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明月映白雪》 第1章 前夜 城市在霓虹里沉浮,月光把未合拢的琴盖镀成银色。 窗外是城市的灯火,车流如光河般流淌,而萧慕冉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棱角分明却又不失精致。 苍白的肤色像常年不见光的钢琴内部,唯有颧骨处泛着淡淡的疲倦红晕。眉骨投下的阴影里藏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虹膜在强光下会呈现出蜂蜜般的透明质感,此刻却因长而沉淀成暗沉的焦糖色。一米七三的身高在女性中显得出挑。 她呵出一口气,雾气模糊了玻璃上的影子。 明天就要见新的演奏者了。 萧慕冉已经换过三个演奏者,每一个都撑不过半年,不是受不了她近乎苛刻的要求,就是跟不上她瞬息万变的灵感。 公司顾总监顾晚乔这次倒是神秘,连简历都没提前发给她,今天下午只对她说:“这次绝对适合你。” 适合? 萧慕冉冷笑一声。她转身走到钢琴旁,猛地合上琴盖,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立在谱架上的谱子也飘落在地,五线谱上画着密密麻麻的修改记号,她弯腰去捡时,西装口袋里的药瓶滑落在地,白色药片像珍珠般滚进钢琴底部。 "......" 她盯着琴底黑暗的缝隙看了很久,最终放弃去捡。看着这些安抚自己睡眠的药片,她不禁想起自己黑暗的童年。 萧慕冉七岁就学会了从酒瓶碰撞的声音判断今晚会挨几下皮带。 父亲的白酒瓶在玄关柜上叮当作响时,母亲就会突然想起阳台的衣服还没收。那些衣物在夜风里飘荡,像一群仓皇逃走的白鸟,而她被按在钢琴凳上,琴盖映出父亲通红的眼睛和扭曲的脸。 "弹啊!"皮带扣砸在琴键上,迸出刺耳的和弦,"老子花这么多钱让你学琴,你就弹这鬼东西?" 她总在数母亲洗碗的次数。水流声每中断一次,厨房玻璃门上的剪影就颤抖一下。母亲在偷看,但从不推门进来,因为她进来的话就要被一起打。直到某天深夜,她发现母亲数着钞票往行李箱里塞现金,而父亲醉倒在沙发上,手里还攥着她的钢琴考级证书。原来是父亲把母亲打得耳膜穿孔。 离婚官司打了半年。法官问十岁的萧慕冉要跟谁,她看着母亲红肿的颧骨说"妈妈",却没看见母亲听到判决时松了口气的表情。 收到优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留了张字条就和情夫去了南方,之后就再也没和她联系过,直到现在。 “萧老师还不走?都晚上十点半了。”顾晚乔提着米白色大牌包包,羊毛般的卷发垂在耳后。她倚在萧慕冉的办公室门边,红唇微扬。 她的话语打断了萧慕冉的思绪。 “不急。” 萧慕冉经常很晚下班,有时直接在公司通宵。这不,公司里除了顾晚乔又只剩下她一人了。 “哎呦,我说慕冉呐,公司里像你这么敬业的人我见的还真不多。”顾晚乔挑了挑眉,接着补充道:“不过也要好好休息,明天上午九点,别忘了,我先走了。” 高跟鞋清脆的声音缓缓消失在走廊。黑夜里的公司大楼像一个海底,那种被巨大寂静包围的压迫感,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不可名状的恐惧。 萧慕冉拿起咖啡杯,发现里面的液体早已冷透。她皱了皱眉,起身走向办公室隔壁的水房。她拧开水龙头,发出沉闷的轰鸣,萧慕冉靠在墙边,盯着自己的左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大腿,节奏与她脑海中盘旋的旋律同步。这段旋律已经困扰她两周了,每次快要抓住时又像水一样从指缝溜走。 涮好杯子后,萧慕冉终于决定离开。推开公司的大门,夜风像冰水一样浇在脸上。萧慕冉站在公司门口,突然不想回家。那个三居室的公寓估计今晚又显得特别空旷。 她今天没有开车,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耳机里循环播放着自己最近创作的音乐。走到第三个路口时,一段不和谐的音符突然刺入耳膜,萧慕冉猛地摘下耳机,发现声音来自路边一家24小时便利店。 透过玻璃窗,她看见收银台旁边的电子琴前坐着个穿工作服的店员,正用一根手指戳着琴键。那根本算不上演奏,只是毫无章法的噪音。但不知为何,萧慕冉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对方注意到她的视线,尴尬地停下了动作。 “要买什么吗?”店员问。 萧慕冉摇摇头,却推门走了进去。冷气混着关东煮的味道扑面而来,头顶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亮得刺眼。她站在饮料柜前,指尖掠过一排排五颜六色的铝罐,最后停在一瓶透明包装的椰子水上。 “要加热吗?”收银员头也不抬地问。 萧慕冉皱眉,“椰子水加热?” “哦,看错了。”收银员讪讪地笑,“最近天凉了,买热饮的人多。” 她没继续回应,只是把瓶子放在柜台上的动作比平时重了一点。收银员扫完码,突然抬头多看了她两眼。 “您是不是……经常来?” 萧慕冉的指尖在玻璃柜台上轻轻一敲,“第一次。” “奇怪,总觉得眼熟……”收银员嘀咕着,把零钱递给她,“可能是熬夜熬昏头了。这么晚了,您也早点休息。” 萧慕冉没回应,走出商店拧开瓶盖,椰子水的清甜在舌尖漫开的一瞬。送走顾客的店员重新坐到电子琴前,按出零零散散的几个音符。 她沿着河滨大桥慢慢往家的方向走,椰子水瓶在指间晃荡,偶尔撞到西装裤缝,发出闷闷的"咚"声。 天桥上有卖唱的艺人,吉他盒敞开着,里面零星躺着几枚硬币。那人正唱着某首民谣,副歌部分走了调。萧慕冉在栏杆边驻足,左手无意识地打着拍子——第三拍总是比节拍器快一点点。 "要点歌吗?"艺人抬头问她。 萧慕冉摇头,却在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一段即兴变奏。那旋律莫名耳熟,却不知道从哪听过。 她加快脚步,马丁靴敲击水泥地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脆。 拐进一条小巷,这里的路灯坏了一盏,明暗交界处蹲着一只三花猫,正慢条斯理地舔爪子。萧慕冉蹲下来,把还剩下的椰子水倒进瓶盖,推到猫咪面前。 猫警惕地闻了闻,随后大口品尝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怕人。 十一点四十七分,萧慕冉终于走到公寓门口,门上挂着一个白色信封。萧慕冉盯着它看了三秒,伸手摘下来——是物业费通知单。 她捏着信封边缘,低头看了看。撕开封口时,纸张边缘在食指划出一道细痕,渗出一粒血珠。萧慕冉没在意,直接抬手输入起了密码锁。 公寓依旧冷清,客厅空无一人。地上躺着一支钢笔,大概是从茶几上滚落的。她蹲下身捡起来,发现笔帽有些松动。这是她上周才买的,因为长时间使用已经出现了磨损。 公寓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箱的运作声。她走向自己卧室里的卫生间,浴室镜子里的人影高挑。萧慕冉用冷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洗手台上。她盯着那些水珠看了一会儿,随后拿起一旁的毛巾胡乱擦干了脸。 床头柜上的药瓶在黑暗中泛着冷光,那是一瓶见底的安眠药。本来今天在药店新买了一瓶的,可刚才在公司都撒到了钢琴下面。 萧慕冉倒出一片白色药片,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片。她知道自己的不该连续服用,今天是她服药的第三天,并且很少一次性吃两片,但明天,她必须保持绝对清醒的状态去见那个新演奏者。 药效来得比想象中快。萧慕冉躺在床上,感觉意识像退潮一样缓缓远离。朦胧之中,她还能听见洗手台上的水珠沿着陶瓷边缘滑落,滴答,滴答,像一首走调了的节拍器。就在即将入睡的边缘,她听到手机震动了一下。可能是顾晚乔又发来了什么,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看了。 她终于坠入无梦的黑暗。而床头的电子钟无声地跳到了4:03,窗外,第一缕晨光正在高楼边缘酝酿。 第2章 重逢 翌日。 简十初站在洛斯音乐公司楼下,手指不自觉地绞着米色针织衫的衣角。一米六九的身高在女性中极为标准。微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伸手将发丝别到耳后,指尖微微发抖。 她有着一副绝世容颜,因此也被不少人嫉妒过。 细细的眉毛稍稍有些弧度,睫毛下一双桃花眼柔情似水,清澈又好看。立体的鼻子和淡红色的嘴唇衬着她的脸越来越精致。海藻般的黑长发随意束在脑后,不是很卷,只有些微微的大弧度。冷白皮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肤若凝脂。精致的五官娇艳脱俗,眼角泪痣又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 今天是简十初作为演奏者入职的第一天,二十五岁的她刚从茱莉亚音乐学院毕业回国,这是她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别紧张,顾总监人很好的。"前台小姐从公司大厅走出来,微笑着递给她一张门禁卡:"她在27楼等你。"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简十初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发。她今天特意化了淡妆,穿了最正式的一套浅灰色西装裙,希望给新同事留下专业的印象。 "十初!"电梯门一开,穿着利落西装的女人顾晚乔热情地迎了上来,"欢迎加入洛斯音乐。哎呦,长的真漂亮!" "顾总监好。"简十初微微鞠躬,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 顾晚乔亲热地挽住简十初的手臂:"别这么拘谨,叫我晚乔姐就行。我可是听了你在毕业演奏会上的表现才特意把你从美国挖回来的。" 简十初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谢谢您的赏识。" "来,我先为你介绍一下公司。"顾晚乔带着她穿过明亮的走廊,"我们公司每个作曲家都配有一个专属演奏者,负责将他们的作品完美呈现。你的演奏风格温柔细腻但技术扎实,正好适合……" 顾晚乔突然停下脚步,推开一扇磨砂玻璃门:"这是你的工位,对面就是你的作曲家的办公室。" 简十初扫视了一圈,屋内很干净,像是有人提前打扫过。随后目光落在对面门牌上烫金的三个字:萧慕冉。 她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弄的有些发疼。 萧慕冉?是同名同姓吗?还是……那个十一年前不告而别的萧慕冉? "怎么了?"顾晚乔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 "没……没什么。"简十初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只是没想到会被分配给萧老师,她是公司杰出的作曲家吧?我担心自己资历太浅……" 顾晚乔拍拍她的肩膀:"别担心,慕冉虽然要求严格,但你的能力绝对没问题。而且……"她神秘地笑了笑,"我觉得你们会很合拍。" 简十初还未来得及细想这句话的含义,对面的办公室门突然打开了。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走了出来,黑色高领毛衣配西装裤,乌黑笔直的长发下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冷得像冰。她手里拿着一叠乐谱,在看到简十初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萧慕冉的眼睛还是那么特别——琥珀色的虹膜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只是不再有小时候那种温暖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审视。她的五官更加立体了,下颌线条分明,嘴唇紧抿着,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简十初喉咙有些发紧,连呼吸都停滞了。即使过了十一年,即使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成冷艳的女人,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眼睛——萧慕冉,她童年最好的朋友,曾经约定要一起成为音乐家的萧慕冉。 "萧老师,正好你出来了。"顾晚乔似乎注意到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这是你的新演奏者简十初,今天刚入职。十初,这位是萧慕冉老师,你的作曲家。" 萧慕冉很快恢复了冷漠的表情,微微点头:"简小姐。" 这声生疏的称呼像一把小刀扎进简十初的心。她也低下头:"萧老师您好。" 顾晚乔左右看了看两人,突然拍手:"对了,有件事要通知你们。公司最近在装修宿舍楼,新来的员工住房紧张,腾不出来房间。萧老师,你公寓不是有三间卧室吗?十初就住你那里吧,正好方便你们工作交流。"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这不合适。"萧慕冉冷声道:"我习惯一个人住。" 顾晚乔微微挑眉,"这是公司的安排。你们需要密切配合,住在一起能提高工作效率。"她看了看手表,"十初,给你一小时安顿,下午三点准时到录音棚。慕冉有新作品需要你试奏。" 说完,她潇洒地转身离开,留下两个沉默的女人站在走廊。 简十初鼓起勇气抬头,发现萧慕冉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中有惊讶,有抗拒,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 "我……我可以自己找地方住。"简十初轻声说,"不会打扰萧老师的。” 萧慕冉推了推眼镜:"不必了。既然是公司安排,照做就是。她转身回办公室。 "一小时后地下停车场见。" 门关上的声音让简十初的肩膀微微颤抖。她慢慢走回自己的工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钢琴键。 门对面的办公室里,萧慕冉靠在门上,闭上了眼睛。 十一年了。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简十初,那个在她最黑暗的童年给过她唯一温暖的女孩。 * 一小时后,简十初拖着小行李箱站在地下停车场,忐忑不安地等待。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萧慕冉没什么表情的脸。 "上车。" 简十初乖巧地坐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车内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气,和萧慕冉给人的感觉一样清冷。 "地址是湖滨公寓8栋1601。"萧慕冉目视前方,"密码是1106。" 简十初猛地转头看她。11月6日,是她的生日。 萧慕冉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抿紧嘴唇不再开口。简十初也强装镇定,望向窗外。 车内的沉默持续了二十分钟,直到停在一栋高级公寓楼下。萧慕冉带着简十初乘电梯上到16楼,输入密码开门。 公寓宽敞明亮,装修风格简约现代,却莫名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萧慕冉指了指右侧的一扇门:"你的房间。卫生间在左边,厨房可以用但请保持整洁。我习惯安静,请不要带人回来,晚上十点后不要发出噪音。" 简十初点点头:"我会注意的。" "在公司叫我萧老师或者萧慕冉。"萧慕冉补充道:"私下……随你便。"说完,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简十初站在原地,松了一口气。 她拖着行李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间很干净,有张单人床、书桌和小沙发。窗外能看到城市的全景,太阳高高挂在天空,有些刺眼。 简十初坐在床边,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小女孩并肩坐在钢琴前,笑得灿烂。那是她和萧慕冉小学时照的唯一照片。 十一年了,小冉。她在心里暗道:你过得好吗?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的萧慕冉靠在门上,手里握着同样的照片。 她没想到命运会以这样的方式让她们重逢。更没想到,时隔十一年,看到简十初的那一刻,她依然会心跳加速。 或许,新的故事会在秋风中慢慢开始。 * 下午三点,录音棚里。 "弹一下这段。"萧慕冉递给简十初一份乐谱。 简十初接过乐谱,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坐在钢琴前。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舞动,将复杂的旋律完美呈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录音师忍不住鼓掌:"太棒了!完全抓住了萧老师作品的精髓!" 萧慕冉的表情依然冷淡,但眼神柔和了些许:"第二乐章第37小节,你的处理与谱面不同。" 简十初抬头看她:"因为这里如果完全按照谱面力度演奏,会破坏乐句的连贯性。我稍微调整了强弱变化,让音乐流动更自然。" 萧慕冉盯着她看了几秒,淡淡道:"简同学还真是专业。" 简十初愣住了,随即微笑:"萧老师过奖了。" 录音师困惑地看着两人之间突然变化的氛围。萧慕冉转身走向控制台:"每天早上八点之前到公司。今天到此为止。" 走出录音棚,简十初看着眼前的身影:"好的。" “我晚上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你自己回家。”萧慕冉垂眸审视着眼前的人,面色依旧冷淡。 简十初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嗯,我知道了。” 萧慕冉听到她的回答后,转身走回办公室,只留下清脆的关门声和站在原地的简十初。 简十初靠在墙上,双腿突然失去了力气。她闭上眼睛,十一年的时光在脑海中翻涌。那个会拉着她的手在雨中奔跑的女孩,那个总把最后一块饼干留给她的女孩,那个承诺永远是她最好朋友的女孩——如今变成了一个冷漠的陌生人。 不过,命运竟还会安排她们重逢。 * 傍晚,简十初离开了公司。打车回到了公寓。 输入密码,门开了。公寓里一片漆黑,只有玄关处一盏感应灯随着她的进入亮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木香和咖啡的苦涩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气——萧慕冉的味道。 简十初摸索着打开灯,客厅瞬间被温暖的灯光填满。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卧室,整理好行李。随后走进卫生间洗澡。 半小时后,水声渐渐消失。 浴巾裹得松松垮垮,简十初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在沙发上蜷成一只虾。手机在掌心发烫。 她在屏幕上划着划着,手机突然开始剧烈震动,随后弹出“妈妈”的电话。简十初吓得从沙发上猛的坐起,按下接听键。 母亲絮叨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夹杂着客厅挂钟的滴答声。 “小初啊,工作第一天顺利吗?” “啊、顺利,特别顺利!”简十初有些慌乱的回答道。 “你在那儿住哪啊?租房子吗?不会睡公司吧?” “没有没有,和我的……作曲家住在一起,您不用担心。” 话落,玄关传来密码锁“嘀”的轻响。 简十初浑身一僵。 萧慕冉回来了。 她保持着举手机的姿势,像被按了暂停键。电话里的妈妈还在絮絮叨叨:“小初啊,你上次说的那个……” “妈我一会再和你说!”简十初猛地起身,膝盖却结结实实磕在茶几角上。 “啊嘶……” 简十初痛的又陷入沙发里,身上的浴巾差点掉下来,她眼疾手快的按在胸前。 萧慕冉脱下衣服,露出里面的黑色毛衣。听到简十初的声音,她的视线落入沙发。 “小初你怎么了?是不是那个什么……什么作曲家欺负你了?” 那操碎了心的老母亲大大咧咧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简十初慌忙调小声音,她现在尴尬极了。 萧慕冉的目光从简十初雪白的小腿到泛红的膝盖,再移到手机屏幕上——那里显示着“妈妈”两个字。 “啊不是不是,我……那个……膝盖撞到茶几了。” “怎么这么粗鲁?哎对了,你那个作曲家叫什么名字?” 萧慕冉一边注视着她,一边双手抱臂。 “萧……萧慕冉。” 简十初念出她名字的那一刻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萧慕冉?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小初,我记得这是你小学的好朋友吧?” 怎么记性这么好…… “啊哈哈,嗯……对,对,妈你记性真好哈哈……” 简十初试图用打哈哈来缓解尴尬。 “啊!那真是太好了!你小时候经常和我夸人家弹琴好呢!” “妈……那个您早点睡觉我不跟你说了拜拜!” 电话被匆忙挂断的“嘟——”声在客厅里格外刺耳。 简十初僵在原地,手机还举在耳边,下唇咬的快要出血。她悄悄用余光瞟向萧慕冉——对方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面部毫无波澜。 “怎么没穿浴袍?” 简十初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的浴巾,肩头因为热水的冲淡还泛着淡淡粉红,锁骨因为身体很瘦而显得格外明显。她顿时脸快红到了脖子根。 “没找到。” 萧慕冉听了,走向卫生间,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白浴袍递给简十初,简十初拿着它小跑到卫生间,关上了门,只留下客厅里的萧慕冉。 第3章 相处 清晨七点三十五分,简十初站在玄关处,反复检查包里的乐谱和笔记本是否带齐。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和米色西装裤,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看起来既专业又不失温柔。 "好了吗?"萧慕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简十初转身,呼吸微微一滞。萧慕冉今天穿了一身全黑的西装,内搭酒红色丝质衬衫,头发随意披在身后,修长的脖颈上带着一个银质项链。她整个人如同一首完美的夜曲,神秘而优雅。 "嗯,可以走了。"简十初点点头。 电梯里,两人并肩而立。萧慕冉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水味萦绕在狭小的空间里。 "今天到公司后,我先带你去认识各部门。"萧慕冉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十点半有个项目会议,你需要一起参加。” 简十初点点头:"好的,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带上你的耳朵和脑子就行。”萧慕冉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又补充道:"不用紧张,只是常规会议。" 电梯到达一楼,萧慕冉大步流星地走向停车场,简十初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她的步伐。一辆黑色奥迪停在专属车位,萧慕冉熟练地解锁车门。 "上车。"她简短地说。 简十初像昨天一样熟练的系好安全带,偷偷瞄了一眼萧慕冉的侧脸——她开车时依然面无表情,修长的手指轻敲方向盘,像是在默数拍子。 "萧老师。"简十初鼓起勇气问,"公司里……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萧慕冉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什么关系?" "就是……我们小时候认识的事。" "顾总监知道。"萧慕冉目视前方,"其他人没必要知道。" 简十初轻轻"嗯"了一声,随后收回视线。她理解萧慕冉注重**的性格,但还是希望她们之间不仅仅是冷冰冰的工作关系。 二十分钟的车程,萧慕冉将车停在一栋现代感十足的玻璃大厦前。"洛斯音乐"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下车。"萧慕冉说:"跟紧我。” 简十初昨天刚来到这里,对公司还不是特别了解,于是只能跟在萧慕冉身后。 公司大堂宽敞明亮,前台小姐看到萧慕冉立刻露出职业微笑:"萧老师早。"她的目光好奇地扫向简十初。 "早。"萧慕冉简短应了一下。"给她办一张门禁卡。"她指向简十初。 "好的,萧老师。"前台小姐麻利地操作电脑:"简小姐,请看一下摄像头。" 办好手续后,萧慕冉带着简十初走向电梯。一路上,不断有人向萧慕冉问好,同时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简十初。 "那是萧慕冉的新搭档?" "看起来好温柔,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萧老师的脾气……" "听说她是顾总监亲自从美国挖回来的……" “这是什么绝世容颜啊,是小说白月光大女主吧……” 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简十初感到耳根发热。萧慕冉似乎注意到了她的不适,突然停下脚步,冷冷扫视了一圈,那些议论声立刻消失了。 "别在意他们。"电梯门关上后,萧慕冉说:"音乐圈的人大多无聊透顶。" 简十初感激地笑了笑:"谢谢。" "嗯。"萧慕冉整理了一下袖口。 电梯停在八楼,萧慕冉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路过的每一间办公室或练习室,她都简短地为简十初介绍:"这是录音室,需要提前预约;这是资料室,所有乐谱都按编号归档;这是休息区,咖啡机还不错……" 萧慕冉的办公室出乎意料的宽敞,一整面落地窗让阳光洒满整个空间。一架三角钢琴放在角落,旁边是整齐的工作台和书架。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画作和萧慕冉获得的奖项。 "你来我办公室可以用那边的沙发。"萧慕冉指了指窗边的小休息区,"十点前我要处理一些邮件,你可以先熟悉一下环境。" 简十初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前坐下。偶尔抬头看一眼专注工作的萧慕冉。阳光透过窗户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轮廓,长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简十初不禁想起小学时,萧慕冉也是这样专注地看她弹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 "看够了吗?"萧慕冉突然开口,眼睛依然盯着电脑屏幕。 简十初慌忙低头,尴尬不已:"啊抱歉,我……" "开个玩笑。"萧慕冉合上电脑:"走吧,该去开会了。" * 会议室已经坐了不少人。萧慕冉带着简十初径直走向前排的两个空位。简十初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好奇的,有审视的,甚至还有几道带着敌意的。 "各位,这是新来简同学,我的新演奏者。"萧慕冉向全场宣布,声音清晰而有力。 "从今天起,她将负责演绎我的所有作品。" 简十初站起身,向众人微微鞠躬:"大家好,我是简十初,很荣幸能加入洛斯音乐。今后还请互相指教。" "简小姐毕业于A国茱莉亚音乐学院,演奏技术堪比大师。"一个温和的女声从门口传来。所有人立刻站起来,简十初转头看到一位优雅的中年女性走了进来——顾晚乔总监,昨天热情接待她那个人。 "顾总监。"萧慕冉点头致意。 "慕冉,十初,坐吧。"顾晚乔微笑着示意。 "今天我们讨论下个季度的重点项目。" 会议开始后,简十初很快发现萧慕冉在公司的地位非同一般。每当她发言,整个会议室都会安静下来,连顾总监都会认真倾听她的意见。 会议结束后,顾总监叫住了她们:"慕冉,十初,留一下。" 等其他人都离开,顾晚乔关上门,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看来我的安排没错,你们很合拍。" 萧慕冉面无表情。 "你太尖锐,十初很温柔。"顾晚乔不以为忤,"正好互补。"她转向简十初,"习惯慕冉的工作方式了吗?" 简十初微笑:"正在适应。萧老师对音乐的要求很高,这能帮助我进步。" 顾晚乔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下周三有个重要客户要来,希望你们准备一首合作曲目进行展示。慕冉,可以是你最近在写的那首。" 萧慕冉皱眉:"还没完成。" "那就抓紧时间。"顾晚乔拍拍两人的肩:"我很期待你们的表演。" 离开会议室后,萧慕冉一直沉默不语。简十初小心地问:"那首新曲子……需要我现在开始练习吗?" "晚上回家给你乐谱。"萧慕冉说,"现在去吃饭。" 公司食堂位于三楼,宽敞明亮。萧慕冉一出现,周围立刻空出一片区域,仿佛她周身自带隔离带。简十初跟着她取了餐,正准备坐下,萧慕冉却突然说:"你等我一下,自己先吃。" 没等简十初回应,她就转身离开了,留下简十初一人面对整个餐厅好奇的目光。 正当简十初低头吃饭时,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请问这里有人吗?" 抬头看到一位扎着丸子头的年轻女孩,眼睛大大的,笑容灿烂。 "没有,请坐。"简十初友善地说。 "我是林雨微,弦乐部大提琴的演奏员。"女孩自我介绍,"你就是萧大神的专属演奏者吧?全公司都在谈论你呢!" 简十初有些不好意思:"我是简十初,刚来不久。" "萧大神居然亲自带你来餐厅,太罕见了!"林雨微压低声音,"她平时都是助理送饭到办公室的。你们之前认识吗?" 简十初犹豫了一下:"算是……工作关系。" "真羡慕你能跟她合作。"林雨微眼中闪烁着崇拜,"她虽然超难接近,但才华真的没话说!去年年会她弹了一首自己写的曲子,全场都沸腾了。" 简十初惊讶于萧慕冉会在公开场合表演:"她很少公开演奏吗?" "几乎从不!"林雨微夸张地摇头,"据说顾总监求了她三个月才答应的。对了,"她突然凑近,"听说萧大神私下超级严格,是真的吗?" 简十初想起萧慕冉开会时毫不留情的发言,忍不住笑了:"她是挺追求完美的,但……" "但什么?"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简十初回头,看到萧慕冉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杯咖啡。 "萧、萧老师!"林雨微立刻站起来,像见到猫的老鼠。 "下属不应该在上班时间八卦上司。"萧慕冉冷淡地说:"尤其是不了解的事情。" 林雨微脸涨得通红:"对不起,萧老师!我这就回去工作!"她匆忙收拾餐盘逃走了。 萧慕冉在林雨微的位置坐下,将咖啡推到简十初面前:"拿铁,加一点糖。" 简十初愣住了:"给我的?" "你是不喜欢这个口味吗?"萧慕冉反问,"还是说不喜欢喝拿铁?" "不是……"简十初接过咖啡,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谢谢,以为你回办公室了。" "去买咖啡。"萧慕冉简短地回答,然后皱眉看着林雨微离去的方向:"别跟那种人走太近。" 简十初好奇地问:"为什么?她看起来挺友善的。" "表面而已。"萧慕冉冷笑。 简十初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 下午,萧慕冉要去录音室监制一首广告配乐,让简十初留在办公室练习。傍晚六点,当简十初弹完第三遍练习曲时,萧慕冉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抱着厚厚一叠文件的助理。 "明天早上九点前整理好这些资料。"萧慕冉指示道,"另外,取消我周五的所有会议。" 助理点头记下,离开前好奇地看了简十初一眼。 "加班?"简十初看着那堆文件。 萧慕冉脱下西装外套,卷起衬衫袖子:"不用。"她走到钢琴旁,递给简十初一份崭新的乐谱:"《第七协奏曲》,下周三要表演的曲子。明天开始练习。" 简十初接过乐谱,快速浏览了一遍。曲子风格明媚轻快,充满技术挑战。 她轻声赞叹:"这段转调,出人意料却又顺理成章。" 萧慕冉的表情柔和了些:"你能听出来,很好。" "现在要试弹吗?"简十初问。 萧慕冉瞥她一眼:“不用。”随后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先吃饭。公司附近有家不错的日料。" 简十初惊讶于萧慕冉会主动提议共进晚餐:"去外面吃?" "怎么了?"萧慕冉挑眉:"你还想叫上谁吗?那个八卦的小提琴演奏者?" 简十初忍不住笑了:"不是,只有我们很好。" * 日料店环境幽静,她们被安排在角落的包厢。萧慕冉熟练地点了几道招牌菜,还特意要了简十初喜欢的寿司。 "你记得我喜欢吃什么?"简十初轻声说。 萧慕冉抿了一口清茶:"我记得很多事情。" "比如?"简十初似乎来了兴趣。 "比如你弹琴前总要先揉左手腕。”她继续道:“比如你紧张时会咬下唇;比如你讨厌胡萝卜却强迫自己吃因为它''对眼睛好''。"萧慕冉列举着,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乐理知识,"比如我答应过会一直陪你弹琴,可我却消失了十一年。" 最后一句像一把小刀刺入简十初的心脏。她放下筷子:"我写了信给你,很多封。但你从来没有回复。" 萧慕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她停顿了一下。“没收到。" "什么?" "他们两个离婚后,我们搬走了。母亲拦截了所有以前的信件。"萧慕冉盯着茶杯,"她说需要彻底的新开始。" 简十初盯着她的双眼:"我不知道……对不起。" "不必。"萧慕冉再次低头抿一口清茶。"过去了。" 但简十初知道,有些事从未真正过去。那些年的空白,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那些独自度过的日日夜夜……它们都沉淀在萧慕冉的音乐里,成为那些动人旋律背后的隐痛。 回程的车里,萧慕冉打开了音乐。是德彪西的《月光》,简十初看着窗外流动的夜景,突然感到一种奇妙的安宁——尽管还有太多未解的谜团,但至少此刻,她们在同一辆车上,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十初:呜呜偷看被发现了(捂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相处 第4章 冷 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在琴房的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影。简十初坐在钢琴前,手指轻轻抚过琴键,却没有按下任何一个音符。钢琴上放着一个燃尽的香薰,那是她昨天练琴时点的,直到现在,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柑橘味香气。 “咖啡。"萧慕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清冷而富有穿透力。她端着两杯咖啡走进琴房,黑色长发随着动作扬起凌厉的弧度。简十初抬头,对上那双淡漠的眸子,那里曾经盛满与她嬉笑时的星光,此刻却像蒙了层薄冰。 "谢谢。"简十初接过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哎呦,萧老师原来在这呢,我去你办公室都没找到你。” 顾晚乔顶着烈焰红唇走进来。脚下的7厘米高跟鞋在瓷砖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响。身上的小香风外套是私人订制款,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在阳光下愈发耀眼。 顾晚乔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她爸顾明舟手下的企业公司有好多,在余阳市极其出名,顾明舟劝她早早回家继承家业,可没想到的是顾晚乔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靠自己的努力在洛斯音乐公司当上了总监。 “有事?” 萧慕冉撇她一眼。 “这不公司刚进来一批实习生嘛,我昨天给他们面试了一整天,累死我了,这一会儿又要我去给他们讲课。” 顾晚乔确实看起来有些疲惫,即使化了妆,眼下的黑眼圈也能隐约瞅见。 “我妈啊,她又给我安排相亲了,我今天下午得去见见人家。萧老师,下午的授课你替我上吧。” 顾晚乔今年三十岁了,一直没有对象。她妈妈一直给她安排相亲,可顾晚乔对男人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不是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受不了她,她这辈子只跟钱亲。 “知道了。” 萧慕冉不紧不慢地回答,接着抿了一口咖啡。 顾晚乔经常在工作期间去相亲,萧慕冉常替她做一些工作,习惯了。 “嗯嗯谢谢了啊,改天请你吃大餐。” 话落,她走出了房间,直奔楼下的豪车。管家为她打开车门,她一屁股坐了进去,从兜里掏出镜子欣赏着自己的容颜。 “小张你说我脸是不是有点卡粉?” “昨晚没睡好,肤色有点暗沉呐。” 旁边她的贴身女管家笑了笑:“小姐,您很美。” * 萧慕冉随意将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完美的侧脸。随后拿起文件夹和钢笔,走到简十初身旁。冷冷道:“一会你和我一起去上课。” “我去做什么?” 简十初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去干嘛。 “不想去?”萧慕冉的语气不容置疑。 “没有,我去。” 萧慕冉听后率先走出房门,简十初连忙小跑追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入电梯,来到七楼的授课室。 教室里吵的吵闹的闹,甚至还有围在一起讨论公司八卦的。 “你们知道吗?公司里有个叫……林雨微的大提琴演奏者,可友善了!” “对对对!昨天我面试的时候她还告诉我别紧张。我出来时她还给了我一瓶水呢!” “听说公司里有一个实力爆表的作曲家,叫什么……萧……” 萧慕冉不禁皱了皱眉。她用食指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面无表情的单手抱着文件大步走了进去。身后的简十初拿着手中的咖啡,坐在了靠窗的倒数第三排。那里没有人,因此从讲台上看着有些突出。侧面刚好有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桌面,简十初单手托着下巴,抿了口咖啡。 二十出头的实习生们见老师来了,立马没了声,仿佛被萧慕冉的气场吓到了。教室里终于安静下来。 萧慕冉把文件夹往讲台上一甩,指尖一边敲击着桌面一边扫视着台下的实习生们。 “介绍一下,我叫萧慕冉。公司钢琴系作曲家。你们平时可以叫我萧老师。” 她的语气冷淡,仿佛能冻死人。 “她就是那个萧慕冉啊……” “也太吓人了吧。这要是在公司碰上面的话……” “啧,那可就麻烦了。” 萧慕冉皮笑肉不笑,拿起文件夹上的钢笔在讲台上重重敲了三下。 众人顿时安静,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眼前这个冷的吓人的女人。 简十初差点咯咯笑出来,压不住的嘴角抿了一口咖啡。 哎,你们冷漠无情的萧作曲就是能把人吓死。 她抬头准备继续看笑话,却对上萧慕冉的眸子。四目相对,简十初顿时笑不出来了,萧慕冉严肃的表情没把别人吓死,倒是差点把自己吓死了。她被口水呛得直咳嗽。萧慕冉收回视线,开始讲课。 “作曲,并不是把简单的几个音符随意写在五线谱里,音乐理论对于很多人来说,一开始可能显得枯燥难懂。但其实可以通过很多有趣的方式来引入。” 萧慕冉的声音清冷而富有穿透力,字正腔圆,讲的很专业。 “比如,先从熟悉的流行歌曲入手。现在的流行歌曲旋律丰富多样,我们可以播放一首喜欢的歌,然后去想,为什么会觉得这首歌好听?然后去发现歌曲中的节奏规律,像有些歌是 4/4 拍,感觉很稳定,有些是 3/4 拍,会有一种摇曳的感觉。” 简十初倒听的很认真,她突然感觉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认真听了一个小时了,杯里的咖啡也慢慢见了底。 萧慕冉的话语通俗易懂,没有使用过多的音乐术语。台下的实习生也连连点头,当然,也有在开小差的。遇到这种情况,萧慕冉也只是一个细微的眼神警告,与她对视的实习生会被吓得立马集中起精神,认真听课。 “而在我们作曲时,中途卡段的情况会遇到很多,从而可以利用一些技巧来引发灵感。比如选择合适的和弦进行使音乐更加和谐且具有层次感。” 一个小平头实习生举手了,站起来问萧慕冉问题:“萧老师,那这种音乐效果该怎么营造出来?” 萧慕冉淡淡回答道:“通过变化节奏来创造出不同的音乐效果,如加速、减速、变拍等。”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老师。”随即端正坐了下来。 他竟然敢主动问萧慕冉问题?! 简十初都有些惊讶。 萧慕冉一边低头翻着文件夹,一边继续道:“另外,怎么让自己的演奏者能完美呈现出自己的曲子,也是十分重要的一点。” 谈到这个话题,简十初竖起耳朵听着。 “首先,你需要让演奏者知道这首曲子所表达的情感,并且告诉他哪里需要强或弱,哪里需要渐快或渐慢。音色是音乐的灵魂,演奏者需要通过对乐器的掌握和演奏技巧的运用来塑造出不同的音色。” 简十初若有所思的微微点了点头,因为萧慕冉平时的确是这样指导她的。 “如果演奏者实在是无法根据你的意思来表达呈现,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多练,多弹,多感受。” 萧慕冉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快下课了,一个半小时的课程也该结束了。 “还有两分钟,剩下的时间大家自由讨论一下,注意音量。” 实习生们听了很快聚在了一起,看似一件认真的讨论,实际上嘴里蹦出的话和音乐没有一点关系。萧慕冉也不想管了,低头收拾起了文件。 简十初望了望窗外,红日西坠,漫天霞光照映着大地,远处的群山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染上了一层橘红色,与天空交相呼应,虚虚实实梦幻夺目。 直到萧慕冉宣布下课后,她才缓缓收回视线站起身,揉了揉眉心。 实习生们渐渐离开,很快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萧慕冉和简十初。 简十初走到萧慕冉旁边,轻声问道:“你晚上还有工作吗?” “没有,可以早回家。” 自从简十初和她同居以后,她每天几乎都是十点之前回家,没有在公司通宵的习惯了。 两人一起走出教室,萧慕冉要回办公室把文件夹放回去,简十初正好回去取大衣。 “你刚才笑什么?” 萧慕冉一边整理办公桌,一边问着简十初。 “是刚才你和我对视的时候吗?”简十初穿好大衣,乖巧地站在门口,像一个在等待家长来接回家的孩子。 “嗯。” “那是因为……我当时觉得他们的举动很好笑而已。” 萧慕冉锁好办公室的门,和简十初一起走向电梯。 “哪里好笑?” 萧慕冉继续追问。 “萧老师,你不觉得你有点……” “什么?” 电梯门“叮”一下开了,简十初背着手先踏了出去。走在前面,大衣随着走动和夜风的吹动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 “你不觉得你自己冷得能冻死人吗?” 她转过头望着萧慕冉,冷风将发丝吹到她眼前,遮住了右眼下的泪痣。披在身后的长发被路灯蒙了一层柔和的光。 两人一个站在黑暗里,一个站在光明下。 “我的身体体温一切正常。” 简十初“噗嗤”一下就笑了出来:“萧老师我突然觉得你好像不那么冷了……哈哈哈……” 没想到平时一脸严肃的萧大作曲有时也会蠢到没边。萧慕冉盯着她的笑容,眼里闪过一丝温柔。 笑了好一阵,简十初才缓过来:“我不是说你的体温冷,我是说你的性格,以及话语冷的能冻死人。” 她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 “为什么这么说?” “那些实习生一看你就想老鼠见到猫一样,都被你的气场吓到了。” 她继续补充道:“你当时看我的时候我都吓得被口水呛的直咳嗽,更别提他们了。” 萧慕冉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别想了,先回家,我饿了。” 简十初有些哭笑不得。 萧慕冉启动车子,踩着油门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 顾晚乔:其实我这次相亲又黄了(骄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冷 第5章 默契 简十初站在萧慕冉办公室门前,指尖轻轻敲击着手机屏幕。萧慕冉让她到自己办公室,但也没说做什么。 简十初抬起手正要敲门,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站在门口当门神?" 萧慕冉的声音比办公室的空调还要冷上三分。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黑发利落地扎在脑后,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线。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扫过简十初的脸,又迅速移开,仿佛多停留一秒就会被灼伤。 萧慕冉侧身让她进门,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冷冽的雪松香气,是萧慕冉惯用的那款香水。 办公室很整洁。纯白的墙壁,黑色的钢琴,深褐色的办公桌,唯一的色彩是窗台上那盆小小的多肉植物。 “坐。” 萧慕冉抬手指了一下对面的黑色真皮沙发。 “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简十初单手撑着下吧问道。 “顾总监让我带两个实习生,一会来。” 她低头抿了一口水,继续说到:“你来协助我。” 简十初还没来得及想,办公室的门就被猛地推开。 "Surprise!" 一个编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明黄色卫衣的女孩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顾晚乔倚在门框上,一头酒红色的大波浪卷发衬得她肤白如雪,一看就是新染的。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孩,扎着高马尾,眼睛亮得像星星,正在礼貌微笑着。 萧慕冉的眉头皱了皱。 "介绍一下,"顾晚乔拍了拍手,"这是今年的优秀实习生。从今天开始,她们就交给你带了,萧老师。"她眨了眨眼:"十初会协助你。" 萧慕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我……很忙。" "忙到没时间带新人?"顾晚乔不为所动,"别忘了你刚来公司时是谁手把手教你的。"她转向简十初,语气突然柔和:"十初,你觉得呢?" 被突然点名的简十初愣了一下:"我……我觉得她们看起来很优秀。" "看吧!"顾晚乔一击掌,"十初都这么说了。好了,我还有会,你们熟悉一下。"说完便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扬长而去,留下四个人面面相觑。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那个编两条麻花辫的女孩:“萧老师,我是许薇,采薇的薇,今年二十三了。我听说你是公司里最顶级的作曲家,能分到你这,我简直是太幸运了!”她激动的向前一步,差点被鞋带绊倒。 高马尾女孩及时扶住了她,温和地补充:"我们是音乐学院作曲系的同学,很荣幸能跟您学。我叫周淼淼,三个水的淼。今年二十四。” 萧慕冉揉了揉眉心,冷冷道:“萧慕冉,‘濯志俱高洁,儒科慕冉颜’的慕冉。” 许薇余光里注意到一旁的简十初,急忙跑了过去握住了她的手:“你是萧老师的演奏者简十初吧?十初姐!我看过你在美国茱莉亚大学的毕业演奏视频!你弹的《钟》手速也太变态了吧!” 简十初微微笑了笑,被她的热情弄得有些尴尬。 “十初姐,以后请多指教。”周淼淼推了推鼻子上的黑框眼镜。 萧慕冉轻咳一声:"简同学,带她们参观公司。你们有什么问题问简同学。下午两点,录音棚,我要看到你们两个各自的作品。"说完便转身坐回钢琴前,明显是送客的意思。 简十初会意,领着两个实习生往外走,轻轻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十初姐,你和萧老师在一起住吧?” 简十初被周淼淼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讶道了:“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是顾总监告诉我们的!她说是为了提升合作默契和关系。”许薇笑嘻嘻的对简十初说着。 “她还说什么了?”简十初的语气明显有些慌乱。 许薇想了想,继续小声嘀咕道:“还说……你和萧老师小时候是朋友关系,分开了十一年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重逢。” 得,这顾晚乔嘴也够快的。 “十初姐你放心,顾总监只和我们两个说了,我们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周淼淼微笑道。 “是呀是呀!别看我许薇爱说话,但我还是很讲义气的!” 简十初看着两人笑了笑,淡淡回了句:“谢谢。” 接下来的工作让简十初精疲力竭。许薇活力四射,问题一个接一个;周淼淼虽然安静,但每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 下午两点,阳光斜斜地穿过录音棚的磨砂玻璃,将室内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块。 萧慕冉抱臂站在监听音箱前,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手肘,耳机里是许薇和周淼淼的作品。 许薇的风格干净清冽,像山间掠过的风,和她活泼的性格恰恰相反。而周淼淼的编曲则像一块冷硬的金属,锋利地切入节奏,却又在副歌部分忽然柔软下来,形成微妙的拉扯感。 “这里。”萧慕冉忽然按下暂停,指尖抵在乐谱上的第一百三十六小节:“许薇的转音太干净了,毫无波澜。”她抬眸,瞥向玻璃另一侧的人:“周淼淼的第五十八小节应该再沉一点,没有把那种犹豫的停顿感压出来。” 许薇咬着铅笔尾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周淼淼则微笑说道:“嗯嗯,我知道了。” 萧慕冉继续说着:“总体来说,许薇的转音缺少犹豫的颗粒感,节奏感也需要加强。周淼淼需要多加转掉和波澜,不然曲子平平无奇。" “那我现在就改!周姐你和我一起来看看。”许薇抓起萧慕冉面前的乐谱,拿橡皮擦着某一段。 * 办公室里,简十初正在往马克杯里倒热水。咖啡粉在杯底慢慢融化,散发出苦涩的香气。 她端着杯子往录音棚走。门没关严,里面的情景一览无余。萧慕冉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按着眉心,而许薇和周淼淼一左一右像两尊门神,一个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另一个则认真地在乐谱上写写画画。 "我认为这里应该加一段音阶。"周淼淼推了推眼镜,声音温和却坚定。 许薇立刻反驳:"但萧老师说过现代作曲要打破规则!我觉得这里用减和弦才更有张力!" 萧慕冉抬起头,目光穿过两人之间的缝隙,正好撞上门口偷看的简十初。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简十初仿佛看到里面写着"疲惫"两个大字。 她轻轻推开门,故意让杯子和门框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三个人的视线同时投向她。 "打扰了。"简十初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我泡了咖啡。"她晃了晃手中的杯子:"不过看来萧老师现在不需要提神?" 许薇立刻蹦跶到她面前:"十初姐你来得正好!您说这段是该加音阶还是创新处理?"她不由分说地把简十初拉到办公桌前,指着谱子上画满红圈的一小节。 简十初把杯子放在萧慕冉手边,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碍事,又方便她拿取。 "我看看……"她俯身看谱子,发丝垂落在纸面上。萧慕冉不动声色地把杯子往远处挪了挪,在简十初直起身时迅速喝了一口。 "其实我认为应该加和旋。"简十初的手指在琴键上虚按了几下:"关键是要看整首曲子的情感走向。"她按了几个和旋:"比如这样处理就……” "没错。"萧慕冉条件反射般打断她,手指按上了正确的和弦:"这里应该……”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抬眼看向简十初含笑的嘴角:"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简十初眨眨眼,一脸无辜:"嗯,就是这么想的。" 许薇瞪大眼睛:"萧老师怎么和十初姐想法一样?" 周淼淼若有所思:"两位老师好像很有默契……" 萧慕冉轻咳一声站起身:"既然简同学来了,你们有专业问题可以请教她。我还有个会议。"她拿起桌上的文件,却在转身时悄悄揉了揉太阳穴。这个小动作没逃过简十初的眼睛。 "萧老师头疼吗?"简十初自然地拿起那杯咖啡递过去:"拿过去喝吧。" 萧慕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杯子。许薇和周淼淼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谢谢。"萧慕冉的声音很轻,简十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轻轻笑了一下。 "十初姐。"许薇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你和萧老师是不是关系不错?她从来不对别人这么……温和。" 简十初笑而不答,坐到钢琴前:"来,我弹一遍这一整段你们感受一下。"她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起舞,先是用周淼淼建议的音阶,再换成许薇推崇的现代处理,最后加入自己和萧慕冉一起想的和旋,将两种风格完美融合。 "太神奇了!"许薇惊叹:"十初姐你怎么知道萧老师想要的感觉?" 周淼淼敏锐地注意到:"十初姐弹的第二版和萧老师刚才示范的一模一样。" 简十初微笑道:“职业敏感而已。” 走廊里的萧慕冉听了简十初的琴声,不禁轻笑一声:有意思。 办公室F4集齐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默契 第6章 烫伤 演奏厅里只有寥寥几人。重要客户赵总和他的助理,顾总监顾晚乔,以及站在角落阴影处的萧慕冉本人。 简十初的手指从琴键上抬起,《第七协奏曲》最后一个和弦余音袅袅地消散在空气中,简十初轻轻抬起手指,等待余韵完全消失才放下手。刻寂静后,坐在她对面的赵总监激动地鼓起掌来。 "太精彩了!"赵总站起来,满面红光:"萧老师的曲子配上简小姐的演奏,简直是天作之合!" 简十初微笑颔首致谢,余光瞥见萧慕冉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那是她表示满意的标志。这一周来,简十初已经学会了从萧慕冉微不可察的表情变化中读取信息。 "真是太厉害了!简小姐的演奏水平真是无人能比。"赵总站起身,热情地与顾晚乔握手:"感谢顾总监了,今天我很满意!" 送走客户后,顾晚乔拍了拍简十初的肩膀:"做得很好,十初。这首曲子难度很高,你只练习了一周就能演绎得如此完美,慕冉能有这么一个演奏者真是太幸运了,今天辛苦了。" 简十初微微笑了笑:"不辛苦。" 萧慕冉已经恢复了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神情淡淡道:"没什么事我就我去工作了。简同学,我在门口等你。" 顾晚乔看着萧慕冉站在门口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慕冉她从来没有遇见一个符合她标准的演奏者。你是这三年来第一个。"话落,顾晚乔便走了出去。 简十初快速收拾好乐谱,关好灯后走向门口。 * 简十初走在萧慕冉身后半步,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萧慕冉的步调很快,但每经过转角时,她都会稍稍放慢,像是习惯性地确认身后的人是否跟上。 “刚刚的演奏,第三小节可以再柔和一点。”萧慕冉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没有回头。 简十初微怔,随即点头:“好,我记下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客户似乎很喜欢现在的处理方式。” 萧慕冉脚步未停,语气淡淡:“他们喜欢的是你的演奏,不是我的曲子。” 简十初抬眸看她,萧慕冉的侧脸在走廊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峻,下颌线条紧绷,像是刻意维持着某种距离。 “可如果没有你的曲子,我的演奏就没有意义。”简十初轻声说。 萧慕冉终于侧头看了她一眼,黑眸深邃,看不出情绪。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抿唇,转回视线:“下次试新谱子时,我会标注得更详细。” 简十初笑了笑:“好。”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萧慕冉的脚步明显放缓了些,像是无意识地配合着她的节奏。 “小心!” 不知怎的,简十初突然把萧慕冉往后拉了一步,自己的背部贴上了冷冰冰的墙。 大提琴作曲家,也是林雨微的作曲家宋清欢。她披着微卷的栗色长发,从拐角冲出来时,手里还攥着一沓凌乱的乐谱,脚步匆忙得像是身后有人在追赶。她低着头,根本没看路,直到几乎撞上萧慕冉的瞬间才猛地抬头。 “砰!” 杯子里的咖啡从杯里迸溅出来三分之一,深褐色的液体泼洒而出。简十初反应极快,下意识侧身挡了一下,滚烫的咖啡大半溅在她的袖口,洇开一片深色水痕。 “嘶……”她轻轻抽了口气,但很快压下表情,只是微微皱眉。 