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为容嬷嬷(清穿)》 第1章 西二所 雍正十一年,仲春之夜。 “笃——” “笃,笃,笃,笃。” 神武门城楼上,五更天的打更声悠悠从钟鼓司响起。 负责宫门晨启昏闭的是个老太监,一早就袖着袖筒,在门底下打瞌睡候着。这会儿听到梆子声,他麻溜睁眼,差几个小太监下了钥,甫一开门,便能瞧见外头黑魆魆的人影。 神武门是紫禁城的后门。 门外就是宫女们住的“北妞妞房”。 这妞妞房是至少六七人睡一屋的大通铺,专给下差们住的。 除过神武门外这一处,还有东华门外的东妞妞房,西华门外西妞妞房,以及距离最远,仅供通过初选的秀女们落脚、学规矩的南妞妞房。 宫人们夜里睡一宿,寅时再走神武门进宫办差,已是大清多年的老规矩了。① 这会子,天上落起了零星小雨。 容意冻得打了个冷颤,被身边穿着墨绿宫装的老宫女轻轻一拽,抬脚迈进了神武门内。 “此番主管小选的,有一人是你爹旧相识,那人倒不忘本,前些年落难得容家帮衬,这回便使了些力气,分派你去西二所伺候……” 容意面若乖巧的笑了笑:“多谢姑姑告知。” 老宫女姓孟,人称孟姑姑,与容意的娘有几分交情。 见宫道上人少了,她从袖兜里掏出个荷包塞过来,压低声音又叮咛:“容家世居关外,就你一个大妞入了皇城,自然都挂心得不得了。这回,你爹娘费尽心思,才托人递了五十两银票和一些小物进来,希望能帮衬你一二。” “咱们进了皇城,便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万事须得警醒着些。往后啊,有什么不懂的,或是遇到难处,便来掌仪司寻我。” 容意细细听着,忙搜寻记忆,拿捏着该给面前这位“孝敬”多少为好。 孟姑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摇摇头笑:“我与你娘是旧识,莫要坏了情分。” 容意垂下眼帘,低声应是。 倒霉如她,昨晚才穿来这鬼地方。容貌没变,名字也没变,脑袋里却多出一份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还混乱得像是一锅八宝粥。 好在,这一晚上没怎么睡,总算叫她琢磨明白了目前的情势—— 这具身体刚刚通过了内务府小选,成了一名小宫女。 清宫小选一年一次,多在正月举行。 凡是内务府佐领、内管领下的家中女子,年满十三岁,皆可请旨参加挑选。挑选宫女的流程十分复杂,初筛入选后的秀女们需由礼部册列姓名、籍贯移府,再由总管太监核实出身来由无异,才会委任老嬷嬷一一验身。② 最后能留下的宫女,再统一候旨分拨。 原身的爹正是盛京内务府包衣佐领下人,名叫容德光。 容家祖上世居关外,是正白旗包衣旗鼓佐领下人。 他们既不属于汉军八旗,也非汉民,身份有些类似康熙年间大名鼎鼎的曹家,被称作“包衣汉姓人”。 原身的祖父容呈许,因不擅文治人事,反而在弓马骑射上有些心得,便一心想要培养家中子孙,以军功改变包衣身份。 父亲容德光正相反,会来事,为人讲情义,在上峰和同僚之间都有个好人缘。 这回小选,正赶上原身出了祖母的孝期,年满十六岁。 容德光夫妻俩虽舍不得,却也知晓,家里三个妞妞都是在佐领那里登记造册过的,欺瞒不得,只好咬咬牙送女儿去参选了。 大清选秀,一向分为八旗大选和内务府小选两种方式。 八旗大选三年一届,交由礼部主管; 而内务府的宫女小选,就落到了掌领皇庄、田亩之事的会计司头上。 会计司有一位郎中,昔年落魄时,曾得容德光救助,这回主管小选,便想法子将容意拨到了西二所。 西二所可的确是块香饽饽,多少人抢破脑袋都去不了。 只因里头住的不是普通皇子,而是大伙儿心照不宣的储君人选——刚封了宝亲王的四阿哥弘历。 孟姑姑还在细细叮嘱着一应注意事项,容意一面认真听着,一面还能分出心神,时不时抬起那双清凌凌的眼,用余光打量着宫道两侧。 这里的确是百年前的故宫。 容意的心一沉再沉,终于沉到了谷底。 谁能想到,一个从小镇里考出来的姑娘,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读了名校,自学六门语言十八类证书,职场卷生卷死五年,好不容易才做到总裁特助,混成了高级牛马。 一眨眼,就穿回清朝,又成一级小牛马了? 昨晚穿之前,她还在帮着霸总给女友解释误会,送天价宝石示爱,一直忙到凌晨,直到心脏痛得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再醒过来,她就躺在了北妞妞房的大炕上。 炕很大,人很多。 这一晚上,打把式的,打嗝的,放屁的,说梦话的……热闹得像是赶集。 容意睡不着,瞪着眼睛梳理原身的记忆,无比怀念自己花六千八百块租住在骑河楼南巷的出租屋。 虽是巴掌大的地方,到底也算是独享狗窝。 怎么眼睛一闭一睁,狗窝都得跟十几号人共享了? 斜风细雨中,天色渐明。 西二所就在内廷西路,地处西六宫的北边,从神武门过去脚程不远。 容意收回神思,发觉已经到了二所门前。 孟姑姑停下步子,最后叮咛道:“你且记着,咱们四爷这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伺候的。若一时受委屈,且先忍忍。只要能入了主子们的眼,有你过好日子的时候。” …… 春雨如油,西二所的宫人们丝毫不受影响,正有序忙活着。 前院首领太监赵德胜袖手立在抱厦底下,冷眼瞧了片刻,皮笑肉不笑的敲打:“再有两刻钟,爷就打养心殿回来了,都给咱家警醒着些。