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有安》 第1章 序章 · 雪落永安 五十年后的永安城,依旧热闹如昔。 街巷深处的油香与酒气交织,挑担的小贩吆喝着,酒肆门前的小厮扯着嗓子揽客。 晨雾散去,城楼上斑驳的瓦影在阳光下泛着柔光,仿佛岁月从未走远。 告老归家的崔澈,步履微颤地走在聚贤巷的街上。 他的步子不急,鬓发早已花白,背微微驼着,却依旧每日都要亲自来一趟沈家小饭馆。 那场大火之后,所有人都忘了沈家人。 他们好像从未存在过,连名字都从史册与街谈中一并抹去。 就连,在云水苑生活过的痕迹,也消失不见。 唯独崔澈记得——或者说,他逼着自己去记得。 他常常梦见他们,梦见那间饭馆的热气与笑声。 梦醒之后,他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些名字: “沈韶光、沈建设、李凤霞、沈韶杰......” 笔尖忽然一顿。 他想不起来了——那最小的孩子,叫什么来着? 脑海深处传来一阵刺痛。崔澈放下笔,额上沁出细汗。 他害怕。 他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遗忘。 他不愿。 于是,他开始修补记忆。 他按照残存的印象,绘出沈家小饭馆的样子。 门口的招财猫、窗下的竹帘、后院的洗碗机......每一处他都反复推敲。 工匠们劝他:“崔少尹,这都好几个月了,何必呢?” 他只是摇头:“她喜欢那样的摆设。别动。” 也许有一天,阿荠会回来。 若她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切都还在,心里大概会安心些吧。 房屋一点点竣工。 门口的招牌重新挂起,木牌上“沈家小饭馆”五个字,仍是当初的样子。 桌椅摆设、帘钩、油灯、账簿,一切都按记忆复原。 饭馆从未真正开业,但崔澈每日黄昏必至,点一盏灯,坐在堂中一隅,直到深夜。 街坊最初还议论:“崔少尹疯了吧?修个不营业的饭馆。” 时间久了,也就不再提起。 只有刘常偶尔叹息,劝他:“阿郎,这都是虚的啊。” 崔澈不语,只是目光温和:“那也好。虚的,总好过没有。” 就这样,五十载光阴流逝。 岁月将他磨得通透,也将他心底的执念磨得愈发温柔。 这一日,大雪纷飞。 永安城的屋脊覆上白霜,檐铃轻响。 崔澈坐在小饭馆的后院,手中轻轻摩挲着那把刻着“阿荠”名字的鲁班尺。 阳光透过雪花洒在他手上,细细碎碎。 他忽然恍惚。脑海里的画面重新清晰起来。 阿荠在厨房忙碌,笑着回头喊他“阿晏”; 沈家兄妹在院中打闹; 风吹动门帘,米香扑面。 泪水滑落,他低声呢喃: “阿荠......抱歉,我好像只能等你到这了。 终究,是没能再见你。” 风起,雪落。 那把鲁班尺从他指间滑落,轻轻坠入雪中。 若我去寻你,可好。 雪白的世界里,一切都安静得像梦。 开文时一时随意,取了个笔名叫“麦子结”。 后来写着写着,觉得“杏花团子”似乎更有几分趣味与温度。 结果现在封面和章节名不太对得上——算是作者的一点小混乱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章 · 雪落永安 第2章 序章 · 回来的人 沈氏故居,云水苑。 耳边隐约有声音在呼唤。 “阿荠,阿荠,快醒醒!” “姑姑,姑姑!” 沈韶光的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檀木香气,还有父母、哥哥和央央焦急的面孔。 “爸、妈......这是,回来了吗?”她的声音发涩。 “这是云水苑啊,咱沈家的老宅。”沈父皱着眉,声音里藏着急切,“什么‘回来了’,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对啊阿荠,”沈母慌忙握住她的手,“你刚才晕过去了,头还疼吗?” 沈韶杰插嘴道:“你不是说去找人拍宣传视频吗?结果半天没回来,咱找过去就看你倒在地上,可把我们吓坏了。脑袋没摔着吧?” 沈母气急地拍了他一下,“别乱说话!” 央央眼圈都红了,小声说:“姑姑,奶奶已经打电话叫救护车了,很快就到了!” 沈韶光愣愣地环顾四周。 这一切太真实了,周围路过的游客纷纷向他们看来,云水苑的陈设也是现代的风格。 她低声喃喃:“我们......回来了。” 泪水倏然滑落。 她知道,他们真的回来了。 只是,林晏呢? 那个还留在永安城里的他,该怎么办? 没有了自己,他要怎么过? 情绪汹涌,她再也抑制不住,泪如雨下。 