宋清欢踉跄两步站稳,第一反应是去捡散落的乐谱,嘴里还敷衍地道歉:“抱歉啊,我没看路。”可当她抬头看清面前的人时,话音戛然而止。 她的视线从简十初移到萧慕冉,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萧老师?”她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带着刻意的惊讶,“原来您也会在走廊上挡路啊。” 萧慕冉的目光落在简十初被咖啡浸湿的袖口,眸色微沉。她没理会宋清欢的挑衅,只是伸手虚扶了一下简十初的手臂,低声问:“烫到了?” 简十初摇头:“没事,不严重。” 宋清欢见自己被无视,冷笑一声:“看来是我多事了,萧老师眼里只有自己的演奏者,连别人道歉都懒得接。” 萧慕冉这才抬眼看她,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宋作曲这么急着跑,是终于发现自己写的曲子没法听,赶着去重写?” 宋清欢脸色一僵,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乐谱边缘:“萧老师还真是会侮辱人。诶?你就是萧老师的新演奏者简十初吧?” 简十初面无表情的对上宋清欢的视线:“大提琴作曲家……宋清欢?” 宋清欢上下打量着简十初,眼中闪过一丝怨毒:"没错,是我。简十初,你以为抱上萧慕冉的大腿就高枕无忧了?她可是出了名的挑剔,上一个合作不到三个月就被她骂哭辞职的演奏者,你不会不知道吧?" 萧慕冉突然轻笑一声:"上一个演奏者是因为专业能力不足。至于简同学……”她看向宋清欢,不容置疑道:"她的水平,我很清楚。" 就在这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靠近,林雨微抱着大提琴谱从另一侧走来,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哎呀,这是怎么了?宋老师?您也在这?”她的目光在三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简十初湿透的袖子上,立刻露出心疼的表情:“十初,你的衣服!咖啡渍很难洗的!” 她快步上前,从包里掏出纸巾,热情地去帮简十初擦拭,嘴里还柔声安慰:“宋老师性格就这样,其实她人很好的,十初你别和她计较。” 这话看似在说宋清欢,可她的眼神却若有似无地瞟向萧慕冉。 简十初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微微一笑:“没关系,只是意外。” 林雨微表情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温柔笑意:“你啊,就是脾气太好。” 萧慕冉冷眼看着这一幕,忽然开口:“简同学,一会到我办公室。”说完,她径直从宋清欢身边走过,连余光都没再分给她。 宋清欢盯着她的背影,咬了咬牙,最终冷哼一声,对林雨微说道:“三点去琴房试我的新曲子。”随后抱着乐谱快步离开。 “十初你没事吧?要不我拿回去给你洗一下吧,真是不好意思,我替我的作曲家给你道歉。”林雨微有些惭愧的说着,眼里似乎还有着不太明显的水光。 “没关系,我自己洗就好了,大不了不穿这件了。谢谢你。”简十初出于礼貌表达了谢意。 “那好吧,十初我得去琴房了,萧老师不也叫你去办公室吗?快去吧,免得等急了。”她的笑容甜的能腻死人。 “好。“ * 简十初站在萧慕冉办公室门前,右手小臂火辣辣的疼,一直蔓延到指尖。 “门没锁。” 她刚想抬手敲门,萧慕冉冰冷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 简十初轻轻推开门,脚还没踏进办公室半步,萧慕冉就早已拉住她的手腕,门被她猛的甩了过去,发出一阵巨响。 简十初愣了一下,萧慕冉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刚刚好,既不会弄疼她,也不会让她挣脱开。萧慕冉直直把她摁到了沙发上。 她这是……生气了吗? 萧慕冉的眼神,有冰冷,有愤怒,有担心,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 萧慕冉突然伸手,轻轻扯开她的袖口,露出被烫红的皮肤。简十初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那片皮肤已经微微泛红,甚至起了几个小水泡。 萧慕冉的呼吸明显重了一瞬。 “疼吗?”萧慕冉的语气比平时更沉,像是压抑着什么。 简十初摇摇头:“没事,我可不是什么娇贵大小姐,这点伤算不上什么。”她眼里还带着笑容。 “蠢。”萧慕冉低低地骂了一句,转身走向办公桌,拉开抽屉,一顿翻找,取出一盒烫伤药膏。 简十初怔怔地看着她,没想到萧慕冉居然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林雨微是宋清欢的演奏者吧?”简十初试图找些话题。 “嗯,她不简单。” 萧慕冉俯下身子,左手托住她手腕的力道很轻,右手挤药膏的动作却带着狠劲。冰凉的膏体触到伤处时,简十初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会知道疼了?”萧慕冉冷笑,指尖的力道却很柔软。 药膏冰冰凉凉的,空气中散发着薄荷的味道,盖住了萧慕冉身上冷冽的雪松香水味。 “为什么替我档?”萧慕冉一边涂着药膏,一边问她。 简十初沉默了一下:“就是……本能反应吧?” 萧慕冉的动作顿住,良久,才低声道:“你以为我让你来办公室,只是为了上药?” 简十初抬头,对上萧慕冉的目光。那双眼睛比平时更黑更深,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空气凝固了几秒。纱布尾端被利齿咬断的声响里,简十初听见萧慕冉近乎叹息的低语:“简十初。”萧慕冉轻声说:“你永远学不会先保护好自己。” 四目相对,简十初不知该如何回答。 药膏被塞进简十初掌心时,萧慕冉的指尖在她虎口停留了半秒。刚才的所有触碰,仿佛比任何言语都烫人。 第7章 危机 清晨八点十五分,简十初端着两杯咖啡站在电梯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纸杯。电梯门在十五层打开,简十初走向萧慕冉办公室。 "十初姐早啊!"一个欢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简十初转身,看到许薇穿着粉色卫衣向她跑来,头上还带了许多颜色不同卡子。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周淼淼。 "早,你们来得真早。"简十初微笑。 "那当然!今天可是萧老师要检查我们这几天学习成果的日子!"许薇夸张地挥舞着手臂:"我激动得三点就醒了,然后写了首rap,叫《实习生自我修养》,周姐说太丢人不让我唱……哎十初姐你的手腕怎么了?" 许薇惊讶地指着简十初右手腕上的绷带,周淼淼也看了过去。 “没……没事,我倒水的时候烫到了。”简十初笑着掩盖了事实。 周淼淼叹了口气:"没事就好,对了,萧老师已经到了吗?" 简十初看向走廊尽头那间办公室:"到了。" 三人走到门前,简十初刚要敲门,里面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钢琴声,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把拳头砸在了琴键上。 "呃……我们要不要等会儿再来?"许薇缩了缩脖子。 简十初摇了摇头,轻轻敲门:"萧老师?" 门内沉默了几秒,然后是萧慕冉冷淡的声音:"进来。" 办公室内,萧慕冉坐在钢琴前,黑色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线条分明的侧脸。她面前的乐谱上满是涂改痕迹,钢琴旁放着半杯已经冷掉的咖啡。 "早上好,萧老师。"周淼淼礼貌地问候。 萧慕冉抬眼扫过三人,目光在简十初手中的咖啡上停留了一瞬:"坐吧,先说说你们这几天都学了什么。" 许薇立刻举起一个笔记本:"我记录了所有作曲部的八卦!比如顾总监家里很有钱但一直没有男朋友,食堂阿姨的女儿是宋清欢老师的粉丝……" "许薇!"周淼淼一把夺过笔记本,从包里拿出一个整齐的文件夹:"这是我们整理了两天的公司热门曲目分析,以及我们对每首曲子的改编建议。" 萧慕冉接过文件夹,随意翻了几页,突然挑眉:"《星河》的副歌部分你们建议加低音行板?" "是的,"周淼淼认真解释,"原曲钢琴旋律很美,但缺乏低音部的厚重感,加入低音行板可以增加层次……" "太棒了!"许薇突然跳起来:"我就说周姐是天才!萧老师你不知道,她还会用口哨模仿鸟叫,昨天在公园……" 萧慕冉抬手打断:"简同学,弹一下《星河》的副歌部分,加入低音部分的行板。" 简十初愣了一下,随即放下咖啡,走到钢琴前坐下。她的手指轻触琴键,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弹到副歌时,她自然地加入了萧慕冉要求的低音部分的行板。 "好了,效果还算可以。"萧慕冉站起身:"简同学留下,你们两个去录音室,把你们昨天写的《春日絮语》重新编曲,晚饭前我要听到成品。" "遵命,老板!"许薇敬了个滑稽的军礼,拉着周淼淼往外走,临出门前还冲简十初眨了眨眼。 门关上后,办公室里只剩下钢琴旁的两个女人。简十初的手指还放在琴键上,无意识地按着几个无声的键。 "咖啡。"萧慕冉突然说:"是给我的吗?" 简十初这才想起钢琴上放着的另一杯咖啡,递给萧慕冉:"啊,是的。老样子,美式不加糖。" 萧慕冉接过咖啡,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又迅速分开。萧慕冉喝了一口,皱眉:"太甜了。" "不可能。"简十初摇了摇头,"我特意……"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萧慕冉嘴角微微上扬。这是她小时候恶作剧得逞时的表情。十一年了,这个微表情竟然一点没变。 "你故意的。"简十初无奈地笑了。 萧慕冉没有否认,她走到办公桌前,拿出一叠乐谱:"这个曲子,卡在过渡段两周了。" 简十初接过乐谱,仔细阅读。这是一首充满矛盾情绪的曲子,开头轻快明亮,中段却突然变得忧郁沉重,而萧慕冉卡住的地方正是两种情绪的转换部分。 "需要我弹一遍吗?"简十初问。 萧慕冉点头,站到钢琴旁。简十初开始演奏,她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将萧慕冉的思绪完美地转化为声音。弹到过渡段时,她自然地加入了一段即兴发挥。 "停。"萧慕冉按住她的肩膀:"刚才那是什么?" 简十初有些慌乱:"抱歉,我不该擅自……" "再弹一次。"萧慕冉的声音罕见地带着急切:"那个从低音mi到高音la的滑音。” 简十初重新弹了一遍她即兴加入的段落。萧慕冉闭上眼睛,突然拿起笔在乐谱上快速修改。 "就是这样。"她低声说。 简十初惊讶地看着萧慕冉专注的侧脸。这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坐在小学音乐教室钢琴前,为了一段旋律可以忘记吃饭的小女孩。 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许薇探进头来:"报告老板!紧急情况!淼淼把水洒在调音台上了!" 萧慕冉头也不抬:"那就擦干。" "问题是……"许薇吞咽了一下,"水是洒在顾总监正在用的那个调音台上……" 萧慕冉的手顿住了。简十初看到她的太阳穴跳了一下。 五分钟后,四人站在录音室里,面对着脸色阴沉的顾晚乔和一台湿漉漉的调音台。周淼淼低着头,耳朵通红。 "对不起,顾总监……"她小声说:"是我不小心……" “是我的错!”许薇突然站出来:"是我讲笑话逗她笑才……" "不,是我太不小心……" 看着两个实习生争相认错,顾晚乔挑眉看向萧慕冉:"这就是你带的好徒弟?" 萧慕冉面无表情:"设备损失从她们工资里扣。" "工资?!"许薇惨叫:"我第一个月工资已经预定了一套限量版手办啊!" 简十初忍不住插话:"顾总监,调音台应该可以修好,损失不会太大……" 顾晚乔看看简十初,又看看萧慕冉,突然笑了:"行啊,既然十初开口了。这样吧,你们两个。"她指向实习生:"今晚加班把《春日絮语》编完,就当将功补过。" 许薇立刻站直:"遵命!保证完成任务!" 危机暂时解除,四人回到萧慕冉的办公室。一关上门,许薇就瘫在沙发上:"吓死我了!我以为要被开除了!萧老师,你刚才好冷酷哦,就像电视剧里的霸道总裁……” "许薇。"周淼淼无奈地说:"少说两句吧。" 萧慕冉走到钢琴前:"简同学,再弹一次那个曲子的过渡段。" “好。”简十初坐上琴凳,音符如流水般流淌,许薇不禁露出佩服的表情,周淼淼也闭上了双眼。 萧慕冉站在一旁,点了点头。 “我去十初姐你上辈子是钢琴家吧?怎么能弹得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了!”等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许薇连连夸赞。 “十初姐弹得确实非常好听!”周淼淼笑着对简十初说着,推了推眼镜。 “谢谢。”简十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还没等萧慕冉开口,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林雨微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微笑:"萧老师,顾总监让我来问问新曲子的进度……” 萧慕冉头也不回:"告诉顾晚乔,周五前交稿。" 林雨微的目光落在简十初手上的绷带,眼中闪过一丝嫉妒:"十初,没想到你和慕冉配合得这么好。" 简十初礼貌应道:“还好。” 林雨微继续问道:“萧老师,中午……可以一起吃饭吗?” “嘻嘻不好意思啊这位老师,我们已经有约了呢。”许薇笑嘻嘻地替萧慕冉回答着。 萧慕冉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毕竟,她确实不想和林雨微一起共进午餐。 林雨微阴暗的脸上很快又挂上了甜美的微笑:“这样啊,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林雨微离开后,许薇小声问:"那是谁啊?眼神像要把简老师生吞活剥似的……” "许薇!"周淼淼再次制止她。 萧慕冉却意外地解释了一句:"大提琴手林雨微,宋清欢的专属演奏员。" 许薇冷哼一声:“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好人。对了,萧老师,中午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萧慕冉挑了挑眉:“公司里有食堂。” “哎呀食堂的饭哪有外面好吃嘛,吃这么多天快给我吃吐了。公司对面有一家新开的烤肉店,去嘛去嘛!我要饿死了!”许薇说着,还跑到了萧慕冉身前摇她的胳膊,不过萧慕冉躲过了。 简十初忍不住轻笑出声,随即意识到萧慕冉的目光,立刻收敛了笑容。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尴尬气氛又回来了。 "走吧。"萧慕冉抿了一口咖啡,随后双手插兜往外走。 第8章 偏心 烤肉店里人声鼎沸,香气四溢。许薇熟门熟路地带他们到一个靠窗的位置,迫不及待地开始点菜。 "五花肉三份!牛肉条两份!还有这个韩式拌饭……"她的手指在菜单上跳跃,仿佛要把整个菜单都点一遍。 周淼淼无奈地按住她的手:"许薇,我们吃不完这么多。" "哎呀,难得聚餐嘛!"许薇笑嘻嘻地挣脱:"再说十初姐这么瘦,得多吃点!" 萧慕冉坐在简十初对面,姿势端正得像在参加正式会议。她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 服务员端上炭火,红彤彤的火光映在四人脸上。许薇自告奋勇地当起烤肉师傅,笨拙地夹起肉片放在烤盘上,油花立刻滋滋作响。 一块五花肉突然从烤盘边缘滑落。 "哎呀!" 她手忙脚乱去接,油星溅到周淼淼袖口上。 "许!薇!" 周淼淼抓起纸巾擦拭,却看见对方吐着舌头双手合十的模样,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换我来烤吧。" "别别别!" 许薇护住烤夹:"说好今天我当主厨的!"她逞强地夹起三片生肉同时下锅,油花顿时炸开,吓得她往后仰倒在周淼淼肩上。 萧慕冉突然起身,衬衫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她左手接过烤夹,右手用筷子轻敲许薇手背:"油温180度才能下肉。" 动作熟练地将肉片排列成放射状,像在指挥一支交响乐团。 "萧老师居然会烤肉?"许薇瞪圆眼睛。 “生活常识罢了。”萧慕冉头也不抬。 许薇突然好奇的问道:"十初姐,你和冉姐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啊?我实在想象不出萧老师小时候的样子!" 简十初的手指轻轻绞在一起。记忆中的萧慕冉是个爱笑的小女孩,会在音乐课后偷偷塞给她水果糖,会在下雨天把自己的伞让给她…… "没什么特别的。"萧慕冉突然开口。 许薇吐了吐舌头:"那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她……"简十初刚想说话,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牛肉被萧慕冉夹到她碗里,没有肥肉。 "吃饭。"萧慕冉面无表情地说。 "哇!萧老师好偏心!"许薇夸张地叫道:"我也要萧老师给我夹肉!" 萧慕冉瞪了她一眼,却还是夹了一块肉放到她碗里。许薇立刻像中了彩票一样欢呼起来,惹得周淼淼直摇头。 许薇敏锐地察觉到变化,立刻插话:"萧老师!我有个重要问题!" 萧慕冉看向她。 "你和十初姐……"许薇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谁钢琴弹得更好?" 周淼淼翻了个白眼:"这什么问题……" "我很好奇嘛!"许薇理直气壮。 萧慕冉放下烤夹:"十初。" 简十初惊讶地看着她。 "十初的触键更细腻,音准极好。"萧慕冉平静地说:"我的作曲更好。" 简十初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是萧慕冉第一次当众肯定她。 许薇鼓掌:"哇!这就是强强联手啊!难怪顾总监要把你们配成一对!" 萧慕冉和简十初尴尬不已。 许薇眼珠一转,突然夹起烤得焦黄的蒜片:"十初姐尝尝这个!"筷子越过烤盘直冲简十初嘴边,却在半途被萧慕冉截住。 "她不吃蒜。"萧慕冉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十一年过去,她竟然还记得这样的细节。简十初的筷子悬在半空,一片五花肉"啪嗒"掉进酱料碗里。 周淼淼适时打破沉默:"许薇,把泡菜递给我。"她接过盒子时压低声音:"你故意的吧?" 许薇在桌下踢了踢周淼淼的鞋尖,用气音回答:"我这是在帮她们破冰!" 此时烤盘中央的蘑菇正渗出晶莹的汁水。萧慕冉用夹子轻轻转动菇伞,忽然开口:"你……要试试吗?"这话明显是对简十初说的,眼睛却盯着蘑菇。 "好。"她夹起蘑菇,准备送入口中。 "小心烫。"萧慕冉重新掌控烤夹,将最完美的两块肉分别夹给简十初和许薇,最后犹豫片刻,也给周淼淼夹了一块。 "萧老师偏心!"许薇指着简十初的碗:"十初姐那块肉上有焦糖花纹!最好吃的那种!" 萧慕冉没有反驳:"食不言寝不语。" 许薇突然举起手机:"我们拍张合照吧!"还没等众人反应,她已经伸长手臂按下快门。照片里,周淼淼无奈地偏着头,许薇笑得见牙不见眼,萧慕冉板着脸却微微向简十初倾斜,而简十初的嘴角正微微扬起十一年来第一个真心的弧度。 * 中午的阳光热烈而刺眼,四人从烤肉店出来时,许薇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满足地叹了口气:“啊——这辈子值了!” 周淼淼推了推眼镜,无奈道:“你每次吃完烤肉都这么说。” “那是因为烤肉就是人生的意义!”许薇振振有词,然后突然转向萧慕冉:“萧老师,你觉得呢?” 萧慕冉神色淡淡,手里拎着西装外套,步伐不紧不慢:“还行。” “十初姐,你是不是也觉得烤肉超棒?”许薇蹦蹦跳跳地凑过来。 “嗯,很好吃。”简十初微笑。 “那下次我们还来!淼淼请客!” 周淼淼挑眉:“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我们当中最靠谱的!”许薇理直气壮。 四人穿过马路,回到公司大楼。刚进大厅,迎面就碰到了林雨微和宋清欢。 林雨微今天穿了一条淡雅的连衣裙,长发披肩,看起来温柔可人。她见到简十初,立刻露出甜美的笑容:“十初,你们去吃饭了吗?” “对呀,我们刚吃完烤肉。”许薇笑嘻嘻的替简十初回答了。 “烤肉?”林雨微的目光在萧慕冉身上短暂停留,随即笑道:“真羡慕你们关系这么好。” 宋清欢站在一旁,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萧大作曲家也去吃烤肉?真稀奇,我还以为你只喝露水呢。” 空气瞬间凝固。 萧慕冉连眼神都没给她,径直走向电梯。简十初微微蹙眉,但还没开口,许薇已经笑嘻嘻地插话:“哎呀,宋前辈,您说的对,您要是想一起,下次可以早点说嘛!我们很欢迎的!不像某些人露水都喝不到呢!” 宋清欢脸色一沉,显然没料到会被一个实习生怼回来。林雨微连忙打圆场:“清欢开玩笑的,你们别在意。” 许薇突然打了个喷嚏:"不好意思,我对''假惺惺''过敏。" 电梯门适时打开,周淼淼赶紧拉着许薇走了进去。门关上的瞬间,许薇立刻压低声音:“那个宋清欢,阴阳怪气的,真讨厌!” 周淼淼叹气:“你少说两句吧。” 简十初有些担忧地看向萧慕冉,却发现她神色如常,仿佛刚才的挑衅根本没发生过。 电梯缓缓上升,许薇突然凑近萧慕冉,神秘兮兮地问:“萧老师,宋清欢是不是暗恋你?” “噗——”周淼淼差点被口水呛到。 萧慕冉终于有了反应,皱眉看向许薇:“……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许薇理直气壮:“电视剧里都这么演啊!因爱生恨,嫉妒成狂!” 简十初忍不住笑了。 “而且……”许薇继续笑着补充道:“谁说女生不能喜欢女生了嘛,爱情不分男女,同性恋又怎么了!你说是吧十初姐!” 萧慕冉瞥了她一眼:“少看点狗血剧。” 电梯“叮”的一声停下,门缓缓打开。 许薇伸了个懒腰:“吃饱了,该干活了!” 四人走出电梯,阳光透过走廊的落地窗洒进来,明亮而温暖。 * 许薇瘫在转椅上,摸着肚子哼哼:“不行了,烤肉后遗症,我要进入贤者模式了……” 周淼淼把笔记本摊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上午会议的内容:“许薇,别偷懒,下午要把《春日絮语》的初稿整理出来,不然今晚就要加班了。” “加班?”许薇哀嚎:“萧老师,救命!我连五线谱都画不利索,怎么写初稿啊?” 萧慕冉坐在钢琴前,手指轻抚琴键,一段旋律流淌而出。她没有理会许薇的求救,只是淡淡道:“周淼淼,你把许薇前两天写的草稿整理一下,挑出能用的部分。” “遵命!”周淼淼立刻起身,走向文件柜。 许薇趴在桌上,可怜巴巴地看着简十初:“十初姐,你最好了,帮帮我嘛!” 简十初无奈地笑了笑,拿起一张五线谱:“这段旋律不错,可以试着填词。” “真的吗?!”许薇立刻坐直,眼睛发亮:“十初姐,你太懂我了!” 周淼淼抱着一叠文件走来:“许薇的草稿整理好了,有几段还不错,但需要修改。” 许薇立刻凑过来:“哪几段?快让我看看!” 周淼淼无奈地推了推眼镜:“先别急,我标记出来了,你下午重点改这几段。” 啊——”许薇夸张地叹气:“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午觉都没睡就要改稿!” 萧慕冉拿起水杯,走到简十初身边:“下午你练习一下新曲子,我看看效果。” 简十初点头,坐到钢琴前。手指触到琴键的瞬间,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萧慕冉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但简十初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音符从指尖流淌而出,阳光洒在琴键上,映出细碎的光。 许薇:萧老师好偏心! 萧老师:吃饭也堵不上你的嘴。 淼淼:(礼貌微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偏心 第9章 面包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天上一群大雁飞过,天下没有了蝉鸣没有了莲花。风儿驶向远方,枫叶在半空中起舞。 上午十点,洛斯音乐创作公司九楼会议室。 萧慕冉坐在靠窗的位置,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节奏与墙上时钟的秒针同步。她今天穿了一件深卡其色V字领毛衣,里面穿了个白色衬衫,黑色的长发垂在肩后,整个人像一幅静止的水墨画。 "萧老师,你的新曲目进度如何?"顾晚乔翻着手中的资料,抬头问道。 "完成了百分之七十。"萧慕冉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中间过渡部分还需要调整。" 简十初坐在会议桌的另一端,听到萧慕冉的回答时微微抬起了头。她今天扎了一个低马尾,淡蓝色的针织衫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柔和得像一杯温热的牛奶。她的目光在萧慕冉身上停留了一秒,又迅速移开,低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十初,作为萧老师的演奏者,你有什么想法吗?"顾晚乔突然点名。 简十初的手指顿了一下,她没想到会被直接提问。抬眼时,她发现萧慕冉也正看着她,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 "我觉得……"简十初的声音轻柔:“第三小节转调的部分,如果用更柔和的踏板处理,可能会更符合整首曲子的情感走向。”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萧慕冉微微蹙眉,简十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有意思的建议。"出乎意料的是,萧慕冉点了点头:"我会考虑。" 简十初松了一口气,她刚才差点被萧慕冉的眼神吓死了。 会议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当顾晚乔宣布结束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萧慕冉第一个站起身,拿着文件夹和钢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简十初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动作慢了几拍,等她出来时,走廊上已经看不到萧慕冉的身影了。 "十初姐!"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许薇小跑着追上简十初,周淼淼则跟在她身后,步伐稳重得多。 "中午一起吃饭吧?听说公司食堂今天有糖醋排骨!" 简十初微笑着点头:"可以。" 三人刚走到电梯口,就看到公司的行政主管匆匆跑过来:"各位同事注意,食堂水管爆裂,今天午餐暂停供应,已经联系了维修人员,预计明天恢复正常。" "什么?"许薇夸张地捂住肚子:"呜呜呜我的糖醋排骨梦碎了!" 周淼淼推了推眼镜:"公司附近有便利店,我们可以去买些便当。" "便当不健康。"一个冷淡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萧慕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走廊转角,手里拿着车钥匙:"我去面包店买些面包回来。你们要一起吗?" 许薇立刻举手:"我要去!我要去!" "我就不去了。"周淼淼说:"我还有几份资料要整理。" 简十初犹豫了一下:"那我留下来帮淼淼吧。" 萧慕冉看了简十初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你们想吃什么口味的面包?" "我要肉松夹心的!"许薇立刻回答。 "请给我全麦无糖的,最近减肥,谢谢。"周淼淼说。 简十初愣了一下才说:"我都可以。" "巧克力的?"萧慕冉突然说。 简十初惊讶地抬头,对上萧慕冉的眼睛——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巧克力?小学时她确实经常在兜里塞几块巧克力,但那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好。”简十初轻声回答。 萧慕冉转身离开,许薇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简十初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十初姐。"周淼淼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能帮我看看这段编曲吗?我觉得节奏有些问题。" 简十初点点头,跟着周淼淼去了她的工位。 大约四十分钟后,萧慕冉和许薇回来了。许薇手里提着两个大袋子,上面印有“兰晏·法式蛋糕”六个大字。许薇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我们回来啦!萧老师买了好多好吃面包,还有果汁!" 萧慕冉手里只拿着一个小纸袋,径直走向简十初和周淼淼所在的区域。她把纸袋放在简十初面前的桌子上:"给你买了巧克力可颂。" 简十初接过纸袋,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萧慕冉的手背。她的手很凉,像她给人的感觉一样。 "谢谢。"简十初轻声说。 萧慕冉只是点了点头。许薇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自己的肉松面包,咬了一大口:"太好吃了!萧老师万岁!" "慢点吃,别噎着。"萧慕冉递给她一瓶蓝莓果汁。 许薇感动得眼睛发亮:"萧老师,我能抱抱你吗?你太贴心了!" 萧慕冉立刻后退一步,眉头微皱:"别碰我……" 许薇做出夸张的伤心表情,转而看向简十初:"十初姐,那我能抱抱你吗?我需要安慰!" 还没等简十初回答,许薇已经扑了过来,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许薇毛茸茸的头发蹭的她脖子有些发痒。简十初尴尬的笑着拍拍她的背。 余光中,简十初注意到萧慕冉朝这边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微妙,但转瞬即逝。 四个人围坐着办公桌一起吃午餐,气氛格外地融洽。许薇不停地讲着各种笑话,连一向严肃的周淼淼都被逗笑了几次。萧慕冉虽然话不多,但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偶尔还会接一两句话。 "萧老师。"周淼淼突然问道:"您为什么选择做作曲家呢?" 萧慕冉放下手中的矿泉水,思考了片刻:"音乐是唯一能准确表达我的方式。" 简十初抬头看向萧慕冉,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萧慕冉眼中闪过的一丝脆弱,但很快又被冷漠取代。 "十初姐呢?"许薇嘴里塞满面包,含糊不清地问:"为什么选择当钢琴演奏者?" 简十初轻轻抚摸着面包包装纸:"因为……从小就弹钢琴,弹着弹着就有目标了。"她没有说出另一个原因。小时候,萧慕冉总是说要和她弹一辈子钢琴。 “哎,那你们还是真好!我可是从小被我妈逼着学钢琴的,我妈说我性子急,她总是认为弹钢琴能变得淑女点。”许薇一边笑一边说:“淑女什么啊,我现在不也天天呲牙笑嘛,那有什么淑女气质。” 周淼淼笑了:“确实,你还知道呢。” * 午餐时间很快过去,下午的工作接踵而至。萧慕冉被叫去参加一个临时会议,两位实习生也各自回到岗位。简十初独自在琴房练习萧慕冉新写的曲子,一遍又一遍。 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萧慕冉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杯咖啡。她将其中一杯放在钢琴上:"休息一下。" 简十初停下手指,有些受宠若惊:"谢谢,会议结束了?" "嗯。"萧慕冉靠在钢琴旁,啜饮着自己的咖啡:"你弹得很好。" 简十初笑了笑:"还在熟练中,有几个小节我想尝试不同的表现方式。" "比如?"萧慕冉似乎来了兴趣。 简十初重新把手放在琴键上,弹奏了曲子的中间段落。这一次,她加入了一些自己的理解和变化。 萧慕冉静静地听完,点了点头:"不错,比原版更有层次感。" 简十初欣喜地笑了:"真的吗?我还担心改动太多会破坏你的原意。" "音乐是活的。"萧慕冉说:"演奏者也是创作的一部分。" 简十初不知该如何继续回答。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简十初低头喝了一口咖啡,苦涩中带着微甜,正是她喜欢的口味。 “手好了?”萧慕冉突然问。 简十初看了看右手腕,烫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多亏了萧慕冉给她的烫伤膏。 “好的差不多了,我可是每天都按照你的嘱咐按时涂药的。”简十初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嗯,那就好。晚上想吃什么?”萧慕冉抬头看向简十初,眼神也没有那么冷了。 简十初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安耐不住的不可思议和激动。 "我们住在一起。"萧慕冉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一起吃饭很正常。" “嗯,你说的对。今天下班后有工作吗?”简十初期待的问。 “没有。” 简十初的桃花眼微微弯了弯,右眼下的泪痣成为了最美的点缀:那我们一起去逛超市吧,我想……尝试着做饭。” 同居以后,两人每天晚上不是在外面吃,就是在家煮点面条,甚至有时因为下班时间不同,简十初就自己对付对付,吃点水果算了。基本没有开火炒菜的时候。 萧慕冉盯着她的眼睛看的有些入神,这才反应过来:“可以。”她站起身,拿着自己的咖啡杯:"我先回办公室了,下班后停车场见。" 简十初点点头,看着萧慕冉离开琴房。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轻轻按下一个琴键,清脆的音符在安静的琴房里回荡。 也许,重新成为朋友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第10章 晚安 傍晚六点半,公司的灯光逐渐暗下,只剩下零星几盏加班者的台灯。萧慕冉整理好桌面上的乐谱,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两下,像是在计算时间。 对面琴房里的简十初正低头收拾琴谱,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纸张,像是在抚摸琴键一般温柔。萧慕冉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随即移开。 "下班。"萧慕冉站起身,声音依旧平静,但比最初见面时少了些疏离。 "嗯。"简十初抬头,对她浅浅一笑:"我马上好。" 电梯缓缓下降,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轻微的机械运转声。简十初站在萧慕冉身侧,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清冽而疏离。 电梯到达一楼,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公司大门。夜风微凉,萧慕冉的车就停在公司附近的停车场。 "上车。"她拉开副驾驶的门,示意简十初坐进去。 简十初愣了一下:"你开车?" "嗯。"萧慕冉淡淡应了一声:"超市有点远。" 简十初点点头,坐进车里。萧慕冉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启动车子。 车内很安静,只有导航系统的机械女声偶尔响起。简十初侧头看向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在车窗上划过流光,映出萧慕冉的侧脸。线条分明,鼻梁高挺,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 超市的灯光比公司明亮许多,推着购物车,简十初走在前面,萧慕冉则跟在她身后半步,像个沉默的守护者。 “你想吃什么?”简十初一边看着货架上的商品,一边问道。 “随便。” "嗯……那我们先去买鸡翅吧,我想试试做可乐鸡翅。"简十初掏出手机看了看食谱:"还需要姜、蒜、生抽啊,还有可乐。" 萧慕冉点点头,推着车向生鲜区走去。她的步伐不紧不慢,恰好能让简十初轻松跟上。 生鲜区琳琅满目,简十初站在冰柜前犯了难,这么多鸡翅,那个最新鲜呢? 萧慕冉凑过来看了看:"做可乐鸡翅用翅中就好,肉质更嫩。"她熟练地拿起一盒:"这个新鲜,生产日期是今天。" 简十初佩服地看着她:"萧老师连这个都懂?" "基本常识。"萧慕冉淡淡地说,但简十初注意到她微微抬起的下巴,显然对这个夸奖很受用。 简十初被她的动作差点逗笑。接过萧慕冉手中的鸡翅放到购物车里,去挑西蓝花。 “你看这个怎么样?”简十初选了一颗花蕾紧实、茎部鲜嫩的西蓝花给萧慕冉看。 “可以。” 结账时,萧慕冉抢先一步掏出钱包。简十初急忙阻拦:"我来付。" "不用。"萧慕冉已经递出了信用卡。 简十初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机。萧慕冉的逻辑总是这样不容反驳,却又让人无法真正生气。 走出超市,夜风拂过脸颊。萧慕冉提着两个沉重的袋子往车的方向,走简十初想帮忙却被躲开。 "我拿得动。"萧慕冉说。却因为动作太大,袋子里的可乐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滚了几圈停在路边。 萧慕冉弯腰去捡,简十初也同时蹲下身,两人的头不小心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轻响。 "疼不疼?"简十初立刻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指尖轻轻揉着被撞到的地方。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简十初的指尖往后缩了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 "没事。"萧慕冉抬头,正对上她的目光。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她脸上,将简十初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边。她们离得那么近,她甚至能看清彼此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简十初清咳了一声:"分我一个吧,这样走太慢了。" 萧慕冉犹豫了一下,递过较轻的那个袋子。两人的手指在塑料袋提手处短暂相触,萧慕冉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 你手好凉。"简十初皱眉:"是不是穿太少了?" 萧慕冉摇头:"习惯了。" 简十初没再多问,但走路时刻意靠近了些,希望能为她挡掉一些夜风。 * 厨房里,简十初系上萧慕冉的围裙,对着手机食谱皱起眉头:"第一步,鸡翅洗净划刀……划刀是什么意思?" 萧慕冉放下手中的杯子走过来:"就是在鸡翅上划几刀,方便入味。"她拿出一把刀,示范了一下。 萧慕冉对刀这种东西好像使用的异常熟练。 简十初接过刀,小心翼翼地模仿着萧慕冉的动作。 萧慕冉看着专心致志的她,目光不由得落在简十初裸露的后颈。 那截皮肤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薄瓷般的光泽,几缕细软的发丝垂下来,随着切菜的动作轻轻晃,扫过蝴蝶骨凸起的弧度。 有一种想替她别到耳后的冲动。 “这样?” 简十初转头用水灵灵的桃花眼看向她,眼下的泪痣显得格外娇嫩。 "嗯。"萧慕冉回过神,打破了这种想法。突然伸手调整了一下她握刀的姿势:"这样更省力。" 萧慕冉松开手,退后一步:"慢慢来,我处理西蓝花。” 给鸡翅划完刀后。简十初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玻璃碗,开始调制腌料。萧慕冉偷偷观察她的动作,发现简十初做事情好像很有条理,每种调料都用量准确,动作干净利落。 两人在厨房里忙碌着,简十初按照食谱一步步操作,每当她遇到困难,萧慕冉就会适时出现,不动声色地解决问题。渐渐地,厨房里弥漫起诱人的香气。 "好像……成功了?"简十初看着锅里色泽红亮的鸡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萧慕冉凑过来看了看:"嗯,看起来不错。" 简十初突然想起什么:"萧老师……我好像忘记煮饭了……" 萧慕冉已经打开电饭煲:"我煮了。" 简十初松了口气:"那就好。" "专心看你的鸡翅,别糊了。" 晚餐比预想的还要成功。可乐鸡翅香甜软嫩,西蓝花清脆可口,米饭也煮得恰到好处。简十初骄傲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迫不及待地给菜品拍照。 “我要纪念我的第一次可乐鸡翅。"她开心地说,顺手也拍了张正在盛饭的萧慕冉。 萧慕冉抬头:"删掉。" "这张很好看的。"简十初把手机藏到身后。 萧慕冉无奈地摇头,把饭碗放在她面前:"吃饭。" 两人安静地入座,简十初盯着萧慕冉和眼前的饭菜,迟迟不动筷子,萧慕冉敏锐的察觉到她的举动:“怎么不吃?” “你先吃。” “拿我当小白鼠?” 简十初笑了笑,往她碗里夹了一个鸡翅:“快吃,我筷子没用过。” 萧慕冉愣了一下,随后垂眸盯着碗里的鸡翅,咬了一口,甜蜜的酱汁立刻在口腔中扩散开来。甜度和咸度刚刚好,肉质鲜嫩,火候恰到好处。 “好……吃吗?”简十初小心翼翼的问道,像是怕得罪了什么似的。 “……好吃。” “真的吗?” “真的……” 简十初的桃花眼弯了弯,像个给颗蜜糖就开心的小朋友一样:“看来食谱没有骗人,我也尝尝。” 她也夹了一块送入口中,不禁挑了挑眉:“好吃诶!”没想到第一次做居然会这么成功。 萧慕冉看着她,眼神里难得流露出一丝温柔。 饭后,简十初坚持要洗碗。萧慕冉擦完桌子后,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水珠溅在她的衬衫袖口,形成深色的水渍。简十初的肩膀随着洗碗的动作微微起伏,后颈处有一缕头发不听话地翘起,看起来莫名可爱。 "今天谢谢你。"察觉到萧慕冉在身后的简十初突然说:"不仅陪我逛超市,还和我做饭。" 萧慕冉应道:"不用谢。" “下次……还能这样吗?"简十初小心翼翼地问。 萧慕冉走过去看向她:"你想的话。" 简十初的笑容在灯光下格外明亮:"我当然想。" 萧慕冉的唇有一丝淡淡的笑意,她想抬手摸摸简十初的头,可感觉这种举动有些不对劲,手立马停顿在了半空中,她想了想,随后很自然的去拿旁边的水杯。 当最后一只碗被放入橱柜时,时钟已经指向九年四十分。 简十初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明天还要上班,我想先洗澡休息了。" "嗯。早点休息比较好。"萧慕冉点点头。 简十初拿了换洗衣物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冲走一天的疲惫,她想起今晚与萧慕冉共处的每一个细节,从超市的偶遇到厨房的协作,再到餐桌上愉快的交谈。不知不觉中,这个合租的同事已经成为了她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洗完澡出来时,客厅的灯已经调暗,萧慕冉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洗好了?" "嗯。"简十初用毛巾擦着湿发:"你也早点休息。"便准备回房间。 萧慕冉合上书站起身"嗯"了一声,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刻出声挽留她的背影:“简十初。” “嗯?”简十初转过身望着暖黄色灯光里高挑的身影:“怎么了?” 萧慕冉动了动唇:“……晚安。” 晚安…… 尽尽是一句“晚安”,这两个字却一直在简十初耳畔回响,简十初“噗嗤”笑了一声,随后有些开心的回答道:“晚安。” 看着简十初一头扎进自己的卧室,萧慕冉微微弯了弯唇,随后自己也回到了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她盯着床头柜的安眠药,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一段时间没吃了,自从简十初的到来,她的睡眠质量似乎不像以前那么差了,至少不用靠药物来安抚了。萧慕冉伸手把安眠药塞进床头柜的抽屉里,希望自己以后不要再经常服用。 月弯如钩,星月暗淡,沉沉的夜幕,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的涂抹在这天际,就连这星星的微光也没能逃避,月亮在迷票一般的黑夜中,朦胧的泛出诡异的光晕,尽显凄凉。 第11章 心疼 清晨六点半,简十初的闹钟准时响起。她伸手按掉,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隔壁房间的萧慕冉。同居尽一个月以来,她已经摸清了这位作曲家的作息。 简十初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早餐。平底锅里的煎蛋发出滋滋声响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早。"萧慕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比平时少了几分冷冽。 简十初转身,差点打翻锅铲。萧慕冉穿着黑色丝质睡袍长裙,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她随意地靠在门框上,乌黑长发垂落肩头,与白皙肌肤形成鲜明对比,既危险又迷人。 简十初感觉现在的萧慕冉有些性感狂野的风格,风情万种。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简十初慌忙转回去翻动煎蛋,耳尖微微发烫。 "顾晚乔八点要开会。"萧慕冉走到咖啡机前,熟练地操作起来,"说是王总要求的全体会议。" 简十初点点头,将煎蛋盛入盘中。两人沉默地吃完早餐,各自回房换衣服。这种默契又疏离的相处模式,已经成为她们的日常。 * 八点整,公司大会议室座无虚席。简十初跟在萧慕冉身后进门时,感受到数道目光射来。她早已习惯这种注视。作为萧慕冉的专属演奏者,她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十初姐!这边!"许薇在第三排挥手,旁边坐着周淼淼。两个实习生入职两周,已经和简十初的关系极为要好。 萧慕冉径直走向前排预留的座位,简十初犹豫片刻,还是走向了实习生们。 "萧老师……今天面色怎么这么平静?没有之前那么吓人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许薇凑过来小声说。 周淼淼用手肘捅了她一下:"别乱说。" 简十初微笑:"昨晚睡得早。" 话音刚落,会议室门被推开,顾晚乔踩着高跟鞋走进来,身后跟着公司总裁王总王金国。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 "各位早上好。"顾晚乔站到投影前,利落地扎起长发:"今天召集大家,是有重要通知。明天,公司将举办年度团建活动,王总特意从总部飞回来参加。" “同志们早上好。“王金国笑容满面的鞠了一个躬。 会议室响起一阵掌声。王金国五十出头,西装革履,笑容和蔼:"我一直认为,音乐创作不仅需要才华,更需要团队默契。这次秋季团建选址在青山湖度假村,希望大家积极参与,增进感情。" 顾晚乔接着介绍细节:"活动为期两天一夜,包括团队游戏、作曲展示和自由交流环节。公司承担全部费用,但是——"她环视全场,目光在萧慕冉身上停留:"全员必须参加,没有例外。" 一阵窃窃私语响起。众所周知,萧慕冉从不参加公司任何社交活动。 "萧老师。"顾晚乔直接点名:"您有问题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前排那个清冷背影上。萧慕冉头也不抬:"没有。" 众人都惊讶地眨了眨眼,包括简十初。她本以为萧慕冉会当场拒绝。 "太好了。"顾晚乔露出胜利的微笑:"接下来分组说明。作曲家与自己的演奏者自动成组,实习生跟随导师。每位作曲家需要准备一个作曲节目,由演奏者通过演奏来展示。" “今晚大家都不要加班了。早点回家收拾行李,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好好玩。” 会议结束后,人群三三两两离开。简十初正和许薇讨论曲子,一个甜美的声音插了进来。 "十初,你准备演奏什么曲子呀?" 林雨微不知何时站在她们身旁,一袭白色连衣裙,笑容温婉。作为公司里少数的友好的演奏者,她向来是公司男士们的梦中情人。 "还没想好。"简十初礼貌回应:"你们呢?" "清欢写了一首新曲子,我准备表演那个。"林雨微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对了,萧老师居然答应参加团建,真是意外。你用了什么魔法说服她的?" 简十初刚要回答,许薇抢着说:"十初姐和萧老师从小就是好朋友,肯定有特殊的沟通方式,你说是不是呀林老师!"许薇脸上扬起一阵得意和故意的表情。 一旁的周淼淼捏了捏许薇的胳膊:“你少说几句。” 林雨微的笑容僵住了:"啊……哈哈,没错……"她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太明显的怨恨。 简十初被许薇明显的故意弄得有些尴尬,她不想在这个公司里得罪任何人,即使是待她不好的人她也不想计较。简十初只想安安稳稳的工作,拿工资,吃穿不愁。 "简十初,过来一下。" 萧慕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 "失陪。"简十初匆忙告别,跟上萧慕冉的脚步。 两人走到走廊拐角,萧慕冉突然转身,简十初差点撞上她的肩,还好及时刹住了脚步。 “林雨微问你要演奏哪首曲子?” 简十初点了点头:"我说没想好。" 萧慕冉皱眉:"嗯,最好不要和她透露。"她顿了顿:"你准备参加团建?" "顾总监不是说必须参加……" "我知道。"萧慕冉打断她:"我是问,你自己想参加吗? 简十初愣住了。这是同居以来,萧慕冉第一次关心她的意愿。阳光透过走廊窗户洒在萧慕冉脸上,给她冷峻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光晕。简十初突然注意到,萧慕冉的睫毛在阳光下呈现出淡淡的棕色,像两把小扇子。 "我……其实去不去都无所谓,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就去。"简十初诚实回答:"不过能和同事们多交流,对演奏你的曲子也有帮助。" 萧慕冉点点头:"表演曲目,你有想法吗?" "我在想……也许可以改编你那首《玫瑰》?” "那首恐怕宋清欢在走廊里路过时听见了。"萧慕冉一针见血。 简十初苦笑:"也是。" 萧慕冉突然靠近她,一步一步将简十初抵入墙角,她两手紧靠墙上,将简十初全然环住,以一种禁锢般的姿势,让她无处可逃,无处可避。简十初愣了一下,她感受到胸腔里肆虐的激荡,心脏不受控制的跳动。 "可以弹你昨天练的那个《夜色》。"萧慕冉在她耳边呵气如兰,带起一阵阵炙热难耐的痒,简十初身体不禁轻颤了一下。 她有些疑惑的问道:"如果那个也被她们俩听到了呢?"声音也有一丝软绵。 "那首曲子难度极高,照她的水平,即使听到了也写不出来半个音符。"萧慕冉松开她,看着她的反应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那……那就好……”简十初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红晕,指节捏的发白。 萧慕冉说道:"今天好好练。还有……"她轻笑了一声,小声说道:“你刚才心跳跳的很快。” 看着萧慕冉离去的背影,简十初有些发愣,好像还停留在刚才的时间里。耳尖依旧发烫,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哒哒哒——” 一阵高跟鞋的声音响彻走廊,转角处出现一个身高为一米七的女性身影。 "呦,在这都能遇见你,真是倒霉。看来传言是真的啊。"宋清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简十初的思绪:"萧慕冉和她的专属''小宠物''。" 简十初转身,看到宋清欢和林雨微站在一起。 简十初保持礼貌,但声音却很冷:"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好奇。"宋清欢假笑:"萧慕冉从来不参加社交活动,这次破例,是不是因为顾总监拿你当筹码了?" 林雨微假装劝阻:"清欢,别这么说……" "我说错了吗?"宋清欢提高音量:"全公司都知道,萧慕冉只在乎她的音乐和她的''专属物品''。" 简十初嘲讽的轻笑一声:"萧老师只是专注工作,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那她为什么从来不让你演奏别人的曲子?也不让别人碰她的作品?"宋清欢逼近一步:"因为她有病态的占有欲!我早就认为她有精神问题了!" "够了。"萧慕冉的声音如冰刀般插入。她不知何时折返,此刻正站在简十初身后,眼神冷得吓人。 宋清欢明显瑟缩了一下,但仍强撑着:"我说错了吗?你把简十初当成你的私人物品,连团建都要亲自盯着……" "首先。"萧慕冉一字一句道,"简十初的演奏风格最适合我的作品,这是专业选择,不是个人偏好。” “其次,我不参加无聊社交是因为时间宝贵,但这次王总亲自到场,出于尊重我必须出席。最后——"她向前一步,身高优势让宋清欢不自觉后退:"如果你再对我的演奏者出言不逊,我不介意让王总听听你上个月''借鉴''柏林爱乐乐团那段编曲的事。" 宋清欢脸色瞬间惨白:"你……你胡说!" "需要我现在播放比对吗?"萧慕冉拿出手机。 林雨微赶紧打圆场:"误会,都是误会!清欢只是开个玩笑,对吧?"她拽了拽宋清欢的袖子。 宋清欢咬牙瞪了萧慕冉一眼,甩手离去。林雨微匆忙跟上,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简十初一眼。 走廊恢复安静,简十初长舒一口气。 萧慕冉收起手机:"简十初。" "怎么了?" 萧慕冉转身走向电梯,简十初后脚跟上她。 电梯门关上,狭小空间里只有她们两人。萧慕冉盯着楼层数字:"你觉得我像她说的那样吗?" “什么?” “病态占有欲和精神问题。” 简十初心跳漏了一拍:"我认为你不像。" "嗯。"萧慕冉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下来:"不过我之前看过心理医生,我确实有她说的那些症状。" 简十初惊讶地睁大眼睛,突然心口泛起一阵刺痛。 "我……”简十初声音微颤。 “怎么了?” “心疼……”简十初低下头,萧慕冉也明显愣了许久。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刺入萧慕冉的心脏。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冰冷的电梯壁。 “你……” 电梯到达办公室的楼层,门缓缓打开。萧慕冉迈步前丢下一句:"不要为我这个人心疼,不值得……" * 整个下午,简十初都无法集中精神。萧慕冉那句话在她脑海中回荡,与记忆里那个总是护在她身前的小女孩重叠。 她抬手整理乐谱,却看到手背上有一道血痕。简十初用指腹摸了摸。是上午在电梯里手不自觉硬生生抠出来的,她竟然现在才发现,血已经干成了暗红色,凸起一长条干血块,轻轻一碰还有些疼。 夜幕降临,公司大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简十初收拾好自己的包,抬头看见萧慕冉已经站在门口等她。两人默契地保持着距离,一路无言地走向停车场。 欧呦~我们的小十初被撩了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心疼 第12章 值得 简十初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行李箱的拉链。窗外,城市的灯光像被雨水晕开的颜料,模糊而遥远。她盯着自己已经收拾到一半的行李——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休闲装,洗漱用品,还有一本看到一半的小说。明天公司团建,按理说她应该感到期待,可胸口却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不要为我这个人心疼,不值得……" 萧慕冉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脑海中响起,那种刻意维持的冷漠语调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她的心脏。简十初深吸一口气,把一件浅蓝色的中长裙塞进行李箱,手指微微发抖。 她们同居的公寓安静得可怕。 自从白天上午在电梯里那场对话后,萧慕冉就像一座移动的冰山,连眼神都不愿与她交汇。下班回家的路上,简十初几次想开口,却在看到对方紧绷的侧脸时把话咽了回去。 “咔嗒”一声,隔壁房间的门开了。简十初下意识屏住呼吸,听着萧慕冉的脚步声穿过客厅,然后是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她想象着萧慕冉站在冰箱前喝水的样子——修长的手指握着玻璃杯,女性不太明显的喉结随着吞咽微微滑动,总是带着一丝不耐烦的皱眉。 简十初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行李箱,突然觉得收拾行李这件事变得毫无意义。她慢慢躺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屋内还开着窗户,夜晚的秋风吹拂着她的脚踝,凉飕飕的。 "咚咚咚。"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简十初猛地坐起身,心脏漏跳一拍:"请进。"她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沙哑。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萧慕冉站在门口,身上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丝绸长裙睡衣,衬得皮肤更加苍白。她的长发松散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凌厉。 "你还没睡。" 萧慕冉说,这不是个问句。 简十初摇摇头,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床单。"在收拾行李。"