这两日四爷火气大,触了霉头,仔细你们的皮子!” 话才说完没一会儿,宝亲王弘历便黑着脸、气哄哄打外头进来了。 他今日穿一身织银云纹袍,宝蓝漳绒的对襟马褂,二十二岁的年纪,意气风发,也不刻意藏起情绪。 赵德胜连忙笑着躬身凑上去:“爷回来了!” 又悄悄坠在后头,用眼神询问弘历的大太监李玉,这是咋的了? 李玉端得沉稳,垂着眸压根不搭理这胖子。 今儿个,爷在养心殿又说错话了。 皇上这些年尽心竭力,为国为民,没什么时间放松玩乐。唯一的爱好也就换上几身洋人、汉人的衣裳,乔装打扮乐呵乐呵。 今日是他们四爷才封了宝亲王,早起过去谢恩的。正赶上万岁扮了个汉人轿夫,一时起兴,就立在养心殿的木照壁后头,学着抬轿子。 爷愣是没认出他亲阿玛。 然后,就被万岁寻个由头骂了一通。 这种事李玉自然不敢说出口。可赵德胜是个没眼力见的,还不停冲着他挤眉弄眼。 弘历回过头,就瞥见赵德胜那圆鼓鼓的肚子一跑一晃荡,芝麻粒大的小眼睛眨个没停。忍不住给他屁股上来一脚:“狗东西,能吃能喝,就是没点眼力见儿,还不泡茶去?” 赵德胜挨了一脚,心里可算踏实了。 喜笑颜开道:“哎哟,是奴才眼瘸了。爷您先歇着,奴才这就叫茶房敬茶。” 赵德胜胖胖的身子,跑起来倒是灵活,一溜烟儿就走小门,去了西边三所的茶房和饽饽房。那里头如今没有皇子住,就划给主子爷做了茶膳房。 外茶房这里,容意正蹲在炉子前头烧热水。 今儿是她第一天正式上工。 天还没亮,就被一个小太监领来三所,丢给了主管茶膳房的太监进宝公公。进宝公公嫌她细胳膊细腿儿的,也没问都会些什么,就打发人去洒扫饽饽房和茶房外围。 容意初来乍到,对原身的有些记忆还没理清,也不愿意出风头,老老实实就去干活了。 好不容易忙完,茶房这头缺人手,她又被揪来烧热水。 银骨炭静静烧着,风炉上的水咕嘟咕嘟开始冒泡。 容意一抬眼,就瞧见赵德胜打帘子进来:“快,爷从外头淋雨回来,口渴得紧。你们麻溜的,给泡上一壶热茶。” 茶房里两个当值的宫女正在分茶,连忙起身行礼:“赵公公。” 赵德胜摆摆手,眼神示意她们快些干活儿。 两个宫女也不敢耽搁,见赵公公没有旁的指示,取了些去岁进贡的西湖龙井冲泡起来。今年各处的新茶还没到上贡时候,四爷又一贯爱用龙井,想来不容易出错。 不多时,茶汤澄亮。 赵德胜打量一眼,匆匆端着茶盘去了隔壁前院。只这一番折腾,就用去了大半铜炉的沸水,是以,容意还得重新烧水。 容意无声叹了口气,琢磨着还得找个机会,亮亮本事,让自己的日子好过起来。 正想着,赵德胜去而复返。 “你们怎么当的差,啊?茶水这么烫,大冷的雨天还给爷上绿茶,还是去岁的陈茶,是想拖累咱家同你们一道受刑呢?” 两个宫女吓得不行,跪在地上,缩着脖子装鹌鹑。 赵德胜瞧着头大,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也不是咱家为难你们,今儿主子爷心里不痛快,做事都带着些脑子。再不能叫爷用一盏称心如意的茶,可就要你们自个儿……去前头赔罪了。” 赵公公这么说,两只鹌鹑更不敢动弹了。 容意在侧间瞧得分明,索性从风炉前起身过来,学着行了个礼,道:“赵公公,奴婢愿意一试。” 赵德胜眯着眼:“咱家瞧着你眼生呢。” “奴婢是今年小选刚分派来的,唤作容意。奴婢的爹在盛京内务府,专程打理茶酒皮毛等物,跟着瞧久了,也学会一些。赵公公,关外比京师要更冷,饮茶也会钻营一些适口性强又驱寒的法子,不若,让奴婢试试如何?” 赵德胜听着面前这丫头叽里呱啦一大通,压根儿没听明白。 连忙点头:“那行,就你吧。” 容意没再多言,便去盛放各类茶叶的博古架前,跟其中一个宫女半福了身子:“春宁姐姐,正山小种红茶在何处?” 正山小种的采摘期集中在芒种前后,又需要经过多道工序发酵,才会上贡进京。因而,这茶的确符合四阿哥要的新茶。 春宁是这群茶房宫女里,今早唯一一个跟容意打招呼的人。 这会儿听到问话,她很快反应过来,配合着去取茶。 容意又笑着望向另一人:“还请观月姐姐去膳房要些鲜牛乳、蜂蜜和黑糖来。” 等观月取了牛乳回来,容意刚刚煮好红茶。 茶汤冒着热气,介于橙黄色和棕红色之间,既不会过于浓苦,也不会太清淡而被牛乳压住了味道。 要不是时间紧迫,容意甚至还想尝试做点黑糖珍珠之类的。 赵德胜这回学聪明了,先尝一小碗煮好的奶茶,眼前一亮道:“你倒是机灵。这东西有些像蒙古太妃们爱用的咸奶茶,但主子爷一向爱用甜的,饽饽房便不再做了。改的不错。” 容意笑了笑,又道:“奶茶暖身,另外还有一盏新配的三清茶,是奴婢感念万岁和主子爷清廉爱民所制。还劳赵公公受累,一道给呈上去呢。” 这道三清茶,是十年后的乾隆所创,喜爱到每年都要在宫中举办“三清茶宴”。 想来,他总不至于再挑剔。 容意这番话说得漂亮,赵德胜也能听懂。 关键吧,同样的龙井茶打底,这丫头却取佛手、梅花和松实作陪,以隆冬贮藏的雪水烹煮,又有个“三清”这样的茶名。 就很符合主子爷一贯的拿腔拿调了。 赵德胜春风满面,临走前,特意点了点容意:“咱家记着你了。你既然才分派来,应当也没有正经差事。暂且……就待在茶房泡茶吧,之后有调动,再说。” 待在暖和的茶饭里泡茶,偶尔还能从饽饽房混几口点心,总比在外头洒扫浆洗舒服。 容意欣然接受。 …… 二月的紫禁城,下起雨来屋内湿冷湿冷的。 观月捱到下值时候,跟春宁讲了一声,又有意无意地冷冷斜一眼容意,扭头就走。 春宁愣愣眨眼:“这观月,怎么一声道谢没有,反而还瞪你呢?” 容意了然笑笑。 