家人慌了,以为她是哪里疼得厉害,忙着又拍背又安慰。 一个月后。 沈家小饭馆重新开业。 招牌上那五个熟悉的字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店里熙熙攘攘,锅里的油气升腾,香味氤氲。 这次重新开张,多亏了那支宣传视频。 视频里出现的菜式,有好几样是她在永安城时和家人一同研制的。 只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凭借那些“独家配方”,饭馆从濒临倒闭变得门庭若市。 门外排起了长队,笑声、人声、碗筷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几乎像当年的聚贤巷。 “哈喽,帅哥美女,今天想吃点啥?” 沈韶杰笑嘻嘻地迎客。 “来个‘月圆之夜的泉水羊肉’,再来个‘六小碗’。” “行!帅哥一看就是刷过咱的视频,马上来!” 沈父沈母在后厨忙得团团转,锅铲起落,油花四溅。 沈母笑着对沈父说:“生意真是越来越好了。” 沈父一边切菜一边点头,又轻声叹气:“就是阿荠,看着人没事,但心里怕还是没放下。” 沈母也停下手,低声说:“是啊,我总觉得她心事重重。那场梦......她怕是还走不出来吧。” “过阵子得带她出去走走。”沈父道。 堂外,沈韶光正在送客。 央央在收银台前,一眼看完账单,熟练地报出金额。 客人笑道:“这小姑娘真聪明,看一眼就全记住。” 沈韶光笑着摸了摸央央的头。 心里却隐隐发酸。 ......父亲的厨艺、哥哥的勤快、央央的算术...... 这些都不是梦里虚幻的馈赠,而是真实留下的痕迹。 他们都已经忘记,可她忘不掉。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做同一个梦。 梦里,千年前的林晏,在废墟中呼唤她的名字。 她看见他四处询问,问每一个人是否记得沈家人; 看见他在沈家小饭馆重建后,每夜点灯,秉烛独坐; 看见他独自一人,从青年到白发,直到在熟悉的院落中静静离世。 她想冲过去,想抱住他、抚平他眼角的泪痕。 可每次伸手,距离都被时间拉得更远。 最后,她只能哭着惊醒—— 泪水打湿枕头,梦却依然温柔而漫长。 她知道,那个梦不只是梦。 它是一千年的风吹来的回响。 第3章 序章 · 我梦到了你 这几天,沈母总觉得女儿的气色一日不如一日。 眼下饭馆生意正好,虽离不开人手,但她还是忍不住劝道: “阿荠,听妈的话,出去走走吧,散散心。店里有我们呢。” 沈韶光抬头,轻轻摇头:“不行啊,店里这么忙,我要是走了,哥一个人忙不过来。” “哎呀没事没事,我能行!”沈韶杰笑得一脸轻松,“别小瞧你哥我,现在可是大网红了!” 嘴上逞强,眼神里却满是担忧。 沈父接过话头:“阿荠,听话。店里有我们,你就好好出去走走。天黑之前不许回来。” 沈韶光被半推半就地赶出了门。 所谓散心,不过是无目的的游荡。 街道两旁的银杏叶已经泛黄,风吹过时,片片落下。 她走在街上,思绪像被风搅动的落叶。 这些日子,她常常在想: 如果当初,第一次心动的时候,就不去顾虑世俗与伦理纲常,只是单纯地爱一次,是不是如今的悔恨,会少一些? 至少,也能以“爱人”的身份,多陪他几个春秋。 想到这里,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小本子。那是她的思念日记。 自从回到现代后,她将每一次梦境、每一句回忆,都一笔一画地记了下来。 “林晏。”她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胸口传来熟悉的疼,那种让人几乎窒息的痛,让她不得不站在路边深吸几口气,怕自己一不留神就哭出声来。 不知走了多久,她竟不自觉地走到了沈氏故居的门口。 她停下脚步。 自从回到现代,她从未再来过这里。 一是店里事务太多,二是,她怕。 怕看到那些旧物;怕那一刻所有的克制都要崩塌。 她在门前站了许久,终于还是推门而入。 内堂静默,墙上的画像依旧。 林晏与沈娘子并排而立,纸页早已泛黄。 她走近几步,才发现,自己的那一幅,比旁的更模糊些。 像是被人反复抚过,颜色都被指尖磨淡了。 她怔怔地望着,不敢再想。 一想,心口便疼。 想到当年,她和家人都以为画中的“沈娘子”另有其人,也因此错过了太多能与他相守相知的时光。 如今想来,命运有时比梦还残忍。 就在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低沉、温和,却让她几乎屏住呼吸。 “沈……韶光?” 她全身一颤,缓缓转过身。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一个身影立在光里。 黑色棒球帽,黑色外套,帽檐下的眉眼—— 那双眼,那抹笑,竟与记忆中那个在永安城尽头对她温声唤“阿荠”的人,毫无二致。 她怔怔地看着他,指尖发抖。 手里的日记本滑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她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微微一笑,语气温柔得像风掠过旧梦。 “我在回廊里晕倒时,做了一个梦。” 沈韶光愣住。 “什么梦?” 他抬头,目光与她相遇。 唇角微扬。 “我梦到了你。” 那一刻,沈韶光再也忍不住。 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她笑着、哭着,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屋外风起,桂花的香气从院里飘进来。 时间仿佛倒流,梦与现实重叠成一体。 永安城的烟火味,又一次弥漫开来。 第4章 第一章 · 那一刻,风起 傍晚的风拂过老街,带走了白日的热闹与喧嚣。 秋意渐浓,风里夹着桂花香,淡淡的、暖暖的,恰到好处。 永安老街渐渐安静下来。 摊贩们正不急不慢地收着摊,木碗碰撞出轻脆的声响, 锅里的热汤还冒着气,蒸汽混着香料味在风里氤氲开来。 从沈氏故居出来,天色微暗。 沈韶光回头望了一眼祠堂的方向。 那里的门扉已合上,她的心却还停在那片寂静里, 耳边似乎仍回荡着那句低沉的唤声, “沈......韶光。” 那一刻的恍惚与震颤,还未散去。 街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一点点顺着街巷延开, 落在青石上,也落在那人的肩头。 他们就这样并肩走在老街上,脚步声轻浅。 鞋底碾过落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在寂静的街巷中显得格外清晰。 也许是这一世初识的缘故, 又或许是沈韶光还未确定身边的这个人是不是她记忆中的林晏, 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距离。 风吹起她鬓角的发丝。 他下意识伸手去拨,却在半途停下,指尖微微蜷起。 他自己也不明白那一瞬间的心悸,只觉得,差一点,就要冒昧了。 走了一段路,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你……叫什么名字?” “林晏。” 她脚步一顿。 那名字像是一柄钝刀,缓缓划过心口,又不流血,只剩灼痛。 她很快掩饰住慌乱,看似平静,可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 仅仅是这个名字,就足够让她确信,眼前的出现绝不是偶然。 他一定与那段岁月、那个人,有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系。 那句“......阿晏”,几乎要脱口而出。 话到喉间,她却忽然哑了声。 那股冲动被生生咽回去,像是怕一开口,梦就碎了。 她垂下眼,沉默片刻,又轻声问:“你做的那个梦,是关于什么的?” 他似是犹豫了一下,低头望着街灯下被拉长的影子。 “有些模糊了,记得不是很清楚。” 顿了顿,他轻声补道: “只记得,我在等一个人。等了很久,很久。” 沈韶光的喉咙一紧。 他继续道:“那人的身影总是模糊不清,我越想看清她的模样,就越想不起来。” 她的指尖在颤。 她想问,你是不是也梦见了火?梦见了那场雪?梦见了我? 可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 她害怕,一旦问出口,一切就会变成幻觉。 或许,梦就该停在梦里。 她怕再靠近一步,连这仅有的错觉也会被惊醒。 她想到梦里,那场漫长的等待。 火光、废墟、孤灯下的身影。林晏一个人坐在重建的沈家小饭馆,日复一日地等她。 心口的疼压抑不住,泪光一点点涌上来。 