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我已有了丈夫》 第1章 第 1 章 临凌府中。 家住桥南巷的许应麟,今日本该在书院中念些佶屈聱牙的典故,但下午时,他忽然从狐朋狗友那儿得了一个坏消息,慌得只与夫子招呼了一声,便急忙往家赶。 走过三条街,翻过一座桥,许应麟甩开了腿,一刻钟便回到了人声鼎沸的桥南巷。 他回来的时候也巧,正赶上桥头玩杂耍的瘸子张单手连翻十几个跟斗,得了轰然的叫好,一条街的眼睛都盯在虹桥那头,没人发觉另一头来了个鬼鬼祟祟的小子。 许应麟连忙抓紧时机,猫着腰绕到屋后,踩着河边一颗歪脖子树翻回了家。 因着急,他落地时不稳当,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一滚才站起来。 要说这动静也够大了,可许应麟抬头时,瞧见他姐姐许如期仍怔忪地坐在西厢房窗前,没看见院子里多出来个大活人似的,托着下巴出神呢。 许应麟暗叹一声,伸头看了看东厢房,只见那屋子窗门紧闭,又听见里头传来一声炸雷般的鼾声,这才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走到许如期身前。 “阿姐。”许应麟伸手在他姐姐面前晃了晃。 许如期此刻才瞧见他,惊得一哆嗦,哎哟一声捂住了嘴,从牙缝里嘶嘶作响道:“你怎么回来了,叫阿爹知道了要揍你!” “怕甚,我长了腿会跑呢。”许应麟扯了扯嘴角。 见弟弟不听话,许如期慌张地伸头看了一眼东厢房,急道:“你晓得这几日到不比从前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弟弟打断了。 “阿姐,你要是不想嫁,就不要嫁,谁来说都不必听。” 才四月的天,许应麟跑得额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气都未喘匀,伏在窗前对许如期气若游丝地说道。 此时刚到下午,前头许家开的茶坊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后院里却静悄悄的,只有对面东厢房里不时传来鼾声,五雷轰顶似的,夹杂着弟弟的轻言细语,震得许如期心头发慌。 她没有立即回答许应麟的话,先拿手巾擦了他额上的汗,又出了一会儿神,方才幽幽叹息道:“这事儿啊,如今恐怕由不得我了。” 许应麟闻言急了,门也不走,翻窗钻进了屋内,扯着姐姐衣袖道:“家里又不是那样穷,去年阿爹已是放了话,若是阿姐不想嫁,在家留多久都成,官府要课税便课,左右不能勉强了你。” “这话说的,到底是一年两贯钱呢,家里买这间铺子欠下的债还未还清,你要读书,老家也要钱。”许如期勉强笑道。 听了姐姐的话,许应麟的脸慢慢沉了下来。 许如期口口声声说的都是钱,但他心里清楚的很,这根本不是钱的事! 许家在桥南巷口开有一间丰盛茶坊,在虹桥附近颇有名气。 丰盛茶坊一年开张三百四十日,刨除杂费课税,至少能盈余六十贯,再减去许应麟上学、还账、给老家送钱,还能攒下一些。 去年岁末,爹娘锁上门,躲在屋里数钱,被猫在窗外的许应麟听得一清二楚,他后来失手被抓,在院中被阿爹抽得如陀螺般旋转,更是记得刻骨铭心——明明家里再养一个未嫁女儿都养的,哪儿就到了催着姐姐出嫁的程度了。 “都怪那——” 后头的话饶是许应麟胆大包天也不敢说了,俊秀白皙的脸皱成一团,愤恨地回头瞪了一眼东厢房。 见状,许如期连忙打了弟弟一下——许应麟痛得瞬间变了脸——又把窗关上,扯着许应麟的耳朵缩到屋里道:“你这小子,若是被瞧见、听见了,我们俩倒是无妨,阿娘可是要受气了!” 她话音未落,东厢房内倏然传来一声呼唤:“那小妮,快些来!” 许家姐弟皆是一震,许如期一边大声应了,一边打开窗户看向东厢房,见东厢房窗门还关着,连连使眼色让弟弟赶紧走。 两人于是猫走猫道,鼠走鼠道。 许如期磨磨蹭蹭地走到东厢房门前,抬眼见许应麟的身影已经从墙上消失,松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站在门前道:“祖母唤儿何事?” “进来给我松松背,这床也太暄乎了,睡得我背也疼腰也疼,多厚的褥子,不知塞了多少絮,你娘真不会过日子。” 门里传来了许家祖母粗哑的声音,听得许如期眉头一皱。 要是东厢房住的还是许应麟,褥子薄得恐怕翻个身床都能响三响,明明是阿娘一片孝心,怕祖母睡得不好,特特拿了家中最厚实的新褥子出来铺上,祖母竟然责怪上了阿娘。 思及至此,许如期推门而入,甜笑着对穿着一身蓝布衣衫,躺在床上翘着脚摇晃的刘廿七娘道:“如期来为祖母松一松。” 刘廿七娘今年六十了,在庄户人家里算得上高寿,她身高体胖,脸颊多肉,平躺时面庞能流淌到枕头上,分明眼大鼻也高,偏生长了两片薄唇,恐怕因为这个,嘴里头蹦出的话也像刀子。 见孙女进屋,刘廿七娘乜她一眼,从鼻孔吹了点气出来表示应了,慢慢在翻了个身,趴在了床上。 许如期慢吞吞走上前去,伸手捏住了刘廿七娘的肩膀,微微一用力。 “呜哇哇——”刘廿七娘口鼻闷在枕头里,身子猛地绷紧,爆喝一声,“停!” 许如期赶紧松开手,帮着祖母仰躺回来,看着一脸不悦的刘廿七娘,她眨巴着眼,细声细气问道:“可是如期按得不好。” “一个女子,也不知吃了多少饭食才生出这么大力气。”刘廿七娘失了让孙女给她松背的兴致,索然无味地坐起身,冲着许如期抬了抬下巴,“帮我梳头,我要出门一趟。” “嗳——” 刘廿七娘几日前刚从乡下进城,出去能有什么事。 应声时干脆,这会儿许如期心中却烦闷起来,梳头时心不在焉地扯掉了祖母几缕头发,结结实实挨了几句骂,又恭敬地为她穿衣,待到收拾妥当后,许如期将刘廿七娘送到门口,正要目视她远去,不防她又折返了回来。 “等我回来,你把今日做的针线拿给我瞧瞧。” 刘廿七娘背着手,用下巴点了点许如期。 许如期今日发了一整日的呆,半点针线没做,从哪儿拿给刘廿七娘看,她心里头万马奔腾,面上丝毫不显,仍是甜甜应了。 于是刘廿七娘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转身走了,全然不知门关后许如期也兵荒马乱地出了门,沿着屋子绕了一圈,钻进了前头自家茶坊中。 今日有漕船进城,丰盛茶坊里的十张桌子都坐满了歇息的船工,各个生得黑面庞,扎得白头巾,把袖口裤腿高高卷起,凑近了便是一股子酸味,手上的茶再香也盖不住。 许如期进来时,她爹许荣昌正站在柜后低头打算盘,而船工们也都没看外头,正聚精会神地捧着茶杯听书。 她不敢打搅,鸟悄儿地沿边溜进了里头灶房,喊了她娘一声。 灶房里靠墙砌了三个灶,此时都烧着,备着煮茶、下鹌鹑馉饳儿,四月的天,里头也热得人一脑门子汗。 正埋头煮茶的李静纨用手巾擦了一把脸,转头看向许如期,疑惑道:“何事?” 许如期抢过李静纨手中的家伙什,一边搅动,一边凑到她阿娘耳边轻声道:“祖母出门了,出门前说回来要瞧我做的针线呢。” “你又没做?又要娘帮你?”李静纨毫不意外,嗤笑道。 “您知道我不耐烦做那些。”许如期捏着嗓子,拉长了音说道。 她说罢,仍觉得不够,握着茶壶,扭身对李静纨晃了晃肩膀,嗔道:“阿娘,阿娘待我最好了。” 许如期是李静纨头生的女儿,生下她后,她足足有五年不再有孕,这五年家中只有女儿一个独苗苗,自然是疼爱得紧,舍不得她受苦的。 “也罢,娘不拘着你做些你不爱做的。” 李静纨耐不过她,叹了口气,捏了女儿脸蛋一把,又将围腰解下,顺手套在她身上,正要抬腿走,忽然一怔,狐疑回头道:“不对,你祖母进城后,下午自来要歇觉的,今日为何忽然独自外出了?她也没让你陪着?” 许如期也是不解,摇头道:“不知,祖母只说要出门。” 这话说完,她手中茶壶里啪地一声,炸出老大一个泡,茶水四溅开,差点烫着了许如期的手。 “哎哟!仔细看着!”李静纨皱眉瞪了一眼女儿,张嘴呵斥道。 即便许如期立即反应了过来,将茶壶从灶上拿开,里头的茶仍是煮得过了头,她低头闻了闻,对阿娘讪讪一笑,泼了茶水,另抓了茶粉,从头煮来。 真是奇怪。 许如期自小便懂事,日日在灶房中帮忙,不知煮了多少次茶,闭着眼睛也不该出错,不知为何今日却搞砸了。 想到这儿,李静纨眼皮一抽,心头突突地跳了起来。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你近日可要注意些。” 说来近日的变故,无非就是刚刚进城的刘廿七娘,但那可是许如期的祖母,一个孝字在那儿,如何能有忤逆的心思。 李静纨心头百转千回,嘴上只叮嘱了女儿一句,便匆匆离开茶坊,回家去给她收拾烂摊子。 丰盛茶坊位置好,两面临街,正在虹桥下,打桥上下来第一间便是,店里价格实惠,掌柜的人也厚道,因此客人走了又来,每日都到半夜方才关门,清晨又接着营业。 这样的茶坊,只靠许家四口人连轴转,全累死也撑不住,许如期忙到傍晚,将门口写着丰盛茶坊四个大字的灯箱点亮后,终于等来了两个帮工——陈阿大和曹婆婆——接手灶房的活计。 她擦了擦手,隔着几张桌子给许荣昌使了个眼色,便先回了后头。 一进院子,许如期便看到了许应麟。 他正皱着眉头,背着手,一圈一圈地绕着院中的茶碾子走,像个拉磨的活驴。 正屋三间房关着门,早先就回来了的李静纨不见踪影,下午就出了门的刘廿七娘也无声无息的,也不知回来了没有。 “阿娘呢?祖母呢?”许如期站着未动,不解地朝活驴阿弟发问道。 许应麟闻声抬头,眉头瞬间解开,冲着许如期招手。 待阿姐走近了,许应麟凑到她耳旁,低声道:“阿娘与祖母吵架了,我听到她们说什么媒人,什么男子,阿姐,大事不妙,恐怕是因为你,我下午便是听巷尾阿聪说,瞧见我祖母去媒肆了,才急忙忙赶回来的。” 许应麟一边说话,天一边黑了下来。 许如期愣愣地看着弟弟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又似乎没有听明白他的话。 不待她深想,正屋里传来了女子呜咽声。 “阿娘,如期是我生下来的肉,若是过得不好,岂不是在拿刀子割我的心。” 是李静纨在哭。 “你少在你娘面前做作,有甚好哭的,小妮是我孙女,我还能害了她不成,今日我可是仔细与那佘婆子说了,她应了我,只选那家中有田地的承嗣长子,小妮嫁过去还能少了吃穿?” 刘廿七娘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大声。 站在院中的许家姐弟大气不敢出,先听得屋里椅子嘎吱一响,又听得啪地一声。 “阿娘挨揍了!” 许如期慌得发抖,一把将弟弟推向大门口,自己抬脚便冲向正屋,撞破了木门,扑通跪在刘廿七娘面前大喊:“祖母莫要打我娘!” 不待正屋里二人开口说话,飞奔跑去前头茶坊搬救兵的许应麟放开许荣昌的手,蒙头从院子外头冲进了正屋里,咚得一声跪在他姐姐身旁跟着喊道:“祖母莫要打我娘!” 一头雾水被拽回了家的许荣昌闻言脸色大变,快步跟在儿子后头,一叠声地高喊道:“阿娘!阿娘!莫要与静纨一般计较啊!” 说罢,他索性也在刘廿七娘身前跪下,膝行上前抱住她的腿,颤声道:“静纨为许家生了两个孩儿,都聪慧懂事,娘啊,使不得啊。” 天已经黑了,正屋又没点灯,几个姓许的急匆匆地进屋跪了一地,压根没看清里头的情形。 刘廿七娘与儿媳妇对坐着,中间隔了一张八仙桌,她没碰到李静纨一根头发丝,方才不过是拍了一下桌子,这几个姓许的便如临大敌,急吼吼地冲进来护驾。 这可把老太太气了个仰倒,跳起来指着许荣昌叽里咕噜骂了一串,全是村野粗话,把一旁城里长大的两个孙儿听得一愣一愣的。 骂完仍然不解气,又锤了儿子好几下,才骂骂咧咧地回了东厢房,把门重重一关。 院里又是一声巨响。 正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李静纨尴尬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望着几个许东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良久长叹了一声,起身点去点亮了油灯。 她把丈夫从地上拉了起来,低声解释道:“阿娘下午去找了佘婆子,要为如期寻一门亲事,我一时没想明白,与她争了几句。” 许荣昌木着一张脸,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女儿,叹道:“我早劝过,前两年便该为小妮相看起来了,你无非就是担心阿娘做主为小妮寻的丈夫不好,要是我们早做了打算,又怎会如此呢?” “可阿姐不想嫁。” 许应麟握紧了拳,瞪了他阿爹一眼。 许荣昌抬手打在儿子脑门上,怒斥道:“臭小子懂个甚!” “阿姐。”许应麟没有退缩,捂着脑袋,侧脸看向许如期,“你自己说,你想不想嫁?” 许如期一张脸煞白,仓皇地跪坐在地上。 她眼前几张面孔都关切地看着她,李静纨眼中含泪,许荣昌眉头紧皱,许应麟咬紧了牙。 此情此景,她明明应当懂事一些,为家里人分忧,不要教他们这般烦恼才对。 可。 许如期嘴张了又合,仍旧不能痛快地说出正确的那个字。她与母亲相似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也蓄起了一汪泪。 许荣昌见女儿这样,又是心疼,又是烦闷,哎呦一声,把身子靠在了椅子上。 他伸手捂住了脸,喃喃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还想着——” 许荣昌没有把话说完,但屋里其他两个人已经明了了他的意思。 其实他们都在装傻罢了,许如期为何到今日还拖着未嫁人,许家人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他们都不敢再问一问—— 如期啊,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那自幼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啊? 可他自你十五岁生辰那日离开后,从此杳无音信,再也没有往许家寄过一封信,带过一句话。 他应当是把你忘了,你又何苦这般痴心等候啊? 第一次写这种题材,作者本人没啥文化,看了一些工具书,但文里好多古代风俗社会关系都是编的,纯纯架空。 六七月份还生了一场病,搁置了很久,九月底慢慢找回了状态,存稿目前八万,能保证更新,但不敢看评论QAQ 读者朋友们看到觉得不好的地方,嘴上骂我几句就好,拜托拜托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闹了这一通,几个人都觉得有些饿,但若要生火做饭,又失了兴致。 许荣昌叹了长长一口气,从兜里摸出一把铜子递给许应麟,让他出去看着买些吃食回来。 “祖母要吃软食,你阿娘不吃猪肉,你阿姐爱吃甜的。” 眼见许应麟走到门边了,许荣昌又不放心地扬声嘱咐道。 “嗳——” 许应麟头也不回地应了。 把淘小子打发走了,许荣昌整了整头上被他娘打歪的软脚幞头,起身想要关上正屋的门,一伸手,那贴在墙上的木门竟脱了轴,整个朝他倒下来。 “哎哟。”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接住推了回去,“这门怎么弄的,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啊。” 跪在地上的许如期心虚地瞥了李静纨一眼。 李静纨没看她,淡然对丈夫道:“跟你说了好几回了,这门要修,你老是记不住。” “对不住。”许荣昌连忙回头,一边冲妻子笑,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脸,“瞧我这脑子,总是记不住事。” 李静纨没接话,忧愁地叹了口气。 “今天这事,阿娘确实做的不太地道,小妮是我们头生的女孩儿,眼珠子一样养大的,今日说嫁人,明日就请媒婆相看,这要你怎么受得了。” 许荣昌把另一把椅子拉到妻子身旁,坐下哄劝道:“但,小妮毕竟十九岁了,总不能误了她的大事,那佘婆子我也听说过,是有名的媒婆,咱们先瞧瞧人家介绍的郎君,再说,可好?” 丈夫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静纨若是再置气,就显得不那么占理了。 她点了点头,把跪在地上的许如期拉起来,握住女儿的手,柔声道:“你也听到你爹说的了。” 许如期垂着头,声如蚊蝇道:“我都听爹娘的。” 她这样说,可眉头是皱的,柔软的脸颊肉瞧着都有些僵硬,分明心里头并不乐意。 李静纨抬头与许荣昌对视了一眼,又给他使了个眼色。 许荣昌站起身来,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后,走到院中低头研究茶碾子。 屋里只剩下了母女二人。 李静纨拉着许如期的手,看着她与她相似的眼睛,柔声安抚道:“阿娘知道你的心,这几年,每回北边来船了,你要都寻人打探一番,家里谁不知道呢?” 他们从前的邻居,隔壁开书坊的江家人,在四年前全家搬离了临凌,听说是因为江掌柜的老家遭了变故,着急寻他回家继承家业,这才把临凌的书坊卖了,匆匆坐上了回北方的船。 许家一向与江家交好,家中小辈打小一块儿长大,许如期与那江家长子江崇峰长到十来岁,互生了情愫,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两家人都乐见其成,并未阻拦他们交往。 即便江家要搬走,也是与许家通过气,暗示过儿女婚事的,原以为不过等两年,等到北边的事弄明白了,他们便会带着江崇峰上门提亲,没想到这一去,四年里都没有来过一次信。 四年了,许如期等了四年,许家人等了四年。 盼望过、失望过、伤心过。 等了四年的船,却仍未抵达临凌。 李静纨今日后悔不已,当时却不能预知后事。 昏暗的灯光下,她摸了摸许如期的脸,颤声道:“好孩儿,莫要这样倔,这世上的好儿郎多得是,你只要多瞧一瞧,总是能找到心仪的。” 许如期的心也跟着颤了一颤。 油灯并不明亮,李静纨脸上的细纹却被照得清清楚楚,她为许家操劳了二十年,已经不再年轻,有了疲态。 李静纨这几日瘦了些,昏黄的光打在她身上,更是有了些枯槁的意味。 阿娘,似是老了。 这一眼,终于将许如期这几日在外神游的心神拉了回来,看在了家人的脸上。 其实也该想明白了,哪个女儿不嫁人,因为自己的事,教阿娘这样忧心,她如何能忍心呢? 思及至此,许如期终究还是强行勾起了嘴角。 她用脸颊蹭了蹭李静纨的手心,轻声道:“您放心,女儿心里都明白,您莫要担心。” “若是如此,那便好。” 