茶房这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己一来就空降成了泡茶的宫女,说不准还要被大老板记住,观月这是怕被挤走,有敌意了。 这样的人,职场屡见不鲜。 她还是更喜欢春宁这般拎得清、又坦诚的。 窗外雨声渐大,容意和春宁两个人搬了小杌子,在空闲的风炉上头支好网架,一边烤花生、榛栗,一边歇歇手唠起嗑来。 春宁人缘不错,西二所里的八卦,她多少都知晓一些。 兴致勃勃撸起袖子道:“容意,你注意到没有,方才赵公公说‘之后有调动,再说’。我听人说,这回主子爷和福晋要亲自选一批人,专程去伺候小阿哥和小格格的。” “小阿哥如今还不满四岁,小格格更是才两岁多点。你说,咱们有没有机会去后院呢。” 宝子们,开文啦!本文V前日更三千,V后日六。这章评论区给大家发红包~ ①鄂尔泰.张廷玉编撰《国朝宫史》 ②《康乾时期的内务府包衣研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西二所 第2章 外茶房 也不怪春宁眼馋。 六宫之中,主子们身边的役使宫女都是有定额的。 像皇太后宫中一般为十二名,皇后宫中十名,皇贵妃、贵妃宫中皆为八名,妃位、嫔位下六名,贵人位下四名,常在位下三名,答应位下二名。① 这些位置都是主子的近前人,不常空出来。 因而,余下的宫女大多就会分配在宫中各处,担任奉茶、洒扫、浆洗等差事。 像春宁这样,不得去主院奉茶,只负责茶房一应事务的小宫女,一年月钱是六两,例钱折算成口分,每月不到一斗米。至于衣裳鞋袜,则是由内务府规定了颜色样式布料,统一量身,每季一赏,一次发放四套。② 这还算是好的。 那些干杂活的粗使宫女就更惨一些。 昨儿个,西偏殿廊子底下的擦地宫女才被人抬出去一个。那人常年跪在寒凉的地上,落下一身病根,如今年纪大些不好用了,稍一生病,就要被丢出去自生自灭。 窗外,雨水顺着屋檐口上的“滴子”倾泻而下。 春宁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去翻动铜炉上的榛栗,低声艳羡道:“你可知道,正院小阿哥的奶嬷嬷光是月钱就有二十四两,口分合米足足二十四斛,除此之外还有例赏呢。云缎、潞绸、纱绫、夏布各一匹,棉花就三斤,还有猪肉、黑盐、鲜菜……”③ 春宁说着说着,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容意无奈瞅她一眼:“醒醒,哈喇子要浇灭火炉子了。” 说得好像她俩眨眨眼,就能无痛当妈,进入哺乳期了一样。 再说了,皇家挑选乳母,就像给豪门少爷身边配王妈。拜托,那可是十八般武艺、一分钟掰成七瓣用的王妈,比总裁特助还要牛马,那钱是好赚的? 春宁还眼巴巴的,望着正院的方向。 容意摇摇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按规矩,奶嬷嬷需得优先从内务府佐领、管领下人家中筛选适龄妇人,最好还得是三胎生产刚满三个月的,且乳母要年轻,康健,脾性模样都得好……你确信,这是条好出路?”④ 春宁红了脸,忍不住咋舌:“三胎?还要年轻?” 容意压着唇角笑意:“知道难了?还不赶紧碾茶,记得碾压之后,要用绢网茶罗过一遍。” 这事可不是故意吓唬春宁。 前年年底,小格格还未降生时,福晋曾挑过一次奶嬷嬷。 原身的娘赵氏就动过心思。 只因宫中曾有旧例,奶嬷嬷的女儿可以不必参加秀女挑选。 那时候,家里的三妞刚出生没多久,赵氏奶水又足,总觉着这事儿能成。谁知,最后就是卡在了这一胎是四胎上。 原身是家中长女,底下依次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大弟容知聿与她只相差一岁,正欲参加今年内务府三旗护军营(包衣营)的选拔;二妞还小,却已能帮着双亲打理家事;三妞就纯粹只会吃吃喝喝满地打滚了。 容意想起袖兜里的荷包,只觉沉甸甸的。 也不知那一家人给了自己五十两银,日子可还宽裕? …… 西二所,前院书房。 李玉方才亲自走了一趟养心殿,这会儿收了伞,摘下雨帽,将东西一股脑丢到赵德胜怀里,就打起帘子往里去。 赵德胜追在后头,低声问:“怎么样啊?” 李玉袖手垂头,余光瞥见正练字的主子爷也停了笔望过来,连忙躬身回禀:“爷,皇上听说三清茶‘聚天下之清廉’的寓意后,专程用过一盏,夸您有心了。另外还吩咐说,明儿晌午军机处议平准噶尔、贵州苗民叛乱等事务,要主子爷也一道去参政。” 弘历握着笔的手一紧,眸中满是喜悦。 七年前,三哥(弘时)因年少放纵行事不谨,被过继给了八叔(允禩),随后,更是被削除宗籍,落得个抑郁而亡的下场。 从那之后,汗阿玛对他的器重就摆在了明面上。 他与福晋的嫡子一出生,阿玛就给赐了名唤作永琏。琏,乃宗庙盛黍稷的器皿,隐隐有几分继承大统的意味; 他写的诗文,阿玛也命人收集编撰,还先后寻来十七叔(允礼)、鄂尔泰、张廷玉和五弟(弘昼)等人作序,造足了舆论声势。 看起来,储君之位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但阿玛却从未让他沾过政事。 今日,期盼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实现,叫弘历心情大好。搁下笔就笑道:“好!李玉办得不错,赵德胜这回也靠谱,你们都有赏。” 赵德胜喜得眉开眼笑,忙抢先打了个千:“奴才谢主子爷恩赏。” “油滑东西。”弘历弯起唇角点点赵德胜,又想起一桩事,“对了,那个泡茶的宫女,可曾查清楚底细了?” 