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O]银项圈》 第1章 1-再见你时 “手机。”副驾座的秦或伸手。 “啊?”握着方向盘刚拿驾照三个月的吴淮玉慌乱地换了换手,把口袋里的手机掏了出来。 秦或看着屏幕漆黑的手机,又递了回去:“解锁,导航。” 吴淮玉右手往衣服上擦了两把,用指纹解开了,一只眼睛站岗一只眼睛放哨地打开了导航软件。 秦或往导航里输入了地址,把手机放回支架上。无感情的呆板女音响起:“现在出发,前往兰亭,全长两公里。” “秦总,这是去哪?”吴淮玉问。 “吃饭。”秦或无感情道。 吴淮玉琢磨了一下:“……就我俩啊?” 秦或看着车窗外,揉了揉太阳穴:“还有几个人。你不用在意,我们蹭顿饭就走。” 现在是晚上八点,两人刚刚下班,从公司启程。吴淮玉开的是秦或的一台S级,而秦或是他的顶头上司。 吴淮玉,今年二十五岁零三个月二十八天,研究生毕业季浪费了人声三四个月的光阴投简历,最终以十战十败的战绩铩羽而归,又在家里啃了一个月的老后,某天忽然接到回马枪电话,至此荣获RO公司一把手秦或助理一职的offer。 如今他入职刚满三个月,堪堪过了试用期,决在行业里奋发上进、大展拳脚的高远志向在转正后第一次独立提交方案连着听了领导十八个“唉”和十五声“啧”后消磨殆尽。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吴淮玉和公司卫生间隔间的木板门面面相觑的时候,又收到了这位上司的短信。 出差,就今天晚上,开车,去隔壁市。 平心而论,秦或是个好上司。他出手阔绰,相貌姣好,年轻有为,在外也算长袖善舞。私底下虽然比较冷淡甚至是嘴毒,但并不会为难身边的人,私生活也不会传出什么不好的传闻。 对于第一次和领导出差,吴淮玉心惊肉跳了十分钟后,发现和领导坐在一个车里世界也不会爆炸,终于慢慢放下心来,中间甚至大着胆子停了车去路边便利店买了两块速食面包。回到车旁的时候感受到秦或沉重的目光,于是把面包分了他一块。秦或接过面包,目光更凝重了。 吴淮玉本以为自己的肠胃跟了自己二十多年,自己一直好吃好喝供着,没想到今晚注定受罪,早已放弃挣扎。没想到领导忽然做人,神使鬼差地改了导航终点。吴淮玉心中宽慰,又看到路程所需时间,更是喜上眉梢。 秦或把导航的声音调大了,把吴淮玉的手机拿过来看了两眼。 地址是一家在江边新开的餐厅,导航软件上甚至还没有显示评分和评价,只有几张照片挂着。 秦或没做评价,把手机放了回去,眯起了眼。 过了十几分钟,车停下了。吴淮玉下车,又探进车里把刚刚啃了两口的面包都用便利店的红色塑料袋捎着了,感受到一阵来自领导的注视,装傻充愣地又站直了。 两人从停车场走出来绕到正门。 这是一家中式私房菜馆,名曰“兰亭”。吴淮玉看着挂在门口的毛笔字牌匾,心道不愧是秦总,吃饭的地方真是高级。 吴淮玉在心中默默恭维了半晌,只听领导幽幽道:“你不认字?” 吴淮玉收回目光,讪笑一声,头摇得像拨浪鼓。 见秦或还没有进去的意思,吴淮玉又瞧了瞧,看见大门旁边一米还摆了个小桌子,上面放着一台饮水机,贴着几个大字——“菊花茶,外卖员自取”。吴淮玉伸过去,从一叠纸杯里抠出一只,还没喝两口,就听到一个声音。 “您好,您二位有预约吗?我们还在试营业……” 说话的是个年轻姑娘,穿着员工制服。秦或瞟了一眼员工领口的牌儿,姓李,是个经理。 “我姓秦。”只见秦或开口。 经理了然,向内带路。 两人从门口踏进院内。 兰亭的结构是三面回廊,中间有个小院,种着各式植物,秦或多半叫不上名字。院子中央立着座六角亭,浅浅的水池里几尾小鱼摆尾,只是夜色已沉,只能看到睡眠波动微痕。一路看得吴淮玉啧啧称奇,连连拍马屁,秦或却看起来不怎么赏光。 他们沿着檐下的回廊往前走,停在右侧回廊最里面的包厢前。 “你们在试营业?”秦或忽然问,“开了多久了?” “这是第二周,还有一周试营业就结束了。”经理回答道。 “预约制?” “目前是的。”经理说,“正式开业之后就不一定了。” 秦或点点头,示意经理可以先不用跟着了。 经理走后,秦或依然站在门口,没有立刻开门。他像是听了听门内动静,而后扭头对吴淮玉道:“吴秘,我先告诉你。里面坐的是我姐姐和哥哥,我和他们关系很烂。所以一会发生什么,你都不用在意。他们不会为难你。” “啊?”吴淮玉一愣,还没来得及把秦或的话放嘴里再嚼一遍,秦或就把木制推拉门推开了。 一进室内,秦或刚刚还疲倦而阴郁的脸色骤变,风风火火地三步并作两步就走了进去。开门的那一刹那,屋内原本谈话的声音就停住了。 吴淮玉硬着头皮跟过去,只能有样学样,把手里的红色塑料袋往入口的小茶桌子上一放,脑袋疯转。 秦或粗看了一圈,找了个空座,动作凌厉,语气倒是显得相当有兴致:“开车去石沧,半途想起要你那边一份材料,给你秘书打电话,她告诉我你在附近新开的馆子吃饭,都是老熟人的私人行程。正巧我路过,天时地利人和,刚好来……” 秦或说了半天终于抬头,看了一圈桌上的人,话语戛然而止,过了三秒才眨了眨眼睛:“刚好来,蹭顿饭。” 秦或这话一落,吴淮玉才把秦或在门口的那句叮嘱消化完,差点没宕机。 我去,豪门恩怨! 吴淮玉赶快偷偷看了一圈:座上两男两女,其中一男一女年龄相仿,四十多岁的样子。男人方脸,看起来很正气;女人着蓝色正装,短发打理得很整齐,一对琥珀耳环一闪一闪。 二人五官同样凌厉硬朗型,显得眼气杀人。 这样的两个人吴淮玉没敢多看,也不敢猜测两人身份。毕竟两人和秦或长得实在是不一样,要说是兄弟姐妹,实在是牵强。 他继续往后看:另外一女身材瘦高,上半身那件剪裁正式的西装外套,下半身居然是半身甜美系长裙;再定睛一看,吴淮玉差点倒吸一口凉气,此等穿搭居然还踩着一双平底的荧光色跑步鞋。穿搭水平实在是深不可测。 但这位女士吴淮玉认识,叫王月谈,是秦或的朋友。吴淮玉叫她王姐。 目光碰上,吴淮玉傻笑了一下,打了个招呼。 最后一个男人看着三十上下,坐在最外侧,相貌不算太惹眼,但能说得上非常舒服。眼角略微下垂,不显可怜,倒显得很可靠。眼角一颗小痣,点缀似的贴在这对下垂眼旁边。看起来身段结实,很有精气神,没有什么攻击性,神情相当柔和。给人的感觉四平八稳,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东倒西歪地随便行事。 吴淮玉不自觉地多看了他一会。大概是目光太明显,对方对他善意地笑了一下,吴淮玉赶忙回笑,收起视线。 吴淮玉在心里揣度了一番,又比划了半天,认清了一切局势和自己无关,自己只是一个打工的,松了口气。 但过了一会好奇心又上来了——话又说回来,这到底是什么席? 秦或话语落下,好半天桌上没个声响,没人接着。吴淮玉尴尬得增高鞋垫快被脚趾抓穿了。 “不是,你怎么进来的?”王月谈先开口了。 “我姓秦。”秦或的视线终于转动,游移到了桌上的菜肴上,“很巧,和他俩一样。餐厅经理以为我们是一伙的。” “他俩”指的是年龄相仿的那一男一女。秦或说的哥哥姐姐就是这两个人。 又是一阵沉默。 “好久不见,小秦总。”这次打破沉默的语气坦荡,来自坐在做外侧的男人,说着就起身,“我给您加两副碗筷。” 男人离开了包厢。 秦或深吸了口气。他刚好坐在王月谈旁边,王月谈侧过身去小声出口解释:“徐雁回新开的店,请我们来尝个鲜。你问的人可能不太清楚情况,没解释清楚。” “嗯。”秦或的语气很低,眉头轻蹙,“晦气。” 刚刚说话的,坐在最外侧的男人名叫徐雁回,如此情况以来,是这家餐厅的老板。 又道是,秦或在门口和吴淮玉说的话不假,他此次前来无论和吴淮玉咕咕作响的胃还是自己的胃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和家里闹僵这么多年,一般情况下互不来往——无事不登三宝殿,秦或要是主动开口,那必然是来找事的。 找事的目的也没别的,只是纯粹地为了让对方难受,实乃小肚鸡肠、瑕疵必报。 只是秦或也没想到,这一来,居然还有“意外之喜”。 秦或自从看清了场上都是谁、徐雁回离座之后,就面无表情。他慢条斯理、自然而然地夺过了王月谈面前还没用过的一套餐具,端端正正地放到了自己面前,慢慢开口了:“新店?” “我也不瞒你。这店确实是徐雁回开的。”王月谈知道对秦或隐瞒无用,干脆老老实实道,“我们几个投了点钱,试营业快结束了嘛,来搓一顿。” “哦……投资人啊。投了多少钱?”秦或问。 “你来干嘛的到底?”另外一个男人开口了。男人叫秦昭,是秦或嘴里那个关系很差的哥哥。 “赶我?徐老板都没赶我,有你什么事儿?”秦或一掀眼皮,“多我一个人,你们吃不下去了?” 话说到这的时候徐雁回回来了,来了个服务生上了餐具。秦或斜斜地看了徐雁回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多你一个人?这不还有一个呢——” “吴淮玉,我新招的秘书,跟采购的,对石沧情况清楚。”秦或简单道,“饭量还可以,辛苦各位少吃点了。” 众人目光都停留在小吴的脖子上,没人注意到徐雁回听完这句话片刻的发愣。 那里是个防咬器。 秦或的新秘书,是个Omega。 众人心里虽然有疑问,但也没有当场点明。小吴看起来性格不错,此时突然被cue,虽然没碰过头,但笑盈盈地也挨个问了好,态度看起来不卑不亢的,算是体面。 小吴一圈问好,问到徐雁回这里卡住了,最后说了句“徐老板好”。这号人他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徐雁回没为难他,又对他点点头。 服务员进门,在徐雁回耳边说了什么。听完,徐雁回回头问:“各位老板有什么忌口吗?” 众人摇头。服务员要走的时候,徐雁回小声补了一句,葱蒜少放。 秦或正在低头玩手里的杯子,听到这话动作没停,多眨了下眼睛。 徐雁回又挨个看了看,在小吴这边停了停:“小吴,一会要开车吗?喝点什么?” “什么都行。”小吴摆了摆手,笑出一口白牙,“我什么都吃,秦总出门我能当半个垃圾桶。” 尬笑完,吴淮玉也只把场上情况摸了个五成。但好在他和王月谈之前就见过面,两个都自来熟,也聊得来。小吴自己想不出来,干脆凑过去悄悄问:“姐,这个徐老板是谁啊?这到底是什么局?” “……这个说来话长。”王月谈感到一阵牙酸,“总之,这个徐老板,最早的时候给你秦总当过好多年的秘书,也算是行业标杆了。” “啊?”小吴惊讶道,“失敬失敬,原来是直系前辈,第一次听说。现在咋来开饭店了呢?” “后来不干了走了。你秦总这人心胸狭隘,不乐意了。”王月谈余光瞥了瞥秦或,用很揶揄地语气道,“这么多年,还生气闹别扭呢。” 全文已存稿,放心阅读。虽然涉及到一些职场题材,但多半是瞎诌的,别在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再见你时 第2章 2-一路顺风 饭局正常推进,众人似乎都极力忽视着这一份尴尬,却无法忽视秦或的存在感。王月谈恨铁不成钢地捅了秦或一胳膊肘,轻轻道:“你小子别闹事啊。” “我闹什么事儿?”秦或动了筷子,语气倒是很泰然,“我不就来吃个饭,至于么?难道不是你们太草木皆兵?” “眼睛都睁不开了吧。”王月谈说,“还吃饭呢,你搁旁边睡会算了。” 到底是太久没休息,秦或刚刚进来还气势汹汹的,现在才过了几分钟,看着还是有点萎靡。他一边吃饭,一边不经意地往徐雁回那边瞥了一眼,这才看清了他的正脸。 徐雁回看起来和五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连发型都和当时一样,但是看起来好像更有生气了。 但这种变化微乎其微,与其说肉眼可见,不如说是由秦或对徐雁回的熟悉程度带来的一种氛围。 若非有如此洞察细微的熟悉程度,照其他人看来,徐雁回这十年似乎都是一个样子。 他就像一块深山里不知道出现了多久的石头,风吹日晒的,总有些变化,但最多也就是风化的表面和几片冒出来的青苔,给石头又添了几分稳重沧桑。年轻的石头只是恰好出现在山间地表,而成熟后的石头仍沉默地立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浅浅地凹进土里。十年虽没到可以用沧海桑田来形容,但足以让有些人面目全非起来。只有这块石头立在那里,岿然不动。 如今秦或竟一时不知究竟是自己走远了,还是这石头长脚了。 他又想起自己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场景,看到的这个餐厅的方方面面。他倒是不知道徐雁回还有这样的本事,还有着在三金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开一个私房餐厅的趣味。 你想要的就是这种东西么? 秦或垂下眼,把视线从徐雁回脸上扒下来,慢慢移动到其他部分,却在移到他搭在餐桌上的手时突然睁大。 徐雁回的左手无名指带着一枚戒指。圈环细细的,在这个距离下若隐若现。 秦或似乎在云里雾里飞了一趟的脑袋一下就清明了。 他扭头看了看王月谈,对方用疑问的眼神回看他。秦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了缄。 王月谈看秦或一张苍白的脸微动,心说这厮喜怒无常也罢,给秦或夹了几筷子大肉,换来口味清淡的秦或一声不满的语气:“你故意的?” “这是什么话。”王月谈说,“不吃?不吃还我。” “没说不吃。”秦或说着,还是尝了一口。味道比看起来更清淡。他没吃几口,低声问王月谈:“他为什么会开饭店?” “我怎么知道。”王月谈翻了个白眼,“不是故意瞒着你。主要怕你尴尬。” 秦或深吸了一口气,早已没了胃口,装模作样地低头随便吃了点菜,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秦或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轻轻按了一把脑袋,一缕本来已经固定到后面的头发又垂下来,在眼皮前乱晃。 五年前,秦或的公司准备转型升级的关键时期,在一场无比成功的谈判后,徐雁回突然辞职。这个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老员工,甚至没有走完一个完整的离职手续。除了在秦或空空荡荡桌面上留下的离职信,没有任何余音。 后来,秦或发现自己的微信被删除,打徐雁回电话也无人接通。徐雁回人间蒸发一般离去,没有跳槽,不是意外,这是一场安排好的失踪,而秦或作为最大的利益相关方,完全不知道理由。 徐雁回打破了他生活中一种无声的宁静,猝不及防地抹去了他习以为常的工作中的舒适圈,没有留下一个合理的原因和解释。 徐雁回做事向来周到,整个职业生涯唯独这件事实在不体面。 但就算再说什么体面,职场中人员流动,错综复杂,人际变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徐雁回的行为最多只是不太道德,却没有带来真正的背刺。秦或也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这背后是否有什么更大的阴谋,但无论怎么寻找,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最后,秦或不得不咬牙承认,人来人往,纵使徐雁回再不留情面,最终只是一场不太漂亮的辞职而已。 上司下属,利益关系,哪有那么多情面可言。 只是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不好受。烦躁,甚至是怒火中烧。 秦或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冷愤的心情近乎于被背叛。商场是人来人往的地方,所以难得的信任比金子还要可贵。 他回忆了一遍往事,火上心头。 秦或眼色冷冷,捏着杯子,里面倒的是茶。秦昭已经倒上了酒,王月谈喝一点就上脸,满面潮红。秦或不怪王月谈,她的用意秦或能理解。 但徐雁回呢? 他再次看去。徐雁回面色如常,是一种他最常用、最自然的神色,平稳而冷静,眼神微微下垂,似乎是顺着睫毛流露出来的。端着杯子的手上,无名指上的戒指微微闪光。 他之前只知道徐雁回是Beta,没有伴侣。 秦或决定不再看他。 “吃快点,早点走。”秦或扭头对小吴道。后者用力点了点头,像三天没吃上一口饭一样开始野猪般尽力文雅地进食,看得秦或连连叹气。 王月谈和秦昭的声音轰炸般地在耳边响,中间穿插着徐雁回几声温和的回应。 他好像从来不会醉的。明明喝了很多。秦或闭着眼睛想。 闭目养神了几分钟,秦或睁开眼,拍了拍小吴的肩膀,用一种礼貌而阴森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桌上的人,露出了一个不知用意为何的笑容:“赶时间,先走了。” 小吴又用力扒了两口饭,赶快站起来,朝桌上的各位打了声招呼,追了出去。 “……吃挺快哈。”王月谈看着秦或的背影,略微尴尬地又扫了在座的各位一眼。秦或出现在包厢到离开一共还没有二十分钟。 “给他惯得。”秦昭眉头紧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这是他家?” 椅子在地上划过的声音想起,众人看到徐雁回站起来:“小秦总东西忘了,失陪一下。” 徐雁回提着茶桌装着半个剩面包的红塑料袋出了门,门关上的声音很轻。 车钥匙在小吴手上,秦或出包厢前就让小吴把车开出来,他自己站外面吹吹风。 吴淮玉说小也不小了,只是长了张娃娃脸,人又看起来活泼,所以给人的感觉好像还像个大学生似的,其实人相当心细。这位徐老板他确实是第一次听说,上岗这大半年,他也从未见过秦或露出今天看见徐雁回这号人的时候的表情。 吴淮玉琢磨着,忽然想起了曾经听过的一个消息。 那是一个跟了秦或很久的人事部主管,和吴淮玉关系不错,两人在秦或不在偷偷八卦的时候,吴淮玉曾听她用相当感慨的语气描述过去的秦或。 秦或开始自己事业的那一年还很年轻,那年的他意气风发,相当完美主义。虽然听闻出身“豪门”,但从来没有架子。秦或人“冷”下来是后来的事,也不知是一夜之间的变化,还是被时间磨出来的果。 但无论是冷是热,那时的秦或行事都比现在更做事不留余地,若与其站在对立,则听他说一个字都要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刀子割得鲜血直流。对于“自己的人”相当维护,但被当作“自己的人”的门槛却高如登天,秘书一职成日更换。 吴淮玉眨眨眼睛,问:那后来呢? 对方抿了抿嘴,含糊过去:后来啊……后来就这样呗。 吴淮玉一边倒车,一边表情放空地回想了想今日观察到的秦或的异样,又想了想徐雁回,冒出一个似乎不恰当的比喻:原来是上司的白月光秘书。 等他缓缓回神,有人在轻轻敲自己的车窗。吴淮玉把车窗打下来,吓了一跳——说白月光白月光到。 “小吴。”徐雁回温和地笑了笑,把手上的塑料袋递过去,“东西落了。” 吴淮玉赶忙接过来:“真不好意思徐老板……我本来不要了。” “他知道你是不要了。”徐雁回道,“我只是找个理由过来。” “您找秦总还有事儿啊?”吴淮玉小心翼翼道,“他在门口等呢,您……” “我不找他。”徐雁回摇了摇头,“我是来找你的。” “啊?”吴淮玉受宠若惊,“您说,您说。” “我看你们秦总有点头痛。”徐雁回轻轻道,垂下眼睛,递过去一个保温袋,“这两份汤,后厨刚刚炖好的,护肝。别说是我给的,懂怎么说吗?” “徐老板……”小吴呆呆地捏着袋子,虽然已经放到了副驾的地上,但脑子里还有些乱,“这……不合适吧。” 吴淮玉思来想去,觉得类似抢功的行为似乎有些不道德,虽然不知道这位徐老板当年和秦总到底有什么天大的纠葛,但这份汤至少看起来诚意十足。既然如此,就不该经自己手借花献佛。 吴淮玉正准备说些什么拒绝,秦或本人不知是不是等得不耐烦,竟已从远处大摇大摆第亲自走了过来。 二人视线下,秦或熟视无睹地绕过徐雁回,开了后座的门,面无表情,幽幽道:“吴秘,下次年终送你块走得准的表怎么样?” 这种熟视无睹不可谓不是一种脾气。刚刚人多秦或不好发作,此时满身的刺儿看到徐雁回没忍住,又漏了一根出来。 吴淮玉第一次听秦或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吓得差点没窜起来,脚下抹油就想一踩油门赶快走,走前又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后视镜,看见秦或正扭头看窗外,于是对徐雁回快速小声道:“徐老板,加个微信呗。” 徐雁回没反对,二人快速地完成了交接,吴淮玉立刻连滚带爬地准备开着车走了,还不忘没心没肺地对徐雁回招手。 秦或面无表情地关上了车窗。 才开了五六米,秦或从车窗看了一眼,发现徐雁回还站在原地没动。 此时正是晚霞出来的时候,天色阴阴沉沉,又染些暖色,呈现一种惬意的阴暗。他孤零零地站在餐厅门口,一动不动,身上的衬衫被风灌进去,一会一会儿地鼓起来,似乎在恪尽职守地目送他们远离。 秦或又缓缓摇下车窗:“出来找我的?有什么事儿?” “小秦总,”徐雁回斟酌片刻,终于开口,“是我让秦总他们瞒着你的。您别怪他们。特别是王姐。” 秦或不动声色地想:几年不见,背锅的本事倒是又长进了。 “还有吗?”秦或淡淡道。 “没什么事了。”徐雁回轻轻点头,“……您一路顺风。” 作者没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2-一路顺风 第3章 3-家里有人 在目送秦或的车消失在地平线后,徐雁回一步一步地转身走回包厢。 他刚刚似乎明明还想说什么,至于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微微张开的嘴最终一个字没有吐出,那没说出的东西却也没有自我消失,反倒被他自己吞下,像巨大的异物卡在喉咙中。 回到包厢门口,徐雁回站定,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久等了。”徐雁回眼睛轻轻弯着,回到座位前。 其他三个老狐狸的目光在他脸上打量一圈,也未能看出什么端倪。 饭局结束已经很晚。四人中喝的稍微有点意识模糊的只有秦昭,但也能自己站立,还没到东倒西歪上吐下泻的程度。据说是前段时间体检,有些指标亮起了红灯,医生劝他不要再喝。 徐雁回扶着秦昭,又有些出神。将近十年前自己在秦昭那里做事,也作为秘书陪他出入各种酒局。秦昭年轻的时候是个典型的花天酒地的富家子弟,喝起酒来毫无节制,遑论谈上一两句养生之道。 时过境迁,秦昭竟也到了能好好看眼体检书上的数字的年纪。 秦昭半靠着徐雁回,突然握住徐雁回手腕把他手提起来,舌头捋不清地道:“小徐啊,我啊,我刚刚就想问了,你这戒指,家里是有人了?” 徐雁回一愣,倒是十分坦荡,轻轻道:“是。刚辞职的时候回老家结的,那时候不好意思联系你们,也一直没机会说。” 其余二人面色复杂地看了徐雁回一眼。他们这些年还是有些接触,居然对此一无所知,徐雁回似乎也从来没说过这点。 王月谈皱着眉:“你没骗我们吧?” 徐雁回无奈地摇了摇头:“人在老家,也没机会让你们见见。” “你那位是……” “Alpha,从小认识的。”徐雁回说完便不再吭声。 众人看他闭口不谈的神色,也不好多问,只是满怀疑惑地闭了嘴。