来了,立刻叫人去找杨巧思。 杨巧思吩咐人收了东西,把两篇诗作拿过来,低头一看,含笑的嘴角一僵。 慕婉颜坐在她身边,一偏头,就见她如此神情,心头一沉,问都不敢问了。 杨巧思叹了口气,道:“公布三甲吧。” 婢女应声而去,不多时,前方响起一道声音:“第一名,福安县主,得蔡夫人手书上阳词一篇。” 这是早就知道了的,众人毫不意外,纷纷恭贺周棠,翘首等待第二名和第三名的公布。 “第二名——” 随着话音响起,慕婉颜攥了攥掌心,呼吸都有一瞬间停滞。 “城门侯之女,江三娘子,得白鹤穿云玉泉墨一方。” 城门侯三个字一出,众人不由愕然。 城门侯一职,多是小世家里旁支庶子混日子的去处,算不得什么要职,如今朝中姓江的城门侯只有一位,是前些日子刚从康平迁入京都的江氏一族的家主江穗,此人在朝中向来不起眼,没想到他家女儿竟有如此才学。 众人瞩目下,那位江三娘子温婉谦和的一笑,让婢女把东西接过来。 许是心中早有预感,听到答案后,慕婉颜反而没那么难过,更多的是铡刀落地般的解脱。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有些失落,但很快脸上就挂上笑,真心实意的夸赞道:“江三娘子诗作清丽,实至名归。” 江三娘子道:“公主谬赞了,侥幸而已。” 后面又公布了第三名,毫无意外是慕婉颜。杨巧思许是怕她伤心,还亲自拿了那支点翠步摇簪在她头上,笑咪咪道:“阿颜仙姿玉貌,再配上这步摇,更是叫人挪不开眼了。” 慕婉颜抚了抚发鬓,也是一副很喜欢的样子。 名次已定,她也不好苦着一张脸,小家子气不说,还让江三娘子难堪,于是和围着她的世家贵女们又聊了一会儿这簪子做工如何精巧,用料如何金贵,也算相谈甚欢。 一直到日暮时分,众人才渐渐散去,慕婉颜留下来与杨巧思整理善后事宜,一一交代清楚后才结伴而归。 慕婉颜来时没乘自己的马车,本已约好坐杨巧思的车驾回去,岂料一出去,就见松青等在前头,恭敬道:“公主可算出来了,我家公子等您许久了。”又对杨巧思道:“杨四郎也在等您。” 两人齐齐一愣。杨衔来接杨巧思不意外,可谢鹤章竟能在此等慕婉颜一同回府,着实叫人震惊。 杨巧思尤甚,她知道表兄与公主关系不错,但更知道自家表兄是个什么性子,那是个冷清惯了的人,待人向来温和,也向来疏离,别说主动接人回府,杨巧思长这么大,就没怎么见过他等人。 她看看松青,又看看慕婉颜,满脸疑惑。 慕婉颜却已经想明白了,解释道:“应当是那边也散的晚,得了信儿就同杨四郎一道过来了,我来时坐的是二郎的马车,他若不来,我怕是难回去了。”谢鹤章又不知道她约了杨巧思同乘的事。 杨巧思也觉得只有这个理由说得通,道:“好吧,那你就坐表兄的车回去吧。我去找我四兄了。” 慕婉颜点点头,眼见她上了标着杨氏家徽的马车,才跟着松青往那边走。 周遭再无需要应酬之人,她的表情显而易见的寡淡下去。 松青一边领路一边偷偷回头瞅慕婉颜,今日公子从望江阁出来时,按计划本该回府,谁料人都要走了,杨四郎从旁边打马路过,公子突然掀帘,问了句这是要去哪。 杨四郎道,去接我妹妹。 他家公子点点头,说他也要接人,正巧一起,他们就在梨月亭外活生生等了一个时辰。 他跟在谢鹤章身边已有十五年,这回是真的摸不清自家公子在想什么了。 傍晚湖畔微凉,马车里却很暖和,慕婉颜上去时,谢鹤章正在看书,听到动静,缓缓抬起眼。 夜色朦胧,烛光昏黄,他睫羽乌黑,眸如潼江清冽,偏那一点瞳仁,点漆般夺目,似聚了一团墨色在其中,这样看过来时,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慕婉颜在他幽深的眸中迷失一瞬,看到他手上的书,想起那方玉泉墨,那点强行遗忘的失落又冒出来了。 她每次有什么小心思都能被谢鹤章一眼看穿,久而久之,也不在他面前隐藏情绪了,心情不好,便自然而然的表露在脸上。但她也不敢对着谢鹤章诉苦耍脾气,就在那儿闷闷不乐地坐着。 谢鹤章看了她半晌,忽而道:“公主头上的步摇很好看。” 慕婉颜抬起头。 第16章 第 16 章 这话说的突然,慕婉颜愣了一下,摸了摸发鬓。 鬓间一点冰凉,垂下来的珠翠摇曳在她脸侧,纵使烛火昏暗,仍可见华光隐隐,正是她今日赢来的宝蓝点翠羽珠步摇。 谢鹤章不是多话的人,无端提起一支步摇,安慰之意自是不必多说。 慕婉颜心情微妙的好了一点,道:“巧思准备的东西自然是好,只是可惜……”她眉眼间带了几分落寞:“就差一点点。” 谢鹤章望着她,语气平和道:“学诗写文是长久的功夫,不可一蹴而就,初次比试,公主已经做得很好了。” 慕婉颜小声道:“原本可以更好,是我还不够努力。” 谢鹤章却反问道:“怎么会不够努力呢?公主这些日子下的苦功,我都看在眼里,文无第一,只是一次失利,何必放在心上。再者——”他望向慕婉颜的眼神中格外多了几分温和:“相比于一次诗会,一个名次,公主所展露出来的心胸,才更令人钦佩。” “诗作会送到望江楼,定是当时在场之人评判不出高低,公主如此在意这场诗会,本可以自己开口,或假托他人定下名次,但最终还是没有干预比试的公正,这才是最贵之处。” 他声音缓缓,只是在徐徐同她说着道理,但谢鹤章除了讲课外,甚少这样长篇大论,头一次说了这样多,竟是为了安慰她。 慕婉颜心境奇异的平和下来,又被他说得很不好意思,道:“这也只是我该做的……” 谢鹤章道:“这已经比旁人好很多了。” 慕婉颜眨了眨眼,心境随着他这番话开阔许多,道:“你说的对,胜败乃兵家常事,就是可惜了那方玉泉墨。” 谢鹤章将目光重新投入到手中的书册上,道:“此墨虽好,但也不是有价无市。” 慕婉颜捧着脸,目光顺着一晃一晃的车帘缝隙,看向长街深处,喃喃道:“我本想赢来送你的。” 声音极轻,像是梦中不经意的呓语。 按在书页上的修长指节微微一顿,谢鹤章抬头看她,心头渐渐浮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慕婉颜是为了他那日随口一说,才如此在意今天的名次,想要赢下那方玉泉墨的。 其实他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他每日事情太多太杂,一方墨再如何稀奇,于他而言也是唾手可得,那日随口一提,早就抛之脑后了。 但慕婉颜记得。 不仅记得,还十分郑重其事的去做了。 他一时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意外之余又觉得合理,除此之外还有种难言的酸涩。 昏黄的烛火下,慕婉颜目光已从外面收了回来,在满室柔和的烛光下,对他盈盈笑道:“但你说的对,不过是一方墨而已。” 谢鹤章久久无言,手中的书卷无声间多了几道褶皱,很久后,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慕婉颜又是展颜一笑。 经这么一番开解,她之前那点失落的情绪倒全散了,松懈下来后感到一阵疲惫,靠着车窗小憩。 马车无声向前,途中经过一家馄饨摊,香气飘进来,她掀帘看了一眼,转头见谢鹤章还在看书,就没说什么,继续睡了。 一直到了谢府门前,她扶着婢女的手从车上下来,才道:“夜已深,我先回去了,二郎也早些歇息。” 谢鹤章点点头。 晚间凉意渐起,慕婉颜为了好看穿得单薄,冷得不行,急急忙忙进去了。 迈过一道拱门时,她无意间回头望了一眼。 谢府门前开阔,檐下挂着两个画着谢氏家徽的灯笼,照得阶前亮如白昼,谢鹤章站在原处,夜风寂寂,于他袖口衣摆萧然而去,更显他身形似青竹挺拔,姿态似玉山不倾。 他侧头吩咐了些什么,几个下人俯首贴耳,片刻后,一人领命而去。 慕婉颜看了一会儿,见他似要往这边来,才转身离开。 絮园灯火通明,一路都有人掌灯,见主子回来,个个态度恭谨,和见了猫的老鼠一样。 慕婉颜待人和善,从不见她们这副样子,不由轻轻“咦”了。 果然,进屋人还没坐稳,就有人匆匆而来,脸上惧色未消。 “钗燕?”慕婉颜见她神情不对,探身问道,“这是怎么了?” 钗燕是她手下除了晴霜外最得力的人,只是胆子小了些,不爱和外人说话,慕婉颜就安排她打理阁中居所。 “公主。”钗燕行了一礼,有些惊慌地道,“方才大夫人来过了。” 慕婉颜怔了怔,方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大夫人,便是谢朋台的母亲,她的婆母崔氏。 她入府已近两月,算算日子,崔氏的禁足也该解了,看这样子,想来是在她院子里耍了好一通威风。 她慢慢坐回去,“哦”了一声,问:“她来做什么?” 钗燕道:“大夫人先是问了大公子在何处,奴婢答了,她又问公主现下在哪,奴婢说公主应邀出门,大夫人听了似乎很是不满,说夫君数日未归,公主……公主……” 她话到此处,三缄其口。慕婉颜道:“你但说无妨。” 钗燕这才道:“说公主已嫁作人妇,却不守本分,不去劝和夫君就算了,还有心情出门游玩。还说絮园规矩松散,可见公主治家无方,把下人们好生训斥了一番才罢休,走前还叫……叫公主明日过去晨昏定省。” “岂有此理!”晴霜压低了声音,恼道,“大公子的性子她还不清楚吗?她自己的儿子自己都管不了,找公主去又有什么用?再者絮园只是不重繁文缛节,下人们初到谢府,处处依距行事,‘松散’二字,简直欲加之罪。” 她愤怒不已,慕婉颜软软靠在椅子上,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疲惫。 她嫁进来这么久,又岂能看不出这桩婚事的蹊跷之处?再留心打听一下,便能将当日赐婚始末拼凑个七七八八。观那崔氏行事,瞻前不顾后,足见是个糊涂又不讲道理的人。 今日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早就知道崔氏会出来,届时又是一桩麻烦事,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突然。 她叹了口气,慢慢道:“今日你们受委屈了,从我私库中拿些钱给院里的人发下去,就说天气热了,请她们吃绿豆汤。” 钗燕担忧道:“奴婢等倒不要紧,只是……奴婢看大夫人走时,对公主似乎很是不满。” 慕婉颜道:“无妨,我自有安排,你们先去忙自己的事吧,若碰到崔氏房中的人,就多忍着让着些,但也别真受了委屈,若有人故意找你们麻烦,就来同我说。” 钗燕点点头,脸上忧色未解,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四下无人,慕婉颜倒头往桌子上一趴。 晴霜道:“公主真有办法?” 慕婉颜脸贴着冰凉的桌子,一言不发。 她哪有什么办法,崔氏是她婆母,本朝重孝,只凭这层关系就把她压了个彻彻底底。 她只是感觉很累,好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求皆不能如愿,身心俱疲,不愿再去想这些事。 晴霜叹了口气,道:“奴婢去给您备些热水洗漱。” 慕婉颜静静望着眼前一点烛火,没出声,片刻后,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 可没过一会儿,那脚步又回来了,还细碎了许多,好似带了什么人。 慕婉颜直起身,只见朦朦夜色中,晴霜正领着个人进来,说话很和气:“怎劳烦二公子派人跑这一趟。”抬头见慕婉颜看着他们,笑道:“二公子着人过来了。” 那小厮手中捧着个食盒,恭敬地朝她弯了弯腰:“公子让我把这个送给公主。” 慕婉颜疑惑地看过去,晴霜接过食盒,在她面前打开。 霎时香气扑鼻,鲜美的味道随着翻腾的热气涌出来,令人垂涎欲滴。 正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小馄饨。 慕婉颜呆呆望着那碗馄饨,热气升腾间,好似也带走了她身上的疲倦和烦恼,片刻后,她嘴角很浅的勾了一下,道:“替我谢过二郎。” 小厮应了一声,悄声退出去了。晴霜把馄饨端出来,笑道:“还是二公子细心,知道公主回来的晚,怕是饿了,我都没想到呢,公主也好尝尝兰庭的手艺。” 兰庭便是谢鹤章的居所,因院中兰草繁多,故得此名。 慕婉颜拿汤匙搅了两下,轻声道:“不是兰庭的手艺。”虽然还没入口,但她莫名就知道,这碗馄饨不是出自兰庭,而是那家她无意间看见的小摊。 行路途中匆匆一眼,现下已在她眼前。 晴霜没听清她说什么,催促道:“公主趁热吃了吧,也好早些歇息。” 