她指了指地上半满的行李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萧慕冉的目光扫过房间,在散落的衣物和敞开的行李箱上停留片刻,然后落在简十初微微发红的眼眶上。她抿了抿唇,似乎在斟酌词句。 "需要帮忙吗?"最终,萧慕冉这样问道,语气比平时柔和了些。 简十初眨了眨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萧慕冉第一次主动提出帮忙。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萧慕冉走进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她身上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气,是那款简十初在浴室见过的昂贵香水。她在行李箱旁蹲下,动作优雅得像一只黑猫。 "团建两天一夜,你带这些不够。"萧慕冉拿起简十初叠好的衣服看了看,眉头微蹙:"山里的晚上会很冷,更何况是秋天。" 简十初看着萧慕冉的侧脸,那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在台灯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们重逢后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没有工作,没有旁人,只有她们两个和这一室的沉默。 "我……我不知道该带什么。"简十初轻声说,从床上滑下来,跪坐在萧慕冉旁边。"以前没参加过这种活动。" 萧慕冉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折叠一件衬衫:"我带了件厚外套,可以借你。"她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简十初感到鼻子一酸。她急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衣服来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 "谢谢。"她小声说,指尖因为突如其来的温暖而微微发麻。 两人沉默地收拾了一会儿,只有衣料摩擦的声音和偶尔的行李箱拉链声。萧慕冉的动作很熟练,把衣物分门别类地放好,甚至帮简十初卷好了充电线。 "你的手背怎么了?"萧慕冉突然开口,然后立刻抓住她的手腕。简十初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 "没事……自己抠的……"简十初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萧慕冉松开她的手腕,转身走向房门。"等我一下。" 简十初愣在原地,听着萧慕冉的脚步声穿过客厅,然后是抽屉被拉开的声音。几分钟后,萧慕冉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医药箱。 "坐下。"她指了指床沿。 简十初顺从地坐下,看着萧慕冉在她面前蹲下,打开医药箱取出酒精棉片和创可贴。萧慕冉的动作很轻,但不容拒绝。她托起简十初的手,用酒精棉片轻轻擦拭那道伤痕。 "疼吗?"萧慕冉问,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简十初摇摇头。酒精的刺痛远不及她心里的疼痛。她看着萧慕冉低垂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萧慕冉头也不抬地问,专注地撕开创可贴的包装。 "为什么要这样?"简十初鼓起勇气问:"白天在电梯里,你说那些话……然后又叫我不要心疼你。现在又……” 萧慕冉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将创可贴贴在简十初的手背上。"我不知道。"她最终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控制不了自己。" 控制不了自己总是担心你。 简十初想说些什么,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她看着萧慕冉收拾医药箱,那个总是高冷疏离的萧慕冉此刻看起来异常脆弱。 简十初鼓起勇气看向萧慕冉的眼睛。那双总是让她想起深夜大海的眼睛,此刻泛着复杂的波澜。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一定要和我说出来,好吗?” 萧慕冉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的防备渐渐融化成一抹疲惫。"为什么?"她突然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明明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萧慕冉了。" 暖黄色的灯光在萧慕冉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她看起来出奇地脆弱。简十初第一次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黑,和嘴角那道几乎不可见的紧绷线条。 "因为你是你。"简十初说,声音轻但坚定:"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萧慕冉。" 萧慕冉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她别过脸去,长发垂落遮住了表情。"你不了解现在的我。"她的声音有些哑:"连我自己都讨厌这样的我。" 简十初的手指动了动,几乎要伸出去触碰萧慕冉的手腕,又在最后一刻缩了回来。"那就让我重新了解你。"她说:"一点点来,不急。" 萧慕冉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简十初。有那么一瞬间,简十初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开,用冷漠筑起高墙。但出乎意料的是,萧慕冉轻轻叹了口气。 "我……害怕。"她低声说,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显得如此陌生,"害怕会伤害你。所以……我才一直保持距离。" 简十初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像是要冲破什么束缚。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萧慕冉的手背。一个试探性的接触,随时可以撤回。 "我不怕。"她说。 萧慕冉看着两人几乎相触的手,没有躲开,但也没有更进一步。"你应该怕的。"她苦笑了一下,"有时候我自己都控制不了那些……阴暗的想法。" 简十初深吸一口气,决定冒险。"比如?" "比如……"萧慕冉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看到林雨微假装和你亲近时,想把她从你身边拉开。比如……我看到许薇抱你的时候我想把你们分开……" 简十初眨了眨眼,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说了,我自己控制不住,我会伤害到你。"萧慕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准备抽回手。 简十初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不。"她摇头,"这只能说明你在乎。" 萧慕冉愣住了,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她的手指在简十初掌心微微颤抖,像是一只不习惯被抚摸的野生动物。 "你真的不觉得……恶心?"萧慕冉问,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 简十初感到一阵心疼。她摇摇头,拇指轻轻摩挲萧慕冉的指节。"我只觉得心疼。你一个人承受这些太久了。" 独自承受了十一年。 萧慕冉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她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投下扇形的阴影。"不值得……”她喃喃重复着今天上午的话,但语气已经完全不同。 "为什么不值得?"简十初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曾经是。"萧慕冉的回答像一把冰刀。 简十初感到一阵刺痛,但她没有退缩:"现在也可以是。" 萧慕冉终于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简十初。"十一年没有任何联系的人,算什么朋友?" 空气仿佛凝固了。简十初感到喉咙发紧,她没想到萧慕冉会直接提起这件事。 “不管怎样,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萧慕冉,即使你认为我们现在不算朋友,我也想和你重新认识,重新交朋友。”简十初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抖。 房间陷入沉默,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是一种温和的静默,像冬日里两个互相取暖的人之间的无言默契。 萧慕冉慢慢抬起头,眼中的冰冷融化成了某种复杂的情绪。"你的行李……”她轻声说,转移了话题:"还需要带些常用药,山里的医疗站很远。" 简十初微笑着点头,放开了她的手。"好,你帮我看看还缺什么。"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两人一起完成了简十初的行李收拾。萧慕冉出人意料地细心,提醒她带充电器,甚至多备了一双运动鞋。 "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简十初一边把洗漱包放进行李箱一边问。 萧慕冉点点头:"下午就收拾完了。" "我能……去看看吗?"简十初试探性地问:"万一你也漏了什么呢。" 萧慕冉明显犹豫了一下,这对领地意识极强的她来说是个不小的请求。但最终,她点了点头:"好。" 简十初跟着萧慕冉穿过客厅,来到她的卧室门前。这是她搬进来后第一次被允许进入这个私人空间。门一打开,一股冷冽的雪松香气扑面而来,和萧慕冉身上的味道一样,但更加浓郁。 萧慕冉的房间整洁得近乎苛刻——床单没有一丝褶皱,书桌上的乐谱按照某种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一个黑色的行李箱已经合上,放在床脚。 "我能打开看看吗?"简十初问。 萧慕冉点头,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简十初小心翼翼地打开行李箱,里面的物品排列得像艺术品。衣服按照颜色由深到浅排列,洗漱用品装在透明的分装瓶里,连充电线都绕成了完美的线圈。 "你真是……一丝不苟。"简十初忍不住感叹。 萧慕冉轻轻哼了一声,不知是赞同还是否认。简十初继续检查,突然注意到侧袋里有一个小小的银色药盒。 "这是……"她下意识地问,然后立刻后悔自己的冒昧。 出乎意料的是,萧慕冉走了过来,主动打开了药盒。"安眠药,里面也含有抗焦虑的药物成分。"她平静地解释。 萧慕冉不能保证自己在外面睡眠很好。 简十初看着那些小小的药片,喉咙发紧。她俩连忙调整好情绪,指着行李箱问:"你好像没带厚外套?" 萧慕冉挑眉:"我说了借你。" "但你也会冷啊。"简十初皱眉:"我们应该各带一件。" 萧慕冉摇摇头:"我不怕冷。"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她拉起睡衣袖子,露出手臂:"看,我体温本来就高。" 简十初的目光落在萧慕冉的手腕上——那里有几道淡淡的疤痕,在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她的呼吸一滞。 萧慕冉迅速拉下袖子,表情重新变得防备。"旧伤了。"她生硬地说,转身走向衣柜:"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再带一件外套。" 简十初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心痛。但她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好。"她轻声说:"我去给你拿瓶水,你是不是睡前该吃安眠药?" 萧慕冉的背影僵硬了一瞬,然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明天必须保持良好的状态去参加团建,以及见王金国。 当简十初从厨房回来时,萧慕冉已经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个银色药盒。她接过水杯,熟练地倒出两粒药片吞下。 "谢谢。"萧慕冉说,声音有些疲惫。 简十初在她身边坐下,两人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让萧慕冉感到压迫,又不至于太过疏远。 "明天……"简十初犹豫着开口:"团建的时候,如果你想一个人待着,我理解的。" 萧慕冉转头看她,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我会试着……参与。"她慢慢说:"毕竟顾总监特意安排的。" 简十初微笑起来:"那我很期待。" 萧慕冉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手中的空水杯。"十初……"她罕见地叫了简十初的名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今天上午的事……对不起。" 简十初摇摇头:"不需要道歉。" "需要。"萧慕冉坚持道:"我不该对你的态度那么冷,只是……当你说心疼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简十初鼓起勇气,轻轻碰了碰萧慕冉的肩膀。"我们可以慢慢来,找回彼此的节奏。" 萧慕冉的肩膀在她的触碰下微微僵硬,但没有躲开。"我可能……会搞砸。"她警告道。 "没关系。"简十初柔声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窗外,城市的灯光渐渐稀疏,夜更深了。 第13章 审判 窗外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 昨晚简十初和萧慕冉一起收拾行李到深夜,两人之间的气氛虽然比电梯里那次谈话缓和了些,但依然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简十初轻手轻脚地起床,站在衣柜前犹豫了片刻,最终选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衫和一条白色裤子,既适合户外活动,又不会太过随意。 洗漱完毕,简十初轻轻推开房门,却意外地发现厨房的灯已经亮着。萧慕冉穿着一身黑色运动装,长发高高扎起,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线,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她正站在料理台前煮咖啡,修长的手指握着银色咖啡壶的把手,动作优雅得像在演奏某种乐器。 “早。” 萧慕冉头也没回,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咖啡马上好。"她的声音依然冷淡,但简十初注意到料理台上已经摆好了两个杯子。 "你昨晚休息得怎么样?"简十初鼓起勇气问道。 萧慕冉倒咖啡的手顿了顿,"还行。"她简短地回答,然后把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递给简十初。 “那就好,谢谢。” 早餐在沉默中进行,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清脆声响。萧慕冉吃得很快,吃完后她起身收拾自己的盘子,动作优雅而利落。 七点十五分,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公寓楼。公司安排的集合地点是总部大楼前的广场。当她们到达时,已经有不少同事聚集在那里,三三两两地聊着天。简十初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央的林雨微。她今天穿了一件贴身的酒红色休闲装,衬得肤色雪白,正笑着和周围的人说着什么。 顾晚乔站在一辆大巴车旁点名。看到萧慕冉和简十初一起走来,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们的黄金组合来了!"顾晚乔高声说道,引得周围同事纷纷侧目。"正好,你们两个坐3号车,和淼淼、许薇一辆车。" "十初姐!这边!"顾晚乔刚分布完,许薇的声音就从右侧传来,她和周淼淼站在一棵大树下,正向这边挥手。许薇今天走的是活泼路线,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牛仔短裤和印有卡通图案的T恤;周淼淼则是一贯的知性风格,浅灰色毛衣配白色九分裤。 简十初向她们走去,萧慕冉则放慢脚步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 "哇,萧老师今天好帅!"许薇小声惊呼,眼睛亮晶晶的。 周淼淼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能分到一辆车,真是太好了。” 简十初笑了笑,表示赞同。 “十初,早上好呀。”一个甜得发腻的声音突然插入,林雨微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旁边,手里拿着一杯星巴克。 她亲热地挽住简十初的手臂:"昨晚睡得好吗?我听说你和萧作曲家住一起后一直很担心你呢。"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不过……真羡慕你能和萧老师一起住呢,能得到她的认可可不容易。十初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这话里的刺太明显,连一旁的周淼淼都皱起了眉头。 简十初感到一阵不适,但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冷淡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还有,你担心什么?" 萧慕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简十初身后,目光冰冷地落在林雨微挽着简十初的手上。 林雨微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更加灿烂:"哎呀,萧老师,我只是关心十初嘛。毕竟突然就住在一起,难免会有些不适应吧……" "我们很好。"萧慕冉打断她,伸手把简十初的背包拿了过来,"走吧,该上车了。" 简十初惊讶于萧慕冉的举动,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向林雨微歉意地笑了笑:"回头聊。" 林雨微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但很快恢复了甜美:"当然,我们一会上车再聊~" 许薇拉着周淼淼小跑着跟上萧慕冉的步伐,小声嘀咕道:“那个林雨微怎么这么讨厌,凭什么这么说十初姐呀!” 周淼淼皱了皱眉,没有反驳。 简十初偷偷看向身旁的人,发现萧慕冉的嘴角绷得比平时更紧,显然心情不佳。 上车后,简十初发现大多数同事都已经落座。许薇拉着她和周淼淼坐在了中间排的位置,而萧慕冉则独自坐在了前排靠窗的位置。 "萧老师不和我们一起坐吗?"许薇小声问。 周淼淼摇摇头:"萧老师一向喜欢安静。" 简十初望向萧慕冉的背影,那个挺拔的身影此刻正望着窗外,仿佛与车内的喧嚣格格不入。 林雨微上车后,故意从萧慕冉身边经过,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她停在简十初这一排,笑容甜美:"十初,我能坐你旁边吗?" 简十初刚要回答,许薇就抢先道:"哎呀不好意思雨微姐,这个位置我留给淼淼了!" 周淼淼配合地点头:"是的,我们有些工作要讨论。" 林雨微的笑容僵了僵:"是吗?那十初……" “十初。”萧慕冉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不大不小,刚好让全车人都能听见,"过来。" 车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简十初身上。她感到脸颊发烫,但还是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萧慕冉。 萧慕冉指了指身边的空位,没有说话。简十初默默坐下,被人盯的有些不自在。 "系安全带。"萧慕冉目视前方,声音冷淡。 顾晚乔最后一个上车,扫视一圈后满意地点点头:"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出发!" 大巴缓缓启动,车内的气氛也逐渐活跃起来。有人开始分发零食,有人组织玩游戏,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车厢。 简十初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萧慕冉。对方依然望着窗外,侧脸线条紧绷,长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 车内空调嘶嘶作响,吹不散空气里无形的凝滞。直到车子冲破城市的边界,驶入开阔的郊区国道,大片浓郁的绿意撞入眼帘,车厢里的气氛才像解冻的冰面,开始有了细微的流动声。许薇和周淼淼低声聊着天,偶尔夹杂着轻快的笑声。 简十初始终望着窗外,那些飞速后退的树木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绿影。 * 青山湖度假村隐于水杉织就的绿幕之后,晨雾尚在湖面踟躇时,淡淡的靛蓝已浸透云影。浮萍如散落的翡翠盘,被晨风推动着玩光的游戏,偶有白鹭掠过,翅尖带起的水珠坠入抹茶色的湖底,漾开一整圈金色的涟漪。 下午的活动是演奏者展示作曲家曲子的演奏会。安排在酒店里的一号宴会厅,临时改造成了小型音乐会现场。深紫色的厚重丝绒帷幕从高高的天花垂落,两侧壁灯投下昏黄柔和的光晕,在光洁如镜的柚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一架漆黑锃亮的三角钢琴静静卧在舞台中央,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台下零散摆放着舒适的沙发和小圆几,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氛和昂贵的雪茄余味。 王金国早已坐着另一辆大巴车到达了,他坐在前排最居中的位置,挺着微凸的肚子,笑容满面地环顾四周,仿佛巡视自己的王国。他身旁簇拥着顾晚乔总监等几位公司高层,低声交谈着。 后台,简十初的手指最后一次轻轻拂过琴键,冰凉而熟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一丝。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下意识搜寻。隔着攒动的人头和各式昂贵的乐器盒子,她一眼就看到了萧慕冉。那人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侧身对着喧闹的后台,斜射进来的阳光切割着她的身影,一半明亮,一半沉入深深的阴影里。她垂着眼帘,不知在看窗外什么景色,那拒人千里的姿态,像在自身周围无形地划出了一道真空带。 “十初,紧张了?”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耳边响起,是林雨微。她抱着她那把名贵的大提琴,姿态优雅地站在简十初斜后方,目光却似有若无地飘向萧慕冉的方向,随即又落回简十初略显苍白的脸上,“王总可是很期待你的演奏呢。”她的手自然地搭上简十初的肩膀,力道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意味。“好好表现,别辜负了萧老师……和你自己。”她手指在简十初肩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笑容更深了些:“宋老师在那边等我调弦了,加油哦!” 林雨微转身离开,留下简十初站在原地,肩头那一下轻微的力道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混合着林雨微看似关怀实则含沙射影的话语,让她的心跳莫名乱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抬眼,再次望向落地窗边那个孤独的身影。 主持人宣布演奏开始。简十初走到钢琴前坐下,台下模糊的人脸和低沉的交谈声瞬间退得很远。灯光汇聚在她身上,带着微灼的温度。指尖落下第一个音符,清泠泠的声响穿透空气,正是萧慕冉昨天在公司走廊里跟她说的《夜色》。起初是低徊的慢板,音符如冻结的溪流,缓慢流淌着孤寂与挣扎,每一个音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无尽黑夜中踽踽独行的人,渴望触碰又畏惧温暖。简十初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身体微微前倾,将全部心神沉浸在那份沉郁的诉说里。渐渐地,旋律开始变化,仿佛有微弱的火星在暗夜里跳跃闪烁,细碎的音阶攀爬而上,带着隐秘的希冀与挣扎后的韧性。琴声的力量一点点积蓄,不再冰冷,而是在克制中迸发出一种近乎悲怆的、向上挣脱的力量。简十初的指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在黑白键上奔跑、追逐,将那份复杂到极致、压抑又渴望救赎的情感倾泻而出。 最后一个音符带着悠长的余韵消散在空气中,台下寂静无声。短暂的真空后,掌声猛地爆发开来,热烈如潮。简十初起身,微微鞠躬,视线抬起时不可避免地撞上了人群中那道凝注的目光。萧慕冉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看着她。隔着许多人影和明亮的灯光,那双深潭似的眼眸里翻滚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共鸣狠狠击中,一向完美的防御壁垒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里面猝不及防的震动与一丝……狼狈?简十初的心跳漏了一拍。 “好!非常好!”王金国宏亮的嗓音盖过了掌声,他站起身,毫不吝啬地大力鼓掌,脸上堆满了赞许的笑容,目光灼灼地钉在简十初身上,“十初啊,你这孩子不仅长的漂亮,这首曲子演绎得更是……直击人心!情感饱满,技巧更是没得挑!萧老师这首新作,真是遇上了最懂它的演奏者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朝舞台这边走来。周围的掌声和恭维声变得更加热烈,如同无形的潮水向简十初涌来。她礼貌地微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萧慕冉的方向——那人已经侧过身,只留给她一个线条冷硬的侧脸和紧抿的嘴角,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只是简十初的错觉。 后台的黑暗里,林雨微的指甲陷入掌心,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她看着简十初被众人夸赞着,而自己却像角落里一团无人问津灰烬。 宋清欢拍了拍林雨微的肩,冷冷道:“她们风光不了多久,我会想尽办法让她们坠入深渊。”她最后两个字故意咬得很深很深,搭在林雨微肩上的手指节捏的发白。 林雨微的弓子擦过大提琴G弦,发出一声长而尖锐的嗡鸣,像在审判。 许薇:嫉妒使人面目全非哦! 林雨微:要你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审判 第14章 醉酒(1) 晚宴设在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 餐厅的水晶吊灯将整个宴会厅映照得如同白昼。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餐点和昂贵的红酒。团队众人早已卸掉了下午演出的紧绷,气氛热烈喧腾。觥筹交错间,简十初捏着高脚杯的手指微微发白。她第三次试图将酒杯放回桌面,却被王金国爽朗的笑声打断。 "小简啊,你这孩子太谦虚了!今天下午那首《夜色》弹得,连我这个外行都听得入迷!"王金国红光满面地举起分酒器,琥珀色的液体在空中划出弧线,"来,再敬你一杯!" 简十初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斜对面的萧慕冉。那人正垂眸切割牛排,银质餐刀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光,仿佛与周遭的热闹隔绝。从电梯坦白那天起,她们之间的空气就凝固成了某种透明的墙。 "谢谢王总……”简十初抿了抿嘴唇,杯沿抵住下唇时闻到浓烈的酒精味。这是她今晚的第五杯,太阳穴已经隐隐作痛。“王总,我……”她试图开口婉拒。 “诶!这杯必须敬你的才华!也是对萧老师作品的尊重!”王金国不容分说地将她的酒杯推的更近一些,杯脚冰凉的触感直抵心尖,“以后公司重点项目,还得靠你们这对黄金搭档出精品!”他率先豪迈地一仰头,饮尽了自己杯中的酒,然后目光灼灼地盯着简十初,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简十初感到四周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杯壁硌着掌心,那深红的液体摇晃着,映着她眼中挣扎的微光。她别无选择。 第六杯酒,辛辣滚烫地滑入喉咙。胃里立刻烧起一把小火。 “好!爽快!”王金国抚掌大笑,声音洪亮得能震碎水晶吊灯垂下的流苏,“我就喜欢十初这种干脆劲儿!有才华又不扭捏!”他立刻又抄起醒酒器,通红的液体带着一种步步紧逼的气势,再次注满了简十初面前的杯子。“来,这第二杯,敬你跟萧老师的默契!天作之合啊!” 萧慕冉坐在对面,修长的手指捏着酒杯,眼神冷得像冰。她看着简十初再一次为难地吞下一杯酒,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简十初的心沉了一下。纤细的手指搭在杯脚上,指尖发白。她重新低头看着那满满一杯红酒,灯光透过液体折射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王总,我可能……”她试图再次开口。 “诶!年轻人,潜力无限嘛!多喝点,放开点!”王金国大手一挥,打断了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杯必须干了!不然就是看不起我老王咯?”他甚至微微倾身靠近,带着浓郁的酒气,脸上闪烁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光芒,一只手自然地搁在简十初身后的椅背上,形成一种无形的包围圈。那姿态,像猎人俯视着陷阱中的猎物。 辛辣的液体再次灌入喉咙,比上一次更为汹涌。眩晕感如同潮水般猛地上涌,眼前水晶吊灯的光芒开始旋转、分裂、重叠,餐桌上瓷盘碰撞的清脆声响、周围同事嗡嗡的谈笑声,都变得遥远而混杂,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她双手用力撑在冰冷的桌沿,指尖深深陷入细腻的桌布,指关节绷得发白,靠着这唯一的支点,才勉强维持着身体不垮下去。 “王总……”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试图在喧嚣中找到一丝缝隙。 “这就对了嘛!来来来,好事成三!”王金国的声音像蒙着一层水汽,模糊地钻进她的耳朵。他又一次举起了醒酒器,那暗红色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即将再次填满她的杯子。他的手甚至带着几分熟稔的姿态,就要拍上简十初单薄的肩膀。 就在那只手即将落下的瞬间。 “王总。” 一道清冷、平静,却又带着某种穿透一切喧嚣的金属质感的声音,如同冰棱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割裂了整个餐桌的热闹嘈杂。 整个长桌的目光瞬间聚焦。 萧慕冉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绕过了半张桌子。她一只手稳稳地按在王金国正要提起醒酒器的手腕上。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冰冷的力度和不容置疑的强硬。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底却像是封冻了千万年的寒潭,清晰地映出王金国错愕的脸。 "十初不太会喝酒。"萧慕冉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的琴弦。 坐在一旁的顾晚乔在桌下踢了萧慕冉一脚,笑着打圆场:"王总您不知道,我们十初可是滴酒不沾的乖孩子。要不这杯我代……” "诶!这怎么行!"王金国摆摆手,"艺术家哪能不会喝酒?萧作曲家,你这搭档保护欲也太强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两人,周围响起善意的哄笑。 简十初感到有视线黏在背上。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林雨微。那姑娘今晚一直用甜腻的嗓音围着王金国转,却总在无人注意时向她投来淬毒的目光。简十初闭眼灌下辛辣的液体,喉管瞬间烧灼起来。 "好!爽快!"王金国拍桌大笑,"我就说小简有潜力!来,尝尝这个我带来的茅台……” 萧慕冉突然站起身,椅腿在地毯上摩擦出闷响。"我去接个电话。"她抓起西装外套转身就走,黑色衬衫下摆掠过简十初的手背,像一片转瞬即逝的阴影。 简十初盯着餐巾上的褶皱发呆。第七巡酒过喉时,她发现许薇正冲自己挤眼睛,用口型说着"装醉"。周淼淼则担忧地望着她面前又满上的酒杯。旋转的吊灯在视网膜上投下光斑,她数不清这是第几杯了。 "失陪一下……"当眩晕感爬上后脑时,简十初勉强扶着桌沿站起来。王金国还在和顾晚乔讨论市场数据,没人注意到她踉跄的脚步。 林雨微脸上甜美的笑容顿时僵硬,她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酒液呛得她轻轻咳嗽起来。宋清欢则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讽刺的气音冷笑,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 * 洗手间奢华的大理石台面冰冷刺骨。简十初双手死死撑在上面,仿佛那是唯一能阻止她坠入深渊的支点。镜子里那张脸惨白如纸,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毫无血色。眩晕感如同汹涌的黑色浪潮,一波强过一波地拍打着她的意识堤岸。胃里翻江倒海,灼烧般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她紧闭着眼,对抗着天旋地转的眩晕和阵阵上涌的恶心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你跟着她干什么?"不远处传来许薇的声音。 "要你管?"林雨微的语调甜得发腻,"我只是好奇,我们高贵的萧作曲家为什么对个弹钢琴的这么上心。" "嫉妒使人丑陋哦。更何况你本身长的就很一般。"许薇的轻笑里带着警告。"十初弹《夜色》的时候,王总眼睛都直了。不像某些人,拉大提琴像锯木头……" 门外传来推搡声和压低的笑骂。简十初捂住嘴,酒精在胃里翻涌。她数到一百才推开门,镜前补妆的林雨微立刻换上明媚的笑容。 "十初你没事吧?脸好红呢。"林雨微递来纸巾,香水味熏得人头晕,"要不要我扶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简十初避开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却在转身时撞上一堵人墙。萧慕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走廊的逆光给她镀上一层银边。 "借过。"萧慕冉看都没看林雨微一眼,径直抓住简十初的手腕。她的掌心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 洗手间最里侧的角落有个隐蔽的休息区。萧慕冉把简十初按在单人沙发上,从西装内袋掏出解酒药。"吞下去。"她拧开矿泉水递过来,语气不容拒绝。 简十初仰头吞药时,看见萧慕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人今天没系领带,锁骨处的银链随着呼吸起伏,像某种困兽的镣铐。 "为什么要喝?"萧慕冉突然问。 "我……"简十初的舌尖抵着上颚,"拒绝不了……而且也不想扫兴。" 萧慕冉冷笑一声:“你总是这样,不擅长拒绝别人。” 简十初沉默了许久。 “……抱歉。”简十初的声音哑得厉害,破碎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生理性的不适,“给你添麻烦了……”她无力地道歉,不知是为了自己的不胜酒力,还是为了萧慕冉在大庭广众之下离开的后果。她甚至不敢睁开眼去看萧慕冉。 对面的人没有回应。空气凝固得沉重。几秒钟后,一只骨节分明、指尖微凉的手伸了过来,掌心静静躺着一小包独立包装的湿纸巾。塑封薄膜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光。 简十初迟疑了一下,才伸出微微发抖的手去接。冰凉柔软的湿巾贴上滚烫的额角和脸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但那沉重的眩晕和恶心并未因此缓解半分。 “还能走吗?”萧慕冉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问天气,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简十初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痛。“能。”她勉强吐出一个字,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她扶着冰冷的台面,试图转过身,脚下却一个虚软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看来要摔个狗啃泥了…… 她这样想着,可没有预想中撞上坚硬冰冷的瓷砖。一只手臂及时地、有力地横亘在她身前,堪堪揽住了她下滑的腰身。那只手臂的接触点传来一种紧绷的、甚至有些僵硬的力量感,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灼热的体温几乎要将她烫伤。 简十初的身体瞬间僵住。空气仿佛凝固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萧慕冉手臂肌肉瞬间的绷紧,像拉满的弓弦,蓄积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那只手臂只是短暂地、几乎是一触即离地支撑了她一下,在她勉强稳住重心的瞬间,就立刻抽了回去,快得像一道闪电。两人之间迅速拉开了一步的距离,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接触从未存在过。走廊里只响着洗手间里水龙头滴水的声音,规律而孤寂。 “走吧。”萧慕冉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她从口袋里掏出房卡,"2207,我们先回去。"说完便转身率先朝外走去,步子不快,背影挺拔得像一把出鞘的剑。 简十初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再次翻涌的不适,咬着牙,脚步虚浮地跟了上去。长长的走廊铺着深红色的厚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只留下两排深浅不一的脚印。萧慕冉走在前面,始终保持着一步半的距离,一个不远不近的安全范围。简十初低着头,视线有些模糊,只能看到萧慕冉高跟鞋纤细的鞋跟规律地起落,每一步都踩在她眩晕的眼球上。空气里弥漫着酒店特有的香氛和残留的酒气,令人窒闷。她们沉默地穿过喧嚣尚未完全熄灭的餐厅边缘,那些残余的喧闹声浪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透过门缝,顾晚乔投来关切的目光。林雨微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浅笑,许薇和周淼淼则是一脸毫不掩饰的担忧。萧慕冉目不斜视,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像一道移动的冰墙,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试探和目光。 电梯平稳上升。解酒药开始起效,但思绪仍像浸在蜂蜜里。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机器运行的轻微嗡鸣。镜面的厢壁映出两人僵硬的身影。简十初靠在冰凉的金属电梯壁上,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细细密密地颤抖着。那股灼烧般的眩晕还在颅内盘旋,每一次电梯轻微的顿挫感都让她胃部一阵收缩。她极力忍耐着,唇瓣被咬得泛白。 萧慕冉站在电梯按键前,背对着她。镜面墙壁清晰地映出她毫无波澜的侧脸和紧抿的薄唇。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固体。 第15章 醉酒(2)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走廊里残留的喧嚣和若有似无的酒气。萧慕冉刷卡进屋,顺手将房卡插进取电槽。柔和的光线瞬间盈满了这间标准的商务双人房——两张整洁的单人床,米色的墙纸,厚重的遮光窗帘垂落着,空气里是酒店特有的、混合了清洁剂和沉闷的气息。 简十初跟在她身后,脚步有些虚浮,进门后几乎是立刻靠在了门边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解酒药的效力虽然在缓慢爬升,但酒精带来的沉重感、眩晕感和胃部隐隐的翻搅并未完全散去。她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一种钝痛的无力感蔓延全身。 萧慕冉没有回头看她,径直走到靠窗的那张床边,将自己搭在手臂上的外套放下。她的动作依旧利落,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疏离。房间里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填补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站着很舒服吗?”萧慕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沉寂。她没有转身,语气是惯常的平淡,听不出关切,更像是一种基于现状的询问。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那是她在公司就习惯带着的。 简十初被这声音惊了一下,身体微微离开墙壁,低声道:“……还好。”她有些吃力地挪动脚步,走向离门较近的那张床,将自己摔进柔软的床垫里。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倦怠瞬间将她包裹。她闭上眼,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萧慕冉拧开自己没有用过的保温杯盖,走到房间配备的简易茶吧旁。拧开瓶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透明的液体流入杯中。随后她端着杯子走过来,步伐无声,停在了简十初的床边。 “喝了。”她将杯子递过去,声音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目光落在简十初泛着不自然红晕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掩盖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看到了王金国那带着明显目的性和油腻感的“赏识”目光,看到了简十初强撑着笑脸一杯接一杯喝下的窘迫和不适,也看到了自己那句“不值得”之后对方眼中瞬间碎裂的光芒。一股躁郁的火气在胸腔里无声地灼烧,对象是王金国,是这该死的应酬,是那个表面友好背地里嫉妒的林雨微,甚至……是此刻看起来如此脆弱、轻易就被伤害到的简十初。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 简十初睁开眼,迷蒙的视线对上萧慕冉递来的杯子,以及对方线条紧绷的下颌。那是一杯冰水,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东西。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尖。她撑起身体靠在床头,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萧慕冉的手指,冰凉而干燥。那一瞬间的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让简十初的心跳漏了一拍,也让萧慕冉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手,指尖蜷起藏在身侧。 “谢谢。”简十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酒后特有的软糯。她低下头,小口地啜饮着杯子里透明的水。甘甜的滋味滑过喉咙,冲淡了她大脑的迷离。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她小口喝水的声音。萧慕冉就站在床边不远处,没有离开,也没有坐下,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几口冰水下肚,身体舒服了些,但酒精带来的那种奇特的、半梦半醒的漂浮感和情绪放大感也更强烈了。简十初放下杯子,双手捧着杯壁汲取着冷意,视线落在米色的被罩上,没有焦点。 “萧慕冉……”简十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试探性的破碎感,打破了漫长的沉寂。她没有抬头看她。 “嗯。”萧慕冉应了一声,算是回应。她的目光落在了简十初因为低头而露出的纤细脖颈上,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解酒药……谢谢。” 她放下水杯,声音很轻,目光停留在自己衣角上细微的褶皱上。餐厅洗手间里,萧慕冉突然出现,递过药片时那几乎紧抿的唇线在她的记忆里格外清晰。那是一种刻意的回避姿态,带着熟悉的抗拒距离感。 “不用谢。” 萧慕冉的回答干脆利落,目光已经转向并排放置的两个行李箱,“顾总监订的是双人房,只能凑合了。收拾一下。” 她走向自己的箱子,按下开关,箱盖弹开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打破了房间里短暂的沉默。衣物整齐叠放,棱角分明,透着一丝不苟的气息。她拿出一套深灰色的家居服,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军事化的效率。 “嗯,好。” 简十初应着,也走向自己的白色行李箱。指尖触碰到密码锁时,却感觉有些发软,使不上力。她低头盯着小小的密码轮,酒精让思维变得粘稠迟钝,那几个熟悉的数字在脑海里搅成了一团模糊的浆糊。一次、两次……指尖滑过轮盘,锁扣固执地紧闭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爬上心头,混杂着酒后的笨拙,让她的脸颊变得更烫。 “密码?” 萧慕冉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询问。 简十初下意识地抬头,萧慕冉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身旁,距离很近。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湖的眼眸此刻正垂着,目光落在她手忙脚乱的动作上。酒意带来的热度瞬间从脸颊蔓延到耳根,简十初几乎能感受到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声。她像是被抓住了犯错证据的小孩,带着一点窘迫和酒后的执拗,含糊地报出一串数字:“……0011。” 萧慕冉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俯身,左手稳住箱体,右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迅速而精准地拨动轮盘。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她收回手,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微不足道的任务,然后重新拉开一点距离,目光投向自己敞开的行李箱,语气淡然:“密码记得牢,手指不听使唤而已。下次少喝点。” 末了,又补充一句,依然平淡无波,“尤其是王总的酒。” 简十初看着打开的箱子,里面是她仔细折叠好的衣物,此刻却显得有些凌乱。萧慕冉的话语听不出太多情绪,那句“少喝点”更像是个冰冷的建议,可末尾那句看似不经意的提醒,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她那被酒精浸泡得有些麻木的神经。白天王总那双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眼睛,那一次次被倒满、不得不举起的酒杯,以及周围同事或羡慕或看戏的目光……一阵更剧烈的恶心感猛然上涌。她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冲向卫生间! 萧慕冉的动作比她更快。就在简十初转身的刹那,一只微凉的手已经稳稳攥住了她的手臂,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支撑感。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推开了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几乎是半扶半推地把简十初送进去,萧慕冉的声音紧贴着响起,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多了一丝不容抗拒的紧绷:“站稳。” 简十初扑到洗脸池边,胃里的翻江倒海再也无法遏制。冰冷的白色陶瓷触感贴着额头,激烈的呕吐让她浑身发颤,她在饭桌上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一直都是在被灌酒,此刻吐出来的都是酸水。泪水生理性地涌出。她能感觉到攥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则在她背上轻轻拍抚着,节奏稳定,带着一种奇怪的安抚力量。萧慕冉始终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那只支撑的手臂和落在背上的、规律而克制的轻拍。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剧烈的痉挛终于平息。简十初打开水龙头,掬起冷水一遍遍泼在脸上,刺骨的冰凉让她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好点?” 萧慕冉这才开口,递过一张干净的纸巾。 简十初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脸,水珠顺着鬓角滑落,衣衫领口也濡湿了一小片,狼狈不堪。她低着头,不敢去看身旁的人,声音虚弱而含糊:“……嗯,好多了。抱歉……” “没什么抱歉的。” 萧慕冉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淡疏离,“应酬的场面,身不由己的时候很多。” 她松开了攥着简十初手臂的手,“洗把脸,收拾东西吧。” 说完,转身离开了狭小的卫生间,没有多余停留。 简十初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狼狈的脸,眼周因为呕吐还有些泛红。那只手臂残留的支撑感似乎还在皮肤上微微发烫,与背后那几下清晰、沉稳的轻拍一起,在混乱的感知里投下奇异的印记。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胸腔,努力驱散那令人窒息的虚弱感。回到房间时,萧慕冉已经坐在她那张单人床的床沿,手里拿着一盒酒店提供的红茶包和两个杯子,小茶几上的电热水壶正冒着咕噜咕噜的热气。 “喝点热的。” 萧慕冉撕开茶包,动作依然带着她特有的精准,将茶包放入杯中,然后将冒着蒸汽的热水注入。深红色的茶汤迅速晕染开来,房间里弥漫开淡淡的茶香,冲淡了先前残留的酒精和不适的气息。 简十初默默地走过去,接过萧慕冉递来的杯子。温热的杯壁驱散了指尖的冰凉,她双手捧着,汲取着那份熨帖的温度,在另一张床的床边坐下。两人隔着那个小小的床头柜,各自捧着茶杯,沉默在热茶的氤氲中弥漫。窗外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更衬得房间里的寂静无边无际。床头柜上昏黄的阅读灯柔和地洒下光晕,笼罩着她们之间不足一米的距离,却又像是隔着一片无声的海。 简十初抿了一口热茶,暖流顺着喉咙滑下,抚慰着抽痛的胃部。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敞开的行李箱上,里面的衣物确实有些凌乱。她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起身走过去蹲下,开始整理。指尖拿起一件柔软的米白色针织衫,她下意识地将其叠得方正一些,试图抚平上面的细微褶皱。动作间,她感觉萧慕冉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了过来。 “你……” 简十初叠着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着酒后特有的柔软和一点迟疑,“……你好像,总是很讨厌麻烦?” 萧慕冉抬起眼,看向蹲在地上的简十初。她正低着头,柔顺的头发滑落脸颊,只露出一点白皙小巧的下巴和微微抿着的唇。灯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麻烦?” 这个词似乎让萧慕冉思考了一瞬,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定义不同而已。” “比如……我刚才的狼狈不堪?” 简十初抬起头,眼睛因为刚才的呕吐还有些微红,此刻映照着灯光,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直直地望向萧慕冉,带着一种酒后的勇敢和执拗,声音很轻,却又清晰无比,“比如……我明明是你的演奏者,却总是让你看到这么……这么糟糕的样子?” 她微微蹙眉,仿佛在努力组织词句,表达那个盘桓在心口、由电梯宣言引发的模糊念头,“你好像……一直在把我推开?” 她终究没有触碰那个核心的“不值得”,只是用了更迂回的表达。 空气瞬间凝滞。萧慕冉捏着杯柄的指关节明显地收紧了一下,骨节泛白。她定定地看着简十初,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东西在剧烈翻搅——是诧异?是被人戳穿的愠怒?抑或是某种深藏的、被骤然触动的痛楚?那眼神锐利得如同实质,几乎要将简十初穿透。但这一切,只在她眼底汹涌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下一秒,所有的波澜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摁回了深海,只剩下冰冷的平静。她甚至微微勾起唇角,但那弧度没有任何暖意,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推开?”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像冰面下缓慢流动的暗流,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简十初,你确定你真的看懂了吗?” 那冰冷的反问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简十初本就脆弱的心防上。刚刚借着酒劲鼓起的那点勇气瞬间溃散,她猛地低下头,逃避着那锐利得令人心慌的目光,手指紧紧攥住了手中柔软的针织衫,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鼓噪,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她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不敢去深究那“看懂”背后潜藏的巨大而危险的未知。那幅画面又一次清晰地闪现——电梯门缓缓关闭,萧慕冉决绝的背影,那句斩钉截铁的“不值得”像淬了毒的冰锥。 “……对不起。” 简十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只是……” 她语塞了,词穷在酒精和巨大的情感冲击下显得格外无力。 萧慕冉看着她瞬间瑟缩下去的样子,像一只受惊后把自己紧紧藏起来的鸟雀。她眼中的冰冷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覆盖。