他们对徐雁回的情感生活都知之甚少,从认识起,似乎就没见他身边有过人。徐雁回长相端正,做事也稳重靠谱,怎么想都不会沦落到找不到对象的境遇。既然如此,就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想找。 王月谈曾经也尝试给徐雁回牵过线,被对方委婉回绝也作罢。王月谈心中啧啧称奇:这样一个片叶不沾的木头东西,说结婚就结了?真有个什么“等你在大城市赚够一百万我们就结婚”的青梅竹马约定? 这事儿秦或知道嘛? 秦或要知道他辞职是为了回老家结婚估计得把徐雁回皮给扒了。 王月谈心里嘟囔着边走。徐雁回扶着秦昭走到门口,司机早已等候在门口来接姐弟二人。徐雁回帮王月谈叫了代驾,将她送走。 所有人都走后,徐雁回自己站在门口。几股江风铺面。 他酒量还可以,但更多的时候像是“装得还可以”。他很清楚在这种场合的“作弊”方式,一些酒桌技巧让他在这种场合不至于在失去理智的边缘如履薄冰。 但今天他实际上并没有注意这些。 来的都是真心对他的人,他很清楚。徐雁回做人真诚,你真心待他,就很容易得到他真心的回报。 和这些人喝酒,徐雁回理论上是很开心的,喝到兴头上,也能稍微忘却刚刚发生的事情。 但总有些时候,在其他人相谈甚欢的时候,徐雁回默默看着酒杯的倒影,车窗摇下,秦或那张苍白的脸再次在眼前出现。 ……他好像比之前瘦了,脸色也更差了。 徐雁回顶着晕眩的头脑,最后给试营业收了尾,深夜,最后一个架着夜色出了兰亭。 说实话,他已经三天没回过家了,他很想继续在兰亭休息室的小沙发上再撑一天,可是他更想回去睡一场能摊开四肢的觉。 说是家,其实也并非自己买的房子,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一室一厅单人屋。 兰亭的地址选定后,徐雁回便在这里物色了这间房子。第一是地段离餐厅近,第二是租金也便宜。他知道自己要干活,在家的时间少,对房子也就便宜一个要求。唯一的缺点是在一个旧小区,设施看着比较陈旧。 出租屋大小对他一个人来说也足够,只是屋子里的设施还很简单,看起来一点活人气都没有。白墙白砖,空空荡荡,衣柜里只有几件徐雁回常穿的衣服。即便现在已经成了无拘无束的土老板,他还是有很多一丝不苟的衬衫。 有几件连帽衫之类的休闲服装一同挂着,是王月谈之前送他的。王月谈一个穿衣毫无主流审美,站在混搭届顶端,能够用小香风配荧光跑鞋的女人,居然在本地有一些小奢服装代理的生意,而且都是比较新潮、秀场感比较强的牌子。送徐雁回的已经是其中最朴素的几件,当时的推拉现场激烈程度不亚于过年时家长代替小孩拒收红包。 据说王月谈本来显然也不想放过秦或,只是秦或看一眼王月谈拿过来专门设计掉档的裤子就像意大利人看到榴莲披萨一样皱眉,恨不得把王月谈连人带衣服一起扔进焚化炉剿灭,烧完的灰都别飘进自己方圆一里。 徐雁回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睡衣,从柜子里翻出了药,就着饮水机里的冷水喝了。这是最后一颗,吃完要再去医院开药了。 他吃药的频率其实已经很低,按照医生交代,他现在的状态,一周吃一次足以,甚至如果没有意外情况,这药不吃也行。 徐雁回不知道秦或的出现算不算“意外情况”,但他实在不敢赌。 喝完药,徐雁回坐到沙发上,掏出手机,发现了吴淮玉发来的好友请求。 看起来并不是工作微信,因为吴淮玉的头像是个卡通兔子,作为工作微信有些不合格。 徐雁回通过了好友请求,他还在斟酌应该说些什么,吴淮玉立刻就发来了消息。 吴淮玉:哥,我是小吴! 徐雁回:你好。 吴淮玉:报告,哥,我们刚刚落脚了,我把你给的汤叫酒店热了,准备给秦总送去。 配一张手提袋子的比耶自拍。 徐雁回并不反感吴淮玉这种社交悍匪行为。吴淮玉性格好,看着也招人喜欢,他没有讨厌的道理。只是吴淮玉的第二性别至今让他有些吃惊。秦或作为Alpha,据他了解,在秘书等比较贴身的岗位上几乎没有安排过Omega任职。 这是业界主流的规矩。Omega也不会选择Alpha从事与自己距离太近的工作,就算是需要体能优势的Alpha保镖保护Omega老板都需要上班前事先用一些副作用很大的药物。主要是害怕发生意外。 信息素是一种太致命的双刃剑,它把异□□人紧紧捆绑在一起,却也引发无数事故。在信息素的作用下,没有人能保持彻底的清醒。风险太大,没有人愿意承担。 徐雁回不太擅长和人闲聊,自觉身份也不适合闲聊。靠在沙发上心想,当时吴淮玉加他微信,就应该想办法回绝了好。 于是徐雁回只回复道:好。 石沧离三金只有两个小时车程,这么近的距离,秦或选择开车而非其他交通设施。 秦或这次专门亲自来是要解决一个上游工厂达宜的突发问题。情况知道得晚,到石沧也已经是晚上**点了。 秦或本来打算,本来想不管多晚,人来了就没有不冲的道理,但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吴淮玉是不知道为什么,但秦或的头太痛了。 尤其是见到徐雁回后,变本加厉。 秦或听见门铃声,开了半个门,看见吴淮玉站在门口。 吴淮玉闪身进房间,秦或这才看清他一个手提着一个袋子,腋下夹着一块平板。 “什么东西?”秦或抬抬下巴。 吴淮玉察言观色,看秦或现在看起来已经从坐车时的恶鬼状变回了正常版的秦总,不禁松一口气。再抬头又对上秦或疑惑的视线,不禁又赶快移开。 纵使他天天和秦或见面,还是偶尔会被这张脸带来小小震撼。 秦或和他的姐哥长得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他脸尖,少棱角,眼睛狭长,显得阴柔,配合上苍白的面色,加之秦或最近没怎么打理变长的头发,呈现一种非人的气质。 三十五岁的年龄按理讲也不算太年轻,但秦或的脸上似乎看不出什么年龄感,仿佛熬夜加班都无法摧毁其坚固的防线,最多是带来一点锦上添花的忧郁感黑眼圈。若不是秦或日常生活似乎有意地减少自己的锐利和锋芒,这样的面容配上Alpha的性别,确实是好生吓人。 救命啊,我上司好像吸血鬼。 好像只要我们好好干活,老板就能长生不老。 吴淮玉一边腹诽,一边把进贡给吸血鬼的贡品放到桌上,轻轻咳嗽一声:“秦总,刚刚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我看您吃得少,溜到他们后厨看了看,没别的好带的,就稍了份汤给您。” “哦?”秦或反应平平,“有心了。什么汤?” “……”吴淮玉一时卡壳,“补胃的?” “我第一次听说胃还要补。”秦或面无表情。 “……补肾的——不是,”吴淮玉悬崖勒马,“补……补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难为吴秘了。都这样了,还记得给我带份汤,”秦或笑了笑,“下次我联系一下徐老板,问问有没有什么补脑的汤,给你好好补补。” 吴淮玉自知已经把事情搞砸,讪笑两声,“哈哈,那什么,不劳您费心。秦总,我是来和你顺便对一下明天要义的……” “他还说什么了?”秦或走到桌子边翘起腿坐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又缓缓让汤落回碗里。 “啊?谁啊?”吴淮玉用最后的倔强装傻。 “谁啊?”秦或笑了笑,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我不熟,要你给我介绍介绍了。” 吴淮玉一哽,心道对不起了徐老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了想道:“徐哥说您看起来好像头痛……没别的了。” “你们挺熟啊,都叫上哥了?”秦或挑眉。 吴淮玉冷汗直冒,发现这秦或真不对劲,粗略分析,是只要碰上和徐雁回有关的事儿好像就不对劲。本来好好一人,现在跟个海胆似的。 和海胆版秦或说话真是险象环生。 吴淮玉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好拿出真诚这个必杀技:“秦总,真不熟的,今天才认识。徐哥交代我别告诉您,但您一眼就把我看穿了,我对不起徐哥,也对不起您。” 秦或盯着那碗汤,听完吴淮玉的话其实也没什么火,意识到刁难吴淮玉实在是不是个事儿,他真正想刁难的是徐雁回。他嗯了一声:“下次直说,别瞒着我。你把和达宜的合同再发我一次,我一会儿看看,有问题再找你。” “好,那我先回去了。”吴淮玉吸了口气,把桌上另一碗顺手带来的汤提着准备走,又被叫住了。 “等等,”秦或抬眼看他,却一时没后音。 吴淮玉感觉秦或想说什么,但憋住了。他等了三秒,看着秦或的脸色从平静到眉头紧锁,最后还是一言不发。 但吴淮玉此时机灵劲儿起来了,从秦或脸上看出几个大字——你怎么也有? 手上的汤碗顿时烫手起来,吴淮玉大脑疯狂运作,提着碗的手都开始颤抖。好在秦或及时摆脱被恶魔附身一般的狞状,艰难地回到平日的人设中,对吴淮玉摆了摆手,轻轻道:“去吧。” 吴淮玉同手同脚地离开了秦或的视线中,走到门口见秦或已经没管自己,掏出手机偷偷拍了张正在喝汤的秦或,发给了徐雁回。 莫名地有一种将功补过的舒坦。 吴淮玉提着汤做贼似地溜回房间,谁料过了三分钟,徐雁回发来消息:偷拍上司不礼貌,私生活应该保密。下次不要这样做了。 吴淮玉:哥我错了。 吴淮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回到自己房间拧成一条虫。 他上岗时间相对短,这次和秦或出门是为数不多的外出经验,但基本的职业操守还是有的。 但是对徐雁回的愧疚一时冲昏头脑,加之徐雁回看起来是个好人,让他不知道怎么做出了这种“交作业”一样的狗屎判断,差点忘了徐雁回从良前是干什么的。 这位可是秦总的往日正牌秘书! 听一个名字都要让秦或气得原形毕露的……老牌员工! 徐雁回:没事,慢慢进步。 徐雁回:你既然应该知道我和你秦总之前有过不合,我今天给你汤,你也不该接的。 徐雁回:无论什么情况你应该站在你秦总那边。就算我看起来像个好人也不能随便接,尤其是吃的喝的。 徐雁回:抱歉,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我非常感谢你。 这几句话虽然是文字,但标点符号一应俱全,吴淮玉看起来是语音转文字的。虽然语气依然平和,但似乎说话有些混乱,前后语气也有点矛盾,像是有点微醺。 吴淮玉抱着手机:徐哥!你今天起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师父! 吴淮玉:师父你快休息吧! 秘书这行有师父这个说法徐雁回还是头一回听说。他轻轻笑了笑,把手机丢在一边,靠在沙发上闭了闭眼。 他刚刚确实有点失控了。汤是自己给的,现在反倒过来指责吴淮玉,确实显得有些不是个东西。但刚刚他看到吴淮玉发来的照片的一刻,他的眼睛就怔住了。 照片里的秦或在靠着落地窗的位置坐着,面前的圆桌上摆着自己送过去的汤,他端着勺子微微附身,后背却不佝偻。 背后的夜色铺满霓虹,秦或在这一刻如同静止,垂下来的头发盖住一点侧脸,看不见他的表情。 第4章 4-不速之客 秦或这个晚上睡得并不好。 他想起了五年前,徐雁回刚刚离开的时候。 疑惑和愤怒随着一刻也无法暂停的工作进度和时间逐渐被暂时隐藏。随着时间过去,秦或偶尔也会想起这号人物,但也只是在脑海中闪过一瞬,便再次忘却。像是一种保护机制,让他不要再次窥探当时的情绪。 这种遗忘式的“原谅”对秦或这样的人来说已经足够难得。 办公室最开始摆着两颗绿萝,后来被徐雁回换成了别的一种植物,他不认识,但看着也觉得很顺眼,没问理由。他们之间充满了这种不用挑明的默契,这种默契习惯似地充斥着秦或的生活,让他习惯到似乎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直到后来的一天,新的秘书把那两盆草又换回了绿萝。秦或看到,问为什么。 新的秘书说,徐秘之前挑的那种植物不好照料,保洁阿姨抱怨每天要搬出去晒太阳,太麻烦了,就换成了比较好养活的绿萝,我以为您不在意这个,就没跟您说。 之前也只能是徐雁回承担了这份不属于秘书工作的职责。 于是他再也没说什么。他不能够再说什么。 日常无止境的琐碎事务、应付不完的工作、做不完的决策塞满了他的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无聊得像老办公室后来换上的两盆绿萝。他看起来似乎还像从前一样,做事风风火火,不怎么摆架子,少年心气被磨平后,也越来越圆滑。但他很清楚麻木、内敛逐渐遍布他真实的一面,有时他感觉似乎已经失去了情绪的感知。他已经过了一切都需要像火山爆发一样地让它展露出来,才能捱过去的年纪。 直到此时,经过了讶异和茫然,另一种最应该出现的情绪终于回笼。已经被埋藏的愤怒再一次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秦或的心中,混杂着几缕疑惑。 他从前以为徐雁回的离去是一种私人的行为,是一种与旁人都无关的事情。但他今天才发现,被蒙在鼓里的好像其实只有自己。 从那张饭桌看,秦昭知道,王月谈知道,甚至和徐雁回理论上根本不熟的云桂也知道。他们也许知道徐雁回后来做了什么,他们接受了徐雁回的邀请,可能甚至知道徐雁回当年为何离去。 而只有自己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要不是自己今天歪打误撞地闯入这里,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切。 秦或绝不怀疑自己做错过什么让他处于现在的位置,他只是不明白,很自信地不明白。 他开始后悔为何让晚上那顿饭吃得那么爽快、那么舒服。他现在非常想回到那一刻,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又或许他曾经许多次这样想,可是他看见徐雁回的脸,便只能伴随着头痛,多一句沉默的诘问,多一眼无言的指责。 他痛恨被背叛。 秦或醒得很早,睁眼时看了看表,不过早上五点,一晚上竟是连四五个小时都没睡到。秦或起来看到放在台子上已经空的保温汤碗,心说这破汤都补到谁的脑子里去了,自己怎么越睡越不踏实。 秦或洗了脸刷了牙,看了眼吴淮玉昨天睡前发他的日程安排,早上八点,趁着所有人脑子都还没有开始转的时候,去杀对面个措手不及。 这次来石沧市情况比较紧急。达宜是云逸公司新产品谈下来的生产商,多次洽谈后选定了达宜。双方已经签订了独家代理和竞业限制条款,然而昨日却有可靠消息称达宜和其他方在洽谈云逸新产品的竞品生产。 秦或听得冒火。虽然从法律上达宜必然吃不了兜着走,但一旦新产品可能存在同生产商的同类技术竞品,可能就不是只靠法律制裁能挽回云逸的损失;更何况目前为止实际上并没有明确证据支持。 秦或让吴淮玉今天早上借着来沟通日后合作的名义紧急约见达宜负责人,一是探他口风,二是未雨绸缪,让达宜早日改邪归正,不要触犯云逸的底线。 理论上这样的事情,应该是部门主管出马。但奈何相应负责人正在其他地方出差,秦或掐指一算时间不够,干脆自己上阵。 也亏RO早已步上正轨,要轮到秦或这个重型武器自己出马解决这种低级问题的时候实在不多。秦或不是那种能闲得下来的官,尽管现在公司的规模已经很大了,但他还保留着一些亲力亲为的习惯。 秦或一个人,带着一个攻击性暂时约等于没有的吴淮玉,一个人直接把对方老窝捅了。对面对秦或的到来显然吓得不轻,这也是秦或的目的。 达宜面对他的质疑并没有太多准备,稍微诈了一下就把对方诈了个底朝天。 会议室里秦或两个人对线对方一群主管,大部分可能还不明所以,对方当初签字的一个负责人显然没料到秦或是个如此雷厉风行的人,也没料到消息已经传到了秦或耳朵里,只是坚决地把锅往下面甩,声称自己完全不知情,秦或也只能报以冷笑。 他这样的级别,说话的量级就不是一个主管能比的了。达宜更是没料到对方有秦或做事颇有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街头斗殴风,想指鹿为马那是门都没有,不是那种打打太极就过去的。 事已至此,就算达宜不承认有此事,后期也很难再翻出什么大浪。 这一谈把达宜方惊出一身冷汗,就算心里不承认,至少面子上也认清了到了到底谁才是娘。 不光是因为事情本质是己方问题,做错事了心虚,更多是秦或这人简直是及其不给面子,说话直击要害,口舌三寸不烂。众人越和秦或谈冷汗越冒,时机到了秦或话头温和一点,就恨不得跪地上谢他饶命了。 吴淮玉也越听越心惊胆战,他也是头一次见秦或这样做事。吴淮玉暂时接触的事务还比较浅,很多时候高层开会都没他的份。惊讶之余赶快抓紧时间学习,也不管学到的究竟是谁的招式了。 晚上达宜方请吃饭,秦或这时候倒也没有拒绝,核心问题解决了,这个场合里说话又变得柔和起来,谁来笼络他都应一声。 于是一顿饭吃得看似无比和谐。 吴淮玉和秦或晚上都喝了酒,也没有急事,所以并不打算连夜开回去。 本以为这样一天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直到晚上又发生了一件对秦或来说不算太陌生,但把第一次见的吴淮玉吓得半死的事。 十点出头,秦或已经洗漱完毕准备睡觉,听到有人敲门,远远问了一句:“谁?” 没人应,秦或也就没搭理。 结果过了二三十秒,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秦或皱着眉去开了门,就看见门外站着个男人。 男人看起来二十多岁,文质彬彬的,穿戴得也还挺整齐,脖子上带着个皮质的止咬器,让秦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又是哪门子事儿。秦或微笑着和他对视了三秒,轻轻眯起眼,余光扫见对方裤子口袋一块凸出来的形状,才反应过来。 这种方形的盒子,大概率不是烟盒,就是套。 “秦总。”对方恭恭敬敬叫了一声。 秦或瞥了他一眼就要关门:“回去。” 门还没合严实,男人的手紧紧地捏住了门把手:“等等!” 一只手不动声色在口袋里按了按,顿时有一股浓烈的Omega信息素味从他口袋里散发出来。这种类型的香水对Alpha来说和催情剂没什么两样,更何况他今天还带了个最猛的。 睡到才有钱拿,没睡到自己就等于白跑一趟。男人有着高超的“职业素养”,装备更是齐全无比。 秦或眯着眼,隔着一条不宽的门缝看他。 男人平时伺候的最多的是有钱的Beta,大多都肥头肥脑,就算是作为职业习惯了,也改不了感觉恶心;偶有Alpha,也没有一个像秦或一样看起来长得跟海报里的人似的。没想到这位“秦总”此般花容月貌,男人自然多看了两眼。 “香水”已经喷出,他静静地等着秦或有更多的反应,谁料过了几秒,对方只是淡淡道:“你手里在动什么?我猜猜,人造信息素?” 男人僵住了。 秦或这句话完全让他出乎意料。是因为在口袋里,没有掏出来,加上门是半掩的,所以扩散的速度太慢了,秦或还没闻到? 还是他早都对此有所防备? 秦或说完这句话,似乎终于中招,微微蹙眉,但依然努力保持镇静似的不咸不淡道:“别做无用功。” “对了,”秦或居然把门拉开了一点,忽然问,“你背后有几个人?” 男人一愣:“……刘总叫我来的。” 这位帮秦或叫了人的不知道哪位达宜高管长期混迹不良人际关系,自觉这事儿也不离谱。毕竟秦或早上那个态度,他怎么也得想着“舒缓”一下。何况他本意也并非栽赃陷害,只是“地主之谊”,照顾完秦总的胃,再照顾一下他的下半身也无可厚非;都是器官,哪有高低贵贱之分。 “除了达宜的,还有谁?”秦或问。 见男人说不出更多的话,秦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男人似乎有点不死心,敲了敲门还想说什么,但此时,隔壁房间发出巨大的声响,有人破门而出。 秦或缓缓开门,只见吴淮玉穿着睡衣,头发散乱,满脸惊恐,像一颗炮弹一样自己把自己从房间里投掷出来,大喊道:“你干什么!我报警了啊!” 秦或伸手拨开挡在门口的男人,探出半个人往隔壁看了一眼。这时又有一个女人从隔壁房间里走了出来。女人穿得很暴露,秦或很快地猜到了因果关系。 还是组队来的。秦或无语,这东西团购也打折吗? 秦或叹了口气,踩着拖鞋大步走过去,提起满脸防备的吴淮玉的领子把他往自己身后一塞。面前两人站定了,看了看秦或,又看了看吴淮玉,秦或才开淡道:“你们老板的心意领了,但别和我来这套。我还是想和你们客客气气说话的,别让我为难。” 那从吴淮玉房间里走出来的女人开口:“秦总,我们是看你们今天辛苦……” 秦或瞟见女人说话时隐隐约约露出犬牙,心说还是对症下药的,女Alpha这种稀有品种都抬出来了,好大手笔。还好吴淮玉这小子也算意志坚定,没把自己交代在这了。 秦或冷冷一声:“转告你们刘总,不要用下半身思考。我来这趟是来好好沟通的,不是让他们交贡品的。好自为之。另外,你……” 秦或手指一指那位男性Omega,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没有继续说。对方肉眼可见地打了一个激灵。 话已至此,对方二人对视一眼,也不再纠缠。刚刚吴淮玉闹得很大,估计隔壁几间都听到了,刚刚还有些人探出头来看了一眼。他们也不想引火上身。 秦或抱着手臂,目送二人离去。吴淮玉站在秦或身后惊魂未定,此时已经超越了对上司的恐惧和异性的隔阂,只觉得秦或亲切得不行,机关枪般开始发言:“这怎么回事啊秦总我刚刚在房间听有人敲门我就去开了,那女的怎么上来就脱衣服还对我笑,我虽然是喜欢女A但也不是那种随便的人啊这酒店怎么回事我要去投诉还是先报警……” “白天开会怎么不见你有这么多话?”秦或此时离吴淮玉远了一点,“别在走廊上讲了。没事儿了,你回房间去吧。别随便给陌生人开门——不是,我是你妈吗,给你科普这些?” 吴淮玉连着哦了几声,好不容易冷却了一下,好像才明白怎么回事,又感觉脑子有点晕乎。刚刚他就闻到那女的有Alpha信息素味儿,差点人都没站稳,能跑出房间已经是极限了。 吴淮玉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起来,靠在门框上,看隔壁房间秦或房门没关,听秦或给前台打电话,让前台送一份O用抑制剂上来,再来打扫一下房间卫生。 空气中残留的Alpha信息素味还没散,秦或走出房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还是把他扯进了自己房间。这里虽然还有那个O残留的人造信息素味,但好歹不会对同为O的吴淮玉造成太大影响。而且秦或的状态看起来很好,并没有被影响多少。没有A信息素的感染,吴淮玉也能更冷静些。 等抑制剂送到了,吴淮玉给自己打了一针,才缓缓地回过神来。有人已经在打扫自己的房间,主要是把空气里的信息素散了。 他坐在秦或房间的椅子上,看着秦或气定神闲地给自己泡了杯茶,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感慨道:“秦总,我从前听人说商场险恶我还不信,心说我都能给Alpha当秘书了也没感觉有什么险恶的。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 “嗯。”