慕婉颜应了一声,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味道果真如她想象般鲜美,慕婉颜食指大动,竟把一碗小馄饨吃得干干净净。 晴霜收拾碗筷,慕婉颜在一旁看着,她吃到了想吃的东西,心情好了不少,突然想起一事,嘱咐道:“大夫人……婆母那边的事,怕是轻易不能脱身,这几日我大约去不了玄镜先生处了,你帮我告罪一声。” 晴霜问:“若先生或二公子问及原因,奴婢要如实说吗?” 慕婉颜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了反倒像告状,只说我这边有事就好。” 晴霜道:“其实大夫人的事,咱们不妨求二公子相助,奴婢看他对您也算亲厚呢。” 以谢鹤章在谢氏的尊荣,有的是办法料理此事。 慕婉颜却想的很清楚,低声道:“我自己的事,何必总把旁人牵扯进去。” 崔氏与她相处再怎么不愉快,都是婆媳间的事,没有把小叔子拉扯进来的道理。正因为谢鹤章待她亲厚,她才更不能仗着这份情谊为所欲为。 弦月西沉,东方未明。 第17章 第 17 章 慕婉颜心中装着事儿,这一宿睡得极不安稳,天光微亮时,她拉开床帐,唤道:“晴霜。” 很快,外面传来脚步声,晴霜看着她眼下一片青黑,心疼道:“天色还早,公主不妨再睡一会儿,大夫人想来也还没醒。” 慕婉颜摇摇头,打了个哈欠,道:“宜早不宜迟,婆母若还没醒,我在外面等一会儿就是。”崔氏对她已心存不满,若请安再迟了,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晴霜无奈道:“那奴婢伺候公主梳洗。” 慕婉颜揉了揉眼睛,提醒道:“挑身素净的衣裙,发髻也不要太繁复。” 晴霜应是,给她挽了个精巧的发髻,只以绢花和两支碧玉簪做妆点,朴素低调又不失礼数。 慕婉颜看了,觉得大抵也挑不出错来,又吩咐人带上两根人参,去了崔氏的院子。 她去得早,进去时见院中下人正在洒扫。 这些活计都是主子起来前做的,慕婉颜自认礼节上已做得周到,让人去知会一声,趁着这会儿功夫悄悄朝晴霜撒娇:“我好困呀。” 晴霜失笑:“说了时辰还早。” 慕婉颜往她身上靠了靠。 过了好半天才有人出来回话,是崔氏身边的周媪,说大夫人正在梳洗,请她稍候片刻。 慕婉颜浅浅一笑:“是我来得太早。” 周媪立在阶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公主给婆母请安,来得早是应该的,夫人说了,以后请公主都按这个时辰来。” 日日这个时辰起岂不是故意磨搓人?晴霜面色一变,慕婉颜望着周媪,缓慢地眨了眨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心头却是一沉,她这位婆母,不是个你敬她一尺,她就敬你一丈的人。 对这种人若一味忍让,日子只会越过越难。 一行人在门口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头高悬,才有人请她们进去。 慕婉颜身子本就不好,站了这么久已是面色发白,进去时一个不稳,险些绊倒,所幸扶住了门框才没摔着。 也幸好是这一停,下一瞬,只见一个杯子直冲冲飞过来,正好落在慕婉颜脚前的砖地上,再多走半步就算不被砸中,也难免有所剐蹭。 慕婉颜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抚上胸口,抬头看去。 只见堂下坐着位大约三四十岁的妇人,吊梢眼柳叶眉,唇角微微向下撇着,妆发精致,却无端给人一种刻薄之感。 慕婉颜脚步顿了顿,面色如常地上前行礼,捧着茶道:“儿媳给婆母请安,婆母请用茶。” 崔氏斜眼一扫,不接,只冷脸坐着。倒是她身旁的周媪先开了口:“家宅不宁,夫人如何安心。” 语气严肃,大有申斥之意。 慕婉颜知道这是崔氏故意给自己脸子看,若她这个时候和崔氏犟起来,旁人不会提崔氏如何苛厉,只会说她长幼不分,不敬婆母。 因此她也不争辩,想了想,摆出一脸惭愧。 崔氏见她这样没出息,也不装了,把茶盏“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像是憋了一肚子火终于能发泄出来一样,怒道:“我向皇后请旨赐婚,是看你乖巧,不想你竟如此没用!文远数月未归,我被禁足,你在外面为我们母子二人做了什么?不是赴这个宴就是去那个宴的,若没有我,你能嫁进谢府过上今天的日子吗?你还不知感恩,真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文远正是谢朋台的字。 慕婉颜攥了攥掌心,知道和她说不清道理,也不白费力气,只道:“儿媳无能。” 崔氏道:“我这边便罢了,想来你在那老妇面前也说不上话。我问你,这些日子,你可曾去找过文远?丈夫久久未归,就是你这个做妻子的无能!” 崔氏越说越气,指着她,恨道:“文远如此,你难辞其咎!” 慕婉颜垂下眸,只做充耳不闻,面上仍是一派恭顺。 她跟团棉花一样任说任骂,偏不给任何反应,到最后,反倒是崔氏先词穷了,只觉自己找回来的这个儿媳不仅无能,还蠢笨不已。 这样没用的女子,家族又没有助力,怎么配得上她儿子? 但多说无益,人已经娶回来了,崔氏喝了口茶,压了压火,道:“算了,我也懒得和你计较,现下既然我病好了,你就每日到我这里晨昏定省,学学规矩。” 果然不准备轻易放过她,慕婉颜眉心一跳,心知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也不找托词,只道:“儿媳明白。” 崔氏摆摆手:“去吧,先去给我煎药。” 慕婉颜应了一声,领着晴霜下去了。 人走后,崔氏将帕子往脸上一罩,苦道:“我儿命苦,娶了这么个妻子。” 周媪道:“老奴看那十一公主是个听话的,好好调教着就是。” 崔氏一叹:“那天宫中遥遥一见,看着是个乖巧伶俐的,又想着总归是个公主,不会太差,现在想来,定的是急了点,还给了那老妇发落我的借口。”崔氏一向觉得谢老妇人偏疼二房,越说越憋屈:“原本文远娶了妻,把那个外室接回府中也就是了,那老妇非要横插一脚,分明是故意叫我难堪!可怜我们母子,在这府中无依无靠的……” 擅定长孙婚事,还是皇室公主,幸亏慕婉颜没有同胞兄弟,否则外人还不知要怎么看,谢老夫人已经是从轻发落了。但这话周媪不敢说,只能腆着脸奉承道:“夫人说的是。” 主仆俩正说着话,突然有人急急忙忙冲进来,喊道:“夫人,厨房……厨房走水了吧!” 周媪吃惊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 那人抹了把脸道:“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是公主煎药时不小心打翻了药炉,现下小厨房已经快烧没了,夫人,您快去看看吧!” 崔氏两眼一翻,险些晕过去。 着火的小厨房外,慕婉颜静静看着来往仆役不停救火,低头理了理裙摆。 火烧起来时她刚好站在门口,因此没有被波及,只是裙角被燎了几个洞。 晴霜低声道:“公主,这件事万一……”她是亲眼看着慕婉颜把药炉打翻,又在地上淋了油的。 慕婉颜道:“她只会觉得我笨手笨脚。” 晴霜皱眉道:“大夫人也太刁钻了些,大公子离家,她被禁足,这些其实都与您无关。” “她本就觉得我配不上谢朋台,加上我嫁进来后,于她母子二人的境况无改善,自然更加不满。”慕婉颜声音很低,平静中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她这是把这些天受的气,都撒到我身上了。” 晴霜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她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公主不要为这种人伤神。不过接下来我们怎么做,真要如她所言,每日晨昏定省吗?” 慕婉颜垂下眼睫,轻声道:“孝字重过天,我身为人妇,本就该侍奉婆母,不过——”火光跳动,她抬起头,瞳孔明亮异常:“侍奉成什么样,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本朝以孝治天下,却也没有婆母可以随意打罚儿媳的道理,更没有驸马的母亲可以随意打罚公主的道理。 她与崔氏,全看谁熬得过谁了。 慕婉颜扯了扯嘴角,笑道:“不提这些了,给玄镜先生和二郎的谢礼可送去了?” 玉泉墨已不可得,她就从陪嫁中取了方上好的徽墨,也是难得一见的佳品,也不知谢鹤章喜不喜欢。 晴霜点点头:“送去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了。” 慕婉颜这才安心。 兰庭之中,玄镜先生展开一幅画卷,笑道:“这样珍贵的画作,想来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寻得的吧。” 钗燕道:“我家公主说了,再贵重的东西都比不上先生授课之恩。” 玄镜先生道:“公主有心了。” 清风拂过,竹叶瑟瑟,钗燕悄悄抬起眼,快速扫了一眼那坐在亭下的人。 郎君白衣胜雪,气度高华,恍若神仙玉人。 那方徽墨就在他手畔,只看见时只说了一句“替我谢过公主”便再没有看第二眼。 钗燕咬咬唇,想起来时慕婉颜的嘱托,正想问一句二公子可喜欢这墨,就听谢鹤章似乎很随意地问道:“你家公主人呢?” 钗燕立时答道:“公主有事,这几日不能过来了。” 竹叶轻摇,久久无言。谢鹤章目光于那方徽墨上一扫而过,指尖悬于半空,似是举棋不定:“她昨日回去后……”话至一半,却无下文了。 钗燕昨日没有随行,自然也不知马车里那番争端,只得疑惑地看着谢鹤章。 倒是玄镜先生很直接地问:“公主回去后心情如何?” 钗燕立刻道:“很好。”慕婉颜早就吩咐过,若有人问她近况,只一味答好就是。 玄镜先生笑道:“没事就好,公主也是该休息几天。” 谢鹤章不语,敛了残局。 一颗颗黑白分明的棋子落入棋盅,相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声,钗燕总觉得哪里不对,正想开口请辞,就见松青从外面进来,禀道:“公子,大夫人的院子走水了。” 钗燕闻言,顾不得其他,登时急道:“可有人受伤?” 谢鹤章倏然抬眸扫她一眼,无声地敲了下棋子。 松青一愣,回道:“没有,就是小厨房烧了,人都好好的,火已经扑灭了。” 钗燕松了口气,但心中仍是挂念,快速道:“二公子,玄镜先生,絮园还有事,奴婢先告辞了。”说罢躬身行了一礼,急急忙忙走了。 她步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门外。谢鹤章这才开口,语气很平淡,问的却是个毫不相干的事:“伯母的禁足是什么时候解的?” 松青怔了怔,算了下日子,讶然道:“昨日。还是公子记性好,我都把这事儿忘了。” 谢鹤章淡淡垂下眼,蝶翼般的眼睫覆盖住他眸中所有思绪。 他一颗一颗地将棋子捡回来,复而比手道:“老师,可要再来一局?” 玄镜先生笑眯眯道:“那就再来一局吧。” 松青看他们莫名其妙又开始下棋了,不知所措地问:“大夫人那边——” “清点损失,按例补上。”谢鹤章随口道。 随他话音落下,一枚黑子也正正好好落在棋盘最中央。 玄镜先生哈哈一笑:“看来你今日有意让我,不赌点什么可说不过去了,就拿你房中的太平猴魁做注,怎么样?” 谢鹤章无奈一笑:“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下午过去,天光云影渐去,谢鹤章果真输掉了一整盒太平猴魁。 玄镜先生乐颠颠带着茶走了。夜幕低垂,月色黯淡,投下来的影子也不甚清晰,谢鹤章坐在这夜色之中,就着朦胧的月光,像下午一样,一颗颗捡起盘上棋子。 他做这些时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藉由这个动作理清什么一样。 松青打发几个人回房收拾,过来帮着一起整理,突然叹道:“公主不在这儿,还有点不习惯呢。” 他随口一句感慨,原以为谢鹤章不会搭理他,却没想过了一会儿,听到自家公子说了句:“是吗?” “是啊。”松青点点头,不疑有他,顺嘴道,“公主脾气好,每次她来,奴才觉得干活都松快些。”慕婉颜温婉随和,连带着身边的下人也随性自在,每每她来,院中的人都更放松些,而公子许是看在长嫂的面子上,也由着他们去。 