李静纨慢慢说着,对许如期展颜一笑,姑且当自己没看懂女儿那百转千回的心思。 烛光偶尔跳动,映在她们脸上的影子也跟着晃。 两个女子各有心事,脸庞上的光忽明忽暗,乍一看,却都软和着、温情着。 温情时刻终究短暂。 正屋里母女相视一笑时,院里传来了许应麟咋咋呼呼地叫唤:“阿爹,您作甚围着碾子转,跟驴似的。” “说谁是驴?我看你小子才是头活驴!” 许荣昌暴怒地骂了几句儿子,没好气地从他手里抢过吃食,钻进角房里分了一分,先恭敬地敲响了东厢房的门。 “阿娘,用饭了。” “放地上。” 刘廿七娘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许荣昌迟疑地拿着碗筷,犹豫道:“您不躺着,站在门后作甚?” 东厢房的门呯的一声从里头打开,撞得许荣昌倒退三步,刘廿七娘站在门前瞪了儿子一眼,一把从他手中抢过碗筷,回头又呯的一声关上了门。 许荣昌被撞得头昏,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这东厢房的门,看来也好不了几日了。” “吃饭了阿爹。” 许应麟从角房拿了放着碗筷的食桉出来,见他阿爹站在院中挡路,捧着桉子从后头又撞了许荣昌一下。 许荣昌哎哟一声,老腰差点被撞断了,他扶着腰连连叹气,半点脾气也没有,跟在儿子身后走进了正屋。 一顿饭吃得凄风苦雨。 饭后许如期被父母赶着回屋歇息,她洗漱了一番,早早地上了床,抱着被褥,久久没有睡意,只好望着屋顶发呆。 西厢房里黑乎乎的,只有窗口有一点亮,是外头明亮的月光。 许如期的视线不知不觉转到了窗上。 打开西厢房的窗,便能看到河边那棵歪脖子树。 小时候,那棵树还没这样歪,踩在上头,只能勉强能瞧见院子里的场景。 后来,有个人总是爱踩在树上,趴在墙头,隔得老远冲西厢房里的许如期笑,那颗树是他生生给踩歪的也说不定。 许如期回忆起他最后一次出现在那儿时的场景。 月光幻化了日光。 寂静的院子里传来了那天的蝉鸣。 视线中的画面泛着温和的暖光,朦胧又温柔,如同遥远的梦。 一个好看的、白皙的少年正趴在许家墙头,冲着西厢房里的许如期挥手。 十五岁的许如期哭肿了眼,只觉得此时自己一定很难看,又恨他忽然要离开临凌,并不想理他,伸手便关上了窗。 可他一直不走,一直在低声唤她。 “如期,你理理我好不好。” “我马上要走了,你就看看我吧,我快撑不住了,要掉下来了啊。” “小妮——” 许如期猛地推开窗,大声道:“不许叫我小妮。” 江崇峰终于等到了她的回应,他对她粲然一笑,露出了两颗虎牙。 尖尖的,不大不小,让他笑起来时有些俏皮。 这张脸许如期从小看到大,从前并不觉得如何难得,但此时他要走了,她不知何时才能再看见了,就好像变得特别珍贵了。 江崇峰会去到没有她的北方,她被他留在了临凌,守着一颗歪脖子树,等着他从远方回来。 要等多久呢。 想到这儿,许如期的心缩了起来,她难过极了,一动也不动,呆坐在窗前望着他,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弯弯的眼睛,看着他鼻尖上的汗珠。 奇怪了,她隔着一个院子,竟然将他看着这样清楚,那以后,每晚闭上眼,那张脸在脑海中清晰可见。 她最后当然还是起身了。 她打开了院门,让江崇峰进来了。 那时是下午,许应麟在书院,许家父母都在茶坊。 江崇峰进门后,反手将门掩上,伸手递给了她一样东西。 许如期没有去接,于是江崇峰强行拉过她的手,把那样东西放她的手心中,又一根一根地合上了她的手指。 “拿着,今日你便十五岁了,我可没有忘记。” 少年的眼中是不加掩饰的炽热。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时,恍惚之中,竟让她感受到了心脏怦然地跳动。 “等我回来。”江崇峰握着她的手,郑重无比地对她说,“回来后,我便上门求娶。” 许如期想拿乔的,但到底没让他等很久,她含泪应了。 “好,我等你。” 闹了一日的别扭,她终究还是舍不得让他带着失望离开临凌,朝他点了头。 江崇峰又笑了。 他一贯笑得好看,像春风,像蝉鸣,像冬雪后窗台上薄薄一层的冰。 笑过后,远处传来了呼唤,江家已经将行李收拾好,即将踏上旅程了。 许如期没有送他,她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回头,慢慢离开了这间小院。 江崇峰的身影在她眼里消失了一瞬。 下一瞬,他忽然又折返回来,跑着来到她身前,张开手,狠狠地将她抱在怀里。 世界仿佛停在了那一刻。 她的耳边只剩江崇峰的呼吸声,她的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太阳香气。 闭上眼便能听见,能闻到,能看见。 阿娘说世上有那么多的好儿郎,让她多看看。 所以有哪个郎君会比江崇峰更好吗。 许如期不能再想下去了,她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被子捂得她喘不过气来,蝉鸣声消失,夏阳也熄灭了。 她很久不曾这样难过了。 许如期把自己缩成一团,侧身抱紧了自己的膝盖,试图以这个姿势睡着,忘掉所有的不快。 但她家位处虹桥桥头,正有一个热闹的夜市,百姓们闹哄哄地玩乐到子时方才散去,容不得心情低落的许如期早睡。 等到没了嘈杂的人声,许如期从被子里钻出一个头,双手交握放在胸前,直挺挺地想要睡过去。 没想到外头又传来了猪的哼哼。 夜市散了,住在城外的农户们趁着街上无人,赶猪进城,赶在早市前宰杀了。 好巧不巧,猪与猪倌们唯一的进城路线,也要经过许家旁边的虹桥。 深更半夜,百十头健壮的大猪嘴里没个消停,哼哼得没完没了,猪蹄们踩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 轰隆隆走过虹桥时,一墙之隔的许如期仿佛被猪群碾了一遍。 今日进城的猪群又格外庞大,她被碾了整整一刻钟方才结束。 等猪与猪倌们都走远了,躺在床上的许如期已经全然失了睡意。 但明日恐怕佘婆子要上门,她总不能一脸菜色的见客,旁人会说爹娘把她教得没规矩了。 她瞪大了眼,喃喃自语道:“睡,快睡。” 四更时,许如期终于把自己哄得昏昏欲睡,虹桥下的凌河中又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十几艘漕船依次从桥下驶过,船工们极力压低了声,但号子声仍旧传到了许如期的耳朵里—— 这是昨日进城的漕船开船往北边去了。 “哈哈。” 许如期被气笑了。 待到五更,城南寺的王头陀站在虹桥上敲铁片,高声道今日天晴时,许如期已经穿戴整齐,与东厢房中的刘廿七娘同时推开了门。 两人一惊,都没想到对方这时候就起来了。 刘廿七娘瞪大了眼道:“这小妮,听了要给她寻丈夫,欢喜坏了吗,觉都不睡啦?” 刘廿七娘年纪大了觉短,每日五更便起,要沿着凌河边溜达一圈,再吃上两个早市上卖的旋煎猪肉大胡饼方才满足。 进城这几日,她每日起床时许家其余几个都在睡,因丰盛茶坊打烊得晚,刘廿七娘忖度一番后,也没有让儿子儿媳早起伺候她,总归到了辰时她就回来,那会儿家中人也都起来了。 因此许如期不晓得祖母每日都起得这么早。 “祖母。” 许如期权当没听到刘廿七娘的话,讪讪对她笑了一笑,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夜未眠,本打算去凌河旁走一走,这事一个人做最好,若是要与祖母一块儿散步,那可就有些尴尬了。 正巧,刘廿七娘也更乐意一个人逛,她打心眼里嫌弃这个城里出生的傻孙女,压根懒得与她多说话。 祖孙二人大眼瞪小眼,都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片刻后,事情便有了转机。 一阵风刮过,正屋里那扇虚掩着、已经脱了轴的门,被风一吹,缓缓朝里倒去,哐当一声,便砸在了在堂屋打地铺的许应麟身上。 许应麟在梦中挨了他阿姐一击重拳,痛得他眼冒金星,滋儿哇乱叫。 他脸面被门压着,睁开眼后仍旧两眼一抹黑,身上沉重得很,像小时候,许如期与江崇峰联合起来作弄他,只露出口鼻,把他偷偷埋在了河边的沙子里。 这可不得了了,许应麟气得要命,一把推开身上压着的门,扯着嗓子大喊道:“阿姐何为无故打我!” 站在院中的许如期震惊不已。 “我何时打你了?” “方才就打我了!” “我明明没有,不过若是你想要挨揍,我现下便来了!” 大清早,姐弟俩便吵闹了起来,这下许荣昌与李静纨也睡不了了,唉声叹气地从里屋走出来。 刘廿七娘早在许家姐弟吵架时便翻着白眼出门遛弯去了。 李静纨看了一眼她生的两个孽障后,精神萎靡地往镜子前一坐,撑着下巴发呆。 许荣昌一脸困顿地把地上的碎木板捡到一旁,又抬头看了看叉腰站在院中的许如期的脸,伸腿便踢了儿子屁股一脚,没好气道:“得了吧,谁大早上没事做来打你,你瞧你阿姐眼圈黑的,去给她打份洗面水回来。” 许应麟此时也回过神来,晓得方才是被门砸了,挠了挠头,讪讪道:“行吧,阿爹给我钱。” 话音未落,又挨了一脚。 许荣昌瞪着眼骂他:“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昨儿昧下了多少铜板。” 许应麟脸一红,不敢再讨价还价,赶紧钻进角房里寻了个面盆,捂着屁股溜出了门。 于是又留下了许如期单独与父母相处。 她望着屋里发呆的阿爹,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 自昨晚晓得祖母请了媒婆为她相看后,许如期便在家人面前生出了这种不自在,像是一桩羞人的事被被人晓得了似得。 或者说,婚事本身就羞人,将要成婚的人,自然觉得哪儿都不对劲。 许如期扭捏地转头,低声道:“阿爹,我想出门走走。” “不行。” 许荣昌还未说话,坐在屋里的李静纨先出声拒绝了女儿。 “你瞧瞧你那副样子,昨夜定是没歇息好,我女儿花一般的模样,相看时只有你瞧不上对面,断没有哪个儿郎相不上你的,今日你哪儿也不能去,就在家中歇一歇,好好养着,等着!” 李静纨叉着腰从屋里走出来,狠狠瞪了她一眼。 “是。” 许如期欲言又止,泫然欲泣地乖顺回了屋。 李静纨站在正屋门口观察了一会儿,见许如期没有闹脾气的意思,放下心回屋洗漱。 过了一会儿,许应麟捧着面盆与荷叶包裹着的吃食回来,恭敬地用脚尖敲了敲西厢房的门,道:“阿姐开门,我。” 等许如期开了门,他携着一堆东西撞进来,放在了窗下的长条桌上。 他指着面盆道:“卖洗面水的小哥说里头特特煮了新开的茉莉,美容呢。” 又打开了荷叶,送到许如期面前:“今儿起得早,给你抢了一份桥头老李头焦酸馅。” 许如期没伸手接,狐疑道:“昨夜阿爹就给了一把铜板,你竟剩下这么多?” 许应麟嘿嘿一笑,凑上前悄声道:“昨夜运气好,一概吃食全是关扑得来,没费一枚铜子。” 许如期恍然,狡黠一笑道:“是了,你小子自来便运气好,那咱们偷偷吃,可别给阿爹晓得了。” 姐弟俩关上门,躲在西厢房里亲亲热热地分食了一份焦酸馅,好得像方才没吵架一样。 吃完早饭,许应麟唉声叹气地出门去书院,许如期被李静纨勒令待在家里不能出门一步,她在屋里转了几圈,左思右想也没事干,索性往床上一躺,迷糊了过去。 也没觉得过了多久,正睡得香呢,许如期忽然被耳边的声音吵醒了—— “快起来,佘婆子已经来了,她那有几个与你八字相合的儿郎,你阿爹与祖母与她谈了一会儿,钟意了一个今日便能相看的,约定傍晚在张家脚店见呢!” 傍晚便见面? 许如期瞬间睁大了眼。 第3章 第 3 章 刚醒来便听说傍晚要与人相亲,许如期浑浑噩噩的,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一般。 这让她的脑子也跟着乱了,一时哄劝自己事已至此,应当坦然面对,一时又想要从家里逃出去,逃得远远,不让任何人找到。 胡思乱想了片刻,许如期揉了揉眼,坐起身来扯住李静纨的衣角,低声问道:“阿娘,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为何这样着急……” “刚过晌午。”李静纨看出来了此刻许如期很不安,她握住女儿的手,柔声哄劝,“不怕,就是去见一见,也不一定就相中了呢。” 李静纨说话的语气,和她面上的表情,都好温柔。 可她越是待自己温柔,许如期便越是难过。 若是祖母来与她说这件事就好了,祖母一定是张着嘴,站在床头垂着眼看她,她嘴里说出来的话硬邦邦的,肯定是教她收拾利索,不要丢了许家的脸面,眼光不要太高,天下的郎君都差不多,快些嫁出去吧。 那样的话,许如期还有理由埋怨家里,着急忙慌地催着她相看。 可是李静纨太温柔了。 许如期能从这温柔中品尝出沉甸甸的情感,知道她害怕自己不开心,若是自己不开心,阿娘一定也跟着不开心。 她应该为爹娘着想,不能让阿娘待她这样小心翼翼。她不能埋怨家里,他们都对她太好了,要打起精神来才好。 想到这儿,许如期鼓起勇气,对李静纨撒娇道:“好,阿娘帮我梳头。” 她方才睡醒,长长的黑发落在肩头,双颊绯红,长睫下的杏仁眼里朦胧带着水光,仰着脸坐在外头照进来的光中,像颗毛茸茸的小杏子。 李静纨注视着女儿,心都要碎了。 昨日许如期仿佛还只到她的腰,为了讨一颗糖,抱着阿娘的大腿哼哼,今日就要离家,去到旁人的家中为人妇。 经营茶坊并不容易,李静纨还年轻时,每日累得腰酸背痛,寻常也难露出一个笑来,虽说从不打骂家中两个孩子,也少见对他们和颜悦色。 这几年生意好了,请了几个帮工,日子才过得松快了些,她也有时间好好与两个孩子相处。 只是她还未与孩子们相处多久,女儿已经长大了,要嫁人了。 为何女儿不能一辈子留在她的身边呢? 李静纨低头忍住了泪,拉着许如期坐到桌前,笑道:“阿娘今日一定给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许如期透过镜子,与她相视一笑。 想来今日去相看,紧张的不止许如期一人,李静纨嘴上安抚女儿,为她梳头时却使出了十二万分的本事。 待梳好了头,又给女儿画好了眉。 最后,李静纨珍惜地拿出一盒精致小巧的胭脂,让许如期闭上眼,小心地在她的唇上、眼角、面上各点一些,再用指腹轻轻拍开。 “好了。” 李静纨看着镜中女子,感慨地叹了口气。 镜子中原本还有些青涩的小杏子,一下子变得明媚了起来。 许如期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吃惊地对着镜子看了许久,犹豫道:“我原本就长这样吗?” “当然,我们家小妮本来就好看。” “夸得我不好意思了。” 虽是这样说,但许如期难以自制地露出了笑来。 而后又是翻箱倒柜地挑衣服,选首饰。 等到整个装扮好了,已经快到与佘婆子约定的时间了。 在茶坊中忙碌的许荣昌也匆忙回来换了一件体面衣裳,洗了一把脸。 他自开这间茶坊以来一向勤勉,一年不过歇息十余日,今日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竟提前走了,叫茶坊中的帮工都吃了一惊。 给刘廿七娘准备好了晚饭,趁着许应麟还未下学,许家父母带着许如期出了门。 张家脚店在虹桥另一头的园子巷,那边多是食肆酒店,档次比桥南巷要高一些。 许如期从前也去过几次,认识路,抬脚便要过河,只是刚走一步,便被她爹叫住了。 “今儿不许你走路,莫要走得一身汗,花了妆容,那可不甚体面。”许荣昌把许如期叫到一旁,让她坐上一旁喷着鼻息等候的骡子,“我提前租了骡子,小妮坐骡子过去。” “嗳,那您和娘呢?” 许如期被她爹搀扶着坐上了骡子,担心地侧头看向许家父母。 “就这几步路。”李静纨白了女儿一眼,挽上了许荣昌的胳膊,“我和你爹还走不了了?” “咱们家小妮哪儿都好,就是有时人呆了些。” 许荣昌乐呵呵地嘲笑了许如期一句,一手牵骡子,一手牵妻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家中两个女娘,往园子巷去了。 一家人也不提要相看的事,一路上溜溜达达,看看河边开的小花,逛逛路边的小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直往北走,莫约走了两刻钟,便到了张家脚店。 这张家脚店临街共有两间门脸,门前竹竿上挑着幌子,还横着一道朱红色杈子。 他们家生意极好,此时两边拴马石上已经栓了许多骡马,许家三人若是再来晚些,骡子都没地儿栓了。 “这店生意可真好。” 瞧见这样红火的店,许荣昌瞬间着了魔,他快走几步,把妻女抛在身后,沉浸在观摩同行如何经营当中,喃喃自语地在门前走来走去,还伸手去扒拉门前的杈子。 李静纨本还想要他等等,结果瞧见脚店里的酒博士走出门来当街表演花式倒酒,她是惯常在店里倒茶的,见状也着了魔,凑了上去仔细瞧人家手法。 许如期哭笑不得,她就这样被爹娘甩在了身后。 但自小她爹娘就忙于生意,许如期也习惯了他们这般,她远远瞥见对面似乎有位郎君骑着驴要过来,生怕最后一根拴马石也被人占了,连忙催着骡子快跑几步,跳下骡子对迎出来的店小二笑道:“劳烦了。” 店小二欢快地应了,将将好在那位郎君骑着驴到门口前,把许如期的骡子拴在了石头上。 “哎哟。”那骑驴而来的郎君面庞黢黑,五官端正,见没了拴马石,他连忙从驴背上一跃而起,挤到许如期前头,“与小娘子打个商量,我的驴老实,与你的骡子拴在一块儿如何?” 许如期回头,见这黑面郎君身材颇为高大,从驴背上下来后,他□□那头可怜的畜生都凭空高了一寸—— 这驴跟许应麟一比,确实是老实,一副没精打采,焉了吧唧的模样。 老实驴每天驮着个肉山,好生造孽。 “行。”许如期有些同情它,好心地点了点头。 黑面郎君松了口气,笑道:“多谢小娘子好心,我与人有约,若是要绕一圈栓驴,定是迟到了。” 这黑面郎君有的什么约? 许如期心中一动,脚步慢了下来,落后这黑面郎君半步,从侧后方不动声色地偷偷打量着他,敷衍道:“在外行走都不容易,一点小事,何须纠结。” “您可说的太对了!”黑面郎君一拍手,回头冲许如期笑了一笑。 他面黑,牙却白,不笑时教人有些害怕,笑起来却十分灿烂,叫人心生好感。 许如期跟在他身后一块儿走进了店中,远远的,先进店,已经坐在角落中的许家父母瞧见了她,伸手招呼道:“这边!” 他们坐在一张长桌旁,侧边有一位打扮精神的老妇人,对面坐着另外一对中年夫妇。 那对夫妇本是背对着他们,闻言跟着回头,也伸手招呼道:“大郎,这儿!” “来了!” 走在许如期前头的黑面郎君大声应了。 看来今日相看的对象就是他了。 