秦或挑了挑眉,“值得鼓励。” 一针下去,吴淮玉感觉什么**都没有了,简直下一刻就可以成佛。但感官上的刺激依然存在,尤其是秦或屋子里若有若无的Omega信息素味。 吴淮玉这才反应过来,秦或和自己遭受了同样的事情,怎么一点反应没有? 还是这位老板已经神通广大料事如神到这种程度,出门前就给自己嗑了点药? 那玩意儿副作用可不小。如果长期用,人能吃得消吗? 而且空气中根本没有他的信息素,秦或怎么冷静得像个大众性别似的? 吴淮玉望着秦或,欲言又止,表情挣扎。 “有什么事儿?”秦或感受到了吴淮玉灼热的目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哦,哦,没什么。”吴淮玉讷讷道,“没什么。” 秦或想了想,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关上门道:“我是Alpha,不用猜这个。” 吴淮玉感觉像是在被读心,也不知作何反应,思绪一时顺着秦或的话飘到了别的地方。 他是Alpha,怎么会没反应? 吴淮玉觉得十分遗憾!难道他…… “别瞎猜。”秦或端着手里的茶,转头看吴淮玉,“有几类Alpha专用的疫苗,用来防这种人造信息素,能阻断人造信息素产生的反应。我之前打过。” “……啊?”吴淮玉一愣,“哦。我怎么之前从来没听说过……” “因为打的人少。”秦或看他一眼。 “……为什么啊?”吴淮玉又想不通了,“这么好用的东西不该普及一下啊?” 过了一会,吴淮玉听见秦或幽幽道:“……因为贵。” “有,有多贵啊?”吴淮玉讷讷。 这次秦或没回,只是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吴淮玉。 这下把吴淮玉噎住了。 该死的有钱人! 第5章 5-撞枪口上 过了一会,吴淮玉反应也消了,人也舒坦了,除了被自己未曾接触的有钱人世界短暂地冲击了一下,全身上下都焕然一新。没等秦或开口,就自觉地爬回了自己的房间。 吴淮玉晚上躺在床上,回想今天的经过,越想越睡不着。拿出手机,感觉嘴里憋了一万句话没处讲,能活活把自己憋死。可是秘书工作又有保密性质,搁哪儿都不好乱讲,万一又给别人递了枪把子,那自己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吴怀看了半天,最后来到了自己单方面认的师父的微信,最终忍无可忍,冒着可能会被徐雁回又教育一顿职业操守的风险开始输出。毕竟徐雁回真不像坏人,要真是坏人,那秦昭他们还是秦或家里人呢,不照样和徐雁回其乐融融吃着饭,就是孤立了秦总而已。 肯定没多大点事儿。 八成是秦总自己小心眼。 吴淮玉:师父,这世道太险恶了。我今天和秦总出差,居然有人用□□贿赂我!青天大老爷,我们Omega没惹任何人,为什么要遭受这种诱惑! 吴淮玉:秦总今天简直天神降临,太帅了,他把我像提鸡仔一样就提起来了!秦总看起来没多壮,没想到力拔山兮气盖世啊。 吴淮玉:师父,我决定了,我要在公司里永远当秦总的狗! 徐雁回:…… 徐雁回:小吴,当狗可以,但不要认贼作师父。 另一边,送走了吴淮玉这个大麻烦,秦或才缓缓坐下。 他伸手捏了捏鼻梁,一段记忆随着他的思绪翻卷而来。几张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其中一张和刚刚那个送上门的人风格几近相似。 面孔没有随着记忆逐渐消失,那张脸的五官秦或都还记得一清二楚。不过那也是将近十年前那人的模样了,如今他长什么样子,他完全不知道。当年那人长得白净,文质彬彬,头发柔顺,架着一副细框眼镜,脖子上带着皮质的止咬器。 秦或捏鼻梁的手一路向上,狠狠掐了一下眉心,再缓缓舒缓开。 ……今天的究竟是巧合,还是谁透露的消息? 那段蒙尘的记忆里的当事人,如今能够介入自己生活的,明明应该只剩自己。 秦或在脑中清点了一番,最后冷笑一声。 就算那老登本人真的又出现,今夕也不同昨日,世道早都翻了三四翻,他还真以为自己还是他刀下任人宰割的鱼肉? 秦或越想越头痛。那信息素虽然他闻不到味儿,但确确实实地存在;信息素功能繁多,尤其是这种劣质人造的,对神经系统也会有一定影响。秦或干脆不想,起身在窗边站了会,任夜风拂面,才感觉舒适些。 然后他意识到不对,有什么一道冰凉在他唇上划过。秦或伸手一抹,竟是血。 秦或皱眉,透过玻璃上的反光看,才发现血源源不断地从鼻子里出来,有几滴已经落到地下。 秦或一惊,立刻到卫生间清洗。 过了一会儿血止住了,留下一阵隐痛。 秦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当时就不应该随便放那人走,至少应该把他带的那瓶东西扣下来,一查估计至少是个三无产品。 自己的鼻子至少已经十年没有产生过异样,这是什么巧合么? 秦或有种隐隐的感觉,事情不能拖。他看了眼明天的日程,让吴淮玉做一些调整更改,给自己留了一段时间去医院,联系了之前熟悉的医生。 第二天早上秦或和吴淮玉回了三金市,顺道把吴淮玉扔回公司,秦或就直接开车去了医院。 秦或并不是那种热爱锻炼、注重养生的人,过了三十多岁,也不再能够无限挥霍青春地拼命。他早年拼得很过,仗着Alpha的性别和强悍的精力时常通宵,一干活就天昏地暗,这么多年也落下了头痛、胃疼以及易感期紊乱等毛病。 每次一犯什么病,只要不涉及第二性别,秦或就给自己瞎治;大部分时间根本不治,靠着止痛药硬熬过去。唯一的健康保险是一年一次的体检,只要身体还勉强能运作,秦或也不管到底哪个部件有问题了。 医院毕竟不是一个因为闻不到消毒水味就会忽然变得让人心旷神怡的地方。 秦或常年合作的医生姓刘,女性Beta,要追溯的话,两人都认识将近十年了。 秦或当时找医生,唯一的要求就是嘴严,所以不敢在大医院里找。这位刘医生当年是王月谈介绍的,刚开始在一个很偏僻的外市医院,秦或每次要挑时间开两三个小时的车过去找她。但这样的好处就是,有些人就算手眼再通天,也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到穷乡僻壤的地方。 刘医生也不负众望,这么多年过去,也一路做回了三金的市医院,名头里也带上了主任两个字。 秦或也不愿意为难刘医生,自己老老实实挂了号。 第二性别相关的科室统称为第二性科,通常在不同的楼层,但这次居然在同一层。两个科室分列楼层左右,中间有一个形同虚设的隔板挡着——但电梯在隔板前,又是共用的。 秦或看了看,往左边走,被前台的护士拦了下来:“先生,进里面要带止咬器。” 秦或一顿,礼貌性笑了笑:“有哪里可以购买么?” 护士拉开旁边抽屉,抽出一片薄薄的东西:“一次性的,你先用吧。” 秦或接过一次性止咬器。他没用过这东西,看了几秒,护士刚想开口教他怎么用,就见秦或无师自通地把那玩意儿折了几道,安装成了一个半笼形的立体金属装置给自己戴上了。一张脸只有两只眼睛清晰地晾在外面,这么看就不见刚刚的笑容了,看着有点阴沉。 秦或觉得不太适应。因为身体原因,他平时戴止咬器很少,只有在易感期或者重要场合才会带一下装装样子。一次性的没有永久性的质感和做工好,秦或这么小的脸都感觉两颊有些勒。 “怎么安排在一层楼了。”秦或问,“Omega和Alpha?” “Omega那层在装修,就这层有位置,先暂时迁过来了。”护士说,“上层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想的。” 秦或挑了挑眉。 秦或往里面走,看了看走廊的全损凳子,站着等叫号。 外面等着的还有几个Alpha,显然气氛并不是太美好。秦或扫视了一圈,把人挨个看了一遍,感觉已经把这几位的症状猜了个**不离十。 坐在旁边的那位鼻青脸肿,手里捧着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半颗犬牙,多半是干架把牙都嗑掉了,暂时丧失标记权;远处的一个女人一直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不停地走来走去,挠头发,踢墙,应该是比较严重的易感期不安;还有一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正面色阴沉地盯着秦或,感觉下一秒就要扑上来给他一拳,秦或眯着眼正纳闷儿自己和这位难道在哪里结过梁子,就看见这位又用同样的目光开始盯其他人,主打一个雨露均沾——典型的Alpha狂躁症。 这种地方真的不用额外增设安保吗?秦或无语。 过了几分钟,秦或的号就到了。 “怎么了?”刘医生看起来面容很疲倦,“你好久没来找我了。” “昨天无意吸入了人造Omega信息素,那之后开始流鼻血,鼻腔痛。”秦或说,“头也痛。” “先去抽个血拍个片吧。”刘医生在电脑上打字。 “刘医生,你越来越有大师风范了。”秦或说,“非得么?赶时间。” “那就先抽血。”刘医生瞥了一眼秦或,欲言又止。 “怎么了?”秦或问。 “嗅觉有恢复迹象吗?”刘医生问。 “没有。”秦或说,“不指望了。” 秦或拿着抽血单子先走了。 抽血的楼层在下面。秦或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异动,抬起头来,就看见两个人在大声嚷嚷着什么,是方言,秦或没听懂。 其中一个是刚刚看谁都想给一拳的狂躁症,一个是那位易感期不安。 两个人嗓门都大,吵在兴头上吵红了眼,险些动手。两部电梯,两个人一人一个,完全把通往电梯的路挡得死死的。 周围还有一些人在等电梯,刚开始远远围观,不敢上前,最终观望半天他们也没有休战的迹象,无奈地选择走楼梯。毕竟那个壮实的男人感觉能一拳把周围围观的Omega叠起来打穿。 秦或看了一圈人群,伸手去按了按钮。 他才不想走楼梯。 又过了几分钟,电梯快到楼层。秦或对二人的争吵置若罔闻一般,走上前去道:“麻烦让一下,挡路了。” 秦或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到了。吵架的两个人停了一瞬间,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让步掉面子,反倒吵得更凶了。狂躁症男人手舞足蹈,口袋里的身份证都掉了出来,也不低头去捡。 围观群众窃窃私语,也没人站出来和秦或一道。 秦或听着耳边的争吵,觉得额角乱跳。 他现在的心情确实不怎么好。检查单压在他手上,像是翻旧账的前夕乌云,此时此刻遇到这种事,更像往脾气头上浇了一勺热油。 他扭头,视线扫了一圈,找到刚刚给他一次性止咬器的那位护士,对他勾了勾手。 小护士忽然被点名,饶是再不想上前,还是被职业精神压着往前走了两步,差点没跪下去。毕竟狂躁症的Alpha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惹的。 “找个保安过来。”秦或凑过去,在他耳边道。 护士听完点点头,飞快地从楼梯跑了。 秦或看着护士跑走,又开口了,声音不大,但相当铿锵地留下了八个大字:“有病治病,没病滚蛋。” 二人终于被从“二人世界”惊动,扭头看了秦或一眼,面色十分不善。秦或眯着眼看着两个人,看起来毫无畏惧之色。旁边围观的路人窃窃私语起来。 毕竟秦或怎么看,都不是那种体格占优的人。好在这里是医院,这位小白脸一会要是趴下了,抬走倒是快。 那个易感期不安的女人多看了两眼秦或,好像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面色缓缓平静了下来,似乎也意识到起冲突非她所愿,冷哼了一声,扭头按了电梯,先一步进了电梯,就准备走。 “等等。”秦或说,“我按的电梯,是给你坐的么?” 女人按上了关门键,秦或伸出一只手就挡了下来,扭头对围观群众道:“看什么?谁要下楼?” 有几个胆子大的从狂躁症患者旁边绕进去了,还有一些没挤上。 然而那位狂躁症显然没有这么好说话,被众人无视一般的感觉更是让他气血上头。他像一头被红布激怒的公牛,猩红着双眼盯着秦或:“和你有什么关系?” “吵死了。你是狂躁症还是狂犬病,在这里乱吠?”秦或看起来很不耐烦地后退了一步,像是嫌他声音太大。这一脚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恰恰踩在了刚刚掉落的身份证上;又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秦或扭了扭脚脖子,像是要走,又把身份证碾了几脚。 狂躁症顿时暴怒,污言秽语难以入耳。 秦或低头,像是才注意到身份证:“啊。” 说完也没有要捡起来的意思,眯着眼看了一会:“怎么医院里还有小广告?” 下一秒秦或就感觉一阵冷风从身前袭来,对方不出所料地动手了,只是拳头的速度要比他预料得还快一点。 秦或微微侧身,躲过这一击,但不适应止咬器的他没有出正确的距离,男人的拳头没有击打在秦或脸上,却打中了他的止咬器。 一次性止咬器质量低劣,被一拳打得歪七扭八,其中一排金属丝恰好被顶进去。止咬器从秦或脸上脱落,连带着那一排金属丝擦过秦或的脸。 被打散的金属丝边缘锋利,立刻割破了秦或的皮肤,在脸上留下三四道擦过的血痕。 秦或垂眼看了看地下的止咬器,用手背擦了擦脸,看见手背上的血迹,又抬眼看了看那狂躁症Alpha。 从正统意义上,秦或并不擅长打架;但即便如此,他也不缺少经验和歪门邪道。对于这种并没有太多理智的人,他也只是盯准了时机,只需要两三个动作。 秦或直接伸手擒住了对方袭来的胳膊,扭身将他胳膊拧了个圈,移动到了他的身后,将男人手往背后一别,一脚踩向了他的膝盖。前面几个动作还因为力道不足有些软,唯独这一脚下得极狠,男人砰地跪在了地方,呈一个被制服状。 秦或扭着他的手,因为运动,头发有些散乱,遮住了半只眼睛,脸上的血痕没有滴血,确显得格外狰狞。 就在这个好死不死的时候,秦或感觉自己的鼻血又缓缓流下了。 旁边围观的一圈人群不敢轻举妄动,只见这个这个西装革履、面色苍白的Alpha看起来明明只有被制服的那位狂躁症一半宽,却让他完全动弹不得。血从他下巴滴下去,让他看起来简直形如恶鬼。 终于有几个Alpha患者也反应过来,帮忙上前制服住狂躁症。Alpha狂躁症的男人发出嘶吼,让人听得不寒而栗。 护士叫的援兵终于到了。 几个安保装扮的人接过了秦或的活儿,把那个躁狂症抬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医务人员装扮的人匆忙跑来,从颈侧给男人扎了一针。 闹剧终于差不多结束,围观群众都散场了,秦或见事情差不多平静了下来,转了转太久没活动有点不适应的胳膊肘,走上前按了电梯。 这一闹反而闹得秦或有点神清气爽。他年轻时候是个特别“闹”的人,从来不怕事儿,得罪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也不乏一些“大人物”。这几年看着稳重了些,一半是因为老了闹不动了,一半是也学会忍了。不管主观上如何想,客观结果总是不喜欢闹出事,做事偏向于低调地解决问题,动手更是不会出现的情况。今天这个纯属刚好撞他枪口子上,不弄他一下都不舒服。 秦或静了静心,重新按了电梯,看着数字攀升,等到自己这层时,终于完全冷静了下来。 谁料电梯门一开,他又不冷静了。 电梯里的徐雁回和他面面相觑。 第6章 6-心情一般 直到秦或先反应过来,迈进电梯间。 两人并排站着,秦或伸手按了个三楼。 徐雁回一直忍不住盯着他的脸,过了几秒,还是忍不住了:“秦总,你……” “让徐老板看笑话了。”秦或缓缓瞟了一眼徐雁回,算是应了,口气还算客气。 秦或脸上的伤很明显也很新鲜,下半张脸鼻血也还在往外冒。徐雁回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通,翻出一小包便携的湿巾。秦或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的动作,眼神比刚刚摁住人时还要冷几分,而徐雁回只顾着翻纸,没有察觉。 徐雁回把酒精湿巾递过去,指了指自己的脸:“您先擦擦吧。” 秦或垂眼,伸手把那包湿巾接过去,一瞬间二人指尖相触,徐雁回触电般没忍住往回微微缩了缩。 秦或问:“这么小气?不是给我的么?” 徐雁回松了手,秦或把那包湿巾接过来,抽出一张,对着电梯梯厢的反光,认真在脸上擦了擦。 不知道破相到什么程度了。秦或想。 鼻血还没止,不停往外滴,秦或扭头问,也没多客气:“有没有纸?” 徐雁回正又摸出一包纸巾,给秦或递过去。 上次的相遇太过仓促,二人隔着半个桌子的距离。直到此时,他才真正重新看清秦或。徐雁回大脑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一边因为秦或而飞速地转动着,一边又因为秦或脸上的伤口而转不起来,卡一下停一下的,不知道是运作太快还是根本不动了。 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但徐雁回当然不知道,不是秦或碰上事,是倒霉事儿被秦或碰上了,不仅被碰上了,还被秦或摁在地上拳打脚踢了一顿。 “狂躁症,在闹事。”秦或仿佛猜中了他的想法,道,“代替了一下保安。没挨到,脸上是被一次性止咬器划的。” “鼻子……” “鼻血是巧合。”秦或道,“你信么?” 徐雁回点点头,还是觉得有些违和,但秦或看起来不想多解释,他也很自觉地没有多问:“您一会去消消毒,以防万一。” 秦或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太好听:“我不是来干这个的。” 徐雁回面不改色,依然语气平和,不卑不亢:“秦总,您一定尽快处理,伤口看起来很深,不能拖……” “徐雁回。”秦或道。 这是秦或重逢以来第一次直接叫徐雁回的大名,叫完又淡淡地瞥了一眼:“不要太啰嗦。轮不到你安排我。” 这才对了。 刚刚的客气都是装出来的。秦或的火其实根本还没消。 好几件事摞在一起,从那只高级鸭子开始,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有些事不是说看淡了就看淡了,更何况他连说都没说。 而徐雁回背着他回到三金更是一件让他郁结的事,此时见到徐雁回的脸,听他在那说道,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徐雁回啊徐雁回,你对我来说算老几? 现在还搞得跟我仆人似的,当初跑的时候怎么不用你这装模作样的口气多说两句呢? 你以为我不恨你么? 徐雁回一愣,但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波澜,没有再说话。 电梯一直下降,两人的沉默充满了这小小的空间。 “徐雁回,我不知道你当时有什么理由,我也不关心。你不用再在这里装好人,给谁看?”出电梯前,秦或最后开口,“我确实心情一般,心情不好就看不得人安稳舒坦,看不得世界和平,看什么都想掺一脚。看到你,徐雁回,我也懒得好言相向。” 秦或扭头看了看徐雁回,忽然眯眼笑了笑:“徐老板,因为我心情不好,所以也不会按你说的去处理伤口。再见。” 电梯门缓缓关上了。 秦或感觉鼻血流得更厉害了。 秦或拿着单子,先去抽了血。化验结果要一会儿才出,秦或看了看时间安排已经不能耽搁了,决定晚些时候再过来取了拿给医生看看。 秦或往停车的地方走,一边想着。他刚刚就意识到了奇怪的地方。他打开电梯门的时候,除了他按的数字,并没有其他按钮是亮的。也就是说徐雁回坐着这个电梯上了,本来就应该在自己的楼层下。 他为什么不下是另一码事,关键是徐雁回为什么要在自己的楼层下?那层是少数性别专科,Beta得什么病都轮不着上这儿来。 秦或眯了眯眼。 瞒报性别这事只能在小说里,现实社会几乎不可能发生。这么多年,徐雁回要真是个少数性别,不可能完全不露出马脚。当年他是除了公假天天上班的,被众人戏称为劳模,秦或记得很清楚。Beta没有发情期或者易感期之类的特殊节假日,如果是隐藏性别就只能长期使用抑制剂。别说三四年了,半年身体都不可能吃得消。 那他来这层是做什么的? 来医院的人无非三种,一种来上班,一种有病,另一种家人或者朋友有病。 这么看来,最有可能的就是最后一种。 但是说到底,他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秦或把诸多想法抛在脑后,开车回了公司。 回办公室路上碰上吴淮玉,吴淮玉看到秦或就是一声惊呼:“秦总,你脸怎么了!” 吴淮玉嗓门巨大,是个人形自走扩音器,按王月谈说吴淮玉在古代就该当个传话的哨兵,一嗓子能喊十里地都听得到敌人攻过来了。秦或听得额角一跳,面色一沉,对吴淮玉比了个禁音的手势。 吴淮玉乖巧地过来了,这回小声问了句:“秦总你脸咋了?” “之前欠了别人两个亿跑路,被仇家找上门在脸上划了两道。”秦或随口道。 “我才不信呢,秦总。”吴淮玉认真分析,“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我要是您仇家,你长这样我得嫉妒死了,划两道不够,我得往你脑门上刻王八。” “吴淮玉,”秦或缓缓道,“是不是我最近对你太没分寸感了?” 吴淮玉“嘿嘿”了一声:“不好意思啊秦总,这不担心你呢嘛。” 自从昨天被秦或救了一回,吴淮玉单方面和秦或拉进了一万点距离,这张吸血鬼脸都变得和蔼可亲得不行,说话也是无意识放开了,又道:“嘶,秦总,你要不要创口贴啊,我那儿好多呢,给你拿个——” 秦或心想我在医院伤得都没处理,又想如果贴个创口贴岂不是显得更欲盖弥彰,摆了摆手走了,不忘落下一句:“管好你的嘴,别到处瞎说。” 很可惜吴淮玉此人乃传话奇才,等到了下午,秦或就接到了王月谈的电话。 “你有什么事儿?”秦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听小吴说你让人给打了啊。”王月谈语气听起来还挺兴奋的,“听说都破相了,给人小吴吓得。” 秦或借着显示器的反光看了看脸上,半天过去都快结痂了,顶多不太好看,远不至于毁容。 “你听起来还挺希望我破相的啊。”秦或道,“给你乐的。” “那没有,那没有。”王月谈依然嬉皮笑脸,“破相了人们就能关注你的实力了,秦或,不然总听人家说你是花瓶,多委屈啊。” “……谁说的?”秦或无语,“我看就是你说的吧。” “啊?你血口喷人啊。我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吗?”王月谈轻轻咳嗽了一声,收敛了些,“周末出来吃个饭呗。” “为什么?”秦或问。 “有什么为什么!”王月谈怒,“怎么,你现在身价是高了,吃个饭都不愿意了?是不是得我找个师傅把严明请过来一起吃你才肯出山?” 听到“严明”两个字,秦或刚想继续扯淡的嘴巴停了。他想了想确实周末也没什么忙事,道:“什么时候?我周末才有空。” “那就周末吧。”王月谈说,“那我去订地方了,你有什么想法?” “都行。”秦或开了免提,开始边心不在焉地边回话边看文件。过了会儿又补充:“别去徐雁回那儿。” “火挺大啊?”王月谈幸灾乐祸。 “太远了。”秦或说,“而且看他就来气。” “人家辞职回家结婚过小日子去了而已,瞧把你给酸的。”