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低声说,“看到你,会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们应该从未见过,可又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 沈韶光轻咬嘴唇。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 他梦到的那些片段,是不是与自己梦中所见的那座城有关? 他是不是,也曾像自己一样,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那一世的结局? 两人都沉默了。 街灯的光在地面上交错,影子被拉得细长。 风又起,桂花的香气更浓。 不知不觉,走到了老街的尽头。 街口亮着一盏路灯,昏黄而温柔。 沈韶光下意识放慢了脚步,她其实并不想走得太快, 不想让这场短暂的相遇就此结束。 却也不知道该如何留步。 那句“我们还会再见吗”, 在心底轻轻响了一遍,又被她压了下去。 “天快黑了。”沈韶光轻声道,“我得回去了,家里人......在等我。” 他似是怔了怔,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才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而缓: “好,那......改天见。” 语尾极轻,像怕惊散了这一刻的风。 她抬起头,看向他, 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轻轻转身,步子放得极慢。 走出几步,终究还是没忍住,回望了一眼。 街口的灯光把他的身影映得很长。 他就那样站在那儿,背影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 风掠过街角, 沈韶光忽然有种错觉—— 那个人,好像又在等她回头。 第5章 第二章 · 桂水巷的夜 桂水巷与永安老街只隔一条小河。 老街的游客声常常隐约能传来,但到了这里,便被风和树叶柔化了。 这是一条不到两百米的巷子,两边是青砖小屋。 每栋两层,一楼是铺面,二楼住家。 门前有石阶、旧木门,窗户换上了新的铝合金纱窗。 近几年市里做了防火改造,店铺的油烟管道统一接到了巷口。 到了晚上,店门一扇扇关上,灯光逐渐暗去,整条巷子就归于宁静。 只有沈家小饭馆还亮着灯。 街口那棵桂树已经开花,风一吹,香气便悄然飘进屋里。 沈韶光回到家时,刚过七点,正是饭馆最忙的时候。 进了院门,她简单地跟父母打了个招呼:“爸妈,我回来了。” 说完便快步走进堂内,去后面的简易更衣间绑起长发,系好围裙,洗干净手,又立刻去招呼客人。 “阿荠,你可算回来了!快快,后面靠窗那桌要加一份玛瑙肉!” 沈韶杰像看到救星一样,边喊边递菜单。 “还有这桌,还没点单呢,你来你来!” 沈韶光白了他一眼,心想,今天早上是谁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能行’? 但脸上依然带着笑,弯着腰去招呼客人。 厨房里,沈父忙得满头大汗,一边颠锅一边嘀咕:“也不知道阿荠好点没,这出去一天,看着还挺正常的。” 沈母洗着菜,轻声回道:“心病这事,急不得。她啊,得自己想通。” 又停了停,叹息着笑了笑:“我的女儿,我知道,她能行。” 沈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般的饭馆在关店前半小时就不再接客, 桂水巷的老街坊们大多也会在晚上八点前关门休息。 沈家小饭馆的最后一单通常在七点半左右。 一天的忙碌结束后,厨房收拾干净,大堂桌椅归位, 院门、前门都锁上,灯熄灭,整座小屋恢复了安静。 沈家人上到二楼,那是他们日常起居的地方。 沈母半躺在按摩椅上,皱着眉挑选模式,一边和沈父闲聊。 “听说咱们这条街也快轮到修了,文旅那边都贴出公告了。” “那这,得封巷子吧,不知道要封多久。”沈父皱眉, “要是把咱店门口全围上,生意可就完了。” “可听说修完挺好的,房子保留下来,还能申请‘历史餐饮点’。” 沈母叹气,“只是得先熬过那阵子。” 沈韶光坐在一旁,神情有些恍惚。 她没插话,只是低头翻看手机, 一则新闻推送跃入眼帘。 “永安老街历史街区保护性修缮项目将于下月启动,重点建筑包括沈氏故居在内。” 她的心,微微一动。 回到房间,她靠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刚才忙着店里的事,表面平静, 但心里其实早已乱成一团。 