许如期垂着头,默默走在后头,她心里头闷闷的,说不上高兴,但也并不失落。 待到两边都落座了,黑面郎君看着坐在李静纨身旁的许如期,面上十分惊喜,他是大方的性格,当即便用手肘推了推他阿娘,示意她说些什么。 他阿娘却拘谨,又推了推他阿爹。 他阿爹倒是想说话,擦了一把脸,开口道:“这个,这个,呃——” 而对面平时能说会道的许荣昌也哑火了,看着对面坐着的三位壮汉壮妇,他涨红了脸,嘴巴张了又合,只应道:“诶,诶——” 二人半晌都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挨了旁边妻子们无数个白眼。 坐在侧边的佘婆子险些没笑出声,连忙开口,介绍了一下。 原来黑面郎君名曰李大郎,今年二十岁,家中世代居住在临凌城外不远处的秋水村,有田地若干,也养猪,他是李家长子长孙,后头有五个弟妹,性格活泛,不仅做农活是一把好手,还时常在村里收些农作物,送来城里出售。 许如期听了佘婆子介绍,心中有了数—— 据说佘婆子那儿有好几位郎君与她八字相合,为何先与李大郎相看,定是刘廿七娘的做的决定。 许家本身也是世代务农,一直在临凌乡下与农户通婚,直到许荣昌娶了穷秀才的小女儿李静纨,这才决心要进城闯荡,打破了许家传统。 因此也生出了不少事端。 李静纨家中再穷,也是城里人,习性与自幼在乡下长大的刘廿七娘截然不同,两人不知闹了多少婆媳矛盾,以至于每回到了刘廿七娘进城的日子,许荣昌便要去庙里上一柱香。 这回轮到孙女成亲,刘廿七娘定是青睐庄户人家。 思及至此,许如期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身旁李静纨的脸色。 李静纨正含笑听着佘婆子说话,时不时悄悄打量对面三人一眼,看不出她有甚不高兴的地方。 阿娘没有不高兴就好,许如期松了一口气。 佘婆子介绍完,许荣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与对面的李家阿爹交谈起来,两人说起田地庄稼,又说起家中牲畜,越说语气越愉快,等到小二上了酒菜,便推杯换盏起来。 许荣昌对李家挺满意的。 许如期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她好像并不像爹娘这般满意,她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头笼罩了一层雾气一般,茫然无比。 爹娘就这样相中了李大郎吗?那她自己呢? 许如期捧着面前小二刚上的茶杯,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抬头看对面。 可她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对面不时有一道视线扫过自己,李大郎似乎对她十分感兴趣,眼神中带着些隐秘的炽热。 “许家小娘子。” 长辈在一旁高谈阔论,李大郎瞅准了时机,将一碟子蜜煎鹅脯往她那边推了一推,小声道:“这菜甜滋滋的,你可尝一尝。” 许如期猝不及防,慌乱地应了,拿筷子夹了一块。 应当是好吃的,只是许如期吃不出滋味来,囫囵咽了下去,赧然道:“多谢。” 他们动作很小,但许如期却能感到,方才桌上有那么一刹是安静的。 她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兴许是许荣昌察觉到了女儿的不自在要为她解围,也兴许是他喝了一角酒,有些微醺。 众人安静时,他轻轻拍了拍桌,对李家阿爹道:“老兄,我跟你说句心里话,俗话说得好,长子求稳,次子走险,但我怎么舍得让阿弟走险,于是当年我便是跪着对我阿爹说,让我出门闯荡,阿弟留在家侍奉二老。” 他说到这儿,说书一般顿了顿,才接着道:“那时我爹的眼神,我现下都忘不了!” 李家阿爹闻言,眼睛都亮了,全然忘了偷看李大郎与许如期,搭腔道:“可不是!我自小便不敢看我爹的眼睛!” 说到父亲的眼神,两个中年男人更是越说越兴奋,大谈特谈起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任凭许如期走神,也一字不差地钻进了她的耳中。 让她的心情平复了一些。 小心瞥了李静纨一眼后,见阿娘一脸的无语,许如期忍不住低声揶揄道:“长子走险卖茶水,次子求稳种稻米。” 对面的李大郎噗嗤笑出了声,也低声道:“小娘子好利的一张嘴。” 许如期不防被他听见了,赶紧掩住口,憨憨摇了摇头。 此时外头天也黑了下来,一直坐在一旁笑而不语的佘婆子忽然开口:“园子巷晚上可好逛了,不若让李大郎带着许小娘子出去逛逛?” 桌上瞬间又静了,六道视线齐刷刷地看向了许如期,都带着期待,好似她若是拒绝,会让他们失望似得。 李大郎看出了许如期的不自在,率先开口道:“小娘子觉得呢?” 许如期抬头看他,见他正笑着,一口白牙在夜灯下怪显眼的,十分好相处的模样,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她知道园子巷很好逛,也来过许多次。 晓得冬天里,哪里的旋煎羊白肠好吃,夏天里,哪里的冰雪冷元子最甜。 那时候,与她一起逛街的,还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江崇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华灯初上,许如期与李大郎一前一后地走在园子巷中,不时有嬉笑着小夫妻携手从他们当中穿过,也能撞见一家三口,父母带着刚能走路的孩子看灯。 园子巷道路两边几乎都是食肆酒店,到了晚上,一齐把门口五颜六色的灯箱、栀子灯点上,端的是流光溢彩,引得周围的百姓都爱来逛。 小贩们也瞧准了商机,见缝插针地在食肆之间卖些实惠的零嘴小吃,勾得路过的孩子走不动道。 许如期跟着李大郎从脚店出来后,便一直沉默着,偶尔应答一两句。 并不是李大郎如何,相反,这个高大的郎君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粗犷,反而十分仔细体贴,一直认真地走在许如期半步前,为她挡着路上乱跑的孩子,微醺的中年男子,莫要教他们冲撞了她。 是许如期不知该如何与成年男子相处,只会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客客气气地、彬彬有礼地回复李大郎的小心些、那儿有块石头。 两人这般走了一会儿,许如期双手越握越近,尴尬了起来。 总归答应家人要相看了,她不愿显得失礼,也想主动与李大郎说说话,但要聊些什么才好呢? 李大郎心细,似乎品出了许如期的紧张,略微放慢了脚步,堪堪与她隔了一臂的距离,柔声寻了个话题道:“小娘子家中长辈十分慈爱。” 提到爹娘慈爱,这一点她倒是有许多话说。 许如期松了一口气,脸上也带了笑意,轻声道:“是呢,我阿爹阿娘从未逼迫我做过什么,小时候还学女红,长大后阿娘瞧我不喜欢,也不强压着我织布绣花。” “哦?乡下不做女红的女子倒是不多见,村里的小娘子们一日到头都在织布。” 李大郎面色不改,仿佛拉家常一般,侧过脸来看她,带着笑说道。 可这话听在许如期耳朵里,又多了一种味道—— 他是什么意思?是在暗暗指责自己不善女红,不如村里的小娘子吗?可李大郎脸上一直带着笑,语气也温和呀。 许如期暗自忖度了一会儿,疑心是自己心思太重,将人想的太坏了,也许是因为世间男子说话本就轻率,不如女子这般慎重而已。 只是,她心里又抑制不住地开始发闷,只得讪笑一声,将视线从李大郎身上移向两旁的小贩。 许如期打量着两边小贩,小贩们与路过的行人们也在偷偷打量着她。 这条巷子热闹极了,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吆喝声、笑闹声此起彼伏,两人要是一前一后地走在一块儿,却沉着脸不说话,也太奇怪了些。 许如期被周围的视线看得不自在,可李大郎发言的回合已经结束了,若是要礼貌一些,这一回应该轮到她发起另一个话题了。 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许如期的视线停在了一个地方——一个不起眼的糖画摊。 兴许是位置不好,这糖画摊周围没有什么人,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小贩正伸着头,一脸期待地看着路过的行人。 她眼睛一亮,有些激动地快走了几步,站在摊前,回头对李大郎道:“李郎君可能为我扑个小兔。” 本朝关扑盛行,出来做小生意就没有不能关扑的。 糖画摊前头摆着一个木头转盘,上头画着许多逗趣的小兽,有大有小,客人付三文可转动一回,中了哪个,小贩便画哪个。 若是想要小贩画指定的小兽,又转不到,也可付钱直接买,只是价格高一些。 李大郎慢慢走到糖画摊面前,低头研究了一会儿,转头正色对许如期道:“我瞧这转盘上有些不妥,小娘子若是想要小兔,在下直接付钱便是。” 许如期闻言一愣,连忙摆手道:“并不是要郎君付钱的意思。” 她脸上着火一样地烧了起来。 虽说一只糖小兔不过五文钱,但终归是第一回见面的郎君,怎好扯到钱的事,是她思虑不周了。 许如期只是看到那个糖画摊,想起了从前与江崇峰一块儿来园子巷时的情景,以为能拿来当做谈资,一时忘了往深处想。 她与江崇峰那时年少,囊中十分羞涩,两人一齐花上三文钱,在糖画摊上扑中一只小兔,就能高兴一晚上。 先要举着半透明的小兔在街上转悠,让各色的灯光照在上头,一会儿照成绯红色,一会儿照成浅绿色,三文钱的糖果显得如琉璃般剔透。 待到吵吵闹闹地玩了一会儿,看腻了后,再头靠头凑在一起,把糖兔掰成几块,你一块儿我一块儿地分食了。 碰了糖兔,两人指腹上也沾上了糖,变得黏黏糊糊的,这时江崇峰总要作怪吓唬许如期,假装要伸手去摸她的衣衫。 许如期自然不许,反过来去扯他的衣角,两人你来我往,没几个回合就要闹起来,你追我赶,从园子巷一路大笑着跑回家。 她没有坏心思,只是方才一瞬间,忽然想到,若是与谁有缘,也要跟他一块儿分一只糖兔才好。 这李大郎心细如发,可瞧见许如期窘迫,却仍旧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并不曾出言为她解困,两人站在摊前,叫画糖画的小贩都有些笑不出来了。 “两位客人,若是不买,劳烦让一让,莫要拦着小的做生意呀。” 小贩一脸堆笑,朝着面前二人点头道。 好险这时天黑了,周围又点着五颜六色的灯,这才没让人瞧见许如期的耳朵尖都红透了。 明明方才在脚店中,李大郎看着挺大方,怎么出了门却这般不好相与?是她错做了什么吗? 许如期难堪得不行,连忙捂着脸,一叠声地应了,想退到一旁不挡着小贩做生意。 她正要手忙脚乱要退,一个少年忽然从暗处钻了出来。 这少年不甚礼貌地挤进了许如期与李大郎的中间,拿出一把铜钱拍在糖画摊上,高声道:“我来扑个兔儿,赠给这位小娘子。” 小贩看向许如期的眼光霎时便热络了起来,应和道:“您请!若是不曾扑着兔儿,为小娘子扑只小狗儿也成啊!” “放心,她要甚我都能给她扑着!”少年骄傲道。 他说完,扬了扬下巴,神情戏谑地回头拍了拍许如期的胳膊,挑眉道:“小娘子可还有旁的想要的?” 许如期的委屈瞬间一扫而空,她又惊又喜,睁大了眼望着这俊秀少年。 她在心中发誓—— 起码一个月,都对许应麟和颜悦色,不与他吵架了! 许应麟是极善于关扑的。 他几次下手,百发百中,扑得糖画小贩一脸灰败。不仅为许如期扑到了小兔小鸟,给自己扑了只小狗,顺带还给李大郎扑了只猪,十分大方地递到他手中。 他假装未曾看到李大郎面上狐疑的表情,开朗笑道:“郎君好,我是她亲弟弟,与伙伴约好了来园子巷玩呢,正巧撞见了阿姐与你。” 李大郎听闻是许如期的弟弟,表情柔和了许多,笑眯眯地接下了许应麟递过来的糖猪,咔嚓咬下了一口,赞道:“我从前不曾吃过这些小吃,还疑心不过是糖罢了,为何有人多花钱去买,原来味道也不错。” 许应麟闻言,笑得更开怀了。 他现下虽然消瘦,但已经开始长高,特特往他阿姐身前一站,高出许如期半个头,能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行嘞,您是看着我扑的,这只糖猪扑到手可不简单,便收您五文钱,如何?” 许应麟咧嘴一笑,白晃晃的牙比李大郎也不遑多让,只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不像他的牙一样洁白。 李大郎举着咬了一口的糖猪,今晚头一次笑不出来了。 今夜的最后,许家四口是一块儿离开的张家脚店。 与李大郎一家分别时,许家父母还带着笑,走了几步,听儿子说了几句话后,脸上便不太好看了。 “这事怎么,唉。” “算了,相看罢了,又不是许给他们家了。” 许荣昌唉声叹气地与李静纨走在后头,许如期却面带微笑,在前面牵着骡子——骡子上坐着趾高气昂的许应鳞。 许应麟打出生起,就没享受过他阿姐为他牵骡子的待遇,在骡背上兴奋地抓耳挠腮,翻来覆去地讲他方才是如何解救阿姐的。 “我下了学,从祖母嘴中探出了你们约在那儿,便早早过来埋伏着。”淘小子手舞足蹈地说着,还不时回头看他爹娘可在认真听,“阿姐与那大黑个一起走出来我就看到了,第一眼,我就觉得那是个装模作样的混账东西。” 许荣昌与李家阿爹相谈甚欢,不乐意听许应麟的话,瞪他道:“你又知道了,在背后这样议论旁人,兴许只是误会呢?” “嘿。”许应麟更不乐意听他阿爹说这些,他从姐姐手中拿过缰绳,掉转骡头骑到了爹娘身边,“您这话说的,您可没瞧见,那傻大个都要把我阿姐弄哭了,他还笑呢,若不是我挺身而出,您就看吧,晚上阿姐回家准要大哭一场,您去哄?” 这时快到三更了,凌河边吹来的风凉飕飕的,吹得许荣昌的酒醒了一半,他呃了一声,快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对许如期说道:“小妮,那李大郎,当真不好?” 许如期此时心情不错,笑盈盈地对阿爹道:“我说不准他人好不好,反正待我不太好。” “唉。”许荣昌挠了挠头,心中有些遗憾,口里仍旧嘀咕着,“这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哪儿弄错了。” 许应麟恨不得站在骡子背上去摇晃他阿爹的肩膀,正要大声反驳,不防一旁一声不吭的李静纨冷冷开口道:“没有弄错,这便是你阿娘想要为如期寻的好夫婿。” 她出门时左眼皮跳,预兆本就不好,用饭时冷眼旁观,见那李家阿爹待许荣昌是很客气,可对身边的浑家却不太好,倒酒夹菜均理直气壮地要浑家伺候,当时心中就犯嘀咕。 没想到刚出脚店就听到儿子告状,正松了一口气,想着相看时察觉出了不好,总比成亲了才晓得要好,又听得喝得醉醺醺的丈夫一路为那李家人开脱。 李静纨瞬间就恼了。 好啊,这就是你许荣昌想过的日子是吧,就想要在家中当大爷被伺候,你那阿娘也是,不仅对我不满,还想要我女儿也过得不好。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园子巷,走到了凌河边一条安静地街道上,夜深人静,四周都安静了下来,唯有李静纨的声音幽幽地回荡着。 许荣昌倏地出了一身冷汗,骇得毛骨悚然,剩下的那半酒也醒了。 心念电转间,他抬手猛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跺脚道:“哎哟,我真是眼瞎!娘子都看明白了,我还没看懂!” 李静纨冰冰冷冷地哼笑一声,乜了他一眼,并未搭腔。 许荣昌小心翼翼地要碰一碰妻子的胳膊,也被她用力甩开了。 许荣昌急得擦了一把脑门,要唤儿女们过来劝,一抬头,前头的许应麟正跳下了骡子,扶着他阿姐上去,待许如期坐稳了,他牵着骡子头也不回地撒腿跑了。 臭小子真不仗义!小妮也被带坏了! 许荣昌眼看着儿女有说有笑、嘻嘻哈哈地跑远了,在心中狠骂了两句。 许家姐弟把爹娘甩下,一溜烟地回到了桥南巷,把骡子赶进院子里栓好,正打算各自去歇息呢,东厢房的门忽然从里头打开了。 刘廿七娘竟然还不曾睡下,摸黑站在屋里,看着姐弟俩道:“如何?” “那人不成,还未相中便欺负我阿姐,我不答应。” 许应麟抢先答道。 “祖母,李郎君人挺好的,就是与我有些合不来。” 许如期悄悄地在后头拉了拉阿弟的衣服,补充道。 刘廿七娘瞪着他们,许久不曾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哼了一声,沉声道:“总归是要嫁人的,你就好自为之吧。” 说罢转身,只听呯得一声,东厢房的门被重重关上了。 许如期被关门声吓了一跳,心中莫名的快活倏地消散了,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阿姐。”许应麟回头,担忧地看着她,“你别把祖母的话放在心上,其实你是根本不愿去相看的,你心里还想着小峰哥,对吗?” “你想去糖画摊关扑小兔,是因为小峰哥最会关扑了。” “我的关扑也是跟他学的,他教了我们俩,只有我学会了——” 许如期听不下去了,她打断了他:“别说了,他不会回来了,我、我要听阿爹阿娘的话,不能再任性了。” “小峰哥走之前,叮嘱过我好多回,若是你想要糖兔,让我一定要为你扑到,反正我是跟他学的,就当是他为你扑的,我早就想帮你扑小兔了,只是他走后,你再也不去买糖画了。” 许应鳞也倔,仍旧把心里的话说完了。 “他不在,我一个人去作甚。” 忍了一整晚的眼泪,最后还是滴落了下来。 许如期懊恼地低下头,不愿让阿弟瞧见,又恨自己表现的软弱,喃喃道:“我总不能一直等着他啊,我是爹娘的女儿,怎好一直教他们担心,再说了,难道除了他,我就再碰不到好人,不能好好过日子了?” 她不再管身后许应鳞说些什么,走进屋,把他跟口中的小峰哥一起关在了门外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这一夜,许如期原本以为她会睡不着,可刚沾着床,她便昏睡了过去。 没有在睡前反复想起谁的脸,没有做梦,脑子空空如也地、香香甜甜地睡到了大天明。 她是被骡子的叫声吵醒的。 醒来后人还怔忪躺着,尚未回过神来,只听得院子里的骡子扯着嗓子在叫,祖母在叫,阿娘也在叫,乱哄哄的闹作一团。 再仔细听,里头还夹杂着阿爹带着哭腔的劝阻声。 许如期茫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心中倏地冒出一个念头——外头没有许应鳞的声音,他竟然会缺席这样的热闹? 