说着说着,又道:“不过不来也好,以公主的身份,确实不便与公子或先生来往过密,她到底是大房的人,大夫人禁足已过,公主合该侍奉身侧,而且诗会已过,她也没不该再来了。” 云层遮住了月亮,除一盏微弱的烛火外,这方天地再没有任何光亮。 谢鹤章敛去最后一枚棋子,表情隐没在夜色中。 棋子落入蛊中,发出叮当脆响。他道:“你说的对。” 第18章 第 18 章 日光疏影,繁花似锦。慕婉颜这段时日来难得起这样晚,整个人神清气爽。 晴霜为她簪上最后一支珠钗,笑了笑:“大夫人也总算是熬不住了。” 慕婉颜抬起头,望着镜中清瘦些许的面容,道:“婆母年纪大了,哪比得上我能折腾。” 自上次应了崔氏的要求,慕婉颜果真每天掐着时辰去请安见礼,往往她去时,崔氏还没睡醒,慕婉颜也不抱怨,拿着洗漱的巾帕就往崔氏房中一站,亲自伺候崔氏梳洗,连着几日下来,慕婉颜还没觉得怎么样,崔氏先挺不住了。 到底是四十多岁的人,哪里经得住这样折腾,更何况慕婉颜侍奉时总是手忙脚乱的,不是打翻那个花瓶就是摔碎这个茶碗,几天下来崔氏屋里的东西换了两茬,闹到最后,她一见慕婉颜进屋就如临大敌。 也不是没责问过,但慕婉颜态度极好,半点刺儿都挑不出来,崔氏气得跳脚,也顶多只能说她蠢笨。 婆媳俩就这样互相折磨,还是崔氏先熬不住了,先是把请安从一日三次减到一日两次,也不用她服侍了,到了昨日,更是直接叫她以后都晚一个时辰过去。 慕婉颜估摸着,崔氏应该是黔驴技穷了。 妆发理好,慕婉颜穿上披帛,道:“今日要去给祖母请安,婆母应该已经到了,我们也早些走吧。” 晴霜玩笑道:“大夫人平日里那般……请安倒是勤快。” 谢老夫人年迈喜静,早免了各房问安,嫡支这两房也只需每月初一十五去一次,尽了礼数就好。崔氏对谢老夫人心怀怨怼,算不得什么隐秘,慕婉颜这些天常听她埋怨婆母不公,苛待他们孤儿寡母,但每到请安的日子,却半点不敢耽搁,究其根本,她打心底里还是畏惧谢老夫人的,只敢在背后抱怨两句。 业已入夏,谢老夫人所住的清澜院又偏僻,慕婉颜一路过去,身上出了层薄汗,进了屋才爽利些。 婢女请她在外间稍坐片刻,慕婉颜点点头,见崔氏已经到了,上前行礼。 崔氏冷嗤,抬了抬下巴示意里面:“说是老夫人和二公子有话要说,也不知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家人都听不得。”语气酸溜溜的,全是不满。 谢鹤章也在? 慕婉颜侧眸看向屋内,有些意外,口中柔和道:“祖母是长者,二公子是谢氏宗子,为尊者,婆母慎言。” 崔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道:“你倒偏帮外人!” 慕婉颜低眉顺目地道:“婆母方才说了,都是一家人。” 崔氏被她噎了一口,又挑不出理来,甩袖到一旁坐下。 这样的情形这些日子常有,慕婉颜没当回事。 没过多久,婢女请她们进去。 慕婉颜跟在崔氏后面,向谢老夫人行礼问安。 上头的老人咳了两声,道:“都坐吧,二郎,你同你伯母也有许久没见了。” 谢鹤章同崔氏见礼。 慕婉颜这才抬起眼,看向坐在下首的人。 数日未见,郎君一身月白纹竹对襟长袍,头束玉冠,沉稳自持,风华依旧。 自诗会之后,慕婉颜被崔氏绊住脚脱不得身,谢鹤章本就是个忙人,此时再见,竟有种时移世易之感。 但慕婉颜不觉得生疏,朝他笑了笑。 谢鹤章平静地予以回视,态度与往常无异,道:“公主。” 两人回到各自的位置坐下,崔氏却忽然道:“公主来了老夫人这儿,是连规矩也不记得了吗?长辈都在,你还不小心侍奉着?” 慕婉颜笑意微滞。 这些时日来她太了解崔氏了,眼下闹这么一出,分明是为了报复方才在外间的事,故意给她没脸。 往常这种时候,她都无所谓暂退一步,但是…… 她没由来的快速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 不知为何,谢鹤章在这儿,她那点骨气也莫名其妙冒出来了,不想轻易低头,平白叫人看轻。 慕婉颜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就听有人放下茶盏,声音比白瓷茶具相撞的脆响还要清泠三分:“祖母方才不是要说府中端午的安排吗?” 屋内众人齐齐一愣,谢老夫人诧异地转头。 谢鹤章浅蹙着眉,似乎无暇看她们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 谢老夫人轻咳一声,就坡下驴:“是了,正好今日你们都在。” 慕婉颜便安然坐了下来。 崔氏面色不虞,到底没再说什么。 谢氏这样的士族,年节往来的规矩自然是少不了的,府中众多旁支虽往日各司其职,罕有得见,但每到大的节庆还是要设宴相聚的,再有小半月就是端午,算算日子,也该筹备起来了。 “……其余的无需管了,按往年的旧例就是。”谢老夫人说了片刻,有些体力不支,停了会儿,一双浑浊却锐利的老眼落在自己的儿媳、孙媳身上,“往年端午,都是府中管事和薛氏一同负责,今年薛氏病了,你们……” 崔氏殷勤笑道:“交给儿媳便是。” 谢老夫人摇了摇头,看都没看她,直接对慕婉颜道:“就要劳烦公主了。” 慕婉颜在与她眼神相触的那一刻就心有所感,闻言立刻起身,道:“为祖母分忧,是阿颜应该做的。” 崔氏脸色煞白,失声道:“母亲!”越过她去让慕婉颜做主,岂不是告诉府里的人,她这个婆婆还不如儿媳! 谢老夫人沉声道:“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你做的怎么样自己心里清楚。” 不知想到了什么,崔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儿的,不再出声了。 一番事毕,谢老夫人又对慕婉颜叮嘱了几句,崔氏听了一会儿,越听越不对,忍不住出声打断:“母亲,文远呢?” 谢老夫人方才安排了许多事宜,分工有序,唯独没提到谢朋台这个长房长孙要做什么。 谢老夫人冷淡道:“他回来吗?” 崔氏咬唇:“文远……端午这样的日子,他自是要回来的。” 谢老夫人见状便知她心中没底,敷衍道:“那等他回来再说吧。” 崔氏恨恨捶了下大腿。 慕婉颜站在旁边,将她的动作神情尽收眼底,心头莫名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刚出了屋子,还没等跨过清澜院的门槛儿,崔氏就迫不及待道:“你现在就去把文远找回来!” 慕婉颜转身看着她,荒谬之余还有种“果然如此”之感,她压下想一头撞死的冲动,解释道:“大公子脾气倔,怕是不会听我的话,若是婆母您去,还有几分可能。” 崔氏急了:“我要能劝,还娶你回来做什么?别以为那老妇给你几分好颜色就能压我一头!周媪,你看着她去!” 崔氏对谢朋台长房长孙的地位格外看重,慕婉颜知道这次是说什么也要走这一趟了,叹了口气,道:“您如此坚持,我去就是,只是这事儿我也没什么把握。” 崔氏烦躁地摆手:“还不快走!文远不回来,我拿你是问!” 慕婉颜缓缓转身,脚上沉重的和坠了十斤石头一样。 清澜院内,一缕檀香袅袅之上,飘渺如云的烟雾中,谢老夫人同谢鹤章说起去岁出嫁的表侄女夫婿才能一般,让他在朝中为其谋个闲职,又说他父亲前些日子来信,不日将会返京。 祖孙二人一个说,一个听,房中只闻谢老夫人絮语,谢鹤章偶尔应答几声,也十分简短。 谢老夫人早习惯了次孙寡言少语的性子,把要说的事说完,就端起茶,等谢鹤章离开,可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起身,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二郎——” “公主——”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谢老夫人一愣,见次孙面色凝重,放下杯子,问道:“公主怎么了?” 谢鹤章抿了抿唇,似乎是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伯母对公主,有些刁难了。”在清澜院尚且如此,私下里更不必多说。 不管是出于君臣之礼,还是家人之谊,都很不应当。 谢老夫人还以为有什么大事,见只有这一句,便放心地坐了回去,道:“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大房的事就由她们自己解决吧。” 她这个孙儿向来一点就透,可今天的谢鹤章却仿佛格外执拗些,仍道:“公主性子柔婉。”言下之意是慕婉颜必然会受崔氏挫磨。 谢老夫人却笑了笑:“我倒觉得,你那伯母在公主手里讨不到好。” 谢鹤章未应,眉头不展。 “倒是二郎。”谢老夫人笑眯眯道,“我知道公主前些日子在你那学诗,你对她大约有些偏袒,但归根究底,这是大房屋里的事,她若自己立不起来,谁也不能帮她一辈子,你就是小叔子,也不好总插手兄长房里的事,是也不是?” 檀香在屋内氤氲,于炎炎夏日中带来一丝清凉的禅意。 谢鹤章垂眸望着衣角的绣纹,不知过了多久,才道:“祖母说的是。” 谢老夫人道:“这就对了。” 谢鹤章起身告辞。 日头正盛,松青见自家公子出来立刻跟上去,问:“太常寺递话,说有些事需要您亲自过去定夺,公子现在过去吗?” 谢鹤章步履不停,道:“备车。” 松青立刻叫人准备。 谢鹤章身边的人动作向来是快的,他们到府前时,马车已经备好,脚凳都摆得板板正正。 府前守卫众多,隔街隐约能听见商贩的叫卖声,角门处几个小人正往外搬东西。 但他还是瞥见了那个消失在转角处的马车,脚步一顿。 松青跟着看了一眼,“哦”了一声,道:“是公主的车驾,好像是大夫人叫她去请大公子回来。”说着摇头叹气:“这不是为难人吗?” 谢鹤章恍若未闻,径自上了车。 谢氏马车几乎可以畅行无阻的出入烟京的每一寸土地,谢鹤章先是到太常寺处理了他们口中的难以决断之事,安排好余下事宜,再去钟罄堂见了几位朝臣,商议硫州重建和黄河筑堤的细则,发了几道手令,一直到日近黄昏,才从宫里出来。 马车顺着原路返回,松青靠在车上,打了个哈欠,正琢磨着晚上吃点什么时,就听车里传来一道声音:“去南郊别院。” 南郊别院,谢朋台如今的居所。 松青愣了愣,吩咐车夫:“快快,快转道。” 马车卷着滚滚烟尘,驶向与谢府完全相反的方向。 第19章 第 19 章 马车往南郊别院走时,慕婉颜的表情几乎可以用心如死灰来形容了。 她恹恹靠在晴霜身上,听周媪一路唠叨:“公主见了大公子,须得温顺柔婉,谨守妇德,不可与夫婿争执。” 这些话慕婉颜听了无数遍,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靠在晴霜身上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神游天外。 到了南郊别院,周媪率先下车,叫人去叩门。 慕婉颜见她走了,脸上才渐渐露出一缕愁色。 晴霜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公主,我们真要去劝大公子吗?” 慕婉颜叹了口气,低落道:“婆母有命,我自然不敢不从,不过——”她掀起车帘,望向紧闭的院门:“你也无需太担心,我们能不能见到谢朋台,都是两说呢。” 晴霜福至心灵:“公主的意思是……” 慕婉颜侧头,轻声嘱咐:“就说谢府大少夫人来访,无需报其他人的名讳。” 晴霜立时着人去办。 慕婉颜扶着丫鬟的手下了车,环顾四周,见此处门庭开阔,景致优美,比之絮园也不多遑让。 崔氏担心她儿子在外面受苦,着实有些杞人忧天了。 看门的小厮见了她,先是很客气地问:“娘子来寻谁?”待听了丫鬟的话后,脸色登时一变,不咸不淡道:“等着吧。”然后“砰——”的一声甩上门。 晴霜道:“这院里的下人真是好规矩。” 慕婉颜早有预料,转头无奈地笑笑:“看来我们今日有的好等了。” 那小厮进了内院,却没去找谢朋台,而是先寻到了花园,对着那正在修剪花枝的美艳女子,把外面的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女子听罢,嘲弄一笑:“竟找到这儿来了?可怜她公主之尊,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 她身边的黄衣女子也道:“听说那十一公主在宫中就不受宠,到夫家也是如此,可见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小厮奉承道:“桂枝姐姐说的是,那十一公主哪比得上我们家娘子有福气。