赵德胜:“都核实过了。那丫头祖上的确是关外正白旗包衣,至于她阿玛的任职,倒也不算凭空捏造,就是一个干肉库里头当值的下差罢了。经她花言巧语一说,奴才还当是位小管领呢。” 弘历闻言忍不住笑了。 听起来,倒是个伶俐人,今日泡茶又算的上胆大心细。只要不是哪家八旗勋贵安插在二所的眼线,就是一个可以用的人。 他索性摆摆手:“那就赏一个月月钱。人先安置在茶房,等入了夏,爷那些印章不是要专程辟出一间屋来存放吗,就让她来打理。” 赵德胜闻言一惊,狗胆包天地追问:“爷,就一个宫女打理,够吗?” 弘历瞥他:“那把你也丢过去?” 赵德胜讪笑,连连摆手,心里默默为容意点了一支蜡烛。 主子爷是最爱刻章的。 一般多刻些玉质、石质、金质或木质的章子,偶尔心血来潮,也会刻几枚铜章。 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印章加起来,统共不下三百枚,有些质地模样还极为相似,底下的人每每翻找,耗时耗力,叫人头疼。 这回可好了。 容意这丫头要理清几百枚章子,可有的忙活喽。 赵德胜两手一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李玉循着话缝,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爷,福晋方才派了人来传话,说今年小选入宫的两位格格已经安顿落脚好几日了,您今儿若是得空,看去黄格格那儿,还是海格格那儿?” 弘历啜了口茶:“黄氏……是黄戴敏那个美名在外的女儿吧?” 李玉一下就明白了话意,顺着答:“是,听闻黄格格出了名的貌美,只是一直倾心主子,这才耽搁了年岁。万岁爷也是看黄总领戍守圆明园尽忠职守,这才成全他们一家。要不,爷今儿晚上就当替万岁分忧,去瞧瞧黄格格?” 弘历对这番说辞挺满意,点头道:“那就去瞧瞧吧。跟福晋说一声,今儿晚膳我就不过去了,别叫永琏和可可僧格等着。” …… 暮色苍茫时分,北妞妞房一带倒是染上几分烟火气。 大通间内,有人忙活着打水梳洗,有人铺着铺盖聊天,还有几个小宫女,趁着窗边最后几缕光线,正给新领到的宫装、鞋袜上绣花。 今岁的夏装是淡绿的纺绸,这种素色,对小丫头们来说太过单一,就会想法子在袖口、领口、鞋帮子几个地方绹绦子,绣花样。 最爱美的年纪,不能描眉画鬓,穿红戴金,就只能绣上满鞋帮的小碎花解解闷。 容意在边上瞧了一会儿,觉着挺可爱。 不过一日,她强大的适应能力似乎就习惯了这里。 她现在住的这种低矮的小屋,在宫中被称为“他坦”,进门时须得稍稍垂下头,才不会撞到脑袋,很是不便。 而脚下这间他坦,则是北妞妞房居住人数最多的一种房型,是统共能住十六人的大屋。像春宁、观月她们,则住在六七人一间的小屋。 前几日,这间大屋刚挪出去两名生病的老宫女,便只剩下十四人。 住在这种他坦的,多是下苦力的粗使宫女,有时,也会分派一些没有背景的新人宫女来填空缺。 原身便是其中的倒霉蛋之一。 这些最底层的宫女们被划为一类,再想要从大屋里挪出去,简直难比登天。 有些人反应过来,就盘算慢慢熬着,熬到放出宫去,还能攒一笔银子重新来过。可人总有个生病的时候。底层的下差,哪有寻太医院学徒们看病的资格。 于是熬着熬着,人就熬没了。 容意想到这里,不免蹙了蹙眉头。 关于原身的死,她遍寻记忆,的确找到了一处疑点。 昨儿夜里,原身入睡之前,比往常多用了一盏茶水。屋里的人相处起来虽融洽,却都是下差出身,不可能有茶叶这份例赏。就算偶然运气好得了赏,又怎么会舍得泡在公用的水壶里,让大伙一起喝呢。 原身才来宫中,并无树敌。 只怕,是得罪了这间屋里什么人,撞破了什么事被灭口。 容意闭着眼,揉了揉眉心。 当务之急,还得不动声色的想个法子,先搬出这间大屋为妙。 …… “笃——” “笃,笃,笃,笃。” 寅时四刻(4:00),神武门如常下钥。 一连七八个晚上没睡踏实,容意整个人瞧着便有些萎靡。春宁担忧地捏捏她手心,被容意安抚性拍了拍,示意她没事。 穿过厚重古朴的城墙,梆子声渐渐停了,随即,便响起了一道洪亮的自鸣钟声。 赶着进宫当值的宫人们大多一愣,抬头望向城墙上的钟鼓司。 须臾,钟声戛然而止。从钟鼓司内传来一阵怒斥谩骂,过了片刻,隐隐还掺着利器击打肉身的闷响,以及小太监的抽噎声。 容意握紧了拳,这一刻,深切无比地感受到了当下所处的糟糕境遇。 这里,是一个吃人的时代。 是封建王朝的鼎盛期。 春宁扯着容意,慌慌张张走得远了些,直到听不见动静,这才捂着心口,小声道:“方才没吓着吧?按宫规,皇上在宫中时,钟鼓司报时只能打更,不可鸣钟。那小太监犯了大错,钟鼓司的人先重责一顿,是在救他呢。” 不然,今日众目睽睽出了岔子,这条小命都得交代。 听到春宁的解释,容意才缓缓放松下来。 万幸,不管放在哪个时代,打工人与打工人之间还是能共情的。 这几日的天儿比先前回暖不少,是以,穿春季宫装的人就变多了。宫女的冬装多是沉闷的紫褐色,相较之下,一水儿的绿色瞧着就有生气。 两人说了几句小话,赶到西二所时,正遇上管茶膳房的进宝公公在跟饽饽房核对这个月的用料账目。 瞧见容意,进宝难得露出个笑脸:“我方才瞧过账册,姑娘跟饽饽房议定的下午茶套餐,的确有几分新意。听赵公公说,主子爷这几日雷打不动,一盏奶茶一块糕,多亏了姑娘的主意。” 容意垂着眸,眉梢一挑。 姑娘?进宝对手下的宫女们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客气的称呼? 