片刻后,她猛地从床上蹦了起来,踉跄推门道:“这是怎么了?” 院子里,刘廿七娘气得鼻孔大张,圆如鹌鹑卵,一边跺脚一边拍手,唱曲般嚷道:“我苦命的丈夫诶,你死的太早,你来看看你这不孝子诶!” 李静纨跌坐在地上,掩面嘤嘤哭泣,跟着唱道:“我的阿爹诶,你死的太早,竟让外孙女遭人欺负诶,快来救救你苦命的女儿诶!” 而许如期的倒霉阿爹披头散发,哭丧着脸,面上不知被谁挠了个满花,正凄凉地跪在两个女子之间,落水狗般左边拜了拜右边。 可两边唱得热闹,没一个肯理他,教他只好也唱道:“阿娘娘子莫要吵,都是荣昌的不好,你们只要别哭闹,要打要骂都挺好。” 仨人的动静吓得骡子直跳脚,仰脖扯着嗓子啊啊大叫。 正是人仰骡翻,可怖之极。 许如期眼前一黑,刚迈出去的脚停在了空中。 趁着眼前三位长辈专心致志、此起彼伏地唱大戏,没人往她这边看,她又鸟悄儿地退回了西厢房,轻轻地掩上了大门。 太可怕了,她靠在门后,无声无息地捂住了胸口。 这下她算是知道为何许应鳞不在外头掺和了。 外头人骡齐鸣半刻钟,许如期瑟瑟发抖地隔着门煎熬了半刻钟,终于在许荣昌大哭出声前,刘廿七娘与李静纨噤声了——竟然还是刘廿七娘先退步! 唱了这么一会儿,刘廿七娘已经变成了破锣嗓子,哑声道:“行行行,你们家的小妮,想找什么样的姑爷便找什么样的姑爷,你只要快些给她嫁出去,我就不管了!” 许荣昌瞪大了眼,感激涕零地冲他阿娘咚咚磕了两个响头,转过身来期待地看向妻子。 原本坐在地上掩面哭泣的李静纨,闻言变戏法般止了泪。 她施施然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按了按眼角,撑着丈夫肩膀站起身来,朝着刘廿七娘福了两福,颤声道:“多谢阿娘疼爱如期。” 刘廿七娘见状,知道自己中了儿媳妇的计,猛地一拍大腿。 可话都说出了口,刘廿七娘从来一口唾沫一个钉,也只得捏着鼻子应了。 “唉。” 刘廿七娘仰天长叹,只恨城里小娘子诡计多端,哄骗自己这个心大的乡下农妇。 她懒得再多看儿子儿媳一眼,甩下一句我要出门走走,便转身往屋外走去。 刘廿七娘走后,许如期又从门缝中观察了一番,见李静纨拍了拍身上灰尘,瞥了许荣昌一眼后,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转身回了正屋,才轻轻推开了门。 “阿爹。”许如期躲在门后冲在原地踌躇的许荣昌招了招手,细声细气说着,“来,到我屋里来躲躲。” 许荣昌转头看了一眼女儿,犹豫了一会儿,唉声叹气地垂着头溜进了西厢房中。 “怎么回事啊?” 许如期引着失魂落魄的许荣昌坐在桌前,忧心道。 “我也没弄明白,昨晚你阿娘就不对劲,问她怎么了也不说,早上起来在院里遇见你祖母,两人一言不合便闹起来了。”许荣昌说着,用力地揉了一把脸,痛得他嘶的一声,慌忙拿了镜子来照,“我这脸怎么了?” “好似,是祖母或者阿娘挠的——”许如期尴尬地说道。 “完,这回要被人笑话咯。” 许荣昌照了一会儿镜子,看清了现下自己的模样,苦笑着摇了摇头,把铜镜好生生地给女儿放了回去。 一大早家里人就因为自己闹了不快。 看着蓬头垢面、一脸指甲印的阿爹,许如期内疚不已,扭着手低沉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因为我,祖母与阿娘也不会吵架。” “嘶——” 许荣昌回头瞪了一眼女儿,佯做凶狠道:“你这小妮,可不能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我偷偷告诉你,你还没出生呢,祖母便与你阿娘闹过几回了。” “啊。”许如期有记忆起便随着爹娘在城里开茶摊做生意,每回刘廿七娘进城来,虽说处的不热络,婆媳之间偶尔也会拌嘴,但还真是没见李静纨像今日一样与她闹过。 她眨巴着眼,难以置信道:“为何呀?” 许荣昌长叹一声,沉声道:“其实刚成婚头几年,我与你阿娘住在村里,你阿娘在娘家过得好,没做过甚农活,我那时也——,唉,总归让她受了不少气,后来我下定决心要待她好,就与她进城谋生来了。” 说到这儿,许荣昌的眼神温柔了许多。 他坐在桌前,透过窗,能看见没了门的正屋的动静。 父女俩谈话时,李静纨从里间抱着一床被褥走出来,往东厢房去了。 “你瞧,你阿娘为你祖母铺床去了,刚吵架了呢,她真是个好人。”许荣昌连连叹气,转头对女儿叮嘱道,“以后你成亲了,也要多多回来看她,你阿娘把你当心肝宝贝儿呢!” 许如期倒是想起了一件,哎呀一声抛下她阿爹,窜出了门去。 “阿娘。” 许如期追进了东厢房里,唤住了她阿娘道:“上回祖母与我说,褥子垫得太厚了,睡起来身上痛呢!” 李静纨搂着褥子,僵在了原地。 许如期见状,怕她没听清,又复述了一遍。 李静纨只得低声应了,眼神闪烁地转过身来,强笑道:“原来如此,我还想着这几天晚上凉,怕你祖母冻着,再给她垫得厚一些呢。” 她这样说着,脸上的神色并不自然。 宛如一道闪电划过黑夜,许如期微微瞪大了眼看向李静纨。 她心中冒出了一个大不敬的念头—— 阿娘不会早就知道祖母睡不得软床了吧? 下意识的,许如期回头瞥了一眼西厢房,见许荣昌仍托着下巴望着这儿呢,她反手便关上了门,把她阿爹的视线隔绝开来。 只是这门又立即被李静纨打开了,她捧着一床厚褥子,没好气地对许如期道:“还待在这儿作甚,出去啊。” 许如期立即听令闪开,为她让出了位置。 李静纨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捧着褥子撞进了正屋里,把躲在屋里一早上没出声,正收拾好了打算上学去的许令麟撞得原地转了个圈—— 她都没回头看一眼! 许应麟吃惊地望着阿娘的背影,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余光瞧见阿姐在院子里探头探脑的,无声无息地踮着脚溜了出来,努了努嘴道:“这是怎么了?” 许如期心情很复杂,小声凑到阿弟耳边道:“恼羞成怒了。” “怎么了这是?”许荣昌也觉得有些不对,蹑手蹑脚地凑上来问。 “您就别管了,少说少错。阿弟也别管,快去书院!” 许如期生怕自己说漏嘴,闹得更不愉快,迎着许家父子不解的眼神下了结论,扭头躲进屋里收拾自己去了。 这几日事多,刘廿七娘也忘了拘着许如期做针线的事,让她得以回到茶坊帮忙。 她有几日不来,此时再回来,晓得内情的常客们都要出言调侃她几句。 开门才一个时辰,许如期便臊得撑不住,扎起袖子钻进灶房里烧水去了。 李静纨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哼着小曲煮茶呢,见许如期面红耳赤地从外头进来,晓得她是害了羞,也不戳破,只微微一笑,如往常一般使唤她。 忙了一会儿,灶房外头有人轻声叫:“李娘子。” 许如期与李静纨抬头一看,是农妇顾阿嫂,她提着个提篮,正鬼鬼祟祟地伸头往灶房里看呢。 李静纨赶紧在腰围上擦了一把手,招手让她进来。 顾阿嫂熟门熟路地与李静纨避到一旁,将提篮上盖着的麻布掀开—— 第一层是几个充数的大饼子,再掀一层,里头是堆得满满的鹌鹑馉饳儿。 李静纨低头数了数,又翻开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从兜里数出了一把铜钱递给了顾阿嫂。 顾阿嫂接过后,对李静纨笑了笑,一言不发地悄悄离开了。 正巧,这时外头有熟客唤道:“我就好你们家这秘制鹌鹑馉饳儿,许掌柜给我来一碗。” “好嘞,干拌鹌鹑馉饳儿一碗,小份。”许荣昌高声道。 许如期听了,熟练地添了柴火,等锅里的水开后,转头从方才顾阿嫂拿来的提篮中数了五个鹌鹑馉饳儿,又抓起一把野菜一块儿下在水里。 馉饳儿煮得晶莹剔透后,与野菜一块儿漂浮在水上,这时许如期再笊篱把它们捞入海碗中,点上香油、虾米、蒜末,滴入一点陈醋一点酱油。 拌好后,她笑盈盈地把东西放在食桉上端了出来。 那外头坐着的熟客许如期也认识,正是负责虹桥南边的桥南巷、桥东巷等四个巷弄的巡捕赵大元。 他们巡捕通常住在桥南巷尾的军巡捕屋内,夜晚不当值时,白日里便爱在丰盛茶坊听书聊白,消磨时间—— 毕竟若是巡捕在茶坊吃喝了,许荣昌也不敢收他们的钱啊。 许如期恭敬地将赵大元要的鹌鹑馉饳儿放在他面前,笑道:“您请用好。” 赵大元唔了一声,用勺子捞起一个馉饳儿塞入口中,咀嚼后叹道:“我就是闹不明白,你们家这鹌鹑馉饳儿究竟用的什么秘方。” 许如期神秘一笑道:“您也说是秘方了。” 秘方就是。 跟手巧的村妇收购,买来一文两个,卖出去一文一个,倒手一下,轻轻松松翻个倍——只是遗憾挣不着赵大元的钱罢了。 有位中年客人见赵大元吃得香甜,伸脖一看,馋得流口水,冲着许如期道:“小娘子,原样给我也来一份。” “好嘞。”许如期大声应了,端着食桉往灶房走去,“贵客要一份干拌鹌鹑馉饳儿。” 那客人见许如期长得好,人也大方,扭头对许荣昌夸赞道:“这是你家小娘子?大方懂事,真是不错!” 许荣昌咧嘴一笑,还未说甚,周围的老客人便起哄笑道:“可别提了,许掌柜家中的掌上明珠,留到今日还舍不得嫁哩,他们家不单单宝贝女儿,你瞧他那一脸花,他对屋里那个也不赖。” “桥南巷驰名惧内!” 这客人看起来不是临凌人,却一副了然的表情,笑道:“你们临凌最是疼女儿,要能娶回家一个最好,能掏空岳丈半数身家,那可是挣大发咯。” 这客人说的没错,临凌确实厚嫁成风,一等一疼女儿的家里养一个小娘子,要从出生那日起开始为她攒嫁妆,当真能掏空家里半数钱财,但他语气里不甚尊重临凌岳丈们,得了众位本地客人的不满。 巡捕赵大元家里也有个女儿,养得也娇,老大不乐意地嚷嚷道:“那也不是什么怂头缩卵的货都能从老子手里把妮儿带走的!人品不好、样貌不好的谈都不要谈,老子宁愿养妮儿一辈子!” “好!赵巡捕说得好!” 许荣昌从前看见这白吃不给钱的赵大元,都要在心里痛骂他两刻钟才能解恨,今日难得听他说了句人话,当即止住了暗自唾骂他,出言赞了他一句。 外地客人瞧着也是个经商的,见事情不对,连忙装作没听见赵大元说话,装聋作哑地糊弄了过去。 藏在灶房门后的许如期看着那客人被赵大元讥讽完,才端着食桉出来,把方才客人要的鹌鹑馉饳儿送上桌。 这回她却没再对他笑了。 不过,那外地客人虽然冒犯,但也说中了许如期另一重心事—— 丰盛茶坊现在是两面临街,面阔两间、进深两架椽的瓦屋,但从前,它紧挨着桥南巷第一间店铺,只有阔面一间,一面临街。 是第一间店铺的掌柜的赌钱败了家产,钱庄威胁不还要剁了他的手,他无奈紧急将铺子贱价出手,被隔壁的许荣昌借钱买了下来,打通了,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虽然桥南巷是庶民们生活的地方,但桥头第一间铺子毕竟位置好,贱价也不便宜,许家拿了现钱一百贯,又以原本的铺子为质,问钱庄借了一百一十贯。 许家与钱庄约定好每年还三十贯,还五年,连本带息,一共要还一百五十贯。 今年是最后一年了,若是许如期今年便嫁出去,家中又要还钱,又要嫁女,经济少不得要紧张起来,若是能明年再嫁,许家父母手头也能宽松一些。 许如期一时又打起了退堂鼓,心事重重地在灶房中忙碌着。 十九岁的小娘子,听上去挺大,但从小长在父母羽翼之下,半点心事也藏不住,一会儿便教有心人看了出来。 待生意清闲了一点,李静纨便迫不及待地问她道:“怎么了?” 许如期期期艾艾地放下手中活计,正思索着怎么跟她说才好,不防灶房外又传来了声音。 “李娘子。” 娘俩吓了一跳,一齐抬头望去,见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抿得一丝不苟的佘婆子正在门口冲她们笑呢。 “哎哟,您来了,这是?” 李静纨注意到了佘婆子手中拿着一个不起眼的木匣子。 佘婆子含蓄地勾了勾嘴角,遗憾道:“今儿一早,李家说没相上,这块好料子便是按理要赠与小娘子压惊的。” 许如期眼睛一亮,正要趁机将自己的想法说一说,那佘婆子又开口道:“要我说,李家虽然富庶,但李家大郎与小娘子倒是不甚相配,只是当时您家祖母看中了,我也不便多说什么,这回若是李娘子能做主,我与小娘子介绍一个合得来的,如何?” 许如期闻言,立刻转头看向李静纨。 只见李静纨双眼发亮,双手一拍道:“如今我能做主,你定要选个与我女儿合得来的!” 唉。 见阿娘快活的模样,许如期在心中叹了口气,把要说出口的话,又悉数咽了回去。 相吧相吧。 她倒要看看,佘婆子觉得什么样的郎君才是与她合得来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这佘婆子怪不得是有名的媒婆,也不知刘廿七娘从哪儿寻到的她,手段真是了得,下午问了许家,傍晚便跟李静纨确定了人选,约好了第二日见面的地点。 到了晚上,李静纨钻进西厢房,与许如期一块儿坐在床边絮叨了许久,将那郎君好好夸赞了一番。 “说来也巧,那容家人我竟然认识,是你外祖父还没把家败光前,我的街坊。”李静纨面带笑意,握着许如期的手,细细说来,“容家很殷实的,在城南城北开得三间布庄,虽说是小儿子不承嗣,但如今家产都是均分,最多偏向长子一些,成婚分家后怎么也能分得一间布庄。 我晓得他们家从前家风也好,老容掌柜的发了财也只有一个妻子,生得两个儿子,再没有什么风流韵事。” 说罢,她兴奋地推了一把女儿,问道:“怎么样?” 许如期兴趣缺缺地听了,不置可否地答道:“行吧。” “你这是什么态度!”李静纨皱起眉来,拍了一下许如期的胳膊,“那容家小子长得好容颜,比李大郎好看多了!” 许如期想说您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长得好容颜,佘婆子说的话也不该全信吧。 又想说,容郎君再好看,还能越过江崇峰去?反正她是不信。 但看着阿娘期待的眼神,这些话许如期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敷衍地笑道:“我晓得我阿娘又不会害我,我就是相信您啊。” 女儿嘴甜,李静纨听得心中美滋滋,想笑,又不愿笑出声,只得佯做凶狠,瞪大眼对许如期道:“淘气孩儿,别以为你说几句好听的阿娘就被你哄过去了,今晚给我好好睡,若是明天瞧见你焉了吧唧的,你就仔细你的皮吧!” 许如期自然是乖顺地应了,好生生地把她阿娘送走。 躺下后,疲惫如潮水般向她袭来。 并不是白日里干的活有多累。 而是,家人是真心为她好,却想让她去做不情愿的事情,许如期感到体内似乎有两个人在她脑子里打架,一个叫嚷着,我不愿我不想,另一个叫嚷着,你不孝你不懂事。 李静纨与许荣昌当然是疼爱她的。 可原来真情真意真心,也能这般教人难过。 又是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早,许如期睡到自然醒,推门时发现家中不仅刘廿七娘不在,连爹娘弟弟也消失了。 许家父母五更天便被王头陀敲铁片的声音唤醒了,两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小声沟通了几句,打算去绕去城南的容家布庄看一眼。 “这个点想来也没开门,但我就是想去看看,心里踏实一些。”李静纨拉了拉丈夫的手,柔声道。 “唉,我晓得的。” 许荣昌叹了口气,一骨碌地坐了起来,穿好衣裳回头道:“那快些。” 两口子说干就干,悄悄地收拾后,跨过在堂屋打地铺的许应麟出门去了。 他们刚走,许应麟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胡乱套上衣裳,也追了过去。 凌河穿城而过,把临凌城分成了南北两边,南边多是商户、庶民居住,北边多是衙门、官宦人家。 但也不是说南边就一定穷一些,容家那布庄便开在城南最繁华的福荣街上,正在贯穿南北的中轴线,是临凌城的商业中心,成日里不知有多少外地的商户赶着车来这儿做买卖,一日下来,恐怕能做出成百上千贯的生意。 五更天街上还没甚行人,路上只有早起卖菜、卖早点的小贩们沉默地推着独轮车,赶着驴走着。 风一吹,凌河的泥腥味、牲畜的体味和着食物的香气一块砸在脸上,恼人的,凉飕飕的,便是庶民的气息。 李静纨心里想着事,挽着许荣昌的胳膊,从桥南巷出发,一路往南走,一路急行,穿过几条窄窄的巷弄后,眼前豁然开朗,是一条宽阔的街道,两边全是香烛店。 她眼睛顿时睁大了,犹豫了一会儿,扯了扯丈夫的衣袖道:“当家的,你等我一等可成?” 要不说是夫妻呢,许荣昌也正有此意,他没问妻子要去做什么,笑道:“成,那咱们分头行头,一刻钟后见。” “嗳。” 李静纨应了声,松了手,与丈夫一东一西钻进了巷弄里。 李静纨拐进了窄巷,抬头一看,左手第一间铺子门上挂着一个‘解’字招牌,旁边挑着幌子,上头写着决疑、看命、神课。 才五更天,铺子已经开门了,李静纨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推门走了进去。 店铺里头有个瞎子,本来坐在柜台后打盹,闻声立刻转头看她,低声道:“可有不解之事?” 李静纨颤颤巍巍地走到瞎子跟前,幽幽道:“请大师帮我算算,我女儿的姻缘。” 另一头,许荣昌在这条大道上随意寻了一间开门的店铺,买了一些香烛,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左手旁豁然出现了一间寺庙,大门匾额上写着城南寺三个大字。 门口有几个小沙弥在门前扫地,许荣昌走上前去,长揖到地,恭敬问道:“小师傅,现下可否进去上香?” 信徒若是虔诚,五更来也不少见,小沙弥点了点头,朝许荣昌回了个礼,示意他自便。 许荣昌赶紧提着香烛进了门。 李静纨找瞎子算了一挂,被灌了满脑子五行,听得两眼发黑,走出门后也没搞明白许如期姻缘究竟在何处。 她站在门外长叹一声,正要打算就此作罢,去寻许荣昌,不防对面小店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全身披挂整齐的老妇人在门后眯着眼看向她,低声道:“龟壳占卜,古法算命,可是有不解之事?” 李静纨一听,双脚仿佛生出了意识,歪歪斜斜地自己走了进去。 那一头,许荣昌在佛前苦苦求了许久,狠狠磕了三个头后,神情恍惚地走出了城南寺。 从前每一回刘廿七娘进城来,他都要来城南寺上柱香,效果嘛,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总是不那么稳当。 他心里存着事,皱着眉、低头着头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差点撞上了人,再抬头一看,发现自己走错了路,不知走到哪儿了。 