那……娘子,奴才怎么和大公子说?” 女子挑眉:“说什么?你没看出来大公子厌烦她吗?” “娘子的意思是……” “她愿意等,就让她等喽。”女子懒懒道。 小厮心领神会。 四下无人,那叫桂枝的女子突然道:“沅娘,其实若能一直如此,也不失为一个好出路。”她同沅娘都是绘春楼的歌姬,彼此扶持一路走到今天,是真怕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沅娘却傲然道:“做人外室算什么好出路?公子如今对我正是情浓的时候,这个时候还不赌一把,以后可就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她的目标可从不是做个外室或宠妾。 桂枝犹疑道:“可是谢氏的态度……” 沅娘扑哧一笑,点点她的额头:“傻丫头,谢氏那边越是不容我,公子越会护着我的。”见她仍是忧心,便道:“算了,你只需记住,你姐姐这辈子学的,便是怎么对付男人。”说罢施施然走了。 她进了屋,见谢朋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举着茶壶酣饮。 沅娘美目一扫,便在床边的小桌上看见了少许残余的白色粉末。 谢朋台喝了一壶水,犹嫌不够,双目通红,呼吸粗重,见沅娘来了才平复些许,伸出手,道:“沅沅。” “文远。”沅娘放下床帐,柔顺地靠过去。 慕婉颜等人在门口等了快半个时辰,才见那小厮回来。 他态度比之前更嚣张了些,横眉竖眼道:“大公子有事,不便见您。” 慕婉颜微微一怔,面露伤感,心内却松了口气。 果然不出她所料,单报个谢氏大少夫人的名头,里面的人是不会让她见谢朋台的。 周媪皱眉:“你一个看门的有什么资格代主子传话,大公子身边的人呢?听阙呢?” 小厮上下扫她一眼,见她衣着不俗,以为是宫里头的姑姑,那也就是慕婉颜身边的人,顿时更不客气了,嚷道:“说了有事就是有事,您请回吧。”说着转身掩上了门,嘴里还嘟囔着:“好好在府中做个大少夫人就是,没得来我们娘子跟前讨没脸。” 周媪何曾被人这样轻视过,气得跳脚。倒是慕婉颜这个当事人淡定许多,反而安慰起她来:“大公子不想见我,也是应该的,我们先回去吧。” 周媪道:“公子既然不想见公主,公主就该想想办法!现在回去,怎么向大夫人交代?” 慕婉颜想到崔氏那副难缠的样子,沉默片刻,终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她站了一会儿,转头道:“晴霜,你让人每隔一个时辰叩一次门,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周媪见她如此听话,狐疑地瞅了一眼,又看她不像是要耍什么花招的样子,就没说话。 谁知这么一等,竟是一直等到日头高悬,也不见人出来。 烈日如火,没过多久,周媪就晒出了一身汗。慕婉颜也不大好过,却始终没说离开。她不想见谢朋台,也不能太敷衍崔氏,就只能折腾自己。 直至天边夕阳欲坠,一日晨光就要过去,慕婉颜让人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周媪一看她要走,急得拦在她身前,道:“咱们还没见到大公子呢。” 慕婉颜长睫如蝶羽低垂,怅然道:“阿颜无用,只会苦等。您还有别的办法吗?” 周媪自然没什么法子,不然也不会陪她在这儿罚站,可没见到谢朋台,到底不好向崔氏交差。 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只听一阵马蹄声辘辘而来。 慕婉颜心有所感,蓦然抬起头。 适时暮色未至,夕晖漫天,笼罩了河堤的每一寸草地,那辆刻着谢氏古朴族徽的车驾自远方而来,携满身金光,踏破经年故道。 然后,停在慕婉颜身前。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认出了这是谁的车驾,齐声行礼:“二公子。” 不多时,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掀开帘子,露出其后那张如冰雪般素冷的脸。 即便身心俱疲,但看见这个人时,慕婉颜还是下意识地,弯眼朝他笑了笑。 松青扬声道:“公主在这儿啊,好巧。我家公子去南郊巡视耕田,途经此处,公主可要同乘?” 慕婉颜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周媪,笑道:“自然。” 她利落地登上马车。 从慕婉颜进来的那一刻起,谢鹤章的视线就跟了过去,仅仅停留一瞬,又迅速移走。 慕婉颜没有发觉,见谢鹤章腿上摊着一本书,还以为自己打扰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又要劳烦二郎了。” 谢鹤章淡淡道:“无妨。” 他将书合起来,倒了两杯茶。 慕婉颜主动搭话:“怎么这个时节巡视耕田呀?”一般巡视耕田的时节都在春秋,而且这种事自有其他人代劳,是用不上谢鹤章亲自过去的。 谢鹤章将其中一杯推至她面前,道:“离得近,顺路看看。” “哦。”慕婉颜不疑有他,不自觉抱怨道,“太巧了,幸好你来了。” 她话语中的庆幸太过明显,谢鹤章沉默一瞬,忽然问:“你不想见兄长?” 谢朋台与他到底是兄弟,慕婉颜顿了顿,不敢直接表明心中的抵触,便道:“我只是觉得,就算大公子见了我,也未必会听我的劝告,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不如不见。” 谢鹤章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慕婉颜见他没有继续追问,悄悄松了口气,生怕他再问出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也不敢开口了,加之疲惫不已,总不如往日那般活泼,就低下头,捧着茶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饮。 平日两人在一起时,总是慕婉颜说,谢鹤章听,此刻她安静下来,一时之间,两人竟好像没什么可聊的了一样。 谢鹤章拇指慢慢摩挲着杯壁,将慕婉颜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空间太小,又只这么一个活物,他便总不免注意到她。 很狼狈,碎发零零散散地翘起来,口脂花了,眉心的花钿也淡了,看着像只潦草的小猫。 自诗会之后,他一共也没见她几次,可每次碰到,她似乎都不开心,总是心有所忧。 今早祖母说起大房之事时,他虽有迟疑,却也认同,慕婉颜到底是他兄长的妻子,她的事他不该插手太多。 可此刻看着她,他却忽然想,若她没有嫁入谢氏,没有嫁给他兄长,或许便不必遭这些罪。此桩婚事非她所愿,是其他人胡闹的结果,后果却全要她来承担。 归根究底,是他们欠她的。 马车进了街市,外面也逐渐热闹起来,慕婉颜原本已有些困了,突然被外头的叫卖声勾起了好奇,掀帘看去。 沿途行人络绎不绝,挑担的小贩,卖花的姑娘,散学嬉闹的孩童,构成一幅格外和谐的人间烟火图。 慕婉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出嫁前的十七年是在宫中度过的,出嫁后,除了出席宴饮也很少有机会出谢府,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她望着外面时,谢鹤章也大大方方的顺着那个缝隙看出去,人间熙攘,市井烟火,于他而言都是很难感知的东西,所以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可他却莫名能理解慕婉颜的心情,所以只看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就落在慕婉颜脸上了。 他从那张脸上看出了好奇与向往。 正巧一个姑娘与车驾擦肩,慕婉颜瞥见她发间一朵淡蓝色的小花,好奇道:“那是什么?”那显然不是真花,却也不是用金石所制,看着清新灵动。 谢鹤章也看见了,道:“是海水玉。” “海水玉?”慕婉颜回过头,“是京中女子最近流行的发饰吗?” 这个问题不在谢鹤章的所学范围中,好在他记性不错,很快就从前些日子杨衔念叨杨巧思的话中找到了答案:“算是,万珍阁新出的物件,好似很得女郎们欢心。” 听到“万珍阁”三个字,慕婉颜不由神往。 万珍阁汇聚天下百宝,专供士族,据传里面的首饰个个精巧华美,价值不菲,往日她在宫中就有所耳闻,却始终无缘一去,一方面是抽不出什么空闲,另一方面也是囊中羞涩,她嫁妆看着丰厚,其实大多是卖不掉也脱不了手的御赐之物,真正可用的金银没多少。 因此憧憬之后,只得遗憾作罢。 谢鹤章却忽然问道:“公主很喜欢吗?” 慕婉颜不假思索:“我觉得很好看。” 谢鹤章微微颔首,敲了下车壁:“去万珍阁。” 第20章 第 20 章 马车转道,慕婉颜放下车帘,几乎是有些惶恐地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不必特意过去的。” 谢鹤章却道:“端午将至,正巧为族中女眷准备节礼。” 见不是为了自己,慕婉颜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尴尬,讪讪“哦”了一声。 谢鹤章看她一眼,又道:“我不知女眷们都喜欢什么,届时还要公主帮忙掌眼了。” 慕婉颜这才高兴起来,承诺道:“我会帮二郎留意的。” 万珍阁落于烟雨南街,楼高三层,第一层是寻常珠玉,第二层是供客人歇息等候的雅间,第三层据传收集了许多稀世珍宝,从不对外开放。 这地方的老板也神秘的很,从不露面,阁中事宜悉数由掌柜打理,请的帮工也都是八面玲珑能说会道的机灵人,慕婉颜与谢鹤章先后进去,还未开口说话,便有人迎上来,请他们去雅间上座。 谢鹤章温声询问:“公主是想去雅间,还是先在这里看看?” 周遭珠玉琳琅,目不暇接,慕婉颜一进门就看到了几样很有趣的物件,道:“我想先在这里看看。”又想着谢鹤章应该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很贴心的补了一句:“二郎要不上去等我?我很快的。” 谢鹤章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同公主一起。公主慢慢看,不急。” 那迎客的女郎原本一直在看谢鹤章,听到“公主”,才注意到慕婉颜,眼珠转了转,问:“公主喜欢什么?小人为公主介绍。” 慕婉颜时刻谨记谢鹤章带她来的目的,问他:“要挑些什么好?璎珞、发簪,还是步摇?” 谢鹤章似乎也没什么想法:“公主喜欢什么?” 慕婉颜想了想:“若我来选,肯定是发簪。”简单又实用,可以随时戴在头上。 “那就发簪吧。” 女郎立刻领着慕婉颜看阁中的发簪。 她语调柔软,娓娓动人,对阁中每样物件都如数家珍。慕婉颜最后在一支白玉簪和一只碧玉簪之间犹豫不决,想问谢鹤章的意见,转头又见他不知何时已落到后面了,正听另一人介绍面前的红宝石头面,神情颇为认真。 慕婉颜不好打扰,倒是那女郎笑道:“公主与郎君感情真好。” 慕婉颜不解:“什么?” 女郎道:“方才公主路过时,多看了那头面几眼,郎君就紧跟着去看了。” 那红宝石头面确实做工精巧,繁复非常,纵然在珠光宝气的万珍阁内也十分夺目,慕婉颜一进来就看到它了,虽不记得自己后面还有没有再看,但她却知道,谢鹤章看中那套头面应当是有别的原因,与她无关,便解释道:“娘子许是看错了,或许他是想送给其他人。” 女郎道:“久闻柔嘉公主与驸马感情甚笃,驸马不送给您,还能送给其他人吗?” 慕婉颜愣了愣,突然意识到,这女郎认错人了。 柔嘉公主乃今上第五女,去岁年末嫁给萧氏次子萧聶,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这女郎大约是见他们一男一女进来,又听谢鹤章称她为公主,就认错了。也明白了为何这女郎一开始跟着谢鹤章,后面却对她殷勤起来——萧氏不过末流世家,柔嘉公主的母妃张婕妤在宫中正得圣宠。 慕婉颜局促不已,又不知该从何解释起,最后尴尬道:“我在家中序十一,那位是谢府二公子。” 