她福了福身:“公公哪里的话,若没有公公放手支持,没有饽饽房几位师傅的手艺,奴婢能做成什么呢,况且,茶房几位姐姐也是出了力的。奴婢可不敢独个儿居功。” 进宝见容意懂规矩,识大体,心头越发熨帖。 索性挥退其余人,客客气气笑道:“姑娘莫要自谦。我这几日也瞧出来了,姑娘是有能耐的,这一身本事,绝不会久居人下。” “总归这事也不算秘密。过了三月,主子爷怕是要调姑娘去书房,伺候那些宝贝印章疙瘩。届时,姑娘出人头地,可莫要忘了咱们膳房呢。” 进宝的眼神意味深长。 容意听过这话,却只想冲天翻个大白眼。 这老油条,头油抹得比猪油都油,还以为自己想爬乾隆的床上位呢? 我呸! 你出门左拐问问,哪个打工人会处心积虑想着睡老板?看到都要萎了好吗! 她脑内一番风暴式吐槽,忽然反应过来,有件事很不对劲。 眨了眨眼,忙问:“公公方才说,爷要调我去书房……伺候印章?” 哪个印?哪个章? 总不至于是……乾隆没事干就刻着玩的一千八百多枚印章吧? 国际惯例,这章也有小红包~ ①《大清会典则例》卷160内务府. ②《清代宫女身份及其服饰符号》 ③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国朝宫史·经费一》整 清代将保母和乳母同时选用,职责并不严格区分。本文统一取乳母(奶嬷嬷)称呼。 ④《清代宫廷应差妇人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外茶房 第3章 万印堂 容意上学时候读书不错,稗官野史也会看一些。 在她印象中,爱新觉罗·弘历,也就是未来的乾隆皇帝其人,在历史长河中的确曾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痕迹。其中最为花里胡哨的一笔,就要数对收藏的名家字画疯狂盖章了。 他亲手所制的一千八百多方印玺,杀伤力实在不小—— 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整个山上都免不了被盖上戳; 韩滉的《五牛图》,那牛都快被印戳包围了; 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大红章子满天飞,还手欠地画了一朵小兰花; 最没眼瞧的,当数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人统共就写了28个字,乾隆生生接了五米五的副页,发表63处感言,再盖上172个章。 容意琢磨着,这位盖章狂魔应该是那种占有欲很强的类型。 就像小狗,喜欢撒尿占地盘。 如今,这么一个难搞的烂摊子要丢来,还搞出一副主子爷格外开恩赏赐的姿态,容意属实是有些笑不出来。 相比之下,霸总老板都显得无比可爱了。 人生就是一个瑞士卷。 上辈子,霸总得到了瑞士永居权,而容意得到了卷。 重来一次,她是真不愿意再做卷王了。 可令人无奈的现实是,当大老板从一个资本家变成封建余孽的时候,她连拒绝offer的勇气都不敢有。 只一瞬间,容意就将利弊权衡地清清楚楚。 成为乾隆的印玺小助理,可想而知,是吃力不讨好的。 可若是将这职位当做一个中转,借机先去前院,接触到更多人脉,或许能成为很不错的跳槽踏板。 想到这儿,容意从袖兜里掏出一纸方子,塞到进宝公公怀里,笑道:“多谢公公,愿意给奴婢透个底儿。不过,奴婢可算不得什么大本事的人,日后有不懂的地方,还请公公多多关照。” 进宝垂下眉眼一瞧,纸上虽没言明,却全都记了些主子爷近来爱吃的、爱用的,连同糕和茶怎么搭配,什么天儿该用什么茶,以及冲泡的注意点都写得明明白白。 这可比底下那帮兔崽子孝敬的二两碎银有用多了! 进宝公公顿时喜笑颜开:“姑娘是个大方的,咱也就不与你客气了。往后有什么事,只要咱能帮上的,姑娘只管来寻便是。” 送礼送到人心头上,容意略松了一口气。 还好,压箱底的五十两银票保住了。 …… 正院里头,这时辰正热闹。 小阿哥永琏不知从哪里寻来个风筝,带着妹妹在院里疯跑玩。风筝是半点没飞起来,两个小人儿脸蛋红扑扑的。 小格格可可僧格近来会跑了,两条小短腿迈开步子,抡得格外欢实。每日晌午,阳光好的时候,都要由奶嬷嬷们护着,在院里玩一会儿。 富察福晋怀这个孩子的时候,身子骨还没恢复好,因而小格格生来体弱,学走、学跑都比旁的孩子要慢上几个月。这回终于能不借助外力,独个儿小跑一段,富察氏瞧着瞧着便红了眼。 “连皇上都说,咱们小格格自有洪福,还专程给赐名可可僧格,要叫她称心如意。福晋,您就别太过忧虑了,得注意自个儿的身子呐。”大宫女木犀从屋里取了件白狐领的披风,一边宽慰,一边帮富察氏裹严实了。 富察氏闻言笑笑,刚要开口,弘历从穿堂进来接了话。 “说的没错。福晋就是太过忧虑了,依我看,咱们的孩子身板也不差,可可僧格这不是越来越好了吗?”弘历说着蹲下身,对可可僧格张开双手,“来,叫阿玛抱抱,看看我们的小格格有没有长肉啊?” 可可僧格瞧见阿玛,两条小腿抡圆了飞扑来:“阿玛,阿玛,抱,飞高高!” 弘历将人抱起来,举高转了两圈:“丫头还是轻飘飘的,叫福晋操劳了。待会儿,叫赵德胜去开了库房,将汗阿玛赏的那几只上等老参送来。” 永琏是最仰慕阿玛的了。瞧见妹妹飞高高,索性抱着弘历的小腿儿,非闹着也要抱。 儿女绕膝是美事。 弘历卸下一身政务上的疲惫,笑着将永琏也提溜起来,一手一个都抱在怀里。 “臭小子,你倒是重了不少。” 富察福晋在旁瞧了一会儿,见孩子们腻够了,递个眼色,便有宫人上前,将小格格和小阿哥接过去。 