许荣昌正四处张望,他差点撞上那人忽然开口道:“您可是在寻求光明?” 许荣昌一愣,定睛一看,面前是个衣着古怪的长须男子。 他见许荣昌一脸迷糊,神秘一笑,低声道:“西方圣山上的火,为我们带来了光明,我们是袄教徒,信奉西域天神。” 他身后的屋子也确实奇怪,修得圆头圆脑,门上也不挂匾,画着像太阳一样的花纹。 透过大门,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尊举着火把的神像。 “什么劳什子袄子教,山西来的?”许荣昌一脸怀疑,嘀嘀咕咕地说着,“你们这山西的神灵不灵?” 大胡子闻言眼睛一亮,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灵得很,祈祷一次五文钱,马兹达保佑你升官发财哩。” 才五文钱。 许荣昌摸了摸口袋,拍了一把大腿,毅然决然跟着大胡子身后走进了屋里。 这两番折腾下来,许家父母再相见时,神情都惬意了不少。 他们也不再提要去城南大街上看看容家布庄的事了,手拉手,脸上带着笑地掉头回家去了。 与此同时,许家西厢房中,姐弟俩正对坐着,各自捧着早点,边吃边说话。 “你说早上,你在后头,看见阿娘算了两回命,阿爹拜了两次神?”许如期捧着许应麟排队买回来的老李头焦酸馅,咬一口饼,叹一口气,“我真是不孝,让爹娘这样担心。” 许应麟大吃一口,脸颊塞得鼓鼓囊囊,说话也含糊:“他们以前也这样,也不是你弄得。” “唉,可若不是我——” 许如期仍是叹气。 “再叹气焦酸馅都凉了,我好容易买回来的,净糟蹋东西。”许应麟不满地打断了她说话,又瞪了阿姐一眼,“不吃给我。” 许如期托着下巴,沉浸在悲春伤秋当中,没听见他说话似的。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许应麟翻了个白眼,一把抢过阿姐手中的饼,仰脖长大口,囫囵一口吞了。 “也不知容家郎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如期乜了他一眼,顺手往阿弟身上擦了一把手上的油,叹息道。 “哎哟,我的衣裳!等会阿娘又要骂我,许如期你恩将仇报!”许应麟跳脚大骂道。 这回许如期倒是回过了神,柳眉倒竖,怒道:“你叫我什么?” 许应麟骂完早跑了,人都已经窜出门了,声音还留在家中:“我就说,许如期你恩将仇报,来捉我啊——” 闹归闹,到了时候,该上学的上学,该去茶坊帮忙去茶坊,傍晚才相看,总不能白日里不做生意了。 许如期与李静纨在灶房里忙碌了一日,到了下午,终于等到外头人少了一些,要歇一会儿。 娘俩刚往小板凳上一坐,外头就传来了呼唤声:“许掌柜的,李娘子,我是巷尾那家花间蜜煎的廖三娘,过来送些蜜煎给街坊们尝尝。” 李静纨连忙站起身,笑着打起帘子从灶房中走了出来,她接过廖三娘手中的匣子,柔声道:“都是街坊邻居,应当守望相助才是,你放心,你刚刚搬来,有什么事只管张嘴。” 廖三娘前不久刚刚搬来桥南巷,生得容长脸,细长眼,她在巷尾开了一间蜜煎铺子,专卖糖渍果脯,与许家人还未曾打过几次交道。 原本见丰盛茶坊中只有许荣昌一人,廖三娘还迟疑着不知该如何交际,见李静纨从灶房中出来,又接过了她手中的蜜煎匣子,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回她来,不仅仅是来送蜜煎的,廖三娘还想跟许家人做一做生意。 她磕磕绊绊地说道:“早听过许掌柜的与李娘子都是好人,现下看来真是不错,我这外地来的,只有一门手艺,旁的都不懂。” “嗐,我们也是外地搬来的,不过比你早来一些,可不必这样说。”李静纨立即安慰道。 “不是我瞎说,我家蜜煎味道当真不错,您尝尝便知道。”廖三娘说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可生意不太好,我就想着,您家茶坊人气旺,客人喝茶,配点蜜煎不是正好吗?” 李静纨闻言一怔,与柜台后头的许荣昌交换了一个眼神。 “并不是要占您便宜,我想着,若是茶坊愿意寄售我家蜜煎,我愿意分润八成给您,蜜煎赊卖,卖不出去退给我便是。” 廖三娘生怕许家误会她要来白白借丰盛茶坊人气,语速飞快地说道。 这样听来,倒是双赢的生意,茶坊丰富了菜品,多得了利润,廖三娘没有亏钱,又为花间蜜煎添了人气。 李静纨又瞥了许荣昌一眼,脸上笑意不减,却没有立即答应廖三娘,只道:“这事恐怕不能立即给您答复,廖娘子容我想一想。” “应当的。”廖三娘也没有强求,“您回头尝尝味道再回复我便是。” 她说着,对李静纨福了一福,正要道别,忽然停住了动作,视线看向后头道:“这是您家小娘子吗?长得真好。” 她们说话时,许如期从灶房里出来了,见廖三娘看向自己,也朝她福道:“廖阿嫂日安。” “哎哎,是个好孩子。”廖三娘目不转睛地看着许如期,“可说亲了?” “还不曾定下呢。”李静纨苦笑一声,不愿多谈这件事,“那便回见了?” 廖三娘回过神来,一叠声应了,待到走出茶坊了,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许如期一眼。 她的动作太明显了,许家人都察觉出了不对。 许如期摸了摸胳膊,皱眉道:“这廖阿嫂为何这样看我?” “先不管她。”李静纨摇了摇头,放下了手中的蜜煎匣子,“快到时辰了,你先回去换身衣裳吧。” 许如期怔了一瞬,回过了神来。 是了,她可还有个大麻烦在前头等着呢,也不知这李静纨十分看好的容郎君,究竟是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这回相看,却不在园子巷,也没约在脚店中。 傍晚时,许家父母领着许如期,拘谨地坐在问仙酒楼二楼的雅间内。 问仙酒楼是城南这一块儿唯二两间能酿酒的正店,端的是富丽堂皇,一楼只有散座,还有些喧嚣,二楼全被隔成了一间一间的雅间,里头不时传来几声轻笑。 唯有他们身处的这间雅间吵闹一些。 只因坐在许家人对面,留着长须的容掌柜谈兴大发,滔滔不绝地说着他那些大生意。 真是煎熬啊,开茶坊的许荣昌,难得碰上插不上嘴的时候,只能乖巧地捧着茶杯听着。 三间布庄,到了容掌柜的嘴中似乎变做了三间大钱庄,来来往往的客人,远的从漠北来,谈的生意动辄上百贯。 行会的行老针对容掌柜,被他轻松化解。 同行眼红诋毁,被容掌柜的老客户一眼看穿。 似乎整个临凌的风云大事,容家布庄独占三成。 许荣昌僵硬地笑了一会儿,想要捧场几句,发现嘴皮子都沾在了牙上,一时撕不开,说话时脸歪嘴斜,宛如中了风邪。 但容家人也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兀自沉浸在布庄风云中,许荣昌索性闭上了嘴,专心数容掌柜唇上究竟长了几根胡子。 许荣昌都撑不住,更别提旁人。 容掌柜的一边唾沫横飞地说,许如期一边走神。 毕竟是相看,她端庄坐着,不好看对面的容家郎君,只能死死盯着手中的茶杯。 方才进来时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只觉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好似有一张混沌的脸,上头插着偌大一朵绚丽的绸缎花,乍一看,瞧不清那容郎君究竟长得甚么模样。 时下年轻男子爱敷粉簪花的有,但许如期还未见过这样白茫茫的面孔,瞥的一眼便瘆得慌,索命白无常似的,教她头也不敢抬。 而白无常似乎也对许如期没甚兴趣,只安安静静地喝几口茶,一句话也不说。 许如期感到容郎君的视线也不曾落在自己身上过。 这一回,恐怕也要教佘婆子失望了。 但能出来做媒婆的,脸皮自然也是厚的。 即便雅间气氛尴尬,佘婆子仍旧一脸微笑,瞧不出心中在想什么,还抢在容掌柜低头喝茶的间隙,催促白无常索命——催促容家郎君带许如期出门转转。 容掌柜这时才从布庄风云中惊醒,想起这次出门是为了给儿子相看,连忙附和道:“对对对,嘉顺快带小娘子去看灯!” 坐在他身旁,打扮地像个华丽布娃娃的容母也瞬间生动起来,冲着许如期点头笑道:“一块儿去看灯去!” 容嘉顺闻言,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柔声道:“小娘子意下如何?” 他声音好听,态度也温和。 许如期飞快抬头,又飞快低头,低声应了,起身随着容嘉顺往外头走去。 坐着时看不出来,容郎君其实身量颇高,也十分消瘦。 许如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只觉得前头男子像披着一层泛着光的绸缎衣裳,叮铃哐啷地踩在高跷上。 他一边走,一边香气四溢,带着头上缤纷的簪花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着。 看得许如期的肝也跟着颤,总觉得面上被粉糊住了,喘不过气来。 容郎君并不知晓身后的小娘子内心有多精彩,自顾自地哼着小曲,三步并作两步,优哉游哉地走下了二楼。 他恐怕也晓得自己身高腿长,并没有全然抛下许如期往前走去,而是抱着手臂,在门前等了一会儿。 许如期匆匆追着他从楼上下来,不防他竟然侧身在门前候着,一眼便将他惨白的脸看在眼中,慌忙低头道:“您等我呢。” “嗯。”容嘉顺瞟了她一眼,细声细气地问道,“这条街往前走,灯好看,往后走,拐到凌河旁,有夜市,小娘子想往哪儿去?” 问仙酒楼所在这条街上,全是修缮的极大气的商铺,门前点的灯牌、挂的栀子灯也都选了朱红色。 因不是便宜的地段,来往的行人也少,有太阳时还不觉得,到了夜里,红彤彤的灯光映衬着容嘉顺白惨惨的一张脸,许如期只觉背脊发凉,强笑道:“去逛逛夜市吧。” 容嘉顺温温柔柔地应了一声,也不走,而是等着许如期慢慢走到他的身旁。 待到两人肩并肩了,他方才迈动脚步,领着许如期往小巷走去。 走得几步,许如期听到上空传来一道声音:“这回相看,小娘子可中意?” 容嘉顺态度倒是坦荡,许如期心想,若是自己此时含含糊糊地不肯把话说清楚,便落了下乘了。 于是,她赧然道:“不知您如何想的?佘婆子说您与我是说得上话的,可我并不觉得。” 她这番话说的并不委婉,若是换上寻常男子,如上回那李大郎,少不得要生气了,容嘉顺闻言却大笑起来,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多低头看了许如期几眼。 “小娘子实诚有趣,我也不好再藏着掖着。”容嘉顺道。 许如期讪笑一声,谨慎地抬起头看他。 他眼睛细长,眼尾上扬,滴溜溜看向许如期时,让她疑心他是什么精怪。 与许如期对上视线,容嘉顺说得更慢了:“方才我爹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容家布庄这几年生意大不如从前,我还有个大哥,分家最多只得一间布庄,只能说,日子也能过。” 说到这,他故意停了一停,意味深长地笑了:“若是小娘子不嫌弃,我对小娘子倒是满意。” 许如期骇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又想大喊使不得啊,又害怕拂了容郎君的面子,当场被白无常勾了魂去。 还好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夜市,喧嚣的人声钻进了许如期耳中,一排明亮的灯笼照亮了容嘉顺的脸孔。 她发现他脸上已经掉落了许多粉,露出了底下不甚白皙的皮肤。 容嘉顺顿时散去了鬼气,平添了几分滑稽,五官也能囫囵看个明白了——他长得并不丑! 许如期的肩头慢慢松了下来。 她转头去看两边的小摊,笑道:“只是婚姻大事,郎君一人满意可做不得数。” “这倒是没错。”容嘉顺笑盈盈地答了。 这夜市正在距离虹桥五里外的畅春桥下,沿着凌河绵延数里,规模极大。在一排长的看不到头的灯笼的照耀下,人群乌泱泱的,夜里也走出了摩肩接踵的架势来。 容嘉顺与许如期顺着人流走进了夜市中,听着两边小贩的吆喝,他颔首问道:“可有想要的?” 他话音未落,许如期已经开始摇头。 上一回相看已经大吃一亏,她怎会还落入同样的境地中,就不该与只见一面的男子发生金钱纠葛,几文钱事小,莫名背负骂名事大。 容嘉顺不知道前几日许如期与李大郎之事,纳闷地看了她好几眼,劝道:“这些年虽然家里不如从前,但也有钱,我也带了许多钱出来,小娘子只管开口便是。” 说着,他下意识地伸手往袖中一摸—— 摸中了一只不属于他的手。 还拿着他的钱袋。 容嘉顺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只觉得手中这肌肤细腻如女子,惊讶地偏头看向一旁。 他身旁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少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下一瞬,这少年撒腿就跑。 敷粉簪花、温柔细致的容家郎君抬脚便追,口中撕心裂肺地喊叫道:“小贼!抓贼啊!” 许如期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夜市人头攒动,三人压根跑不快。 小贼个子矮,动作滑溜,但耐不住容嘉顺高得鹤立鸡群,眼神好似鹰隼。 行人们也仗义,虽然没有直接出手相助,但偷偷绊小贼一脚,拽一下他的衣角,也叫他跑得越来越慢。 眼见是逃不了了,小贼狠狠咬了咬牙,心一横,将手中钱袋撕做两半,随手往空中一抛,大喊道:“撒钱咯!快来捡钱哦!” 伴随着容嘉顺喊劈了嗓子地叫嚷声,无数铜板,夹杂着几块碎银子一起,劈头盖脸地砸在路边倒霉的小贩身上,又滚落在她的独轮车上、地上、凌河中。 铜子落地的清脆响声,在喧嚣的夜市中也那样勾人心魄,引得所有人转头看去。 “财神散财咯!” 谁高喊了一声,周围百姓呼啦一下,一齐往铜板散落处挤去。 这时去捡不属于自己的铜板,所有人都觉得理直气壮,人多势众,人人都捡了,便人人都无罪。 只可怜了那被撒了一身铜板的小贩。 她是个中年女子,身前独轮车被一拥而上的人群掀翻了,人也被挤得往凌河倒去,她身边不远处,一个俊俏的年轻男子正徒劳地想要扒开人群拉她一把,却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 好不容易跟上来的许如期定睛一看,大叫一声不好。 那个眼见着将要掉入凌河中的小贩,正是白日里才见过面的廖三娘啊。 四月的天还凉着,凌河也湍急,这时候掉进河里,那可不得了。 许如期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伸手便抓住面前的人群,使尽全力,猛地往两旁一扒拉。 “哎哟,我的胳膊!” “老天啊,谁拿火钳出来钳人了不成,疼死了!” 人群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痛叫声。 长着一张俏脸的许如期,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势,如西楚霸王般从混乱的人群中拔出了一条缝,来到了廖三娘的身旁。 说时迟那时快,廖三娘的半拉身子已经悬在了空中,正感绝望之际,不知从哪儿凭空出现了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刹那后,她又脚踏实地地站在了地面上。 白日里见过的小娘子正皱眉看着她,忧心道:“你没事吧?” 廖三娘的一颗心这时才回到了胸膛里,眼含热泪道:“多谢小娘子,我无事。” 这时,许如期的双手也后知后觉地疼痛起来,她听见远处响起了锣声,知道已经有巡捕敲着锣往这边赶,不愿多待惹麻烦,拉着廖三娘退到了人少的地方。 她看廖三娘虽然惊魂未定,但也没甚危险之处了,冲她笑了一笑,慢慢地钻进了人群中。 为着一袋子铜子,晓得事情经过的人在往这一块儿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也顺着人群过来了。 人太多了,这里根本站不下,再这样下去要闹出人命了! 许如期出了一身冷汗,想在人群中找到容嘉顺,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不防巡捕过来这一眨眼的功夫,头顶一枝花的容嘉顺与扔钱袋的小贼一并被带走了。 这下别无他法,她只得紧赶慢赶回问仙酒楼搬救兵。 正是混乱的一夜。 待许如期上气不接下气地将事情说了一遍,容掌柜一家自然着急忙慌地往巡捕房去救儿子。 许家父母目瞪口呆,也只得挠头随女儿回家,一路上追问个不停。 许如期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到家后往床上一躺便昏死了过去,谁叫也不答应。 第二日,许如期睡到日上三竿,是被她阿娘摇醒的。 她嘶了一声,含混道:“阿娘,我手疼,我困。” 李静纨才不信,猛地一拍女儿胳膊,给许如期疼得龇牙咧嘴,只得坐了起来,耐着性子听她阿娘的高见。 “我跟你说,方才佘婆子上门了,说容家十分钟意你,若你点头,他们便分给容二郎一间布庄,让你们单过去。” 李静纨兴高采烈地说道。 “这样啊。” 昨夜容嘉顺表示过意思,许如期并不惊讶,心平气和地应了。 “还有呢,我还未说完!” 李静纨亲亲热热地搂着女儿的肩膀,神神秘秘地说道:“今日还有一户人家上门提亲,你猜是谁?” 许如期一怔,疑惑道:“还有谁啊?” “是昨日见过的,花间蜜煎的廖三娘,她带着儿子一块过来,我瞧了,那花郎君长得当真俊俏,你瞧一眼便知道了。”李静纨眼睛弯成了月亮,美滋滋地说道。 许如期瞪大了眼。 救人竟给自己救出了一段姻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许如期扭扭捏捏随着李静纨走进茶坊前,许应麟正饶有兴致地撑着下巴,坐在一位郎君面前与他说话。 许二驴连上了十五日学,总算今日旬休,正闲来无事打算出门招猫逗狗,刚路过茶坊,就碰上了天大的喜事——有人上门向他阿姐提亲。 他立时便失去了出门玩耍的兴致,鸟悄儿地躲在屋外,不教里头几个人看到他。 等到阿娘与那廖三娘携手走了,留下廖三娘的儿子一个人捧着茶杯忐忑坐着时,许应麟弯腰钻进茶坊,无视许荣昌瞪得溜圆的眼,轻咳一声坐在了那郎君面前。 那郎君惊得一跳,抬头看向许应麟。 