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落晚霞时》 第1章 早餐桌上的“天气预报” 王小小的十七岁被锁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里,周遭的空气都染着一股铁锈味儿。四肢传来的胀麻感正顺着神经末梢游走,碎裂的镜子前,自己破碎又重组,银汞的剥落处散发着点点淡蓝。 终于在一个灿烂的午后,一双无形的大手撕开了厚重的绒布。 先是光。热烈的、美好的阳光照进冰冷的病房,一个少年逆光而站,微微发亮的发梢,随风轻摆的衣角,那少年的剪影永远刻进了她的眸里。少年干净的声音打断了她耳边三年来持续不断的蜂鸣: “小小,你看,今年的槐花又开了。” 风儿推开窗,淡淡花香裹挟着少年身上独有的青草香涌入她鼻中,少年的手掌里是春天的音符,指尖还停留着阳光跳跃的温度。这时,他不悦地蹙了蹙眉,伸手握住女孩冰凉的手:“小小,昨天睡觉是不是又没有掖好被子,嗯?”熟悉的唠叨在耳边响起,让她重新感受到了血液在血管里奔流。他剥了一瓣儿橘子递到女孩的嘴边,女孩一口咬下去,嗯,是夏天酸甜的味道。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少年正坐在床边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时不时瞟向女孩的睡颜,美丽而疏远。她深陷泥潭,是他如一束灿阳照进她的生活,悄然捂热了女孩机械般跳动的心脏,嗯,我也许会好起来吧…… “哐当!”护士手中的铁盘跌在了地上,一瞬间,小小瞳孔骤缩,眼前的少年渐渐疏远,连轮廓都变得模糊了。“别……别走!”她伸出手想要去挽留,却直接穿透了少年的身体。 忽地,她的心仿佛缺了一块,凛冽的寒风从中间呼呼吹过,原来,那橘子的酸甜是口腔里传来的血腥味儿。 窗外没有槐花,更没有槐花树。 空空的街道上只有光秃秃的树干和几片飘零的梧桐树叶她唯二的希望又落空了。 月明,星稀。A市一中,高三生们放学了。一个被挤在人群里被迫移动,甚至可以直接忽略的女孩——王小小,十七岁。她走在人群的最后面,极其缓慢地踱着步,眸中只映有一排讽刺的校训“存善念于心,践友善于行”和一片清月。 终是到了家,小小长舒了一口气,挤出一个勉强谈得上正常的笑容,推开门,但不幸的是,玻璃杯的碎裂声近在咫尺,碎渣在脚边迸飞: “什么叫我不管她!吃的穿的用的什么不是我买的!倒是你,天天在外面,谁知道是不是养人了!”妈妈张雪梅面目狰狞。 “我养人了?!我天天累死累活地在外面赚钱,你说我在外面养人了?!家里米没了油没了买什么都要找我要钱!” “每个月打这么点钱回来怎么够用?不是你说的让我安心在家管孩子做家务吗?!我怎么出去赚钱!啊!” “你管孩子?你怎么管的孩子?要出息没出息!和你一样这辈子没有出息!” …… 小小恍惚地回到房间,熟练地拿出耳机戴上,音量调到最大,用被子蒙住自己…… 当清凉的月光探进窗,碎光洒在家中的一片狼藉上,遍地都是打斗的痕迹。 “啧,哎呀,你们小两口子有什么好打的嘛,不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吗?再说钱可以再赚的啦。”阿嬷搂着小小坐在一旁看见两人扭打在一起,作势要劝,明知妈妈会吃力气的亏,却只是拦着她想要去拉妈妈的小小的躯体,钳住她瘦弱的双臂。 模糊的视线里,两个人影终于分开了,同时,楼下响起刺耳的警笛声…… 小小被耳机里刺耳的电流声激醒后又犯起了偏头痛,太阳穴的胀疼牵扯着胃翻江倒海,脑海中浮现的画面被撕裂又与窗上滑落的雨滴重合。小小勉强撑着头坐了起来,起身冲了一包头痛粉喝,她看了一眼时间,就顾不上叠被子拿起东西跑出了房间。 餐桌上。 “小小,你起床又比上次慢了半分钟。你知不知道时间就是金钱,何况你今年都高三了。” “好的,妈妈,我记住了。”小小立马把背挺得直直的。 “嗯,真乖。” 小小悄悄瞟了一眼正在看报纸的爸爸,爸爸今天心情似乎还不错。于是,小小小心地拿出桌下的鲜花--那是她昨天下午放学后赶在花店打烊前三分钟跑着去买的。她试探性地把花递了过去: “爸……爸爸,父亲节快乐。” “嗯,小小有心了。”他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桌上已经放凉的咖啡,连一个细微的眼神都没有给过那朵快要蔫了的石斛兰。 她眼中的兴奋逐渐消退,化为莫虚有的泡影。低头慢慢地刨着碗中的小米粥,味道如同嚼蜡一般。也许是爸爸不太喜欢这种花吧,没关系的,我下次买一束黄玫瑰就好了,嗯,就好了,就好了…… 第2章 教室角落的裂缝 当校园的第一道早读铃在耳畔响起,小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快要迟到了抓紧书包的肩带就往班级里跑。