那些画面一幕幕在脑海里闪回—— 他在街灯下的侧影,他说“我在等一个人”的神情, 还有那句轻声的:“看到你,会想哭。” 她的眼泪在不知不觉间滑落。 原来有些名字,隔着千年,也能让心再次疼一次。 可是,为什么? 他为什么也会做那样的梦? 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那林晏......又是谁? 她坐在床边,拿起日记本,又放下。 想写,却不知从何写起。 窗外的风轻轻掀动窗帘。 街口的桂花香再次飘了进来, 混着淡淡的夜色,让她心底泛起一阵恍惚。 直到深夜,她仍睁着眼。 脑海里闪过那句:“我们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 她在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听见有人轻轻唤她, “阿荠......” 她惊醒,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原来,有些梦醒了,也不会真的散。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 “他叫林晏。” 然后停了很久,才又补了一句: “我害怕,这一次,又只是梦。” 第6章 第三章 · 旧墙初裂 永安老街的保护性修缮工程终于启动。 清晨,桂水巷口停着两辆白色工作车,一辆印着“永安文旅修缮中心”,另一辆是技术组的测绘车。 巷口新贴出一张通告。 ---------------------------------------- 永安历史街区保护性修缮工程公告 工程计划分片区同步推进,预计历时五至六个月。 本阶段范围包括: A区:核心文保区(文物级建筑) B区:商街展示区(永安老街主街段) C区:居民生活区(桂水巷、半月街一带) 请居民配合现场勘测与后续修缮,期间将尽量减少对日常生活影响。 ---------------------------------------- 巷子里,三四个工作人员正拿着仪器勘测: 有人对着屋檐比划激光测距仪,有人蹲下记录墙体裂缝的深度。 巷子不宽,他们的动作安静而有条理。 空气里多了一点石灰与金属的味道。 但对居民而言,这依然只是寻常的一天。 沈韶光一家正在二楼客厅吃早饭。 沈父饶有兴致地说道:“哎你们知道吗,我今儿去张婶那儿买豆腐脑,听她说,咱们这片的修缮也开始了。” “都听说了,通知贴出来了。”沈母喝了一口粥,“听说已经有几个小伙子在巷子里量来量去呢。” “我早上回来路上也看见了,穿工作服的几个小伙子。”沈父皱皱眉,又笑着说,“不过看着挺有礼貌的,我路过的时候他们还冲我打招呼,说会尽量不打扰咱们正常生活。” 沈母点点头。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修,会不会一股脑把整条巷子都封了。”沈韶杰插嘴。 “那可不行!咱家好不容易又火起来,别给我整黄了。”沈父显然有些担忧。 沈韶光叹了口气:“哥你别瞎想。 这种文保修缮,一般都是分段进行的,不会全封的。估计从巷口那边开始吧。” 沈父沈母都点了点头。 这时楼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喊声, “老沈,在家呢吗?” 沈父一边快步走到窗边,一边嘀咕:“这张婶,每天就属她嗓门儿大。” “哎!在呢!张婶,有事上来说。” 张婶是巷口卖早点的老邻居,热心又嘴快。 邻居们都笑称她是“桂水巷的传声筒”。 她一上楼就兴冲冲地说:“听说没,咱巷子要组个‘修缮工程对应委员会’,每家都得出个人当代表,一会咱就先开个会去。” “对应什么呀?”沈韶杰问。 “还能对应啥,就是和修缮小组对接呗!”张婶笑眯眯地说,“人家来给咱修房子,咱要配合着点儿,别耽误进度,是不是这个理儿?” 沈母点点头:“那倒是,得有人沟通。”又看向女儿,“阿荠,你去吧。” 沈韶光愣了愣,还没张嘴,沈韶杰就嚷道:“为啥不是我?我可是长子啊......” 话没说完,沈母抬手就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长什么子!光长个子了!” 张婶笑得直点头:“对对对,阿荠合适。她见识多、说话得体,这事交她最合适。” 沈韶光心里明白,母亲是担心她再胡思乱想,故意给她找点事做。 再加上店里每天都忙,爸妈和哥哥确实走不开。 