许应麟看清了他的容貌,也惊了一跳,歪着脖子,瞪大了眼盯着人家脸看。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柜台后的许荣昌阴阳怪气地打断了他们对视:“奇了,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头驴,一声不吭戳进屋,歪着脖子瞧我家客人。” 遭了阿爹一番嘲讽,许应麟这才回过神来。 他不自在地笑了一笑,轻言细语对面前郎君道:“也不知您贵姓?” 那郎君也松了一口气,温和道:“在下名唤花照野。” “唔。”许应麟连连点头,“好名字呢,我叫许应麟,是许如期的阿弟。” “啊。”他提到了许如期的名字,花照野猛地一怔,接着,他整个人从头开始慢慢变红,一直红到了握着茶杯的手指上,“原来是许家小郎君,失礼了。” 花照野竟然是这样腼腆的郎君。 许应麟心里生出了逗弄他的念头,眼珠一转,凑上前去小声道:“我阿姐昨夜装扮的整齐出了门,你可是见着她?怎么忽然上门提亲来了?” 花照野闻言,头上几乎冒出了蒸汽,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真见着啦!”许应麟叹道。 花郎君只是笑,十分靠谱的模样。 昨夜许应麟等到阿姐与爹娘回家后便睡了,倒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忽然冒出来的花郎君长得不错,人也腼腆,还是一条街上的街坊,按照许家父母的性子,应当是中意的。 因此,照着许应麟的性子,这时候他应当是要继续揶揄几句才对,只是张了嘴,又忽然觉得心里十分得不舒服。 许家父母应当会中意这个郎君—— 这个念头一时挥散不去,在许应麟脑中嗡嗡直响。 许应麟自诩跟阿姐的感情一般。 她打人很疼,长得也不好看,时常跟他吵架,从来不让着他,又不温柔又不体贴。 但也不知为什么,从有意识开始,阿姐的事,不论大小他都门清,阿姐略略皱眉,他便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 若是有钱,他颠颠的乐意排长队买她喜欢的焦酸馅,给她扑她喜欢的糖兔,帮受委屈的她出头。 同一个爹娘生的孩子,长在同一个小院里,抬头看同一片天,脚踩着同一块地,按理说应当永不分离。 若是她嫁人了呢。 若是她离开了西厢房,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那么不仅昨夜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他不知晓,往后她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无法参与了。 茶坊外人来人往,喧嚣之中,许应麟仿佛被当头一棒。 这样的时候,莫名其妙的,他才终于明了许如期嫁人的意义,却无法立即消化这些复杂的情绪。 心烦意乱中,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对花照野胡诌道:“嗐,其实我阿姐长得也不好看,我觉得你长得还——” 话还未说完,花照野脸色大变,哑巴一般阿巴阿巴地伸手指了指许应麟身后。 一片阴影同时罩在了许应麟头上,教他把剩下半截话咽了回去。 许应麟僵在原地,咽了口口水,缓缓抬头向上看去。 他看见许如期正笑盈盈地站在他身后,俯身看着他。 “今儿不用上学,便出来淘气。”许如期一脸和煦地说着,伸手放在阿弟的肩上,“仔细我告诉阿娘。” 她说着,五指猛地一握。 许应麟倏地从凳子上弹起,哦噫一声,翻着白眼,随着许如期的手离开了座位。 “去灶上帮忙去。” 许如期笑眯眯地把许应麟往后头一推,不顾他刹那间往前窜出好几步,转头赧然地坐在了花照野对面。 她刚刚收拾阿弟时悄悄打量了这花郎君一番,见他脸上未抹粉,肌肤天生白玉一般,又因腼腆,透着一层淡淡的粉。 不说五官如何,单从这层皮上已经胜过前头相的两个郎君许多了。 花照野看着许如期坐下,仍说不出话来,直冲她笑。 他握着茶杯的手倒是越握越紧,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出声道:“昨夜多谢小娘子救了我娘。” 他说话的声音也十分温和好听。 虽说郎君不可貌相,但他确实长得好,许如期心里头的戒备都轻了许多,也笑道:“都是街坊邻居,难道能看着廖阿嫂掉进河里去,只是昨夜我却没有看到你。” “原本我就在阿娘身旁,但阿娘唤我去为她买个胡饼,便离开了一会儿,哪晓得就闹起来了。” 花照野提及昨夜之事,仍是一脸心有余悸。 许如期也觉得有些后怕,那时若是她迟了一步,廖三娘定会掉入凌河,大晚上的又瞧不清楚,片刻就失去了踪迹。 两人客道了几句,花照野从身旁拿起一个匣子,放在桌上朝着许如期打开。 匣子里装着满满的蜜煎杏脯,每一颗都吸满了蜜汁,是晶莹剔透的琥珀色。 “想来想去也不知拿什么来谢您,这盒杏脯每一颗都是我选的好果,亲手炮制的,请您尝尝。” 提到蜜煎,花照野的腼腆一扫而空,双眼有神,话语间中气都多了几分。 许如期为他的神情所感染,伸手捻了一枚杏脯入口,略微咀嚼后,她微微睁大了眼。 临凌产杏,许如期在临凌也吃过许多杏脯,临凌的杏脯大多都随本地百姓的口味,甜如蜜,软如云,尝个几枚能甜掉了牙,与花照野送上的这一匣子全然不同。 也不知这是何地的炮制方法,许如期只觉得杏脯入口,乍一品是甜的,但咬开弹牙的果肉后,里头又透着一丝酸。 这一丝酸巧妙的中和了甜,让杏脯尝起来甜而不腻,留有一缕新鲜果肉的香气。 “当真不错。”许如期惊讶地捂嘴道。 “这是我们家的秘方。” 许如期夸了蜜煎,花照野更是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兴奋地说起了蜜煎制作的心得。 说的几句,他见许如期的眼神开始游离起来,连忙住了口,赧然道歉道:“瞧我净说些小娘子不爱听的。” 许如期回过神来,刚想张嘴,听见后头灶房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她阿娘与阿弟压低了声音的争吵声。 她立刻反应过来,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的柜台后。 正瞧见她阿爹侧着脸,斜着身子,把脖子伸成王八样往这边探——想方设法偷听许如期与花照野讲话呢! 今日丰盛茶坊竟然没什么客人,两位年轻男女对坐着,还有几双眼睛悄悄从各处看向他们。 真是把人羞死算了。 许如期脸上也跟着红了,一扭身,冲着灶房喊道:“阿娘,快些出来吧。” “嗳。”一个女声远远地从灶房里传来。 李静纨眼睛弯成月牙,迤迤然走出来,不看许如期一眼,只柔声对花照野道:“好孩儿,你娘把你留在这儿,说先回去看店了,你回去跟你娘说一声,寄售的事,下回她挑个时间咱们好好谈一谈。” “啊,多谢李娘子。” 花照野心里不藏事,得了李静纨的允诺,他高兴不已,站起身来对李静纨长揖到地,高声道:“我这就回去与阿娘说。” “嗳嗳。”李静纨受了他的礼,笑眯眯地看着他快步走出茶坊,往巷尾去了。 茶坊里散落的几个姓许的,也一样伸着头,站的站,坐的坐,躲的躲,看着花照野走远。 等花郎君走没了影,柜台后的许荣昌与灶房里的许应麟一个箭步窜了出来。 许应麟腿脚快,抢了到了他方才坐的那张椅子,屁股还在半空便一叠声对他阿姐道:“怎么样怎么样,你瞧着这郎君可顺眼?” 话音刚落,身下的椅子被人从后头抽走了,许应麟臀部一凉,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许荣昌乜了地上的儿子一眼,理了理衣衫,坐在抢来的椅子上,郑重对许如期道:“小妮,我瞧着这个郎君挺好。” 许如期眉头微蹙,没说话,抬头看了她阿娘一眼。 李静纨正看着她呢,见状连忙附和道:“我瞧着也挺好的。” 许如期的眉头仍旧不曾解开,她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那容家郎君那边呢?” 许家父母闻声一震,异口同声道:“昨夜闹成那样,你竟然还惦记着?” “不是,昨夜到底发生甚么了,有没有人能告诉我?” 许应麟捂着屁股,撑着桌子爬起来,左看右看插嘴道。 “也不是惦记,就是觉得,花郎君若是想与咱们家做生意,我担心爹娘——” 许如期咬着唇,声音低低的,也没将话说明白。 方才她听见李静纨提起寄售蜜煎的事,心中难免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他们才与花家做生意,若是因此让爹娘吃了亏—— 那即便上门提亲的是江崇峰,她也不会答应的。 李静纨松了一口气,跟许荣昌对视了一笑,噗嗤一笑道:“你当你爹娘是冤大头吗?” 她坐在许如期身旁,搂住女儿的肩膀,谆谆道:“茶坊做了这些年,若是一点新鲜吃食也没有,早晚客人都跑光了,上回她来时我就尝了她带来的蜜煎,配茶吃确实不错,与本地蜜煎味道不同,这事,那时便跟你爹商量好了。” “莫要多想,小妮还不知道你爹有多精?”许荣昌说着,冲女儿挤了挤眼,“倒是容家郎君那边,若是你觉得他不错,他家确实应当殷实一些。” “就是容郎君淘气许多,阿娘觉得他不大稳当,昨夜吓人一跳,不过若是你喜欢——”李静纨也有些犹豫。 “不是!你们都不理我!”许应麟气得跳脚,哇哇大叫起来,“好啊,你们仨才是一家人是吧,昨夜到底怎么了没一个人与我说是吧!” 许荣昌没理滋儿哇乱叫的儿子,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把他重新摁倒在地,语重心长地对许如期道:“其实我看得出来,花家也是殷实人家,虽说不及容家,但他家还有好处,家里只有廖阿嫂与花郎君两个人,还就在巷尾,离家近。” “对对对,你还小,不晓得这也是好处呢。” 李静纨连连点头道。 “那我,再想一想?” 许如期说着,头越来越低。 许家父母见状,晓得她恐怕心里还没想通,没有当真想要嫁人,心里发急,面上却不显,只是哄着她,要她想多久都没关系。 “两位郎君备着定亲用的鎏金钗我都瞧过了,闪闪发亮,好看着呢。”李静纨伸手摸了摸许如期的黑发,“我就盼着哪一日,我的女儿能戴在头上。” 母亲的手轻轻拂过许如期的发梢,母亲温柔的期盼落入许如期的耳。 她浑身一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一天,到了夜深人静时,西厢房中的油灯仍旧亮着。 迎着昏暗的光,许如期坐在桌前,捧着铜镜,对镜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发间。 她给自己挽了发,梳了郑重出门时才会梳的发型。 她的发间插着一只小小的鎏金花钗。 这只花钗款式简单,放了这些年没有带过,原本闪亮的表面黯淡了许多。 这是许如期十五岁生辰那日收到的礼物。 有一个笑起来很好的少年,临走之前,将这枚鎏金钗放在她手心中,他跟她说,要她等他回来。 李静纨期盼的场景,早就在四年前,深夜无人时,出现过了。 许如期定定地看着铜镜中昏黄的自己。 鎏金钗已经蒙上了一层雾,她的记忆也应当随着这只钗,一齐淡下去。 她总不能一辈子,都只能摸黑带上金钗,让她的阿娘失望。 许如期僵硬地看着镜子,直到看到眼睛泛酸,她毅然伸手将头上的鎏金钗取了下来。 她把它放回了原本的小匣子里,将匣子合上后,又起身打开了放厚衣裳的箱子。 许如期把匣子放在了箱子的最深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送蜜煎过来时,廖三娘与我交了底,他们除了巷尾那间蜜煎铺子、铺子后头的宅子,在南边镇上还有一片果林,听她说现下种的是杏子。” 李静纨与许如期缩在灶房中,一边忙碌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得来的消息。 “他们家还有林子呢?”许如期有些惊讶,“竟然专做蜜煎果脯,又有地有手艺,为何要搬来临凌?他们原本是哪儿人?” “就是南边钱湾镇人,我仔细探了口风,廖三娘说的含糊,我看是因为她丈夫死了的缘故。” 说到这儿,李静纨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正巧这时一壶新茶已经煮好了,她手脚麻利地将灶上已经煮好茶的茶壶拿下来,将滚烫清香的茶水注入茶杯中。 一旁的许如期连忙接手,把茶杯放在食桉上,准备撩帘子送出去。 “没了丈夫,立即把镇上家产卖了,只留了果林,带着儿子上临凌来讨生活。”李静纨看着许如期的背影,喃喃自语道,“这廖三娘与夫家不睦?到也是个狠人啊。” 许如期将茶送到客人手中,回到灶房对李静纨摇头道:“阿娘这样说,我还以为花郎君是三岁小儿呢,他与我一般大,都十九岁了,寻常商户人家,这么大的郎君早该顶起门户来了。” “是这个理,兴许是花郎君要上临凌讨生活也不一定。”李静纨一拍脑袋,“我们如期真是长大了,要比阿娘聪明了!” 许如期回头嗔道:“阿娘逗我呢。” 李静纨感慨道:“哪儿呢,你倒是当真长大了,懂事了。” 许如期没接话,听见外头喊要一份鹌鹑馉饳儿,应了声后,自顾自地往灶里添了柴,数了五个馉饳儿,备着水滚了下进去。 “我跟你说话呢,好孩儿,你说这个花郎君究竟好不好,你可愿意嫁?”李静纨凑上来,挡着女儿干活,“你有什么想法,与我说一说呀。” “阿娘,我拢共也就见过他一面,哪有什么想法?”许如期垂头瞪着锅里沉浮的几个馉饳儿,含含糊糊地不肯说明态度,“要我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如您帮我决定得了。” “好啊,你自己的终身大事,说得这般不上心。” 李静纨说得恼了起来,伸手拍打了许如期一下,抢过她盛好的馉饳儿,瞪她道:“你这个不懂事的,这几日可是待你太好了些!” 说罢气鼓鼓地端起食桉转身走了,衣摆都要飞到许如期面上去。 “真不讲理,不是刚刚还夸我懂事吗——” 许如期揉了一把胳膊,背着身噘着嘴嘀咕着,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阿娘听见又要锤她。 因为担心等会李静纨回来又要念她,许如期索性把灶上一壶烧好的水倒入装客人用过的茶具的大木盆中,又操起一把竹筅,从灶房另一头绕出去,预备去凌河旁清洗茶具。 木盆本就沉重,何况里头还装满了茶具、热水,换做许应麟都提不动,许如期却稳稳当当地捧着,迤迤然抬脚往河边走去。 只是刚刚走了几步,便听到虹桥上有人在唤她。 许如期一怔,抬头望去,只见桥上有个瘦条条的男子,背光站着,瞧不清面孔,正一边喊她一边笑呢。 “我听爹娘说了,丰盛茶坊在虹桥头,还想着过来要打探一番,谢谢您那晚帮忙,没想到这么巧便遇见您了。” 那男子说着走近了,许如期眯起眼看去,发现他不但瘦,而且高,细眉细眼,皮肤像小麦一般颜色。 竟然是容家郎君,容嘉顺。 “啊,是您呀,那晚谁碰上了都会管的,不用客气,再说容家布庄离虹桥挺远的,您怎么有空过来。” 容郎君脸上不抹粉,头上不簪花,瞧上去顺眼了许多,许如期也没有从前的拘谨,端着大木盆冲他福了一福。 容嘉顺笑盈盈地从虹桥上下来,瞧见许如期手中的大家伙,想也未想,便要伸手去接:“您一个人搬,恐怕——” 他话音还未落地,刚接过来的木盆已经要落地了,还好许如期眼疾手快,抢在家伙什落地前伸手抬了一把,才没教满满一盆茶具就地摔个稀碎。 “您可当心些,这个可重了。” 许如期心有余悸地将木盆端稳,小心地瞥了一眼容嘉顺柴火棍一样的胳膊。 在小娘子面前丢了个大的,容嘉顺脸涨得通红,难得失了一贯的从容,结结巴巴道:“小娘子力气可真大,您端着这一大盆,去作甚呢。” 许如期笑了笑,一边往河边走,一边道:“拿去洗干净。” 她说罢,没等容嘉顺回答,沿着丰盛茶坊与虹桥间的小道走去,这小道两边种了不少树,没一会儿便把许如期的人影挡没了。 容嘉顺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嗳了一声追了上去。 想来容郎君从小娇生惯养,听闻是在玉华坊那样的富户坊中长大的,没来过这样庶民的地方。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许如期走到河边,小心地踮着脚寻了块干净石头上去蹲着,隔着两步远看着许如期熟练地洗刷茶具,敬佩道:“小娘子干活真麻利。” 许如期礼貌道:“您要是从小在茶坊长大也一样麻利。” “我阿娘疼我,从小在布庄长大,也不曾让我去做过什么活计。” 凌河边长着几颗柳树,现下正是飞絮的时候,容嘉顺一边摘着黏在身上的柳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许如期搭话。 两人说了几个来回,许如期终于没按捺住,疑惑地转头看向容嘉顺道:“容郎君,您今日过来,究竟是为的什么事呀?” 她皱着眉头,看起来十分认真,阳光正巧洒在了她的脸上,教她面上的绒毛与柳絮一般,挠的容嘉顺发痒。 他一时没绷住,说了心里话:“我回去后想了想,那佘婆子说的没错,我的确与小娘子有话讲。” 容家在相看后便遣佘婆子过来示好了,可一日过去也没等到许家答复,容嘉顺越想越不是滋味,索性自己过来寻许如期问一问。 他说完后,见许如期面上神色未动,心里咯噔一下,也有些懊悔自己冲动,垂下了头来。 许如期还未说话,容嘉顺便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教她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谨慎道:“这个事,我还要与爹娘商议一下。” “嗳,倒也是能商量。”容嘉顺看着许如期捧着洗好的茶具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小声说道,“只是小娘子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又有人问许如期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她能怎么想,她只是打算顺从地嫁人,可是她也并不知道应该嫁给谁,人人都告诉她这是终身大事—— 那,若是她选错了,会怎么样呢。 