呼,还好没有迟…… 当裙子上的泥渍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这倒让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她就这样低着头,呆呆地盯着那团越来越刺眼的污渍,眼神复杂又迷离。 “哟,王小小,你的裙子和你的人生一样脏。”一个笑容张扬的女生屈肘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腿上下抖动——这是欺凌小小的一大巨头,江叙然。 原来,在小小踏进班级的那一刻,几个江叙然的跟班为了讨好她,就往小小的裙子上泼了一盆冷泥水,不过这很有效,惹得江叙然哈哈大笑。这浇得小小从头凉到了心,不过她也没有其他反抗动作,只是拍了拍溅在书包上的快要凝固的泥渍,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拿出课本准备晨读。 “姐,我就说嘛,她不仅脏,而且还是个书呆子。” “书呆子有什么用?呵,现在不还是一样被我踩在脚底下吗?” 小小的心莫名的被刺痛了一下,那呼吸不上的感觉又找上了她,视线因为大脑缺氧而模糊,头疼得手脚发麻,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在同学面前出丑,好不容易熬到了晨读结束,刚准备缓一下,可老师的一句“王小小,跟我过来一下。”不禁让她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沈芸作为二班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虽然才三十出头,可做起事来可谓是说一不二,她找人无非就是两种目的:一、要么是又有新的竞赛需要有人参加;二、要么就是你惹事了。 小小正想着自己是被哪一种目的叫过来的。 “王小小,这次的全省数学竞赛名额有限,老师决定让另一个同学参加。 “啊?嗯嗯,好的,沈老师。”小小被叫过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但是她好像花了零秒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毕竟是她准备了好些天的数学竞赛啊,真的要这样放弃吗? “沈老师……我……我……”她紧攥着衣角。 “嗯,你说。”沈芸正用按动红笔批改着二班的数学试卷。 她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一份勇气说出口,那只紧攥着衣角的手又慢慢垂下。 “我……我觉得您口中的那位同学一定会在全省数学竞赛中表现得比我更加出色的。” “嗯,你可以回去了。”沈老师正盯着某张试卷的一角犯难。 “一、二、三、四……”老旧的广播铃发出拉风箱般的杂音,小小边跑边不安地环顾四周,似是在等待着什么。呼,终归还是来了: “咦,什么东西好臭啊?”一个男生不停地用手扇着风。 “好像是从小脏包那里飘过来的,”跑在小小后面的那人——正是江叙然的一个跟班,林薇,也是小小的“好闺蜜”。见小小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一直低着头,还故意嘲讽道,“谁让她是女生啊?我们又能说什么呢?对吧,大家?” 听到这些,小小似乎还松了一口气,这一小段时间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她仰起头,任耳边的刘海随风肆意,感受着阳光在脸颊的温度。一只白腹毛脚燕在蓝天白云间划出一条靓丽的弧线,思绪不禁飘向远方…… 记忆停留在一个春和景明的春天,小小的小小靠在爸爸宽厚的肩膀上,小小的手指着天空里那道黑色剪影:“粑粑,那是什么啊?飞得好快啊,小小也要和它一样,飞得高高的。 “小小啊,那是白腹毛脚燕,看见了吗,它的脚脚是橙色的,”爸爸轻轻刮了一下小小的小鼻子,“爸爸可舍不得小小离开我们。” “好,小小要永远留在爸爸妈妈身边。”一旁的妈妈笑道:“快点,看手机摄像头,一、二、三,茄子!”“咔嚓”随着手机的快门按下,一张后山坡的照片便永远定格在了那个春日。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自习下课,小小疲惫地回到了家。和昨天差不多,家里又是一片狼藉,家里的气氛冷到了冰点,父母都冷着脸。 没想到最先打破沉默的竟是一张一百三十七分的试卷。 “王小小,过来。”妈妈硬是拉着小小的手将她扯到了房间里,小小知道,自己又“犯错”了。 