她接过云苓才绞好的热帕子,递给弘历,笑问:“爷近来忙着政事,今儿怎么早早就过来了?” “今儿一早传来军报,说容美宣慰司的民变已经平息,后头的事,汗阿玛就交给湖广总督迈柱去料理。我这一下子又成了闲人,也能有空来瞧瞧福晋。” 容美宣慰司地处湖北,是湖广势力最大的土司。 自田氏一族世袭土司之职后,便欺压百姓,为恶一方。这一代土司田雯如更是狗胆包天,竟敢活捉当地土民三十三人,强行阉为太监,做起了土皇帝。 好在,弘历这一次的建议中肯有力,才能及时平息容美民变。 只可惜,竟没能得阿玛一句赞赏…… 富察氏是个细腻的性子,听出弘历语气中的怅然,挽着他的臂弯,一道往屋里去:“每每哪位大人夸了爷,汗阿玛的笑意都快藏不住了,爷难道瞧不出吗?汗阿玛面上虽不说,心里却是极满意的。” 这番话说得熨帖。 弘历握住富察氏冰凉的手,帮她搓一搓,暖一暖:“这么多年,唯有松甘,才是最懂我的。” 富察氏与弘历相视一笑,笑容里有一丝丝讶然。 她已经记不得,四阿哥究竟有多久,没有唤过她的名字了。 面阔五间的正殿内,此刻已经拾掇妥帖,摆上了几样四爷最近常爱吃的糕点瓜果。等两位主子落座在东暖阁的榻上,木犀便盛着托盘,奉了两盏茶上来。 “方才回来之前,听人说起一桩趣事儿。” 弘历垂眸扫一眼小炕桌上的吃食,扬了扬眉,继续道:“汗阿玛前几日查阅殿试试卷,发觉张廷玉的次子——张若霭所作文章颇具古大臣之风,有忠君爱民之象,便要亲自点为探花。” 这事儿富察氏也听说过。 皇上大张旗鼓下发谕旨,嘉奖张廷玉。还特意与一众大臣解释,说张若霭之所以能位列“三鼎甲”,全凭实力,而非因张廷玉有意甄拔。 于是问:“这是好事啊,发生什么了?” 弘历笑道:“张廷玉这老狐狸一听说这事,当即就进宫面圣了。希望汗阿玛能改了张若霭的名次,由一甲第三名,改为二甲第一名。” 张廷玉打小就出入宫中,官场上的事,又有他父亲张英言传身教,哪里会不懂为官之道呢。 皇上素来不喜结党行为。 什么‘师生同年联络,寻私灭公’,一旦碰上,容忍度几乎为零。 张廷玉乃内阁首辅、军机首席,张若霭身为他的次子,再高中探花,相信要不了几日,就会成为同年官员中的首要人物。 弘历啜一口茶,倚着小炕桌的边缘,意味深长道:“依我看,汗阿玛即信重张廷玉,却也在试探防备着他。” “这汉臣,真真儿就是狡猾一些呢。” 富察氏听到这番评价,诧异地瞧一眼面前人,张了张口,终究没能说出什么劝谏的话。 爷与少年时候是有些不同了。 …… 三月初七,清明节。 一场小雨之后,容意就被调到了前院。 乾西五所都是统一的三进院格局。前院便是一进院,正殿面阔五间,中间一间留出来做了穿堂后,东边就成了主子爷的书房和寝屋,西边则是会客厅。除此之外,还有东西配殿各三间,耳房与围房若干。 容意被分到了书房边上的耳房。 耳房相比正殿和配殿,的确是小了些,但胜在距离近。弘历还心血来潮亲手提了字,取名为“万印堂”。 容意探着脑袋进去,转了一圈儿。 就这巴掌大的地方,几个博古架就放满了,还万印堂呢。 当搓澡堂子都嫌闷。 赵德胜没留意小宫女面上的嫌弃之色,只笑眯眯道:“姑娘也瞧见了,这儿离爷的书房最近,用来盛放印章。那头的东配殿则存放一些古玩字画之流。姑娘身上的担子不轻,可莫要辜负主子爷和咱家的信任才是。” 容意正色道:“公公说的是。可容奴婢先瞧瞧印玺数?” 赵德胜指着面前的博古架:“哝,都在这儿了。姑娘若没旁的事……” 容意一一打量过去,见三百多枚印玺只粗略分为金、银、玉、石、木五类,分别盛放在檀木大箱里,胡乱堆放着,眉头就忍不住蹙起来。 “公公莫急,这些印玺摆放太过杂乱,若奴婢一人清理,只怕爷从外头祭祖回来了,也理不清楚。奴婢初来乍到,还请公公相助。”容意行了个蹲安礼,继续道,“再说了,公公可是主子爷跟前的红人,若能替爷分忧,岂不越过李玉公公一头,面上有光?” 赵德胜胖胖的肚子,空空的脑袋,此生最盼望越过李玉被四爷夸一次。 容意随便一下套,他就赶忙钻进去了。 再说了,主子爷临出宫祭祖前,的确叮咛过:若这小宫女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且先配合着,看她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 自认聪颖无双的赵公公袖着手,挺了挺肚子:“说吧,要咱家做什么?只要能为爷分忧,这前院的人暂且都可以由着姑娘调动。” 容意挑了挑眉,没想到,这赵德胜这么好说话。 前世,容意曾帮着霸总打理过他的私人藏品。 拜他所赐,对于如何管理藏品,如何展陈,如何鉴藏、登记、保养、借展与处置,容意都已经烂熟于心。 如今,只要把乾隆这些印玺都当做藏品,按流程收录储存,不就成了! 能在前院出入的宫人,加上赵德胜和她,统共十五人。 容意脑中排布一番,对赵德胜道:“第一,奴婢需要两个对印玺熟悉的人,将所有印玺的来源记录在册,确保每一枚印都能追溯来历。” “第二,还请公公分派六人人,对所有印玺进行检视,分类摆放。印玺一月一检查,保养维护。有自然损坏,每月统一上报给主子。” “第三,留出三位识字的公公,将每枚印玺的状态、存放位置、保存条件分别记录在册。” “劳赵公公费心了。” 容意小嘴叭叭叭,给赵德胜安排好了一堆活儿。 赵公公原本袖着手,这会子越听越不对劲儿,气得都叉起腰来了。 乍一听,这丫头句句都是敬语; 仔细一琢磨,每个字都是吩咐,就差没把他直接当奴才使唤了。 偏偏赵德胜还没法不配合。 爷用印章的时候可不少,若底下人毛毛躁躁差事没办好,总会连累他挨个三五脚的踹,屁股都要踹青了。 只要容意当真能归置好这些印玺,这点子委屈,他赵德胜受了! 