王月谈道。 “……”秦或一愣。 那破戒指还真是婚戒? 那小子! 秦或气得牙痒痒。 见秦或半天不吭声,王月谈便也不继续,随便又招呼了几句匆忙挂了电话。 另一边,徐雁回按照流程找医生开了药,把药提着往回赶,此时才意识到刚刚的失误。 自己当时应该在那层下的,但看见秦或就没动弹,一直跟他走回了下面几层,才重新按了电梯按钮。 秦或这么一个心眼多的人,能不发现有蹊跷吗? 但就是自己做得事儿再离谱,现在反应过来也没什么用了。徐雁回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回到兰亭,还没到营业点,徐雁回招呼下面的人过来开了个短会。昨天晚上本来就应该总结的,但因为自己喝的稍微有点意识不清醒,也就暂时延后。 这一切说实话并不容易,也并不顺利。 做餐饮这行,和徐雁回从前干的秘书活儿看似八竿子打不着,但其实他从小耳濡目染,也算半个行内人。从他有记忆开始,家里就是做餐饮的,起初不过是街边一家苍蝇馆子,做些小炒,后来渐渐有了起色,换了个稍大的门面,生意也一直过得去。 三金市是一线城市,低端餐饮虽然始终有市场,但客单价低、流动性大,现在又都被连锁霸占着,若只为开个小馆子糊口,他根本不必特意跑到这儿来;而真正的高端餐饮,又需要深厚的行业积累和人脉背景,他现在并不能完全达到自己预期的要求。 几经权衡,徐雁回最终把目光锁定在了中高端之间的那片市场——定位精致、有格调,却又不至于高不可攀。 刚开始跟着秦或的那几年,秦或的身价还只是个普通小老板,且和家里的关系很僵,不怎么爱和云家的人接触。但凡需要在外应酬,选的地方总归是那种“看上去体面,但又并非真正的顶级有钱人会去”的场所。 那时秦或身边就徐雁回一个秘书兼助理,订座、选址全由他一手包办。久而久之,徐雁回对本地这类餐厅的区位、定位、客群心理都摸得门清。一家店要被选中,得具备哪些条件,他心里大概有了数。 然而想从零起步谈何容易,徐雁回拿出了这几年好不容易攒下的大半积蓄,也各处借了一点钱。选址定下之后,他签了五年租约,押三付一,又一次性预付了半年租金,才勉强拿下这个心仪的店面。那段时间,招人、定菜单、搭建采购链、前期宣传……每一环都在烧钱,完全是只出不进。 这个阶段比徐雁回预计的更难熬。 不光是逐渐减少的积蓄,也是试营业期反响平平带来的挫败。若是再这样下去,再过几个月,资金周转怕是要出问题。 徐雁回翻着试营业这半个月来的点单数据,心里有了底。第一步的打算就是压缩菜单。供应环节的失误,一部分可以归结为要处理的产品线太多、太杂。他圈定了几个目标:那些不方便保存、不方便对接供应链,并且在点单数据里长期垫底的菜品,必须从菜单上剔除。 在这之后若是还呈颓势……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到这徐雁回忍不住叹气。 徐雁回没有给太多讨论的余地,直接将新菜单草案推至餐桌中央。他言简意赅地宣布了压缩菜品、优化供应链的决定,给了一周的过渡期,让后厨、前厅都准备好。顿时有人脸色难看,心中叫苦。 说实话,砍菜单的时候他并不舒服,他知道有些菜是某位师傅的拿手好戏,这些菜谱甚至是他本人十分看好、主推的。余光中,他也看到了那位师傅的脸色很难看。但他知道,这个时候排在首位的还是效率和生存,市场数据不会说谎,他要追求的是精品。 他忽然感觉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在扮演者记忆里的某个角色。语气坚定、说一不二,似乎永远绝对正确的、意气风发的那个身影。 但是他却明白,他远远没有秦或那样的自信和真正的敏锐嗅觉。 秦或是天才。但他不是。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试错。这样的人在巨大的商业世界里,好像是会被轻易碾碎的。 会议结束时,他给所有人鞠了一躬。众人受宠若惊,许多人慌忙地回敬,一时间乱作一团。 结束会议,徐雁回走到室外,手机就响了起来。徐雁回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看到上面名字,按了接通。 “文哥。”徐雁回柔声,“怎么了?” “在忙呢吧?”郑应文的声音在另一头,“我一会儿打你也行。” “忙了一阵,现在可以歇会了。“徐雁回笑了笑,“你说就行。” “刚刚我和徐阿姨聊天,她问你今年过年回来不,如果不回来的话,我和两个阿姨去三金看看你。”郑应文道。 “我……”徐雁回想了想,现在离过年还有三个月,“我不太确定,要看餐厅这边情况。你先糊弄糊弄我妈她们,就说我要回去吧。” “行。”郑应文答应得很爽快,“你好好忙你的,阿姨这边有我,你有空也多给她们打个电话。唠你唠几天了,说你就知道往外面跑,你家店里都习惯你在了,这一走也招不到满意的人,换了好几个了。” 徐雁回苦笑了一下:“不是我乐意跑,在家里的店里干活总感觉在啃老,我再过几年奔四了,还拿我妈的工资,说不过去。” “行了你别搁着跟我解释,我知道你想趁着年轻多挣点钱,理解。你也有那个本事,哥也特别佩服你。”郑应文把电话夹在耳边,点了支烟,“只是现在挣钱难,你要缺钱了跟哥说,哥想办法给你凑。要实在挣不到钱回来也行,哥能养你。” “知道了,知道了。”徐雁回答应下来,无奈地笑了笑,“我有手有脚的。” “你小子别报喜不报忧啊。”郑应文叹了口气,“行了,就这样。看你也没精力多说话,去忙吧。” 第7章 7-第七年 周末,秦或和王月谈约定的地点是一家之前来过的茶楼。见秦或推门进来了,王月谈也没站起来迎一下:“喝什么?” “随便。”秦或道。难得稍微清闲的一天,秦或睡眠较为充足,比起平时看起来简直容光焕发,身穿一身低饱和休闲西装,身量修长。 秦或在王月谈对面坐下,先开口了:“今年是第七年了吧。” 王月谈点点头,脸色也没怎么变:“是,时间也是够快的。” “难得看你有这种感慨。”秦或淡淡道。 如果说秦或的外貌颇有一种中基因彩票的因素,王月谈则是因为心态年轻作风活泼而看起来不怎么被岁月摧残的典范,就算皮肤不光滑了,看起来还是显得精气神非常好。 秦或认识的多半是和他差不多的老不死,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算钱,一个活得比一个拧巴;王月谈则是其中的唯一一朵奇葩,浑身上下都写着热爱生活四个大字,没事去爬爬山观观鸟露露营搞点极限运动,好像已经快把国内的名山挑战完了准备向国外进军了。 王月谈此人想法很多,行事相当不按常理出牌,从她复杂的穿衣风格就可见一斑。她的家业很杂,除了一些大牌服装代理,在本地还有几家连锁健身房,据说好像还投资了一家温泉旅馆,生意做得都挺不错。 另外她还参与组织了一支本地的民间救援队,到现在也有五六年了,偶尔本人也会参与到救援环节。哪里有地震啦,哪里发洪水啦……秦或想不明白王月谈到底是哪来的这么多时间。 “唉,有时候不服老不行。我不是你们Alpha那种精力怪物,人到三十多身体真是走下坡路。我昨天梦到严明半夜在水里游泳,但看起来特别狰狞要溺水了一样,把我吓醒了,醒了一看发现本来拿壶接着水龙头的水准备烧水忘了关,搞得厨房满地都是水,处理了半天。”王月谈指了指自己眼下,“看,今天这么大一个眼袋。” “……你,”秦或难得语塞,“发现了就好。” “今年其实我已经不怎么梦到她了。”王月谈耸了耸肩,“我昨天关掉水龙头觉得有点好笑,你说严明要真在我旁边呢,我都能想象她急得上蹿下跳。” 秦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干脆不说。 严明是王月谈的女朋友,也是秦或的朋友,七年前就因车祸去世了。 而在那之后每一年,严明生日的时候王月谈和秦或都会出来见一面、吃顿饭,今年已是第七年了。 “你还有去看她父亲么?他身体还好么?”秦或问。 “还有,也就一年一次,上周去了趟。”王月谈笑了笑道,“毕竟我没有身份。你说如果是现在的我,能不能入他老人家的眼?严明要是当初没出事,是不是熬到现在,也能熬成正果了。” 秦或倒茶,沉默。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去年去看叔叔的时候,看见他老人家养了条狗,好像是捡的流浪狗,一田园犬。老人养狗不懂那些太细致的东西,没带去绝育,前两月生了一窝,在找人养。”王月谈说,“后来我给叔叔讲了讲,把他的狗带去做了个绝育,又拿了只小狗回来……” “你最好别告诉我,你想让我也拿一只。”秦或道,“我能养那个,你不如指望我去开航空母舰。” “我知道你没多少那个闲心一直带条狗。大忙人啊,秦总。”王月谈说,“我是说,我拿了只狗,但我过几天要出差,得找人给我养个两三天。” 秦或指了指自己,表情无声胜有声。 “你要愿意,你就试试,两三天,我也不怕你能养死。”王月谈说,“你家那么大,你就放着,没事让钟点工带出去溜两圈。你要不愿意,我就联系小徐,我看他应该挺有这方面爱心的。” “……你就不能找个动物托管所?”秦或皱着眉。 “我家狗不喜欢其他狗,性格有点怪,我还没纠正过来,放托管所我不太放心。”王月谈说,“但他特别亲近人。” “你其他朋友呢,这位人脉遍布天南地北的王老板?”秦或无奈。 “其他朋友人家都成家立业了,”王月谈道,“我看就你最缺爱,给你个小狗爱你几天,抚慰一下你寂寞的心灵。” 王月谈被秦或剜了一眼,依然没收敛,笑嘻嘻:“给你看它照片——” 秦或沉默,没同意,也没反对。王月谈见他没说话,感觉就是有戏,举着手机屏幕就往秦或脸上塞,秦或缩了缩脖子定睛看,一只毛茸茸的黄狗,看着就是那种很老实的土狗,道:“你别告诉我他叫大黄。” “不是,”王月谈呲着牙一乐,“叫小黄,我朋友说是个土猎犬。” 秦或十分无语,在心中掂量了一番,神使鬼差地把要拒绝的话咽回去了,心想一条狗看两天有什么难的,大不了扔给家政照料。 王月谈看他像是答应了,乐呵呵地把手机收回来,道:“对了,刚刚说到小徐……我之前不理解严明他爸的一些心理,我看到小徐结婚我忽然就有点理解了。” 秦或面无表情:“看我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找他聊了一下。”王月谈道,“你想不想知道?你要不想知道我就不说了,看你这臭脸。” “我不想听。”秦或云淡风轻。 王月谈置若罔闻:“徐雁回的那位是个Alpha,男的,叫郑什么的,就住徐雁回老家家里旁边,是个开烧烤店的,比小徐大个六七岁。我去给他查了查,人倒是没有犯罪记录,但靠不靠谱我也不好说。两人应该认识很早,至少成年前就认识了。” 秦或发出一个鼻音示意“已读”。 “人现在倒是不在三金,小徐是一个人过来的。”王月谈开玩笑道,“你要想报复人家把你秘书抢了是没门儿咯。” “什么跟什么,你别说得像他挖了我的墙角似的……”秦或语气十分扭捏,眼前闪过徐雁回当时的戒指在面前晃的画面,又冷笑一声,“不过那个姓郑的八成不是什么好东西。徐雁回是过得缺钱了,才会想着来三金赚点……他那餐厅问题很大,我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不是,人家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普通人过日子缺钱也很正常吧,谁说全世界Alpha都跟你一样特别能挣钱了?”王月谈哭笑不得,“你在那呆了十分钟没有,你就看出来大问题了?而且餐厅有问题,你倒是和小徐说啊。” “没给我交学费。”秦或面无表情。 “小肚鸡肠啊你。”王月谈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秦或。 秦或装聋。 王月谈知道秦或记仇,也懒得多费口舌。两人坐着喝了会茶,等时间到了,又转战旁边一家开的餐厅。 服务员上了两套餐具,王月谈又让服务员单独多给了一套,摆在一边。 两个人都开车来的,没喝酒,拿着果汁碰了杯,又和多出来的一套餐具里的空杯子碰了一下。 “严老师万事顺遂。”王月谈说。 “万事顺遂。”秦或也跟了一句。 “你说严老师要是投胎转世了怎么办?那我俩在给谁吃饭呢?”王月谈突然冒出来一句。 “转世了也不是严明了,”秦或不太信这个,但也顺着这个话说,“我们俩就是给严明这个人在说话的。” 吃了一会,秦或突然开口:“王月谈,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王月谈莫名其妙,“怎么,秦总来求我查事情啊,什么人啊,自己查不方便?” 秦或沉默两秒,道:“黄粱。” 这下轮到王月谈懵了,愣了一下,道:“不是,那傻逼不是跑国外去了吗,变海归啦?” “我怀疑他可能回国了,但是不太确定。”秦或道,“我就随便问问,没什么事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快忘了这个名字了。” “你少跟我来这套秦或,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你一个脑子,半个都写着仇人名儿,十个人一块化成灰你都能把有仇的那个筛出来单独扬了。”王月谈唾沫星子飞扬。 秦或无语:“我看起来就有这么记仇么?” “敢情您老自己不知道啊。”王月谈坐下,“你要真不记仇,一天到晚看起来苦大仇深的干嘛呢?白瞎了你那张脸。你秦或现在敢对天发誓,你不想把那个黄粱和魏言踩脚底下,用鞋底狠狠扇他们大嘴巴子?” 秦或不说话了。 王月谈哼哼笑了一声:“行,我给你打听打听去。不过黄粱这么多年不在国内了,八成也不好查,查不到你别怪我。发生什么事了吗?这么突然。” 秦或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就当我想太多。” 两个人吃完饭各自回了家。秦或今天把这半天都空了出来,晚上不用回公司,就在家里稍微运动了一下。晚上收拾洗漱干净,就上床了。 这一觉倒是睡得还成,就是一直做梦。 秦或梦到第一次见到徐雁回的时候。 那时候徐雁回还年轻得很,若现在称得上是也有些老油条了,那时候连就连面粉都还不是,属于麦子还长在地里,直挺挺,绿油油,赏心悦目。 第一眼时他并未觉得这个普普通通的Beta有什么出彩之处。那时候他创业到第四年,经历了很多试错。当时他难得有事要找秦昭,想通过秦昭往云霄悬那边传达信号。他和秦昭的关系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更不如说其实是秦或看不上他。但看不上归看不上,利用价值还是有的。 秦或记得他看见记得徐雁回架着醉醺醺的秦昭站在一家本地新开的夜总会门口,块头和秦昭这种一米九多的Alpha对比,虽然矮了一截,但也不算太小。他站的笔直,把秦昭架得很好,目光极为清醒,看样子是没喝的。 徐雁回显然提前认识了他,他还未走过来,徐雁回就微微颔首,提前打招呼:“小秦总。” “他叫你来送的么?”秦或问,“他还能站么?我找他有事。” “我知道,秦总和我交代过了。”徐雁回道。 秦或走近,干脆把秦昭架回自己身上,看着醉的不省人事的秦昭,实在有些咬牙切齿,又转头略带审视地看了一眼徐雁回。年轻时的秦或有着很锐利的眼神,他也很喜欢用这种眼神对付人,像一把剑一样闯入别人的领地,很容易让人觉得冒犯。随着年龄增长,这种眼神几出现的频率逐渐降低了。 徐雁回面不改色地任秦或看了一圈。 情人?秦或想了想,又感觉不太对。便宜的电脑包斜跨在一个肩上,秦昭的姘头待遇可不会这么差。而且按照秦昭那俗不可耐的品味,个子稍微有点偏大了,脸也不怎么秀气。 徐雁回此时迅速整理好有点凌乱的衣着,在一边站得端端正正:“辛苦您。” 秦或主意一动,居然对他笑了笑:“我哥这人就这样,给你添麻烦了。贵姓?” “我姓徐。”徐雁回点点头,和看起来略带青涩的外表不同,声音低沉平稳,“等秦总醒了,麻烦您帮我转告一下,明天的安排我从下午两点开始,我已经给他同步了。” 看来是个小秘书。秦或挑了挑眉,不过这语气可不太客气,但工作倒是干得蛮尽职的嘛。 秦或又打了声招呼,把秦昭带上了车。发动之前他看了一眼车窗外,徐雁回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旁边一些酒肉男女路过,而他穿着衬衫提着包,低头看手机,并不出色的脸,气质却非常让人舒服。 这一幕过去之后就是其他断断续续的片段,没有相接,时间跳度也极为零碎,偶尔还会冒出几个严明的片段,魏言的片段。有的好像是发生过的事,有的仿佛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最后一个梦,秦或梦到了自己在严明葬礼后。那天他和王月谈去喝酒,两个人都喝醉了,他也断片了。那天他明明应当什么记忆都没有,梦里却看到了画面。 徐雁回进了酒馆,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自己看到他过来,朦朦胧胧地喊了一声什么,反正不是“徐秘”,因为徐雁回那之后的表情突然愣了一下,看起来有点怪怪的。然后徐雁回先把王月谈带了出去,过了会儿又回来,在自己身边坐下,把一只胳膊架在他身上,轻轻说:“秦总,我送您回去。” 然后自己上了车。 是徐雁回自己的车。一辆二手车,自己坐了副驾。秦或只记得徐雁回把安全带给自己扣好,意识朦胧,迷迷糊糊地看着徐雁回坐在主驾上开车,自己好像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家里地址,但没开口。 梦在这里就又断片了。 再接上的片段就是自己被徐雁回抗进了酒店,放在床上。那时自己应该有些醒了,眯着眼看徐雁回站在自己面前,好像有点犹豫要不要帮自己把大衣脱了,小心翼翼地伸手扒了两下,被醉酒中的自己差点带倒。 梦的最后一幕,秦或大脑混乱。徐雁回手里端着一杯热水,自己好像下意识地接过来,但没喝。 “……他们都走了。”秦或垂着眼睛,半个眼仁被睫毛挡着,头发有些凌乱,大衣皱皱巴巴地贴着沙发,“严明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严明是,还有……还有那个,嗯,也是……” 徐雁回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也会离开我的,我知道。”秦或抬起眼睛。 他在听到朋友的死讯后直到现在,一滴泪都没有流,直到此时,眼眶才红。他死死地看着前方,徐雁回的方向,喃喃道,“你们都……” 而徐雁回怔怔地看着他,往前走了一步,蹲在了他的腿边,轻轻覆上了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关节攥碎的手:“我不会的。” 很轻、很低的声音,像是根本不曾存在一样,像是幻觉一样。 秦或在这一刻梦醒。 秦或不想思考这究竟是存在而自己之前没有想起的醉酒记忆,还是只是一场荒唐的梦而已。 他只是凝视着天花板的一片黑暗,对梦中的幻影斥责:说什么不会呢,还不是说走就走了。 骗子。 第8章 8-好人 徐雁回的生活进入了焦头烂额的阶段。平日里不呆在店里的时候就是各处忙宣传、忙采购,好不容易呆在店里也多半闲不住,甚至偶尔还会自己在厨房打一点简单的下手。 在这种繁忙中,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会容易被抛到脑后。 等到稍微闲下来一点,一两周就已经过去了。 店面租来的时候里面有一间小屋,因为布局没拿来做包厢,后来装修的时候也没把墙打通,如今拿来当员工休息区,放了两三张折叠床两个小沙发。 徐雁回一连几天手脚不带停,李经理李书俞都感觉看不过去,好说歹说把徐雁回劝去休息一会,带上了门。 徐雁回坐在沙发上,轻轻闭眼。连续十几天的睡眠不足,让他的太阳穴像有两根针在扎。这间房间隔音没有专门做,连外面有人小跑路过的声音都还听得到。他闭上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串串数字:租金、货款、水电、工资……闭着眼却也睡不着。 早年他身上就有工作狂的趋势,最初在秦昭那边做事的时候,总觉得一身劲儿没处使,每天不是秦昭追着他跑,而是他拿着各种材料跟着秦昭,简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后来到了秦或手下,他度过了一段他心中最充实、最有价值的生活。虽然忙碌,但他能感觉自己在飞速地学习、积累经验。像他这样连千里马都算不上的人,在这样一个完全可以被其他更有经验的人顶替的位置,却也做了三四年。他对此由衷地感到自己相当幸运。 而如今,当年埋下的行为习惯倒是让他工作狂的症状越来越严重。 但事实上,他有不少爱好,摆弄花花草草就是其一。兰亭院内的景观植物主要是他自己的想法,连设计图的草稿都是他亲笔画出来的,虽然后期也咨询了专业设计师的建议,但院内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是他自己的心血。 在老家的时候在在院子里养了很多花草,而如今出租房空间有限,也没有光照,加之自己没时间,也就没再动这个心思,而全都投入到了餐厅的景观里。 然而他也知道,作为一个提供食物的场所,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弄得再好,也就是多一点附加价值,并不是决定一家餐厅存亡的关键所在;客人们会为了一方漂亮的庭院来打卡一次,但会不会为了服务和菜品再来第二次,才是悬在兰亭头顶的真正问题。 这几天营业额有所提高,但可能是因为周期较短,回头率还没有特别明显的抬头。徐雁回闭着眼睛一项一项想,从后厨的出餐稳定性到服务员的响应速度,却始终像隔靴搔痒,抓不住那个最关键的死结。 想到最后徐雁回也没休息好,坐了起来,打开手机。 吴淮玉刚开始经常给自己发消息,哔哔叭叭,只要是和工作相关的,倒是听了徐雁回的话,除了具体工作内容和应该保密的私生活内容什么都讲,也不知道是在公司憋成啥样了。但大概是自己的态度太过冷淡,吴淮玉后来发的频率也没有之前高,不过“师父”这称呼倒是一直没改口,徐雁回也就由着他去了。 徐雁回的冷淡态度当然并非自然,而是故意。吴淮玉现在是给秦或做事的,三句话也离不开“秦总”,徐雁回每次看着这两个字,就感觉心尖一跳,眼睛像被扎了似的,头脑也昏了起来。 秦或本人估计是不知道吴淮玉和自己这样接触的,要是知道,吴淮玉估计也吃不了兜着走。 他是在怨自己了。 不过这也是自己自找的,徐雁回想。他明知道秦或最恨的是什么,却偏偏这样做了。 他这辈子活到现在,扪心自问,并无亏心事,唯独……唯独对不起秦或这一个人。 徐雁回想着,又爬起来推开门。厨房已经开始备菜,他也不能闲着,一直跟着忙到晚上十一二点才回了家。 车还是一辆刚刚在秦或那边赚了点钱的时候买的二手车,到现在都开了八年了。看着破破烂烂的,倒没坏。偶尔有接重要客户的需求,徐雁回也有合作的车行。只是现在这辆一直是自己用的。 当年离开三金,他就是开着这辆车走的,如今又开了回来。 楼道里昏昏暗暗的,徐雁回的脚步声不足以叫醒声控灯,他也没专门去喊。从电梯口走到了门口,徐雁回还未抬头,就发现了不对。 地板上,他的脚下踩着一块红漆。