客厅的灯亮到了凌晨三点,张雪梅把一沓“重点高中入学试卷”拍在桌子上,“王小小,这个月的数学竞赛你必须拿奖,不然你对得起我每天陪着你熬这么晚吗?”小小攥着笔杆的手轻轻颤抖,眼前堆成山的试卷在视线中模糊成一片灰白黑,“妈,我有点累了。”“累?现在不吃学习的苦,将来就得吃生活的苦”妈妈的话就像是一根根细针,扎进小小的耳膜。她悄悄摸出枕头底下的美工刀,冰凉的刀片贴在手臂内侧,那道新伤前面,是十几条由新伤结成的硬痂。 第3章 医院的“矫情”诊断 A市精神科诊室的门是冷灰色的,小小手里紧紧攥着挂号收费单,时不时抬头望一下墙上的患者呼叫栏。 “王小小,进来。”诊室里,一位四十出头、一头干练短发的女医生坐在小小的对面,小小胆怯地看了医生一眼,却正好与她对视,她的眼睛和声音一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吓得小小又把头低了下去。“王小小,接下来我会问你一些问题,请你认真回答。” “嗯。” …… 良久,在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后,电脑的控制面板上跳出“”的测评结果,小小正坐在凳子上不安地扣着手指,眼睛四处乱瞟,李医生悄悄瞥了眼小小,十指随即开始敲打键盘。 “王小小的家长可以进来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张雪梅一走进来,小小的眼神究变得慌乱起来,李医生的目光在小小妈妈进来的那一刻就没有离开过她,“小小,你怎么了?”不等小小回答,张雪梅就抢着说道︰“哎呀,医生啊,她就是在和我赌气呢,我不过是说了她几句而已嘛,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脆弱啊?” “什么赌气!”李医生又将眼神转向小小爸爸,“她明明就是手机看多了,跟网上那些人学来的。” 李医生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红框眼镜,“王小小妈妈,孩子目前的状况十分棘手,患有重度抑郁、重度焦虑,还伴有中度精神分裂和投射性自责,我们这边建议家长和孩子一起参与家庭治疗。”张雪梅看了一眼单子上的价目表,又把李医生递来的心理咨询单子推了回去,“医生,主要是她现在已经高三了,下个月又有对她很重要的全省数学竞赛,可抽不开身啊。” “学习固然重要,可身心健康才应该排在第一位,身心都垮了还怎么学习?王小小家长,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还请您认真对待。”“好的好的,我和她爸爸回去商量一下。”张雪梅嘴上答应着,手却拉着学习往门口走去。 李医生暗暗叹了一口气,“等一下,”她将早已准备好的名片递给小小,“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需要可以找我。还有,开的药记得按时吃。”“好。” 当小小重新回到那堆试卷前,已临近傍晚。此时。张雪梅正躺在一旁的椅子上刷着视频,小小弱弱地开口︰“妈,你能把手机声音关小一点吗?有点儿吵。”“我这是在考验你的专注力,快写!”小小只好又把头埋进那一沓试卷里。 夜色渐浓,小小房间的灯还亮着,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着眼前这堆似乎永远都做不完的试卷,胸口涌上来一股窒息感。白天李医生说的话在脑中回响,那张名片被她从文具袋的夹层里掏了出来,她摸出手机,按着名片上的联系方式顺利加上了李医生,聊天框里: “李医生,我不明白什么是投射性自责啊?” “投射性自责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指个体将他人的过错、失败或负面事件,错误地归因于自己的行为或选择,进而产生过度的内疚、自责情绪。” “哦哦,这样啊,谢谢李医生。” 哦,原来是这样啊…… 依旧是那个月光清凉的傍晚,一场激烈的争吵后往往换来的只是暂时的风平浪静。 “小小啊,要不是因为你太小了,我和你爸爸早就离婚了,都是因为你,我不知道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啊?”小小稚嫩的睡颜倒映在妈妈哭红的眼睛里,妈妈揩了揩滑落至下颔的眼泪,替小小盖好被子,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悄悄地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房间陷入一片黑暗里,一颗晶莹的小泪珠滑落至枕头里。