她移开视线,低头看着杯中已经不那么烫的红褐色茶汤,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中的尖锐和嘲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平淡: “没什么需要道歉的。收拾东西吧。”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向自己的行李箱,重新开始了整理的动作。 简十初蹲在原地,维持着低头攥紧衣服的姿势,过了好几秒,才慢慢地、机械地继续手中的折叠动作。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叠好,放进箱子的角落,指尖动作轻柔得过分,仿佛对待无比脆弱的珍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钟,简十初侧过头,目光落在萧慕冉放在行李箱边缘上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此刻却微微蜷着,显得有些僵硬。唇瓣微微张开,像是要说些什么。 “王金国今天有跟你私下说过什么吗?”她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困惑。 “那个王总……”简十初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整理混乱的思绪,“他今天下午在后台……和我说了好多话。”她的声音带着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他说我的手指……天生就该落在琴键上……说你写的那首《夜色》,只有我能把它……”她顿住了,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语,“……挖出来?还是……掏出来?”她困惑地歪了歪头,像个迷路的孩子,“他说得……好奇怪……” 她的描述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却精准地勾勒出王金国那令人不适的、带着强烈占有**的“欣赏”。萧慕冉的眼神骤然冷了下去,如同瞬间凝结的冰层。搁在行李箱边缘上的手无声地收紧了几分,指节微微泛白。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某种更尖锐、更黑暗的东西在她心底翻腾。她想起了下午王金国看向简十初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如同评估艺术品般的目光,想起了他频频举杯时眼底闪烁的、令人作呕的志在必得。胃里一阵翻搅。 “他的话。”萧慕冉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清晰的棱角,“听听就好,不必当真。”她顿了顿,目光沉沉地锁住简十初迷茫的双眼,“更不必喝那么多。” 简十初似乎被萧慕冉语气中的冷厉刺了一下,瑟缩般地往后靠了靠。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自己衬衫的衣角,揉出细碎的褶皱。 “其实……”她再次开口,声音更轻了,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我没有想喝那么多的……”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盖住眼底的情绪,“就是……拒绝的话……好像卡在喉咙里……特别沉……”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无力感,“顾总监在看着……好多人在看着……王总他……一直笑着举杯……我……”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无助地咬着下唇。那份在推杯换盏间的挣扎和无措,那份无法言说的压力,此刻在酒精的催化下,才敢流露出几分委屈。 萧慕冉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看着简十初咬紧的下唇泛出一点苍白的痕迹,看着她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脆弱,那股熟悉的、如同黑色藤蔓再次疯狂地滋生蔓延。萧慕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要立刻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隔绝所有觊觎的目光;想要让那个王金国彻底消失;想要抹掉简十初脸上此刻所有的茫然和委屈……这些念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冲击着她的理智。她猛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压下胸口翻腾的惊涛骇浪。再次睁眼时,眼底的波澜已经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潭般的沉寂。 “下次。”她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直接说胃不舒服。或者。”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锁住简十初,“看着我。”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简十初心底漾开一圈涟漪。简十初有些怔忡地抬起眼,对上萧慕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双眼睛此刻没有平日的疏离,也没有方才的冰冷,而是一种……专注?一种承诺?一种无声的支撑?她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是醉意朦胧还是灯光迷离。 “嗯……”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像得到了某种保证的小孩,紧绷的肩膀似乎松垮下去一点。 “去洗澡吧。”萧慕冉打破沉默,指了指浴室的方向,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刚才的一切风暴都未曾发生,“早点休息。明天……” 她似乎想说明天团建还有活动,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简十初轻轻地“嗯”了一声,扶着一旁的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来。身体依旧有些发软,头也晕沉沉的,她没有再看萧慕冉,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慢慢地挪向浴室。 萧慕冉看着她虚浮的脚步,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在她即将推开浴室门时,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慢点。” 依旧是那样简洁冷淡的两个字。 浴室门轻轻关上,里面很快传来了水流声。 第16章 驳回 头痛。 一种沉重、粘滞的痛楚,仿佛有人用裹了棉布的钝器持续敲打着她的太阳穴。简十初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陌生的吸顶灯花纹撞入视野,带着一种冰冷的、酒店特有的疏离感。宿醉的记忆如同泡了水的旧报纸,模糊又粘连地浮上来——旋转的餐厅吊灯,王总酒杯里琥珀色辛辣液体刺鼻的气味,洗手间冰得渗骨的瓷砖贴着滚烫的额头的瞬间清凉,还有……萧慕冉塞进她手心的那颗微凉药丸。 最清晰、也最让她头皮发麻的,是昨晚回到这间只有她们两人的标间后,自己借着残存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对萧慕冉说:“你好像……一直在把我推开?”那一刻,空气似乎彻底凝固了。 冰冷的悔意瞬间涌了上来,比宿醉的不适更强烈百倍。她昨晚到底干了什么?简直像个失控的酒鬼!空气里还残留着极淡的雪松香,是属于萧慕冉的味道。简十初下意识地伸手探向旁边那张床——床单平整微凉,只有萧慕冉自己睡过的痕迹,枕头带着微微的凹陷。 洗手间传来压得极低的水流声,哗哗作响。磨砂玻璃门后,一个高挑清瘦的剪影模糊地晃动,动作利落,带着萧慕冉一贯的冷硬节奏。简十初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几乎要蹦出喉咙。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地维持着醒来的姿势,仿佛一具未被发现的尸体。胸腔里的擂鼓声大得离谱,咚咚撞击着鼓膜,盖过了水流声。 门锁轻响,磨砂玻璃门被拉开。微凉的水汽裹挟着更清晰的雪松木质香弥漫出来。脚步声平稳地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响,却精准地停在了她的床边。简十初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审视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戳穿她拙劣的伪装。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拉长,每一秒都被放大成难挨的酷刑。就在简十初快要支撑不住,眼睫控制不住地开始剧烈颤抖时,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冰泉般浇下: “醒了就起来。” 简十初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再也装不下去。她缓缓睁开眼,目光恰好撞进萧慕冉垂下的眼眸里。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此刻近距离对视,简十初才捕捉到里面一丝极其细微的疲惫,像冬日湖面裂开的一道浅痕,转瞬即逝。萧慕冉已经穿戴整齐,黑色的修身高领羊绒衫衬得她肤色冷白,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 “头疼?”萧慕冉的语气平平,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例行询问。她没等简十初回答,转身走到靠窗的小茶几旁,拿起简十初昨晚用的杯子。简十初这才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小瓶矿泉水和一个便携的药盒。 萧慕冉拧开矿泉水瓶,倒了小半杯水,又从药盒里熟练地抠出一颗白色的药片,是护肝的。她端着水杯重新走回床边,居高临下地递过来,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温柔:“吃了。”命令的口吻,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却精准地指向简十初此刻最急需的缓解。 简十初撑起还有些发虚的身子,靠坐在床头。接过杯子和药丸,将药片丢进嘴里,就着微凉的水费力地吞咽下去。水流划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谢谢……”她的声音低哑得厉害。 萧慕冉只是收回手,插回黑色休闲西裤的口袋里,视线转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半小时后一楼餐厅集合。公司订了自助早餐。”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简十初依旧苍白的脸和她身上揉皱的睡衣,“你有足够时间把自己弄清醒。”说完,她便不再看简十初,走到靠窗的单人沙发坐下,拿起一本不知何时带过来的乐谱集,旁若无人地翻看起来。阳光透过纱帘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分界,将她隔绝成一个静谧而强大的气场。 简十初掀开薄被下床,双脚触地时微微晃了一下。她从行李箱里翻出衣物,抱着快步钻进洗手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背靠在冰凉的门板上。镜子里映出一张疲惫慌乱的脸,却有一丝慵懒感的美,五官仍然不失精调。 昨晚……那句话之后发生了什么?她拼命回忆,却只有一片空白的寂静。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脸颊,试图压下那份灼人的尴尬和心底隐隐的刺痛。 等她洗漱完毕,换好了一条剪裁得体的黑色高腰阔腿裤,不仅拉长了她的腿部线条,更添了几分干练与洒脱的气息,精致的衬衫上衣紧紧贴合着她妙曼的身姿,细腻的蕾丝花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透出几分复古的优雅与浪漫,外搭白色针织开衫。腰间一束璀璨的银色腰带,不仅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更在不经意间闪耀着低调的奢华。 简十初走出洗手间时,房间里空无一人。她带过来的那个小巧的白色皮质行李箱安静地立在墙边,旁边是萧慕冉那只线条冷硬的黑色金属箱。茶几上,剩下一小点的矿泉水瓶盖下面压着一张酒店便签纸,上面是几个冷峻流畅的字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护肝片餐后15分钟再吃一颗。楼下等你。 * 一楼的西餐厅人声鼎沸,弥漫着煎培根、烤面包和浓郁咖啡的混合香气。公司团建,几乎整个部门的人都聚在了这里。简十初走进去时,目光下意识地搜寻。萧慕冉独自坐在靠落地窗边的一张四人桌角落,面前只摆着一杯黑咖啡,她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冷硬疏离。 另一边,靠取餐区的热闹位置,许薇眼尖地发现了简十初,立刻挥舞着手臂,声音洪亮地穿透了嘈杂:“十初姐!这边这边!给你占了位置!”她旁边坐着周淼淼,正小口吃着酸奶水果碗,闻声也抬起头,对简十初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简十初的脚步顿了一下,视线在萧慕冉的孤岛和自己的朋友之间犹豫了一瞬。就在她准备走向许薇那边时,萧慕冉忽然抬起了头。她的目光越过半个餐厅的距离,精准地落在简十初身上。那双眼睛没什么情绪,但简十初却清晰地读懂了其中的含义——过来。这无声的指令让她昨天那句“看着我”的回忆猛地刺痛了一下。她抿了抿唇,只得硬着头皮,在许薇和周淼淼略显不解的目光中,在萧慕冉旁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服务员很快送来一杯温水。 “十初姐,你还好吧?脸色看着还有点白。”周淼淼端着餐盘走了过来,声音轻柔关切,“昨晚看你喝了不少。”她把餐盘放到桌上,很自然地坐在了简十初对面的空位上。 简十初还没开口,许薇也咋咋呼呼地端着一大盘食物挤了过来,占据了周淼淼旁边的位置,“我的天!十初姐,你昨晚最后那几杯可喝的太猛了!王总那个架势,啧啧,我都替你捏把汗!怎么样,回去没吐吧?”她叉起一大块煎蛋塞进嘴里,大大咧咧地问。 简十初端起水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含糊道:“还……还好,萧老师给了药。”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的萧慕冉。萧慕冉正慢条斯理地切着一小块全麦面包,动作优雅精准,仿佛没听到这边的对话。 “哇哦,萧老师真周到!”许薇拖长了调子,一脸促狭地朝简十初眨眨眼,“同居室友福利就是不一样哈!” 这句无心的话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一直坐在隔壁桌,看似低头优雅搅拌咖啡的林雨微,手腕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她身边的宋清欢则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扫过萧慕冉。 许薇一边嚼着酥脆的油炸糕,一边化身为解说员,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后来你们不是先走了嘛,顾总监那个眼神,哎呦,一直在你俩空座位上扫来扫去,跟探照灯似的,感觉她都快笑出声了!还有那个林雨微,林白莲。”许薇撇撇嘴,“装模作样地问顾总‘十初没事吧?我去看看。’,那语气,酸得哟,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许薇!”周淼淼低声提醒,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许薇,示意她注意场合。 萧慕冉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许薇那张过于活泼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瞬间让周遭的空气降了几度:“食不言。” 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冰墙,把许薇后面所有调侃的话都堵了回去。许薇夸张地做了个在嘴上拉拉链的动作,“好好好,不说那个柠檬精了!吃饭吃饭!十初姐你这么瘦,多吃点油炸糕,补充能量,迎接今天的湖光山色!”她说着,又殷勤地给简十初夹了一块,然后低头猛戳盘子里的香肠,不再出声。 “哟!都这么早啊!” 挺着啤酒肚的王总王金国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满面红光地走了过来。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在餐厅里扫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简十初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热情。“小简!昨晚表现真不错!我就说嘛,萧大作曲家曲子写得好,也得有你这双手弹出来,才叫珠联璧合!来来来,多吃点,补充点能量!”他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拉开了简十初旁边的椅子。 王金国庞大的身躯正要坐下,一道冷冽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王总。” 萧慕冉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刀叉,身体微微前倾,手臂越过桌面,精准地按在了简十初旁边那把椅子的椅背上——一个极具占有意味的阻挡姿态。 “那个座位,”萧慕冉的目光迎上王金国有些错愕的眼神,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是我的。” 空气骤然凝固。 王金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显然没料到萧慕冉会如此直接地驳回他的面子。他看了看萧慕冉按在椅背上的手,手背上的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又看了看对面那张毫无表情却气势迫人的脸。餐厅里其他几桌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带着探究和看戏的意味。林雨微嘴角眼神里泛起一丝嫉妒和怨恨,宋清欢则露出了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简十初的心跳骤然失序。她看着萧慕冉那只按在椅背上的手,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宣告主权的强硬。那句“是我的”在耳边嗡嗡作响。萧慕冉的这句话,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猝不及防地摊开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萧慕冉手臂带来的压迫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外界隔开。 僵持只持续了短短几秒。王金国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最终挤出一个有些尴尬的干笑。“哈哈,嗐,坐哪里都一样都一样!” 他打着哈哈,顺势拍了拍旁边另一张桌子一个男同事的肩膀,“小李,往那边挪挪,给我腾个地儿!”他端着盘子,若无其事地坐到了另一桌,只是坐下前,那投向简十初的一瞥,遗憾得能滴出水。 无形的硝烟似乎暂时散去。简十初低下头,机械地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面包,食不知味。她能感觉到对面萧慕冉重新落座后,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依旧沉沉地落在自己头顶。 王金国走后,早餐继续在许薇叽叽喳喳的暖场和周淼淼偶尔温和的补充中进行。萧慕冉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着,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只有当许薇说到昨晚某些片段时,她搅拌咖啡的勺子才会极其短暂地停顿一瞬。 刚放下筷子没多久,顾晚乔的电话就打到了萧慕冉的手机上,通知所有人十五分钟后到大堂集合,准备出发游览青山湖度假村的核心景区。 第17章 薄荷糖 大堂里人声鼎沸。 公司这次团建声势浩大,作曲部、演奏部以及行政后勤人员几乎倾巢而出。水晶吊灯的光芒下,人群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交谈着。 王金国洪亮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压过了所有细碎的交谈:“各位!集合一下!” 他站在度假村气派的大厅中央,一身名牌休闲装也盖不住那指点江山的派头。 “上午的安排,由度假村的资深导游带我们领略青山湖的精华风光!下午分组自由活动,晚上烧烤晚会!吃完咱们连夜返程,都打起精神来,好好享受公司福利!”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在简十初身上停顿了几秒,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小简啊,昨晚表现不错,很有潜力!今天好好放松!”那目光如同黏腻的糖浆,让简十初顿时浑身不自在,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萧慕冉的气息骤然冷冽了几分。空气仿佛凝滞了一下。 “王总过奖了。”简十初垂下眼睫,声音礼貌而疏离。 “王总说得对,十初昨晚确实很辛苦。” 一个温婉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打破了略显凝滞的空气。 林雨微笑盈盈地走近,状似亲昵地拍了拍简十初的肩膀,眼神却像蝶翼般轻盈地飘向萧慕冉,“萧老师,真羡慕你有十初这么好的搭档,昨晚肯定把你担心坏了吧?”她的话语温软,姿态大方,目光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锐利。 萧慕冉的回应是一声极轻、几乎听不见的冷哼。她甚至没有侧目去看林雨微,只是调整了一下袖口上的纽扣,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简十初只觉得林雨微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带着一种虚假的温度和重量。 “都到齐了吧?各位贵客这边请!”一个穿着度假村制服、笑容热情的年轻导游拿着小旗子招呼众人。队伍开始蠕动,简十初暗自松了口气,只想快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中心区域。人群涌向大厅门口,准备开始参观景区。 萧慕冉却在她迈步的瞬间,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托了一下她的肘弯。那动作快得如同错觉,力道却稳定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简十初猝不及防,身体微微一顿,愕然地抬头看向萧慕冉。 萧慕冉的目光直视前方涌动的后脑勺,侧脸线条冷硬,薄唇微动,吐出两个字,低得像一阵风掠过:“慢点。” 没有任何解释,仿佛刚才那个短暂而有力的扶持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然而那掌心残留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袖烙印在皮肤上,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走出酒店大厅,山间湿润微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 青山湖的晨雾,如同简十初此刻的心境,朦胧不清,带着湿漉漉的凉意。? 导游开始介绍行程和安全须知。大巴车已经等在酒店门口。简十初跟着人流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许薇立刻拉着周淼淼坐在了她旁边。简十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车门。萧慕冉是最后几个上车的,她上车后目光扫过车厢,在简十初身上停顿了半秒,随即径直走向车厢后方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下,戴上降噪耳机,闭上了眼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将自己缩进一个无形的茧里。 简十初的心轻轻沉了一下,收回目光,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许薇已经开始兴奋地拿出手机,调整角度自拍:“来来来,十初姐,淼淼,青山湖限定版合照!茄子!”她的笑容极具感染力,加上构图和滤镜技巧娴熟,照片效果确实不俗,稍微驱散了简十初心头的阴霾。 约莫半小时后,大巴车驶入了青山湖景区。一下车,湿润清新的空气混合着草木的芬芳扑面而来,瞬间涤荡了车厢内的沉闷。眼前豁然开朗,远处是层峦叠嶂的青山,近处是碧波万顷的湖泊,湖面在晨光下泛着粼粼金光,水鸟掠过,留下一圈圈涟漪。湖岸边是蜿蜒的木质栈道,连接着各具特色的景点。 “哇去!真的超美!”许薇第一个惊叹出声,手机镜头已经对准了湖面。 “大家跟紧我,我们今天的步行路线大概五公里,首先沿着这条‘翠微步道’前往‘翠茗谷’。”导游挥舞着小旗,带领大部队踏上栈道。 栈道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松树林,阳光被筛成细碎的金斑洒落在地。空气凉爽宜人,耳边是鸟鸣啁啾和溪水潺潺。远离了城市的钢筋水泥和公司里无形的压力,所有人都显得放松了不少。 景色是绝美的,简十初却有些心不在焉。 宿醉的眩晕感并未完全散去,像一层薄纱蒙在感官上,头依然隐隐作痛。脚步也有些虚浮,踩在厚实的木栈道上竟有种踩在棉花上的不真实感。她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轻轻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几乎在她动作的同时,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掌心静静躺着一颗小小的、薄荷绿色的硬糖。透明糖纸在阳光下发着微光。 简十初愣住了,循着手臂看向旁边。萧慕冉依旧目视前方,侧脸平静得像一尊完美的玉雕,仿佛递糖的动作与她无关。只有那只停在简十初眼前的手,固执地宣告着存在。 许薇从后面探出头来,恰好看到这一幕,眼睛瞬间瞪圆,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哇!薄荷糖!提神醒脑!萧老师想得真周到!我也……” 她后半句“我也要”还没说完,就被周淼淼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了嘴,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周淼淼对着看过来的简十初摇摇头,露出一个“别理她”的无奈表情。 “……谢谢。”简十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颗糖,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擦过萧慕冉微凉的掌心,那触电般的感觉又一次击中了她。她剥开糖纸,将沁凉的薄荷糖含入口中,一股强劲的清凉气息瞬间冲上头顶,混沌的思绪似乎真的清明了一丝。甜味和凉意在舌尖蔓延开,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导游还在热情洋溢地讲解着茶树的品种和采摘讲究。队伍行进速度不快不慢。王金国兴致高昂地和身边的顾晚乔说着什么,偶尔发出爽朗的笑声,还频频回头看向简十初的方向。林雨微则不远不近地走在萧慕冉的斜后方,姿态优雅,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如同轻盈的钩子,不时地落在萧慕冉的背影和简十初的侧脸上。她身边跟着面色有些阴沉的宋清欢,后者看向萧慕冉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带着冷意和挑剔,几次似乎想说什么,都被林雨微用眼神或细微的动作制止了。 “十初姐!傻站着干嘛呢?” 许薇充满活力的声音像一记响锣敲在耳边。她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挽住简十初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前带,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她的手机,“来来来,看这光线,这背景,这构图,简直是天赐的绝妙自拍点!必须合影!淼淼,快来!” 周淼淼也被拉了过来,脸上带着无奈又纵容的笑。许薇不由分说地把简十初推到临湖的雕花木栏杆旁,背对着烟波浩渺的青山湖。她自己则熟练地举起手机,变换着角度,嘴里念念有词:“十初姐表情放松点嘛……对,头稍微往淼淼这边歪一点……哎哟我这角度绝了!” 她一边指挥,一边做鬼脸。 “不是吧十初姐,你昨晚不是没休息好吗?怎么照的还这么好看呀!”许薇发出一阵阵惊叹,“真是羡慕死你了!” 一旁的萧慕冉听到,眼神不禁瞟了一眼许薇的手机。果然,简十初虽然精神状态不太好,但照片上的她几乎是最亮眼的。睫毛投射出的阴影遮住眼下的泪痣,额间有些碎发,皮肤白皙,V字型领口隐约透出明显的锁骨。即使素面朝天,也显露着清纯的美。 萧慕冉盯了有几秒,才缓缓收回视线。 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队伍抵达了“天鹅湖湾”。这是一个环抱在青山之中的宁静小湖湾,水面上果然游弋着几只优雅的白天鹅和黑天鹅,姿态娴雅。湖湾边修有观景平台。 “大家可以在这里自由活动二十分钟,拍照、休息,注意安全,不要投喂天鹅!”导游宣布。 人群散开,纷纷涌向观景平台拍照。简十初也走到栏杆边,看着湖中天鹅优雅地梳理羽毛,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许薇已经开启了疯狂拍照模式,拉着周淼淼帮她找角度。 “十初,昨晚……还好吧?”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简十初转头,是顾晚乔。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递了一瓶给简十初。 “谢谢顾总监。”简十初接过水,有些赧然,“还好,我没事。” “哎呦,都说几遍了?叫我晚乔姐就好,这么拘谨干嘛!” 简十初淡淡笑了笑。 顾晚乔继续说:“王总他……” 顾晚乔蹙了下眉,压低声音,“有时候热情过了头。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不必勉强自己,可以找个借口离开,或者直接来找我。保护好自己最重要。”她的语气带着真诚的关切和一丝不容置疑的维护。简十初心中一暖:“嗯,我记住了,谢谢顾总监,啊不是。晚乔姐。” 顾晚乔扬着红唇点点头,目光瞥向不远处独自靠在栏杆一角的萧慕冉,叹了口气,拍拍简十初的肩膀,“好好玩吧,放松点。”说完,朝萧慕冉那边看了一眼,便转身去处理其他事情了。 简十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萧慕冉背靠着栏杆,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湖心一对交颈的天鹅身上。阳光勾勒出她清冷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那一刻,她身上那种惯常的冰冷疏离感似乎淡去了一些,流露出一种近乎……寂寥的安静。 导游正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一片水上森林:“大家看那边,那就是我们青山湖独有的水上森林奇观,由耐水乔木组成,四季景色各异,尤其在晨雾弥漫时,宛如仙境……” 简十初站在栏杆边,望着开阔的湖光山色,深深吸了一口饱含负氧离子的清凉空气,胸中的郁闷感似乎真的被冲淡了不少。她倚着亭柱,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轰隆——” 简十初身体不禁颤了一下。 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了靛蓝色的天幕,紧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 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变成了一块大黑幕,把整个天空都遮住了,耀眼的太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的云越来越低,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第18章 挡雨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和混乱的脚步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突然降临的冰冷攻势之下。 “哎呀!下雨了!” “快找地方躲雨!” “我的头发!”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脸上、身上,世界顷刻间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吞噬。 混乱中,简十初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越过惶急失措攒动的人头,瞬间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萧慕冉站在开阔处,细密如针的雨点正狠狠砸在她脸上、肩上,她下意识地微微蹙起眉,却并未像旁人那样慌乱奔逃,只是抬起手遮挡。那姿态里有不合时宜的固执,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自弃。仿佛这冰冷的鞭打,是她理应承受的某种宿命。 就在这电光火石、一片混乱的瞬间,简十初的目光穿透密集的雨帘和晃动的人影,锐利地捕捉到了侧前方——大约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矗立在湖边小坡上的古色古香的八角亭。它就像一个沉默的避风港,在肆虐的暴雨中显得如此安稳。 一股灼热的冲动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简十初甚至没感觉到思维的转动,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能挡点风的薄款白色外套,动作快得近乎本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跑过去狠狠扬手,将它兜头盖在了萧慕冉身上。 质地柔软的针织开衫带着简十初微弱的体温和淡淡的栀子花香气,骤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萧慕冉只感受到头顶那份突如其来的遮蔽和她指尖残留的力道。 萧慕冉彻底怔住了。冰冷的雨点砸在覆盖着她头脸的针织开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而她自己裸露的发丝和脸颊,却没有感受到丝毫冰冷的侵袭。包裹着她的这件衣服,像一层温暖的结界,隔绝了外界的狂风骤雨。 她愕然地抬起头,视线隔着被雨水迅速打湿变得半透明的针织布料,对上了简十初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眸子,此刻在雨幕中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纯粹的、急切的、想要保护她的决心。 “你干什么?”萧慕冉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带着明显的愕然,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庇护烫了一下。 “那边,有个亭子!”简十初顾不上解释,伸手一把攥住萧慕冉的手腕,那纤细手腕上传来的冰凉让她心惊。她拉着她便往自己目光锁定的那个八角亭冲去。 冰冷的雨点失去了外套的遮挡,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瞬间刺透了简十初身上那件单薄的雪纺衬衫。布料湿透,几乎是立刻就紧紧贴附在她的肌肤上,勾勒出背部流畅的蝴蝶骨线条和纤细腰身的轮廓。 雨水顺着她乌黑的发梢、苍白的脸颊、秀气的下颌线疯狂流淌。深秋的雨带着彻骨的寒意,像无数冰冷的虫子钻进骨髓,简十初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牙齿开始轻轻磕碰。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冲刺,却仿佛耗尽力气。两人终于一头撞进小小的亭子。筒子楼般窄小的空间里,只有雨打芭蕉般的噼啪声在头顶密集炸响,整个世界被隔绝在喧嚣冰冷的雨幕之外。 亭子隔绝了雨水的直接冲击,但简十初此刻的模样只能用狼狈透顶来形容。 湿透的薄衬衫紧贴身体,寒意透过每一寸肌肤疯狂侵蚀,她环抱住自己,瘦削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出白色的雾气,在昏暗中消散。脸色在亭角微弱灯光的映照下,白得像初冬第一场薄雪。 萧慕冉则截然不同。除了裤脚溅上的几个深色雨点,她几乎称得上完好无损。那件被简十初强行盖在她头上的开衫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搭在她肩膀上。她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意外的遮蔽物,又抬眼看向狼狈发抖的同伴,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滚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惊愕、不解、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或许还有更深层、连她自己都拒绝辨认的情绪。 她随手将肩上吸饱了雨水的开衫扯下,布料沉甸甸地坠着水珠,发出闷响。她没有把它递还,只是随意地搁在冰凉的石凳上。 “为什么这么做?”萧慕冉的声音在亭子狭小的空间里响起,低沉平稳,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溅起无形的波纹。她的目光锐利地钉在简十初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力。 简十初微微仰起脸,迎上萧慕冉复杂审视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冻出来的微颤,却异常清晰:“如果让公司里那些仰望萧大作曲的人看见她被淋成落汤鸡的狼狈样子,你猜他们会怎么想?还是……”她嘴角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自嘲的尖锐,“你觉得会更有趣一点?” 简十初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身体筛糠般抖着,然而那双温润的眼眸深处,却奇异地浮起一层朦胧的笑意,像被雨打湿的湖面上顽强透出的月光。“他们怎么想……重要吗?” 这句简单的话像无形的楔子,猛地钉入萧慕冉看似坚硬实则早已布满裂隙的心墙深处。她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震,仿佛被一股微弱却精准的电流击中。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冷漠、所有精心构筑的疏离壁垒,在这个颤抖的声音面前,瞬间失去了支撑。 “他们怎么想……重要吗?”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语调轻缓下来,几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我只看见了……你会被淋湿。” 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狼狈不堪的人,此刻的眼神却亮得惊人。萧慕冉清晰地看到,那笑意里包裹着一种近乎顽固的纯粹,纯粹得不掺杂任何权衡算计,纯粹得只源于一个最原始的冲动:不能让她淋雨。 荒谬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萧慕冉。 十一年前小学操场的午后,瓢泼大雨不期而至,所有孩子尖叫着跑向教学楼。只有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明明自己瘦得像棵豆芽菜,却笨拙而固执地踮起脚,试图用一本小小的图画书挡在那个总是安静坐在角落的女孩头上。一模一样的眼神,一样的不假思索,一样的……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十一年前的画面和眼前瑟瑟发抖的身影在萧慕冉的视网膜上残忍地重叠。她感到一股尖锐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心脏,简十初似乎从未改变。无论她如何竖起尖刺,如何用冷漠推开,甚至坦白了内心那阴暗扭曲的精神疾病,这个人……这个人似乎总是固执地、不计代价地想要靠近她这片布满荆棘的废墟,笨拙地想替她挡开那些并不存在的风雨。 亭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雨声持续敲打着穹顶,形成一层密不透风的冰冷结界。 萧慕冉目光紧紧锁住简十初苍白的脸,试图在那双过于平静的眼底找到一丝波澜。 “简十初。”她喉咙有些发紧。 “嗯?” “你是不是上次替我去挡宋清欢那杯咖啡逞英雄上瘾了?” 简十初长而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轻轻一颤。 “我没有。” “咖啡……会烫伤,”她避开萧慕冉的视线,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雨幕,“雨……会生病。”她没有反驳,没有解释自己的动机,只是陈述了两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那眼底微弱的光芒并未熄灭,反而多了一点难以解读的执拗。 一股强烈的烦躁和某种更深沉、更滚烫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堵得萧慕冉胸口发闷。她别开脸,硬生生压下喉咙口的质问,目光投向亭子外白茫茫的雨幕,亭檐汇聚成的水帘在她脚边砸起冰冷的水花。 恰在此时,简十初放在湿透的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她费力地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摸出手机,屏幕已经被雨水浸得模糊不清。划开,是许薇发来的微信消息,连着好几条: 【许薇】:十初姐!!!你和萧老师在哪啊?!雨太大了!我们都在超市里躲着!急死了![哭哭表情] 【许薇】:你们没淋到吧?刚才跑散得太乱了!顾总监正在清点人数! 【许薇】:看到消息快回话啊!!![抓狂表情]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许薇的焦急。简十初手指有些僵硬地回复: 【十初】:没事,别担心。我和萧老师在湖边的一个小亭子里。安全。 消息刚发出去,许薇的回复几乎是秒回: 【许薇】:亭子?!哪里的亭子?离超市远吗?超市阿姨免费给大家发姜茶呢,热乎乎的!你们淋湿没有?!!! 简十初吸了吸鼻子,指尖僵硬的在屏幕上敲打: 【十初】:没事了许薇,我们也在躲雨,在一个小亭子里,挺好的。姜茶你们喝吧,我们等雨小点再过去。 她说完,又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整个身子都跟着剧烈地一抖。 这声喷嚏像根针,瞬间刺破了萧慕冉强行维持的冰冷表象。她猛地转回头,目光锐利地落在简十初脸上。那张脸此刻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带着一种脆弱的青紫。她几乎是没有思考,冰凉的手指已经探了过去,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力道,直接覆上简十初冰冷的额头。 手掌下的皮肤滚烫! 简十初显然感受到了她的靠近,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有些茫然地看向她。 灼热的触感透过指尖猛烈地灼烧着萧慕冉的神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昨夜简十初被王金国灌酒时强撑的苦笑,在厕所隔间里苍白蜷缩的样子,还有此刻掌心下这惊人的热度……所有的画面碎片疯狂涌入脑海。 “你……”萧慕冉的声音像是绷紧的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发烧了。”她的手指甚至忘了收回,就那么僵直地贴在简十初的额头上,那惊人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仿佛要将她冰凉的指尖也一同点燃。一股陌生的、近乎恐慌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疯狂滋生,混合着之前未消的烦躁,形成一种汹涌的洪流,几乎要将她吞没。 简十初笑了笑,看似毫不在意。 “没关系,我体质好,烧不多长时间。” “你……”萧慕冉喉头动了动,皱了皱眉。 “……冷吗?”萧慕冉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是挤出来的。她避开简十初探寻的目光,视线落在亭子一角不断流淌下来的雨帘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还……还行。” 简十初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但牙齿的磕碰却让那笑容显得格外脆弱勉强。寒冷像无数细密的针,不断地刺穿她的防御,那股从脊背蔓延开的寒意让她再次环紧了手臂,控制不住地又打了个冷战。 萧慕冉的嘴唇无声地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她目光扫过亭子,最终落在石凳上那件还在滴水的开衫上。她走过去,弯腰,有些粗暴地将衣服拎了起来。沉甸甸的冷水哗啦啦地流到地上。她用力地拧绞着布料,拧出一道道有力的水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拧了一遍,又拧一遍,顽固地重复着这个单调的动作,仿佛要榨干它最后一点水分。 拧到再也拧不出一滴水,她才停下。简十初的开衫最终变成了一团皱巴巴、半湿不干的布料。萧慕冉拿着它,转过身,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近乎自我惩罚的粗暴,直接将这团还带着潮湿气息的织物塞进了简十初冰冷颤抖的怀里。 “披上。” 她的语气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视线却始终固执地停留在亭角流淌的雨水上,坚决不肯去看简十初此刻的表情。仿佛递出的不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湿衣服,而是一块灼烫的烙铁。 简十初低下头,看着怀中这团被拧得变了形、尚带着萧慕冉掌心残存一丝微不足道温度的湿衣服,心头莫名地一酸。她没有拒绝,极其顺从地将这聊胜于无的“遮蔽物”展开,有些笨拙地裹在自己湿透冰凉的上身。湿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重量感和……一丝微弱到近乎错觉的暖意。 雨,终于在抵达它狂暴的顶点后,开始显露出一丝疲态。那密不透风的鼓点声稍稍稀疏了些,由令人心悸的轰鸣,转为略显松懈的淅沥。 “雨……好像小了点?” 简十初的声音细微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打破了亭子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她试探着站起身,裹紧身上那件早已无法提供实质温暖、反而加重了湿冷负担的半湿开衫,双腿因为久站和寒冷而有些麻木僵硬。 萧慕冉依旧背对着她,没有回应,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雨势减弱的方向。 “我们……过去吧?” 简十初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超市那边……有姜茶。” 她试图用这个理由去靠近那个冰冷的背影。话音未落,一股强烈的酸痒感猛地从喉咙深处窜上来,根本无法抑制—— “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猝不及防地爆发出来,她猛地弯下腰,肺部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脸颊瞬间因为窒息的痛苦而泛红。 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长满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萧慕冉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细微的风。看着简十初咳得浑身颤抖、几乎无法直起身的痛苦模样,萧慕冉深潭般的眼底终于剧烈地波动起来,那层坚硬冰冷的漠然被砸开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手臂抬起了一半,是要去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肩膀?还是要替她拍背? 然而,指尖在距离简十初咫尺之遥的地方再次凝滞了。她看到了简十初咳得通红的眼角,看到了她因为痛苦而泛起的生理性泪花,看到了她皱眉痛苦的表情。那只抬起的手,最终只是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自我厌恶般的力道,紧握成拳,重重地垂落回身侧,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嗯……” 萧慕冉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一个沙哑的单音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冰冷的空气压住胸腔里翻腾的某种东西,然后率先一步迈出了亭子,踏入了外面依旧冰冷潮湿、但雨势已然减弱的世界,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跟上。” 简十初捂着胸口,努力压下喉咙深处残余的痒意,急促喘息着。看着萧慕冉毫不犹豫走入雨中的背影,那身影在稀疏的雨丝里显得愈发单薄而决绝。她抿了抿冰凉刺痛的唇,裹紧湿冷沉重的衣衫,沉默地跟了上去。 第19章 发烧 超市门口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一股混杂着食物、日化和暖气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原本因为避雨而显得有些嘈杂拥挤的超市,在她们两人踏入的瞬间,诡异地安静了一秒。 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唰”地一下集中过来。 焦点无疑是简十初。 平日里那个温柔沉静、指尖流淌美妙音符的钢琴演奏者,此刻形容狼狈到了极点。湿透的浅色衬衫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纤薄却起伏有致的曲线,水珠不断从她凌乱贴在脸颊和颈侧的湿发上滚落,滴在同样湿透的裤脚上。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独鼻尖和眼眶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毫无血色。像一只误入人类世界的、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无助又引人注目。 短暂的寂静后,议论声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嗡嗡作响,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好奇,甚至幸灾乐祸。 “天哪……简十初怎么成这样了?” “她不是跟萧老师在一起吗?怎么萧老师看着还好好的?” “萧老师对搭档还这么冷漠?都不照顾一下的吗?” 王金国也被议论声吸引,她看了看狼狈的简十初,最终也没上前关心。 顾晚乔立刻注意到了她们,总监的气场让她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一些。她看清简十初的模样后,立刻踩着高跟鞋疾步上前:“十初!怎么淋成这样?”她眉宇间全是焦灼,伸手就想探简十初的额头。 “哎哟我的老天爷!” 许薇也像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手里的纸巾恨不得把简十初整个埋掉,“我的十初宝贝!你这怎么跟刚从湖里捞上来似的!”她一边胡乱帮简十初擦脸上的水,一边把自己的薄绒外套扯下来往她身上裹。 周淼淼比许薇更冷静些,但紧锁的眉头和眼中的忧虑同样清晰。她迅速扫视了一下简十初的状态,果断道:“不行,这样会失温的。十初,你必须立刻换掉湿衣服!这超市有员工区域吗?或者更衣室?”她的目光已经转向超市的服务台方向搜寻负责人。 顾晚乔立刻招手叫来超市的经理,语速快而清晰:“麻烦您,我同事淋雨受寒了,非常紧急,请立刻安排一个私密的地方让她换下湿衣服,麻烦您了!” 超市经理指了指斜后方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那边是员工更衣室,去那里换就行。” “好的,谢谢您。” 顾晚乔立刻示意一个男同事到后门把简十初行李箱拖了过来。 简十初拖着沉重的箱子,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超市角落的员工更衣室。萧慕冉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紧紧黏在她背影上。看到她似乎被湿滑的地面绊了一下,身体晃了晃,萧慕冉垂在身侧的手指瞬间蜷紧,指节泛白,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滚动了一次。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和声音。简十初靠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湿透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发冷发紧的胸腔。她费力地想拉开行李箱的拉链,冰冷濡湿的手指却像被冻僵的木偶,根本不听使唤,哆嗦着滑开了一次又一次。焦躁和无助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缠越紧。她泄气地闭上眼,一股巨大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冲上鼻尖眼眶,不是因为感冒的难受,而是源于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疲惫。 就在那股酸涩几乎要冲破眼眶的刹那,“叩叩”,两声极其轻微、近乎试探的敲门声响起,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简十初猛地睁开眼,胡乱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谁?” 外面沉默了几秒,才传来那个清冷到几乎刻板的声音,却奇迹般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我。” 是萧慕冉。 简十初心头一跳,慌乱地整理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和贴在脸颊的衬衫领口,才伸手拧开了门锁。 