徐雁回顺着痕迹抬头,只见大门上大大地用红漆写着四个大字——欠债还钱,旁边还用黑色油漆打了个叉。油漆没干的时候顺着巨大的笔记往下流,干涸之后的痕迹显得格外可怖。 徐雁回一愣,又扭头看,门口平日里放着的一个小柜也被踹得东倒西歪,柜门都烂了一半。 徐雁回冷静了三秒,没有立刻进门,退回三步,用手机拍了张照,发给了中介和房东。 他搬来这里几个月,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事情。徐雁回做事明白,黑的从来不碰,自己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欠过什么不该欠的钱,每一笔账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既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徐雁回心里也安心了两分,但也并未完全放下。把附近检查了一遍,没有其他痕迹,徐雁回继续进了门。 时间已晚,他不可能连夜自己把门弄干净,也就没有费这个功夫。反锁了门,还是照常洗漱了一番便休息。 第二天早上,徐雁回收到了中介的消息,披上衣服先去了看了看监控。小区虽然算不上真正藏污纳垢的老破小,但也是个旧小区,没有什么物业服务可言,监控画面也十分微弱模糊。 楼道里是没有监控的,只有楼下还拍得到一点画面。 画面里的是两个穿得乌漆嘛黑的男人,都带着口罩和鸭舌帽。 安保老大爷头发都白了,徐雁回都担心真有个什么事儿他挨得挨不了一拳。老大爷看徐雁回查监控,在一边拿着保温杯摇摇晃晃,听完徐雁回和中介交谈,插嘴道:“小伙子,这钱不是你欠的喔?” “不是。”徐雁回无奈。 油漆不好处理,最后老大爷带着两个平时打扫公共区域的老阿姨,去把徐雁回门口清理干净了。徐雁回还多赔了好多句谢谢,一人塞了一百块钱红包。转念一想哭笑不得,这本来就是物业的疏失,怎么搞得像自己占便宜似的。 又等过了半天,房东终于来了消息,徐雁回才搞清楚情况。 房东的上一任租客是个和徐雁回差不多大的男人,在三金开了个零食加工工厂,在这住了有五六年。后来工厂经营不善倒闭了,欠了一屁股债,当年这事儿就发生过几回。再后来有一天,此人就人间蒸发了,卷着钱跑得无影无踪。家属报了警,警察也找不到人,只能暂时认定为失踪。 上任租客不见踪影后,房东也只能闷声吃了亏,把房子收拾收拾又租了出去。 昨天来闹事儿的,八成是当年放高利贷的人拉出来的。加上徐雁回和那人差不多大,跟梢的也不熟悉,因为那人偷偷摸摸又跑了回来,于是又上门要债来了。 最关键的是,房东也不清楚那人到底欠了多少钱、欠了几个人的钱。这样对徐雁回来说就会是个大隐患,这次只是泼油漆,下次会发生什么他也拿不准。好在房东人还不错,给徐雁回认认真真道了歉,说他要是不租了也行,赔偿金也不要了。 徐雁回没立刻应下来。 房子现在不好找,没法说搬就搬,只能自己暂时多长几个心眼。 徐雁回一早上为这事打了好几个电话,一边嘴巴打着电话,脑子还要拆成两半用——一半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地看兰亭,一半犹豫到底是搬还还是不搬。李书俞路过,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等徐雁回挂了电话,犹犹豫豫地问:“徐老板,我多问一句,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呀……” “什么事情?”徐雁回扭头看了看她。 “就您刚刚打电话说的。”李书俞补充,“听起来好危险的。” “嗯。”徐雁回无奈地笑了笑,“我多注意。实在不行多在店里呆着。” 徐雁回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发现李书俞虽然年纪轻轻,却有一颗老妈子的心,看谁都忧心忡忡的,店里有个细腿的姑娘叫小叶,跑得快一点李书俞的目光都像担心她把腿跑折了。 “我小时候家里住在旧区那块,特别乱,我记得我邻居当时就遇上这种事。我想凑个热闹,我妈都不让我出门看。我就蹲在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外面叮叮当当,吵吵闹闹的。后来我出门一看,对面门都被砍烂了,地上都是血,那个吓人哟。后来邻居家就搬走了,我再没见过他们。”李书俞说,“虽然不是徐老板您欠的钱,不过还是要安全为上,千万小心……”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徐雁回连连答应,生怕李书俞继续念叨,伸手帮她把肩膀上沾的一片不知道是树叶子还是菜叶子摘掉了。 一转眼到了中午。徐雁回平时都在店里吃,和员工一个桌子,吃的也一样,主要是处理一下备完没用上又不能保鲜的食材。 徐雁回待人平易近人,虽然说话少,但也让店里的人很亲近。偶尔一个桌子吃的时候会在饭桌上聊聊天,年轻店员叽叽喳喳聊个不停的都爱凑到徐雁回一桌,徐雁回就在一边默默地吃,边吃边听他们讲话,偶尔也眉头舒展地笑一笑。 “我之前,在,在一家酸菜鱼的后厨,就三金挺有名那家,好,好几家连锁呢。你们不知道,那个后厨卫生的,我去。我就没、没见老板自己吃过一口自己家的东西,我们员工平时也不吃,看、看着就特恶心。我有的时候都受不了,我、我想拿个麻布把油污处理一下,我师父还训我说、说我傻啊,反正就拿那点工资,没必要,自己又不吃,多干活就是给自己没、没事找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毕竟人生就是这样,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说话的Beta男人姓余,看着二十出头,打了一排耳钉,一头黄毛,店里都叫他小鱼,现在在后厨当学徒,念书的成绩不好,后来就去了烹饪学校。小鱼讲话不太清楚,容易结巴,但偏偏又爱讲话,也不见得身上有大多数结巴有的怯,越磕越爱讲。 “所以你对比一下,徐老板真是良心。”李书俞附和道,“徐老板您吃快点,别都被这帮饿死鬼抢完了。” 众人都看了眼正在慢慢吃饭的徐雁回。徐雁回无奈抬头:“你们,唉,最好不要在外面说前雇主的事情,特别是不好的事情。” “放心徐总,我、我就算以后不在这干了,也绝不会说你一个字儿的坏话。我就是想起我之前的工作气不过,杀、杀杀气。”小鱼做了个发誓的手势,“我之前干活我连老板的面都没见过呢,谁、谁想得到和大老板一张桌子吃饭!” “徐总,我一直想问,您之前是做什么的呀?”这回说话的是个白白净净的女生小叶,脖子上带着Omega止咬器,吃饭慢慢吞吞的,半天没吃下几粒米,“我记得您说这是您第一次开餐馆呢。” “……我之前,”徐雁回顿了顿,“我之前,就是普通上班的。” “那为什么不干了呀?”小叶问。 徐雁回这回没说话。小叶见了眼色,也就不多问了。 “那种写字楼工作啊,比我们这种还辛苦,一天到晚要加班熬夜的。我表姐在那个互联网公司干了半年,身体都干垮了。人到中年,又被裁掉了。”李书俞道,“徐老板,我不是说您是被炒鱿鱼才不干了的意思啊。” “我之前的工作不怎么强制加班。下班后在公司待久了,会被老板赶回家。”徐雁回想了想,轻飘飘道。 “哟,那您上司可、可是个好人。”小鱼凑了句热闹。 “……嗯。”徐雁回应了,刚好吃完最后一口饭,眼睛垂着把碗放下,不知道什么神情,“我上司是个好人,可惜我不是,所以后来辞职了。” “啊?”小鱼诧异,“徐总你、你还不算好人呐?徐总您在我这就是打着灯笼都、都找不到的好人,原、原来是黑老大从良啦?” 徐雁回对他招来的人都极好,就算待遇不是顶尖,但几乎任何见了他的人都会觉得他真诚亲切。早年的徐雁回还比较僵硬,平日里也很少有笑意,又或者因为职业原因更追求效率;而如今徐雁回却将身上那种让人相信的本事又出神入化了些,笑得也比从前多了,是很温润礼貌的笑,和他沉稳的声音搭配起来,能把人听醉了。 徐雁回知道小鱼是个嘴特别滑的孩子,什么好人不好人的,也没往心里去。无奈道:“你和我没认识多久,别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我、我不管。”小鱼说,“我这人虽然还没活多少年,但、但我看人,特、特别准。” “哟,那你看看我是不是好人呢?”李书俞问。 “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小鱼摇了摇头,“但你、你像我妈。那八成是好人了。” “占我便宜。”李书俞在小鱼脑门上猛敲一下,敲得后者抱头后仰。 徐雁回把碗放下就先走了,没继续听他们唠,抽了张纸擦了擦嘴。有一间小屋子是徐雁回的办公点,里面摆了台破电脑,徐雁回把纸质任务做完了,又脚不落地地开始忙别的。园林里枝丫生长,要如何修剪,他细细记下来交代给相关负责人员。 到了晚上,一天营业结束,他最后离开。到了家楼下,站稳了想了想,还是照常上了楼。门口没有被泼新的漆,让徐雁回松了口气。 第9章 9-事端 徐雁回到家,发现今天时间比较早,洗漱完了,拨通了郑应文的电话。电话很快被接起来,但对面比较吵闹,听不太清楚。 “文哥,”徐雁回叫,“还营业吗?我晚点打。” 郑应文成年后就接手了家里的烧烤店,如今都快二十年过去了。烧烤店营业时间多在晚上,干到两三点是常态。徐雁回这才想起来这一茬,心说是自己糊涂了,忙准备挂电话。 “没事,没事。”郑应文道,“暂时没客人,咋了雁回,想起给哥打电话了?” 徐雁回并不是太经常和郑应文联络,一般一周也就打一两次电话,多是郑应文打过来。郑应文当初并不同意徐雁回回三金做生意,但也拧不过他。如今徐雁回已经开了张,他抽不开身过来看看,总是着急。 “就是你上次说的。”徐雁回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我过年可能回不去了。你过年和我爸妈过来吧,我带你们转转。我和我妈她们也说过了。” 徐雁回是两个女性父母的家庭出身,是家里的独生子。 “好,好,那我到时候安排着过去啊。”郑应文道,“过得还好吧?最近没遇到什么事儿吧?早上打你电话也不接。” “……没什么事。”徐雁回想了想,“都好着。餐厅营业额比前段时间漂亮了,过年给阿宝包个大红包。阿宝还好吗?” “小丫头嚷着想你呢。”郑应文道,“天天嚷着说要给雁回哥哥打视频,我说人家忙你少打扰他这儿那儿的。我一说她又要哭,我又得哄,你看多造孽。” 阿宝是郑应文的侄女,两家人关系很好,都当一家人互相对待。徐雁回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又听郑应文道,“来了七八个人,我先忙去啊,你早点休息,别熬夜——” 徐雁回挂了电话就收拾收拾躺会床上了,拿了本园艺图鉴慢慢看,到点了准时关灯。 谁知半夜又横生事端。 半夜两点,徐雁回已经睡下,突然听见一串声响。 先是门铃声响,连着按了三次。徐雁回被这阵声音闹醒,揉着眼睛爬起来,摸黑蹬上拖鞋下了床,等走出房间,也清醒了不少。 半夜三更鬼敲门,来者不善。 徐雁回脚步一顿,环视一周,绕到厨房,从刀架上抽了把刀,背在身后,把手机调到了紧急报警信息的页面。 还没走到门口,只听一声巨响,徐雁回被惊得一震,皱起眉来。那声音一声接一声,还伴有男人的喊声:“我知道你在里面,识相就滚出来——” 前面还有个名字,徐雁回没听清叫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开了门。 外面两个男人,看样子就是前两天泼漆的男人,还是带着口罩和鸭舌帽,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个消防锤,刚刚就是这个锤子在砸门。 “你们找错人了。”徐雁回开了半个门,对外面道,语气倒是很冷静,“你们说的人很早就搬走了,这房子之前是他租的。这里现在是我在住。我并不认识他。” 外面两人一愣,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况。 当初那人借了钱,声称一定还,实在不行了还有个房子抵押,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份合同和产权证明。如今想来,若眼前这个显然和那人长得不一样的人说的是真的,也不知道是他其实有的是别的房子只是自己住这儿,他们被误导了,还是从头开始文件都是假的。 两人拿着这个地址,这两天一直在这附近跟梢,不过都只看到徐雁回背影和一个模糊的侧影,感觉徐雁回身形和年龄都和要找的人**不离十,以为是那厮真的偷偷跑回来了。很多人都是这样,出去躲了一段时间风头,总会躲不下去,以为风平浪静啥事没有了,又会故地重游。 两人深谙讨债之道,本来打算先把门砸了,能引出隔壁人来就等于让他混不下去,如果引不出来更好,直接把人绑上车带到水库,下水过一遍,身上不留伤,还特别吓人。 “你们去查查看就知道了。这个房子现在是我在租。”徐雁回语气很冷静。 “哥,这好像真不对啊。”那个手里拿锤子爆了句粗,凑到另一个人耳边道,“照片上是个塌鼻子啊,这人是个翘鼻子。” 徐雁回盯着两个人,背在后面提着刀的手紧绷,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按了按。 两人眼尖,经验也丰富,见徐雁回口袋里一动,就知道不好,这丫的可能报警了。把警察弄来就很麻烦。不过他们有一套自己的做事方法,只要在警察到场之前撤,就没人查得到。二人一对视,扭头就走。 “等等,”徐雁回出声。 两个人走在后面的那个一顿,扭头看了看徐雁回。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个人,还欠了多少钱?”徐雁回问,“只有你们一家?” “不清楚。”那人冷哼一声,声音闷闷的,扭头走了。 徐雁回也没拦下二人,虽然他很希望能把他们拖到警察来的时候,但他势单力薄,明哲保身才是上策。徐雁回叹了口气,半夜门口冷飕飕,徐雁回回房间套了件外套,又走了出来检查门。 门虽然没被真的破开,但表面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变形,估计再挨几下就得一命呜呼。 徐雁回把门关上,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等警察过来。这一下他是睡意全无,心神不宁,好不容易定了定心,心下一琢磨,这房子是住不得了。 借高利贷的人他不是不知道,通常是拆东墙补西墙,一欠就常常欠不止一家,最后到处是窟窿,哪家都还不上。这种事但凡再来一次,徐雁回未必就有这么好的运气。 这个地址已经上了那个行业的黑名单,他住在这是怎么都不安全的,就算安全,也经不起三天两头的骚扰。 徐雁回把门拍了照,发给房东,说明了事情经过,并表达了要退租。 过了一会儿警察同志过来了,徐雁回配合做了调查和笔录。等把人送走,一看表已经快四点了,没几个小时好睡。 徐雁回也就没再躺着,又端起电脑看了看早上没看完的流水。看完天还没亮,于是着手收拾了一下家里的东西。好在东西实在是乏善可陈,大部分家具都是租来自带的,徐雁回根本没填什么东西。几套衣服塞一个行李箱就能全都带走。 当年他从三金回了临远老家,带走了所有东西。从临远再回到这片土地却是两手空空,除了一辆开了多年的破车,把什么都留在了原地。 等他整理了一大半,天也逐渐亮了起来。 徐雁回合计了一下如果要退租,这几天应该怎么过。 徐雁回并不是怕事,但意气用事的“不怕事”在这种时候没有意义。徐雁回先给中介发了个信息,让他帮忙找一下新房子,自己也又在一些租房平台上看了一会。 徐雁回在三金不是完全没有朋友。徐雁回在三金的朋友可以分为两种,一类和秦或有关系,一类没关系。有关系的那类徐雁回一直秉持着“能不惊动则不惊动”的原则,另一类则是他在私生活里结识的,当年离开三金后基本就没了联系,徐雁回回到这里也没有通知他们。 并不是薄情寡义,徐雁回自己如今脚跟还没站稳,手里空空,也不好意思如今再回来和谁攀关系。 当年他好歹有个看起来比较靠谱的身份,如今虽然顶着一个老板的名头,但不知究竟是飞黄腾达了还是落魄了。 所以找熟人这条路基本被断了。 除了这个选项,也只有住宾馆或者在店里住几天这两条路。 徐雁回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看了眼时间,窗外的野鸟已经在乱飞了,拿着车钥匙就出了门。 旧小区也有好处,门口就是一条小吃街,卖一些包子油条之类的,还有一些本地的特色小吃。徐雁回早上出门经常就是从这里带点吃的走。 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得吃了。 徐雁回拎着两个肉饼上了车,把饼妥善地安置在了副驾。 徐雁回在老家这些年副驾上的人来来往往,一身本事,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还得是一张驾照。 在老家的时候经常载着母亲去采购,偶尔也载郑应文。阿宝每次嚷着要坐前面的副驾,看起来好像比较酷,最重要的是“要和哥哥一块坐”,都被郑应文无情拒绝,理由是她的腿的长度还踩不到地,突然停车会从安全带下漏出去。 五岁的阿宝思考了一下情景,思考不通,开始哭。 到了三金,旁边反而没人了。 老家的人都说不知道自己图个什么。 徐雁回开到餐厅的时候大门还没开。兰亭不做早茶,一般员工都是八点开始上班。 徐雁回拿钥匙开了门,先在院子里走了两圈。 两棵大月季长势喜人,就是天冷了不怎么开花。等到明年回暖了,就刚刚好。 昨天晚上几乎一宿没睡。昨晚又是被找上门又是找警察、收行李的,一晚上都强行处于兴奋状态,现在到了白天才有一阵迟来的身心俱疲。 徐雁回身体算是结实,也归因于作息规律、饮食良好,倒也不至于被一两次通宵击垮,脑子还动得很快,就是脚下有点飘。 徐雁回开了门,坐在外面桌子上打算胡乱把早餐吃了。 又过了一会儿来人了。 小鱼一来就看见徐雁回正坐在门口,手里捏着个套着半个油饼的塑料袋:“徐总你、你来这么早啊,这有啥事儿啊?” “没什么事。”徐雁回打量了一下他,慢慢把嘴里的饼咽下去,“你也来得很早。平时都这个时间?” “嘶。”小鱼挠了挠头,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在徐雁回面前甩了甩,“这、这不是徐总你让我每天来开大门的嘛,贵人多、多忘事儿啊。” 一般来讲,营业不是厨子开门。只是当时安排相关事情的时候小鱼自告奋勇,说家里待不下去,想早早来上班,徐雁回就把钥匙给了他一份。小鱼家里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待不下去徐雁回也没多问,观察了一周看他也没出什么差错,也就这样继续下去了。 “……不好意思啊,”徐雁回才想起这回事,“脑子不太清醒。” “徐总你熬、熬夜啊?”小鱼不客气,大大咧咧拉开徐雁回对面椅子一坐,“徐总熬夜做啥?打游戏?” 徐雁回想了想,懒得仔细讲,于是道:“我不打游戏。就是睡不着。” 小鱼“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了,变戏法似的从裤兜子里摸出两个熟鸡蛋,在桌子上磕了开始吃,一口一个,过了会把桌子又重新擦了遍,哼着歌儿就进后厨去了。 早上房东回消息了,退租倒是很顺利,给徐雁回留了一周时间收东西。徐雁回说不用,两天就行。 徐雁回进门,推开了休息室,端详了一下这里。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天他都要在这儿过夜了。床是有,但只有薄薄的毯子一条,好像是李书俞从家里带的不用的。这样过夜太冷了,不过也不要紧,只要有件厚外套,盖在身上也能凑活。 第10章 10-战略性苹果 徐雁回忙,秦或更是不多承让。 如今主要负责,也最得秦或心意的秘书叫钱山筠,是个Beta女性,和秦或差不多年龄,做事雷厉风行,说话言简意赅。秦或工作上和这种作风的人合得来,两个人合作也已经三年多了。这三年秦或在公司负责的事务越来越多,在业界的地位越来越高,秘书数量从一个变为了两个。 一般来说坐他这种位置的,助手有三个也不算太多,只是秦或本人也不喜欢太多人鞍前马后地伺候,一切以效率为先。钱山筠本人也觉得再增加数量反而会拖累工作速度,于是一直保持着两个。 一个是钱山筠,另一个是上岗不算太久的吴淮玉。 钱山筠跟在秦或后面,两个人是最先出会议室的,后面才是跟着乌泱泱十几个人。没秦或级别高的不敢先走。 秦或和钱筠山会议一结束,走得形如闪电。 秦或腰窄腿长,穿着正装,一帮人前面走得跟个模特似的。他和钱山筠两双皮鞋在地上哒哒哒,哒得会议室一片沉默。 而后二人坐电梯,一后一前地进了办公室。钱山筠的秘书办公室在秦或办公室旁边挨着,有事也方便沟通。 过了会钱山筠敲了门,和秦或口头核对了刚刚会议的几个要点。而后钱山筠拿出一盒刚洗好的车厘子,放在秦或面前。 秦或有点吃惊,挑眉看了看钱山筠。钱山筠一般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钱山筠道:“公司发的,秦总。” “哦。”秦或应了一声,“你自己吃吧。” “我吃过了。”钱山筠说,“小吴给您洗了盘。您看着吃点。” 公司偶尔会有一些有的没的补贴,高层的大多折成一点小钱打卡里。秦或正准备摆手,又看了一眼,想了几秒,还是留下了。 秦或依稀想起钱山筠最刚开始也试图做过类似事情,毕竟秘书在很多其他人那边也要负责端茶倒水。后来秦或表示自己不需要,独立惯了,有手有脚的。 他看着是个少爷架子,其实不爱在这种琐碎的事情上麻烦别人。 一定要说的话,给秦或认认真真端过水果的其实有一位。 那是很早之前,早到秦或还在四处碰壁的时候。因为云霄悬从中作梗,秦或想在三金本地做事总是要避开和云家有关系的人。国内就这么大,又是沾边行业,多少和云家有大小牵连,秦或在有些合作方的选择上只能缩小范围。这一缩小,对象就只能降级。 秦或虽然刚刚开始做事,但眼光很毒,往往一个会议就能把这人能不能合作摸得**不离十。 那天也是一场会议,秦或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对面究竟是谁了,只记得其实有三方。听了半小时秦或就已经开始摇头,觉得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了。 但就算再没兴头,这种会议提前离席,就算是对于秦或这种人来说也有点离经叛道了,好不容易磨出的一点心气多少把秦或钉在了椅子上。秦或当时年轻,虽然不爱在面子上迂回,就算心底知道不该,却面子上始终没个有兴趣的样子。 听到后面越听越离谱,秦或冷哼一声甚至起身想走。这时候一只手轻轻按在他肩膀上,他扭头看,坐在旁边的徐雁回看了他一眼,比了一个等一下的手势。 发言人在说什么秦或是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了,光盯着徐雁回的动作。 