赵德胜不断降低底线,正心满意足的点头。 容意忽然又开口:“对了赵公公,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印玺借出,仅限主子一人,还得劳您传话,请主子设个凭证为好。” 到时候,只要记录好借出期限,运输与保险安排,还回验收标准。这章子哪怕出了问题,一点锅都甩不到她头上。 乾隆自个儿负责就成。 赵德胜:“……” 狗胆包天! 这到底是主子爷的东西,还是你的东西? 乾隆(一脸迷惑):爷拿自己的东西,还得“借”? 这章也有小红包,敲碗等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万印堂 第4章 搬小屋 赵德胜也是头铁。 明知主子爷听了这“印玺外借登记,归还核实”的规矩,定然会恼火,说不准还要给他屁股踹烂。可这胖子还是咬咬牙,照着容意说的办了。 主要吧,这套法子是真不错。 被狠狠踹一次,和后续被踹无数次…… 赵公公选前者。 于是,这会儿工夫,西二所前院鸡飞狗跳,分外热闹。 赵德胜被连踹了三脚,从书房里头连滚带爬逃出来,嘴上还不忘催促:“爷,爷要是解气了,就给定下个信物吧。您不是还等着用亲王宝,交代底下人去办差嘛。” 弘历被气笑了,将大辫子甩到身后,指着赵德胜问:“狗东西还有脸提。你自个儿听听,这像话吗?” 赵德胜:“真不像话!” “去,少给我嬉皮笑脸的。” 弘历话虽说的嫌弃,面上却并无恼怒之色。 还别说,这小宫女琢磨出来的一套法子有几分意思,其中几处细节的处理,叫他莫名联想到了如今朝廷实行的薪给与赋税。 从雍正元年起,汗阿玛便在整个大清推行“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将历朝历代相沿的丁银(人头税)均摊入地亩,按照土地的拥有量来征税。并将地方官员私自加征的火耗银纳入朝廷正税,不许他们私下鱼肉百姓。① 为免地方官再出幺蛾子,火耗归公后,朝廷又给添了一份养廉银子。 这笔钱从元年起发,至少为官员俸禄的十倍,有些特殊地区的官员,诸如台/湾巡抚刘铭传,一年年俸一百五十五两,他的养廉银竟高达万两,足足是年俸的近百倍。② 可惜的是,养廉银子并不能有效遏制贪腐。 旁的姑且不论,光眼皮子底下的京官们,每年从底下收取的“冰敬”、“炭敬”就不知有多少了。 汗阿玛每每提及此事,都能气黑了一张脸。 若能借着这套法子,寻出行之有效的遏制办法,让养廉银暂且用到实处,哄得汗阿玛开心,倒真是大功一件了。 至于往后……弘历垂下眼皮,遮住眸中神色。 水至清则无鱼。 汗阿玛就是要求太严苛了。只要这些人能为爱新觉罗所用,保我大清繁荣昌盛,睁只眼闭只眼也便罢了。 弘历叹了口气,妥协一般摆摆手:“罢了,爷就去瞧瞧,万印堂被你们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容意此刻就在外头候着。 见到赵德胜一瘸一拐过来,背地里给比了个大拇指。 方才还卖惨的赵公公这会儿趾高气昂,虽没看明白这拇指哥是个什么意思,却也约莫知晓是夸赞他的,索性扬着下巴,点点头受了。 万印堂内光线充足。 此刻,靠墙的两侧被整整齐齐摆上了紫檀木制多宝阁,上头分门别类摆放着弘历所有的印玺,每枚印玺都以小盒盛放,在架子上贴好标签,标注印玺名称和特质,以防混淆; 往进走,屋子中间还打了一组矮柜,上头展示着七八枚弘历的得意之作,四周和顶则以蓝色玻璃封好。 弘历一眼就瞧出,这玻璃乃是造办处的手笔。 忍不住哼笑一声,回头瞥一眼坠在最后的容意:“你倒是会使唤人。” 容意没法摸鱼,只好上前福了福身:“奴婢不敢。主子要用的自然得是好东西,只是皇上一向崇尚节俭,不喜奢靡,您又是最敬重君父的,奴婢便只好大事化小了去办,还不知主子可算瞧得过眼?” 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拿话把甲方的嘴堵上。 弘历被噎了一嗓子,才发觉先前是有些小瞧这宫女了。 见角落里搁了张桌,上头摆放着印玺相关的账册,他索性走过去,随手抽了一本查看起来。 果然,又叫他发现了新鲜玩意儿。 这小宫女的账册一目了然,是画了一个个方块格子,将印玺的来历、材质、状态和位置等分门别类记录起来的,有些像是《营造法式》里的“三角账”,却比那更简洁明了一些。 弘历起了兴致,围绕着表格和整套章程追问了几个问题,容意都深入浅出地答上来了。 “好!我这儿不养闲人,你的确是个有本事的。李玉,明儿给内务府打声招呼,这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奴婢容意,如意的意。” 弘历大手一挥,人转身已经往万印堂外头走去:“升容意作西二所前院三等宫女,一应月银口分这月就发放,再从私库多赏二十两银子给她。这丫头面黄肌瘦的,走出去都怕丢了爷的人,好好养着吧。” 背影早已远去,容意还在行蹲安礼。 赵德胜将人唤起来,笑呵呵道:“爷都走远了,起吧。你怕是还不知晓,主子今儿可算是给了天大的恩赐。” 见容意一脸茫然,他又似笑非笑解释:“咱们西二所前院的三等宫女,可不仅仅只是从八品女官。爷偶尔心血来潮,也会在前院歇息,到时候,你这个三等宫女便得承担守夜的职责。容意,咱家可是看好你呢。” 赵德胜怕人听不明白,还在挤眉弄眼的暗示。 容意却宛如遭到雷劈。 天杀的,白天全力给老板干完活儿,晚上还得伺候他睡觉和起夜? 有手有脚的,不会自己尿? 赵德胜见容意咬牙切齿,只当是人太激动了。