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许如期却只觉得被蓝天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忍了一忍,强行挤出一个笑来,轻声道:“这个我也没想过,我还要回去干活呢,容郎君不若来茶坊喝上一杯茶。” “不了不了,我也该回去了。” 想来容嘉顺也晓得这样偷偷过来寻许如期多少有些失礼,摇了摇头,跟着她身后,一齐离开了河边。 两人走到了桥头,一个要上桥回去,一个要返回茶坊,本当就此分别,容嘉顺又神使鬼差地停下了脚步,小声问许如期道:“小娘子可曾想过要嫁什么人?” 许如期一时被问住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该怎么敷衍,抬头一看,容嘉顺早就不见了。 许如期心事重重地顶着李静纨的诘问——“到哪儿去了,阿娘就说你一句,你就置气走了,怎么这么爱生气。”——将洗净的茶具擦干净,摆整齐。 李静纨见她神色不对,停下了絮叨,皱眉道:“真的生气了?” “没有。” 许如期做好了手中活计,走到灶房门前,撩起帘子看了一眼柜台后的她阿爹。 不甚高大的许荣昌正笑得菊花似的,向客人介绍早上廖三娘刚刚送来的蜜煎。 隔着一丈远的距离,许如期能看清他笑起来眼角纹路几乎长进了鬓角里,下巴上仅有十几根轻飘飘的胡须,与软脚幞头下稀疏的头发交相辉映,凑成了她阿爹愁云惨淡的男子气概。 许如期转头疑惑地问李静纨:“阿娘,你当初怎么瞧上我阿爹,决心嫁给他的啊?” 李静纨一愣,随着许如期的视线抬头看向了丈夫。 她的脸一下红了起来,伸手狠狠拍了女儿两下,嗔道:“你阿爹现下是年纪大了,他年轻的时候长得好看!那时我家被你外公败完了,城里房子也卖掉抵债,刚搬回村里祖宅,人生地不熟,都是你阿爹出面帮忙的呢!” “那您就是看中我阿爹长得好看,能帮您的忙?” 许如期总结道。 “也不全是,那时许家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日子过得也红火。”李静纨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这样啊。” 许如期肩头松了下来,视线也从她阿爹身上转到了远处,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似乎陷入了难以抉择的困境。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远处某个不存在的东西,任由李静纨如何问她也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许如期大梦初醒般转过身,看向了一脸忧愁的李静纨。 她语气平平道:“这样的话,阿娘便应了花郎君吧。” 李静纨不防她说出这一番话来,骇得倒吸一口凉气,磕磕巴巴道:“这,这,你可是想好了。” 许如期笑了起来,她十分肯定地说道:“我想好了,阿娘,花郎君挺好的,就是他了。” 铺一个小垫子,放一个小钵钵,[求你了][求求你了]进行一些营养液的乞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许如期在茶坊中抛下重量级的发言后,原本就焦急不已的许家爹娘更是吓了一跳。 可惜白日里茶坊客来客往,实在不是谈话的好时候。 等到茶坊打烊后,一家人鬼鬼祟祟地背着已经打起鼾来的刘廿七娘,关上已经被许荣昌修好了的正屋大门,头靠头缩在一团。 刚刚才得知消息的许应麟压低了声音问道:“阿姐,你当真下定决心要嫁?” “嗯。”许如期淡定地点点头,“我下午问阿娘为何要嫁给阿爹,阿娘说,阿爹长得好——” “哈?”阿姐一句话说了一半,许应麟已经听不下去了,“阿爹长得好?是阿娘的眼睛长得不好吧!” “兔崽子,你就安静闭嘴听着,能烧了你的心不成?” 已经全然看不出年轻时风姿的许荣昌恼羞成怒,恶狠狠地赏了儿子三个脑瓜崩。 许应麟被揍得哎呦一声,刚想再顶嘴,抬眼便瞧见他阿娘与阿姐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油灯一晃一晃地照在她们面上,如同两尊怒目金刚。 唬得许应麟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多嘴了。 许荣昌全然不知淘小子的想法,只见许应麟抬头看了一眼便乖顺地垂下了眼,非常满意自己有如此威严,冷哼一声:“还是得揍。” 许如期只当方才一切没有发生,心平气和地接着说道:“阿娘说,她看中阿爹长得好,热心肠,家里也殷实。” “嗐,”许荣昌闻言乐不可支,尾巴翘上了天,“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就那样,也没有你阿娘说的那样好,你是不知道,你们阿娘年轻时才叫一个好看,又识文断字,一回村里,十里八乡的眼睛都看了过来!” 他美滋滋地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长须,正想再夸赞一番娘子年轻时有多貌美,不防视线一转,与幽幽看着他的李静纨对视上了。 许荣昌心中一突突,手上一颤,仅剩的十几根胡须都被拽断了一半,只觉自家娘子如同上回拜过的袄子教大神仙,下一瞬眼里就要燃起一把火把自己烧了。 他连忙如同身边的儿子一般,垂下了头,认真听着许如期讲话。 许如期歪着脸看了许家父子一眼,侧脸对她阿娘道:“我瞧着花家郎君就如您说的差不多,家里殷实,人长得好。” “是这样没错,这个小郎君看上去倒是比之前相过的李郎君,容郎君要踏实一些。”李静纨皱起眉头,咬了咬唇道。 许如期双手一摊:“您看,这不就得了。” “花家就住在巷尾,有什么事咱们也顾得上。” 许荣昌小心抬头,补充道。 “话是这么说,我这心突突地跳,总觉得哪儿不对。” 李静纨捂着胸口叹道。 “这事好解决,阿娘明日去寻个神算子,算上一卦,不就得了?”许应麟垂着头,眼睛滴溜溜地在转来转去,按捺不住地出了个主意。 李静纨不防自己隐秘的嗜好被儿子点破,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伸出两根指头,揪住他胳膊内的嫩肉狠狠拧了一圈。 许如期在阿弟叫出声来之前,精准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淡淡笑道:“不早了,爹娘早些睡吧,定下来了,就早些告诉祖母,免得她心中存着事。” 她说话间神色凛然,颇有大将风度,全然不似从前的小女儿姿态,一时之间,竟然像变了个人一样。 许家人被许如期的气场震慑,纷纷点头,谁也不敢多说话,分头自去歇息。 家人都睡下了,许如期洗漱一番,也钻进了自己柔软的被褥中。 现下是四月中旬,夜里,河边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时不时能听到不知名小生灵的鸣叫,河中的扑通声,在夜深人静时也格外的清晰。 真是奇怪,若是真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人倒也品不出静谧来。而太静谧了,便叫人从骨子里感到害怕。 害怕明天太阳升起时,世界会不会变了模样,害怕今日的勇气,害怕未知的前路。 到底还是没忍住,许如期蜷缩起来,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掉进被褥中,转眼便消失了。 她被骨肉至亲包围着,却被一阵透骨的孤独吞没,而她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哑口无言地被命运推动着走向明天。 黑暗笼罩着她拥有的一切,她无法克制地开始怀疑—— 女子为何要嫁人,为何要收拾行囊离开自己的家,为何要与家人告别? 许如期想不通,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怕,最后竟怕得发起抖来。 她只见过花照野一面,弄不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性子的郎君,也不知道廖三娘好不好相处,以后会不会也如同刘廿七娘一般,横竖看她不顺眼。 她又想起李静纨,想起刘廿七娘。 她们出嫁前害怕过吗,她们与家人分开时感到惶恐过吗。 一定也是害怕过的,惶恐过的,阿娘也是小娘子的年纪长大的,祖母也有过十九岁的时光,她们如今却再也瞧不出嫁人前是否曾有过惶恐。 所以都会好的,都会过去的,她也能如同阿娘祖母一般,过上平静安宁的日子。 如此这般,许如期双手环抱着自己,安慰着自己,慢慢进入了梦乡中。 这一晚,她梦见了好久不曾见过的人。 少年江崇峰踩在门口歪脖子树上,一言不发地伏在墙上看她,他难得严肃,没有笑,没有叫她的小名。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要跟她告别似得。 坐在西厢房窗前的许如期却已经是十九岁的模样了。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铜镜,铜镜里的自己,与墙头上的江崇峰已经不像同龄人了。 就好像他永远留在了许如期的梦境里。 “你是不是死了。”许如期看着他漂亮、上扬的眼睛,喃喃说着,“其实我应当盼着你死了才对,你若是好好的,为何这样狠心让我等。” 少年额间有几缕不老实的头发,随着带着夏天气息的风飘啊飘。 他就定定地看着许如期,一动不动地看着,像他离开的那天,又不像他离开的那天。 许如期又舍不得了。 “你还是要好好活着。”她怅然地看着记忆中的江崇峰,“我也要好好活着,我要嫁给一个好人,夫妻恩爱,过上好日子。” 她说了这句话,江崇峰的身影便晃动起来。 梦里的许如期眨了眨眼,少年已经从墙上消失不见。 既然女儿已经松了口,选定了花照野做丈夫,许家父母心里也觉得花家人口简单,家境殷实,花郎君本人看上去也稳当。 这件事婚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一事不劳二主,虽说佘婆子介绍的两个郎君都没成,但她本人确实挑不出错处,也不像一般的三姑六婆那样嘴碎,许家便仍旧托了佘婆子为媒,携着草帖去了花家。 草帖上列着:许家长女如期,十九岁,生肖猪,七月初一辰时生,父许荣昌,母李静纨,弟许应麟云云。 早就通了气,上午托佘婆子送的帖,下午便得了花家的回帖,上列:花家长子照野,十九岁,生肖猪,二月十六午时生,父已故,母廖三娘云云。 许荣昌手中拿着花家草帖,茫然站立许久,方才长叹一口气。 “许掌柜心疼女儿,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一旁送草帖过来的佘婆子抿了抿头发,笑眯眯地看着许荣昌。 “不瞒您说,我当真舍不得小妮。”许荣昌说着,眼珠子都发红了,“总觉得还是一点点大呢,一转眼就要嫁人了,你说这,嗳。” 佘婆子仍是陪着叹道:“谁说不是呢。” 两人长吁短叹了半刻钟,一个说一个捧,许荣昌几乎被佘婆子弄得掉了眼泪,恨不得抛下手中活计,立刻躲进后头院子中放开大哭一场。 正是眼眶含泪,将哭未哭之际,终于看不下去的李静纨从灶房里走了出来,笑着将一大串利市钱放在了佘婆子手中,柔声道:“明日我们便托算命先生卜算八字,待换细帖时还要再劳烦您了。” 佘婆子视线扫过铜钱,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拢起手来,垂眸略微数了数,满意地抬头冲李静纨笑道:“李娘子是爽利人,您放心,小娘子的事情我惦记着,卜算的事也请您尽快。” “好好好,您也放心。”李静纨一边说,一边将佘婆子送到了门口,冲她一福,待她回了礼,又站在原地目视她远去了。 见人已经走得没了影,李静纨才折返回来,赏了柜台后讪讪的许荣昌一个白眼。 许荣昌被白得抓耳挠腮,想要跟着后头,钻进灶房里跟娘子说几句软和话,表白自己是一时情难自已,才忘了要给佘婆子利市场钱,却又不好抛下客人。 快到傍晚时分了,这时候店里都是些不爱回家的单身老客人,最是惫懒,纷纷起哄道:“许掌柜快些去哄李娘子吧,莫要回头又挨了一脸花哟。” 虽是熟悉的街坊,但到底是客人,许荣昌不好说什么,只得挠头应了,憨笑着朝客人们作揖。 许如期与李静纨躲在灶房帘子后头,一边你一颗我一颗地分食廖三娘送来的梅子煎,一边观看许荣昌发窘。 最后还是许如期先看不下去,扯着李静纨的衣袖摇晃道:“阿娘,您去救救阿爹吧,您瞧他多可怜啊。” 李静纨把袖子从女儿手中扯出来,没好气道:“就该让他长个教训,哪儿有像他这样的,接了草帖不给媒人利市钱,说出去都丢人死了。” 嘴上这样说,到底李静纨还是心疼丈夫,想了一想,转身端着一壶水从灶房中走了出来,笑着一一给客人杯中注入了开水,半真半假道:“什么一脸花,没有的事,将我说的母大虫似得。” 客人们只是嘴上厉害,见李静纨出来护夫,也收了神通,嘻嘻哈哈混了过去。 见客人不再闹腾,李静纨转身看向一脸忐忑的许荣昌,小声嗔道:“行了吧你。” 许荣昌腆着脸,伸手去接李静纨手中的铜壶,不防她忽然看向外头,僵在了原地。 许荣昌随着李静纨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一个捧着匣子的白面小郎君,正满脸绯红,在茶坊门口踟蹰不前呢。 李静纨怔了片刻,当即转头朝灶房大声道:“孩儿,过来一下。” 许如期嗳了一声,掀起帘子从灶房里走到李静纨身后,待要发问,倏然间也僵在了原地。 两个刚刚交换了草帖的年轻男女,隔着两位长辈对视了一眼,只一眼,便闹了两个大红脸。 原本只是绯红的花照野,此时红得像个煮熟了河虾,连指甲盖都泛起了粉。 此情此景,李静纨笑得见牙不见眼,她推了身后的许如期一把,催促道:“愣着作甚,人家花郎君送东西过来,快些去接着啊。” 许如期这才回过神来,声若蚊蝇地应了,期期艾艾地走到花照野面前,伸手去接他手中的匣子。 第一次,没接着,花照野没放手。 许如期瞪大了眼,手也僵在了半空。 许荣昌见状连连咳嗽,大声对李静纨道:“嗓子有些不舒服,想来是吃多了蜜煎,齁住了。” 李静纨想笑又不敢,也大声回道:“让你别吃那样多,寄售的蜜煎你一个人便吃了小半吧。” 两人一来一回,吵得花照野总算恢复了一半的神智,他侧过脸不看许如期,小声嗫喏了一句,这个放不久,最好今日便用了。 说罢,将匣子往许如期手中一放,不等她回答,撒腿便跑。 许如期还未如何,她身后的许家父母,已是放声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花照野送来的东西,被许如期遮遮掩掩地放回了家中,还得了李静纨的揶揄——怎么,都不让爹娘瞧瞧是什么?一口也不愿分给我们吗?——她只当自己是聋了,一声不吭地绷着脸继续干活,直到茶坊打烊为止。 待回了家,许如期打开了匣子,看清里头摆着整整齐齐几个雪白的团子,也没先尝一尝,昂着头送到正屋里,冲着许家人清了清嗓子。 三个脑袋立刻聚了过来,瞪大眼睛看着几个团子,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 “什么口味的团子?” “应当是甜的,你阿姐喜欢吃甜的。” “哎呦喂,正好六个,咱们四个加祖母每一人个,还能再给阿姐留一个,花郎君好生上心哟喂。”许应麟想讨打,捏着嗓子,摇头晃脑地说道。 以往二驴耍贱,必会立即得到阿姐的一肘子,痛得他嘶嘶作响,他方才觉得一日圆满。 可今日许应麟说完后,下意识地闭上眼缩脖子躲了躲,那必定会来的一击却不曾如他所想的出现。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看向许如期,瞧见了一个面带笑意、温和的阿姐。 许应麟一怔,心里慢慢,生出了一些复杂的滋味。 许如期浑然不觉阿弟的心思,郑重看着面前的雪白团子,捻了一只放入嘴中,一口下去,果子的清甜和着团子的香甜溢满了口腔。 是又甜又软的蜜橘团子,微微发凉,吃一颗教人心情大好。 许如期眯起眼睛,将匣子往许应麟手中一放,潇潇洒洒地转身道:“挺好吃的,你们分了吧,我回去睡了。” 她长袖一挥,走得潇洒,只当没有听到身后几个人拉长的、揶揄的笑声。 许家与花家交换了草帖的这一日,李静纨激动的一夜未眠,翌日清晨,便按捺不住地收拾整齐,带着东西,打算往上回算过命的瞎子陈那儿去。 她起来的太早,许荣昌也是鸡鸣才睡,李静纨出门时他还在床上打着小呼噜。堂屋里打地铺的许应麟被他阿娘从头上迈过也没醒。 天还是蒙蒙亮,东厢房的刘廿七娘都未睁眼,李静纨已经推开院门,匆匆往南边去了。 早晨有些凉,小风从人衣袖里钻进来,冻得人直哆嗦。 李静纨抱着双臂,步履匆匆,只管埋头走路。 这时候城里已经有人行走了,但她独自一人,热血上头时跑了出来,走进小巷时,还是禁不住害怕。 其实等到许荣昌醒来,再与他一道过来也行,可李静纨忽然就无法再等了,她辗转一夜,在心中祈求了一夜,迫不及待地想问问上苍,得一个准信,晓得她心尖上的女儿是否觅得了好归宿。 这个世道,女子就是过得比男子苦。 什么纲常伦理,什么官府律例,全都推着女子从家里出去,带着嫁妆,走到别人家里去,伏低做小,生子做活。 上至天潢贵胄,下到许家这样的市井人家,哪一家的女子也逃不过这一劫。 从许如期十五岁,或者更小的时候起,李静纨便开始担忧起女儿来。 先是担忧江崇峰是不是良配,再是江家人什么时候回来,接着担心许如期什么时候能放下,最后担心女儿究竟能不能嫁个好人家,过好下半辈子。 这些年里李静纨不曾睡过一个踏实觉,许如期越大,她越是无法入眠。 夜深人静,连枕边人也睡着时,李静纨悄悄问过自己,为何一定要嫁女? 她生下来的一团骨肉,吸空了她的胸脯长到这么大,终于亭亭玉立,却要拱手让人,从此变做两家人,为什么? 她咬着被褥在夜里掉泪,但她是怯懦的人,不敢当真把这些大逆不道的疑问宣之于众。 女子都是这样长大,李静纨也是十七岁那年来到了许家,谁也不能说这是错事,这是天地人伦,是天经地义。 她心中有许多的疑问,只能付诸神鬼之说,求上苍解答。 走得太快了,风吹得李静纨眼睛痛,她狠狠眨了眨眼,才缓解了眼中一阵忽然的酸涩。 李静纨走到地方时,瞎子陈的卜肆不出所料的没有开门,她搓着手,僵硬地在门前候了一刻钟时间,才听到里头传来了淅淅索索的声音。 她扯了扯嘴角,赶在门打开的第一时间,笑道:“我这有一对八字,请先生卜算。” 