后者在电脑包里摸索了一下,没摸出电脑,倒是摸出一盒洗干净了切好的苹果。 徐雁回面不改色地把苹果放到秦或前面的会议桌上。 秦或垂眼看了看苹果,又看了看徐雁回,二者对视片刻,秦或居然轻轻笑了笑,然后打开了盖子。 秦或用盒子里的牙签扎了块苹果。 他能感受到发言人和对面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停了停,于是面不改色地把嘴里的又咽下去。 此举实在是挑衅。秦或虽然很想问徐雁回你怎么随身带苹果,但依然把这一挑衅举动实施完成。 他能感觉到这盒苹果掏出来场上氛围肉眼可见地就变了。 秦或这举动是说明他根本没在仔细听,又或者听得优哉游哉,总之见搜搜的:我现在不好发作时给你面子,但你讲任你讲,你对我的价值还不如我秘书切的苹果。 后来发生了什么秦或记不太清楚,但从那天起似乎有了这样一条奇怪的传统,遇到这种需要拉脸子的事情,徐雁回总是能掏出一盒水果,苹果西瓜葡萄橙子,全都切的好好地码得整整齐齐的,看局面到了就往秦或面前一摆。 对面一看秦或吃得漫不经心,又看旁边那位则一脸正经,感受到视线,偶尔还会露出一个比较礼貌的笑容,很难不气得半死。 秦或后来也问过一次徐雁回那天的苹果是哪来的,徐雁回老老实实说是自己带着下午吃的,给他其实当时没有别的挑衅的意味,只是看着秦或太无聊,给他打发打发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实话。 没过多久王月谈往自己这儿拿了一箱苹果,秦或把半箱品相好的挑出来让徐雁回带走了,剩下半箱放到发霉了自己也没想起来吃。 秦或盯着面前的车厘子,思绪都不知道游离到了哪去。 当时自己扭头看徐雁回那一眼,在脑海中无限放大。他记得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平日里温温和和,看着异常友善的脸上居然难得透出了一丝微妙的狡黠,而他也迅速地心领神会,成为了一名成功的实行犯。 那一刻他们显然心灵相通。 会给我端水果的人么?多得去了。秦或莫名其妙地想,伸手拿了个车厘子塞嘴里。 秦或晚上回家,钟点做好了饭刚准备走,和秦或打了个照面。是个中年Beta男工,秦或长期请他帮忙打扫家里和做晚饭。 白天秦或在家的时候实在是少,晚饭其实也经常不在家吃。 房子是业务进展最好的那一年买的,高端小区大平层。气派是气派,但对他一个人住来说,其实有点太大了。 秦或到桌上一看,三菜一汤,分量都不多;旁边还有一盘切好的哈密瓜。 又是水果。 秦或盯着那盘水果盯了半晌,把东西都放下。 他自己也知道,最近想起徐雁回的频率有点太高了。 说恨其实也不是真的恨。 至少和秦或对其他人的恨不同。他对徐雁回的恨充满了质问的意味,说到底,他只是愤怒于徐雁回为何不让他知道一个答案。 就算真的是为了回去结婚,不想在外面打拼,又为何不说个明白。 如今时过境迁,徐雁回却像一段象征性的影像,间歇性地穿插在需要回看过去的年头的时间里,那些甚至已经逐渐模糊的岁月里,那张脸却在某些瞬息无比清晰。 说到底他是恨他为何没有陪他继续走下去,为何在走了一段后就把他撂在原地,一声不吭地远离。 就算只是上下级关系也挺好。 就算他每当有一股想要打听徐雁回私生活的**,都会被职业道德压下去也挺好。 他不让王月谈点徐雁回那边的餐厅,是不想见他。因为秦或知道再见也没有结果。 他太了解徐雁回,徐雁回当年不想告诉他的事,不可能如今就对他松口。而自己面对这样的局面显然又会被勾起满腔憋屈的怒火,把一口尖牙都对他露出来。 而徐雁回……徐雁回这个可恶的人只会露出一副和当年别无二致的神情,让吴淮玉偷偷给自己送份汤。 这种情况下,还是让他离自己视线越远越好。他要过他的小家小日子就让他过去,何必又再相看。 谁料如今就连水果这种稀疏平常的东西,也都能染上徐雁回的意味来。 那人没陪他来三金么?那他一个人在这儿又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徐雁回在这里有朋友么? 秦或觉得眼前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进了嘴里,却变得没有一点味道,只是机械性地在咀嚼。 徐雁回看起来是很会做饭的人,至少他得懂菜单。他是那种会给孩子单独切兔子耳朵的苹果的人。虽然他的配偶是男Alpha,看来是不会有孩子了。 男Alpha,男Alpha,身材壮硕,侵略性强的男Alpha。秦或想着,开烧烤店的么?八成是个粗人。 他们怎么能相处得来的? 他真的懂徐雁回吗? 什么狗屁成年前就认识……那不是犯罪么? 秦或只觉得胸口无端一片沉闷酸胀,光是想象一下徐雁回和那个自己脑补的人坐在一块吃饭,捏着筷子的手都更用力了几分。 最后,他拿着筷子的手缓缓滑了下去,把筷子放在饭晚上,起了身。 又过了两天,云桂又打来电话。当时秦或正按着一跳一跳的太阳穴看秦昭发来的信息,具体内容是云霄悬过两天六十五岁大寿,让秦或也到场。 秦或暂时没理,把手机甩一边去了。 过了会儿铃声又响,秦或探着脖子看了眼,看到是王月谈的名字,又接了起来:“什么事?” “秦或?你还记得我上次给你说的吧,我家小狗今天出发了,你什么时候接一下?”王月谈那边传来两声狗叫,“我明天就要离开了,你照顾好——哎哟你这孽子,欸不是,妈没想把你送人,乖乖……” 秦或听见那边又传来狗吠,而后就是王月谈声音逐渐飘远了,过了几秒像是安抚好了狗才又重新凑回来:“秦或你好好对他啊……你刚刚说了没你啥时候方便?” “晚上吧。”秦或退出电话界面,翻了翻日程,看见今天大概率不用加班,“你晚上送到我家里来。” 秦或虽然对狗没什么兴趣,但当时不知道怎么被下了**药,还真稀里糊涂答应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请求。后来回想一下,除了送到什么宠物托管班和给其他朋友,王月谈明明应该还有很多选择,比如叫个人每天上门喂一下之类的。王月谈分明就是铁了心的要让狗到自己这里来几天。 这又是为什么?为了让狗在自己又大又没人的房子里享受几天荣华富贵? 秦或越想越无语,参不透王月谈这女人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过了会吴淮玉进办公室送东西,坐在桌子对面拿了支笔写了会字。秦或看着他,突然问:“吴淮玉,你有没有养过狗?” “啊?”吴淮玉突然被点名,抬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秦或,“秦总,你要养狗啊?” “……不是。”秦或啧了一声,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算了。” 吴淮玉这下来了兴趣,但对着秦或又不好意思主动问,毕竟秦或不说,说明还是有点**性的,作为下属不礼貌。但吴淮玉这人生性作死作得厉害,变写字儿脑子里边转,转完又不能问,憋得要爆炸了。 好在过了没一会儿吴淮玉的好奇心就得到了缓解。秦或给他发了条信息,让他提前下班,下班后能不能以后用一部分工作时间改去帮忙遛一遛王老板的狗,语句不是命令式的,而是提问似的。 吴淮玉是个爱狗人士,心想天下竟有此等好事,当即从工位上跳起来对着外面落地窗做了半套广播体操,引得隔壁钱山筠频频侧目。 秦或本来打算加点钱,让钟点工帮个忙,但谁料钟点工那边时间排不开,半个小时都加不进去了。秦或想了想,决定把这个重大的任务交给吴淮玉。 一来让他在上班时间遛,也不用另外加钱;二来最近刚结了几个大项,正在淡季,工作量一点都不大,秦或很清楚,好几次他路过隔壁办公室抓到钱山筠这么认真的人都在逛淘宝;三来吴淮玉看着好动异常,运动需求应该不比狗少,看起来就很适合遛狗的样子。 反正在秦或心里,就根本没有自己去遛这个选项。 晚上八点左右王月谈把狗送过来了。王月谈开的是辆吉普,连着狗带着狗窝狗饭狗玩具全都拿过来了,秦或空着手下楼去接,两手满满地上了楼。 王月谈也完全不客气,亲自上手在秦或豪宅里挑了一个她觉得风水最好的地方把狗窝放上了,又和秦或叨叨叨地讲了半小时事项,听得秦或耳朵要起茧,额角不停地跳:“王月谈,你是在送狗还是托孤?” 这一切都结束了秦或才第一次正式地和狗对视。 “秦或,最后我和你隆重介绍,这是小黄,鄙人犬子。”王月谈指了指狗,又指了指秦或,“小黄,这是秦或,他很有钱。” “……你这是什么介绍?”秦或插着裤兜低头皱着眉头看狗,狗抬头看他,眼神十分清澈。 “总之就这样了,你俩好好相处。”王月谈让一人一狗互相认识了一下,一看时间怪叫一声不好,抄起包给一人一狗挥了挥手,莫名其妙郑重地看了一眼秦或,走了。 王月谈走了,就只剩秦或和狗了。 第11章 11-狗 秦或蹲下来,和狗对视了一下,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他从没养过宠物,小时候家里也没养过,对这种动物之类的完全不感冒,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相处和交流。 犹豫半天,等到狗都很疑惑地歪头看他了,秦或想到了刚刚才艺展示环节王月谈的介绍,道:“……握手。” 狗伸出了狗爪,秦或才想起自己没伸手。 于是勉为其难地也审了手,捏了捏狗肉垫。 而后秦或起身。对他来说这种对狗说话的行为未免有些太傻了,秦或心中万分纠结,但又觉得若一言不发又有些尴尬,小黄刚刚一段时间的表现充分证明了它不是一只听不懂人话的傻狗。 “你睡觉去吧。”秦或最终还是开了口,对着狗道,“我也回房间了。” 小黄对他歪了歪头,像是听懂了,趴会了自己狗窝里。 秦或睡眠很浅,睡觉时间也不长,一般一天也就六个小时左右。但这天起床,还更早了点。 五点多,秦或突然听到房间里有“哒哒哒”的声音,非常急促,立刻从梦中惊醒,开灯一看,小黄端坐在床边,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 坏了,忘了让王月谈给他立规矩。秦或想。 秦或揉了揉脸:“你到底是来干嘛来的?王月谈派来折磨我的?” 小黄盯着秦或,在床边继续走来走去,秦或不明所以,对母子一视同仁,忍不住用上了对王月谈说话的语气:“现在才五点,您有什么事儿?” 小黄急的嗷嗷叫了两声,往房间外走,边走边回头看。这下秦或再不通狗意也看明白了,这狗是让他跟着往外走。 秦或叹了口气,爬起来穿了拖鞋,跟着狗往外走到客厅。只见小黄从窝里找了一通,叼出来一个绿色的恐龙布偶扔在秦或跟前,原地坐下,尾巴扫得像雨刮器。 秦或捡起恐龙一看,破了一块大口子,棉花漏了。好一个案发现场。 “你把它咬破了?”秦或问小黄。 小黄嗷嗷叫了两声。 “……那你要我怎么样?”秦或又问,“帮你扔了?” 这句小黄像没听懂,秦或随手就把恐龙扔进了旁边垃圾桶里:“你玩剩下的,你妈不是拿了一筐过来吗?” 谁料秦或刚刚扔进去,小黄就冲进去把半身残疾的恐龙叼了出来,闷着声音朝秦或汪汪了两声,把玩偶往秦或脚边拱了拱。 秦或又把玩偶捡起来,还是没明白:“不扔?不扔你就留着,叫我干嘛?送我?虽然我没向你妈收托管费,但这种形式的货币我不认啊。” 小黄急得满地乱跳,秦或看着头大:“行行行,我问问你妈,你别蹦了,别碰着花瓶。” 小黄立刻安静了,低眉顺眼地蹲在秦或脚边,继续扫尾巴。 秦或一手拿着恐龙,一手拿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王月谈:“你儿子玩具咬坏了,我听不懂狗话,怎么办?” 没想到这个点王月谈居然没睡,发来一截语音:“烂了你给他缝上就行这恐龙是他第一爱宠我都补了多少次了他舍不得扔……” 语速很快,戛然而止,背景音异常嘈杂,像有千军万马似的,好像是有急事。 秦或看了眼恐龙。 缝上?谁来缝? 秦或视线移开恐龙,就对上了眼巴巴的小黄,狗脸上一脸渴望祈求。秦或无语:“行……我找人给你补上,过几天还你,行不行?” 秦或起得早,到公司也早,看了眼日程。 他印象中今天晚上要出去吃个饭,并不算正经商务局。公司产品前段时间和一个知名的潮牌形象IP联名,上线后效果异常火爆,这次吃饭是去见一见这个IP的创始人,好像姓林。 这个创始人是美术出身,事业的成功在秦或看来运气的成分比较大,难以持久。 他通过商务关系约秦或约了很多次,秦或一直没应,又因为秦或不爱和商场上的人有私下交往,就一直耽搁。直到后来闫知睿专程为了此事联系了秦或,秦或才应下来。 闫知睿是秦或的姐姐云桂的妻子,是个男性Omega,搞创作的,但不是很纯粹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种写书人,颇有一些手段。虽说赚得肯定没有云桂多,但对于这种破写字的而言,名气和钱在同行里都不算少的了。粉丝很多,但也常被外界和业内骂黑心。闫知睿和这位林老板比较交好。 秦或也算是还给这位不知道是姐夫还是嫂子面子。 他这几年和云桂关系不算太糟,即便是和家里闹的最差的时候,两人其实也并未彻底撕破过脸皮,只是碍于当时的立场不同交流比较少罢了。 能三番五次找上门来,甚至找到了闫知睿这层关系上,秦或倒也很好奇这位林老板到底有什么目的。 秦或和钱山筠确认了一下安排,告诉她既然不算商务局就不必陪同了,自己开车去。 期间吴淮玉一直在秦或办公室门口,期期艾艾躲躲闪闪,秦或和钱山筠说完就抬手把他招了进来。 “什么事?”秦或问。 “秦总,您昨天没交代我。”吴淮玉双眼发光,“狗在哪,我什么时候去遛啊?” “怎么,你要大早上遛狗?”秦或道,“狗都能被你累死。干活去吧,要遛了叫你。” “得嘞。”吴淮玉立正敬礼,“秦总,我再多问一句,王老板家的神犬是什么品种啊?太大的我怕我遛不动,会被狗拖着跑。” “不大。”秦或回忆了一下,“你要连个狗都遛不动,你也不用来上班了,直接回头办离职去。” 吴淮玉被早起心情不算特别明媚的秦总阴阳怪气了一顿,倒也没半分意志消沉,嘿嘿两声又做贼似地从办公室溜走了。 到了下午,秦或给吴淮玉发了个他家小区的地址。秦或提前让钟点工把狗先放在物业那边,吴淮玉直接在门口接了狗就可以遛。一来秦或很注意**性,从古至今进过他家大门的纯工作人员也就徐雁回一个。 吴淮玉得了令,抄起外套从工位上蹦起来就走了:“钱姐拜拜我去遛狗了!” 三步路过秦或办公室,隔着磨砂玻璃又大喊一句:“秦总拜拜!” 然而此时秦或的眉头正拧成死结,吴淮玉崩了什么屁出来他是一个字而都没听进去,只是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一串地址,是对方定的晚上吃饭的地方。 兰亭。 挺耳熟的。 地址在江边。 秦或关上手机,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过了一会儿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又缓缓站起来,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秦或一路车速不快,把车停好的时候离约好的时间只差了三分钟。 秦或甩了甩车钥匙,放进衣兜里,绕了半圈从正门进。刚进门就有女服务员迎上来:“先生,几个人?” “包厢。林先生订的。”秦或,“林梢先生。” “您是……”秦或还没来得及抬头,又有一个女声插进来,“秦……秦总!您好久没来了,我带您进去!” 秦或转眼一看,旁边有个经理样的女人过来,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她和刚刚年轻的女服务员交代了两句,接替了她的位置。秦或打量了一下她,点了点头:“李经理。” 李书俞年纪不大,但认人脸很快,尤其是一些徐雁回和她提点过的客人,几乎到了过目不忘的程度。而这位虽然不曾专门听徐老板提起,但上次王月谈一行人来的那回,中间徐老板跑到后厨现打了两份汤。 李书俞生性喜好管事,不禁路过门口时偷偷看了两眼,当时正巧看见徐雁回站在车边,而半掩的车窗里秦或的脸。 而二者的关系——既然徐雁回都专程去送汤了,虽然微妙,但并不算不好。 李书俞这样猜测着,带着营业笑容把秦或送到了包厢门口:“您吃好,有什么事儿叫我们。我去叫徐总过来。” “……”秦或听完脚步一顿,“你们徐总忙吧?就不用专程叫他了。” 秦或刚进门,里面坐着的人已经迎了出来,一个是闫知睿,还有一个林梢,也就是之前说的林老板。 林梢中等个子,头发留的半长不长的,非常兴奋地看着秦或,请他坐下。 秦或来之前看了林梢照片,但对这张脸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此时认真打量了一眼,也没有摆什么架子,伸手跟对方握了握,规矩地问了声好。 让他疑惑的是,林梢见到他的时候,表情里表现出来的那种惊喜不像是表演出来的。 “二位老板,我先说好,今天我喝不了。”秦或坐下,先把话说在了前面,“一会要自己开车回去,没叫司机。” “没事,没事,秦总您想喝就喝,不喝我不灌您。”林梢道,“我不是那种人,今天喊您来,也不是那种局。” “我知道,所以我今天来也不是看在我姐夫面子,”秦或往闫知睿那边瞟了一眼,语气是很客套,却没有什么热切的表情,“就是想和林老板认识一下,交个朋友。也想知道我何德何能让林老板这么惦记呢。” “这个咱们一会儿聊。”闫知睿打断了一下,“都是自己人我就不端着说话了,我快饿死了,我去叫服务员上菜。”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刚开始看不出来,聊多了秦或发现这林梢说话有点神经兮兮的,不知道是搞艺术出身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毛病,总之有点对不上号。 秦或一直在等林梢约自己想说什么,只是感觉对方的视线总是在自己身上晃悠,被自己回望又有点视线闪躲,不禁有点莫名其妙。 直到话题被带到三人为数不多的共同点,创业经历上,秦或通过林梢逐渐急促的语气才感觉,对了。 “我从小就学画画的,小时候爱看那种动漫片子,就跟着学,”林梢舔了舔嘴角,“后来大学考了个美院,继续学画画。刚刚考上那几年,人还特别年轻,总感觉自己是个天才,总感觉自己怀才不遇。所以我那个时候就想自己创业。但是我没有钱。” 林梢说到这里话锋一顿:“我家里也不是不给钱,但我是个独行侠,在学校干了什么从来不愿和父母说,不愿找他们要钱,后来我就通过一个很有钱的富二代朋友,认识了一个放贷的人。” “这个人,秦总您也认识。”林梢在此停顿了下来。 秦或的眼神也随着他的讲述冷了下来,他终于缓缓开口:“……黄粱。” 但直到这里他还没想起和林梢的交集。 “是。”林梢道,喝了口茶缓了缓,“后来有一天,我就拿着我的作品集和朋友给的联系方式上门找他。因为我听朋友说他人不错,我就想……想给他看看我的画。看看他愿不愿意给我投一点。” “地址是一个写字楼里的公司。但是我到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有个人下半张脸满脸是血地从门口晃晃悠悠地走出来,我完全愣住了,他对我说了个滚……” “听起来挺危险的。”秦或不紧不慢开口打断,眼神没有了刚刚的阴鸷。 他已经完全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瞬间判断出了林梢的意图。但在场还有闫知睿。 别说他了,就算云桂也不知道事情的全貌。 “哦……哦。你知道了?不不不,你听我说完。”林梢反向打断。 “嗯嗯。”秦或把大菜给闫知睿转了过去,“给我姐夫讲出神了。姐夫吃两口,慢慢听,别光听话不加菜,饿着了,我姐要说我的。” 闫知睿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夹了口菜。趁着这个空挡,秦或颇有威胁意味地看了一眼林梢。 祖宗,长点眼色。 林梢接到秦或的视线,冷了一秒,屁股都加紧了:“哈哈,然后就,这次事情记住了秦总这个人,但没机会当面谢了。后来无意看到了秦总照片,我才发现诶这不就是那个人嘛——真是缘分。所以我三番五次约您出来,其实也就是想说一句谢谢。” “……怎么没头没尾的?”闫知睿猛喝了几口汤抬起头,“谜语人呢二位?” 秦或知道闫知睿是个聪明角色,这事儿要是刻意掖过去反而会引起猜疑,于是接过话题道:“林老板可能觉得说出来有点丢人,我也就越俎代庖一下,谁你年轻时候没看错过人呢?我那天刚好在黄粱那呢,林老板带着他的画和几份合同过来。那天黄粱这边的一个咨询师被一个发飙的客户用烟灰缸砸了下巴,就是林老板遇到的人。我闲着没事,就代替那个倒霉的咨询师帮林老板看了看合同,发现了几个重大的版权漏洞。” “我要没看那几眼,可能我们公司这次还和林老板的作品没有联名机会呢。”秦或说得慢条斯理,煞有其事的,“你说到这儿我才想起来。当时我就是无心之举,所以对林老板印象不深,见怪了。” “对,对。”林梢应和道,“所以我就想专程谢谢一趟秦总。要没有秦总,我可能就被黄粱那个老狐狸坑了,也就没有今天的我了。来,来,我用茶敬您一下——” 林梢端茶杯端得怪里怪气的,不知道是根本不习惯这一套还是太紧张了。秦或回敬了一下,这事也算带过去了,闫知睿也没追问。 饭吃到终局,秦或和林梢交换了联系方式。 他一直怀疑黄粱最近在搞小动作,不知道林梢能不能得到风声。 事情的原貌自然不是秦或嘴里的那样。 事情的原貌是,那个摇摇晃晃,半张脸都是血地从门口走出来的人,就是秦或本人。 第12章 12-幼稚 而林梢因为被秦或这一声加一眼吓得半死,愣在原地,连去干什么的都忘了。 而那个本来已经走出去好几步,满脸阴森的男人的声音幽幽传来:“想变得和我一样,你就进去试试。祝你……梦想成真。” 林梢看着心存大志的,其实胆子特别小,自然是再不敢进去,连滚带爬地回了家。 往后就是黄粱的事情爆了出来,他的富二代同学也受到了牵连。 林梢一直记得那张脸。很多年后后知后觉,无论当时那个人本意为何,最后确实都帮到了自己。 吃完饭三个人往外走,路过前台的时候,林梢去给额外的费用结账。秦或站在旁边,低头扫了扫餐厅的二维码。 而后意识到,在他刚刚低头的空档,有个人走到了前台旁边。 秦或一时愣住了,没说出话来。 他本来已经松了一口气,以为今天不会见到的。他知道徐雁回是真的忙。 但直到吃完了饭,他真的没专程过来打招呼时,秦或才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从心底萌发。 “秦总来吃饭?”徐雁回开口。 “……不,碰巧来的。”秦或道,语气不温不火,“谢谢招待。” “欸,这是这儿老板啊?”林梢往前凑了凑,甚至把秦或往旁边挤了点,“您好,你们这个太有情调了,开业之后我来了四五次了。你和秦总也熟啊?那太好了,我和秦总以后常来吃,都不用换地方了。” 秦或额角一跳,但面色保持得很镇定。虽然看到徐雁回总是心理闷得慌,但当着其他二位的面又不好发作。 “您有什么问题直接跟我说。”徐雁回笑眯眯的,“我和您加个联系方式吧,以后要订包厢或者排不上号了,单独找我。” “好嘞好嘞,”林梢美滋滋掏出手机,二人交换了微信。 此时全程在旁边一言不发的秦或突然道:“徐老板和我也加一个吧。” 徐雁回刚准备把手机收回去的手一顿,转头看秦或。 