这回换那女郎愣住了,方才她见二人说话动作间都十分自然,那郎君又对这娘子颇为关心的样子,就先入为主的当这两人是夫妻,现在想来,方才两人的举止说是小叔对长嫂的关照也未尝不可,而谢鹤章形貌气度更是与传闻中的萧氏郎君相去甚远。 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慕婉颜善解人意地安慰道:“没事,不知者无罪。我平日很少出门,你不认得也正常。” 女郎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公主宽仁。” 慕婉颜道:“好啦好啦,不过误会而已。”她说着又往谢鹤章那边看了一眼,以为他已经看完了,正要过去,却见两个年轻男女先她一步到了。 那女郎她很认识,是上次诗会得了第二名的江家娘子,郎君她有些眼熟,但谢鹤章似乎与其极为熟稔,三人打了个招呼,谢鹤章不知说了什么,随后,慕婉颜见他转头看向自己。 慕婉颜走过去,听他介绍道:“这位是杨府四郎,杨衔,这位是江三娘子。” 江三娘子微笑道:“臣女江柚之,见过公主。” 慕婉颜礼貌地笑笑:“江娘子好。”她与面前这两人都不熟,与杨衔更是第一次见,有些意外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杨氏高门大户,江家不过屈居末流,且上次诗会,她听旁人说江氏是近些日子才迁来京都的,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两人都不像是会认识的样子。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江柚之主动道:“我母亲与四公子的母亲是故交,我今日前去拜访,四公子送我回府,途经此处,进来看看。” 慕婉颜恍然:“原来如此。” 她们说话时,杨衔也在打量这位公主。 世家间一向消息灵通,他听闻谢朋台要成亲时,还以为新娘是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女郎,后来听妹妹的描述知道大约不是如此,可不管杨巧思怎么和他说那十一公主良善温柔,他脑补出来的都是一个和慕婉青一样,工于心计,精明圆滑的女人。 毕竟若没点本事,怎么在谢氏立足。 可今日一见,却是大相径庭。 她不像杨巧思说的那样单纯,但也不符合他的任何一种想象。 大约是盯的时间久了,谢鹤章忽然垂眸瞟他一眼,这一眼就完全是警告了,杨衔瞬间汗毛倒竖,意识到这位还是谢鹤章的嫂嫂,忙收回视线。 杨衔讪讪道:“我还想怎么会在这里碰见表兄,原来是陪公主来的啊。” 慕婉颜道:“来为族中女眷挑些端午贺礼。” 往常谢杨两府没有这样的规矩,都是按单子送些寻常礼品,杨衔以为是慕婉颜的主意,道:“还是公主细心。”紧接着玩笑道:“有这样能干的孙媳,老夫人可要轻松不少。” 谢鹤章明知他误会了,也不解释,反而顺着他的话道:“祖母确实很看重公主。” 江柚之笑道:“那要不要我也为四郎族中姐妹挑些礼物?” 杨衔道:“江娘子的眼光,我自是信得过的。表兄,我们去楼上坐吧。” 江柚之对慕婉颜道:“公主可愿与我一起?” 慕婉颜看出他们大约是有事要谈,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江柚之微微一笑,挽着她的手离开,慕婉颜听见身后杨衔快速说着什么,隐约可捕捉到“硫州”、“赈灾款”等零星字句。 江柚之道:“四公子族妹虽多,但亲妹妹只有一位,可惜我与杨娘子不熟,公主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慕婉颜思考片刻,道:“巧思不喜金银,偏爱玉器。” 江柚之便拿起面前的一只玉镯,捧在手里看了看。 她小臂抬高,袖口自然而言的滑落一点,露出一截手腕,慕婉颜顺着看去,目光微微一凝。 在那白皙的手腕上,赫然带着一串精巧夺目的珊瑚手钏。 珊瑚不罕见,罕见的是这手钏的做工难得,更难得的是,这手钏明显与杨巧思那日带去诗会的璎珞出自同一匠人之手,杨巧思的璎珞是杨衔送的,那江柚之这个手钏从何而来,也不必多说。 杨巧思说她的璎珞是杨衔从淮州所得,杨衔出行数月,回来给妹妹带礼物便罢了,竟还记得给母亲故交的女儿带礼物,委实过于细心了。 很快,江柚之放下镯子,层层叠叠的织云纱再度盖住她的手腕。她道:“我看着样样都好,但总觉得差了一点,公主觉得呢?” 慕婉颜对这两人的关系大约有了猜测,道:“我觉得都不错,江娘子若没有满意的,就再看看。”杨巧思是杨衔最疼爱的妹妹,无怪乎江柚之会这样上心。 江柚之左右看了看,忽然见不远处的锦盒内收着一青一白两只玉簪,眼前一亮,道:“我瞧那两支簪子不错。” 漆金雕花的盒子里,一青一白两支玉簪相映成辉,风华各异,正是慕婉颜方才所选。因刚被打了岔儿,她没来得及问谢鹤章意见,就随手放在一旁,被店里的人暂时收起来了。 她见江柚之很喜欢,就没提这件事,点头道:“是很好。” 江柚之拿过来一看,奇道:“这两支簪子做工不同,也不是出自同一块料子,怎么还放在一处了?”思考片刻,含笑道:“公主方才从这边过来——” 慕婉颜大方承认:“是我选的,我原本还在纠结,江娘子来了正好,你选一支送给巧思,我选余下那支。” 江柚之迟疑片刻:“怎好让公主割爱。” 慕婉颜道:“是为族中女眷选的节礼,谈不上割爱。” 江柚之了然,很快就定了那支碧玉簪,慕婉颜则拿了那支白玉的,算了下府上女眷人数,请人端午前送到谢府。 两人选好,还不见谢鹤章和杨衔人影,就另寻了间房小坐。 江柚之道:“上次诗会一见公主,我便觉公主风姿出众,有心结交,没想到今日还有如此机缘。” 慕婉颜知她说的是场面话,但也不抵触和她往来,便道:“江娘子才学过人,我亦印象颇深。” 两人又聊了几句,江柚之似乎对谢氏的端午节庆很感兴趣,问道:“为府中女眷挑选节礼,是府上的旧制吗?” 这个慕婉颜还真不知道,如实道:“是二郎说的,我只是帮忙参谋,至于是不是府上旧制,我也不太清楚。” 江柚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没过一会儿,杨衔的小厮来叩门,说两位公子正在楼下等着,问她们是要再坐一会儿,还是现在回去。 两人本就是小坐闲等,即刻就下去了。 万珍阁前,四人各自去寻自家的马车,江柚之忽然道:“下月此时,我与四公子要去禅音寺上香,公主与谢二公子可要同去?” 慕婉颜犹豫了下,看向谢鹤章。谢鹤章则问她:“公主想去吗?” 禅音寺是大梁国寺,以宏伟壮阔著称,寺中莲池闻名遐迩,慕婉颜点了点头。 谢鹤章道:“届时一定前往。”说罢扶着慕婉颜上了马车。 两人走后,杨衔才道:“平时不见你如此热情。” 江柚之道:“方才我一时不察,让公主看见了我腕上的手钏。” 杨衔道:“看见便看见了,公主应该不会对外说什么。” 江柚之摇了摇头:“还是不太妥当。而且,我心里还有个猜测,需要证实一下。” 两人都是聪明人,他也不多问,只道:“你看着办就是。” 另一边,谢氏的马车中,慕婉颜见车内空空,有些意外:“二郎没有买那个红宝石头面吗?”她见谢鹤章在那副头面前站了许久,以为他是很喜欢的。 谢鹤章摇头,道:“还不够好。” 还不够好?慕婉颜回想起那副流光溢彩,华美无比的红宝石头面,实在不知到底要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谢鹤章入眼了,也不知是送给什么人才能叫他如此重视。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慕婉颜好奇心虽重,却不爱窥探别人私事,也不多话了。 回府时月已上梢,慕婉颜一想到明天还要再去见崔氏,给她个交代,甚至还要再去那别院走一趟,脸就不由垮下来了。 谢鹤章眼睁睁看着她方才还神气活现的一张脸变得死气沉沉。 他很少关注族中姊妹的生活,但模糊记起,这个年纪的女郎,大约每日关心的也不过是花花草草,今天和哪个妹妹闹脾气了,明天看上谁家的儿郎请父母说和。 而慕婉颜,分明和她们差不多大。 他突然道:“公主。” 慕婉颜讶然转身,道:“怎么了?” 谢鹤章望了她半晌,道:“更深露重,公主回去后早些歇息。” 他的声音很温和,神情笼在朦胧的夜色中并不清晰,但慕婉颜总感觉,他要说的或许不是这些。 所以她没有应,也没有动。 可过了很久,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慕婉颜只好道:“好吧,那我先走了。” 她转过身,身形单薄纤细,很快被夜色吞没。 谢鹤章亦回了兰庭。 他今天绕路去接人,又在万珍阁耽搁许久,很多事还未处理完,回去后,又一一安排下去,不觉间已月上中天。 期间松青一直在门外守着,不时往里头瞥几眼。他总感觉公子今天不太对劲,早上从清澜院出来时就有些反常,见了公主后好一点了,这会儿又不好了,想了半天,也不知症结所在。 最后一个人出来时顺手带上了门,松青有些担心,趴在门缝上往里瞅。 “进来。” 松青动作一僵,趴在门上不敢动了。 “你再多待一会儿,门都要叫你拥开了。”谢鹤章又道。 松青这才讪笑着道:“公子耳聪目明,奴才钦佩。” 谢鹤章站在案前,正低头画着什么,吩咐道:“去请管事过来。” 松青忙一溜烟地跑了。 谢府的管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大晚上还在查账,一听是二公子传唤,立刻过去了。 他以为是府中出了什么事,路上不停的向松青打听。可松青也是一头雾水,爱莫能助。到了门口,管事惴惴不安,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进去了。 不过两柱香的时间,人又出来了。 松青见他脸上似有茫然,不像被斥责,倒像人生经历了什么变故一样,惊讶道:“陈伯这是怎么了?公子和你说什么了?” 陈管事摆手道:“不好说,不好说,我先去办,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松青愕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往屋里看了看,见谢鹤章面色平静,还在画图。 一直到亥时三刻,月上中天,书房的烛火还亮着,松青进去换了几支蜡烛,道:“公子,这么晚了,早些睡吧。” 谢鹤章道:“你先下去吧。” 松青无法,只得先去把房里的香料换成安神的。 路过书案时,他不经意低头瞥了一眼,愣在原地。 笔锋流转,细腻入微,就连最微小的细节都纤毫毕现。 画的却不是什么山河图景,也不是什么船只武器构造,而是一副女儿家头面的设计。 第21章 第 21 章 翌日晨起,慕婉颜还琢磨着等会儿怎么应付崔氏呢,便听人来传,说她回了娘家。 彼时她正在用膳,乍然闻听此事后愣了一愣,问:“怎么这样突然?” 来通禀的人道:“说是娘家老宅出了事,昨儿半夜来的信,今儿一早就走了。” 慕婉颜“哦”了一声,低头搅了搅碗里的蜜花羹。晴霜一个眼神让那人退下,待屋里没有外人了,慕婉颜瞬间仪态全无,伸了个懒腰,轻松道:“她可算是走了!” 晴霜也笑道:“永州路远,她这一去没有三四个月不会回来,公主也好松快些。” 慕婉颜高兴得多添了一碗饭,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些什么,问道:“说来老宅有事,自有崔氏本家的叔伯兄弟照看,为何要婆母亲自回去?” 永州路远,来往不易,崔氏到底四十多的人了。 晴霜给她夹了筷酱肉,道:“大夫人并非崔家主夫人所出,她生母孱弱多病,又不得宠,她急急忙忙回去,想来是怕生母受委屈。” 慕婉颜放下筷子,感慨道:“孺慕之情,人皆如此。” 晴霜见她面带忧思,便知她又想起了陈妃。前些日子,君山长公主府来信说陈妃已知道她成婚始末,虽信中道明她状态尚可,但慕婉颜始终放心不下,一直想回宫,奈何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拖的她根本抽不出时间来。 公主之中,除了君山公主是得了今上特许,可以自由出入宫闱的,其他公主出嫁后若想回宫都要向皇后请示,这种事宫里一般都不拦着,慕婉颜前些日子得了空便让人往宫里传话了,只是不知是临近端午事忙,还是有其他缘由,始终没个回音。 