原来,小时候的枕头里藏着的不是甜甜的奶糖,而是一滩小小的泪海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语。 思绪猛然被闹钟声拉回现实,这倒让她有些不适应。清晨,刺眼的阳光穿过手指的缝隙直直地照在小小泛白的小脸上,眼底那片浓浓的乌青已成了日常。呼,还好,今天是星期六。 她从床边的抽屉里翻出以前的画本看着,扉页上,幼稚的笔触画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左手拿着一个氢气球,大人与小孩的背影在路灯下交叠,温暖又有趣。再往后翻,却是鲜红刺眼的分数,摞得高高的书本,和那个被折断羽翼的她。今天是个好日子,可不能看…… “王小小,早晨这么珍贵的时间,怎么能用来看杂七杂八的东西?快,下床早读,多背一背你那些文言文,高考一分就能甩一操场的人呐!”张雪梅毫无预兆地推开门,吓得小小一激灵从床上站了起来。 “好的,妈妈。” 第4章 槐花树下初相识 六月的风裹着槐花的淡香,吹得整个巷子里都是满地的槐花瓣,可小小并无心欣赏,背着书包飞也似地跑着。没错,她又要迟到了。 小小准时踏着预备铃进了教室,她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没有提前准备好的“惊喜”,凳子和桌子都还在,今天或许会好过一些。 小小刚坐下来,身边的大部分人都互相小声交谈着,她预感不妙,伸手一摸,果然,又是胶水。她强忍着恶心,用纸巾擦干净凳子和桌子。向老师请了假后,便狂跑到后山无人的卫生间,开始清洗校服。 洗手池的水很冰很凉,却比不过她那颗早已麻木不仁的心。这时,心脏不禁一阵抽搐,这刺不痛小小,却刺痛了自己的泪腺,两行清泪划过脸庞,滴落在洗手台上,溅起一丝清凉。夏天的风吹来,吹得她脸颊发冷,肩膀颤抖,抽噎声再也止不住了。 她抱着屈起的双腿,背倚在一棵槐花树下小声地啜泣着。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什么自己已经尽力了,却换来的是别人的得寸进尺?为什么…… 小小哭得脑袋晕晕的,依稀看见眼前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她晃了晃脑袋,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比视线更先清晰的是那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清新脱俗又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道柔和清朗的男声在耳旁轻轻响起,“这里的槐花很香,别总低着头。” 小小愣了愣,缓缓抬起埋在臂弯里的头,泪眼朦胧间,那道身影变得更加清晰——少年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阳光在他蓬松的发梢间跳跃,身上萦绕着的青草香与这槐花的淡香相互交织,竟意外地和谐。 少年半蹲在女孩面前,语气依旧温柔,像夏天的晚风般让人陶醉其中,“哭花了脸,可就看不见这槐花的美了。” 小小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不由得让她一怔。少年掏出口袋里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递给了她,“擦一擦吧,是干净的。” 小小迟疑地接过手帕,上面仍然有少年身上的青草香,皮肤接触到布料的一瞬间,她竟感受到一丝温暖。小小又将手帕叠好还给了他,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谢。” 少年不禁轻笑出声,“呵,不用谢我。”小小的脸颊一热,她立马低下了头,眼神躲闪,“你……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我叫陆屿山,是今天新来的转校生,以后还请多多指教,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王……王小小。”“小小,小小,好名字。” 陆屿山看着小小泛红的耳尖,伸出手替她拨开了几缕额前被泪水濡湿的碎发,“小小,以后要是再难过,就来这槐花树下待会儿吧,我……经常会来这里看书的。” 小小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连忙躲开他的手指,眼神不自然地瞟向别处“谁……谁要找你啊?” “那好,以后换我来找你,我……”少年的目光转向她湿透的校服上,“走,我陪你一起去洗衣服。” 