后者皮笑肉不笑道:“上次徐老板联系方式丢了,费功夫好找。” 徐雁回应了一声,没有拒绝,把码扫上了。 秦或看了看手机上的好友申请,头像和ID都还是当年的那一个。 “都没换啊。”秦或轻轻道。 “没。”徐雁回垂眼,看着秦或成为好友的消息弹出来,“没有什么好换的。” “嗯。”秦或声音不高,林梢此时已经把注意力转移了,他继续低声道,“没有什么好换的,就把工作换了。” “你们俩聊,我和林梢先走了哈。”闫知睿瞅见两人小动作,以为是好友久别重逢有话要说,感觉秦或在回避他们,就先拉着林梢往外走了,“我回去要是比你姐还晚,她会生气的。” 林梢虽然没看秦或和徐雁回的气氛诡异,但也没觉得不和秦或一块走到门口再分开不礼貌,于是和闫知睿先走了。秦或在原地和徐雁回对视了一秒,开口了:“挺忙的吧?我听你们经理说的。” 刚刚没字里行间夹枪带棒的,现在也冷静了下来,没摆出更难看的脸来。 “刚开业,比较忙应该的。”徐雁回道,“一直没时间去包厢和您打个招呼,刚刚出来路过前台看你在这,就多留了两步。” “行。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秦或客气地笑了笑,一点都不飞扬跋扈,语气礼貌客气,脸色也像模像样的。 “秦总,您急吗?”徐雁回突然开口道,雷打不动的面色突然变了一瞬,看起来好像有点为难,“我……我有事想请教你。” 秦或又去直视他。徐雁回这几日明显憔悴了不少,黑眼圈在眼下淡淡地浮出一圈,皮肤粗糙,但整个人打理得还是很利落,眉心有一点微乎其微地皱起。 有那么操劳么?成小老头了。秦或心想。 “餐厅的事?”秦或问。 “是。”徐雁回回答得干净利落。 秦或揉了揉眉心。他上次来了十分钟,但能感觉到这里的运营还很青涩,这次完整地吃完了一顿饭,发现改进是有,但很多缺陷在秦或眼里还是很明显。徐雁回明显缺少经验,但好在他的能力足够在短期内飞速学习。 但秦或不想说,因为他自认还在赌气。 秦或这人精打细算瑕疵必报,从没有人从他的城池里多抠走过一块石头。徐雁回这人对他有三不是:一是跑路不吭声,只为回家结婚;二是多年无音讯,故意断联;三是回三金告诉所有人,唯独没和自己说。 这三大罪状板上钉钉,事实无可争辩。如今让自己再回过头来说没关系,还要大慈大悲地给他商业指导,那对秦或来说简直是给杀父仇人磕头——门都没有。 秦或正准备把刚刚因为场面收回去的尖牙露出来,刚眼神聚焦就和徐雁回对视。后者脸色平和,一双眼角下垂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偶尔轻轻眨一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特别无辜,特别可恶,特别不要脸。秦或内心评价,徐雁回啊徐雁回,你在外面就是这样求人么?那你算是踢到铁板了。 “我只是个吃饭的,我可不懂餐饮。”秦或道,“徐老板问错人了。” “秦总……”徐雁回抿了抿嘴,“您知道,做生意的逻辑都是相通的。” 秦或看着他,感觉自己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偏偏对着徐雁回这张脸发作不出来。 好吧,学费之后再交吧。秦或暗搓搓在徐雁回头上记了一笔,挣扎了许久,最终开口。 秦或斟酌了一下,“定位现在太尴尬。把外卖摒弃掉吧,不要再做了,只做线下,继续往高端走。不要怕没客户,你的目标群体可以不那么商务。大厅挤的几桌都撤了,全部做包厢,大厅软装重新装,和外部装修风格保持一致。” “把菜单价格继续提,菜品太多可以继续砍,把钱花在宣传上……现在你自己除了管理还在做什么么?财务有请人么?” “目前还是我自己来。”徐雁回若有所思。 “请专门的会计来做。你的时间很宝贵,腾出来的时间多在会员身上下功夫,直接放弃下沉市场,在有钱人里面做口碑。”秦或思忖片刻,继续道,“这两点可以先执行。” 秦或说着,自己也觉得职业病犯了。和徐雁回讲话,尤其是讲正事,似乎已经有了莫名的肌肉记忆,让他不自觉地就提出了命令的口吻。 但他这段时间也想通不少。 徐雁回轻轻歪头看着秦或,示意他继续讲:“我明白了,非常感谢。” “我是外行,我的建议都只是出于一个顾客的角度。”秦或顿了顿,“还有其他的话,我想一想再整理给你吧。联系方式刚刚加过了。” 说完这句,李书俞又跑来找徐雁回问了些事情。秦或在原地没动,只是视线一直追随着徐雁回所在的位置。他的头发理得比当时更短了,但人似乎更结实了点。当年只是细条条的精瘦,现在能隐隐约约看见衬衫下面撑起来的肌肉线条。体态还是和当年一样笔直,很多人第一眼看到他会猜他曾经当过兵。 秦或似乎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观察过徐雁回。从前往往是他走在前面,徐雁回跟在他的身后。 但现在他已经不是自己的下属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走,只是站在原地打量着这个背影,打量着徐雁回塞进裤腰的衣褶的线条,思绪飘忽地想:他看起来不像是和Alpha结合的那类人才对。 秦或没想完,徐雁回已经走了回来:“抱歉,刚刚离开了一会。我送您回去吧。您车在停车场么?” “对。”秦或道,“你着急的话就不送了。” “不急的。”徐雁回摇头,脚步一顿,“对了,上次的汤您觉得怎么样?我再去给您打一份走?” “不用”两个字在秦或嘴边一转,绕了半天,变成了一个淡淡的“嗯”。 “挺好喝的。谢谢。”秦或是一点都没客气,一副等着伺候的架势。 “那您在这等我一会。上次是截胡了一趟别人的,这回得稍等会了。”徐雁回道。 “我跟你一起吧,”秦或直起身来,“看看你们后厨。” 徐雁回没拒绝,二人就一块往后台走,秦或跟在徐雁回脚步后面,不动声色地左右打量着。走到一半的时候徐雁回开了一扇门:“我拿一下保温盒。” 秦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上次的……” “小吴专门拿过来还我了。”徐雁回道,“最近收起来没用,放休息室了。” “你和他联系很多么?”秦或皱了皱眉。 “不多。在那之后就没联系过了。”徐雁回顿了顿,没说太多。 秦或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徐雁回推开半扇门进了休息室翻箱倒柜起来。秦或抱着胳膊站在外面往里面看了几眼,扫到了一个放在柜子上的牙杯,心下生疑:“这是休息室?平时有人住?” “……嗯。”徐雁回动作一顿。 “员工?”秦或心下更生疑窦,“你允许的?这么放心?” “不是员工。”徐雁回从柜子里把保温盒提出来,站直了,转身看了看秦或,“是我住。” “你就住这?怎么不去租房子?”秦或又四下打量了一下狭小的休息室。弹簧床上放着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薄被子,角落处立着一个行李箱,桌面上放着一台电脑和一个水杯,旁边还有一盒像药一样的东西。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东西了。 “暂住。”徐雁回言简意赅,从房间里出来,把门强硬地带上了。 秦或眉头皱得更深。敢情这位老板看着风风光光的,背地里在这种小角落蜗居着。 像话么? “租的房子怎么了?”秦或问。 “上任租客惹上了高利贷的麻烦。”徐雁回没有解释太多,“这两天还在找新的,只是晚上暂时在这里凑活一下。” 秦或一时语塞,好半天憋出一句讥讽:“……徐老板真是会凑活,这么点地方睡觉能伸开腿么?” “秦总,都是成年人了,冷暖自知就好。”徐雁回看起来也没生气,打太极似地把秦或的话堵回去了。二人走到厨房口,徐雁回伸手拦了拦:“里面油烟大,我自己去看看就行。您等我一会。” 秦或越听徐雁回那种不温不火的语气越来气。他现在是发现了,当年徐雁回跟自己一边的时候是顺着自己,五年来对徐雁回一点意见都没有过;而如今这个立场,徐雁回随便说点什么都能把自己点着似的,徐雁回越冷静自己就越愤懑,徐雁回越不把和自己那点事儿当事自己就越满头大火。 刚刚求自己的时候顺模顺样的,现在把话听完了,就又跑得远远的了? 秦或站在厨房门口往里面望了眼,就看见徐雁回笑眯眯的和几个师傅说了声什么,旁边一个年轻的就站起来把他手里的保温盒接走了,伸手就在徐雁回腰上拍了一下,而徐雁回也没什么反应,就是无奈地看了一眼。 这是干什么呢! 秦或在原地震惊。 他就这样处理上下级关系的?这都摸到哪里去了! 都结婚了,就一点距离意识都没有么? 秦或多看了一眼刚刚拍徐雁回的年轻厨子,距离太远的当然是看不清什么,只看得到厨师帽后面露出来的一部分黄毛。 还是个黄毛! 秦或怒火中烧。 等过了一会徐雁回端着保温盒出来了,看了眼秦或就愣住了:“您怎么了?” 秦或板着的脸显然不是一般的臭,看起来手上如果有把刀能把整个餐厅都杀了,好半天才开口,也是别扭得很:“……没事。” 徐雁回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没继续问:“汤给您打了,您趁早喝,最好不要放过今晚。” “徐雁回,”秦或顿了顿,忽然道,“你对谁都这样么?” “……什么意思?”徐雁回一愣。 “多无微不至啊,徐老板。”秦或道,“也挺对的。这样才留得住客人哈。” “到底怎么了?”徐雁回无奈。 “没怎么呀。”秦或无辜地抬了抬眉毛,“夸赞徐老板服务意识呢。” 徐雁回叹了口气,一边把秦或往外送,两人都走出了大门,秦或伸手把徐雁回提的汤接过来:“就送到这吧,大老板,耽误你赚钱可就有罪了。” “秦总。”徐雁回像是想了想,突然道,“你这样有点幼稚。” 秦或先是愣了一下,似乎都没理解“幼稚”这词儿是什么意思,更没想到这词能被徐雁回说出来,还是用来评价自己,一时伶牙俐齿都丢了,过了几秒才咬牙切齿地从嘴巴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说什么?” 徐雁回面不改色,根本不在乎秦或的脸色已经黑一阵红一阵似的,平和道:“秦总,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你想怎样我都会配合的。但是像现在这样,看起来生气了,却不说是为什么,之前那几年我可没见过您像这样处理问题。大刀阔斧,快刀斩乱麻才是您的作风。你这样讲话,我们都不舒服。” 秦或阴晴不定地看着他。 “之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很抱歉……如果现在有可能的话,我希望您能把话讲清楚。我知道我可能没有资格说这个话,但您给我个痛快吧。您的脾气……现在我是猜不透的。” “徐雁回,”秦或缓缓道,“你懂我什么?你凭什么要求我把话摊开跟你说?” 这句话后,就是两人久久的沉默。 “抱歉。”徐雁回先低了头,“是我失言了。您快回家吧,再晚点要降温了。” 秦或长久地看了一眼徐雁回,提着保温盒转身走了。 回家的路上,徐雁回刚刚的话一直在脑海中盘旋。 幼稚? 最致命的是,秦或自己其实知道,徐雁回评价的一点都没有错。 自己的处理方式确实很幼稚。如果他真的要从徐雁回身上找回来什么,那早都应该做了,无论是物质上的赔偿还是其他方面切实的折磨,秦或是最擅长这个的。 然而什么都没有,从再一次见到徐雁回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把徐雁回在脑子里嚼碎了无数次,却依然没有任何实际的行动。只是用偶尔夹枪带棒的话发泄什么,像个张牙舞爪的蚂蚁,却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为什么? 做不到?——显然不是。 那就是不想做。 为什么会不想做? 秦或一路回到家中,把车停稳了,都走到了家门口,才突然想起来今天让吴淮玉帮忙遛狗的事情,这才急匆匆地又跑下楼到物业楼。 还没跑近秦或就看见物业门口趴着一条狗,狗绳拴在门把手上,显然就是小黄。 小黄看他过来,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看起来也是挺累的。 秦或和物业打了声招呼,把小黄牵走了。不知道是一爬起来又有了力气,还是看到秦或高兴似的,秦或一路慢慢走,小黄在旁边一路蹦跶,一边很兴奋地吠了几声。 “小声,”秦或道. 出乎秦或意料,小黄似乎听懂了,这回变成了小小声的叫,但依然蹦跶得很欢。秦或一边拎着狗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见了几个人发来的消息。 第一条是吴淮玉,一共有将近二十条消息。 吴淮玉:秦总我接到小狗啦!汪汪队我们马上出发~他好可爱啊啊啊啊[图片] 吴淮玉:秦总我忘了问你它叫啥名啊? 吴淮玉:他可真能跑啊累死我了…… 吴淮玉:秦总我把狗护送回来原交给物业了![视频] 秦或点开视频,视频对准了狗,吴淮玉本人缓缓远离,背景里传来吴淮玉的声音:“小狗拜拜我明天再来找你玩哦~欸不对明天是周末啊……” 秦或点了退出,又看到云桂的消息,是询问他和闫知睿吃饭的情况,以及问他周天云霄悬过生日,秦或是否要来。 秦或想了想,敲了几个字:我再想想。 第13章 13-遮天 秦或到家,把小黄的胸背脱下来收好,转头去洗澡了。小黄身上没牵绳儿在家撒了会欢,过了一会儿跑累了冷静下来,忽然发现找不到人了。 小黄是个土猎犬,土是土了点,但是脑瓜子不笨。在客厅里跑了半天没见着人,又听见浴室传来水声,歪着脑袋想了想,在浴室跟前趴着了。 等秦或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狗好像已经睡着了。 听到开门声,才重新竖起耳朵,站起来,两个眼睛亮亮地看着秦或,嘴里叼着一颗球。 秦或穿着浴衣,头发还**的,垂眼看了看小黄,想起王月谈当时跟自己说了这狗喜欢玩巡回。今天吴淮玉只是带着他在外面走走,不松绳,恐怕是没怎么好好玩儿。 秦或蹲下来,两根指头捡着球上没沾着狗口水的地方把球拿起来,往远处一抛,小黄便一个激灵火箭似地冲了出去。 秦或站在原地拿毛巾擦了擦头,第一次感觉家里大还有这种用法。 秦或家里装修风格非常简单,全都是黑白灰素色,空出来什么都没放的活动空间非常多。设计师当时建议可以往这些地方摆一些装饰性的音响或者潮玩,秦或想了想拒绝了,到现在也就是空着。 没必要,用不上,还难打理,何必呢。 王月谈来过秦或家,每次来都说秦或家里没个家的样子。 “家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秦或没什么概念,也不是很好奇。此时低头看了看门头白色地毯上掉落的零星棕色狗毛心想:家里到处都是狗毛,算不算一种“家的样子”? 小黄很快把球叼回来,秦或看了看,这次没有干净的下手的地了,叹了口气,认命地把球又丢了出去,然后转身洗了洗手。 虽然秦或对狗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从这两天的相处来看,也能辨认出小黄算是乖的那一类狗。捡球的途中虽然一路横冲直撞出去,但愣是没碰到什么拐角的柜子桌子,也没搞出什么破坏来。 等小黄再次把球叼到秦或脚边,秦或弯腰,伸手在狗头上搓了一把:“我要去忙了,你自己玩。” 小黄小小声的叫了两声,看起来不太情愿,眼角都耷拉了下去。 这是什么眼神?秦或心理腹诽,总感觉这种感觉有点眼熟,但一时没说上来,只是被小黄看得发毛,仿佛自己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 “乖。”秦或又搓了一把狗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训犬师的口癖,“好狗。” 睡前,秦或坐在书桌前,开着一盏夜灯,面前的显示屏亮的刺眼。 秦或靠在椅背上,闭眼。 他和云霄悬的矛盾,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就开始了,不可调和。 作为一个出身于“豪门”的最小的孩子,云霄悬似乎很少作为“母亲”或是“父亲”的角色出现在秦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手把手教他写字,从来没有回答过一次孩童时期的十万个为什么。而秦或也从未寄希望于此,书籍和电脑是唯一能解答他答案的东西。他是住家阿姨带大的。 他上着最普通的学校、穿着秦昭穿剩下的衣服。这些对秦或而言并没有什么所谓。真正让他无法接受肚饿,是对于他这样一个好胜心强的人来说,他能感到无形的天秤将他至于最轻的位置,但他无从发力,因为云霄悬在他的生活里可以做到一手遮天。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云霄悬的表扬、自发的行为从未得到认可。 第一次正式的沟通,是高三时,云霄悬找到他,语气不容置疑的告诉他他的未来安排。他被安排在一个中等偏上的大学,徒有其表的管理专业,最后将进入云家的集团,从底层员工做起。 十八岁那年,他自己想方设法攒了一点钱,瞒着家里所有人跑了。他出国读书,一边读书,一边靠着头脑干着一些比市价高一点的兼职,和家里断绝了所有的联系。那段时间是记忆里最痛苦的时候,但他却在这样的环境下摸清了未来的路。 流着血也要走。对抗才能争取。 也是那段时间,他发现了自己鼻子的异样。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的鼻子居然存在不少药物性的损伤,只是这个时候才爆发出来。 他感觉奇怪,联系到了小时候在家里照顾自己的阿姨。阿姨哭着告诉他,是她对不起秦或。 秦或忽然明白了什么。 云霄悬不希望自己成为Alpha,不希望自己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秦或本人的想法在她这里仿佛从来不值一提。 这一领悟对秦或来说如一记钟鸣。 后来他回国,就这样硬生生坚持了下来。其中的曲折没有别人能说得清楚。 他很清楚,云霄悬已经老了。但他对云霄悬的情感不会因为她的衰老就发生变化,不会因为看到几根白发就变成大孝子。如果有一天云霄悬真的死了,他真的挤不出一滴眼泪来。 但事到如今,他仍让对云霄悬这样的人也会老去这件事情感到恍然。 他对自己的时代的到来似乎有时还未有知觉。秦或荒唐地发现,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自己的灵魂还是会骤然变成那个把牙齿咬碎了往肚子里吞也要和那些规矩和束缚争个高下的愣头青小子。 云霄悬老了,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几个常年陪伴的护工和保姆照料她的日常生活,云桂和秦昭也只能偶尔去看她。 秦或似乎没听说过云霄悬有什么朋友,而在与她孕育了孩子的唯一的爱人走后,这几十年也没有再找别人。 而在此时,秦或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实际上已经在他脑中徘徊了二十余年的念头,一个他曾经不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秦或猛地睁开眼,给云桂发了条消息:周日我会去。给我地址。 秦或把电脑关了,站起来,突然感觉脚踝边碰到一团温暖的毛绒绒,顿时一惊,低头一看,才发现小黄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在自己思考得出神的时候悄咪咪地来到了自己脚边趴着。 不知道已经趴了多久了,已经睡着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嗯?”秦或叹了口气,猛地坐回椅子上,低声道。 小黄自然不会回答他,只是被秦或的动静吵醒,睡眼惺忪地抬头看他。 “为什么我到哪就跟到哪?”秦或又问,“我又不会陪你玩,又不能给你什么好处。” 小黄依然看着他,看了几秒又趴下去睡了。 秦或想:我真是傻了。为什么在问狗这样的问题。 答案当然只是因为它是狗,狗生性就是喜欢跟着人。所以狗是一种特别傻的物种,狗不知道钱是什么,不知道谁能给自己什么好处。但就算什么都不知道,却知道哪个人是自己主人。 ……我可不是你主人啊。秦或想。 秦或站起来,轻轻吹了声口哨,小黄应声抬头,站起来抖了抖毛。 “回你窝去睡吧。”秦或说。 想起王月谈这两天也没来什么消息,秦或感觉有点奇怪。王月谈平时在秦或的通讯录里属于屁话第一多,大小事都爱来骚扰一下秦或,不被秦或骂两句就不爽似的,而这两天却安静得出奇。 秦或想了想,拍了张小黄在窝里睡觉的照片,难得主动发给了王月谈。 秦或虽然那天和徐雁回闹了点口角,但很守信用,也拎得清事。第二天平复下来后,秦或在工作休息的间隙让徐雁回把餐厅相关的项目书和账务发给了自己,打算没事的时候看上两眼,圈点一下。 徐雁回几乎是秒回。秦或啧了一声,接收了文件。 别扭之余又角色是当真一点都不防着自己,这种东西说发就发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秦或撑着脑袋皱着眉头看,看到菜单相关的文件时一顿,把隔壁的吴淮玉叫了过来。 吴淮玉收到消息迅速飞往秦或办公室,狗腿得不能更狗腿,昂首挺胸道:“秦总,您叫我?” “现在在做什么?” 吴淮玉报了一些内容,秦或听完就知道等于没有内容,闲得发慌,于是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放在桌上,眼皮都没怎么抬:“帮我跑趟腿。” 吴淮玉嘿嘿两声,从门口小步跑过来,把车钥匙塞口袋里。他才工作没多久,还没攒到买车钱,但秦或的豪车倒是开过好多趟了,每次开都觉得美好生活在未来等着。秦或每次把钥匙甩给他都能乐好一阵。 “车在公司楼下车库。副驾上放了一个保温盒,你把它送到兰亭徐老板那边去。”秦或道,“地址记得么?” “记得记得。”吴淮玉连连点头,“那我去去就回哈!” 秦或摆了摆手示意他少废话快滚。昨天那汤他没空喝,也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就先放在了另一个容器里腾了出来,当时他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如果说出差那次送汤是担心人在外面不方便热,那昨天为什么还要用保温盒?打包也没有这么无微不至的道理。 用了保温盒还得送回去,不麻烦吗? 该不是就是为了让自己送回去? 自己对汤兴趣其实并不大,昨天单纯是脾气犯了,不折腾一下徐雁回就不算舒坦。事实上折腾了反而更不舒坦,先是知道他现在就住在那个小破房间里,白天还要给员工休息;再然后就看见徐雁回眉目亲和地和员工打成一片,简直是……其乐融融,毫无距离,令人心梗。 想到这,秦或拿起手机给吴淮玉的聊天框里打了行字,想让他去打探一下那个黄毛厨子是哪里来的,是不是和徐雁回有什么关系。打完想了想又删了,这种任务太私人,不是吴淮玉该做的事。 