她想了想,便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去。张婶,一会儿在哪儿开会?” “就在活动中心!九点钟。”张婶笑眯眯地说,“听说修缮小组的几个小伙子也会来呢。” 沈父问:“就那几个小伙子?有领头的吗?” “有啊!领头的也是个年轻人,二十来岁,但挺沉稳的,一看就靠谱。” 张婶站起身,边下楼边说:“那我去通知剩下几家,阿荠,一会儿别迟到了啊!” 沈韶光回房换了身衣服,看了看时间,和家人打了招呼便出门。 桂水巷的活动中心,是一座旧宅改建的屋子。 原屋主移民国外后,把屋子无偿留给邻里们做活动场所。 这房子就在街口,正对着张婶的早点铺,平日里也方便她招呼街坊。 快走到活动中心时,沈韶光看到街口有几位年轻男子,大概二十多岁, 穿着灰色工作服,戴着安全帽,举着仪器对着张婶家的外墙测量。 风吹过,阳光在青砖上闪了几下。 就在那一刻,她听到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 “这边的灰砖要做内补,不能动主体结构。” 声音低低的,却带着莫名熟悉的力量。 她怔在原地。 风从桂树间穿过,叶影斑驳。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 一个人半蹲在墙边,手里拿着记事本,专注地看着裂缝处的灰砖。 眉目沉静,神情专注。 阳光正好落在他侧脸。 沈韶光的呼吸,一下乱了。 第7章 第四章 · 青砖有声 阳光一点点斜下来,在青砖墙上投出碎碎的光影。 沈韶光站在原地,胸口被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轻轻攥着。 那人的声音、侧脸,甚至低头记录时那种专注的神态,都让她有一种命运重叠的错觉。 可这不是梦。 这是风掠过桂水巷时带来的微凉,是脚下青石板的真实触感。 “阿荠?” 有人轻声唤她。 她这才回神。 张婶从活动中心门口探出头,笑着朝她挥手:“开会啦!还愣着干嘛呢?” 沈韶光忙应了一声,收回目光,快步走过去。 走进门前,她的脚步还是顿了一下,微微低头,却没再回头,径直走了进去。 她不知道的是,刚才那一声“阿荠”,也触动了另一个人的心。 那边的人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颤,心里一紧,缓缓抬头。 阳光洒在他眼底,那道小跑进屋的身影,与梦中的画面重叠。 是她。 活动中心设在老屋二楼的中堂。原本是街坊们打牌聊天的地方,如今三张麻将桌拼在一起,被当作了临时会议桌。 屋里已经坐了很多人,桂水巷的邻居们热热闹闹地议论着。 “要我说,咱这片早该修修了!”裁缝铺的李婶叹道,“我们家那外墙的灰都起鼓了,一到下雨天还渗水。” 张婶立刻附和:“是啊,还政府出钱,这可是好事儿啊。” 巷尾的赵大爷慢悠悠地接道:“咱这也是托了沈氏故居的福,要不是那儿列了古建名单,哪轮得到修到这边。” 众人一阵笑。 张婶眯着眼笑着说:“这么说啊,我们都沾了阿荠家的光喽?” 沈韶光被这话一怔,连忙摆手:“哪儿的话,我家祖宅早就上交政府了,没多大关系。” 她的语气有些慌乱,生怕这“光”照得太亮。 正说着,修缮小组的人上楼来了。 七八个青年,一身浅灰的工作服,带着尘土气息。 她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走在队伍中间,眉目沉静。 那一瞬间,他们的目光无声地交汇。 沈韶光心头一紧,急忙移开,假装在整理手边的笔。 工作人员简单寒暄后落座,摘下安全帽, 坐在中间的那位,缓缓开口:“大家好,我是本次永安老城区修复项目第三小组的负责人,林晏。” 沈韶光几乎在听到名字的瞬间,心就被攥疼了。 她不敢抬头,只觉得空气都薄了几分。 “哎这个,林......负责人,不好意思,我插一句。”张婶的声音打破短暂的静默。“这第三小组是个啥说法呀?” “阿姨,您叫我小林就好。”林晏耐心解释道,“整个永安老城区的修复分为三个片区同步进行,我们组负责桂水巷和半月街一带的民居修缮。” 他的声音平静、温柔,不急不缓。 像极了记忆深处,穿过火光的那道音色。 会议继续。 讲到桂水巷防潮层加固方案时,他抬头环顾一圈,目光恰好在她那里停了一瞬。 沈韶光的心,也在那一瞬轻轻颤了。 介绍结束后,“在结束之前,还有一件小事。”他停顿了下,目光缓缓掠过众人, “修缮期间,我们可能需要经常沟通,能不能请各位推一位代表作为主要联系人?” 话音一落,屋内静了两秒。 