门只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刚好能递进东西。萧慕冉站在门外,超市的光线被她挺拔的身形切割开大片阴影,她的脸半掩在暗处,看不真切表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那条窄缝里伸了进来。修长的手指攥着的,不是别的东西,是一叠厚厚的、干燥柔软的纸巾。 “擦干。”两个字,依旧是命令式的口吻,毫无温度起伏。 那只手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纸巾稳稳地放在门内靠墙的矮凳上,完成使命后立刻收了回去,快得像一道消散的光影。门外边的脚步声随即响起,干脆利落地远离。 简十初怔怔地看着矮凳上那叠雪白的纸巾,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似乎被另一种灼热取代。她慢慢拿起那叠纸巾,干燥柔软的触感贴上冰凉的额头和颈侧,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萧慕冉的冷冽气息。 站在货架一旁的萧慕冉忽然想到了什么。 “药……”这个字像颗烧红的炭,烫着她的喉咙。她猛地转身,不再理会任何投向她的目光,大步走向超市的服务台,步伐又快又急,带着一种压抑的爆发力,让挡在前面的人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服务台后面站着一位年轻的男店员,正低头整理票据。萧慕冉站定,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没有废话,直接开口,声音因为克制而显得异常低哑紧绷:“感冒药,退烧药,有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店员被她突然出现的气场和语气惊了一下,抬起头,看到一张过分漂亮却冷若冰霜、眼神锐利得吓人的脸。他结巴了一下:“啊……药?哦,我看看……”他手忙脚乱地开始在柜台下面翻找,扒拉出一些创可贴、晕车贴、风油精,“那个……感冒药……好像没有。我们这里主要是卖食品和日用品的……” 萧慕冉的眼底瞬间结冰,那冰冷的视线几乎要把店员冻僵。 “没有?退烧的、消炎的,什么都没有?”她的语速极快,压迫感扑面而来。 店员被她看得头皮发麻,额角冒出虚汗,连连摆手:“没……真没!对不起女士,我们这就是个小超市,景区里的,卖点零食饮料,土特产和纪念品什么的,药品……这里没有,防疫要求那么严,我们没资质卖的。这深山老林的,离最近的镇子药店开车也得半个多小时呢,现在下雨路滑,不好走……”他试图解释清楚,但声音在萧慕冉越来越沉的脸色下越来越小。 萧慕冉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出一道冷硬的弧度。她没再说话,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更衣室门口。 简十初换好干爽衣服出来时,感冒的症状已然显现。简十初感到浑身乏力,太阳穴深处隐隐作痛,喉咙开始发干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灼热感。她看到萧慕冉正背对着更衣室的门,像是在等她。 “没有药。”她转过身对简十初说,三个字像冰珠砸在地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挫败和压抑的怒意。 她看着简十初额头渗出的冷汗,看着她烧得泛红的眼尾和紧抿的唇,一种失控感如同冰冷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脚踝,缠绕心口。她习惯了掌控一切音符与旋律,此刻却连一片小小的药都无法替她拿到。 “没关系。”简十初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气息却虚浮不稳,“我都说了,我体质好,没那么严重。”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超市里的长椅边坐下。 林雨微不知何时已走近,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声音轻柔得像拂过湖面的柳梢:“十初,你还好吧?看你脸色好差,这雨也太突然了。”她说着,目光极其自然地滑向萧慕冉,带着小心翼翼的仰慕与心疼,“萧老师,您的裤脚也湿了,冷不冷?我包里还有纸巾……” “不用。” 萧慕冉打断她,声音冷硬,没有丝毫温度。她的注意力全在简十初身上,甚至没有正眼看林雨微递过来的纸巾。 林雨微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堪和嫉恨,随即又化作更深的担忧投向简十初:“十初,发烧可不能硬撑,要不……我陪你去找顾总监说说?看能不能早点回……” “雨微的好意心领了。”顾晚乔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从容介入,她手里端着两杯刚从超市里接来的热水,热气袅袅升腾,将一杯递给简十初,另一杯自然地递给萧慕冉。目光扫过林雨微,带着无形的威严,“行程会按计划调整,许薇已经去找导游沟通了。雨微,你和清欢去帮大家看看烧烤区准备好了没有?”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林雨微表面上的关心,又直接下达了不可推卸的任务指令,不着痕迹地将她支开。 林雨微脸颊微红,带着委屈似的看了萧慕冉一眼,发现对方的目光始终胶着在简十初捧着热水杯的苍白手指上,只得低声应道:“……好的,顾总监。”随即有些不甘地转身离开。宋清欢在她身后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踩着高跟鞋趾高气扬地跟了上去。 许薇急急忙忙的从人群中挤回来,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咋呼:“问啦问啦!导游说烧烤食材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就开烤!就在超市旁边那个大露台上!”她凑近简十初,看她捧着热水杯小口啜饮还是止不住地抖,眉头皱成一团,“姐妹,你刚才抖得跟帕金森似的,真能行吗?要不我陪你去车上歇着?” 简十初还没回答,萧慕冉已经冷淡地开口:“她跟我在一起。” 许薇眨了眨眼,看看萧十初,又看看一脸“生人勿近”的萧慕冉,恍然大悟般一拍脑袋:“哦对对对!差点忘了,萧老师您……”后半句“您自带制冷效果”在周淼淼警告的眼神下及时咽了回去,她嘿嘿干笑两声,转而从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里开始往外掏东西。 “噔噔噔噔!”许薇献宝似的举起一个巨大的透明保鲜盒,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切得厚薄均匀的苹果片,每一片都饱满多汁,“看!独家秘制温泉苹果!我特意从度假村餐厅顺……呃,买的!据说是那边温泉浇灌长大的,特别甜!补充维C,增强抵抗力!” 她又变魔术似的摸出一个便携式小暖风机,“这个!插充电宝就能用!虽然风不大,但聊胜于无嘛!”最后掏出一叠独立包装的蒸汽眼罩,“还有这个!发烧眼睛会酸胀,热敷一下舒服点!居家旅行发烧必备良品!” 周淼淼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对萧慕冉和简十初解释:“我们在超市采购时,她就念叨着十初淋了雨,非要买这些。”语气里是习以为常的纵容。 简十初看着许薇怀里抱着的一堆东西,又看看她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神,一股暖流驱散了些许寒意,声音微哑:“谢谢。” “嘿嘿,客气啥!”许薇一股脑把东西塞给旁边的周淼淼,“淼淼,你照顾十初,我去看看烧烤哈!”风风火火地又跑开了。 顾晚乔看着许薇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这丫头,虽然闹腾,心是真的热。”她转向简十初,语气转为严肃,“十初,烧烤你就别参与了,一会儿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我已经和王总报备过,也跟导游说了,返程时……”她看了一眼萧慕冉,“萧老师会照看你。” 萧慕冉并未看向顾晚乔,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依旧锁在简十初身上,看着她小口啜饮着热水,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脆弱得像一件失温的瓷器。超市嘈杂的人声、食物的香气、同事的说笑,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烧烤的烟火气在雨后澄澈的山谷间弥漫开来。露台上支起了巨大的防风棚,炭火在烤架里噼啪作响,肉串滋滋地冒着油亮的香气。同事们三五成群,喝酒聊天,气氛热烈。王金国端着酒杯,在几个总监和部门主管的簇拥下红光满面地穿梭,笑声洪亮。 简十初独自坐在露台最边缘一张避风的长椅上,几乎被巨大的绿植盆栽半掩着。她怀里抱着许薇塞给她的那个便携小暖风机,微弱的热风吹拂着膝盖,带来些许聊胜于无的暖意。整个人缩在衣襟里,露出的脸颊带着异样的潮红,嘴唇却有些干裂苍白。 她努力维持着坐姿,不想显得太过病弱。眩晕感如同潮汐,一**冲击着意识。每一次试图集中精神去听同事们隔空传来的寒暄或玩笑,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声音模糊扭曲。她强迫自己拿起许薇放在旁边的温泉苹果片,一口一口地咀嚼。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却无法压下喉咙深处的灼痛和全身骨骼的酸乏。 “萧老师!” 许薇正端着一盘切好的大头梨,像只欢快的小鸟蹦跶过来,直接无视了萧慕冉的低气压,“十初姐!吃点梨对嗓子好,顺便再补充点维生素!张嘴,啊——”她捻起一块就要往简十初嘴里送。 “许薇。”周淼淼沉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及时扼住了许薇的“投喂”动作,“让十初自己慢慢吃。”她将一瓶刚拧开盖的温热电解质饮料放在简十初手边,“喝点这个补充水分和电解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简十初勉强笑了笑,声音沙哑,“谢谢你们。” 许薇撇撇嘴,但还是把盘子放下,自己也挨着简十初坐下,拿起一块大头梨咔嚓啃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待会儿回程大巴你可得跟紧萧老师,那车开山路,颠簸得很,你这小身板别给颠散架了。” 顾晚乔也走了过来,她刚和王金国那边应酬完毕,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大巴车已经等在停车场了。十初,吃完我们就准备出发。”她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 夜色已浓,山谷里的寒气随着夜风丝丝缕缕地渗入。简十初裹紧了外衣,却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萧慕冉站起身,动作自然地伸出手,不是搀扶的姿势,更像是某种无声的指令和支撑:“走。” 第20章 动情 车厢内光线昏朦,空调送出均匀的暖风,混合着皮革与雨后湿衣的气息。一天的喧嚣与意外抽干了大部分人的精力,鼾声与梦呓细微地起伏。 简十初深陷在冰火交织的混沌里。寒意从骨髓渗出,让她禁不住想要蜷缩,可额面又烫得骇人,每一次呼吸都灼热干燥,牵扯着发紧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胃里翻搅着恶心感,意识在昏沉与短暂清醒间飘荡。 车身猛地颠簸。她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沉重的头眼看就要撞上前座下方冰冷的金属支架。 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 一只微凉的手掌及时垫在她的额前,隔开了坚硬金属。那触感清晰,带着稳定不容置疑的力量,指尖的微凉短暂缓解了她额际的滚烫。 简十初艰难地掀开眼皮。 映入模糊视野的是萧慕冉近在咫尺的侧脸。光线昏暗,勾勒出她清晰冷峻的下颌线。 “……” 简十初想开口,喉咙干涩得发不出音。 萧慕冉没有给她机会。那只手并未离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掌心微微施力,将她的头轻轻按向自己的肩侧。 “睡。” 一个字,清冷,短促,像命令,却又因压低的嗓音奇异地剥去了疏离感。 额角触及她肩线的瞬间,简十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肩膀比看上去柔软,隔着薄薄衣料,能感受到其下匀亭的骨骼线条和温热的体温。更重要的是,那上面萦绕着独属于萧慕冉的气息——清冽的雪松调尾韵,还有一种更难以形容的、仿佛被阳光晒过的洁净布料的味道,冷而暖,矛盾却令人心安。 高烧带来的畏寒让简十初本能地贪恋这一点点温暖和稳固。理智告诉她应该保持距离,可身体实在太难受。那点微弱的挣扎很快被汹涌的不适感淹没。 她终究妥协了,放任自己将滚烫的额角更深地埋进那处颈窝。萧慕冉的身体似乎有瞬间的紧绷,但并未推开,反而调整坐姿,让她靠得更稳。 鼻尖充盈着那冷冽又安抚的气息,耳畔是引擎平稳的嗡鸣。奇异地,恶心感和头痛竟慢慢平息了一些。极度的疲惫如同黑色潮水,终于将她彻底淹没。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而均匀,带着生病时特有的濡湿感,吹拂在萧慕冉的颈侧。 萧慕冉僵直地坐着,肩头承受着那份不轻的重量和惊人的热度。那灼热的呼吸像羽毛,又像烙铁,一下下扫过她敏感的颈动脉,带来一阵阵细微而陌生的战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简十初衬衫下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透过衣料传来的、不正常的高热。 她没有动,甚至连偏头去看一眼都似乎会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目光放空地落在前方,车窗外的流光偶尔掠过她的眼眸,照出一片深沉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海。 许薇中途不放心地回头望过一眼。昏暗光线下,只见那位平日里高不可攀的萧老师,正襟危坐,肩头稳稳地托着熟睡的简十初。萧慕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只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悄然抬起,虚虚地环在简十初的肩后,形成一个防止她滑落的保护姿态。 许薇瞪大了眼睛,偷偷抓拍了一张模糊却氛围感十足的照片。 萧慕冉对身前许薇的小动作一无所知。她的全部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左肩那一小片被依赖、被熨烫的区域。 她想将这个人紧紧箍在怀里,阻断所有窥探的目光。可掌心下她因为发烧而微颤的肩膀又是如此单薄。 路程漫长而短暂。 当大巴车缓缓停稳,车厢内灯光“啪”地全部亮起,刺目光线和引擎熄火的震动惊扰了众人。 “到了到了!醒醒!拿好随身物品!”顾晚乔站起身拍手。 嘈杂声灌入耳膜,简十初蹙紧眉头,挣扎醒来。模糊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段近在咫尺的、白皙优美的脖颈,以及自己身上披着的、属于萧慕冉的打字外套。而她,正枕在萧慕冉的肩上。 简十初迷迷糊糊的从萧慕冉肩上起来,揉了揉发昏脑袋。 “坐着别动。” 萧慕冉的声音有一丝暗哑。 她说完,率先起身,居高临下看了简十初一眼。那双深邃眼眸在明亮灯光下看不出情绪,只清晰映出简十初此刻狼狈虚弱的样子。然后,她转身利落地取下两人的随身行李。 同事们陆续下车,目光探究好奇。林雨微挽着同伴走过,视线在简十初潮红的脸和萧慕冉拿行李的动作上扫过,脸上惯常的友好笑容变得僵硬。 宋清欢嗤笑一声,语气不明:“真是娇弱。” 萧慕冉拿行李的动作顿了一瞬,眼风都未曾扫过去,只周身的气压更冷了几分。 许薇和周淼淼挤过来:“十初姐,你怎么样?能走吗?” “我没事……”简十初试图再次站起,却被萧慕冉无声按住肩膀。 “她发烧很厉害。”萧慕冉言简意赅,将一个小包递给许薇,“帮拿一下。” 然后,她弯下身。 这次,萧慕冉没有一丝犹豫,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半扶半抱地稳住,支撑住她全身大半重量。 “走吧。”声音低沉,不容拒绝。 简十初浑身无力,头晕得厉害,只能软软靠在她身上,任由她带着自己踉跄下车。晚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往那温暖稳定的来源处又瑟缩着靠紧些。 公司楼下灯火通明,许多同事目睹了那个高岭之花萧慕冉,正以一副保护姿态,半扶半抱着虚弱不堪、依偎在她怀里的简十初,步履艰难却坚定地走向停车场。 窃窃私语声在夜色中弥漫。 林雨微站在出租车等候区,看着那两人紧密相贴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宋清欢冷哼一声,别开了脸。 许薇和周淼淼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顾晚乔则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镜。 夜风微凉,吹在简十初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清醒。她靠在萧慕冉怀里,能清晰地听到她沉稳的心跳声,感受到她手臂传来的、支撑着自己的力量。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生病的脆弱、深夜的依赖,以及那份从未消失的、深埋心底的情感。 萧慕冉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晰冷峻,唯有揽在简十初腰间的手臂,温热而坚定。 这段路似乎很长,又很短。直到将简十初小心塞进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关上车门,隔绝外界,萧慕冉才几不可闻地松口气。 车内空间密闭,只剩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萧慕冉发动车子,暖风开到最大。她侧过头,看着简十初歪靠着头枕,双眼紧闭,长睫毛因不适轻颤,脸色红得不正常。 她伸出手,再次用手背探了探简十初的额头。温度依旧烫手。 指尖微微蜷缩,最终收回,握紧方向盘,油门一踩,车子平稳汇入车流,朝公寓方向疾驰。 * 公寓楼下,停车,解锁,电梯上行。简十初几乎完全倚靠萧慕冉,意识昏沉。电梯镜面映出两人纠缠身影。 开门,进屋。玄关温暖灯光倾泻而下。 萧慕冉半抱半扶地将简十初弄进客厅,小心安置在沙发上。简十初一沾柔软垫子,便如抽走所有骨头般陷进去,发出模糊喟叹。 萧慕冉站在沙发边,垂眸凝视。暖光柔和了她过于锐利的眉眼,却让深藏的担忧和汹涌情绪无所遁形。 萧慕冉快步走向厨房,倒温水。又从电视柜抽屉找出家用医药箱,翻出退烧药。 回到沙发前,俯身轻拍简十初脸颊: “十初。“ “把药吃了再睡。”声音比任何时候都低柔,带着未察的诱哄。 简十初艰难睁眼,眼神迷蒙,顺从就着她的手吞下药片,喝了几大口温水。干灼喉咙得到滋润,满足叹气,又无力倒回沙发。 萧慕冉看着她湿润唇角,目光深了。 沉默在客厅蔓延。只有简十初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然后,她起身,快步走向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又关上。最终决定煮点最简单的小米粥。她从柜子里找出小米,淘洗干净,放入锅中,加水,打开燃气灶。蓝色火焰无声地舔舐着锅底,映在她深沉的眼底,明明灭灭。 等待粥好的间隙,她倚在料理台边,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沙发。简十初蜷缩在那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安静得让人心头发紧。那种熟悉的、阴暗的占有欲再次悄然抬头,想要将那人完全掌控在自己羽翼之下,隔绝所有风雨和窥探,让她只属于自己一人。 锅里的粥开始咕嘟冒泡,米香渐渐弥漫开来,拉回了她的思绪。她走过去,拿起勺子轻轻搅拌,防止粘底。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专注。暖黄的厨房灯光下,她冷硬的侧脸轮廓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粥熬得软烂适中时,她关火,盛出一小碗,晾到温热。又找出一点清淡的酱菜,一起放在托盘里。 端着托盘回到客厅,简十初似乎又睡着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一些,但眉头依旧微蹙。 “十初,”萧慕冉放下托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简十初哼唧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眼神茫然没有焦点。 萧慕冉扶着她坐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然后将粥碗递到她手里,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吃完。” 简十初确实饿了,胃里空得发慌。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吃起来。温热的粥滑过食道,落入空荡的胃袋,带来舒适的暖意。她吃得有些急,差点呛到。 “慢点。”萧慕冉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拍她的背。手掌触及她单薄的脊背,隔着柔软的居家服也能感受到那下面骨头的形状和肌肤的热度。动作顿住,拍抚变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 简十初却因这笨拙的关怀而微微一愣,抬起眼看向萧慕冉。灯光下,萧慕冉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似乎藏着极细小的、不易察觉的关切和……一丝难以捕捉的别扭。 “谢谢。”简十初低下头,继续喝粥。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萧慕冉接过空碗,又递上温水。 看着简十初乖乖喝完热水,萧慕冉接过水杯,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简洁:“扶着我,回房间,睡觉。” 简十初昏沉地点头,绵软的手臂下意识地寻求支撑,搭上了萧慕冉的小臂。 灯光将两人依偎搀扶的身影拉长,投在寂然的地板上,脚步轻缓,几乎听不见声音。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温柔地铺洒在灰色的床品上。萧慕冉扶着她慢慢坐下,床垫柔软地陷下去。 “闭上眼睛,睡觉。” 萧慕冉的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响起,比平时更低哑,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却又因极致的压抑而显得有些异常的……温柔。 简十初不敢再乱动,努力放缓呼吸,假装自己已经迅速入睡。 房间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清浅不一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模糊的城市噪音,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在药物和极度疲惫的双重作用下,简十初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绵长,真正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萧慕冉又静静地站在床边看了很久,久到双腿都有些发麻,像生了根。她缓缓地、近乎无声地在床边的羊毛地毯上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床沿,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疲惫地吐出一口绵长而压抑的气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泥沼。 简十初,有必要吗? 何必如此呢…… 不要再让我担心你了,好不好? 萧慕冉在心底一遍遍质问。 我真的……会忍不住对你动情的…… 她就那样沉默地坐在地上,像一尊守护着宝藏的沉默雕像,又像一头被自己内心**与理智拉扯得筋疲力尽的困兽,守着床上安然熟睡的人。 夜色渐深,窗外繁华城市的霓虹也逐渐熄灭,世界陷入一片温柔的沉寂。 第21章 管你 简十初睡到中午才彻底清醒。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里是陌生的天花板。喉咙火烧般的疼痛让她忍不住轻咳,鼻尖却嗅到一丝清苦的药香。 昨夜感冒带来的混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堤岸般清晰的虚弱感,沉沉压着四肢百骸。她动了动手指,意识如同缓慢浮出水面的气泡似的清晰起来。喉咙依旧干涩灼痛,但鼻息间那股令人窒息的堵塞感竟奇迹般消散了大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久违的清凉和顺畅。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旁边是拆开的退烧药和体温计。 昨天的记忆在她脑袋里骤然闪过,简十初不禁皱了皱眉。明明昨天在亭子里还和萧慕冉吹嘘:“我体质好,烧不多长时间。” 结果一到晚上,简十初身体烫的都快熟了,大脑嗡嗡作响,嗓子像吞刀片一样疼。萧慕冉冰凉的手背附上她的额时,她甚至想眷恋的蹭蹭都毫无力气。 公司今天休了一天假,说是放松休息过后,好好工作,明天才开始继续上班。 简十初掀开被子坐起,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那瞬间,一瞬间的眩晕袭来,她不得不扶住墙壁。极度的安静笼罩着整个公寓,仿佛昨天那场兵荒马乱的高烧连同那个被迫照顾她的人,都只是一场迷离的梦。 她走向房门,动作轻微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握住冰凉的黑色门把手,向下压去。 萧慕冉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坐姿挺拔,肩膀的线条绷得笔直,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名刀,锐气内敛却不容忽视。她面前摊着一叠厚厚的五线谱纸,密密麻麻的黑色音符像无数挣扎的精灵爬满了纸页。她的左手搭在纸页边缘,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极短而干净;右手则握着一支笔帽拧开拧上无数次、早已没了光泽的银色铅笔,笔尖在纸上悬停着,仿佛被某个顽固的音符冻结在了时间的缝隙里。 午后的光流淌在她乌黑的发梢和深灰色丝质衬衫的肩线,给她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却无法融化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拒人千里的清冽气场。 阳光过于明亮,空气过于安静,画面过于清晰。 简十初像被钉在了原地,仅仅隔着这段安静的距离看着萧十初挺直的背影,都仿佛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喉咙里那句盘旋了许久的、饱含感激的话语,此刻却沉重得无法吐出。她只是无声地、近乎贪婪地呼吸着那终于顺畅流淌的空气,感受着身体内部的潮汐在退去后留下的一片虚软的沙岸。脚下冰凉的白瓷地砖,指尖紧握的门框棱角,都成为支撑她站立的唯一支点。 “站在门口那里不动,” 声音没什么起伏,却精准地穿透了空间的距离,“想当门神?” 没有回头,笔尖依旧悬在空中,只有那把清冷的嗓音,像一粒冰块投入静水,清晰地响起。 这话她在公司也和简十初说过一次。 简十初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手指蜷缩起来,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经过一夜休整、终于畅通的呼吸道此刻却让她吸入的空气都带着微妙的压力。 “我……” 声音出口,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感冒未褪尽的黏腻,像蒙了一层雾。 “刚醒……” 她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餐桌上那几碟还冒着微弱热气的食物 ——一小碗晶莹剔透的白粥,几样清淡的配菜,还有一只搁在旁边静静等待的干净白瓷碗。“这两天……” 她终于鼓足勇气,试图将那沉重的两个字说出口,“谢谢你的照顾。” 这声“谢谢”像一枚石子投入深潭,瞬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萧慕冉搁在乐谱上的右手猛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只悬停的银色铅笔,“啪”地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被她重重拍在了桌面上。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界限骤然划开。 一秒死寂。 萧慕冉终于缓缓转过身。动作从容,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缓慢。她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门口那个头发微乱、慵懒感十足、脸色虽然褪去潮红却依旧显得苍白虚弱的简十初。那目光锐利、直接,没有丝毫躲闪,像两束经过精密校准的冷光探照灯,穿透简十初所有的局促和不安。 “谢谢?” 萧慕冉重复了这个词,语调拖得很长,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清晰可辨的、近乎刻薄的嘲弄。她唇角勾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但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反而勾勒出更深的寒意。 “简十初。”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板上,“再说一遍那个词,”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简十初身后的沙发,那眼神冰冷得如同实质,“今晚,你就睡沙发。” 没有威胁的怒吼,没有夸张的动作,只有这平静而冰冷的宣判,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威慑力。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简十初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热度骤然飙升,那还未出口的半句“麻烦你了”被硬生生冻结在舌尖。她看着萧慕冉转回身,重新拿起那支铅笔,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仿佛那句寒冷的警告只是简十初高热后的幻听。只有餐桌上那几碟沉默的食物,证明着昨晚那个笨拙照料她的人,和此刻这个冷硬宣告沙发归属的人,是同一个萧慕冉。 简十初在原地僵立了片刻,指尖残留着门框冰冷的触感。那句冰冷的“沙发警告”还在空气中震荡,像一个无形的力场将她牢牢钉在原地。萧慕冉重新垂首于乐谱的侧影,凝固如雕塑,无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再多的迟疑和挣扎都显得苍白可笑。 简十初抿了抿干涩的唇,终究还是迈开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张空旷冰冷的大理石餐桌。 拉开椅子,木质椅脚与地板摩擦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坐下的。餐桌对面,萧慕冉依旧专注地埋首于她的谱线迷宫,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某种秘而不宣的计时器,计算着这尴尬流淌的分秒。 简十初的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只白色骨瓷碗上。碗壁薄透,温润的质感在阳光下流淌着柔光。旁边是一只配套的汤勺,小巧精致。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碗的边缘,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粥还是温热的。这微小的暖意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线,如同在冰封的荒原上触到一丝微弱的地热。 她拿起汤勺,舀起一小口粥。米粒熬煮得恰到好处,软糯晶莹,入口是纯粹的米香,温度适宜,熨帖地滑入喉咙,给身体通出一条路,瞬间缓解了那里的不适干涩。她几乎无声地咀嚼着,连勺子碰击碗壁都刻意放到了最轻。 沉默在蔓延,厚重得如同实体。 餐桌上除了碗筷轻微的声响,只有萧慕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份巨大的、尚未完成的五线谱如同一个沉默的界碑,横亘在两人之间。简十初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握着汤勺的指尖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那道偶尔抬起扫过来的视线。 锐利、短暂,带着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那沙沙声骤然停止,如同一个休止符打在乐章的关键处,让简十初的动作也随之一顿。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萧慕冉站起身,绕过餐桌,径直走向开放式厨房拿出一个透明的玻璃水壶,里面盛着淡琥珀色的液体,浸泡着几片饱满的柠檬和几株新鲜的薄荷叶。水壶外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她拿出两个同样质感的杯子,回到餐桌旁。 “水。” 萧慕冉将其中一个杯子放在简十初手边,言简意赅。她自己则拿着另一个杯子,在简十初斜对面的位置重新坐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目光再次落回那叠似乎永远也征服不完的谱纸上。 简十初看着杯子里沉浮的柠檬切片,几乎是下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柠檬和薄荷?” 萧慕冉握着铅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笔尖在纸面的某个音符上留下了一个极小的、突兀的墨点。她并未抬头,只是握着杯子的指节微微绷紧了一瞬。下一瞬,她的声音响起,平稳冷淡,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确认必需品清单: “补充维C,薄荷缓解喉咙不适。家里常备。” 没有任何多余的温情铺垫,纯粹理性的解释。她甚至没有看向简十初,目光依旧锁在那些复杂的音符上。 简十初端起杯子。温热的杯壁驱散了掌心的冷汗。她抿了一口,柠檬的微酸恰到好处地刺激着味蕾,薄荷的清凉气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甜,瞬间抚慰了咽喉深处残留的火辣。 没一会儿,简十初碗里的粥已经见底。胃里有了温热食物的支撑,虚弱的身体像是被注入了些许实在的力量,虽然疲惫感依旧如影随形,但至少那股飘忽的眩晕感暂时被压了下去。她放下勺子,动作依旧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萧慕冉的侧脸线条在斜射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她微微蹙着眉,笔尖在那份复杂的谱纸上反复描摹着同一个地方,似乎遇到了某个难以突破的音符壁垒。 “我吃饱了。” 萧慕冉听后,缓缓地、非常缓慢地抬起头。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短暂地扫过,而是彻底地从那堆令人头疼的音符上移开,完全地、直直地落在了简十初脸上。那眼神深邃,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底下是潜流还是死水。餐厅的空气骤然凝固。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吃完。” 两个字,简洁干脆,没有任何情绪附加。 萧慕冉的目光,却越过她面前的空碗,精确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餐桌中央,那碟几乎没被动过的、色泽翠绿鲜亮的蚝油生菜上。 “菜。” 萧慕冉的视线重新落回简十初脸上,下巴朝那碟生菜的方向微微扬了一下。那动作带着一种指挥官般的笃定,仿佛在说:目标明确,执行即可。多余的解释?没有。 简十初的目光顺着她的示意看向那碟青菜。在经历了发烧、昏睡、药片和冰冷的警告之后,一盘青菜?这要求显得如此……荒谬,又如此地不容置疑。 她张了张嘴,想说“没什么胃口”,想说“感冒还没好”,想说“不用麻烦”…… 然而,所有的话语在对上萧慕冉那双毫无波澜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时,都自动消音了。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一种“必须完成”的指令性光芒在无声闪烁。 她默默拿起筷子,伸向那碟翡翠般的蚝油生菜。筷子尖轻轻夹起一小簇,菜叶上裹着的晶莹酱汁微微滴落。她慢慢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菜很新鲜,蚝油的鲜咸裹着蔬菜本身的清甜爽脆,其实味道很好。可在这样一种被强制执行的氛围下,再美味的食物也只剩下完成任务般的索然无味。 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盘子里的青菜,夹起一筷子,又一筷子。盘子里的绿色一点点减少。时间在沉默和咀嚼声中缓慢爬行。直到最后一根菜叶也被送入口中,她才终于放下筷子,轻轻出了一口气。 “好了。” 她低声说,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的劳作。 “一会把药吃了,然后再测测体温。” 简十初“哦”一声。 只是花十五分钟吃了一顿饭而已,简十初却感觉像是吃了十五年。 * 深夜。 简十初侧躺在被窝里,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 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她却毫无睡意,可能是白天睡多了。萧慕冉一小时前就回了主卧,临走前还冷着脸丢下一句"别玩太晚",可她还是忍不住刷起了社交媒体。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她点开了一个钢琴演奏视频。演奏者技巧娴熟,但情感处理太过刻意。如果是萧慕冉,一定会皱眉说"匠气太重"。想到这里,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突然,一条私信弹了出来。 【十初,还没睡?】 发信人是顾晚乔。 简十初手指一顿,犹豫了几秒才回复:【没呢,有点失眠。】 对方秒回:【慕冉没管你?】 这个问题太过直接,简十初正想着怎么回答,房门却突然被推开。 "啪。" 床头灯亮了起来。 萧慕冉穿着黑色丝质长睡袍站在门口,长发散在肩头,手里握着一杯牛奶。她的目光落在简十初慌忙锁屏的手机上,挑了挑眉:"看什么?" "没、没什么!"简十初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像被抓包的小学生,"就随便刷刷……" 萧慕冉走近,把牛奶放在床头柜上。温热的甜香弥漫开来,是加了蜂蜜的,因为简十初小时候受不了牛奶的味道。 不过牛奶可以助眠。 "顾晚乔找你?" 简十初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萧慕冉轻哼一声,单手撑在床沿俯身,另一只手直接探向枕头:"公司群消息显示她两分钟前在线。" 手机被抽走的瞬间,简十初下意识去抢,却因为动作太大而差点滚下床。萧慕冉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手腕被一股力道狠狠拽回,羽绒被在重力下掀起雪浪。两人一起跌进柔软的羽绒被里。 鼻尖相抵,呼吸交错。 萧慕冉显然愣了一下。 太近了,简十初能清晰地看到萧慕冉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俯身的动作让萧慕冉睡袍领口滑落半寸,锁骨线条在阴影里蜿蜒成刀锋。蜂蜜牛奶的甜味和萧慕冉身上的雪松冷香交织在一起,让她心跳快得发疼。 "……还我手机……" 她小声抗议,可耳尖像是熟透了的苹果一样红。对方的手仍紧扣着她的后腰,指尖陷进棉质睡裙的褶皱,像琴师按住颤抖的琴弦。 萧慕冉眯起眼睛,拇指擦过她眼角下的泪痣:"先解释为什么和顾晚乔聊到凌晨。" "她先找我的。" "聊什么?" 简十初别开脸:"就问……你管不管我睡觉……" 空气突然安静。 萧慕冉低笑一声,呼吸喷在简十初耳畔:"那我现在管了。" 她抽身而起,顺手关掉床头灯。黑暗中,冰凉的手机被塞回简十初手里,随后是关门的啪嗒声。 简十初把发烫的脸埋进枕头,听见主卧门关上的轻响。 第22章 尴尬 十月的秋风卷着几片过早凋零的梧桐叶,撞在作曲公司厚重的玻璃幕墙上。晨光透过玻璃,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斜斜打在偌大的会议室里,空气里悬浮的微尘在这光线里跳舞。 会议室的冷气开得很足,简十初下意识地抱了抱手臂。 她坐在萧慕冉侧后方,目光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捕捉那个清冷挺拔的背影。黑色的高领薄毛衣衬得她脖颈修长,乌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极简的发髻,露出的侧脸线条利落得像未融化的冰川。萧慕冉正低头看着膝上的平板,指尖在屏幕上偶尔划过,对周遭的嘈杂充耳不闻。 简十初清楚,那上面一定又是密密麻麻的曲谱草稿,她的世界仿佛从来不在这俗尘喧嚣里。 隔着几个座位,林雨微端坐着,脸上挂着一贯温煦友好的笑容,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像带着钩子,若有若无地瞟过简十初,最终落在萧慕冉身上时,笑意便显得刻意而单薄,只剩下审视和一丝掩藏不住的灼热。 坐在她旁边的大提琴作曲家宋清欢,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目光扫过萧慕冉时,毫不掩饰其中的冷意与挑剔。许薇不安分地在椅子上小幅度拧动着,试图用眼神和隔了两个位置的周淼淼交流失败后,干脆偷偷拿出手机,飞快地调整角度,对着斜前方的萧慕冉和简十初拍了一张,嘴角咧开无声的窃笑。周淼淼察觉,无奈地瞪了她一眼,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咳。” 顾晚乔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议室每一个角落,带着惯有的从容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她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眼神锐利地扫过全场,所有细碎的声响瞬间偃旗息鼓。萧慕冉指尖的动作终于停顿下来,却并未抬头。 “先宣布两件事。”顾晚乔的声音平稳无波。 “第一,王总王金国,昨天下午的航班已经顺利飞回总部了。” 底下响起一片低低的、意料之中的附和声。 “王总临走前特意交代,”顾晚乔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目光精准地投向简十初的方向,带着赞许,“他对此次秋季团建的整体效果,非常满意。”她特意顿了顿,会议室鸦雀无声,众人神情各异,林雨微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宋清欢则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尤其点名表扬了我们钢琴演奏者简十初。” 顾晚乔的声音带着明确的肯定,“王总说,”她刻意模仿着王总那带着点方言腔的语调,反而更显郑重。 “‘十初指尖下的意境简直活了!泠泠如松间泉,飒飒似林中风,把咱这团建的精气神儿,都弹到人心坎里去了!’” 话音甫落,热烈的掌声骤然响起,真诚者有之,应景者亦有之。许薇拍得格外起劲,用手肘捅了捅周淼淼,周淼淼也露出由衷的微笑。简十初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表扬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掠过前方萧慕冉依旧挺直却纹丝不动的背影。 那人连一丝回头的迹象也无,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寂静无声的维度里。 她心底那点微澜般的欣喜,悄然沉了下去,只余下一点温凉的涩味。 林雨微的掌声显得格外响亮,笑容也重新挂上,只是看向简十初的眼神,像裹了蜜糖的玻璃碴,在掌声的掩护下,越发显得尖锐。 “第二件事。” 顾晚乔抬手压了压,掌声渐歇,“公司新调来一位小提琴系作曲家,填补我们室内音乐创作组的空缺。大家掌声欢迎——沈鸢老师。”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逆着走廊明亮的光线,一道身高一米七二的身影走了进来。 沈鸢有一头利落的深棕色齐肩短发,发梢带着自然的微卷,垂落在清晰的下颌线旁。她的五官并非张扬的艳丽,而是如同名家雕塑般,有一种沉静的骨相美。眉骨略高,鼻梁挺直,嘴唇薄而线条分明。一身烟灰色的亚麻西装,内搭简洁的白衬衫,步履从容,目光掠过会议室众人时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既不热络,也不回避,宛如深秋的湖水,无波无澜,周身散发着一种疏离的冷感。 “大家好,我是沈鸢。” 她的声音不高,音质清冽,像冰层下的流水,“初来乍到,请多指教。” 欢迎的掌声再次响起。简十初注意到,顾晚乔的目光在沈鸢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略长了一些,那锐利眼神深处,似乎悄然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柔和异芒。 而直到掌声落下,前排的萧慕冉才第一次抬起了头,目光淡淡地扫过新来的沈鸢,如同看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随即又垂落回手中的平板,指尖重新开始了移动。 * 冗长的例会终于结束,人群如同退潮般涌出会议室。走廊里瞬间塞满了嗡嗡的交谈话语和杂乱的脚步声。 “十初姐!你昨天没事吧?我看你在车上烧的要熟了!” “没关系,今天好的差不多了。” “那就好,对了王总点名表扬你诶!太牛了!”许薇像只雀跃的小鸟,第一时间冲到简十初身边,声音清脆响亮,“今晚必须庆祝!我知道新开的那家火锅……” 她的话被突兀地打断。 “恭喜啊,十初,昨天……没事吧?” 林雨微端着无可挑剔的亲切笑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状似亲昵地拍了拍简十初的手臂。 简十初有些僵硬的回答:“没事,谢谢。” “没事就好,昨天我可担心死了。”她的声音甜得发腻我,却听不出假惺惺的语气。 “王总很少这么高度评价谁的。真羡慕你,能一直和慕冉搭档,她那么优秀,创作出来的曲子,也只有十初你这双妙手才能完美呈现出来呢。” 她的眼神却穿透简十初,牢牢黏在几步之外独自走向电梯口的萧慕冉背影上,语气里那股刻意强调的“搭档”二字,酸意几乎要漫溢出来。 宋清欢挂着冷笑踱步到林雨微身边,如同一个天然的同盟,目光挑衅地扫过萧慕冉冰冷的背影,语带双关地刺了一句:“是啊,简同□□气确实好,总能遇到‘最好的’资源。不像我们,只能靠自己一点点啃硬骨头。”她特意把“最好的”三个字咬得极重。 一股无形的低气压瞬间笼罩了这个小角落。 简十初脸上的浅笑淡了些,许薇则直接皱起了鼻子,刚要开口怼回去,却被旁边的周淼淼不动声色地扯了下袖子。周淼淼走上前半步,面色平静无波,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起:“宋老师过谦了。王总今天的肯定,是对所有为公司付出心力的同事的鼓励。资源的价值,终究要靠实力来印证。” 她不卑不亢地直视着宋清欢,话语温和,却字字如钉,巧妙地化解了那份直接的锋芒,将焦点重新引回了专业本身。 宋清欢被这不软不硬的钉子碰了一下,脸色微沉,一时语塞。林雨微的笑容也僵了僵,看向周淼淼的眼神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萧慕冉仿佛对身后这场因她而起的微妙交锋毫无所觉,径直走到电梯口,按了下行键,留给众人的只有一个拒人千里的冷硬轮廓。 简十初望着萧慕冉冷冽的声音消失在电梯,又有些空茫。她深吸一口气,转向许薇和周淼淼,笑容重新温和地漾开:“好啦,快回去做事吧。许薇,你的编曲Demo不是还没交?” “啊!十初姐你不提我都忘了!”许薇立刻夸张地哀嚎一声,注意力瞬间被转移,拉着周淼淼急匆匆朝作曲部方向跑去,“淼淼救命!那个该死的快板卡死我了!” * 走廊宽敞安静,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头顶冷白的灯光。顾晚乔亲自领着沈鸢走向她的新办公室。 “就是这里了。”顾晚乔推开一扇挂着“小提琴作曲室”铭牌的门。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视野开阔,崭新的办公桌椅和电脑设备一应俱全,靠墙还摆放着一套用于试奏的小提琴谱架和一把备用琴。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铺在地板上,切割出温暖的光带。 “谢谢顾总监,费心了。”沈鸢的目光扫过室内,微微颔首。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 顾晚乔靠在门框上,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姿态放松了些,目光落在沈鸢线条清晰的侧脸上:“隔壁,”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旁边的墙壁,“是萧慕冉萧老师,钢琴系的作曲家。”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似无奈的笑意,“嗯……萧老师专业能力非常强,就是性子稍微……冷了一点。你刚来,有什么流程上的事情不明白,或者需要协调资源的,可以直接去问她。她……” 顾晚乔嘴唇微动,最终还是用了那个她自己都未必全然相信的词,“人很好的。” 沈鸢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视着顾晚乔:“好的,顾总监。我知道了。” 顾晚乔又简单交代了几句办公系统的使用和部门联系人的事,便离开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办公室安静下来。 沈鸢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如织的车流,片刻后,她转身,走向门口。隔壁的门紧闭着。她抬手,指节在深色的实木门板上叩击了三下,声音清晰而平稳。 “请进。” 门内传来一个冷淡的女声。 沈鸢推开门。室内的景象让她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间办公室显然比她那间更具“人气”,或者说,更具某个特定人物的强烈印记。办公桌在中央,萧慕冉正埋首于一堆摊开的乐谱和打开多个界面的电脑屏幕后,手里握着铅笔低头写某一小节,眉心微蹙,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她身后是一整面墙的开放式书架,塞满了厚重的音乐理论典籍、泛黄的总谱集和各种语言的音乐期刊,书脊上的文字密密麻麻,无声诉说着主人的积淀。窗边,一架保养得极好、光可鉴人的立式钢琴静静伫立,像一位沉默而高贵的守护者。 离萧慕冉办公桌不远的一组黑色小沙发上,简十初正低头看着手里一本厚厚的钢琴作品分析专著,柔顺的长发垂落颊边,侧脸温润平和。而在靠近门边的位置,许薇和周淼淼挤在一张单人沙发上。 许薇捧着手机,手指翻飞,屏幕上是夸张的美颜自拍界面,周淼淼则一脸生无可恋地被许薇强行搂着肩膀,被迫充当自拍背景板。 沈鸢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表面平静的湖面。 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了,翻书页的沙沙声停了,连许薇夸张的“咔嚓”自拍声也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新来的、气质清冷的女人身上。 沈鸢步履从容地走到萧慕冉的办公桌前,隔着堆叠如山的谱纸和参考书,停下。她微微颔首,向萧慕冉伸出手臂,手掌平展,姿态专业而正式。 “你好,萧老师。”她的声音清晰地在安静的室内响起,带着一种冰玉相击的质感,“我是沈鸢,新调来的小提琴作曲。以后在隔壁工作,请多指教。”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窗外的光线似乎都暗淡了几分。只有书架角落里一座古董机械座钟的钟摆,还在固执地、滴答、滴答地丈量着流逝的时间。 萧慕冉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从乐谱上移开,那双形状极美的眸子,颜色是很深的琥珀棕,剔透得像寒潭深处的冰晶,直视着几步之外伸过来的手。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审视,没有好奇,甚至连最基本的探究欲都欠奉,只有一片漠然的、绝对的空白,仿佛眼前的人只是一团无色无味的空气。 她的视线在沈鸢悬停在半空的手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垂下眼睑,重新落在了五线谱上音符。白皙修长的手指重新落回键盘,敲击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韵律。 她的嘴唇微动,吐出三个字,极轻,极淡,没有任何称呼,没有任何温度,只是纯粹的姓名标识。 “萧慕冉。” 声音落下,铅笔沙沙的声响填补了所有的空白。那只伸出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寒流冻结在半空,孤零零地悬着,彻底暴露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静默之中。尴尬像粘稠的墨汁,瞬间在空气里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简十初握着书页的手指悄然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不由得跟着紧张。十一年的漫长空白,并没有改变萧慕冉这块寒冰的本质,同居屋檐下的朝夕相对,也未能融化那层坚硬的壳。此刻面对新同事如此直白的冷遇,简十初只觉得那份潜藏的自欺欺人也被猛地撕裂开来。 周淼淼眉头紧锁,看向萧慕冉的目光带上了一丝不赞同的严厉。许薇则彻底懵了,瞪圆了眼睛,看看沈鸢那只僵硬的手,又看看仿佛老僧入定般沉浸在屏幕里的萧慕冉,嘴巴张成了O型,手机都忘了继续自拍。她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试图在“萧老师好酷好飒我好爱”和“哇靠这也太尴尬了吧救命”之间做出痛苦的抉择。 时间一秒秒流逝,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滴答的钟摆声像鼓槌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终于,许薇体内的“社交牛逼症”属性在巨大的尴尬压力下彻底爆发。她像颗被强力弹簧弹射出去的小炮弹,猛地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手机差点脱手飞出去。 “哇!沈鸢老师!你好你好你好!”她一个箭步冲到沈鸢身边,动作夸张得像在表演舞台剧,热情无比地、几乎是双手并用,一把握住了沈鸢那只已经微微有些僵硬、正准备收回的手,用力上下摇晃起来,仿佛那是失散多年亲人的重逢。 “我叫许薇!是萧老师带的实习生!超级无敌宇宙霹雳可爱的小仙女就是我啦!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缘分啊缘分!沈老师你饿不饿?渴不渴?我这里有超级好吃的抹茶生巧!还有淼淼刚买的进口气泡水!味道绝了!来来来别客气!” 许薇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扫射,连珠炮似的砸向沈鸢,脸上堆满了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试图用巨大的音量和高密度的废话织成一张网,强行兜住那不断下坠的尴尬气氛。