晴霜不愿让她再想这些难过的事,眼珠一转,道:“说起来,公主可知永州崔氏并非大族,大夫人少时在阁中又不得宠,为何偏偏是她嫁给了当年谢氏的长公子谢戎吗?” 慕婉颜知道她是在转开话题,也很配合的问道:“为何?” “谢戎游访名山,途径永州时,偶遇上山礼佛的崔家幼女,一见钟情,结为连理。”晴霜微笑道,“这是流传最广的说法。” 慕婉颜沉吟道:“听你这么说,真相不是如此了?” 晴霜道:“这事原也算不得什么隐秘,只是时间久远,加上谢氏有意遮掩,便盖过去了,奴婢也是听教习嬷嬷说的。据说当年谢翁偏疼次子谢峥,致使谢戎心中不满,幸好有谢老夫人从中说和,父子关系也不算太僵,后来有一日,谢戎不知怎么了,竟和谢翁争执起来,谢老夫人去劝,也被推倒在地。” 慕婉颜想到那副场面,瞪大了眼道:“本朝以孝治国,谢戎此举岂不是——” 晴霜点点头:“谢戎当时就领了一匹快马走了,当时府上正在办宴,动静闹得太大,瞒都瞒不住,谢翁当即就要把谢戎抓回来打二十大板,是谢老夫人拦住了,说等谢戎自己想清楚再说,谢翁只好作罢,谁知谢戎这一走,竟再也没回来过。” 慕婉颜皱眉:“终究是父子,谢翁便是再生气也不会真把他怎么样,谢戎就算怕父亲责罚,也不至于一辈子躲在外面,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晴霜摇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谢戎走后,谢老夫人似乎很神伤,一开始还派人找过,后来许是心灰意冷了,也不再寻了。后来便如传言所说,谢戎在永州遇见了大夫人。” 慕婉颜摸了摸下巴,道:“我是不信什么一见钟情的。” 晴霜赞许地点点头:“当时大夫人在家中过得很是艰难,得知谢戎身份后,便蓄意勾引,卷了细软与谢戎私奔。” 慕婉颜了然:“她是想借谢氏一步登天。” “正是。”晴霜道,“与谢戎私奔后,两人没名没分的拜了堂,还生下大公子,大夫人一直催他早日认祖归宗,但谢戎始终不愿,一直到大公子十二岁时,谢戎病故,大夫人才携着丈夫的遗物上门认亲,真正成为谢府的大夫人。” 慕婉颜着实没想到谢府还有这样一桩旧事,情节又如此曲折复杂,颇为唏嘘地道:“如此说来,我那婆母也是个可怜人。” 晴霜讶然:“公主怎会这样想?” 慕婉颜抬头道:“你不觉得这个故事中与谢戎有关的地方,都透着许多蹊跷吗?”她一条条分析道:“谢戎离家时已过弱冠,到底什么事能让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与父母断绝往来;而且他走后,为何只有祖母神伤,谢翁呢?他再偏心,也不至于对这个儿子不闻不问吧;再者,你说当年他与婆母相识,是婆母蓄意为之,可这些两个人相处间的细节,若不是本人透露,旁人如何知晓;他们二人的吃穿用度又从何而来?养育一个孩子是很辛苦的,谢戎死都不愿意回谢氏,要么是当年争执的那件事真的严重到谢氏以后都不会再接纳他的地步,要么,他对妻儿根本就不重视,宁可让妻儿吃苦,也要和家里争这口气。” “这……”晴霜迟疑道,“或许另有隐情,但大夫人当年的所作所为,也实在令家族蒙羞。” 慕婉颜叹道:“人到绝处,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罢了。” 晴霜见她似乎心有戚戚焉,惊恐道:“公主,你不会——” 慕婉颜失笑:“晴霜姐姐,你想什么呢?路都是人自己选的,我不同情她。而且就算她早年吃了不少苦,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自言自语道:“我也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的。” 接下来的时日里,慕婉颜都在专心安排端午事宜,她做事细心,为人亲和,下人们都对她交口称赞,世家仆婢间多有往来,一时之间,十一公主贤德之名口耳相传,令闻广誉。 节宴规矩虽多,但有许多旧制可循,慕婉颜处理起来也算得心应手,直到安排坐席时,她注意到送来的单子中没有谢二夫人杨氏的位次,原以为是下面的人疏忽了,但这单子拿过来时已交由管事检查过一遍,陈管事做事细心,定然不会错过这样明显的纰漏,百般不解之下,只得叫人过来一问。 岂料陈管事看过后直接说,没有错,就是这样的。 慕婉颜疑惑道:“叔母不来吗?”杨氏礼佛多年,府内人所共知,但她毕竟身份尊贵,慕婉颜以为端午这样的日子她总会出席的。 陈管事道:“二夫人心系佛事,不愿踏足红尘。” 慕婉颜仍觉不妥,又派人去了兰庭,彼时谢鹤章正在书房议事,那人未能得见,晚上才传了消息过来,只说往年皆是如此,按旧例即可。 两边都这么说,慕婉颜自然也就依例行事了。 及至端午,阖府同庆,曲水流觞,畅叙抒怀。谢翁与谢老夫人分坐于首席,谢翁之下是次子谢峥,然后是谢鹤章,慕婉颜则坐于谢老夫人身畔,坐席靠主位极近,赫然昭示了她卓然的身份,以及谢老夫人对她的看重。 谢氏旁枝众多如繁枝茂林,不可胜数,那些人依次上前给谢老夫人和谢翁敬酒,自然也不会放过旁边的人,慕婉颜端着一副大方得体的笑,一边寒暄一边记人,一开始还能认清这个是三房四婶,那个是五房二姑,后来干脆姑姑婶婶兄长妹妹乱叫一气,总不会出错,笑到最后,脸都要僵了。 等她今天见到的第七个姑姑领着她今天见到的第十四个侄女离开时,慕婉颜偷偷舒了口气,往旁边看去。 首座之上,谢翁正在接受一个表侄的祝酒,面色肃然,吓得那表侄两股战战。 与慕婉颜想象中的一样,这位三朝为相,又教出了谢鹤章这样一板正经的孙儿的人果然同样古板严肃,自入座起就没怎么笑过,方才慕婉颜过去敬酒,老人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孙媳没有厌恶也没有亲近,一板一眼地喝了酒,还是在谢老夫人的提醒下才勉开尊口,说了几句关照的话,倒是另一个——慕婉颜眸光微移。 次席上,一中年人着阴阳广袍,头戴道冠,仙风道骨,神色自若,引得谢翁频频投以不满的注视,正是次子谢峥。 光看衣着打扮,就知父子二人性情不和,倒是旁边的谢鹤章与谢翁更相似些,却没有谢翁那样严肃唬人。 “公主。”一位美妇走到她面前,领着女儿向她问好。 慕婉颜忙正襟危坐,收敛心神,听她自称谢翁堂弟的第三子的表兄的媳妇,便微笑道:“姑母好。” 美妇面容姣好,脸上却隐隐透出青白之色,说话时也是三句一喘五句一咳,慕婉颜同她寒暄片刻,听她道:“怎么今天只见公主,大公子呢?” 慕婉颜一顿,还未作出反应,她女儿已急急打断道:“母亲!”然后朝着慕婉颜歉然一笑:“母亲体弱多病,许久没有出门,消息闭塞,还望公主见谅。” 那妇人愣了愣,大约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有些无措地看向慕婉颜。 慕婉颜大方地笑笑,道:“无妨。”见她们神色惶惶,又关切地问:“姑母身体一直如此吗?我屋里有几根山参,改天给姑母送去补补身子吧。” 两人听她这样说,确认了她是真的毫不在意,才松了口气,客套几句走了。 慕婉颜望着那母女二人离去的身影,心有戚戚。 倒不是为方才提到的谢朋台伤心,而是这对母女相依相靠的样子让她想起了母妃。 前几天宫里回信,倒没不让她入宫,只是说临近端午,宫中事忙,叫她节后再过去,慕婉颜当时还不觉得晚几日有什么,可此刻看着别人阖家团聚,陈妃却一个人在宫里,心里就不免难过。 她低头喝了口酒,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一样憋闷。 等众人敬过一轮酒,谢翁和谢老夫人相继离席后,场上氛围明显轻松许多,有相互交好的人也开始起身走动,慕婉颜环顾四周,吩咐晴霜留下看着,自己悄悄溜出去透气。 谢府家宴设在内外院相接之处的泽芳台,除亭台楼阁外四面栽植梅树,引水成渠,经行数十里而不见尽头,此时虽不是花期,但园中自有一股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慕婉颜踱步至水畔,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深深吐了一口浊气,抬头望天。 星汉灿烂,月华如水,只是不见月圆。 她在此处待了片刻,心绪疏解了些,起身准备回去,谁料一转头,正对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似乎也是刚到此处,徐徐晚风拂面而来时,慕婉颜还能嗅到他身上沾着屋内所燃的芙蓉香。 馥郁扑鼻,名贵非常。 第22章 第 22 章 她既惊且喜,几步上前,讶然道:“二郎怎么在这儿?是来散步的吗?”明明她离开时,还见他在屋内与同族堂兄交谈。 风清月皎,树影婆娑,谢鹤章自灯火通明的楼阁中而来,暖色的烛火似是融化了他身上经年不化的冰雪,他顿了片刻,道:“屋里太闷。” 慕婉颜展颜笑开:“原来如此。”她拍了拍身侧的地方,邀请道:“要一起坐一会儿吗?” 谢鹤章便走到她旁边坐下。 慕婉颜无意识往他那边靠了靠,小声道:“今天真的好累。” 谢氏规矩繁杂,菜品,坐席,每一样都很讲究,这些事说来琐碎,却也重要,慕婉颜从头到尾盯下来,一天下来劳心费神,跟打了一场仗一样。 不久前还端庄优雅谈笑风生的人,此刻竟委屈得跟只可怜的小猫一样,谢鹤章看了半晌,默默叹了口气。 他本是见慕婉颜突然离席,心中担忧,这才跟了上来,却不想到了这里竟听见她诉苦。 他有些无奈,却不知是对谁。 他道:“就是因为知道公主辛苦,特意为公主准备了一份礼物。” 慕婉颜立时精神抖擞起来,凑到他身前,惊喜道:“当真?” 谢鹤章往后避了避,却被她抓住袖子,躲都躲不开,只好侧开眼,道:“自然,公主回去后就能看见了。” 慕婉颜转了转眼,见他眉眼间并没有不耐或抗拒,便大着胆子,试探道:“若我现在就想看到呢?” 她撒娇一样说道。 谢鹤章不吃这套,扯了扯袖子。 慕婉颜没松手。 谢鹤章道:“公主。”语气中不无警告。 慕婉颜却也拖长了语调,道:“二郎,求求你了。” 对峙片刻,最后还是谢鹤章先败下阵来。 他叫来松青,不多时,松青捧着一个翡翠镂金的匣子过来,飞快把东西放下就走了。谢鹤章道:“不知合不合公主心意。” 慕婉颜眉眼弯弯,笑盈盈道:“二郎送的,不管是什么我自然都喜欢呀。” 两人目光相触,她弯着的一双眼熠熠生辉,里面满是不加掩饰的期待和喜悦,比天上的星子都要夺目。 谢鹤章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撇开。 慕婉颜探身打开匣子。 她低下头时,谢鹤章的视线反而落在她身上了。 虽然已有十之**的把握,但谢鹤章还是不敢完全确定她会喜欢。 很快,慕婉颜惊呼道:“是那副头面!”喜色未褪,反而愈浓。 华彩熠熠,光华璀璨,每一颗宝石都亮如明镜,花丝锤揲巧夺天工,正是那日万珍阁中,慕婉颜看了许多次的红宝石头面。 谢鹤章悄无声息的舒了口气。 慕婉颜说这拿起最中间的头冠看了看,道:“好像和那副头面有些不一样。”更精巧些,上面所用的宝石也有所不同。 万珍阁的那副虽华贵,但与与这副相比,就略显俗气了。 谢鹤章泰然道:“那日见公主喜欢,回去后请匠人又设计了一副。” 慕婉颜笑道:“二郎好眼光,这副更得我心意!”她当初匆匆一瞥确实是喜欢的,但因过于华贵,价格不菲,也只是匆匆一瞥,没想到今天竟然收到一个更好的! 她兴奋不已,从中拿出一副耳珰在脸旁比了比,一双眼亮晶晶的:“好看吗?和我今天这身搭吗?” 因今日要出席端午节宴,慕婉颜少见的穿了身水红色的衣裙,上绣红莲,裙摆一路层层叠叠的铺到脚面,鲜艳明丽。 那只红宝石耳珰在她脸侧,纵使没有烛火映照也闪着幽微的光彩,这样隆重华美的首饰却无法遮挡她半分美貌,只愈发显得她容光照人,灿若明珠。 她确实很美,谢鹤章点了点头。 于是见她更加高兴起来,像一尾灵动的锦鲤。 谢鹤章看着她,神情不自觉温和下来。 他那日带慕婉颜去万珍阁,初衷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见她等了一天太可怜,心情又不好,想带她逛逛,买点东西开心一下,看见慕婉颜频频注意那套红宝石头面时,也确实想过买下,只是谢鹤章在从小见惯了好东西,看着看着,就觉得那副头面也不过尔尔,设计,做工,材料都可以更好。 慕婉颜配得上更好的。 于是自己作图,重新设计了一套,从私库找出了骠国进贡的宝石,又请了能工巧匠赶制,才赶在端午前做出来。 