桂水巷的众人一时拿不定主意,虽然大家伙儿都热心肠,但真说到要正式沟通协商了,却又不愿意冒这个头了。 张婶思索片刻,忽然一拍大腿:“阿荠呀!她最合适不过啦,大学生,懂事,说话又得体。” “对对,阿荠最合适。”众人附和。 沈韶光被推到众目之下,一时间又慌又乱,但心底,却又升起一丝不知名的喜悦。 竟下意识的觉得,这样是不是就能多跟他,说上几句话了。 “沈小姐,可以吗?”那是林晏的声音。 众人并未察觉他竟已知她姓沈。更没人知道,“阿荠”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沈韶光一怔,抬眼,心底一阵酸涩。 但她还是轻声答道:“可以。” 众人散去,楼内安静下来。 林晏嘱咐了几句便让同伴先下楼,自己留了下来。 他看向沈韶光,目光温柔,带着几分试探的慎重。 “我可以......叫你韶光吗?” 沈韶光怔住。她没想到林晏会这样问,对于带着前世记忆的沈韶光来说, 林晏,她的爱人,每日都轻唤她, “阿荠”。 而眼前的人,声音与神情都如此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她轻轻点头,低声道:“当然可以。” 他似乎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那......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方便联系——就是工程上的沟通。”他说到一半,自己也察觉语气太急,轻咳了一声。 沈韶光忍不住笑,声音柔和:“好啊。” 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那一刻,窗外的风掠过,带起一阵桂花香,有几瓣细碎的花落在窗台上。 他们一同下楼。 “那我先去忙了。”他轻声说。 “我也该回去了,家里饭馆还等着我。” 他点头,神情克制,只有在她转身的那一瞬,他的眼神才轻轻柔了下来。 沈韶光走远。 他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身影,直到消失在街角。 “林工,什么情况啊?”刘铮笑着凑过来,用肩膀轻轻顶他,“之前认识?” 林晏无奈,淡淡应着,“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话落,刘铮挑眉,不信地笑笑,没再追问。 只有林晏自己知道,方才那十几分钟里,心绪经历了多少次起伏与震荡。 在看到她小跑进活动中心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催促同伴快些整理资料, 语气甚至比平日略急:“走吧,别让街坊们久等。” 其实,他只是怕那抹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上到二楼时,屋里人声嘈杂,他一眼便在人群中锁定了她。 那种感觉,像梦中的画面突然被拉近了焦距。 他在梦里见过她无数次的笑脸,可每一次都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雾。 而此刻,那张脸就在光下,分明又温柔, 让他胸口那块被尘封许久的地方,轻轻地动了一下。 当他问出“由谁来对接”的那句时, 心底其实藏着一丝卑微的期待。 他希望,是她。 果然,命运又一次轻轻推开了门。 街坊们七嘴八舌地把她推到了台前, 那一刻,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阿荠。” 这个名字,在他的梦里回荡了太久太久。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就是她。 他多想多说几句话,多听她笑一笑。 多陪她走一段路,哪怕只是一段。 这久违的靠近,他似乎已经等了半生。 第8章 第五章 · 一瞬的光 沈韶光回到家时,院门虚掩,院子里正闹成一团。 沈韶杰一边骑上电动车,一边训着沈央央:“都跟你说了多少遍,晚上早点睡!你非得熬夜写作业!天天迟到!” 沈央央委屈地往后座一坐,小声辩解:“那作业太多了,我写不完呀!” “关键是你迟到,每次挨老师训的都是我啊!”沈韶杰有些无奈,又小声嘀咕着,“这学校也是,干嘛给那么多作业……” 沈父沈母正从楼上下来,这个时间,显然是准备去厨房备菜。 沈韶杰给自己和女儿戴好头盔,又抱怨道:“这小电驴真不经骑,又快没电了!” “沈贡菜,你赶紧的吧!