晨曦中,两个一高一矮的背影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交错。第一次有人和自己走在一块儿,小小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有些庆幸,也有些害怕。但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第5章 江边码头的秘密 槐落晚霞时,风掠过树梢,簌簌抖落满树碎玉。小小抱着已经被晾得半干的校服外套出了校门。她来得太晚,今天小胖牛肉粉馆里已经人满为患了,她摸了摸不太饿的肚子,算了,今天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就先不吃了吧。 她独自来到珍珠江边的废弃码头上,上,轮船的鸣笛声飘了过来,她闭上眼,静静等待一抹晚霞照在自己身上。 当轮船的汽笛声渐渐远去,她也睁开了双眼。对了,还是正事要紧。她走进一艘废弃轮船肚里,里面并不是一片荒凉,而是一个简约的画室,上方用几根简易的渔线悬着,上面夹满了小小现在画的画:有湿地公园的白天鹅,有车水马龙的A市商业街,还有……因为高三学习任务重,她只能每隔一个月来上这里一次。 她轻轻拿起画笔,在画纸上落下第一笔,颜料在笔尖流转,洁白的画纸上绽放出一朵朵初夏的信使。她刚将画笔蘸入橘红色颜料里,准备晕染晚霞的边缘,一阵慵懒且随意的哼唱声像被阳光晒暖的风拂过她的耳畔,“嗯……哼哼……嗯……啊……”随着吉他弦一落,像是树木年轮在诉说时间的不公,初时是拨弦脆得像冰,而后的扫弦又像是野火般热烈,每一个音符都带着青春的悸动,把青春的莽撞和温柔都揉进了和弦里。吉他的燥与哼唱的柔像夏天里冰镇汽水和冰块儿的碰撞声,莽撞又温柔,热烈而纯粹。 直到笔尖在纸上晕染开一团墨痕,小小才回过神来。她放下画笔,背着手走出轮船,看见一个少年正靠在破旧前桅边,左手按弦,右手拨弦,发亮的发丝在风中凌乱,他戴着耳机,所以听不见这边的动静,仍旧闭眼哼唱着。女孩见是陆屿山,既没有惊喜,也没有慌张,而是悄悄地坐在少年身边,拂了拂被海风吹乱的头发。 她就这样和他一起靠在桅杆边,直到一曲完毕。 少年摘下耳机,见身边多了一个人,不由得一惊,而且这人还靠在自己的肩上,简直太无理了。可当他转头看清还在睡梦中的女孩后,不禁一怔︰根根分明的睫毛,阴影倒映在她的脸上,纯洁而疏远。目光下移是女孩被红色颜料抹花的小脸,真笨,像一只调皮的三花猫。他忍不住用手揩去女孩脸上的颜料,力度很小,小到让小小在睡梦里感觉有人在给自己挠痒痒,“嗯……别闹。”女孩抓住少年有些凉的手指,陆屿山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和她的距离有多么近,近到连呼吸都是灼热的,近到他能看见女孩棕色的瞳孔,真好看,像一个珍贵的琥珀……“咳……”少年赶忙别过头去,很不自然地清了一声嗓子,脸上的红晕好似此刻的橘红色晚霞。 这声音惊醒了小小,她看见陆屿山将头别了过去,还以为他因为自己不小心睡着生气了,她急忙解释道︰“那个……我不是故意要睡着的,是你的歌太好听了,我……我没有弄脏你的衣服吧?”小小下意识地去找陆屿山衣服上那团应该出现的污渍。 陆屿山这会儿总算是缓了过来,可眼神还是不自然地望向别处,“没有。”这时的他也没有时间去细想小小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经常来弹吉他的,你呢?” “我,我来这儿……有事,总之,你别管就是了。” “呵,还挺神秘的。我会等,等到你愿意对我敞开心扉的那一天。”陆屿山认真地看着她。 小小一时语塞。 啊啊啊,这个大傻子能不能不要这么突然地煽情啊喂,真的尴尬死人了。 晚自习的预备铃已经响了。他不由分说,抓起小小手就朝着学校跑去。 呼,还好赶上了……此时,沈芸正站在讲台上宣布道︰“那么,我宣布本学期的劳动委员就是,王小小。好,同学们,接下来老师要给同学们介绍一位新来的转校生,来,陆屿山。”老师朝陆屿山招了招手,他从容地走上讲台,“大家好……”少年带有几丝磁性的青涩嗓音和他那令人艳羡的外貌引得讲台下的女生们一阵尖叫。 沈芸环顾了一圈教室,指了指小小旁边的那个空位,“陆屿山,你就坐那儿。”“好的,老师。”小小的“不行”还没有说出口,就见他已经坐了下来。小小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但还是悄悄往座位边缘挪去。 这节课是自习,小小却格外难熬。这时,陆屿山修长的手指自然地敲了敲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正放着一张纸条。