这般用心的原因也很简单,慕婉颜因谢氏身陷囹圄,于公他肩负谢氏一族,于私他是谢朋台堂弟,自然要上心一点。 好在效果不错,她很喜欢。 慕婉颜将木匣里的东西一个个摆弄遍了,雀跃道:“等我过几日进宫看母妃时,也这样穿!” 慕婉颜嫁进来的始末不是隐秘,谢鹤章知道她和陈妃感情很好,想了想,道:“娘娘与公主久别重逢,不管公主穿什么,她都会高兴的。” 这话说的很得体,但慕婉颜见他神情似乎还没有方才送礼时生动,想起府中那座拨地而起,自立门户的佛堂,觉得自己今天收了重礼,也有开解开解他的义务,便旁敲侧击地问道:“婶母她……”本来打算绕个圈子,结果问起来又很直白,慕婉颜闭了闭眼,拍了下自己嘴巴,先一步道歉:“不好意思,我太冒犯了!” 又是未等他说话就先偃旗息鼓,谢鹤章无奈地叹了口气。 父母不合,母亲避居佛堂之事,他往日虽不忌讳,却也不愿提起,但或许是因为今晚心情不错,谢鹤章难得愿意多说两句:“母亲信佛,父亲修道,两人观念不合。” 慕婉颜听罢,简直目瞪口呆,谢峥夫妇分居多年,外界传闻无数,甚至有人猜测谢鹤章不是杨氏所出,所以她才能对自己的孩子如此冷淡,没想到真相竟这般简单。 谢鹤章见她满脸迷茫,说得更详细了一点:“母亲出嫁前就常礼佛听禅,父亲则好结交道人,两人脾性不同,未成婚时关系便不好,后来虽遵从家族安排联姻,却实在是……”他顿了顿,似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最后只能道:“话不投机。” “生下我后,母亲觉得经营府宅,和父亲相处还不如参悟佛理有趣,父亲亦然,两人脾气又都执拗,渐渐就如此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慕婉颜却大概明白了,宗教之争何至于让两个世家出身的人连表面体统都不顾?能闹到一人离家,一人隐居,必然是生活方方面面都不合,到了完全无法容忍对方的地步,但因为是联姻,又没办法和离,只得各自找个清净去处。 和什么后宅阴私都无关,纯粹是两个一开始就看不惯彼此的人被迫绑在一起过日子,硬生生过成了这副模样。 慕婉颜看着谢鹤章寡淡的神色,突然想到,他离开母亲,被抱到祖母院里抚养时,还没出百日,那样小的一个孩子,自幼不能在父母膝下承欢,还要面对周围人对父母关系的种种揣测,心里一定很不好过。 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现在的谢鹤章在她面前提起父母时,仿佛一个局外人,半分伤感、怨怼都没有,可见他面对这件事时已十分自如,完全用不着别人安慰。 再好的药只能在伤口出现时起作用,到了结痂,乃至留疤的阶段,再来上药,就是画蛇添足了。 于是她叹了口气,小声道:“要是我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谢鹤章沉默片刻,释然一笑:“都一样的,这是我的事。” 他虽不知慕婉颜幼时在宫中生活的情形,可观她性情,乐观却不天真,机敏却不尖刻,就知道陈妃必然把她保护得极好。父母不合,家族重担,这都是他的因果,何必让慕婉颜沾染上身。 谢鹤章想,就算他们幼时相识,他也不会把这些事说与她听,徒增烦恼。 慕婉颜默默无言。 她如此聪慧,自然知道谢鹤章是什么意思。可她还是觉得,要是他们能早点认识就好了。 可她没说,就如那些经年的,被烟尘遮住的往事一样,他们终究无法回到过去,再好的设想都没有意义。 一时之间,此地只剩流水潺潺,虫鸣切切。没过多久,晴霜来寻人,慕婉颜准备离开时,突然回头道:“二郎!” 谢鹤章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慕婉颜眼神明亮而真挚:“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二郎,你我就算现在相识,也不算晚。” ——之前不认识又如何,从现在开始,苦备忧乐,与君同担。 夜色之中,她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谢鹤章凝望她片刻,嘴角勾起一丝转瞬即逝,让人怀疑是否真切存在过的浅淡笑意。 然后他一字一句,认真的应下:“那,多谢公主美意。” 慕婉颜歪头笑了笑,跟着晴霜走了。 谢鹤章驻足于原地,垂眸片刻,蓦然抬眼望向天边皎皎月轮。 今夜确实是个无风无云的好日子,清风朗月入怀,万千心事自解。 第23章 第 23 章 慕婉颜回去后,才知道是旁枝四房的婶婶寻她,称赞她兰心蕙质,想把小女儿送到她院子里读几天书。慕婉颜知道她小女儿正值嫁龄,学诗是假,借名头寻门好亲事是真,但以她现在的处境,也帮不上什么忙,找借口拒绝了。 送走那位婶婶后,不由好笑,她自己对成婚之事尚没有实感,总觉得和待字闺中一样,可在其他人眼里,已经是能为别人操心婚事的身份了。 待众人兴尽而归时,月上中天,她吩咐人收拾残局,将节礼花用入账,快到后半夜才回絮园歇下,又好好休整了几日,终于等到了入宫的日子。 是日碧空如洗,日暖风和,慕婉颜早早起来梳妆打扮,穿一身丹色广袖襦裙,外罩鲤纹纱袍,戴了谢鹤章送她的那副红宝石头面,华冠丽服,金装玉裹。 晴霜往日总劝她打扮艳丽些,不要太素净,今日却难得转了话锋,担忧地道:“公主这样穿着,是否太过出挑?”其他尚且不论,光那副头面就价值连城,上面镶嵌的宝石个个亮如明镜,在日光下叫人不可逼视,是慕婉颜平时绝不会戴的。 慕婉颜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想让母妃觉得我过得很好。” 晴霜一愣,不再说什么了。 为这次入宫,慕婉颜准备了许久,足足拖了两大车东西,经侍卫盘查好几轮后才进入内宫,按规矩她初次回宫,本该先拜见皇后,可惜赶得不巧,君山长公主今日也回宫,徐皇后赶着见亲女儿,没空见她。 慕婉颜自出嫁后就没回来过,虽知道陈妃复位,但没有亲眼所见,始终放心不下,此次回宫,见陈妃所居殿宇虽不说富丽堂皇,但也是宫妃该有的规制,内监宫婢往来有序,总算是松了口气。 一入殿中,慕婉颜还未说话,陈妃就已含泪上前,抓住她的手,道:“阿颜!” 慕婉颜紧紧回握,本还能忍住的泪也忍不住了,扑在陈妃怀里,哭道:“母妃,阿颜好想你!”说着死死抱住陈妃柔软的身体,泪水连串而下。 母女二人抱着哭了好一会儿才分开,陈妃把哭得鼻涕眼泪糊一团的慕婉颜从怀里抻出来,含泪点了点她鼻尖,取笑道:“瞧你,多大的人了,还哭的这么难看。” 慕婉颜摸摸脸上未干的泪痕,也有些赧然,明明在谢府时还想端庄稳重一点,不叫母妃担心,谁知真见了面,竟是什么都忘了。 晴霜道:“奴婢服侍您重新梳洗一下吧。”早在两人失态痛哭时,殿里其他人就已退下,只剩晴霜和陈妃的贴身宫女。 慕婉颜点点头,道:“那母妃,我先去啦?” 慕婉颜未出嫁时就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和陈妃招呼一声,这习惯从前一样,陈妃慈爱道:“去吧。” 慕婉颜补好妆出来时,陈妃已擦干眼泪,坐在美人塌上,见她出来,招手道:“阿颜。”把她拉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番,确认她全须全尾还长了点肉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还好。” 慕婉颜柔声道:“母妃放心,我在谢府过得很好。” 陈妃摇头道:“你不必安慰我,这门婚事是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吗?”说着轻轻抚上她的脸,哀道:“是母妃拖累了你,若没有我……” “母妃!”慕婉颜一把抓住她的手,道,“若没有母妃,哪有我今日?”她倾身抱住陈妃,闷闷道:“我们母女本为一体,谈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陈妃长长一叹,手覆上她发顶,道:“是母妃想差了。” 她一边轻拍着慕婉颜肩背,一边慢慢道:“我知道你嫁给谢朋台后,日夜忧心,谢氏那样的人家,府中盘根错节,我总担心你应付不过来,怕你被欺负,今日见了你倒放心许多。”穿着打扮可以骗人,但慕婉颜精神饱满,神采奕奕,这些是装不出来的。 顿了顿,又道:“但母妃也知道,我的阿颜,这些日子定然受了不少委屈。” 慕婉颜抬起头,摸摸她眼角又要涌出来的泪珠,道:“谢氏门风清正,大家都很照顾我。” 陈妃却道:“那谢氏大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些天也有所耳闻,至于你那婆母,我也不是没听说过她的事,她那人……不提也罢。” 慕婉颜道:“是真的,谢老夫人已经在让我学着料理府宅了,还有谢二公子,他方正不苟,怜贫惜弱,对女儿也很照顾,至于我那夫君和婆母……”她知道说谎话必然瞒不过陈妃,就半真半假道:“大公子拗不过老夫人,成婚后在府外居住,女儿与他都没见过几面,婆母前些日子回永州老家了,要好些日子才能回来呢。” 陈妃听罢更心疼了:“后宅女子,所依赖的无非是夫君的宠爱和手中的权柄,你能走到今天,一定吃了不少苦。”慕婉颜无权无势,只有一个公主虚名傍身,又不得夫君宠爱,婆母看轻,一切都要靠她自己经营打算。 陈妃也是在世家大族长大的女郎,入宫后更是几经起伏,其间艰险,如何不知? 慕婉颜撒娇道:“那些不过小事,母妃难道还不相信阿颜的本事吗?我现在不是好好站在这里?” 陈妃闻言,愁色总算淡去几分:“我的女儿,我当然知道。” 见终于把这事带过去了,慕婉颜轻舒一口气,道:“光说我了,母妃,你呢?你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陈妃道:“皇后还算守信,你出嫁之后,我便被人移到这钟粹宫,一开始我病的厉害,后来好些了,就问你去哪了,宫人们都说你和其他公主一起去江陵行宫了。”陈妃苦笑一声:“我又不是傻子,你离开后,皇后请旨为我复位,一切规制如旧,这样反常我怎么可能发觉不到?后来他们见终于瞒不住我了,就告诉我实话,刚得知时,真如天崩地裂,我恨不得直接病死在宫中,也好过你葬送半生——” 陈妃提到此事时,犹是肝肠寸断,仿佛当日之事仍在眼前,慕婉颜忙攥了攥她的手,她才平静下来,继续道:“那段时日,我茶饭不思,日夜忧心,直到君山长公主入宫,说你过得很好,才安心些,再后来……” 陈妃说到此,顿了一顿,目光移向门口,慕婉颜一愣,回身看去,见一紫袍内监臂挽拂尘,笑容喜庆又和蔼,入殿行礼道:“奴才见过陈妃娘娘,见过十一公主。” 紫衣为尊,内监中能穿紫袍的人不多,慕婉颜认出了这人是谁,瞳孔微微放大,惊讶地看向陈妃。 “李公公请起。”陈妃倒是习以为常,问,“可是陛下有什么事?” 李禄德恭敬道:“陛下晚上要过来用膳,奴才特来通传一声,请娘娘提前准备着。” 陈妃应了一声,让人拿了银子给他,道:“有劳公公了。” 李禄德十分自然的揣进袖中:“娘娘言重了,这是奴才分内之事。” 慕婉颜震惊地看着他进来又离开,简直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道:“母妃,你……”话到嘴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是知道陈妃有多不喜欢皇帝的,往日在冷宫中,她虽从不在慕婉颜面前提半句诋毁生父之辞,但也很少说与其相关的事。陈妃生性柔婉,对方又是皇帝,不提这个人,已经是她能表达的最大程度的厌恶了。 因此慕婉颜万万没想到的,母妃竟还愿再度承宠。 陈妃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解释道:“当年怀王之祸,你外祖被株连下狱,陈氏举族流放,我怨恨陛下明知我父兄冤枉,却因畏惧怀王威势,故作不知,还几次与他争辩,最终触怒陛下,废位失宠,还连累了尚在襁褓中的你。”她摸摸慕婉颜的头,眸光渐渐空远起来:“那时我年轻,脾气也倔,觉得就算在冷宫,也能一个人抚养你长大,不肯低头服软。可数年挫磨,我心气大不如前,你幼时生病,我在床前看你高热不退时,心中早有悔意。” “后来你大了,我觉得有女如此,不枉此生,我们母女二人纵然不比大富大贵之家,但清贫度日,平安终老,也是好事。”