便一手叉腰,满面炫耀地分享起了伺候主子爷的心得。 容意简直听不下去,连忙岔开话题:“赵公公,有件小事,还劳烦您指点一二。” 赵德胜挺了挺肚皮:“你说。” “奴婢如今还住在北妞妞房的大屋,这晚上……一夜一夜睡不好,只怕气色太差,事也做不好,往后出去会丢了主子的面子。还想问问公公,宫中如要调换寝屋,可有什么规矩?” 赵德胜还当是多大的事呢,原来就这点芝麻大小事。 “咱家倒险些忘了,你是今年新入宫的,还未见识过这满宫人精“拜高踩低”的嘴脸。且安心吧,今儿主子爷将你一下子提拔上来,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等下值回了妞妞房,管事嬷嬷定然会安排你搬屋的。” 容意得到想要的答案,总算松了口气。 总算能搬离大屋睡个好觉了。再熬下去,她怕是要熬成人干。 赵德胜鲜少从容意面上看到这种放松的表情,这会儿瞧着,倒还像个稚嫩的丫头片子,不那么老气横秋的。 他软了心肠,多嘴道:“你也不容易,往后值夜,我多安排你去几次,兴许爷觉着你伺候妥帖,就能住在前头围房里。” 容意:“……” 不了不了,这福气您还是留着自个儿受吧。 …… 赵德胜看人的确有两把刷子。 天色渐晚,容意顺着宫道才回到北妞妞房一带,孙嬷嬷便亲自迎出来了。 孙嬷嬷管事也有十余年了,在北妞妞房看尽了宫女们的人生,还是头一次见新进宫的使女一月之内就能混到前院,提拔三等宫女的。 这里的女人,有几分美貌,就想飞高枝儿的不少; 可这丫头……似乎是凭真本事。 人对有能力的人总是会格外宽容一些,孙嬷嬷也不例外。 她笑着上前,攀住容意的小臂:“听说姑娘要回来了,我早早就叫人收拾好一间小屋,就在我隔壁。只等姑娘发话,就派两个小宫女去搬屋呢。” “孙嬷嬷实在太抬举我了。主子即然没有特意吩咐,我怎可单独住一间屋。”容意反手握住孙嬷嬷,道,“我也不想叫嬷嬷为难……这样吧,我还是搬去小屋,跟春宁她们住。嬷嬷可安心了?” 宫里就是这样,有时候,你不受旁人的好,就会意味着交恶。 孙嬷嬷这回笑得真心几分:“好,好,只要姑娘愿意。春宁她们屋正好挪出去了一个,只余下四人,都是姑娘先前在茶房相识的,想来,搬进去也能自在些。我这就吩咐人帮你搬屋去!” 孙嬷嬷脚步匆匆,点了两个老实巴交的新人宫女,一道随容意去了大屋。 这时辰,屋里头三三两两聚成一团正热闹着,容意一踏进门,倏地就安静下来。 从小到大,她读书都很好,也曾拿过一些奖,站在聚光灯下人群中心,感受过被所有人瞩目的滋味。可这次,每走一步她就觉得自己的心沉重一分。 这些宫女大的不过二十七八岁,小的才十三岁,如今都满脸艳羡,甚至渴求地盯着她。 她们也想出去,想要活路,一条更好的活路。 容意实在承受不起这份期盼,垂着头,手忙脚乱地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物品收拢在包袱里,交给两个小宫女,自个儿抱着被褥就往屋外头走。 身后有人唤她:“容姑娘。” 这声汉人的称呼,叫容意住了脚。回眸瞧见一个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宫女立在身后,长相清秀婉约,有江南女子的气韵。 容意仔细回忆一番,并不记得她。 宫女似乎瞧出来容意不记得她,自陈道:“我姓吕,家中都唤四娘。先前我做活儿伤了手,幸得容姑娘帮着包扎,还没来得及道谢。” 她提起此事,容意便知道了。 原身参加小选时,的确顺手帮过一个宫女,可能自己都没当回事。 孙嬷嬷已经在身后催促,吕四娘忙倾身,用气声对容意道:“姑娘大恩,四娘没齿难忘。” 容意蹙眉,有些疑惑地看她一眼。 吕四娘却只盈盈笑着,要她万万保重身子。 新搬去的小屋面朝南,每日里阳光透过窗缝打进来,晒得暖融融的。是以容意一进门,就觉着通身舒服,没有大屋那种阴暗潮湿劲儿。 春宁早就趴在窗边翘首以盼了。 这会儿拉着容意,像只小喜鹊一般叽叽喳喳介绍个没完,从屋里的床位,到大木柜归属,就连洗脚盆都少不得提一嘴。 “我火气旺不怕冷,靠窗睡正好,你就睡我旁边。那儿原来是我的铺位,干净着呢!” 容意听春宁说话,就忍不住露出笑容。想起袖兜里还留着上午乾隆赏赐的糕点,连忙掏出来递给春宁。 “快吃吧,我用两层油纸包着,小心掉渣。” 春宁听到有吃的,眼睛都亮了。 油纸一层层打开,里头竟然有三块奶饽饽,一块豌豆黄,一块芸豆卷。 都是她爱吃的! 春宁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糕点,咽了口口水,问屋里其余三人:“观月,桃夭,松萝,容意带了五块糕呢,咱们分一分?” 观月这回倒是对容意没有丝毫敌意了,只有些忐忑地看着身边两人,再瞧一眼容意,左右为难。 炕上的桃夭正做绣活儿,摔了绷子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这有些人就是下贱胚子,几块糕就收买去了。谁知道,这糕饼是用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才从主子手里讨来的呢!” ①《论清代的摊丁入地》 ②《清稗类钞?礼制类》 宝子们,看到这里记得点点收藏哦[让我康康] 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搬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