小小并没有打开纸条,而是将它收进了桌肚里,写了个“写作业不要分心”的借口给他。陆屿山吃了瘪,只好继续低头写作业。 第6章 这不是你的错 小小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语文书书页边缘。窗外的槐花落了一地,像极了被揉碎的月光。 “在想什么呢?”一道温柔的男声响起,小小猛地回头,却撞进少年柔情似水的眼眸里,“就……就想上午的事。”小小想起上午妈妈说的那句“敏感不是病,就是矫情。”,心不禁一沉。 少年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发稍似乎还沾着些许槐花香气,肩头还载着一小瓣儿槐花,“橘子给我。”他指了指小小课桌里的橘子,并抬眉示意。小小没好气地把橘子一把塞给了陆屿山,小小就这样托腮看着少年一点点剥开橘子皮,就像他一点点剥开了她的心。 他把剥好的橘子垫了张纸放在桌面上,撕下一小块儿橘子皮,小心地捧在手心里,“你看,”小小挑眉示意他继续,“别急。”他将橘子皮轻轻对折,再慢慢按压对折处,顿时,橘皮汁水迸溅出来,她急忙闭上自己的眼睛,“别怕,你快看。” 小小试探性地睁开眼睛,哇,橘皮溅出的汁水洋洋洒洒落在女孩儿和少年的肩上,似乎是上天为他们准备的一场转瞬即逝的小型烟花秀,还伴着夏初清爽的酸甜味儿,庆祝他们孤独又懵懂的青春。 她抬眸的瞬间正好迎上少年的视线,陆屿山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小小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意与怅然。他想了想,嗯,那里或许会是一个好地方,对于她而言。 “走啊。”少年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她的手,见她手一抖,便小心地看她的脸色,见没有反感自己,只有一篇绯红,心里就松了一大截,终于放心地牵起女孩的手。 “去……去哪?”女孩儿极其不自然的神色和语气出卖了她,引得少年轻笑。 “去一个,你一定喜欢的地方。” …… “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这个啊?”女孩儿和少年并肩坐在天台的双人秋千上,女孩儿鞋尖向后一点,秋千便借助惯性向前荡去。嗯,秋千,朋友,还有……和江边码头一样的晚霞,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少年正想着,沈老师严厉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咳,同学们,都安静安静,把练习册都翻到三十七页。好,我们来看第一道填空题……” 小小并没有去观察陆屿山的表情,她只知道自己的秘密马上就要被他揭开了。 果然,没过多久,小小左边的同学又如往常一样,“哎呀,这什么味儿啊?怎么这么冲人啊!”周围的同学纷纷附和。 她将头垂得很低,想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用校服外套将自己裹得紧紧的。陆屿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又听见周围同学的小声议论声,瞬间明白了小小为什么不想和他坐在一起。再次以同样的方式写给了小小一张纸条,这次小小不再犹豫,快速打开了纸条,上面的字竟让小小有些不认识了,或许是从出生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说过吧。 “这不是你的错。” 小小就这样愣愣地盯了那行字许久,直到眼眶翻涌着的滚烫才让她回过神来,只见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砸在纸上,纸张变得透明。 许是沈老师觉察到了小小这边的动静,放下小蜜蜂和手中的练习题本,“王小小,你跟我出来一下。”教室走廊上,一向雷厉风行的沈老师突然长叹了口气,“小小啊,老师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很难受,可你也不能打破课堂秩序,记住了,下不为例,回去吧。”“好的,沈老师。”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教室里,同学们瞬间安静,齐刷刷地看向小小,她这次没有任何羞耻反应,而是异常平静地回到了座位上,眼神空洞,她疲惫地闭了闭眼,取下眼镜,头枕在手臂上就睡了。, 见状,沈老师并没有多说什么,陆屿山也不敢去问。 …… 到了家门口,她又听见熟悉的争吵声,这次她不再忍受。她推开门就迎来爸爸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这次成绩又下降了,还有,你没能参加全省奥数比赛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你们只关心我的学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这个人,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值得被你们爱?是我哪里又做的不好吗!为什么啊?”从来不敢吐露心声的乖乖女第一次反驳了父母的无理训斥因为小小脑中牵扯着她的心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第7章 看着我的眼睛,忘了我 小小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再熟悉不过的灰白色的、墙皮因老化而有些脱落的病房。记忆回溯到昨天晚上: 小小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到了房间,从书柜的高层小心地取下一个布满裂缝的槐花标本--那是是因为父母得知小小的病还没有好而愤怒砸坏的。小小小心地用衣袖拂去上面的薄灰。嗯,真好看,和年轻时的奶奶一样好看。 她抚摸着标本的的缺口,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站在老家园中一棵老槐花树下,用衣服去兜住奶奶从树上摇下来的朵朵槐花,落得小小满身都是槐花,似是淹没在了槐花堆里,痒痒的,但很舒心,逗得奶奶眼尾的鱼尾纹绽开了花。 恍惚间,她看见了奶奶正提着老式的保温食盒向她走来,口中掺杂着乡音妻妾地喊着︰“囡囡,奶奶带红豆年糕汤来看你了,感觉好点了吗?”她哑着嗓子抱着奶奶的手臂道︰“奶奶,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学小时候撒娇的那一套。”奶奶掀开保温食盒的盖子,一股混着红豆香气的热气扑面而来。奶奶端着碗,把汤放在嘴边吹了吹才喂给小小。嗯,这汤还是老样子。 这时,一缕阳光穿透了灰蒙蒙的窗帘洒在冷白色的床单上,让生命有了一丝温度。可是,眨眼的功夫,奶奶的身影渐渐模糊,变得透明,光穿透奶奶的身体照在她的手心里,暖暖的。离别的前夕,奶奶明明还在和她打着电话,说着家长里短,幻想着小小长大后的模样。可上天似乎并没有给奶奶这个机会,在黄昏的站台上,来往的亡灵匆匆忙忙,奶奶在在车窗内向小小挥了挥手,笑容仍然和蔼。小小才明白,忘记或许不会痛苦,可时间不会赋予任何人忘记的权利,那些所有的回忆都存在于脑海里,直到再次提及,回忆……是场盛大的告别。 当风儿裹挟着槐花淡香抚过她脸庞,冰凉的触感才让她回过神来。病房门口,一个少年逆光而站,黑白相间的板鞋踩在光斑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被拂乱的发稍仿佛应证了她被少年拂乱的心,她急忙擦去眼泪,欣喜地开口︰“陆屿山,你怎么来了”“嗯……先不说这个。” 门外走廊里,父母因小小的医药费争吵的声音盖过了陆屿山说话的声音。没过多久,父母就推门而入,可小小转头却瞧见︰陆屿山的衣角被风先掀起,接着是肩线、轮廓慢慢淡去,像被晚霞晕开的墨,风卷着窗外的晚霞漫过他的腰际,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风里,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握住小小的手,温柔地嘱咐道︰ “小小,看着我的眼睛,忘了我。” 小小瞳孔骤缩,“不,不要!不要……离开我……求你……”小小想去抓,却只抓到从窗外飘进来的一瓣槐花,疏远又美丽。 当最后一片槐叶落地时,仿佛是少年在说︰“小小,等下一阵风起,愿你不再是千堆雪,愿我也不再是那长街。” 此时的阳光大片大片地洒在小小和那阵风的边缘,似是两颗黎明前的星星。陆屿山的声音淡去,她明白了,以后,哦不,是从此刻起,那个校园后山的干净少年都不会再出现了。 后来的很多年,小小总在槐落晚霞时往那棵槐花树下站。有一次,风卷着槐花扑了她满脸,她忽然笑出了声,这像极了一个笨拙的祝福。眼泪也跟着槐花掉了下来。原来有些离别从不是消失,而是换了一种模样,在每片槐花里、每阵风里,一遍一遍说着重逢。 【全文完】 2025.9.31-2025.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