再不走今天都不用上学了!”沈母不耐烦地催促。 沈韶杰见到刚进院门的沈韶光,赶忙说道:“委员会的事等我回来再聊哈!” 话音未落,人已经骑着电动车出了门。 沈韶光无奈摇了摇头,跟着爸妈一同去了饭馆后厨,开始准备中午的食材。 屋里弥漫着米香与汤味,锅里的水刚好沸腾,发出细细的“咕噜”声。 “阿荠,怎么样,有什么情报吗?”沈父系上围裙,戴上厨师帽,眉梢带着笑。 “还情报,你当自己演谍战剧呢。”沈母白了他一眼。 沈韶光也笑,声音温和:“他们大致讲了下修缮计划,从巷口张婶家和活动中心那边开始修。这段时间还在调研阶段,等修到咱们家,估计得一两个月。” “那到时候咱家能帮上点啥不?比如给他们提提意见?”沈父眼睛一亮,像是要大展拳脚。 “用得着你提意见?”沈母哭笑不得。 沈韶光也忍不住笑:“爸,人家是专业团队。到时候可能会在外墙那边搭脚手架,加个防护围挡,留出安全通道。咱们照常营业,只要配合他们就行。” 沈父“哦”了一声,随即又问:“真能正常营业吗?” “能的。”沈韶光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声补了一句,“他们......很专业。” 她想起他在会议上介绍工程时的神情,那种平静又克制的语气。 水流顺着指尖滑落,她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心思早已不在眼前。 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得有些乱。 明明告诉自己不该再去想,却还是忍不住。 可那一瞬的目光,仍旧那么清晰, 像隔着千年的时光,再一次落在她身上。 “阿荠?”沈母注意到她的出神,轻轻唤了一声。 沈韶光回过神,赶忙关了水龙头,擦干手,便借口去中堂核对账目。 她坐在窗边,手下翻着账簿,眼神却飘得很远。 窗外的桂花正盛,微风一吹,花影轻轻摇动。 她抬起头,看着那一片柔光,低声自语: “你究竟是谁......” —— 傍晚时分,修缮小组结束了第一天的勘测,陆续回到永安文旅局的驻地。 林晏坐在会议桌旁,摊开的桂水巷结构图上画满批注的笔痕。 他本以为今天只是普通的入场调研,此刻却有些心绪不宁。 同事笑他:“林工,第一次带队紧张啊?” 他只淡淡一笑,没有解释。 灯光下,图纸上的线条被拉得细长。 他低头描了一笔,却又停下。 无论看哪里,脑海里都是那一瞬的身影。 林晏隶属省文物保护设计研究院,这次调派来永安,不过一个月前的事。 初到时,他只觉得这座城古朴、安静,与别处并无不同。 直到那天随老师去沈氏故居调研。 他踏进门的瞬间,一种无法言说的熟悉感骤然袭来—— 像梦,又像前尘未散的光。 走在园中的回廊里,他仿佛听见有人在唤他,声音被风卷散,若有若无。 他停下脚步,正要回头,却在那一瞬,坠入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醒来时,梦的片段早已模糊, 唯有那份失落与心痛,仍深深刻在胸口。 几天前,他又不自觉地走到了那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只是心里有种莫名的牵引。 所幸,他去了。 —— 夜深。 同事收拾好资料,准备离开:“林工,这么晚了还不走?” 他合上图纸,声音平静:“我去那边,再看一眼。” 桂水巷此刻静得出奇。 他沿着青石路慢慢走,脚步极轻。 巷子深处的灯光一点一点暗下,只有风拂过桂树,送来淡淡香气。 转过几处院墙,他停下脚步。 沈家小饭馆就在前方,二楼窗内透着一线柔光。 林晏靠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旁,听见二楼传来细碎的笑声。 他抬头,看见窗内透出微光。 那光不亮,却有种温度,让他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只要再走近一点,那隔着千年的距离,就能被温柔地接住。 风起,桂花落。 他站了很久,直到巷子尽头的灯都暗了下去, 才缓缓转身离开。 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 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漫天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