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拽着沈鸢的手臂就往沙发那边带,力气大得不容拒绝。 沈鸢猝不及防被这股蛮力拖拽,身体晃了一下,脸上那份沉静如水的冷淡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掠过一丝极淡的愕然。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许薇铁钳般的手死死攥住。 “许薇……”周淼淼头疼地扶额,低声提醒,试图解救这位可怜的新同事。 “哎呀淼淼快让开点位置!”许薇充耳不闻,把周淼淼往沙发角落挤了挤,强行按着沈鸢坐下,然后献宝似的从自己那个硕大的、印着卡通猫咪图案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铁皮盒子,飞快地打开,浓郁的抹茶香气顿时飘散出来。 “沈老师快尝尝!这可是我排了整整两个小时队才买到的限量版!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保证让你幸福到飞起!” 她捏起一块翠绿欲滴的生巧,直接就要往沈鸢嘴边送。沈鸢下意识地往后倾了倾身体,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眼神仿佛在说:这距离,是否过于亲密了? 简十初看着许薇这救场如救火的笨拙又无比真挚的努力,看着沈鸢那强行维持镇定却掩不住几分无措的清冷面容,再瞥一眼办公桌后那个宛如冰雕、对这一切置若罔闻的身影,心底那份酸涩的刺痛感,奇异地被冲淡了些许,甚至涌起一点点哭笑不得的无奈暖意。 她合上手中的大部头,悄然站起身,走向角落里的饮水吧台。 玻璃杯轻碰陶瓷杯托的声音清脆悦耳。简十初拿起一个干净的马克杯,又拈起一小撮茶罐里色泽清亮的茶叶放入杯中。她的动作舒缓而专注,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滚烫的热水注入杯底,茶叶在澄澈的水中翻滚舒展,袅袅的白色雾气裹挟着清雅的茶香袅袅升起,慢慢驱散着空气中残留的冰冷与僵持。 沈鸢的视线随着简十初移动。简十初专注地沏茶,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脖颈的线条白皙优雅,侧面柔美得像一幅精心勾勒的工笔画。沈鸢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几秒,那眼神并非是直白的打量,更像是艺术家在评估一件静物的光影与线条,带着纯粹而短暂的欣赏。 她端着这杯刚沏好的茶,走到沙发边,轻轻地放在沈鸢旁边的茶几上。杯中的茶叶如同碧绿的小舟,在浅金色的茶汤中缓缓沉浮。 “沈老师,喝点水吧。” 简十初的声音柔和得像拂过琴弦的风,带着天然的抚慰力量。 “许薇就是性子急了点,没有恶意。我是简十初,也是这里的钢琴演奏。”她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沈鸢那双被打扰后依旧沉静的眼眸。 清澈的茶汤透着温润的光泽,水汽氤氲,模糊了沈鸢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她终于看清简十初极为漂亮脸庞,不禁盯了几秒,又看了看茶几上那杯暖意融融的茶,那份被强行闯破壁垒所带来的紧绷感,似乎在这茶香中悄然松动了一丝。 她没有去碰那杯茶,只是对着简十初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声音依旧清淡:“谢谢。” “你的眼睛……很美,像……”她的目光似乎穿透简十初,在寻找一个精准的意象,“……浸润在深秋薄雾中的湖泊。”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空气,落入了办公室另一端那仿佛与世隔绝的角落。 一直埋头工作的萧慕冉,手中的铅笔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那停顿短暂到几乎无法捕捉,如同冰面上掠过的一丝微风,瞬间便消失无踪。快得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简十初带着一丝被艺术家式直白评点带来的窘迫:“呃……谢谢沈老师。”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对方过于直接的注视。 沈鸢点点头。 话题在许薇的竭力主导和周淼淼谨慎的补充下艰难地向前推进。无非是公司格局、部门运作之类无关痛痒的寒暄。萧慕冉始终像一座沉默的冰川,只专注于她面前那片纸上的世界。 茶水见了底,沈鸢适时起身告辞。 “不打扰各位工作了。”沈鸢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僵持,她对着简十初和两个实习生微微颔首示意,目光并未再投向萧慕冉的背影,“萧老师,日后请多指教。” 没有回应。 沈鸢似乎并不期待回应,她从容地转身,步履无声地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门锁合拢的轻响如同一个休止符。 办公室内的空气却并未随之舒缓,反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氧气,变得更加滞涩、沉重。 “呼——” 许薇夸张地拍着胸口,整个人瘫回沙发里,“我的妈呀,刚才那几秒钟,我感觉我心脏都要停跳了!萧老师的气场太可怕了,简直能冻结时空!”她心有余悸地瞄了一眼办公桌后纹丝不动的人影。 “不过这位沈老师……” 许薇眼珠一转,脸上又挂起贼兮兮的八卦笑容,凑到简十初身边,用那种自以为悄咪咪实则整个房间都能听清的音量,“啧,十初姐!你没发现吗?刚才沈老师盯着你看的时候,眼睛都直了!绝对是被你迷住了!什么叫‘绝世容颜’,什么叫‘一眼万年’,喏,教科书就在这儿呢!” 她夸张地指着简十初的脸,笑得花枝乱颤。 “还有那话,‘眼睛像深秋薄雾里的湖’……哎哟我的鸡皮疙瘩!”她搓了搓胳膊,“不过说真的,十初姐,被艺术家这么直白地夸,啥感觉?”她挤眉弄眼,试图活跃气氛 周淼淼在一旁无奈地扶额,小声提醒:“许薇,小声点……” 简十初被她闹得哭笑不得。 感觉?感觉是被推到了风暴眼边缘的无助。她下意识地再次望向那个冰冷的背影。 然而,就在许薇话音落下的瞬间—— “嚓!”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刺耳的声响从萧慕冉的方向骤然响起! 是铅笔笔芯狠狠划过纸张,最终因承受不住骤然加大的力道而断裂的声音!清晰、短促,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许薇制造的轻松假象。 简十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目光从地上那截突兀的铅笔头,缓慢地抬起,投向办公桌后那个挺直得如同冰雕的背影。 萧慕冉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盯着眼前摊开的乐谱。只有那只握着断笔的手,指节绷得惨白,微微颤抖着,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泄露了某种极力压抑的、几乎要冲破冰封的情绪。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深邃的眼眸里是一片沉寂的寒潭,所有的惊涛骇浪、暗流汹涌都被死死压制在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下,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冰冷与空洞。那是一种绝对的、毫无温度的空白。 阳光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尘埃,也照亮了她微微泛白的指关节。 窗外风声渐紧。 办公室里的热水壶呼呼吹着,简十初却感到一股寒意顺着手腕爬升。地上那半截断笔,铅芯碎了一小片,像个突兀的伤口。 许薇的嘴巴张了又合,终于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呃……萧、萧老师,这……这铅笔质量也太差了吧……” 她求助似的看向周淼淼。周淼淼蹲在地上假装系鞋带,动作僵硬,目光根本不敢再往办公桌那边瞟。 萧慕冉没有任何回应。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攥着笔尸的手。断裂的木茬和残留的铅芯碎片簌簌落下,掉在深棕色的桌面上,异常刺眼。她像是没有看见,也没有感觉到手掌被木刺扎到的细微刺痛。那只手垂下来,搭在桌沿,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用力地碾过那点微不足道的刺伤,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 良久,她才终于动了。 她猛地合上了面前那份摊开的乐谱,厚重的纸张发出沉闷的“啪”一声响,吓得许薇和周淼淼同时一哆嗦。 “周淼淼。”萧慕冉的声音响起,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毫无起伏的冷硬,“下午那份编曲提案,重做第三页,逻辑不通。”她依旧没有回头,视线落在桌面上那堆木屑和铅灰上。 “啊?哦……好的萧老师。”周淼淼连忙应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许薇,”萧慕冉的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一下,发出叩击木头的轻响,“你上周交上来的东西,和弦和快板是闭着眼睛写的?” “呃……”许薇头皮一麻,瞬间蔫了,“老大……我、我马上改!” “下班前放我桌上。”萧慕冉的声音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十初。” 简十初吓得立马回过神,对上萧慕冉深不见底的眼眸。 “一会记得吃感冒药。” 她终于站起身,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短促的锐响。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连背影都透着冰封的拒绝。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室内死寂而沉闷的空气。 许薇拍着胸口长长吁出一口气,心有余悸:“我的妈呀……萧老师刚才那眼神……感觉能把我冻成冰雕再敲碎……太吓人了……没想到还不忘提醒十初姐吃药……” 周淼淼皱着眉,看向一直沉默站在原地的简十初,眼神充满担忧:“十初姐……” 简十初望着断裂的铅笔断面狰狞。她喉咙发紧,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没事。” 她抬眼,目光穿过紧闭的门板,仿佛能追索到那个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冰冷身影。 “她只是……需要一个人待会。”简十初走到萧慕冉的办公桌前,小心地用纸巾将桌面上的木屑和铅灰拢起丢进垃圾桶,动作细致轻柔。 桌上,那张被失控笔尖划破的乐谱,留下了一道突兀而深刻的、穿透了数条五线谱的黑色裂痕。 公司F6集齐啦~ 在这里说一下,办公室F4不包括顾总监和沈鸢,公司F6是她们六小只,萧老师,小十初,许薇,淼淼,顾总监,沈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尴尬 第23章 眼睛 夜幕沉沉压在城市上空,雨水裹着晚风的凉意,淅淅沥沥敲打着公寓巨大的落地窗。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余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橘黄的光晕,如同悬浮在深海中的一只发光水母,将简十初独自笼罩其中。她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无意识摩挲着钢琴琴谱边角的手指上,那页纸已被汗意微微濡湿。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方昏黄里,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固执地一格一格向前跳动,发出几不可闻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滴答声。 一小时前,两人刚回到家。 萧慕冉脱下西装外套,动作利落,然后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咔哒一声轻微的锁舌扣合声,将那扇沉重的深色木门在简十初面前关闭,清晰而果断,像一句冰冷的、拒绝靠近的宣告。 冰冷的寂静像深海的水,沉沉地包裹下来。 简十初在客厅中央站了不知多久,直到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响起,她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迟重感,把自己深深陷进那张宽大却冰冷得没有丝毫人气的沙发里。 她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旅人,明知不远处有同伴,却隔着无法跨越的海峡。 简十初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是十几分钟,时间的流速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模糊。就在这时,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水声。 哗啦啦,淅淅沥沥,带着浴室特有的空旷回响。 先是试探性的滴落,随即迅速转为稳定而持续的哗哗声,像一场小型室内雨幕在落下。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公寓里被放大,清晰地冲击着简十初的耳膜。 简十初蜷在沙发角落的身子微微绷紧了一些,像个被无形丝线拉扯的木偶。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一道无声的闪电划破了窗外浓重的墨色雨帘,短暂地照亮了室内。 光明乍现的刹那,简十初清晰地看到对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映出自己蜷缩在沙发角落的、孤单而渺小的身影。 也许是冲个澡放松一下?也许洗完澡她就出来了?或者……起码会到客厅坐坐? 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期待,悄然在简十初心底滋生。她保持着倾听的姿势,目光依旧胶着在那扇门上,仿佛那水流声是什么重要的讯号。 水流声不知持续了多久。 终于,它停歇了。 世界重新坠入一种更深沉的死寂。 简十初屏住了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仿佛这样就能更快地捕捉到门后的动静。她的耳朵几乎要竖起来,捕捉着空气里最细微的声响。 毛巾摩擦皮肤的窸窣?吹风机启动的低鸣?或者仅仅是……脚步声? 什么都没有。 门缝底下透出的暖黄色灯光依旧亮着,证明里面的人并未睡下。但除了那一片静止的光域,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她靠在沙发背上,抬手捂住了眼睛。指尖冰凉。 为什么要期待? 她明明知道萧慕冉的性格。那个在办公室里可以对新同事沈鸢主动伸出的手视若无睹、只用两个冰冷音节打发的人,此刻选择将自己隔绝在卧室里,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吗? 可是……为什么? 是因为沈鸢吗?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契合的念头闯入简十初的脑海:萧慕冉……在生气? 因为她?因为沈鸢的那句赞美? 这个想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她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想什么呢? 怎么可能? 高傲如萧慕冉,对她这个失联十一年、如今只是按公司安排绑定的“搭档”兼“同居室友”,会因为另一个同性的一句赞美而生气? 这太荒唐了! 简十初下意识地摇头,想将这个念头甩出去。 可一股莫名强烈的冲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像无声的海啸瞬间吞没了理智的堤岸。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简十初几乎是飘忽地站起身,双脚不受控制地朝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脚步极轻,落在厚实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像一个潜入者。 冰冷的实木门板就在眼前。简十初背靠着门旁边的墙壁,一点点滑坐下去,最终抱膝蹲在了萧慕冉的卧室门口。冰冷的墙砖透过薄薄的居家服传来寒意,她却不觉得冷。她将额头抵在膝盖上,蜷缩成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态,如同回到了漂泊时光里唯一安全的角落。 她想进去。 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想问问她,萧慕冉,你到底怎么了? 可是,进去做什么呢? 质问:“萧老师,你是因为沈老师夸我眼睛好看所以生气不理我了吗?” ——这听起来简直像个拙劣又自恋的笑话。对方一句冷冰冰的“你想多了”就能把她钉死在原地。 或者,若无其事地问:“饿了吗?要不要煮点面?” ——在经历了公司一路的沉默和此刻明显的回避后,这种刻意的家常显得虚伪又尴尬。 更或者,直接说:“我们谈谈?”谈什么?谈小学时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谈这十一年各自的人生?谈现在这种别扭的同居关系? 哪一个话题都是深不见底的雷区,轻易就能将眼前这脆弱而诡异的平静炸得粉碎。 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一个能让她理直气壮敲开那扇门的理由。 为什么萧慕冉的冷漠和可能的怒气,会让自己如此失魂落魄,甚至不顾一切地蹲守在她的门前? 她甚至无法清晰地定义自己这股强烈的、想要靠近的冲动究竟源于何处。 是对搭档关系的责任?是对旧友的关心?还是……某种更深沉、更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敢去触碰的情感? 简十初!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她真是病了。 病的还不轻。 仅仅是一门之隔。 门的这一边,是她鼓噪的心跳和混乱的思绪。 门的那一边,是谜一样的萧慕冉和一片死寂。 就在这混乱的、自我拷问的漩涡将她彻底吞噬的瞬间—— 毫无预兆地,面前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冰冷隔绝的深色房门,向内无声地滑开了。 一道暖黄柔和的光线像决堤的洪水,猛地从门内倾泻而出,瞬间冲垮了走廊里浓稠的黑暗,也猝不及防地,将蹲在门边的简十初完全暴露在那片温暖的光域里。 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猛地抬起头,瞳孔因为光线的骤然涌入和极度的惊愕而急剧收缩。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狂乱的、失控的节奏疯狂擂动起来,重重地撞击着脆弱的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 光影的明暗交界处,萧慕冉就站在那里。 她显然刚刚结束沐浴。浓密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发梢还在不断滴落细小的水珠。几颗顽皮的水珠沿着她冷白的颈侧线条悄然滑下,划过精致明晰的锁骨凹陷,最后没入柔软吸水的白色棉质浴袍领口。那张素来如同精雕玉琢的艺术品、不带任何烟火气的脸上,此刻被浴室蒸腾的水汽熏染出一点极其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浅淡红晕,如同冰雪覆盖的山顶意外透出的一缕霞光。 浴袍的系带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松松系着,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线条。她的目光沉沉地落下来,落在简十初惊惶失措、狼狈仰起的脸上,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是一片平静无波的幽潭,看不出丝毫涟漪。 “蹲在这里干什么?” 萧慕冉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刚出浴而带着一丝极其轻微的沙哑,听在简十初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那音调平板,没有丝毫疑问的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我……”简十初的舌头像是打了结,脸颊滚烫,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直视萧慕冉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她能感觉到自己耳根都在发烫。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双腿发麻,加上突如其来的惊吓,身体晃动了一下,差点直接摔倒在地。她慌乱中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萧老师,你……生气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简十初几乎想立刻咬断自己的舌头。太直白了!太愚蠢了!像把一把未曾开刃的钝刀,就这样毫无遮掩地递了出去。 萧慕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只是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然后,她的唇角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 “没有。” 声音依旧是那种冰层之下涌动的平静,毫无波澜,听不出喜怒。 “没有生气?” 她几乎是本能地反问,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急促,“那沈鸢……” “沈鸢?” 萧慕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她向前踏出了半步,迈出了那扇门的光影界限。沐浴后清冽的、带着水汽的雪松香气骤然逼近,浓郁了几分,强势地侵占了简十初的呼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锁定了她,清晰地映出她眼中的慌乱。 简十初眼底那片水雾氤氲此刻写满了慌乱无措的眸子。正是这双眼睛,在几个小时前,被另一个女人用炽热的目光凝视,并冠以了那样缠绵悱恻的形容。 “你倒是很关心她?” 一只湿漉漉、带着温热潮气的手,在下一秒极其迅猛地伸出,稳稳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简十初瞬间窒住,所有辩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萧慕冉逼近的身影,那松垮的浴袍领口下若隐若现的弧度,那湿发滴落的水珠滑过白皙锁骨时留下的蜿蜒痕迹……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过于迫近的、带着强烈侵略气息的压迫感。 然而,就在她身体刚刚向后倾斜出一个微小角度的瞬间—— 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道骤然袭来。 简十初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便被那股力量强硬地拽着,趔趔趄趄地撞进了那扇敞开的房门之内。 砰! 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 是房门在她身后被用力关上的声音。 隔绝了外面冰冷的客厅,也隔绝了那个她刚刚蜷缩着暴露内心狼狈的世界。萧慕冉的另一只手已然抬起,五指张开,猛地撑在了简十初耳侧的门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手臂笔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栏杆,彻底封死了她所有可能的退路。 真正的、无处可逃的囚笼。 简十初急促地喘息着,惊魂未定地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 眼前的光线瞬间被压缩,只剩下这个被柔暖灯光笼罩的、弥漫着雪松气息与水汽的、属于萧慕冉的绝对私密空间。她被禁锢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后背紧贴着冰凉的门板,身前是萧慕冉近在咫尺、带着水汽和压迫感的身体。 那只滚烫的手依旧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在她试图挣扎时收得更紧,像一道烧红的铁箍。 “那个……我以为你在房间一直不出来……”简十初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萧慕冉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绝非友善的笑意,更像是某种冰冷的嘲讽。 “办公室里,她看着你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是要把你锁进去。夸你的时候,声音柔得像能滴水,‘薄雾中的湖泊’吗?”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清晰地撞击着简十初的耳膜,“你当时在想什么?嗯?” 最后一个上扬的尾音,带着危险的钩子,狠狠扎进简十初慌乱的心口。 “我没想什么……”简十初小声反驳,不自觉咬住下唇。 “我没有想她,我当时只觉得……只觉得尴尬,非常尴尬。她那句话一说出来,我根本不想……”她急切地想撇清,呼吸越发急促。 “我对沈鸢没什么想法。” 话音落下的瞬间,狭小的空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两人急促交错的呼吸声,清晰地缠绕在一起,像两张绷紧的弓弦。 萧慕冉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似乎……松了极其细微的一丝。但那深邃眼瞳中翻涌的情绪风暴,并未因此平息分毫。 她依旧牢牢地锁着简十初的脸,目光像探照灯,试图穿透她眼底每一丝细微的波动,辨别她话语里的真伪。 简十初本能地就想抽回手,退离这令人窒息的距离。 然而,她的指尖甚至没能移动分毫。 撑在她身旁手,带着些许沐浴后的湿润,极其突兀地、轻柔地触碰上了她的脸颊。 指尖的凉意激得简十初浑身剧烈一颤,如同被冰针猛地刺中。 萧慕冉的脸近在咫尺。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那只手此刻正抬起,冰冷的指尖先是轻轻拂过她的鬓角,将那缕因慌乱而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看似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掌控感。 然后,那微凉的指腹顺着她滚烫的脸颊侧,缓缓向下描摹,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目光胶着在她的脸上,瞳孔深处那片沉静的寒潭似乎漾开了一丝涟漪,某种压抑的、滚烫的潜流在冰层之下汹涌澎湃,呼之欲出。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比刚才的禁锢更让简十初心惊胆战。她的大脑彻底宕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触碰的地方,烧得她几乎要融化。她想后退,身体却被钉死在门板上;她想推开那只手,四肢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僵硬得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承受着那指尖带来的、足以燎原的微凉战栗。那冰凉的指尖仿佛带着电流,所过之处,皮肤下的血液都在灼烧。 “没什么想法?” 萧慕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丝绸,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复杂的重量,沉沉地压下来,敲打在简十初剧烈跳动的心尖上。 她的目光沉甸甸的,牢牢锁住简十初因慌乱而覆上一层薄薄水光的眼眸,指尖停留在对方滚烫的耳垂下方,那脆弱的弧度在她指腹下微微颤抖。 “不过……” 萧慕冉的拇指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磨人的力道,轻轻蹭过简十初眼下的泪痣,像是要拭去什么不存在的灰尘。 “沈鸢说的没错,你这双眼睛……的确很美。”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简十初混乱不堪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简十初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就在这紧绷的临界点即将突破某个阈值时—— 一串突兀又熟悉的旋律骤然划破了死寂。是简十初的手机铃声,高亢而执着地从客厅的某个角落穿透门板,强硬地挤进两人之间这块被隔绝的、粘稠的方寸之地。 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后又猛地按下播放键,两人几乎同时被这声音惊得一颤。那份几乎凝固的张力像被针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漏了气,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拉回现实的狼狈和局促。 萧慕冉眼中的专注瞬间褪去,恢复成平日里那种略显微漠的平静。她几乎是立刻移开了视线,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向了床头的方向。 简十初则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浮木,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她慌忙转身,握住冰凉的门把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我去接下电话……” 不等萧慕冉回应,她迅速拉开了门,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她心率过载的房间。 客厅的灯光刺得她眯了下眼。手机还在茶几上锲而不舍地振动着,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妈”。 简十初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按下接听键的瞬间,她的声音因为刚才的紧张和此刻的急切而显得有些失真:“喂?妈?”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熟悉的、带着点关切又有点絮叨的声音:“十初啊?怎么这么久才接?在忙什么呢?声音怎么有点喘?” “没……什么。”简十初背对着萧慕冉卧室紧闭的门,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抱枕的边缘,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稳自然。 “刚……刚在卫生间,没听到。妈,这么晚有事吗?”她一边应付着母亲的询问,一边感觉自己的听觉被无限放大。 她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那扇门内,重新响起的、极轻微的水流声——大概是萧慕冉在洗手,水流冲刷过皮肤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那声音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她的神经,让她无法完全专注于母亲的话语。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萧慕冉那句平静的“她说的没错”,是她凝视自己眼睛时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是自己慌张逃窜时背后那道沉默的视线……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她能感觉到卧室门内的人并未走远。萧慕冉或许就站在门后?还是回到了窗边?那扇紧闭的门板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投影幕,清晰地映照出刚才房间里发生的一切。脸颊上的热度尚未完全褪去,手腕上被攥过的感觉仿佛还残留着印记。 “……嗯,我知道的妈,我会注意身体的……嗯,萧老师……挺好的……”简十初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神飘忽地落在茶几上那个萧慕冉专用的、印着简约线条音符的黑色马克杯上。杯沿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水渍,在灯下闪着微光。 “……您也别太累……嗯,好,晚安。” 终于结束了通话。 简十初捏着微微发烫的手机,站在客厅中央,一时竟有些茫然。昏黄的落地灯光线柔和地笼罩着她,在地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转过身,目光投向萧慕冉紧闭的房门。门缝下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线,显示里面的人还未休息。 犹豫了几秒,简十初还是迈开了脚步,轻轻地走到萧慕冉的卧室门口。她抬起手,指关节在距离门板几厘米的地方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象征性地敲了两下。 “那个……萧老师,”她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声音尽量放轻,“我……我先回房间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她想为自己的“闯入”和“逃离”道个歉,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任何解释都显得多余且苍白。 门内沉默了几秒钟。 就在简十初以为不会有回应,准备转身离开时,门开了。 萧慕冉站在门口,已经换上了一套深色的丝质睡衣,短发半干,有几缕略显凌乱地贴在额角,增添了几分慵懒的气息。她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只是眼神里的锐利似乎被灯光和睡衣柔化了些许。她手里拿着一块半湿的毛巾,似乎正准备擦头发。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扫过简十初的脸,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处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移开,看向客厅的某个角落,“感冒好了?” 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好了……晚安。” 萧慕冉沉默了几秒:“晚安。” 简十初垂下眼睑,不敢再看萧慕冉的眼睛,匆匆地点了点头,几乎是贴着墙边,快步走向自己位于走廊另一端的卧室。 “咔哒。” 轻响过后,两扇门几乎同时关上,将这小小空间重新分割成两个独立的世界。 回到房间后,简十初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算了,不想了。 她摸索着站起来,走向床边。柔软的床铺像温柔的陷阱,包裹住她混乱的思绪和疲惫的身体。 * 隔壁房间。 萧慕冉并没有立即躺下。她站在窗边,手里的毛巾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目光穿透玻璃,落在外面璀璨却遥远的城市灯火上。那些光点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又像是散落的音符,谱写着与己无关的喧嚣乐章。 客厅里简十初和她母亲通话时那刻意压低却依旧能听出几分心慌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她是怎么解释自己的喘息和迟接的?在卫生间?一个拙劣但足够应付母亲的借口。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攥住那纤细手腕时细腻温热的触感。 当时为什么要把她拉进来?是因为她蹲在门口的样子像个迷路的孩子,触动了心底某个角落?还是因为沈鸢那句精准得如同手术刀般直刺核心的赞美,让她胸口莫名地堵了一口气? 那口气在她独自在浴室里任由冷水冲刷时并未消散,反而在打开门看到那个蜷缩在门口的身影时,猛地窜了上来,驱使她做出了那个未经思考的动作。 “你的眼睛的确很美。” 她承认了。因为那是事实。 简十初的眼睛,是她见过的……最像湖泊的眼睛。清澈,温柔,仿佛蕴藏着某种沉静的力量,能轻易让人沉溺。十一年前是,十一年后依旧是。岁月似乎并未在那双眼睛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沉淀了更深邃的东西。 沈鸢…… 一个刚来的、陌生的作曲家。她凭什么用那样欣赏的目光看着她?凭什么用她擅长的、或许在无数场合用来撩拨过别人的华丽辞藻,来形容简十初的眼睛?那目光里的欣赏太过纯粹直接,不掺杂任何让人反感的杂质,反而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萧慕冉烦躁地蹙了下眉。这种情绪对她而言是陌生的,失控的。她不习惯,也不需要这样的干扰。 电脑屏幕还幽幽地亮着,屏幕上打开的是一份编曲软件界面,复杂的五线谱上标记着各种符号。这是她本该在晚上完成的工作。此刻她却毫无头绪。那些跳跃的音符仿佛都失去了意义,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昏暗灯光下简十初那双受惊的、像小鹿般湿润的眼睛,和她脸上那茫然又脆弱的神情。 她松开鼠标,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浴室的水声……她在门外……那双眼睛…… 一种久违的、名为“在意”的情绪,像细微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坚硬冰冷的心防。它来得如此突兀,如此无理,却让她无法像处理一个不和谐音符那样,轻易地将其剔除。 窗外,雨停了。 第24章 请教 午时的光线斜切入巨大落地窗,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流淌成一片灿金。萧慕冉独自坐在办公椅上,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屏幕上是尚未完成的乐谱。那些密集的音符,如同她此刻心绪里浮动又沉落的暗涌,复杂而难以捕捉。简十初轻轻推开她工作室厚重的隔音门,光影在她身后勾勒出一道温柔的轮廓。 “萧老师,”她的声音不高,“中午还有工作吗?” 萧慕冉指尖的动作凝滞了一下,那声称呼依然带着久违的生疏。她侧过头,目光掠过简十初光洁的额头和垂落的发丝,视线深处似有短暂的凝顿,随即又恢复了往常的淡漠。 “没有。”她简短回答,抬手关掉了屏幕。 简十初似乎松了口气,眉眼间松弛些许:“那收拾收拾?我在门口等你去食堂。”她转身的动作自然流畅,像一首流畅的练习曲。 就在她指尖刚刚触及冰凉门把手的一瞬,手腕突然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攥住。 简十初讶然回头。 萧慕冉的目光并未与她相接,而是越过她的肩头,投向门外走廊里两个探出的、带着促狭笑意的脑袋——许薇和周淼淼,显然正等着她们同行。 “今天不去了。”萧慕冉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啊?”许薇夸张地垮下脸,“别啊师父!听说今天食堂有烤生蚝!”旁边的周淼淼推了推眼镜,目光里却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简十初愕然,手腕处传来对方指尖不轻不重的力道和一丝微妙的温热。她低声问:“怎么了?” 萧慕冉终于松开手,指尖似乎迟疑地在空气中停留了一瞬,随即垂落身侧。她略略低头,视线落在简十初纤瘦的手腕上,语气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没什么。点外卖吧。” “外卖?”简十初更困惑了,眉头微蹙,“你不是……觉得外面的东西不卫生吗?” “偶尔一次,死不了。”萧慕冉已经拿出了手机,解锁屏幕的光映亮她专注的侧脸,下颌的线条清晰而冷峭。 简十初默默坐到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她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点选。隔着一张宽阔的胡桃木办公桌,空间骤然变得极其私人。午后的光影在桌面上推移,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旋转、沉浮。空气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和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晕。 这沉默并不令人窒息,反而滋生了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之感,像钢琴前一长段自然的休止符,酝酿着尚未成形的旋律。 当热气腾腾的两份烤牛肉拌饭外卖盒被打开时,简十初看着饭盒,不由得微微一怔。 图片上那慷慨铺陈的、泛着诱人酱色光泽的厚切牛肉片,此刻以一种堪称稀疏的姿态点缀在米饭上,寥寥几块,显得米饭格外苍白。巨大的落差如同演出海报与简陋现实的残酷对照。 萧慕冉连眼皮都没抬,直接拿起自己那份。她面无表情地用一次性塑料餐勺拨弄着,动作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很快,属于她的那份牛肉片被一片一片精准地转移到了简十初的饭盒里。绛红的肉片叠在她原有的几块之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山丘”,酱汁缓缓浸润着底下的米粒。 简十初看着饭盒里陡然多出的牛肉,又抬眼看向萧慕冉。 “你……干嘛都给我?”她声音低低的,“你自己怎么不吃?” 萧慕冉这才掀起眼皮,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沉沉地落在简十初脸上。那审视的目光先是掠过她微微惊讶的眼睛,然后顺着她小巧的下颌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她握着勺子、几乎没什么肉感的手腕上。那腕骨在窗边投入的阳光里显得有些过分伶仃,仿佛轻轻一折便会碎裂。 “闭嘴。” 萧慕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像乐谱上不容置疑的重音符号,“都瘦成竹竿了,风大点都能把你刮跑。” 简十初握着勺子的手指蓦地收紧了。塑料勺柄硌着掌心,带来微钝的痛感,但这痛感却奇异地化开,心里仿佛被投入了一枚温热的水球,暖意在胸腔里悄然扩散、弥漫。她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唇角无法抑制的上扬弧度。那笑意如同投入寂静湖面的一粒石子,漾开圈圈涟漪,无声地搅动了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 简十初嘴角的弧度像被无形的琴弦微微挑起,虽然很快被主人压下,却清晰地映入了萧慕冉的眼底。那笑意极淡,却像投入深潭的一缕微光,悄然拨动了沉寂已久的水面。萧慕冉倏地移开目光,侧脸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然而,就在那紧绷的线条之下,一抹极细微的弧度,如同蜻蜓点水般,在她向来冷峭的唇角边飞快掠过,旋即隐没无踪,宛如幻觉。 被刻意锁闭的旧时光闸门后,那些晦暗不明的情绪碎片,正凭借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缓缓漂移、重组。 办公室的门被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随即豁然洞开。总监顾晚乔穿着剪裁利落的长裤套装,身影斜倚在门框上,手里端着一个咖啡杯,视线饶有兴味地扫过桌上摊开的两份外卖盒子,尤其是简十初那份堆叠着双倍牛肉的饭盒。她嘴角噙着一抹洞悉一切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哟,二位,改良版工作餐?看来今天的食堂菜单,确实值得载入史册。” 萧慕冉眼皮都没抬一下,专注地拨弄着自己那份只剩下酱汁和米饭的盒子,仿佛顾晚乔只是一个移动的背景板。简十初则有些窘迫地放下了勺子,礼貌打招呼:“晚乔姐……” 顾晚乔的目光在简十初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暖意和萧慕冉刻意冷淡的侧颜之间流转了一圈,笑意更深。她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咖啡,意有所指地感慨:“挺好,工作搭档嘛,能吃到一起,比什么都强。”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又被一道身影短暂地遮蔽。小提琴作曲家沈鸢站在那里。她一头清爽的齐肩短发,穿着质地精良的烟灰色羊绒衫,目光清淡地扫过室内,掠过顾晚乔时似乎并无波澜,最终落在萧慕冉身上,像是沉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一丝极其细微的审视涟漪。 顾晚乔转过头,看到她,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不同寻常的亮光,脸上职业化的笑容瞬间变得柔和了些许,语气也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沈老师,还没去食堂?这个点食堂估计要收档了。” 沈鸢的目光并未在顾晚乔脸上停留,只是对着她淡淡颔首算是回应,视线重新投向萧慕冉,声音清冷平直:“萧老师,等你下午有时间了,想请教你一些问题。” 沈鸢的出现,不禁让简十初又想起来昨日尴尬的夸奖和萧慕冉在房间里的“紧逼。”萧慕冉眼里的温暖也再次化为深不见底的冰冷, “知道了。”萧慕冉终于抬眼,回应得也极其简短,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冷气流在较量、碰撞。 萧慕冉的冷淡回应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沈鸢眼波里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随即重归静谧。 她微微颔首,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顾晚乔方向,再无言语,身形一转便消失在门口,利落得如同一道骤然收束的音符。留下办公室里尚未散去的、无形的低温涡旋。 顾晚乔的目光追随着沈鸢的背影直至消失,指尖若有所思地在咖啡杯壁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叩响。 “你们两个……不好相处吗?”顾晚乔收回目光,挑眉笑了笑,那笑意里带着点玩味,看向闷头“吃饭”的萧慕冉,“慕冉,你觉得呢?你们俩站一块儿,半斤八两,足够把整个走廊冻成冰雕展了。” 萧慕冉终于咽下嘴里寡淡的米饭,抬起眼睑。她的视线没有看顾晚乔,而是越过她,落在简十初脸上。那目光里有一种奇异的专注,像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安全的存在。然后,她才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平平:“顾总监,你很闲?” 顾晚乔端着咖啡杯,非但不恼,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评价,低低地笑了起来:“哎呀行行行,不打扰你们二位改良营养餐了。”她施施然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意味深长的调侃,“对了慕冉,下次嫌弃食堂,记得提前通知后勤改进菜单。别总让人家小十初吃外卖。” 她眨了眨眼,留下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也离开了。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阳光在地板上移动了几分,桌上的外卖盒子散着残余的温热气息。刚才短暂的热闹和交锋,如同投入湖面的几颗石子,涟漪过后,水面下的暗流似乎涌动得更深了。 萧慕冉低下头,继续用勺子挖着盒内粘稠的酱汁和米饭,动作显得有些机械。 简十初看着她,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沉寂: “你……是不是记得?” 萧慕冉刮饭的动作顿住了。勺子在塑料盒底发出短暂的摩擦声。她没有抬头,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幕布,缓缓落下。 简十初的心跳悄然加速。她等待着,目光紧紧地锁在萧慕冉低垂的脸上,试图从那片阴影里捕捉一丝情绪的波动。窗外的阳光似乎变得有些刺眼。 许久,就在简十初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时,萧慕冉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的声音很低,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被时光磨砺过的低沉: “吃饭。” 只是极其简单的两个字,却像骤然绷紧的琴弦,发出低沉的嗡鸣。简十初的心猛地一坠,又被一股莫名的暖意托住。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饭盒里小山般的牛肉片,那绛红的色泽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润。 简十初拿起勺子,安静地吃了起来。酱汁的咸香混合着牛肉的韧劲在舌尖弥漫开来,味蕾的满足感却奇异地退居其次,内心深处那片荒芜多年的土壤,仿佛被这无声的、近乎粗暴的“记得”,悄然撬开了一道缝隙,有微小的暖流开始在缝隙里试探性地流淌。 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饭盒的细微声响。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拉出细长的、平行的光影条纹。 * 下午。 萧慕冉正对着桌面上的初稿沉默,眉间悬着挑剔的弧度。办公室里漫着钢琴反复试奏后的余音,空气里仿佛有未尽的音符漂浮着,却被窗边另一道温柔的音阶冲淡了。 简十初坐在午后阳光切割的光影里,垂着眼帘,指尖在琴键上轻盈流淌,像在安抚空气中看不见的毛边。那流淌的音阶近乎无声,有种安抚的意味。 这份寂静陡然被叩门声刺穿。 门开了,沈鸢提着小提琴盒率先踏入,她身后的演奏者季妍怀抱琴谱,神色谦谨。真正让萧慕冉搁下铅笔的,是那个走在最后的身影——顾晚乔,手里竟也捏着一份乐谱,指尖有些无意识地捻着纸张边缘。 萧慕冉抬眼,视线精准地落在顾晚乔身上,那眼神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极细微的涟漪。她没说话,冰封般的眸子里却浮起一丝明锐的探询:顾晚乔?这人向来只关心报表和进度会议,乐谱对她而言形同天书。此刻她出现在萧慕冉的作曲领地,实在反常。 顾晚乔显然意识到了那道目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避开了对视,眼神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几不可察地瞟向了沈鸢的方向。 沈鸢径直走向萧慕冉宽大的办公桌,仿佛没留意身后那点微澜。她将一份谱子推到萧慕冉面前,指尖在某一小节重重敲了两下,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萧老师,”她开口,语调像擦拭过的小提琴弦,干净却带着微妙的硬度,“这部分的衔接,总觉得处理得不够利落,像被什么东西拖住了脚。您是公司里实力最强的作曲家,这点东西,应该难不倒您吧?”最后一句,轻飘飘落下,像在试探冰层的厚度。 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简十初那边的钢琴声不知何时彻底停了。她微微侧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对峙的两人身上,像无声的默片观众。 她放下琴盖,无声起身,走到办公室一角的小吧台。热水注入杯中,细小的水流声打破了僵持的空气。 萧慕冉面上依旧不起波澜。她没看沈鸢,只垂眸扫向那份陌生的谱子。 五线谱上爬满了属于小提琴的蝌蚪符号,每个音符都带着弦乐的尖锐暗示。所有人都以为这位钢琴作曲家会迟疑一秒,至少略作沉吟。毕竟,这并非她的主战场。 可,没有。 萧慕冉直接伸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指尖拈起了那份谱子,纸张发出微弱的窸窣声。她另一只手已在旁边的草稿纸上利落地书写起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萧慕冉落笔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笔尖在纸上游走,流畅得如同早已成竹在胸。偶尔停下,也只是在一个音符上极短暂地悬停片刻,便迅速落下更精准的记号。那姿态,仿佛她笔下流淌的并非陌生的弦乐语言,而是早已融进骨血的母语。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手背跳跃的光斑也凝滞不动,似乎被这份专注所震慑。 简十初倚在沙发上,指尖绕着马克杯的杯沿轻轻摩挲,目光却未曾离开那支疾速移动的笔尖和萧慕冉冰雕般专注的侧脸。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神情,掠过她温润的眼底。 不过几分钟,一份改动过的谱稿被萧慕冉推到演奏者季妍面前,她接过,脸上写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与期待。季妍拿出小提琴,调试琴弦,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将琴弓搭了上去。 起初是小心翼翼的尝试,几个音符谨慎地流淌出来,带着审视的意味。很快,那旋律便挣脱了束缚,变得饱满而自在,如同山涧挣脱了寒冰的桎梏,泠泠而下。 萧慕冉改动之处,正是先前堵塞的关节,此刻如同打通了淤塞的河道,乐句衔接得天衣无缝,情感爆发得酣畅淋漓。沈鸢要求的“利落”在此刻被诠释得淋漓尽致,甚至多了一层呼啸而过的凛冽感。 最后一个音符悬停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季妍放下琴弓,脸颊因兴奋而微微泛红,几乎带着崇敬脱口而出:“太神奇了萧老师!完全不一样了!就像……就像把闷在盒子里的风突然释放出来了!” 沈鸢一直绷紧的下颌线条似乎松动了几分,她看向萧慕冉,眼神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东西。那并非单纯的挫败,更像某种被强行撬开的审视与确认。她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比先前低沉了些许:“萧老师……懂小提琴?”问句在末尾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 萧慕冉的目光终于从桌面抬起,平静地迎上沈鸢。她微微偏了下头,动作细微得像抖落肩上无形的尘埃。 “略懂。”两个字,轻飘飘落下。 办公室陷入一种奇特的寂静。空气仿佛被刚刚那精准如手术刀般的修改和小提琴迸发出的凛冽音流重新洗练过,冷冽而透明。沈鸢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琴盒边缘,皮革发出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她目光沉沉地锁在萧慕冉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精密仪器,试图找出隐藏的瑕疵或密码。 顾晚乔打破了这份沉重的安静。 “哈!”她短促地笑了一声,试图用惯常的爽朗驱散空气中无形的弦。 “我就说嘛!沈老师你还不信邪,非要拉着我来见证奇迹。萧老师出手,哪有搞不定的谱子?”她伸手拍了拍沈鸢的肩,那触碰带着熟稔的亲昵,眼神却飞快地在沈鸢微绷的侧脸上逡巡了一下,“现在亲眼看见了,服气没?”语气轻松,可那探究的目光却泄露了天机。 沈鸢没应声,只是动作利落地收好改动后的乐谱,纸张在她手中发出干脆的哗啦轻响。她转向顾晚乔,声音依旧平稳无波:“顾总监,晚上八点的月度报告,数据部分需要最终复核。” 顾晚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像是被精准地扎了一下,随即化为一种带着点无奈的了然:“好好好,这就回去伺候那些数字祖宗。”她转身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萧慕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又迅速移开。 沈鸢对着萧慕冉,非常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捕捉:“麻烦萧老师了。” 那点头与其说是致谢,不如说是一种对某种无形规则的确认。她带着季妍离开,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渐渐远去,节奏清晰得像某种倒计时。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拢,发出低沉的咔哒一声。原本被占据的空间骤然空旷,下午的阳光斜斜地铺进来,光柱里无数微尘悬浮、跳动。 萧慕冉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睛,微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如同薄刃在冰面上留下的一道微小划痕。她抬手,用指关节轻轻按压着太阳穴。 一直安静得如同背景的简十初,此刻端着两个杯子走了过来。她把一杯新添的热茶无声地放在萧慕冉微凉的指边,另一杯她自己捧着。 “吵?”简十初轻声问,声音像羽毛掠过水面。她没有看萧慕冉,目光落在自己杯中漂浮舒展的叶片上。这一个字,却精准地穿透了萧慕冉冰层般的表象。 萧慕冉按揉太阳穴的动作顿了一下。她睁开眼,目光落在简十初捧着杯子的手上。那只手白皙修长,指节处有常年练琴留下的薄茧。她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还好。”半晌,萧慕冉才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她并未碰那杯茶,目光却从简十初的手转向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的楼宇轮廓。 阳光的金边勾勒着她清冷疏离的侧脸,像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 第25章 项链 晚风初起,城市的喧嚣被高档住宅区的厚重玻璃过滤得只剩一层模糊的低鸣。 萧慕冉公寓里的餐厅,空气里最后一丝食物的暖香也渐渐沉静下去。简十初的目光落在沙发对面萧慕冉的侧脸上,她正垂眸专注地剥着一颗饱满的砂糖橘。 浅金色的汁水染上她细白的指尖,橘皮被一点点剥离,动作精确得像是在拆解一枚精密的器械零件。灯光落在她浓长的睫毛上,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 简十初的心跳忽然有些莫名的不齐整。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放得很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萧老师,晚上……有时间吗?” 萧慕冉抬起眼睫,那目光像带着重量,落在简十初身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她等待那声清冷的答复。 “嗯。” 萧慕冉只吐出这一个音节,把剥好的橘瓣放入口中,果肉酸甜的气息弥漫开了一瞬,又消散在沉寂里。 简十初绷紧的身体微微松懈,心底却又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失落。这声“嗯”,既是应允,亦是她们之间那层无形隔膜的冰冷回声。 简十初微微抿了下唇瓣,“楼下公园刚铺了新的步道灯,听说……光影效果不错。”她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自然,目光却像秋日卑微的露水,无声地滑过萧慕冉清冷的眉眼,又迅速垂落,凝固在自己脚下光滑的瓷砖上。 “一起出去走走?”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萧慕冉的目光在她微微低垂的头顶停留了片刻,瞳孔深处有什么细微的东西一闪而逝。随即,她轻轻将砂糖橘放在面前的茶几上,那动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意。 “好。”一个字,简洁,像一粒冰珠掷入沉寂的湖面,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 夜空是深沉的丝绒蓝,夜风在踏出公寓楼门的瞬间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特有的凛冽,卷起几片梧桐的枯叶在脚边盘旋。步道两旁新安装的嵌地灯果然亮了,散发出柔和的暖白光晕,犹如一串遗落人间的星轨,在沉沉的夜色里蜿蜒伸展,指引着方向。 她们并肩走在光的河流里,脚下是铺得极其平整的塑胶路面,踩上去只有细微的弹性回馈。高的梧桐枝丫在头顶勾勒出深黑的剪影,将这小小的光带温柔地框住。 起初,只有脚步声和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影子伴随着她们。一种被刻意维持的、安全的沉默横亘其间。 简十初悄悄侧过脸,看向身边的萧慕冉。她的轮廓在稀薄的天光里显得异常清晰而冷硬,下颌绷紧的线条,微微抿着的唇,都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十一年前那个小学时代会在放学路上分她半根红豆冰棒、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女孩,如今站在这片精心雕琢的夜色里,裹着一层厚厚的、名为陌生的寒霜。 这沉寂几乎令人窒息。简十初深吸了一口带着晚凉和草木气息的空气,像是终于鼓起了某种莫大的勇气,低声问道:“你……能不能跟我聊聊天?”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害怕惊飞一只停驻在枯枝上警戒的林鸟。 萧慕冉的脚步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短到简十初几乎以为是错觉。她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简十初脸上:“你想聊什么?” 那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琴键上稳定按下的一个中音,既不热情亦非拒绝。 话题不经意滑向了白天那个意外插曲,仿佛浮木终于漂到了触手可及之处。 “白天,” 简十初的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柔和,“沈鸢……她拿着小提琴谱子来找你,我们都以为……” 她停顿了片刻,斟酌着用词,将“你会毫不留情地甩冷脸拒绝”咽了回去,转而说,“以为会挺麻烦的,没想到你几分钟就处理了。” 萧慕冉的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动了一下,那点弧度太浅,瞬间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 “跨弦奏法,几个过渡音程的指法设计不够流畅,再加上处理不够到位,导致音色生涩断层。” 她的解释简洁如乐谱上清晰的标记,“调一下指序和弓法分布,自然就通了。” 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项司空见惯的基本原理,而非她对一个明显带着试探与些许竞争意味的同行施与的援手。简十初却听懂了这份平淡之下不动声色的强大与从容。 “顾总监。”萧慕冉继续说着:“她安排同居的时候,你怎么想的?” 简十初猝不及防,脚步乱了一拍。石子在她脚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停下,转头看着萧慕冉。路灯的光恰好落在萧慕冉头顶,在她深刻的眉眼处投下浓重的阴影,使得那双眼睛里的探究之色更加咄咄逼人。 “我……”简十初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仿佛直达肺腑深处,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我很意外,真的。” 她坦白道,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发哑,“完全没想到会是你……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新住在一个屋檐下。” 她望向远处隐约的楼房轮廓,“当时在公司,我看到对面办公室门牌上写着‘萧慕冉’的名字时……我……”她摇摇头,没有说下去,唇边浮现一丝苦涩的弧度。那一刻的震动与无措,此刻回想起来依然清晰如昨。 萧慕冉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移开目光,重新迈开步子,沿着小径向前走。简十初默默跟上。 话题似乎又走到了尽头,沉默再次试图弥漫上来。简十初的指尖在身侧无意识地绞着风衣的衣角,内心翻腾着一个盘桓了两个月之久的念头。 同居的每一日,都是萧慕冉在无声地承担着一切——宽敞的公寓、明亮整洁的厨房、冰箱里永远充足的食物……而她,简十初,像个闯入者,心安理得地享用着这一切。 “那个……”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我来公司,也都两个月了,工资……发过两次了。” 她停下来,像是要积蓄足够的力量,才能把后面更沉重的话推出来,“我不能……一直这样,白白住在你这儿……还一直蹭吃蹭喝吧?” 她继续补充:“跟那个什么,‘金主’和‘金丝雀’似的。” 空气仿佛瞬间冻住了。萧慕冉猛地停下脚步,动作快得让简十初猝不及防,额角几乎蹭到她轮廓清晰的下颌线,一股清冽微冷的雪松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萧慕冉的声音微微沉了下去,像骤然按下一串低音和弦,“少看点那些没营养的小说。” 她转过身,目光沉沉地锁住简十初,那眼神里有种不容错辨的、被冒犯似的愠怒,瞬间击穿了平日里那层高冷的表象。 “简十初,你把我当什么了?” 这句问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简十初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的寒意和无措。 简十初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有些慌乱,萧慕冉眼中那抹清晰的刺痛让她心头一缩,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带着急于辩白的急切:“我……没有,我有钱的,两次工资,再加上我……卡里原本的积蓄,怎么也有快三十万了……” 她下意识地想去触碰萧慕冉的手臂,抬起的手却又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简十初。”萧慕冉的声音打断了她,不再是刚才的愠怒,反而奇异地软化下来,像坚冰表面悄然流过一道温润的溪水。她的目光依旧落在简十初脸上,却似乎穿透了她此刻的慌乱,望向更久远的深处。 “你小学五年级,那场暴雨,被淋得浑身湿透,发烧到迷糊,是谁二话不说,把你拖回家里,霸占了你母亲的卧室让你躺下?” 她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清晰无比地落入简十初耳中,掀起记忆的狂澜。 那个模糊却滚烫的雨季午后瞬间在简十初脑中炸开——倾盆大雨隔绝了世界,她冷得牙齿打颤,滚烫的额头抵着一个同样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肩膀。萧慕冉那时也才那么小,却死死攥着她冰冷的手腕,小小的身影在雨幕里拖着她前行…… “后来,”萧慕冉的声音将她从泛滥的回忆里拉回,“你妈妈出差,钥匙丢了,你坐在楼道口像个没人要的可怜虫,是谁在公园石椅上陪你看了一夜星星?” 那夜的星光仿佛再次落了下来,带着青草和露水的气息。简十初记得自己哽咽着说害怕,身边那个沉默的女孩只是轻轻哼起一段不成调的曲子,那成了她慌乱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萧慕冉微微叹息一声,几乎不可闻,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此刻紧绷的空气:“现在,又跟我算这些?” 路灯的光在她深色的瞳孔边缘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那份熟悉又陌生的温柔,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漫过简十初心头那道名为“亏欠”的堤坝。 “十初,我们之间,不该有‘金主’,更不该有‘金丝雀’。你住在这里,只是因为你是简十初,仅此而已。”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平缓而郑重,像在乐谱上划下一个不容置疑的终止线。 这就代表,如果是别人,萧慕冉就不会这样,只因为是她,是简十初。 巨大的暖意混杂着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简十初仓促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前光滑的石板路面,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逼回那股汹涌的热意。 “我……” 她喉咙发紧,所有的辩驳和不安都在那份沉甸甸的温柔面前溃不成军,只剩一片茫然的空白。 还能说什么呢?任何的言语在这份跨越了漫长时光、此刻骤然具象化了的守护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她无措地抬起眼帘,目光茫然地掠过萧慕冉清冷依旧却不再冰寒的侧脸,越过绿化带边缘低矮的冬青,无意识地投向马路对面。 霓虹绚烂的光海骤然涌来,其中一块长方形的灯牌却像被施了魔法,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视线。 那是一家新开的饰品珠宝店。巨大的玻璃橱窗流光溢彩,映照着城市喧嚣的灯火和人影。橱窗上方,一块设计简约却不失格调的灯牌正静静亮着,清晰地映出三行字: 纯银玫瑰初绽限定 坚韧如银温柔绽放 献给灵魂深处的独一无二 灯牌下方,是精心勾勒的项链产品图——一枝含苞待放的玫瑰,枝干缠绕着纤细的藤蔓,每一片花瓣的边缘都闪着清晰锐利的光泽,花苞中心,一点极小的钻石微光,如同被锁在冰层下的火焰。 那玫瑰的姿态,孤绝又温柔,在喧嚣的城市光影里,散发着一股遗世独立的清冷美感。 简十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怔怔地望着那朵凝固在灯光里的银玫瑰,一个被刻意忽略的日期闪电般劈开脑海——还有一周。 仅仅一周,日历就将翻到那个特殊的日子,萧慕冉的生日。 那份长久以来因不知送什么礼物而生的茫然无措,此刻竟在这朵冰冷的银玫瑰项链前尘埃落定。这朵玫瑰,像一首无声的赋格,精准地叩响了萧慕冉灵魂的每一个音符。 花型的孤绝冷艳恰似她拒人千里的表象,藤蔓的柔韧缠绕又像她深藏不露的坚持;纯银的光泽映照着她的才华,而那花蕊处微弱的钻石星火,不正是她偶尔泄露的温柔吗? 除了这个,还能送什么?什么才能配得上这十一年漫长空白后再次靠近的微妙? 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无意识地攥紧了外套柔软的布料。那些掠过心头的构想——精致的钢笔、厚重的乐谱、冰冷的电子设备……都在瞬间被那股无形的冷冽感否定。 就在这时,一点冰凉突兀地、轻柔地落在简十初的鼻尖上。 她微微一颤。还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细小的、晶莹的白色晶体,带着初生的纯净与轻盈,悄无声息地从墨蓝的天幕深处飘洒而下。 简十初猛地抬起头。 雪。 下雪了。 第26章 初雪 是初雪啊…… 深邃的、天鹅绒般的墨蓝色天幕之上,细小的白色精灵正无声地翩跹而降。它们旋转着,在路灯暖黄的光柱里飞舞,像被灯光打亮的碎钻,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晕。 雪花越来越密,温柔地落在她的发顶、肩头、睫毛上,带着初临人世时才有的那份纯净与轻盈。 “下雪了……”简十初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孩子般的惊奇和纯粹的喜悦。她仰着脸,任凭那些冰凉的吻贴上她的脸颊和微张的唇瓣。 灯光温柔地笼罩着她仰起的侧脸,勾勒出那无可挑剔的轮廓——饱满光洁的额头,挺秀的鼻梁,微微张开似要捕捉雪瓣的唇,以及精致的下颌线,每一处弧度都如同造物主精心雕琢的艺术品。细小的雪花沾染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微微颤动,像栖息在她眼睑上的银蝶。 风雪之中,她像一尊被遗忘在凡尘、此刻却沾染了人间鲜活气息的玉像,清冷又生动,纯粹得让人屏息。 萧慕冉停下了脚步。她站在离简十初半步之遥的地方,目光从漫天飞舞的雪花缓缓移开,最终落在身侧这张熟悉的、此刻却因初雪的惊喜而被赋予了一层朦胧光晕的脸上。 雪片在她鬓边融化,留下细微的水痕,灯光透过纷纷扬扬的雪幕,为这张仰起的脸庞镀上了一层近乎圣洁的柔光。那张脸,褪去了平日的温婉柔和,在雪夜的映衬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凛然不可侵的绝美。 一种近乎失控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萧慕冉的心跳。那是一种想要拂去她睫毛上雪花的冲动,一种想要触碰那份温润无瑕的冲动。她的右手,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牵引,微微抬起,朝着简十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顶伸去。指尖在寒冷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轨迹。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柔软发丝的瞬间,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猛然回卷。 她在做什么?十一年横亘的陌生与隔阂,此刻因一场初雪和一次散步就妄图逾越?指尖僵在半空,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现在的身份,横亘的十一年空白光阴,公司里那些无形的目光……这个动作,仿佛太过越界,太过唐突。 指尖僵在半空,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收回?那将留下怎样尴尬而笨拙的痕迹?像一个欲盖弥彰的笑话。 电光火石间,指尖终究还是轻轻落了下去。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也带着一份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仓促,萧慕冉的掌心在简十初的发顶极其短暂地停留、拂过。 一个近乎于梳理的动作,却又远没有那么自然从容。那触感,比她想象的更柔软,也更冰凉。沾了雪的头发丝带着寒意。 简十初的身体明显地震颤了一下,像被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 她转过头来,那双盛满了漫天雪花惊喜的眼眸,此刻凝固了,带着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直直地望向萧慕冉。卷翘的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雪粒,随着她睁大眼睛的动作而轻轻颤动。 路灯的灯光在她清澈的眼底投下细碎迷离的光斑,那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绪——先是纯粹的惊愕,如同平静湖面被骤然投入巨石;随即,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确认的、带着巨大暖意的光芒,如同破冰的春水,极其缓慢地从那双澄澈眼底的惊愕深处晕染开来,越来越亮,越来越生动。 空气仿佛静止了。漫天雪花无声地飘落,世界只剩下彼此在这片晶莹幕布下的对视。 萧慕冉的手指在她发顶停留了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瞬,便迅速地、带着一丝狼狈地收回,垂落在身侧。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指尖残留的奇异触感,像带着微弱电流,沿着手臂的神经一路蔓延回胸腔,让那颗惯于沉寂的心跳猛地错了一拍。她想移开视线,但简十初那双被雪光和惊诧点亮的眼睛,像带着无形的磁力,牢牢地锁住了她。 简十初的嘴唇微微张开,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脸颊上被雪花亲吻后的冰凉还未褪去,此刻却飞快地涌上了一层更为鲜明的热度,从颧骨一直蔓延到耳根,在清冷的雪夜里灼烧起来。刚才头顶那一下极其短暂、极其轻柔的触碰,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远比初雪初降时更为汹涌澎湃。 萧慕冉强迫自己率先移开了目光,视线投向旁边被薄薄积雪覆盖的灌木丛顶。喉间有些发紧,她清了清嗓子,声音被寒风削得更显低沉紧绷,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稳:“冷吗?” 问出这句,她自己都觉得生硬得像石头。 简十初还沉浸在方才那短暂触碰带来的巨大余震里,心跳如鼓。萧慕冉的声音穿透纷乱的思绪,她才猛地回过神。 “……还好。”她轻声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有些冰凉的指尖。 萧慕冉的目光落在简十初微微泛红的鼻尖和透着凉意的双手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抬手解开了自己颈间那条厚实的米白色羊绒围巾。手指的动作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利落,甚至因为解得太急,围巾尾端缠绕的搭扣卡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响。 她上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本就微小的距离。属于萧慕冉的气息瞬间变得清晰可闻,那熟悉的、冷冽而纯粹的雪松香气,像北国森林深处最干净的空气,骤然扑面而来,强势地侵入了简十初的呼吸领域。 围巾带着萧慕冉的体温。那是一种微温的暖意,并非滚烫,却足以驱散夜风的寒意。 围巾被萧慕冉轻轻抖开,然后一圈、又一圈,极其仔细地缠绕在简十初裸露的脖颈上。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带着几分固有的利落甚至生硬,但那专注的姿态,却像是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 羊绒柔软厚实的质感瞬间隔绝了冷风,温暖如同被拥抱。更强烈的,是那丝丝缕缕、无处不在的清冷雪松香气,温柔地将简十初整个包裹起来,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独属于萧慕冉的气息所标记、所笼罩。 这气息如此霸道地渗入她的每一次呼吸,几乎带来一种轻微的窒息感。 缠绕第二圈时,萧慕冉冰凉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了简十初温热的颈侧肌肤。 “嘶……” 冰冷的触感如同小小的冰针扎了一下,简十初毫无防备地缩了一下脖子,肩膀微微耸起。 萧慕冉的动作瞬间停滞。缠绕围巾的手指仿佛被那温暖的肌肤烫到,猛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残留的冰冷与她手心感知到的简十初颈侧的温度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她也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手,那动作带着一丝狼狈的慌乱。围巾剩余的部分松松地搭在简十初颈侧,缠绕的动作被打断。 简十初清晰地感受到了颈侧肌肤上那转瞬即逝的冰冷触感,以及对方手指骤然撤退时带起的那一小股慌乱气流。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萧慕冉垂在身侧、指节因为寒冷而微微泛白的手上。 “你手那么凉,”简十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目光落在萧慕冉那几根仿佛浸过寒冰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还把围巾给我?”她的话语里带着真实的困惑和一丝不赞同。 “习惯了。”萧慕冉回答得极其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下意识地将那只冰凉的手插进大衣口袋,试图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那姿势,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感。 习惯?习惯什么?习惯寒冷?还是习惯忽略自身的感受? 简十初的心口莫名地揪了一下。小学时的萧慕冉虽然安静,但小手总是温热的,会紧紧牵着她在操场疯跑……眼前这个周身萦绕着拒人千里之外寒意的人,让她感到陌生,又涌起一阵剧烈的、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看着萧慕冉指节处那抹明显的、如同冻伤般的青红色,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带着萧慕冉体温和气息的围巾暖烘烘地贴在颈间,而给她围巾的那个人,指尖却冷得像冰。强烈的反差感让她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酸胀,冲破了所有的迟疑和顾虑。 不等萧慕冉有任何反应,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的冲动,简十初没有任何征兆地伸出手,精准地抓住了萧慕冉刚刚插进衣袋、还没来得及焐热的手腕。温热的掌心瞬间包裹住那片刺骨的冰凉。 萧慕冉浑身一震,几乎是反射性地想要抽回。 但简十初握得很紧,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她用自己的双手,将那冰凉修长的手指牢牢包裹住,试图将自身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肌肤相贴的触感清晰无比:萧慕冉的手指比她的长了半个指节,指骨更加清晰有力,掌心却一片寒凉;而简十初的手则温润、柔软,带着常年触碰琴键留下的细腻。 暖意如同涓涓细流,从相接的皮肤开始蔓延。 简十初专注地、小心翼翼地揉搓着那只冰冷的手,仿佛呵护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珍宝。雪落在她们交叠的手上,迅速融化,留下细小的水痕。 然而,这过分的亲昵感如同一盆冷水,顷刻间浇醒了简十初。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逾越了他们重逢后小心翼翼维持的距离,更是触碰了萧慕冉讳莫如深的禁忌。公司里谁不知道萧慕冉极度的个人空间感?她厌恶任何不必要的肢体接触,那是她构筑堡垒的一部分。 一股巨大的尴尬和惶恐瞬间攫住了她。简十初如同被电击般,飞快地松开手,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滚烫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耳根,在雪夜的低温中显得格外醒目。 “抱歉。”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语速极快,“我忘了……你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她低下头,视线慌乱地落在自己沾了雪沫的靴尖,不敢再看萧慕冉的眼睛,生怕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到熟悉的冷漠或厌恶。 手腕上骤然失去的温热包裹,让萧慕冉的手指在寒冷的空气中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肌肤柔软的触感和那份固执传递过来的暖意。那暖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不喜欢吗? 似乎并没有。 那只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防御姿态,一种隔绝外界、保护自我的本能。而此刻,防御被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一道缝隙,侵入的并非预想的喧嚣与烦扰,而是一泓小心翼翼、带着怜惜的温泉。 看着简十初低垂的发顶,那泛红的耳廓在雪光下脆弱又可怜,萧慕冉心底那块坚硬的冰层,仿佛被这场景无声地敲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纹。她不喜欢解释,更不习惯袒露心绪,但此刻,一种陌生的冲动驱使着她,不愿让这无声的尴尬蔓延。 就在简十初的手即将完全缩回自己口袋的瞬间,一只微凉但异常坚定的手,更快地重新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简十初惊愕地抬起头,撞进萧慕冉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眼神依旧深邃,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寒冽,多了一丝她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光。 “伸出来的手再缩回去,”萧慕冉的声音响起,比雪花落在围巾上的声音更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喑哑的质感,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不尴尬吗?” 她的话语没有指责,也没有解释,更像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然而,这平静之下蕴藏的力量却让简十初忘记了挣扎,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萧慕冉没有松开手腕,反而顺势拉过简十初的手,无比自然地将那只依旧带着自身温热余韵的手,连同自己冰冷的手一起,牢牢地握在掌心,然后不容拒绝地、一同揣进了自己温暖的大衣口袋深处。 宽大的口袋瞬间被填满。萧慕冉的手依然冰凉,但掌心却紧紧包裹着简十初的手。那份紧握的力道,既不粗暴,也不敷衍,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置疑的安稳感。 简十初的手指被动地蜷缩着,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细腻的纹理和那缓慢回升的温度。萧慕冉的手此刻像一个渴望汲取温暖的孩童,固执地抓着她这只“暖炉”。 空气里弥漫着沉默。不再是之前的尴尬和小心翼翼,而是一种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密连接所凝固的、充满张力的静谧。围巾上冷冽的雪松香似乎被体温蒸腾得更加清晰,丝丝缕缕缠绕在简十初的鼻尖。 雪落在她们的发顶、肩头,落在萧慕冉浓密的睫毛上,她也没去拂拭。她的目光平视着前方被雪覆盖的小径,侧脸线条在路灯和雪光的映照下,显得比平日柔和了几分,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专注。 “回家。”萧慕冉再次开口,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却像是为这奇妙的插曲画下了一个不容置喙的句点。 她迈开步子,拉着依旧有些怔然的简十初,沿着被新雪覆盖的小径,朝着公寓的方向走去。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加剧。路灯的光柱里,密集的雪片如同被无形的手搅动,疯狂地旋转舞蹈。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刮过耳朵如同钝刀。脚下的雪层迅速地增厚,每一步踏上去,都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又孤独的声响。 第27章 喜欢 暮色彻底沉降,将公寓酿成一杯微凉的琥珀酒。 落地窗外,雪还在下。城市的光河无声奔涌,却漫不进这方过分寂静的空间。 简十初蜷在沙发深处,指尖捻着书页一角,许久未翻动。悬疑小说的铅字在眼前模糊成一片,只留下封面上那个扭曲的时钟图案,滴答作响般敲在心上。 主卧的门开了。 水汽裹挟着清冽的雪松气息悄然弥散。萧慕冉走了出来,像一泓刚从冰川裂隙中流出的冷水。深蓝色丝质浴袍妥帖地裹住纤秾合度的身段,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后,蜿蜒的水痕顺着优美的颈部线条滑落,没入深蓝的领口,洇开一小片更幽暗的湿迹。她步履无声,目光掠过沙发上的身影,深海般的瞳仁里未起一丝波澜,如同审视一件静置于角落的乐器。 无声地,她走向开放式厨房的岛台。骨节分明的手拿出两只素白茶杯,挖入澄澈的蜂蜜柚子酱。热水倾注,蒸腾的白雾瞬间模糊了她清冷的侧脸。水声细微,动作带着一种精心谱曲般的流畅韵律。 两杯温热的蜂蜜柚子茶置于矮几。淡金色的液体在暖光下漾着柔润的光泽,细小的柚子肉粒在杯底沉浮。 “谢谢。”简十初的目光终于从书上抬起,声音轻柔得近乎气音。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微凉的指尖感受着杯壁透出的熨帖温度,凑近唇边。 温热的液体滑入口中,柚皮的微涩与蜂蜜的清甜在舌尖弥漫开,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她一口口啜饮着,仿佛这杯茶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嗯。”萧慕冉喉间逸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回应。她已在旁边的单人沙发落座,拿起搭在扶手上的白毛巾,开始擦拭潮湿的发尾。动作间,微小的水汽和雪松的清冷气息在空气中悄然浮动,与蜂蜜柚子的暖香无声交融。 静默流淌着,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看的什么?”萧慕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粘稠的空气。她并未抬头,目光依旧专注在手中缠绕着发丝的白毛巾上,语调随意得像掠过水面的风。 “一本悬疑小说,”简十初的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关于时间悖论和……身份迷失。”她顿了顿,补充道,目光却飘向窗外遥远的灯火。 “嗯。”又是一声轻应。萧慕冉将毛巾换了一个方向,擦拭着另一侧的发梢。她的侧脸在灯光下轮廓分明,像精心雕琢的玉石,看不出情绪。 沙发扶手上的手机屏幕倏然亮起,嗡的震动声在寂静中格外突兀,如同刺耳的不和谐音。简十初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她放下杯子,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的脸——那是一张足以让任何光线都沦为陪衬的容颜,此刻却因屏幕上的内容而瞬间蒙上一层困惑的阴影。 一张陌生男人的照片。白衬衫,无框眼镜,笑容温文得体,背景是医院长廊。发件人:妈。 她的眉心无声地聚拢,鸦羽般的睫毛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一丝茫然的抗拒掠过澄澈的眼眸,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指尖尚未做出反应,手机已在掌心疯狂地震动起来,“妈”这个字在屏幕上跳跃,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她划开接听。 “妈?” “初初啊,照片看到了吗?”母亲的声音穿透电波,裹挟着精心酝酿的热情和不容置喙的决心,“怎么样?斯斯文文的吧?妈妈可是打听了好久才挖到的宝贝!你们余阳市市中心的甲级医院的陆医生,正经博士!家里父母都是老教师,底子干干净净……” 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如泄洪般汹涌。 简十初握着手机,指节因用力而隐隐泛白。杯中的蜂蜜柚子茶袅袅升腾着雾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眼帘。 “妈,您突然……” “哎呀,傻闺女!”母亲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过来人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眼光不要太挑!现在还觉得早?一眨眼年纪就上去啦!到时候好的全被别人挑走了,哭都来不及!这个小宋,我托了多少关系才搭上话,人家忙得很,就明天晚上有点空,一起吃个饭,认识认识!多好的缘分!不许说不去哦!”话语密集得如同冰雹,砸得简十初毫无招架之力。 那沉甸甸的、混合着关爱与焦虑的期待,像一张湿透的网,隔着千里电波将她紧紧缠绕。拒绝的话语在唇齿间艰难翻滚,最终被那份熟悉的、令人窒息的“为你好”彻底压制下去。她太懂得母亲这种语调背后潜藏的忧惧——关于年龄,关于世俗眼光,关于一个女性“完整”人生的定义。 “……知道了。”最终,她垂下眼帘,声音低微下去,带着一种被抽走力气的顺从。蜂蜜柚子茶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她的视线。 母亲又絮絮叨叨嘱咐了几句“穿得体面点”、“大方开朗些”,才心满意足地收线。 通话结束的忙音在耳边空洞地回响。简十初握着发烫的手机,目光抬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求助意味,投向沙发另一侧的萧慕冉。 萧慕冉早已停下了擦拭头发的动作。白色的毛巾松松地搭在深蓝色的浴袍上,她的目光正落在简十初脸上。 那双眼睛比平日更显幽邃,像沉在寒潭底吸收了所有光线的墨玉,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有暗流在冰面之下无声涌动。刚才那通电话的每一个字词,都清晰地落入了这片深潭之中。 “你明天要去相亲?” 萧慕冉开口。声音依旧是惯常的平稳,语调甚至没有一丝上扬。然而这句话本身,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空气中最后一点伪装的平静。 空气瞬间凝滞。简十初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种莫名的压力让她喉头发紧。她仓促地点头,喉间挤出一个短促的“嗯”,随即像是急于解释某种并非自愿的处境,低声道:“嗯……我妈介绍的……推不掉……” 一丝无奈和不易察觉的窘迫悄然泄露。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话语的真实性,手机屏幕再次刺眼地亮起。一条崭新的微信好友申请:【你好,我是陆铭哲。阿姨给的名片,幸会。】 简十初盯着那行字,心底涌起一阵冰冷的乏力感。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片刻,出于礼貌,她终究还是按下了那个刺眼的“接受”。 几乎是瞬间,对方的消息抵达:【简小姐你好,我是陆铭哲。抱歉打扰。阿姨想必已说明情况?明天见面,不知你几点方便?餐厅我来安排可以吗?】 礼貌周全,效率极高。 简十初的手指在屏幕上短暂停留,缓慢敲击:【陆医生你好。明晚五点半后可以。地点您定。】 她用词克制,不流露任何温度。 【好的。稍后地址发你。期待明日初见。】对方回应迅速。 【嗯好。】她只回了两个字,像是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屏幕熄灭。客厅重新被柔和的壁灯光笼罩。简十初抬起头,发现萧慕冉的目光似乎在她放下手机的瞬间就已移开,重新落回膝头那条毛巾上。那短暂的凝视,如同错觉。 “明天……” 简十初顿了顿,声音轻得快要融入空气,“下班就不用等我了,我自己回来就好。” 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稀松平常,像在陈述一个与对方无关的日程变更。 萧慕冉的视线停留在毛巾细微的纹理上,深蓝色的丝质浴袍在膝盖处泛着沉静的幽泽。她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从喉间溢出一个平淡无波的“嗯”。那声音极轻,短促,像一颗微尘落在空旷的殿堂里,瞬间被寂静吞没。 “那……我先去休息了。” 简十初站起身,柔软的针织衫下摆垂落。 “晚安。” “嗯,晚安。”萧慕冉的声音平稳依旧,没有丝毫涟漪。她甚至没有抬头。 简十初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脚步无声。门扉轻轻合拢,隔绝了客厅的光源和气息,也隔绝了沙发上那个穿着深蓝浴袍的身影。 咔哒。 极细微的门锁咬合声。 沙发上,萧慕冉凝固的姿态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茶几上那两杯柚子茶——一杯在她手边,还剩浅浅一口温凉;另一杯,属于简十初,杯口边缘清晰地印着一圈淡而湿润的水痕,是她刚才喝水时唇瓣留下的印记。 萧慕冉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地定格在那圈暧昧的湿痕上。一种陌生的滞涩感骤然攥紧心脏,沉重而突兀。 她在乎? 这个念头荒谬地跳出来,带着锋利的棱角。 凭什么在乎?她们之间,隔着十一年的光阴鸿沟,隔着公司安排的搭档关系,隔着这层看似靠近实则疏离的同居外壳。逻辑链条清晰,坚硬如铁轨。 然而内心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却分明被投入了一颗无声的石子。涟漪在无人窥见的黑暗深处扩散,撞击着冰层下某个坚硬而陌生的角落。 一种莫名的烦躁悄然升起。她烦躁地将膝头的毛巾揉成一团,布料在指间发出细微的呻吟。 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那扇紧闭的白色房门。门内一片寂静,仿佛无人存在。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萧慕冉伸出手,指尖并非端起自己的杯子,而是探向了简十初留下的那杯茶。冰凉的瓷壁贴着指腹。她的目光未曾离开杯口那一圈唇瓣留下的、微微凹陷的水痕。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的食指指尖,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那片湿润的痕迹。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温凉的触感,混合着蜂蜜柚子残存的微甜气息,仿佛直接触碰到了片刻前那柔软的、曾经啜饮过茶水的唇瓣。 一股细微却清晰的电流感,毫无征兆地从指尖窜入,沿着手臂的神经脉络,直击心脏。她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到,倏然收回。呼吸在那一瞬间有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她在做什么? 这个突兀的、超出所有行为逻辑的动作,让她自己都感到惊愕。一种陌生的、带着灼热感的狼狈瞬间攫住了她。 萧慕冉迅速收回手,紧紧攥住膝头已经被揉皱的毛巾,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潭般的眼底,清晰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和自我厌弃。 她端起自己那杯凉透的茶,仰头将最后一点冰冷的、带着苦涩余味的液体灌入喉咙。冰冷的刺激压下了一点心口的灼热,却又翻搅起更深的混乱。 她站起身,像要逃离这无形的战场。深蓝色的浴袍衣摆无声拂过地面。 走向卧室前,她的目光最后扫过那杯被简十初遗落的、杯口印着水痕的蜂蜜柚子茶,杯子边缘那圈湿痕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像一个无声的质问。 她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门扉在身后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仿佛要将刚才那瞬间失控的触碰和心底翻涌的惊澜,彻底锁死在门外。 * 门扉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客厅里最后一线微光,也将那个带着雪松水汽和冰冷压抑气息的身影隔绝在外。 简十初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无声地滑落,最终跌坐在柔软的地毯上。 黑暗中,她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喘息,像搁浅的鱼终于跌回深水,却发现自己仍在缺氧的窒息边缘。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蜂蜜柚子茶温润微甜的触感,一种肤浅的安慰,此刻却显得如此讽刺。 相亲……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铅弹,沉沉地嵌入她的意识。 陆铭哲?医生?文质彬彬? 母亲热切而笃定的话语还在耳边盘旋,如同循环播放的嘈杂背景音。 “趁早挑挑”、“年纪上去就不好找了”。一种深重的疲惫和巨大的荒诞感交织着,如同浑浊的浪涌,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 说实话,她真的没有想过要与一个男人结婚。 前路茫茫,婚姻与伴侣,从未被她郑重地纳入自我人生的版图。 如果真的要找一个伴侣,那么她的性取向……? 这个巨大的、带着金属冷光的问号,裹挟着前所未有的汹涌力量,如同蛰伏已久的深海巨兽般,狰狞而蛮横地浮出意识冰冷的水面。 简十初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感情这种东西,尤其是关乎自身性向这种核心身份的探索,如同被她刻意遗弃在孤岛上的沉重行囊,她从未想过需要打开检视,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开那座岛屿。 此刻,这个被刻意悬置、刻意遗忘、甚至刻意掩埋的问题,带着不容回避的尖锐棱角,骤然刺穿了她苦心经营的堡垒外壳。 它不仅仅关乎“喜欢同性还是异性”的标签,更直指“简十初”这个人存在的核心。 她究竟渴望什么样的情感联结?她的灵魂会被何种特质真正吸引并产生共振?她的心跳究竟在为谁而狂乱失序?她的身体为何会对特定的触碰产生如此激烈而陌生的化学反应?她的不婚主义,那座精神的圣殿,是否建立在对自己真实**的刻意忽视之上? 这些问号,不知为何在简十初脑海中指向一个名叫“萧慕冉”的女人。 从重逢后的生疏到现在可以说“晚安”与“几乎是本能”的保护对方,还有最重要的是萧慕冉的靠近和今晚的种种接触…… 该死!这到底怎么回事?! 明明……明明都是同性啊!为何萧慕冉一丝一毫的靠近、触碰甚至仅仅是存在本身,都能轻易搅动她身体里最原始的本能反应?那加速的心跳,那脸颊无法抑制的滚烫,那指尖仿佛被烙铁烙印般的麻痒……她在想什么!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着。 黑暗中,另一个声音如同幽灵般浮现,冰冷而锐利:难道……难道她喜欢上萧慕冉了? 这个从未尝试触碰的疑惧,此刻**裸地悬在意识深渊的上方。 她猛地从地毯上挣扎起来,动作带着一种溺水者的慌乱。脚步虚浮踉跄地冲到窗边,仿佛窗外冰冷的光能给她答案。 “哗啦!”厚重的、隔绝一切的遮光窗帘被她近乎粗暴地猛地拉开。 城市璀璨而冷酷的灯火,如同一条冰冷无情的银河,瞬间倾泻而入,无情地吞噬了卧室角落里的阴影,也将她苍白失血的脸庞清晰地映照在冰凉如镜的玻璃窗上! 灰蒙蒙的玻璃上,映出一个模糊而陌生的轮廓。 那个被世俗赞美为“绝世容颜”的影子,此刻只剩下茫然的苍白、无措的疲惫、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惊涛骇浪。她与倒影中的自己无言地对峙着,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一个被骤然推到悬崖边的、陌生的灵魂: 自己坚守的不婚主义,究竟是她独立意志的自由选择,还是……一道精心构筑的、用以隔绝真实自己的囚笼? 如果那道冰冷的围墙之内,她渴望栖息的身影……是属于那个叫萧慕冉的女人? 自己对萧慕冉,究竟是什么感情? 第28章 相亲 暮色沉沉压下来,办公室里的人声渐渐稀落。 简十初指下流淌的最后一个和弦音符,仿佛一滴坠入深潭的水,涟漪无声扩散,随即被空旷吞噬。她合上钢琴盖,细微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指关节按着桌面,微微泛白。 电梯平稳下降,金属门映出身后熟悉的身影。萧慕冉臂弯搭着深色大衣,步履无声,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跟随而至。狭小的空间骤然被她的气息填满,冷冽干燥,带着一丝作曲稿纸与笔尖摩擦留下的独特墨痕气息。简十初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 厚重的玻璃门在身后合拢,初冬的寒气扑面而来,简十初裹紧了浅米色羊绒大衣。街灯已然亮起,在薄暮中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雾,却照不透人心底那片幽微的忐忑。 “餐厅在哪?” 萧慕冉的声音不高,在风里却异常清晰,像一小块突兀的冰凌落入寂静的河面。 “城西,海伦斯。”简十初报了个名字。 “不远,”她低头看着人行道砖缝里被踩实的薄雪,“你快回家吧。天冷。” “回家刚好路过。”萧慕冉没有看她,视线落在几步之外静静停靠的黑色轿车上,话像抛掷出去的石子,简短而不容置喙,“上车。” 没有多余的理由,也没有商量的余地。简十初嘴角弯起一点点微弱的弧度,辨不清是顺从还是无奈,矮身坐进了副驾驶。 车厢里残留着她的气息,混合着皮革清洁剂的味道,沉沉的,却又无比熟悉。暖气开得很足,很快驱散了外面带来的寒意。 引擎启动的低鸣在狭小空间里震动,隔绝了外面渐起的喧嚣。 简十初侧头望向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轮廓在窗玻璃上流淌、变形。她刻意忽略了身边的存在,目光追逐着车窗外疾速倒退的霓虹光影,斑斓的灯火在她眼底明明灭灭,如同此刻胸腔里无法言说的细微波澜。 车身平稳停在那家装潢考究的西餐厅门口。透过巨大洁净的落地玻璃窗,能看见内部暖调的灯光,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的光点,桌布雪白,银色餐具摆放得一丝不苟。衣冠楚楚的侍者安静穿梭其间。 简十初解开安全带,轻声说:“谢谢。” 萧慕冉握着方向盘的手似乎紧了紧,指节微凸,但声音依旧无波无澜,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既定的行程:“嗯。” 简十初推开车门,冬日夜晚的寒气瞬间涌入,卷走了车厢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暖意。她快步走向那扇旋转的玻璃门,马丁靴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孤独。餐厅暖金色的光线包裹过来,像一个巨大的、精致的茧。她没有回头看。 车内,萧慕冉的目光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牢牢附在那个走向光亮的背影上。 简十初穿着剪裁利落的燕麦色羊毛衫,外面是同色系的大衣,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后,只有耳垂露出一点莹润的光泽。 极其日常的装扮,淡妆素裹,与餐厅里那些妆容精致的女性相比,却自有种清泉漱石般的干净韵致,纤尘不染。 直到看见一个穿着熨帖灰色西装的男人主动迎上来,两人在侍者的引导下走向深处僻静的卡座,隔着朦胧的玻璃距离,身影重合又分开。萧慕冉才倏然收回目光,下颌线绷紧了一瞬。方向盘被握得太紧,冰冷的皮革触感直透掌心。她重新发动引擎,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车流。 餐厅内流淌着舒缓轻柔的爵士钢琴曲。陆铭哲确实如母亲电话里所言,文质彬彬,谈吐得体。他主动为她拉开座椅,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职业训练出的温和分寸感。 “简小姐本人比照片上更出众。”陆铭哲端起水杯,语气真诚。 “谢谢。”简十初礼貌地笑了笑,对此类赞美早已产生免疫。 她澄澈的目光落在铺着白色亚麻桌布的桌面,银质刀叉反射着顶灯的光,有些晃眼。她宁愿此刻面对的是铺满音符的五线谱纸,至少那是她可以掌控、可以理解的语言。 精致的餐点一道道上来,两人礼貌性地交谈着各自的信息。 “我在市中心人民医院担任外科医生。”陆铭哲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职业的自矜,“简小姐在音乐公司?是个非常优雅的职业。” “是的,洛斯音乐创作公司,钢琴演奏。”简十初放下水杯,指尖无意识地在杯壁的水雾上划了一道,“我想我妈应该已经向您介绍过了。”她知道母亲的期待,也清楚这场对话的必要流程。 两人礼貌性地交谈着各自的信息。气氛虽然和谐,却始终隔着一层透明的壁垒。 “简小姐,”陆铭哲放下叉子,端起高脚杯轻轻晃了晃,深紫色的葡萄汁在杯壁挂起一道薄纱,他温和的目光穿过杯沿落在简十初脸上,带着一种医学观察般的耐心。 “像你这么出色的女性,追求者应该不少吧?方便的话,能问问……以前有过比较深刻的感情经历吗?” 他的语气礼貌而专业,像在询问一份无关紧要的病历。 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水杯外壁凝结的水珠,那份冰凉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她的视线穿过陆铭哲的肩头,投向窗外。 城市璀璨的夜景如同流动的星河,某个瞬间,捕捉到远处渺小的公司大楼。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声音平稳得像无风的湖面:“没有。” 陆铭哲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被职业化的温和笑意覆盖。他似乎并不意外于这个回答本身,而是意外于她回答时那种近乎澄澈的平静。 “那真是……”他斟酌着措辞,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欣赏,“令人意外,或者说,难能可贵。” 短暂的沉默如同薄雾弥漫在两人之间,只有餐厅背景里若有似无的钢琴旋律流淌着。 陆铭哲身体稍稍前倾,姿态依然是精英式的得体,眼神里的探寻却多了一丝属于他个人的、试图理解某种不解之谜的专注。 “那么,”他放慢了语速,带着外科医生特有的、剥离了情绪的逻辑感,“是否可以冒昧地问问,简小姐对未来的……另一半,有什么期许或者要求呢?当然,只是纯粹从个人角度了解。” 要求? 简十初垂下眼睫,看着餐盘中柔腻的慕斯蛋糕。这个问题像一个突然打开的阀门,涌出的却不是预想中关于物质、性格、职业的描述清单。她看见的不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伴侣”,而是一个无比清晰的身影。 是排练厅里,她指尖流淌出萧慕冉新谱写的音符时,对方骤然抬起的、闪动着光芒的深邃眼眸;是发高烧时,对方关心体贴的照顾;是雪夜里,对方指尖冰凉却固执地将围巾缠绕在她颈间时,那短暂肌肤相触引发的战栗。 “要求……”简十初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有些飘忽。 “大概……”她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在舌尖仔细斟酌过,“是凭我的直觉吧,我认为我的直觉没错。” 陆铭哲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挂着那温和得体的微笑。 “很独特的想法。”他最终评价道,语气真诚,带着一丝医生面对疑难病例时的审慎探究。 “音乐家的世界,果然和我们这些只懂得看片子、开刀的,很不一样。你们追求的,是更深层的东西。” 简十初的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算作回应。 *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陆铭哲拉开停在路边的车门,语气温和却也带着不容回绝的周到。 “真不用麻烦了,”简十初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夜风吹拂着她的鬓发,“我住的地方离地铁站不远……” 她本能地抗拒着让他知道自己具体住处的想法。 “这么晚,让女士独自打车或乘地铁,不合情理。”陆铭哲的笑容依旧得体,态度却十分坚持,“请吧,简小姐,这也是我的义务。” 推辞似乎显得过于刻意和不近人情。简十初只能无奈地抿了抿唇,道声谢,坐进了副驾驶。 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皮革香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陆铭哲开车很稳,交谈也维持在最低限度的礼貌层面。简十初的目光投向车窗外流动的夜色,城市的灯火在黑暗中织就一张巨大而虚幻的网。 车子平稳行驶,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熟悉的街景掠过。直到马路对面的珠宝店映入眼帘,简十初的手不断攥紧衣服。 “麻烦前面停一下。”简十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 陆铭哲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在珠宝店前靠边停下。“简小姐需要买什么?”他问。 “看个东西,很快就好。”简十初打开车门,高跟鞋踩在冰凉的人行道上,“谢谢你送我到这里,已经很近了。再见,陆医生。” 她的语气客气而疏离,完全没有邀请他陪同进去的意思。陆铭哲是聪明人,点了点头:“好的,今晚聊的很愉快,希望能再联系。路上小心。” 车窗无声关上,车子很快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简十初站在珠宝店明亮的灯光下,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夜风,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担。 距离萧慕冉的生日还有五天。 她抬头,目光穿透洁净的玻璃,再次落在那条被灯光烘托得如梦似幻的玫瑰项链上。 送给她? 一份生日礼物,合情合理。 可为什么偏偏是项链?这种贴身的东西,带着过于私密的暗示。 她们是什么关系?作曲家与演奏者?昔日疏远的故友?还是……同住一个屋檐下、关系正微妙地重新靠近的两个人? 简十初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风衣口袋的边缘。暖黄的光晕中,她眼底仿佛也落入了一小片熔金的星辰。 喜欢萧慕冉?这个念头昨夜在黑暗里烧灼着她,此刻被这玫瑰的光芒再次点亮,烫得她指尖发颤。那些被她强行压抑下去的触碰、心跳、指尖交错的温度、雪夜里围巾的气息……潮水般涌回,带着轰鸣的声响。 理智告诉她该走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前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门铃发出清脆而遥远的声响。 “晚上好女士,需要看看什么?” 简十初直接指向橱窗方向:“那条玫瑰项链,能麻烦拿给我看看吗?” “当然,您眼光真好,这是我们冬季限量款,‘冰河玫瑰’。” 店员戴好白手套,动作轻柔地从独立展柜中取出那条项链。冰冷的金属触碰到简十初的掌心,沉甸甸的。凑近了看,那白钻折射出的光彩更加迷离,每一瓣玫瑰的姿态都凝固得近乎完美。她甚至能想象它贴合在萧慕冉那截线条优美、带着些许作曲家独有的疏离感的颈项上——冷冽的金属与温热的肌肤相触,玫瑰在她锁骨上方悄然盛开…… 真的合适吗?一个声音在心底小声质问。这样一件礼物,带着如此清晰的爱欲暗示,是否会逾越了室友、同事、或者说……那层尚未清晰定义的界限? “女士?”店员温和的询问声再次响起。 简十初猛地抬眼,对上店员带着职业微笑的脸庞。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 “帮我包起来,谢谢。”简十初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如同尘埃落定。再多的理智分析也无用,她想送她这份礼物,就这么简单。 店员脸上绽开更深的笑容:“好的女士!您真有眼光,这款礼物送人,收到的人一定会非常惊喜。” 简十初掏出银行卡付了款,接过小巧精致的纸质礼袋。 她小心地解开大衣扣子,将小袋子贴着温热的身体,藏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里。纸质的质感贴着薄薄的衣衫,传递着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仿佛藏起了一个滚烫的秘密。 推开店门,重新回到寒冷的街道上。 冬夜的风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她却感到脸颊微微发烫。她下意识地用戴着手套的手隔着大衣,按了按藏项链的位置,硬质的方形盒子轮廓清晰可辨。不远处公寓楼的灯火在夜幕里温暖地亮着,其中一扇窗,属于她和萧慕冉。 中秋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相亲 第29章 渴望 萧慕冉陷在阳台那张宽大的藤编躺椅深处,湿发如沉溺的海藻垂落,发梢悬空,水滴坠向虚空,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夜色浓稠,室内只余墙角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 她闭着眼,眉头却无意识地锁着一个极淡的褶痕,像揉皱的宣纸一角。指尖搭在光滑的藤条扶手上,偶尔轻轻一叩,节奏却乱得很。 楼下街道的车流声隔着玻璃传来,明明遥远,此刻却在耳中嗡鸣不休。 密码锁冰冷的电子音骤然响起,短促而清晰,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室内的寂静。 “嘀嗒——咔哒”。 门轴轻微的转动声传来。 萧慕冉的身体分明松弛下来,藤椅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抗议呻吟。她依旧维持着那个近乎凝固的姿态,唯有垂在藤椅扶手外的那只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悄然松开。 玄关处传来窸窣的衣物摩擦声,简十初脱下大衣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她换好拖鞋,脚步轻柔地踏进客厅,带着一身室外薄凉的夜气和一丝若有似无、萧慕冉从未在她身上嗅到过的男士香水的清冽味道。 这陌生的气味因子飘散在空气里,无声地膨胀着,瞬间压过了空气中残留的洗发水清香。萧慕冉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起一道细微的折痕。 “回来了?”萧慕冉开口,声音带着长久缄默后的一点沙哑,努力维持着惯常的清冷平稳。她终于缓缓睁开眼,目光越过客厅中央那片柔和的落地灯光带,精准地投向玄关的方向。 简十初正弯腰将换下的鞋子归置整齐,侧脸被光晕勾勒出一种温润如玉的质感。 “嗯。”简十初应了一声,直起身,将那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搭在臂弯。 灯光下,她白皙的颈项微微泛着光泽,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浅淡、却掩饰不住的疲倦弧度。她朝沙发走来,步履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 “怎么样?”萧慕冉问,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简十初平静的脸庞,实则如探针般深入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褶皱。 藤椅微晃,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悬空的湿发也随之轻轻摆动了一下,一滴水珠恰好坠落,砸在她裸露的锁骨上,随即顺着线条流向衣领深处,冰凉刺骨。 客厅里流淌着一种无声的张力。简十初在单人沙发边缘坐下,柔软的陷落感包裹住她。她稍稍向后靠去,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侧的沙发扶手上轻轻画着圈,指尖的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人叫陆铭哲。”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如同浸了温水的丝绸,“是外科医生,在市中心的医院工作。” 她的视线短暂地投向萧慕冉,随即又微微下垂,落在地板那几处深色的水痕上,“我妈应该挺上心的,对方……也确实很有礼貌。”语调平铺直叙,听不出丝毫波澜。 萧慕冉的指尖搭在藤椅光滑的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里一道细微的藤条纹理。 她看着简十初低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阴影似乎比平时更深沉一些。 医生的身份,礼貌的举止,以及母亲的热心,这些要素堆砌起来,本该构成一幅无可挑剔的相亲图景。可简十初语气深处那抹极淡的疏离感,如同一根细丝,被萧慕冉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心底那阵沉闷的敲击声似乎微弱了几分。 “然后呢?” “有没有……夸你什么?”她追问,声音低沉了些许,如同在试探水下的暗流。 简十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挪了挪,更深地陷入沙发的支撑里。她抬眼望向萧慕冉,灯光落进她清澈的眼底,像洒了一层细碎的星光,但那星光之间,却浮动着一层薄雾般的茫然。 “他……也没夸什么,就说我比照片上还要出众。” 萧慕冉的目光深深地锁向简十初,心里不禁对这种评价感到肯定。 “陆医生,很有眼光?”她尾音微扬,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锐利,像冰棱在暗夜中无声碎裂。 “不是。“简十初摇了摇头,轻轻吁了一口气,那气息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就是聊了该聊的,吃了该吃的。”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寻找更精确的词汇。 “像完成了一个设定好的程序模块。规整、流畅,但……没有我喜欢的感觉。” 她微微偏头,几缕柔软的发丝滑落到颊边,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将它们拢回耳后,指尖触碰耳廓的瞬间,萧慕冉看到她耳尖泛起一丝极淡的绯红,如同初雪上落下的一片樱花。 “没有什么感觉?” 萧慕冉捕捉着那抹转瞬即逝的羞涩,心脏深处那块冰冷的角落被某种陌生的暖意悄然浸润、软化。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艰涩,仿佛每个字都需要从某个幽深的角落费力地挖掘出来。 “那……什么感觉……才会让你觉得……” 她停顿了一下,感觉舌尖微微发涩,仿佛触及了某种禁忌的边界,“……是喜欢?” 客厅里那盏简约的落地灯洒下暖黄的光晕,如同一个巨大的琥珀,将两人凝固在其中。窗外的城市灯火无声流淌,映在萧慕冉深色的眼眸里,却只留下两点遥远而模糊的光斑。 发梢的水珠终于不再坠落,悬垂的发丝在静止的空气中几乎凝固。萧慕冉的目光落在简十初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探究。 这个问题悬在空气里,带着萧慕冉自己都未曾完全厘清的重量。 简十初明显地怔住了,身体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僵滞了片刻。她微微抬起眼帘,视线没有立刻聚焦在萧慕冉身上,而是虚虚地投向空中某个无形的点。 客厅里只剩下两人清浅交错的呼吸声,仿佛连时间都小心翼翼地放慢了脚步。 片刻的沉寂后,简十初的指尖停止了在沙发扶手上无意识的勾画。那双总是含着温煦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照着顶灯的光源,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困惑和深沉的思索。 “喜欢的感觉……” 她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个音节都吐得很轻。萧慕冉的目光无声地描摹着她蹙起的眉心,那小小的褶皱里似乎盛满了无法言喻的流动星河。 “大概是……一种‘在场感’?”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你知道的,有些人站在你面前,可TA只是‘在那里’,像一幅挂在墙上的静物画。而另一些人……” 她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仿佛聚焦于虚空中的某一点。 “TA‘存在’着,真切地存在着。哪怕只是安静地待在你视线边缘,你身体的某根神经末梢也会被调动起来。“ “你能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的每一次呼吸起伏,每一次不经意的动作带起的细微气流,甚至指尖拂过纸张的微响……” 萧慕冉感到胸腔里某个沉寂已久的角落,被这描述温柔而精准地叩击了一下,发出空旷悠远的回音。她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指节因为无意识的紧绷而微微泛白。简十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察觉。 “……你会不自觉地……记住关于TA的一切微小细节。” “房间里某种特定香气的消散,你知道是TA离开了;空气里流动的旋律忽然有了特定的节奏,你知道是TA回来了。有时明明背对着,却能在脚步声停在门口的一瞬间,就准确无误地……认出TA来。” 简十初的目光终于缓缓聚焦,带着一种萧慕冉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深度,落回到萧慕冉脸上。那眼神不再是温和的湖泊,而是深不见底的海沟,涌动着无法言喻的暗流。 “……甚至……” 简十初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只剩气音,眼神却异常灼亮,像投入深潭的两簇火星。 “你会忍不住……去触碰TA,去保护TA。” 她停顿了很久,仿佛这个词有着灼人的温度。 “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触碰,而是一种……更深的靠近。想要穿越那些礼貌的距离,想要打破那些被划定的界限。想看到TA冰封外表下的裂痕,想看到TA无人时的脆弱,想确认他是否也会……因为你而失控。” 萧慕冉的呼吸停滞了。 空气中弥漫的水汽仿佛瞬间凝滞、冻结。简十初描述的每一个细微的感知碎片都像一把精巧的钥匙,在她紧闭的心房铁门上找到了对应的锁孔。 那些被理性刻意忽略、强行压制的瞬间: 清晨站在卧室门口,简十初睡眼朦胧的慵懒侧脸,琴房磨砂玻璃中简十初模糊的背影,甚至只是身体上的细微触碰,对方的指尖就能带来心悸…… 所有这些碎片,此刻被简十初的语言骤然照亮、串联。它们不再是无序的噪声,而是一行行骤然亮起的、指向唯一答案的清晰密码——一种指向她萧慕冉的密码。 这认知太过汹涌,太过陌生,瞬间冲垮了萧慕冉惯有的冷静堤坝。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搁在腹部的手指,指尖深深陷入浴袍柔软的绒布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慌乱攫住了她,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让她有种想要立刻起身逃离的冲动。然而身体却背叛了意志,沉重地陷在藤椅的凹陷里,动弹不得。她只能微微偏过头,视线仓惶地投向阳台角落里那盆绿植肥厚的叶片阴影中去,仿佛那里藏着某种答案或遮蔽。 萧慕冉张了张嘴,舌尖抵着上颚,试图发出一个音节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者仅仅是吸进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然而喉咙深处仿佛被无形的砂砾死死堵住,只逸出一个极其轻微、短促到几乎不存在的吸气声。 简十初似乎并未捕捉到对面藤椅上传来的那声微弱的挣扎和紧绷。她沉浸在自己方才那番剖白带来的、近乎眩晕的余波里,白皙的脸颊上,那抹之前因为思索而泛起的薄红尚未褪尽,反而在沉默的酝酿中加深了些许,如同雪地里悄然绽放的霞色。 “……我也说不清了。” 简十初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深海浮游般的无力感,更像是某种自我开脱的低语。 “大概只是一种纯粹的感觉吧?非要用语言去框定它,反而失去了那种……无法言喻的真实感。” 空气如同凝固的蜂蜜,沉重而粘滞地包裹着两人。 窗外城市的灯光在玻璃上流淌变幻,映在萧慕冉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仿佛无数破碎的光斑在无声地燃烧。 简十初似乎被萧慕冉那过于长久的沉默弄得有些局促。她很快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我去洗漱一下。” 声音刻意放松,却像一块被强行抛入死水的石子,只在表面漾开几圈生涩的涟漪。 “嗯。”萧慕冉终于发出了一个音节,短促而低沉,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她看着简十初抱着大衣转身走向卫生间,黑色的羊绒长裤勾勒出修长而略显单薄的背影。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客厅的光源。片刻后,卫生间传来清晰的水流声,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冲刷着萧慕冉混乱的思绪。 自己每一次推开卧室门,即使知道她在家,视线也会本能地搜寻那个坐在沙发上的身影时,胸口蓦然落定的踏实感是什么? 自己每一次在录音棚外,透过隔音玻璃凝视简十初十指在琴键上跳跃,灵魂深处随之颤栗的共鸣,是什么? 自己每一次看到林雨微,她用虚假甜美的声音和简十初说话,萧慕冉内心的厌恶感和保护欲,又是什么? 原来内心那份对简十初与旁人泛泛之交的排斥感,并非出于对搭档的守护,而是源于一种不容侵染的独占欲。 那份一直被她归咎于“完美主义”或“苛刻搭档”的焦灼和占有欲…… 水面之下,早已暗礁丛生。 原来如此。 她感到一种近乎荒诞的恐惧。为这失控的情感,为这指向清晰的**。 冰冷的寒意从脊椎蔓延开,可胸腔深处却有一簇火焰在不受控制地燃烧、蔓延,冰与火交织,让她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记忆的尘埃纷纷扬扬地升起,组合成一面巨大的、无法回避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那个被刻意掩埋的真相:渴望。 第30章 关心 门锁轻响,简十初裹挟着温热的水汽和洁净的栀子花体香走了出来。 萧慕冉依旧躺在阳台延伸处的柚木躺椅上,姿势未曾改变。她闭着眼,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仿佛凝固在某个沉思或空茫的瞬间。只有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并非一尊过分精美的雕塑。 简十初的脚步放得很轻,柔软的拖鞋踩在温润的木地板上,几近无声。 她身上是略显肥大白色浴袍,系带在腰间松松挽了个结,露出一段纤细的颈子和形状漂亮的锁骨。 洗尽铅华的脸庞愈发清透,灯光下近乎莹润,那是一种无需雕琢、冰清玉洁、楚楚动人的容颜,此刻却带着几分沐浴后的慵懒和不易察觉的忐忑。她看着躺椅上的人影,心底那丝模糊不清的悸动又悄然抬头,带着微酸的涩意,搅乱了平静。 “你……晚上吃东西了吗?“ 她的声音比往常更低柔些,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安宁,又像是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萧慕冉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缓缓掀开。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有时甚至显得过于冷冽的眸子,在暖光下褪去了些许疏离,沉淀出一种深潭般的墨色。 她看向简十初,目光在她微湿的发梢和浴袍领口那片细腻的肌肤上停留了一瞬。 “没有。”回答简短,听不出情绪。萧慕冉坐起身,随手将长发拢到一侧肩头,露出清晰的颈线。 简十初的心像是被这简洁的回答轻轻挠了一下。她知道萧慕冉有时对食物一向淡薄,尤其投入创作时,常常把自己遗忘。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或者说一种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情愫的关切,促使她开口。 “那……我给你弄点吃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了,带着点商量的口吻,“不想吃的话就少吃一点,好吗?不然身体会掉肌肉和水分的。”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了一下。 关心?她是在关心她吗?这关心是否已经越过了室友或搭档那条无形的界限?那点模糊的情感似乎正试图在言语间寻找具象的出口。 萧慕冉的目光落在简十初身上。 宽松的浴袍勾勒出她过于纤细的骨架,白皙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都隐约可见。眼前这个人,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折。就是这样单薄的身体,却在操心着她会不会“掉肌肉和水”?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像是被一根极细的羽毛搔刮过心尖,微痒,又带着一丝不甚明朗的酸胀。 她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停顿里,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好。”最终,她还是应允了。声音低沉,听不出波澜,却像是给那片凝滞的空气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简十初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几乎不易察觉的弧度,像是月光拂过水面留下的涟漪。 她转身走向开放式厨房。灯光下,她的背影纤细而专注。取锅,淘米,从冰箱里拿出几尾鲜虾,动作娴熟利落。虾壳被剥开的细微声响,米粒与水交融的咕嘟声,随后是虾肉滑入锅中带来的短暂沸腾…… 这些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交织成一曲温馨又带着隐秘焦灼的生活协奏曲。 香气渐渐弥漫开来,温暖质朴,驱散了夜的微凉,也微妙地填充着两人之间那份沉默的空间。 很快,一小碗色泽诱人、点缀着翠绿色青菜的虾粥,和一小盘切得精致、颜色鲜艳的水果被放在了餐桌上。 简十初拉开椅子,在萧慕冉对面坐下,没有挨得很近,保持着一种恰好的、既能陪伴又不会显得过分逾越的距离。 萧慕冉拿起勺子,瓷勺碰着碗壁发出清脆的轻响。她小口地吃着,姿态依旧优雅,只是速度比平时在餐桌上快了些许。暖热的粥滑入胃里,带来一种踏实熨帖的感觉,是她独自一人时很少体会到的。 “怎么不去睡?”萧慕冉没有抬头,声音在咀嚼的空隙里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宁静。问题本身是关心的,但语气依旧带着她特有的那份清冷底色。 简十初双手交叠放在冰凉的桌面上,视线落在萧慕冉握着勺子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既能敲击出震撼灵魂的乐章,也能在琴键上演绎极致的柔情。此刻,它们正稳稳地握着温热的粥碗。 “你一个人吃东西……多孤单。” 简十初轻声说,目光没有移开,“我在这儿陪你一会儿。”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静谧的湖面,却漾开了清晰的涟漪。 这是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一种超越了简单陪伴的、带着温存意味的守护。看着萧慕冉顺从地进食,看着她身上那份拒人千里的冷硬似乎在暖食和灯光下悄然融化了一点点,简十初心底竟然奇异地升起一种“欣慰感”。仿佛照顾她、看着她安好,本身就是一件能让自己感到平和满足的事情。 萧慕冉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眼看向简十初,对方的目光坦然而温柔,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暖意。这种专注的目光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熨帖,同时又隐隐有些无所适从。她垂下眼,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剩余的粥。 “你不再吃点?” 她问,目光落在简十初面前空空的位置,“在餐厅……应该没吃饱吧?” 她想起那个叫陆铭哲的外科医生。相亲的餐食,想必更多是一场味同嚼蜡的社交仪式。 简十初摇摇头,一缕半干的发丝随着动作滑落到颊边,她抬手轻轻拂至耳后。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流露出一种不自知的柔美。 “不用了,我在餐厅吃过了,味道还不错。” 她避开了关于是否“吃饱”的细节,也巧妙地绕开了陆铭哲这个名字。今晚,这个名字和她有关的一切,此刻显得如此多余,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只属于她们两人的、氛围微妙的夜晚厨房里。 萧慕冉没再坚持,也不再说话。她沉默地吃完了剩下的粥,又用银叉拈起一块清甜的蜜瓜,慢条斯理地品尝。简十初就安静地坐在对面,目光时而落在她身上,时而又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或是桌面上那盘色彩明快的水果。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偶尔杯盘轻碰的声响,以及冰箱压缩机启动时低沉的嗡鸣。 这种沉默并非尴尬的真空,而是一种奇异的、充满张力的平静。仿佛所有的言语都失去了必要性,呼吸、动作、甚至眼神的流转,都已足够编织一场无需音符的默契和弦。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温暖的余香、沐浴露的清新,还有两人之间那份难以言喻、却又在无声中悄然滋长的亲近感。 萧慕冉放下叉子,用餐巾轻轻沾了沾唇角。动作完成得一丝不苟,如同她谱写的每一个小节。 “去睡吧,这些我明早收拾。”她站起身,声音依旧平稳。 简十初也随着站了起来。 “晚安。”她回应着,转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脚步带着沐浴后的轻盈,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指尖触碰到门把手,轻轻向下按去。 “等一下。” 萧慕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简十初停住手中的动作,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她:“怎么了?” 萧慕冉已经走到了她面前,距离比刚才在岛台时近了许多。简十初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洗发水清冽和沐浴后暖意的体香,以及那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独特的冷冽雪松气息。 这气息骤然逼近,让简十初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萧慕冉的目光落在她半湿的发梢上,几缕湿发甚至贴在了她细腻的颈侧皮肤上。 “你头发还是湿的,”她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责备的肯定,“这样睡,明天会头疼。” 她的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朝那湿发靠近了一点点,又克制地收回。 简十初这才恍然记起自己刚才心绪浮动,从浴室出来竟忘了吹干头发。一丝赧然爬上脸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颈后的湿发。 “啊……我忘了。”声音里带着点窘迫。 “过来。”萧慕冉没有多余的话,直接伸出手,不是虚扶,而是精准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握住了简十初的手腕。 萧慕冉的手指微凉,掌心却带着一丝暖意,那力道坚定而稳妥。简十初甚至感觉自己的脉搏好像快了些许。 手腕处细腻的皮肤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与乐器、纸笔为伴的印记。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带着一种超越言语的强势和直接,让她大脑瞬间空白,只能顺从地被牵引着,走向客厅中央那张宽大的米白色沙发。 萧慕冉没有松开手,直到她在沙发前站定。她指了指沙发中央的位置:“坐下。” 简十初依言坐下,浴袍的下摆散开,露出一小截匀称白皙的小腿。她双手有些无措地放在膝上,指尖微微蜷缩。她能感觉到萧慕冉站在她身后,那种存在感异常强烈,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圈禁在一个充满对方气息的小小空间里。 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而温热起来。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萧慕冉弯腰,从沙发旁的边柜抽屉里取出了吹风机。插头插入插座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接着,是开关被拨动的轻响,吹风机预热时低沉的嗡鸣声响起,像是某种大型昆虫振翅。 温热的风,带着强劲的气流,毫无预兆地落在了简十初的头顶。 简十初的身体本能地绷紧了一瞬。感官在瞬间被放大到极致。身后是萧慕冉稳稳站立的气息,身前是吹风机源源不断送出的暖风。这风并不灼人,温度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的头皮,驱散湿冷的粘腻感。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随之而来的触感。 随着,萧慕冉的手指插入了她的发间。 那触感清晰得令人心悸。 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属于作曲家的独特节奏感和控制力,穿梭在她浓密的黑发中。指腹的薄茧偶尔擦过头皮,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轻微磨砂感的酥麻感。她能感觉到萧慕冉的手指是如何细致地分开濡湿的发束,让暖风均匀地渗透进去;能感觉到指节偶尔无意地擦过她敏感的耳廓边缘;能感觉到那带着凉意的手指在热风与湿发形成的湿热微环境里,一点点变得与自己体温趋同…… 吹风机的声音填满了听觉,像一层温暖的噪音屏障,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在这屏障之内,只剩下暖风拂过头皮的舒适感,以及那双在她发丝间游走的手带来的、越来越无法忽视的感官风暴。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撩拨,都像是在她紧绷的神经末端轻轻拨动。皮肤的温度在升高,心跳的节奏在隐秘地加快,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深处鼓噪。 可这感觉又是那么的微妙,她想这样和她待一会儿,多呆一会儿。 萧慕冉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动作并不算特别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处理精密仪器般的专注和效率。但这效率背后,是绝对的控制和一丝不苟。 她能感觉到萧慕冉是如何仔细地撩起她耳后的碎发,让热风吹干那最容易忽略的部位;能感觉到她如何用掌心拢住发尾,耐心地吹拂打结的部分。这种被细致照顾的感觉,比任何刻意的温柔都更具有穿透力。 萧慕冉的气息就在她头顶上方,呼吸平稳,偶尔随着动作,一缕微凉的气息会拂过她裸露的后颈,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她甚至能想象出萧慕冉此刻的眼神必定是专注的,微垂着眼帘,如同审视一份即将完成的完美乐谱。 时间在暖风和指尖的触碰中缓慢流逝。湿重的感觉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蓬松、干燥的柔软。那双手,带着掌控一切的节奏,从头顶慢慢移向发尾。当吹风机的气流终于集中在简十初柔顺的发梢时,当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最后一次滑过她的长发、确认干燥程度时,简十初几乎要屏住呼吸。那股电流般的触感似乎烙印在了皮肤上。 终于,持续的嗡鸣声停了下来。 世界骤然安静。 只剩下两人几乎同步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萧慕冉的手离开了她的头发。 那令人心悸的触碰消失了,但余威仍在。简十初感到一种奇异的空虚感,仿佛方才填补进来的暖意和刺激骤然抽离。她依旧僵坐着,维持着那个姿势,不敢回头。 身后传来吹风机电源线被收起、放回抽屉的细微声响。接着,是萧慕冉绕到她身前的脚步声。她没有靠得太近,停在了沙发前方一步的距离。 “好了。” 依旧是那清冽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刚才那番亲密的动作,不过是完成了一项例行公事般的任务。 简十初抬起眼。萧慕冉就站在面前,暖黄的灯光勾勒着她清晰的轮廓。 她的表情平静如常,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望向她时,似乎比平日里多了一层难以解读的暗涌,仿佛平静深潭下悄然搅动的漩涡。或许是灯光错觉,简十初甚至觉得萧慕冉的耳廓边缘,也染上了一层极其浅淡的、不易察觉的薄红。 “……谢谢。” 简十初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迅速低下头,掩饰自己同样滚烫的脸颊和慌乱的眼神。她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动作带着点仓促。“我……我去休息了,你也早点睡。”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自己的卧室,甚至没敢再看萧慕冉一眼。浴袍的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嗯。” 萧慕冉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门关上,发出轻微的“咔哒”落锁声。 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空气里还残留着吹风机带来的暖意和洗发水的余香。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目光落在刚才穿梭在那片黑色绸缎般发丝中的手指上,指腹仿佛还残留着那份柔软顺滑的触感,以及对方体温透过发丝传递而来的微妙热度。她久久地凝视着,指尖无意识地互相摩挲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那片沉静的墨色下,似有暗流无声地涌动、翻搅,带着一种陌生的、令她困惑却又隐隐沉溺的悸动。 简十初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闭上眼,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气。 黑暗中,感官变得更加敏锐。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失控的心脏,正猛烈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响亮的鼓点。脸颊和脖颈处的热度尚未褪去,方才被触碰过的每一寸头皮、每一缕发丝,似乎都在无声地燃烧,散发着灼人的记忆。萧慕冉手指的触感,那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掌控一切的触感,清晰得如同烙印,一遍遍在神经末梢重现。 她缓缓走到床边,没有开灯,任由窗外的城市微光勾勒出室内模糊的轮廓。手指探进挂在衣架上那件外出归来的米白色大衣口袋。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棱角分明的小盒子。 她将它拿了出来。 黑暗中,那个精致的白色小纸袋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袋子上印着珠宝店优雅的烫金Logo,低调而矜贵。 此刻,这件小小的、沉甸甸的物件安静地躺在手心,像一块滚烫的炭,又像一个冰冷的秘密。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袋,取出那个米白色的丝绒首饰盒。轻轻掀开盒盖。 幽暗的光线下,玫瑰银白色的项链静静躺在天鹅绒底衬上,细链流淌着柔和的微光。在微弱的光源下,折射出星辰般细碎而璀璨的光芒。玫瑰的姿态优雅而骄傲,带着永不凋零的永恒寓意。 她凝视着这朵小小的玫瑰。 送给她? 在生日那天? 当这份礼物递出的瞬间,她那点模糊不清、带着禁忌色彩的心思,是否会被这朵冰冷的金属玫瑰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会怎么想?惊讶?困惑?……还是,一丝难以察觉的……欣喜? 简十初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花瓣,指尖感受到那细微的、精工雕琢的纹路。这份心思,像这玫瑰一样精致易碎,也像碎钻一样闪烁着危险而诱惑的光芒。 最终,她轻轻地、几乎是带着一丝决绝,合上了丝绒盒盖。那朵光芒内敛的玫瑰被隔绝在黑暗中。她走到床边,拉开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 抽屉里很空,只有几本翻旧了的琴谱。她将这个小小的丝绒盒,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最深处,用一本厚重的《克莱德曼演奏的钢琴曲集》将它覆盖掩藏。仿佛藏起的不是一个礼物,而是自己那颗在黑暗中剧烈跳动、充满了不安与悸动、正在悄然蜕变的心脏。 做完这一切,她才脱力般地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身体。 黑暗中,她睁着眼,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随着窗外车灯的移动而变幻。身体深处残留的刚才悸动。 第31章 生日 日历转眼就跳到了十一月六日。 暮色沉甸甸地压下来,城市华灯初上,将冰冷建筑物的棱角轮廓都模糊成一片迷离的光晕。 萧慕冉与简十初同往常一样并肩走出公司旋转门,脚步踏在归途的梧桐道上。两人之间隔着半米远的距离,像是被无形的尺子量过,分毫不差。 晚风料峭,卷起几片枯叶,在她们脚边打着旋儿,复又落下。萧慕冉习惯性地将风衣领子拉高,遮住小半下颌,只余下一点冷玉般的肌肤和线条略显冷硬的唇线。简十初微微侧首,目光掠过她被风吹起的几缕乌黑发梢,心里有细小的涟漪无声荡开。 这几日,简十初每天都在想该怎么给萧慕冉过生日。 如何对她说“生日快乐“这四个字的祝福?该怎么把那条玫瑰项链送给她?萧慕冉会不会很惊喜?或是……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呢?…… 无数的疑问在简十初大脑里盘旋,简十初此刻不仅紧张,心里还有些小兴奋。 * 公寓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城市的喧嚣。暖光流淌,瞬间拥抱了归人,也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细微的尘粒。 “晚上……想吃什么?”简十初从卧室里换完米白色睡衣走出来,试探着问。 “随便。” “那我去做,你等着。”简十初的声音立刻接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轻快。这轻快像薄薄的糖衣,裹着底下汹涌的期待与忐忑。 萧慕冉脱下风衣挂好,动作利落。她习惯性地走向那张宽大的灰色沙发,身体陷进去,目光投向落地窗外已然浓稠的夜色。 厨房方向很快传来令人心安的声音:水龙头哗哗的轻唱,案板上利落有节奏的笃笃声,然后是热油亲吻食材时滋啦一声轻快的欢呼,混合着食物逐渐被唤醒的醇厚香气。 这气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丰盈、更加复杂。 萧慕冉微微侧首,视线穿过客厅与厨房之间的半开放隔断。 她看见简十初系着素色围裙的背影,柔和的灯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脖颈和专注的侧影。她正低头处理着什么,微卷的长发有几缕从耳后滑落,随着她轻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的动作依旧流畅,但萧慕冉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那握着锅铲的指节似乎用力得有些发白,偶尔一次抬手拂开额前碎发的动作,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促。 约莫一个小时后,简十初从厨房探出头:“可以吃饭了。” 萧慕冉正好换完黑色长睡袍出来,她的两只手还在腰前系着长到膝盖的腰带。 走到饭桌前,她不由得愣了一下。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比往常丰盛了许多。 油焖大虾色泽鲜亮,琥珀色的汤汁裹着鲜虾;虾仁滑蛋泛着嫩黄,点缀着一些剁碎的西兰花;还有一盘清炒时蔬和一碗菌菇汤,最后一道菜是东北的特色菜——地三鲜。 “这些是我新学的。”她指了指桌面,声音里带着点小小的骄傲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尝尝看。”简十初把筷子递给她,眼里带着期待的光芒,脸颊因为刚才在厨房忙碌而透着淡淡的红晕,更显得肤色白皙,眉眼精致得如同上好的瓷器。 萧慕冉依言坐下,拿起筷子。她夹起一块裹着琥珀色酱汁的大虾,肉质软糯,咸甜适口,火候精准得无可挑剔。 她慢慢咀嚼,然后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还不错。” 中规中矩的评价,可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简十初见状,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像是得到了嘉奖的孩子,也拿起筷子尝了起来。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偶尔有碗筷碰撞的轻响,氛围比以往融洽了许多,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疏离,似乎在食物的香气中渐渐消融。萧慕冉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简十初低垂的、专注用餐的侧脸,掠过她微微颤动的睫毛。 就在这时,清晰的敲门声笃笃响了两下,不大,却足以穿透餐厅的寂静。 萧慕冉皱了皱眉,疑惑地看向门口,这个时间会是谁?她印象中自己在这座城市没有往来密切的朋友,公司的同事也不会来家里拜访。 简十初却像是早有准备,放下筷子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蛋糕店的配送员,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方形蛋糕。 “您好,是简小姐订的蛋糕吗?” “是我,谢谢。“ 简十初签收后,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抱了进来,放在餐桌上。 萧慕冉的目光落在蛋糕上,瞳孔微微收缩,脸上满是惊讶。蛋糕不大,表层覆盖着淡粉色的奶油,点缀着新鲜的车厘子和薄荷叶,周围用一圈奶油做花边围着。 “你……”萧慕冉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被遗忘太久而显得茫然的沙哑。她的视线牢牢锁在蛋糕上,仿佛在看一件来自久远时光、早已褪色的信物。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简十初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过生日,怎么能不吃蛋糕呢?” 生日?萧慕冉已经太久没过过生日了,她甚至已经快忘了生日该怎么过,怎么庆祝。这些年,她忙于学业和工作,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生日对她而言,不过是普通的一天,她没想到,简十初竟然还记得。 见萧慕冉还站在原地,眼神里是难得一见的怔忪。简十初忍不住笑了,笑意驱散了方才的紧张,染上眼角眉梢,“愣着干嘛?”她自然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热的温度,轻轻握住了萧慕冉微凉的手腕。 萧慕冉任由她牵着走到餐桌前,脑海里一片混乱。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带着暖意,还有几分酸涩。她看着眼前的简十初,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简十初没注意到她的失神,啪嗒一声,关掉了餐厅的主光源。世界瞬间沉入一片温暖的昏暗,只有窗外城市的浮光,隔着玻璃,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模糊跳动的光影。 简十初划亮一根火柴,微小的火苗跳跃着,带着硫磺的微涩气息。她俯身,用这簇小小的光明,点燃了蛋糕上那几根纤细的蜡烛。 橘黄色的烛光瞬间成为整个空间唯一的光源,温柔而执着地跳跃着,将两人的脸庞映亮。那光晕在萧慕冉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柔影,也照亮了简十初眼中毫不掩饰的期待与温柔。 “慕冉,”简十初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穿透了烛光营造的静谧,“许个愿吧。” “慕冉”——这个称呼,跨越了十一年漫长的空白和重逢后的疏离,带着一丝久违的亲近,猝不及防地撞进萧慕冉的耳膜。 自重逢以来,简十初一直恭敬地叫她“萧老师”,这是第一次,她又听到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一前。 她像是被这声呼唤定住了,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微微颤动着。 时光骤然倒流,冰封的记忆深处,那个扎着麻花辫、总跟在自己身后软软糯糯喊着“慕冉”的小女孩,与眼前这个在烛光里温柔注视着她的身影,微妙地重叠了。 她几乎忘了如何呼吸。眼前温暖的烛光,简十初专注而温柔的目光,空气里甜腻的奶油香……这一切都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像一个易碎的、包裹在肥皂泡里的梦境。 十一年了,生日的概念早已被生活的尘埃覆盖,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甚至习惯了日历翻过这一天时,心湖不起一丝波澜。可此刻,这点点烛火,这声呼唤,却像凿开冰面的铁钎,让深埋的、关于生日的微弱暖意,挣扎着透了出来。 她闭上了眼睛。 眼睑隔绝了烛光和简十初,世界沉入一片深红。然而,就在这片私密的黑暗里,她感受到简十初的气息靠近了,带着厨房的烟火气和一种独特的、干净又温暖的栀子花香。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被极轻极轻地提起,带着丝绒摩擦的细微声响,悬停在她的眼前。 许完愿,她缓缓睁开眼。 烛光跳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米白色的首饰纸袋,上面印着店家的logo。它被一根纤细的银色链条悬着,在简十初白皙的指尖微微晃动,像一颗在夜色里沉静呼吸的星。简十初的脸在烛火柔光的边缘,笑意清浅,眼底映着跳动的火苗,亮得惊人。 “慕冉,生日快乐。”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穿透了萧慕冉那层坚硬的外壳。 “这是……”萧慕冉的声音干涩,几乎无法成句。她看着那个丝绒小袋,目光像是被粘住了。 “项链。”简十初回答,眼里充满笑意,脸颊浮现出浅浅的红晕,“你可以现在就拆开看看。”她将纸袋递到萧慕冉手中。 那纸袋的触感细腻而微凉。萧慕冉小心翼翼地解开袋口收紧的丝绳,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同样米白色的方盒。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她打开了盒盖—— 银白色的光芒在烛光下无声流淌。盒内丝绒凹槽里,静静躺着一枚玫瑰银项链。 吊坠是一朵完全绽放的玫瑰,每一片花瓣都经过精心的雕琢,薄如蝉翼,边缘卷曲着自然的弧度,呈现出一种凝固的、惊心动魄的盛放姿态。 花瓣的脉络清晰可见,细微的纹理在烛光下折射出柔和而璀璨的光晕,仿佛将一小团凝固的夕阳永远囚禁在了这金属的线条里。花芯处,一粒微小的、纯净度极高的钻石镶嵌其中,此刻正努力攫取着跳跃的烛火,迸射出一点极致内敛却无比坚定的星芒。 整朵玫瑰,线条流畅而充满生命力,没有多余的繁复,只有一种近乎于艺术本真的、纯粹的高级感。它躺在这朴素的丝绒背景上,如同沉睡在寂静冰原之下的一颗灼热核心,无声地散发着巨大的能量。 萧慕冉的指尖下意识地抚过那冰凉的金属花瓣,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一场美梦。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暖意,从指尖接触的地方迅速蔓延开来,顺着血脉逆流而上,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又一圈不断扩散的涟漪。那暖意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像被遗忘在某个角落的种子,终于等来了破土而出的契机。 “我……我不知道该给你买什么。”简十初的声音响起,带着点羞涩的迟疑,将她从那短暂的失神中拉回。 “前几天……我们下楼散步的时候,我看到马路对面……新开的那家珠宝店……”她的目光飘向窗外那一片璀璨的城市灯火,仿佛在寻找那家店铺的方位。 “他家灯牌上……就是这个项链。灯光照着它……很好看。”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萧慕冉脸上,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种柔软的真诚,“我觉得……它特别适合你。”她没再继续解释,只是抿了抿唇,唇角漾开一个干净又腼腆的笑意,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最后一道涟漪。 萧慕冉的目光从掌心的玫瑰上抬起,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简十初。 心底泛起一阵阵暖意,像春日里融化的冰雪,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那目光不再是惯常的审视或疏离,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像是要穿透眼前人温柔的笑容,看进她灵魂深处。 烛光在她深黑的眸子里跳跃,映照出万千难以言喻的情绪。那朵小小的银玫瑰在她掌心,仿佛拥有了心跳,正透过冰凉的触感传递着滚烫的温度。 直到简十初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时,萧慕冉才微微动了一下。她没有道谢,也没有评价那句“适合你”,只是将手中的首饰盒轻轻往前递了递,声音低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几乎可以称之为柔和的命令口吻: “帮我戴上。” 简十初微微怔住了。她看着萧慕冉递过来的盒子,又抬眼看看对方平静却不容拒绝的眼神,心跳毫无预兆地加速,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她伸出手,从盒中拈起那根纤细的项链。冰凉的链条滑过她的指腹。 萧慕冉微微侧过身,背对着简十初,同时抬手,配合的将颈后浓密微凉的长发拢到肩前,露出一段修长而线条优美的脖颈。 那脖颈的肌肤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细腻的冷白色,像上好的瓷器,又像深冬湖面凝结的第一层薄冰,脆弱得似乎轻轻一触就会碎裂开来,却又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孤高。 简十初站起身上前一小步,与萧慕冉的距离骤然拉近。她微微弯下腰,将项链绕过对方的颈项。 这个动作让她无可避免地侵入了对方的气息范围。萧慕冉身上清冽如初雪般的气息,混合着一点点室内香氛的木质尾调,猝不及防地将她包围。这气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带着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侵略性。简十初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那细小的链条扣在她指尖仿佛有千斤重,她试了两次,才终于听到那声极其微弱的“咔哒”轻响——搭扣合拢了。 冰凉的金属链条垂落在萧慕冉的锁骨之间,那朵精致的玫瑰吊坠,恰好悬停在锁骨窝凹陷的优美弧线上方。它静静地栖息在那里,花瓣上的微芒与下方肌肤的冷白光泽奇异地交融,仿佛冰冷的金属被赋予了血肉的温度,又仿佛那如玉的肌肤因这朵金属玫瑰的点缀而拥有了某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力。 一种奇特的和谐与冲突同时并存,冰冷与温润,坚硬与娇柔,沉默地诉说着无法言说的张力。 简十初的目光牢牢地锁在那朵玫瑰上,确认它妥帖地停留在最完美的位置。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拉开一点距离,仿佛刚才的靠近已经耗尽了她的勇气。 她轻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好看。” 萧慕冉没有立刻回应。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探索,轻轻触碰上锁骨间那一点微凉的圆润金属花瓣。冰凉的触感之下,是皮肤温热的脉搏在无声地跳动。她转过身,重新面对简十初。 烛光跳动了一下,光影在她脸上交错。简十初清晰地看到,萧慕冉那总是紧抿着、线条显得有些冷硬的唇角,极其缓慢地、生涩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那弧度太浅,太短暂,如同冰封的湖面在春日微醺的风里,被阳光偶然撩拨起的一点涟漪,转瞬即逝。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无声地碎裂了,融化成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滚烫的液体。这变化无声无息,却让整个餐厅的空气都为之一窒,仿佛连烛光都屏住了呼吸。 简十初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 “吃蛋糕吧。”萧慕冉的声音响起,比刚才更低,也更柔和,那点微不可查的笑意似乎还残留在尾音里,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她拿起搁在桌上的切刀。 蛋糕的香甜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得更加浓郁。简十初坐回椅子上,看着萧慕冉将蛋糕切开,分好两块。她接过递来的那一份,奶油细腻冰凉,草莓清甜微酸。 两人安静地吃着,勺子偶尔碰到瓷盘,发出清脆的微响。没有人再说话,但一种无形的、温暖的潮汐在她们之间无声地涌动、涨落。每一次眼神不经意的交汇,都像是平静水面下暗流的奔涌。 萧慕冉低垂着眼帘,专注地看着盘中的蛋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盖着她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