瞎子陈一怔,接过李静纨手中的草帖,用他仅剩的眼力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中年女子,点头道:“进来吧。” 明明只过了一会儿,但李静纨走出卜肆,再看到天时,却像过了十九年。 许如期与花照野的八字十分相合,瞎子陈说,她的女儿嫁人之后,一定会一帆风顺,过上好日子。 李静纨双手合十,一动不动地望着已经透亮的天,直到咽下了眼中的泪,方才走上回家的路。 花家也卜算出来了吉兆,两边经由佘婆子搭线,约定三日后互换细帖。 细帖要写明许如期的嫁妆、花家的聘礼,还需佘婆子、两边尊长见证,待交换了细帖,这一桩婚约便成立了。 这是了不得的大事,教许家上下都紧张起来,连茶坊也提早打烊。 到了这时候,刘廿七娘也终于出了手,她在晚饭后召集了许家父母与许如期三人,掏出一张房契,当着儿子儿媳的面,递到了许如期手中。 “临凌太大了些,我是个乡下老婆子,日日出门,转了这些日子,也就瞧着这间屋子价钱合适。” 给孙女添了嫁妆,明明是件好事,当着大儿子一家人的面,刘廿七娘仍旧板着一张脸。 “按照村里的道理,嫁女应当分些田地,但我料到你是不会回去的,咱们家也不是什么大地主,还特特为你照料你在乡下的奁田,便做主把田地折成了宅子。” 农户人家攒下些田地不容易,刘廿七娘自然有些不愿分薄了家产的小心思,但她说出来的话也不无道理。 许如期长这样大,一年之中也就过年时归乡几日,回乡路都认不清,隔着叔伯阿弟,又怎么晓得自己的奁田如何,不如给她在城中置宅,也教她能看得见摸得着。 原来祖母每日都出门,为的是这个缘故。 顶着许家父母五味杂陈的目光,许如期接过刘廿七娘递过来薄薄的一张房契,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因祖母与阿娘的矛盾,许如期在刘廿七娘进城来的日子里,并非实心实意地孝敬她,恭顺中总带着些不情不愿。 平日里有多不走心,现下许如期便有多懊悔,看向祖母的眼中全带了出来。 兴许是许家人的眼神太过明显,刘廿七娘没有表情的一张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快意,哼笑着对他们道:“小妮是家里最大的孙辈,她不嫁人,她的几个堂妹也不好找人家,乡下人定亲定的早,我也是不愿把她们都拖得大了,才厚着脸皮进城,现下好了,教你们晓得我是为什么催小妮成亲。” 闻言,许如期心里更是忐忑,祖母来,她天然便觉得祖母是过来挑刺、摆长辈谱的,想来许家父母打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一家人将祖母高高架起,只在礼数上做足了。 许家人这些想法,刘廿七娘活了这么大岁数,心里也看得清楚,只是她性格刚硬,不愿对着小辈说软和话,心里憋着气,想着非要拿出真东西镇住大儿子一家子不可。 于是一个乡下老太太,天不亮便上早市,捧着猪肉大胡饼与起得早的城里老人扯白。 连日下来,不仅被她寻到了靠谱媒人佘婆子,还被她瞧中了一间临近码头的宅子,已被原房主改成了没院子的三间房,分头租给了进城讨生活的租客。 那房主是因为要举家搬迁才打算卖,卖的急,要价二十八贯,但因宅子已经改了格局,处的位置鱼龙混杂,自住的决计看不上,做买卖的又嫌地方太小。 房主本来还觉得棘手,四处溜达的刘廿七娘却一眼瞧中了—— 这屋子虽然不能住,收的租子也不算多,但不就恰恰适合给许如期做嫁妆,保她手头总有钱花,日子能一月一年的过下去吗。 她装作迷路的老人,问了一问里头现下住的卖水郎,晓得这三间屋里的租客都打算长久在临凌做下去,每月一共能租得二百文,当即拍板要买。 下午刘廿七娘便寻了中人,砍价到二十五贯钱,写了契,交了税,按了印,为许如期添了一处嫁妆。 买宅子是前几日的事,刘廿七娘分明晓得许家每日鬼祟背着她议事,偏偏按着性子按下不言,直到今日才居高临下地拿了出来,交到了许如期手中。 一时间,李静纨与许荣昌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刘廿七娘看得痛快,偏生一言不发,静静欣赏,直到撑不住要笑出声,才冷哼一声道:“莫要瞧不起乡下老太太,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还多,这下可服了?” “阿娘有智慧,能容人,进城这些日子,是静纨多有得罪,失礼了。” 好险傍晚光线暗,当着孩子们的面,李静纨脸都红了,她按下了想要开口说话的许荣昌,轻声细语地低头向婆母服软认了错。 刘廿七娘忍不住短促地哈了一声。 多年婆媳斗法,刘廿七娘屡屡退败,儿子都被儿媳哄得进城去了。 终于在今日大反转。 她乐得晕陶陶的,只觉得舒服的神清气爽,嘴角压都压不住,抽搐地勾了起来。 “行了,想来你们还有话要与小妮说,我便睡了。” 刘廿七娘现下只想背着人,钻进被窝里蒙头大笑,大手一挥,挥退了许家三人,抬手又关上了东厢房的大门。 许家三人站在院中,不顾躲在墙根下的许应麟一叠声地追问,你看我我看你,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李静纨拉着女儿的手,与许荣昌一块儿去了正屋的里间,又按着许应麟的头把他推了出去。 关上里间的门,李静纨垂首长叹一口气,回头对许如期笑了一笑,柔声道:“乖女儿,除了祖母赠你的宅子,我与你阿爹商议过了,茶坊份额分你一成,每年岁入多少,你拿一成走。” 许如期闻言,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摆手道:“这个不行,我不能要。” 丰盛茶坊是许荣昌与李静纨打拼多年的心血,许家靠着这间茶坊养大了两个孩子,它就像一颗大树,将许家笼在树荫下,而许如期已经被照拂十九年了,也该离巢了。 她怎么好沾手茶坊的份额! 一旁的许荣昌嗨呀一声,语重心长对许如期道:“我说你要的,你就要的,你嫁到别人家不是去看人眼色的,你手头有钱,就是底气。” “你有茶坊的份额,有宅子能出租,你就不是靠着花家吃饭的,我们就一个女儿,就要让你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李静纨握着许如期的手补充道。 “可是,阿弟——”许如期仍旧有些迟疑。 “你管他作甚?老子的东西,老子还不能做主了?”许荣昌眉头一皱,语气沉重起来。 李静纨也道:“爹娘还在,家里的东西怎么分,便是爹娘说了算,你就安心拿下,只要能好好过日子,我与你爹就满足了。” 许如期的父母,都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她,目光中有许多殷切,许多爱女之心,满得要溢出来。 许如期怀中的房契尚未捂热,她的心已经暖了起来。 这两道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她长大,送她出嫁,她觉得,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论她在哪儿,与谁生活在一块儿,他们都会一直一直这样看着她。 许如期此时,短暂地,拥有了无限的勇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第12章 第 12 章 许如期的嫁妆当然不止是丰盛茶坊一成的份额。 交代完了大头后,李静纨拿出钥匙打开柜子,又在柜子中拿出一个中等大小的椴木箱子,再打开箱子上的锁,露出里头的东西,递给许如期。 里间油灯昏暗,但许如期仍旧看清了手中这一套银首饰,是一对梅花簪子,一对荔枝纹耳坠子,与一个双鱼戏莲银项圈。 “从你生下来开始,这些年陆陆续续地兑了十两银子存下,去岁,一起拿去赵吉记给你打了这些头面,簪子、项圈上都有印鉴呢。” 李静纨美滋滋地拿起梅花赞在许如期头上比划着。 “我们家小妮带着真好看!”许荣昌眼睛闪着光,伤怀地看着自家十九岁的大女儿,“可惜阿爹阿娘不够本事,没有打些个金头面给小妮带,若要带上金头面,那更是好看得不得了。” 许如期已经忍不住掉了泪,她一边擦一边含糊道:“银的怎么了,我就喜欢银的,金灿灿的东西有甚么好看的。” 听女儿宽慰自己,许荣昌的眼泪眼见着也要跟着掉下来了,李静纨见状不对,赶忙逗趣道:“这个话可说的太早了些,花郎君备下的鎏金簪,我看过,金灿灿的,你喜欢不喜欢?” 不防李静纨说这个话,许如期没忍住,破涕为笑道:“阿娘总是取笑我。” “唉,茶坊也是这些年生意才好起来,我与你阿娘千方百计地为你攒嫁妆,拢共也就这么点。” 许荣昌仍旧陷在自责中,摇了摇头,摆着手指算账。 “再给你添上三十贯铜子,你拿着做零散花销,另备了家具钱,要看看花家的宅子再算,我看之前肉铺老朱嫁女,用的是上好榆木,从北边运来的,我也跟他打听了,到时候也给你做一套榆木的。” 李静纨也插话,嫁妆里还有被褥、四季衣裳等等,两人凑在一起算了算,最后确定了许如期的嫁妆: 茶坊份额一成,宅子一间,白银头面十两,现钱三十贯,另家具、衣裳等合计十五贯。 许如期听得心都在颤。 这几乎是丰盛茶坊足足一年半的净收入,更何况在茶坊还未扩张,许如期还小时,许家也挣不了这样多的钱。 都给她带走了,家里人怎么办? “爹娘——”许如期期期艾艾地咬着唇,忧虑地左右看着他们的脸,“这么多钱,都给我了,家里还有阿弟呢。” “你阿弟还小,咱们还能挣,你是第一个,是顶顶要紧的。”许荣昌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再说了,这年头,我听说就算是宰相家里,嫁女花费都比娶儿媳多,临凌就是时兴厚嫁,我宁愿每日少吃一顿饭,也不愿教你婆家看轻了你去。” “是呢!你阿弟今年才十四,有的是时间再给他攒家产哩。” 许家父母哄劝女儿收了泪,外头趴在门上偷听的许应麟也大声道:“阿姐,你好好收着,我这儿还有些私房要添给你!” 屋里三人对视一眼,忍俊不禁地一齐笑了,许如期一边揉眼睛,一边嘟囔道:“日日都上书院,家里也没给许多钱,臭小子从哪儿攒下私房。” 李静纨当即打开房门,伸手对外头的许应麟道:“私房在哪儿?嗯?快些交出来。” 于是一个躲,一个追,一家四口又闹了起来,直到脸上都带上了笑,方才各自归去歇息。 三日一眨眼便过了。 许荣昌指使着许应麟,郑重在细帖上写下了许家三代、许如期的嫁妆,又请了佘婆子见证,交换了两家的细帖。 花家的细帖上列明了他们家祖籍钱湾镇,家在钱湾镇旁有果林廿亩,临凌桥南巷蜜煎铺子一间,前店后宅。 又列明了聘金二十两白银,鎏金钗一只,石榴花纹金耳坠一对,聘礼若干。 许荣昌拿到手后,与身旁的李静纨头碰头,仔仔细细看了三回,两人抬头对视,都觉挑不出什么毛病。 李静纨冲佘婆子一笑,转身去灶房中寻女儿,许荣昌打开柜台上的小锁,拿了一串钱在手里,好声好气地放在了佘婆子手中:“您辛苦了。” “都是应该做的。”佘婆子拿了钱,不露声色地数了数,又掀起眼皮子瞥许荣昌,“许掌柜既然觉得不错,花家那边也提了一嘴,说是两个孩子年岁也不小了,不若快些——?” 花家是想快些成亲。 许荣昌没立时回答,思忖除了定家具莫约要一个月,旁的到无妨,他因为一些隐秘的心事,也想着快些让许如期成亲,便稍微露了些口风,教佘婆子心领神会。 待佘婆子走了,躲在灶房内的许如期撩起帘子,躲在李静纨的身后,隔着老远冲着她阿爹笑了一笑。 灶房里热,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很亮,额间挂着些汗湿的碎发。 许荣昌觉得女儿看上去可爱极了,下意识地咧开嘴,回了她一个笑。 旋即他不舍起来。 都说女大不中留,但十九岁了又如何呢,许荣昌自觉身体还好,说不定还能好好再干上十几年,要是能再留女儿十几年就好了。 只是,临凌没有人留女儿留这样久的,许荣昌怕若是把女儿留得太久,她反倒对家里生出怨恨,不得不遗憾地想要许如期快些成婚。 许荣昌心头百转千回地想着,没瞧见许如期冲他张嘴说了些什么。 许如期见他不回应,回头与李静纨对了一个视线,跺了跺脚,弓着腰,溜墙根到了柜台前。 “叫您过去您也不理我。”她噘着嘴,皱着鼻子,瞪了许荣昌一眼,“您刚刚与佘婆子说话呢,说什么啦?” 许如期说的是佘婆子,但暗指的却是花家,她问出口时只有些赧然,等待父亲回答时,那本就红的脸蛋变得更红了。 她此刻心中忐忑,却又带着些许对未来的期许与懵懂,眼睛天真的透亮着,是久未见过的样子。 许荣昌心中一酸,语气也幽怨起来:“我与佘婆子到没说什么,只是,阿爹也不知小妮究竟想要听什么呢?是不是要听得花郎君——” 他话未说完,便挨了许如期轻轻一拍——当然这是许如期自觉下手轻——痛得五官皱起,剩下的话全含在了嘴里头。 “阿爹最坏!作弄我!” 许如期全然不觉自己手重,只觉阿爹不仅说怪话,还冲她做鬼脸,实在是坏透了,噘着嘴扭头就走,并不给许荣昌半点说话的机会。 这小妮,来时躲躲闪闪一丝动静也没有,走时却一步一个坑,跺得茶坊干净地面上仅有的尘土都扬了起来。 许荣昌只来得及伸手,许如期已经一头钻进灶房里了。 他苦笑着摇摇头,当着一众偷笑的客人的面佯做严父道:“这小妮真是越大越不得了,真得快些嫁出去,让婆家收拾她。” 此话一出,客人们笑得更大声了。 “哟,都是街坊邻居,谁还不知道您许掌柜。”桥南巷肉铺老朱捏着嗓子揶揄他,“小妮若是在婆家破了一处油皮,您老都得哭天抢地地去与女婿打一架。” “可不是吗,老许慢了一步,李娘子得挠他满脸花。” 茶坊中还有几位新客,老客人们坏心眼地在他们面前把许荣昌掀个老底精光,臊得他皱巴巴的老脸通红,支支吾吾地瞪着几个熟人说不出话来。 众人又开始起哄,笑闹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换了细帖,这桩婚事便已是十拿九稳,许如期一觉醒来后,察觉父母祖母待她的态度皆有了不同。 她早晨起来迟了,家中静悄悄的,父母阿弟都出了门,只有祖母在悠闲地吃大饼。 许如期连忙一通洗漱,刚抬脚想去茶坊帮忙,东厢房里的刘廿七娘叫住她道:“现下倒不必再去茶坊中了,你在家安生待着吧。” 若是小时候,得了祖母的允许去玩儿,许如期自然会开心地寻一处地方躲懒。 可到底是长大了,想到茶坊忙碌起来,李静纨在灶房中满头大汗的样子,她想要躲进屋里的脚步便慢了下来。 “多谢祖母爱护,如期还是去前头看一看。” 她朝着东厢房福了一福,不等那边回答,快手快脚地钻出了家门。 刘廿七娘见她溜得快,也不做声,仍旧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摇晃,只是耳朵却往大门处侧了侧。 不出她所料,眨眼的功夫,许如期便踏着沉重的步子灰溜溜地回了院子。 老太太没忍住,乐得嘎一声响。 许如期立即回头看她,狐疑道:“祖母方才笑了吗?” “笑甚么?”刘廿七娘瞬间变脸,肃容看向孙女,“方才椅子响了。” “哦。”许如期站在原地挠了挠头,期期艾艾地说着,“阿娘也不让我去灶房了,说是今天起让我好好在屋里待着。” “这才是正理,你娘把你养的娇,你自小就散漫,得好好在家养一养,收收心,以后可不像做女儿时这般快活咯。” 刘廿七娘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许如期闻言,要说心中不难受也是假的。 但祖母一向讲话不好听,加之码头旁那间宅子的房契还锁在正屋的箱子里,她只当没有听见,瞥了一眼祖母菊花般绽放的面容,转身回了西厢房待着。 许如期原以为过几日后,父母便会忘了这回事,许她出门走动,可她没想到,这一待便待了整整大半个月。 五月了,天渐渐热起来,正午的阳光晒在人身上,隐隐有了灼热感,河边树上的小鸟们都哑巴了,许如期却仍坐在窗下发呆。 外头的太阳晒到了她的脸上,轻微的烫,慢慢地,试图在她脸上灼出些斑点。 她的脸正是许家父母千叮咛万嘱咐要好生呵护的时候,家中每日遣许应麟去买来洗面水给她用,务必要养得吹弹可破才好。 许如期却任由太阳晒在脸上,她并不在意脸,试图用这种小小的反叛举动,来表达连日来心中的苦闷。 与花郎君的婚事定下后,两个年轻人便被父母各自隔开,明明一个在巷头,一个在巷尾,除了送团子那日外,他们再没有相见过。 半个多月过去,许如期已经记不清花郎君的脸了,她只记得那是一张如团子般的粉白面孔,晚上想起来,眼前茫茫一片,空落落的什么也没。 连带着她的心也跟着空落落的起来。 好似定下婚事那一刻的感觉,只是她的幻想。 但未婚男女避而不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许如期只见了花郎君两面,也说不上旁的。 她最近最苦闷的,还是父母连日来的举止。 她总觉得他们现下太客气了些,李静纨对她说话永远温柔,也不冲她发小脾气,许荣昌更是不让她做一切家务,要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茶坊的活计一点也不许沾。 他们把她当做客人一般对待,好似定亲后,许家的女儿便不存在了,变做了别家的儿媳。 许如期很难接受—— 从前一家人齐心过日子的模样被父母简单粗暴地抹掉了,将她的归属感也带走了。 一家人中,唯有许应麟正常一些,每日跑腿买来洗面水,还要耍贱讨得阿姐粉拳一枚。 不过他本来就傻,傻子如何能当做正常人看。 太阳渐渐西斜,许如期撑着下巴,任由阳光越来越多的洒在她面上,照得她鼻尖生出了汗珠,亮晶晶的。 李静纨一进门,看见得便是这幅场景。 她跺脚尖叫起来:“死小妮!还不将窗户关上!晒黑了啊!” 一边骂人,她一边旋风般冲进屋,一手关窗一手拧住女儿的胳膊,恨恨地转了半圈。 许如期身体上痛得站了起来,精神上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连日来的苦闷此刻一扫而空,她美滋滋地挨着阿娘的骂,笑嘻嘻地问道:“您怎么白日里回来了。” “骂你你还笑起来了。”李静纨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你与你阿弟有时真是一模一样。” 忽略李静纨言语中‘我生了两个傻子’的意思,许如期轻咳一声,扭着身子扯住她的衣角道:“我问您呢。” “哦。”李静纨回过了神来,“你爹跟花家定下了大定的日子,花郎君送聘来时,要为你簪钗呢。” 许如期瞪大了眼:“你们都不与我说,何时啊?” “三天后啊。”李静纨抿嘴一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