陈妃话锋一转,“但这次的事让我明白了,世事难料,并非一味逃避就能不被他人侵害,你身处皇室,许多事避无可避,灾祸来临时,身后若无依靠,只能任人宰割。” “再者,我知道你在谢府艰难,我为人母,又岂能一直躲在后头让女儿保护?总要做些什么,好让你以后的路不那么难走。”她握着慕婉颜的手,道,“你也无需担心,你父皇不算个刻薄之人,我这些年心境变了不少,和他相处起来尚算融洽。” 慕婉颜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陈妃外柔内刚,她既已打定主意,那别人说什么都没用,可慕婉颜也实在说不出赞同的话。 在她心中,这和把陈妃往火坑里推没什么区别。 最后她难过道:“是我无能,才会让母妃劳心。”她毕生所愿就是保护好身边的人,可如今还要陈妃替她筹谋,慕婉颜心中着实憋屈到了极点。 陈妃道:“一人之力到底不如两人,阿颜,你不要过度苛责自己,哪家不是如此?便如君山长公主权尊势重,也少不得皇后在宫中斡旋。而且我也不单是为了你。”陈妃望了望周围,压低声音:“我准备在今冬之前,把你舅舅一家接回京中。” 慕婉颜一惊,道:“父皇同意了吗?” 陈妃道:“尚未,但陛下态度已有松动。当年你外祖的案子有许多地方可以商榷,怀王一派也已伏诛,我再从中运作一番,想来不难。”帝王恩爱如过眼云烟,朝中无人,到底不牢靠。 慕婉颜自己为人子女,又如何不知血亲羁绊之深,见有陈氏一族掺杂其中,彻底打消了劝说陈妃的念头。 母女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日近黄昏,陈妃望了眼外面的天色,问:“等会儿你父皇就要来了,你要留下一起吃顿饭吗?” 慕婉颜对这个生父谈不上厌恶,但总有种说不出的抵触,便摇了摇头。 陈妃自己虽决定迎合上意,对女儿却不强求,又絮絮叮嘱了许多,给她塞了一大堆东西,让宫女送她出宫。 慕婉颜入宫时带了满满两大车东西,出宫时还是,傍晚宫门即将落锁,她坐于轿中,远远见御驾往她来处而去,怅然不已。 明明已经努力做了那么多事,可怎么好像什么都没做一样。 她憋屈地叹了口气。 第24章 第 24 章 时令盛夏,暑天炎月。说不上是这天气恼人还是刚才的事更恼人,慕婉颜总感觉心口有些闷,途径坊市时,掀开小半面帘子透了口气。 也是赶得巧,刚一抬头就叫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女郎一身鸦青纱裙,几乎要与夜色灯火融为一体,但慕婉颜对她印象太过深刻,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正是慕婉青的小姑子,李府娘子李月嫣。 她身边只跟了一个贴身婢女,主仆俩一路沿墙根阴影处行走,转入一家小店。 因马车正好驶过,慕婉颜恰好看清了门内的情形:李月嫣进门时,一个高鼻深目的玄衣女郎出来迎接,顺手带上房门。 那女郎小臂探出阴影时,慕婉颜看见她袖口绣了个古怪的花样,像是个狼头,又像是个什么图腾。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怪异,却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再一看匾额,是家药铺,便猜测或许是李家有人患了疑难杂症,不便告人。 毕竟除了这个理由之外,也没什么其他解释了。 待回了谢府,慕婉颜一进门就吩咐人把从宫里新得的紫毫笔送去兰庭,又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在街上看到的场景,直到走到絮园门口,思绪才慢慢散开,后觉疲怠。 她正想向晴霜撒个娇,转头却瞥见院中下人个个屏息凝神,如临大敌,特别是她从宫里带来的婢女,如惊弓之鸟一样,缩在墙角,紧紧拱卫着她所居的偏院。 慕婉颜脚步一顿,立刻意识到什么,目光倏尔转向,待看到主院屋内隐约跳动的亮点烛火时,简直跟嗲毛的猫一样,华服之下每一根汗毛都无声地立了起来,叫嚣着她此刻的恐惧。 谢朋台回来了。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要回来?他回来想做什么? 无数个问题在慕婉颜脑中翻转,搅得她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僵硬地站在原地,如一座凝固的石像。 居住了数月的院子就在眼前,她却怎么都无法往前了。 最后还是晴霜捏了捏她的手,提醒道:“公主。”还有人看着呢。 慕婉颜愣楞转头,看见她柔婉的面容上毫不掩饰的关心,深吸了一口气,举步道:“走吧。” 她扶着晴霜的手进了偏院,一路上看似目不斜视,实则一直在观察周围的情况。主院那边虽有灯火,但仅作照明之用,院中也没有谢朋台的东西,似乎是不打算长住。 这个认知让慕婉颜稍稍松了口气,到屋里坐下后,找人一问,果然如此,谢翁那日在家宴上没有看见谢朋台,知道他还在和那个外室厮混,立刻召他回府训诫,谢朋台屡次找借口拖延,一直拖到今天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回来。 慕婉颜听罢,如释重负,但她对谢朋台的恐惧已经刻在心里了,时至今日,慕婉颜还时常梦到大婚当日那颗滚到她脚下死不瞑目的人头。一想到这个人就在谢府,等会还会回絮园,甚至可能和她共处一室,慕婉颜就坐立难安。 其他人对那日的荒唐景象也是记忆犹新,整个絮园愁云惨淡。 慕婉颜坐了片刻,定了定神,一一吩咐道:“从院外调十个守卫,围住偏院,让钗燕在耳房看着,若有什么事,立刻去寻二郎。”她理了理繁杂的思绪,强自镇定道:“其余人就如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别往主院那边凑。” 说完这些,她站起身,不防被桌腿绊了一下,晴霜忙扶住她,担忧道:“公主!” 慕婉颜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洗漱休息吧。”再怕也无用,这儿是谢朋台的院子,他想回来就回来,无需和任何人知会,慕婉颜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排好一切,然后像往常一样安置、就寝。 夜色渐浓,偏院熄了烛火,一切都陷入沉寂。 更长漏永,谢鹤章如玉指尖缓缓捻过一页书,听身后谢翁的训斥愈发严苛,直至提及早逝的长子,原本一直跪地受诫、一言不发的谢朋台突然微微一动,抬起了头。 每次说到谢戎,祖孙俩都少不得要争辩一番,不欢而散。谢鹤章早在谢翁提及谢戎的第一句时就放下书,提醒道:“祖父,天色已晚,早些回去歇息吧。” 谢翁明知他是故意打断,但看着眼前虽不争气,却肖似长子的长孙,终是叹了口气,没继续说下去,留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愤然而去。 待他走后,谢朋台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扶着凳子站起来,转头瞪着面色淡然,冷静肃穆的谢鹤章,恼道:“你是故意来看我笑话的?” 这是全然没有半分根据,恶意凛然的污蔑之语,谢鹤章平静的面容没有半丝波动,只道:“想看兄长的笑话,还要我亲自走一趟?”谢氏大公子的事,烟京大街小巷无人不知,稍微一打听就知道。 谢朋台面色一变,怒目而视,谢鹤章情绪远没有他那样外露,却不避不让。 片刻后,反倒是谢朋台先移开了目光,恶声道:“那你来做什么?”两人虽是堂兄弟,但从小不在一起长大,没什么感情,谢朋台受崔氏影响,怨憎长辈偏心,又觉得谢鹤章表面光风霁月,实则心机深沉,一直图谋谢氏家主之位,故而十分讨厌他。 至于谢鹤章,他从未对外发表过任何有关谢朋台的评价,所以他心里到底怎么想这位堂兄,没人知道。 谢鹤章道:“祖父年迈,不宜动气。”谢翁每次和谢朋台谈话,往往都是拍案怒骂,不欢而散,谢鹤章实在不想再看到这种场景。当然还有一点,便是谢朋台每次被骂了,心里不痛快了,都要折腾其他人出气,如今这个情况,首当其冲的是谁自然不必多说。 谢朋台冷笑一声:“那是你祖父,不是我的。”说罢就要离开。 天色已晚,此时显然不便出府,他走的方向正是絮园。谢鹤章在他身后淡淡提醒道:“兄长回府后,南郊频频遣人来问。” 谢朋台脚步一顿,想到傍晚离开前,沅娘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谢鹤章道:“我已为兄长备好马车。” 谢朋台狐疑转身:“你有这么好心?” 谢鹤章神色平静:“家宅不宁,只会徒惹祖母忧心。” 谢朋台轻嗤一声,对这个解释倒没有任何质疑,换个方向走了。 夜色如水,絮园最后一点光亮也无声消逝。 慕婉颜缩在床榻最内侧,双眼轻阖,紧锁着眉,始终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外面一点细碎的脚步声令她又不安的翻了个身,直到万籁俱寂,再无一丝声响,她的意识才渐渐落到实处,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日近晌午,下人说大公子昨日连夜回了南郊,连着主院留着的两个小厮也跟着走了。 回禀的是谢府的婢女,说起此事时还有些替她愤愤不平,慕婉颜却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面上丝毫不显,只道:“公子挂心那边,也情有可原。” 晴霜摆手让那婢女先出去,道:“总算走了,昨儿奴婢在门口守了一宿,生怕……”新婚之夜的荒唐景象,实在让院中所有人都记忆犹新。 慕婉颜将头枕在小臂上,道:“可他早晚是要真的回来的。”谢朋台不可能在南郊别院住一辈子,就算谢翁和谢老夫人不管他,崔氏也不会放任不理。 谢朋台的事就像一片笼罩在絮园上空的乌云,晴霜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下去。 好在慕婉颜本就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没过一会儿,自己先振作起来了,一拍桌子,道:“不管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吃饭——我的早膳呢?” 晴霜被她的情绪感染,跟着笑了出来:“这会儿都快该用午膳了,小厨房正在备,公主稍等片刻可好?” 慕婉颜眨巴眨巴眼,撒娇道:“那都让我等了,是不是有樱桃煎可以吃?” 慕婉颜喜甜,但甜食吃多了对牙齿不好,晴霜一向看得很严,可这会儿被她可怜兮兮地盯着,也顶不住了,一叠声应道:“有的有的,奴婢这就让小厨房做。” 慕婉颜立刻笑逐颜开。 待用过午膳,又足足吃了两块樱桃煎,她也彻底把谢朋台的事抛诸脑后,从小库房里找了盒上好的雪顶含翠去寻玄镜先生。 日前事忙,慕婉颜无暇分身,但也一刻不忘学文作诗,常写了文章请玄镜先生批阅,这会儿有空就亲自过去了,可惜她赶得不巧,刚到门口,就得知老先生外出访友,刚刚启程,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慕婉颜扑了个空,也不失望,把那盒雪顶含翠留下,抱着自己的课业慢慢往回走。 走到一半儿,却碰见个熟人,脚步微微一顿。 谢鹤章刚送完玄镜先生出城,本准备换身衣服去官廨,谁料一转头,就看见慕婉颜带着婢女慢悠悠走在路上,道旁繁花似锦,她素衣玉簪,像只雪白的小猫,于花影间格外引人注目。 小猫儿见了他倒很开心,弯眸过来笑着打了个招呼:“二郎这是要出门吗?” 谢鹤章道:“正是。” 慕婉颜随口问:“要去何处?” 谢鹤章扫了眼她怀中课业,一本正经道:“正要去书斋。” 慕婉颜一听瞬间来了兴致,她难得空闲一日,不想在府中空耗,便试探着问道:“那二郎可否带我同去?” 面前的人似乎有些犹豫,慕婉颜一看有戏,立刻再接再厉,央求道:“就带我去嘛,你不带我,我就自己去。” 谢鹤章一双深若幽潭的眸子静静注视她片刻,似乎有些无奈:“好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 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