事实上吴淮玉的本事比秦或想的还大一点,居然无师自通地达成了秦或想要的目的。 吴淮玉到的时候还没到饭点,吴淮玉提着保温盒就在兰亭门口探头探脑,不一会儿就引起了李书俞的注意。 “您好。”李书俞问,“您……” “啊,你好,我是来找徐老板的。”吴淮玉抬了抬手上的保温盒,“我是秦总的秘书。就是那个,呃,长得比较娘的秦总,不是那个方脸的秦总。” 李书俞听完吴淮玉的形容内心笑得半死,心想看不出那个秦总居然有这个风格的秘书,又看见吴淮玉脖子上的止咬器,又是一愣,但也没表现出来:“您是来还这个的吗?哎哟,真是麻烦了,还让你跑一趟,我们的人去拿也行的……” “不不不,呃,”吴淮玉想了想,甜甜地笑了笑,“秦总还有话让我带的。姐姐,您帮我叫叫你们徐老板就行。” 李书俞被吴淮玉一句“姐姐”叫得心花怒放,再一开口家乡口音都出来了:“你在这等着啊,姐帮你叫人去。” “行呢,谢谢姐。”吴淮玉道,在门口坐下了。 过了五分钟李书俞又过来:“徐老板有点忙呢,你再等等。” 吴淮玉正在刷微博,听到这话喜笑颜开:“没事,没事,我不急。” 本来他把保温盒一给就完事了,但人在职场难免想摸鱼,一想到要是就这么回去又得在办公室里坐着了,不禁急中生智说有事儿和徐雁回交代。至于要交代什么——随机应变嘛。 又过了十分钟徐雁回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垂着头的人。这人一头黄头发,吴淮玉看一眼感觉有点奇怪。 “徐总,我、我求求你了!”小鱼又扯了扯徐雁回的衣服,“就两天,两天之内,我一定……” “不用再说了。”徐雁回轻轻说,“真的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提前预付下个月的工资,你找个便宜的青旅或者民宿。” 小鱼听完,不说话了,挠了挠头发,垂头丧气地走了。 这个对话吴淮玉只听到那个黄毛,也就是小鱼说的部分,徐雁回声音低,说的什么吴淮玉没听清楚。吴淮玉看着小鱼身上的厨师服,学着秦或的样子心里一盘算,啥也没盘算出来,很快放弃,转而对徐雁回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师父!好久不见!” 徐雁回刚刚听李书俞说秦总的秘书找他,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儿,于是过来直接把放在旁边的保温盒接走了,对吴淮玉笑了笑:“辛苦你了。我听说你还有话专门给我说,是怎么了?” “那个啊,”吴淮玉抓耳挠腮了一下,嘿嘿一笑,老老实实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在这多赖一会再走。师父你这个院子多漂亮啊,我坐在这看都觉得赏心悦目呢,空气也新鲜,比办公楼里好多了……” “行了,快回去吧。”徐雁回道,“你们秦总要是缺人就麻烦了。” “没事,没事,我钱姐厉害着呢,能顶两个我,我就是一打杂的。”吴淮玉抓着杆子就往上爬,能多说一句就是一句。 “秦或都带你出差了,说明你做得很好了。”徐雁回道,声音依然是温温和和的。吴淮玉听的心痒痒的,心说娘嘞,怪不得是秦总的压箱底秘书,这声音谁听了不犯迷糊。 “我还在学习嘛。”吴淮玉不好意思道,“师父,我偷偷问你,刚刚那个是……” 吴淮玉贼兮兮地看了眼小鱼离开的方向。 “我们店的一个小学徒。”徐雁回想了想,也没太掖着,“和家里闹矛盾了,想在餐厅留宿几天。” “这样啊。”吴淮玉刚刚没听到徐雁回的回应,摸不清他是个什么态度,于是含糊回应,又没话找话了半天才磨磨蹭蹭地走。 第14章 14-旧居 “报告秦总,任务圆满完成!”吴淮玉回来先到秦或那里打了声招呼。 “路上堵车?”秦或看了眼时间。 “没,没有。”吴淮玉悻悻。 “那是怎么?”秦或问,“送个保温盒送到南极去了?企鹅吃上热乎的了吗?” “没啥,我就是见到徐老板,呃,忍不住多聊了两句。”吴淮玉摸不清楚秦或和徐雁回到底是什么关系,上次见的时候还臭着脸一点就炸呢,这回又要去送保温盒了。 “聊什么了?” “没什么,我都瞎扯淡呢。”吴淮玉想了想,刚刚真是好没营养的对话,“徐老板和他下属谈话呢,我就等了会。” “开会?” “不是,是私人谈话。一黄毛。”吴淮玉在脑袋顶上比划了一下,“求着徐老板呢,说无家可归啦求求您收留一下我吧我什么都会做的。” 吴淮玉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秦或听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徐老板怎么回应的?”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吴淮玉挠挠头,“我没听到。” “没听到你说的那么绘声绘色?”秦或简直无语。 “我只听到了那个黄毛说话,徐老板说什么没听到。”吴淮玉说,“不过我看徐老板这人,看着就心软,我估计八成是同意了。过个夜嘛,也不多费什么功夫。” 秦或沉默了。 吴淮玉交代完看秦或一言不发,以为他没什么兴趣,就溜回办公室坐牢去了。 吴淮玉走后,秦或拿出手机,在手上转了一圈。 徐雁回心软?是啊,菩萨心肠似的,流浪猫要是误入了兰亭都饿不着。 多伟大,多无私。 秦或那天在兰亭后来转了一圈,却也知道兰亭只有一个休息室。其他的仓库办公室之类的,过道放张床也勉强可以住人。那黄毛小子要是也在那过夜,整个兰亭就他和徐雁回两个人。 秦或不停转着手机的手停下了,直接拨通了徐雁回的语音。 徐雁回没接,秦或也没再打回去。过了一会儿徐雁回才回应,是文字:秦总,找我有事? 秦或用力地敲了三个字:接电话。然后又打了过去。 “喂,”徐雁回的声音传过来,周围声音不小,“您等一下。” 徐雁回好像找了个安静地方,秦或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您说。” “徐雁回,我有一套空房子,你可以暂时住过去。”秦或道,简单地说完,没有任何补充。 “……嗯?”徐雁回似乎有点疑惑,“什么?” “别住兰亭里了。”秦或道,“我之前那套,你去过的。你晚上就搬过去。里面隔几周我会叫人打扫,能直接入住。” 徐雁回沉默了,过了好久才说:“谢谢,我考虑一下。” 秦或深吸一口气:“徐雁回,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我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坑你。” “您坑我也没关系的。”徐雁回道,“我只是……不太想来回折腾了。” 秦或一噎,过了几秒直接挂了电话。 其实昨天听到徐雁回没房住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自己空着的那套房子。 那是最早买的一套小小的两居室,搬家了之后一直空着,秦或懒得租出去,对现在的秦或来说,一个月根本不差那几千块。只是请的保洁每个月还回去扫扫灰,也不知道是图个什么。 那间房徐雁回也去过。当时他事情很杂,在家办公、处理事务的情况不在少数,偶尔也会让徐雁回帮忙拿点东西。搬家之后,现在的家就几乎没外人进来过了。 秦或自恃是个相当记仇的人,每每想到徐雁回过去做的事就恨不得多往徐雁回不知道在哪的伤口上撒把盐,叫几个人过去把他餐厅也泼点漆,叫他在三金混不下去,滚回他的老家去。 但但真的见到徐雁回,联想到他无家可归的样子,却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觉得胸口空荡,半天才让理智回笼,不立刻开口,不然显得赔钱,心中默念:和我有什么关系? 徐雁回饿死街头也不关我的事,他家里还有个男人呢,轮得着我操心。 然而当吴淮玉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个黄毛哀求徐雁回在餐厅过夜的时候,秦或恨不得当即把徐雁回从餐厅押出来,直接把人绑走。 当天傍晚,徐雁回就看到一人直愣愣地坐在餐厅门口的等候区,闲适地靠着椅背玩手机。面前不知道是谁给秦或端了壶茶,都喝了一半了。 “您怎么来了?”徐雁回眼睛都瞪大了。 “等你下班。”秦或抬眼,斜斜地往徐雁回那儿飘了飘,“下班把你行李收了放我车上,我带你过去。” 徐雁回噎住,半晌没说出话。秦或这人早年东一拳西一脚惯了,徐雁回是知道的。然而这次重逢以来,秦或给他的感觉虽然阴晴不定,但似乎终于守了规矩,没那么离经叛道了。然而这种印象却在此刻悄然崩塌。 “等……” “别跟我讨价还价。”秦或垂眼看着手机,这回连眼神都没给徐雁回一个,“什么时候下班?” “至少得到十一二点了。”徐雁回无奈道。 “行。”秦或说,“那我在这等着。你这个是什么茶?有没有更好点的?” “应该有的。我叫人去拿。”徐雁回反驳的话说不出来,终于品出了点什么。 秦或昨天被自己说了一声“幼稚”,这是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他昨天说的“幼稚”指的是秦或的情绪看起来莫名其妙。但显然世界上并非只有小孩子才会想让全世界都听自己的,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秦或这个行为是一副大爷架势,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虽然行为上借房子就是一种示好,但态度上可没有半分这种意思,而是一种宣誓的手段罢了。 ——就幼稚了,怎么地吧。 我想让你干嘛你就得干嘛,我想让你往东你就别想往西。 我今天让你住你就得住,我明天把你赶出来你就得出来。 而徐雁回是没脸真的和他对立的。当年他对不起秦或,重逢以来做得任何事都是保持距离感的补偿。如果秦或不想见他,他可以一辈子不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 只是徐雁回从未料到秦或竟直接跑到他这大闹天宫了起来。 一晚上干活干的魂不守舍,徐雁回每次路过门口都能看见秦大爷优哉游哉的样子 秦或长得好,身段也漂亮,穿着一身西装往门口一坐一晚上,跟个男模似的,特别惹眼。 徐雁回每次路过,秦或都能福至心灵的抬头,对他挑挑眉毛,比一个“快点”的口型。徐雁回每次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又跑回后台忙去。 等过了十一点,最后一桌收了,徐雁回擦了擦手出来,正看见秦或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说什么。 女人应该是客人,刚从包厢出来,脖子上带着一圈止咬器,是个Omega。提着名牌包,耳朵上的吊坠一闪一闪的。秦或神态看起来还不错,没有不耐烦,和那女人有说有笑的。 徐雁回站在远处没动。 又等了几分钟女人走了,徐雁回才装作刚刚忙完的样子走过来:“等我十分钟。” “好。”秦或起身。 徐雁回回到休息室,把东西都装回了行李箱。东西很少,徐雁回收拾起来手脚麻利,最后把箱子提起来环视一周,发现桌子上的药漏了,顺手抓起来塞进了口袋里。 秦或看着徐雁回拖着行李箱往外走,心情一片大好,也不管自己这种强买强卖的行径着实土匪,只觉得不管强不强扭,这瓜扭下来就甜了。一扭头大步流星往车库走,也不管徐雁回在身后跟的跟不上。 徐雁回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心情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秦或为什么要这样,他应该一直对自己做出冰冷而厌恶的表情才对。但此时此刻的他看起来确实心情不错。这样就行了。 徐雁回坐进副驾,秦或没等他把安全带扣好就往外开。 “你看到了吧,和我聊天的那个女Omega。”车开着,秦或突然道。 徐雁回一时无言,他本来以为秦或没注意他在后面站着的,只得“嗯”了一声。 “刚刚她的单是我买的。”秦或自顾自道,“很多年没见了。我当时找不到人借钱,她是银行经理,只有她顶着云霄悬的压力把钱给我借出来的,算是对我有恩。” 徐雁回想了想:“是六年前?” “你还记得?”秦或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嗯。”徐雁回道,“记得。当时资金本来已经周转开了,但是有天又突然有了窟窿。具体为什么,您没跟我说。后来就是银行给贷了。” “当年我本来以为,她给我借钱总有一些别的想要的。不然怎么会有人傻的,敢给当时的我雪中送炭?何况我的公司当时看着也不一定能盈利,大部分银行经理不敢冒这个险的。”秦或道,“我仔细想,我浑身上下到底能给她什么好处,也死活没想明白。排除到最后也只剩这张脸皮和这个性别。” “后来才知道,她妈妈就是那个银行总行的二把手,她做这个就是随便玩玩,看谁顺眼,爱借就借。她有这个身份,自然不怕云霄悬。”秦或道,“我刚刚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你知道她最后一句话对我说的什么吗?” “什么?”徐雁回问。 “她说,秦总,我当时确实被你的脸迷惑了,但我之后才发现我只喜欢女Alpha,我当时看上你是因为你长得漂亮,有点像女的。”秦或道,语气里不知意味几何,“……你也觉得我长得像女人么?” 徐雁回扭头,仔细看了几秒秦或,而后又猛地把头扭回去,答非所问:“您长得不像云霄悬。” “是啊。不像。”秦或无可厚非地回应。 这个话题在这戛然而止。 不到二十分钟就开到了秦或的旧房子的小区。不算是太高档的地盘,但至少比起徐雁回现在住的那个,看起来舒心不少。 秦或当年搬走后只断断续续回去过两次,都是为了取东西。房子里现在是什么样,事实上秦或也没什么印象了。 徐雁回拖着行李箱默默跟在秦或后面,期间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终还是屁都没蹦出来一个字。刚刚一切发生的太突然都没有什么实感,直到到了这个房子门口,徐雁回心中的退堂鼓才咚咚咚地疯狂打起来。 但他也知道,和秦或作对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尤其是自己这种正让秦或心口卡了一根倒刺的。 问心有愧是世界上最无可挑剔的投降理由。徐雁回最终身不由己地踏入了门口。 “你之前来过吧?”秦或翻了翻门口鞋柜,已经没有拖鞋了,于是踩着皮鞋直接进去。 “来过几次。”徐雁回道。 “嗯。”秦或环顾了一圈,“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问题?” 徐雁回心想我住在这里就是最大的问题,但也只能闭嘴而已,默默地把行李箱推到了角落。 他从前来过几次。秦或虽然比较公私分明,但对于当时他的生活本身来说,公的部分几乎就是除了睡觉以外的全部,所以哪怕只是有“上班”的名头,徐雁回也并没有完全被拒之门外。但往往只是帮秦或拿一下车钥匙、整理一下文件一类的事务。更何况当年有一段时间秦或家里不止他一个人,徐雁回自然是很拎得清身份,不会久留。 “秦总,我不能白住。”徐雁回犹豫几秒,还是开口,“您看是您直接给我报个价,还是我去查一下市场情况直接给您。” 秦或此时在房间里绕着走了半圈,没挑出一把看着顺眼干净椅子,啧了一声:“徐雁回,你觉得我缺你那几千块钱吗?” 徐雁回哑口无言。 “这样吧,你要真过意不去,就答应我两件事。”秦或后腰靠在餐桌边上,虚虚地支起身体,“第一,你就给我在兰亭开个会员,里面充点钱,我没事去吃两口;第二,你能别对我用敬语了吗?我看你也不是打心眼想捧我,何必呢?” “我没有不尊重……” “嗯,是没有。”秦或道,“也就是五年前招呼不打就走了,五年后看着人模人样改过自新的,还能多点评我一嘴幼稚了。” 徐雁回又一次被噎住。此时不是公共场合,秦或用词似乎更加尖利了。然而还没等徐雁回斟酌出合适的词句多说些什么,秦或又换了副表情,似乎毫无芥蒂道:“也别叫什么秦不秦总的了……小秦总更不行。” “那我怎么称呼你?”徐雁回到嘴边的“您”拐了个弯,把偏旁去了。 “我没有名字吗?”秦或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秦或。因为你之前对不起我,所以我短时间内可能会在你这边作威作福一会。行不行,徐秘?” 被这太过久远的称呼猛地冲撞,徐雁回大脑一白,又没吭声。 “怎么成哑巴了?”秦或抬眉,“之前不是挺伶牙俐齿的么?” 这下徐雁回真成哑巴了。 第15章 15-外套 秦或满意地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都打开了,室内太久没通风,充斥着一股陈旧的气息。外面的凉风灌进来又有点冷,秦或把外套脱了,不知道挂哪,先抱在了胳膊上。 徐雁回看秦或刚刚没地方坐似的,去厨房拿了个干净的布擦了张椅子出来:“你坐吧。” 秦或心想改口还挺快,决定把自己刚刚“作威作福”的豪言壮语贯彻到底,坐下顺手就把外套搭在了椅背上,“水电应该都能正常使用,我一会把门锁密码发给你。” 徐雁回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在你这作威作福”是什么意思? 按理来说把自己送过来,他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怎么到现在还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但秦或只是坐着,低头划手机,也没说走,也没说不走。徐雁回决定暂时既来之则安之,把行李箱推到了客房,检查了一下卫生间等设施和门窗玻璃,确认无误后一回头,就猝不及防地看见秦或不知何时从餐桌飘到了房门口,幽幽地看着自己。 徐雁回吓了一跳:“……怎么了?” “怎么不睡主卧?”秦或问。 “太大了,不习惯。”徐雁回道。 秦或看了他一眼,又幽幽地飘走了。 徐雁回从秦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明显的变化:虽然都是刺头,五年前的秦或像是五行属火一言不合就翻脸的大活人,精神头生龙活虎感觉能把全世界都炸了;五年后的秦或身上活人的气息少了很多,有一种若有还无得幽怨感,有点像……女鬼。 徐雁回把“秦或”和“女鬼”两个词联系了一下,感觉一定是自己疯了。 徐雁回缓缓走出来,终于决定开口问这位大爷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谁料秦或先开口了:“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就当是报酬之一。” “什么事?”徐雁回问。 “你会不会……针线活?”秦或问。 “嗯?”徐雁回皱眉。 “过来。”秦或道,低头翻了翻手机,翻出一张小黄咬坏的玩偶恐龙的照片。 徐雁回走上前去,站到了秦或坐的椅子旁边,上半身俯下去看秦或的手机屏幕。 “这个,你能缝好么?”秦或问。 徐雁回把疑问先收回去,伸手,把手机上图片两指放大,定睛看了看那破损的接口处。而秦或看着徐雁回猝不及防伸出来划自己手机屏幕的手一愣,扭头,才发现徐雁回此时离自己居然如此之近。 近到自己可以看清他睫毛的弧度,和垂下来的眼角。 一声尖锐的摩擦,秦或的椅子被他往后退了半步。 徐雁回的注意力从屏幕上移走,看了看惊疑不定的秦或,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没事。”秦或定了定神,“我待会吧图片发你吧,你看看你会不会弄,会的话我抽空把那个玩偶送过来。” “这种的我不太会。”徐雁回道,“但我认识人会做,我们店里一个女生,平时喜欢缝东西。我花钱请她帮忙补补。” “行。要多少我转你。” “不用了。”徐雁回说,“要不了多少钱的。” “好。”秦或不客气道,“你居然不会这个么?看你刚刚看得那么认真,还以为你是专家。” 徐雁回避开了问题:“这是什么?” “是王月谈儿子的玩偶。”秦或站起来,“最近在我这,自己咬坏了——对了,王月谈儿子是条狗。” 徐雁回被震惊得一时无言,他实在不太能想象秦或和狗的相处。自己的这位前任“好上司”看起来实在不像是那种有多余的爱心分给小动物的人——事实上是连分给人的爱心都难能可贵得几乎没有。 “那我走了。”秦或站起来,态度突然和刚刚的横行霸道又有点不同了,野人忽然学会了礼数似的,“你有什么事再问我。” “好。”徐雁回道,“我送您……送你吧。” “不用了,”秦或摆摆手,“挺晚了。” 秦或一阵风一样地走了,徐雁回站在门口目送他上了电梯,终于松了口气。他缓缓地从门口退回到屋内,突然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一样靠在门上深深捂住了脸,不均匀的喘息声从他的指缝溢出来。 过了十秒,他像终于缓过劲儿来似的,直起身来,眼眶竟已泛红。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从兰亭带过来的药片,脚步虚浮地走到厨房,动作笨拙地抠出两片药直接塞进嘴里,弯下腰侧着头去够水龙头里出的自来水,就这样直接就着生水吞了。 徐雁回蹲在厨房的角落里,努力保持清醒的神志,闭着眼静静等待药效的来临。 理智的念头几近细微,只是偶尔冒头,而其余的时间里,徐雁回的脑子里疯了一般地出现很多其他的画面。有五年前的,有现在的,秦或的五官逐渐雾一样散去重组,将他的整个人包裹起来。 好冷。徐雁回想,一切的起因也只是因为一次“好冷”。 捱过了十几分钟,直到徐雁回感觉腿已经蹲麻了,才缓缓起身,伸展了一会儿僵硬的四肢,才缓缓走出厨房。 然后他看见了秦或落在椅背上的外套。 徐雁回的脸垂着,一半不在光源之下,单眼皮旁有一颗小痣,此时也埋没在阴影中 。他看着那件外套,突然像是被人抽了魂似地怔住了。又过了十几秒,才不受控制一般地向前走了两步。 他走到那把椅子旁边,药效未完全发挥下依然在哆嗦的手拿起了那件外套。他的胳膊像在与什么未知的力量做着拉锯,僵持不下,直到他败下阵来。 是不是要联系医生换药了?徐雁回茫然地想。 他拿起那件西装外套,放在鼻子下开始嗅闻,刚开始似乎还有克制一般,掏空全身的力气斗争着,到最后像个瘾君子一般大口大口地吸着,索取无度。 他平日里温和平静的脸半张被包裹在外套下,露出一双失去理智的眼睛,仿佛和白天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如今的这个人失智、贪婪,脑中似乎再无一丝理智可言。 这样的状态大约持续了五分钟。 似乎是药效终于完全起效,徐雁回终于放开了那件外套。他缓缓地瘫软下去,整个人再次蜷缩一般蹲在地上。脑中不再有那些偏执的念想,只是觉得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 他什么都不想思考了。 徐雁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那件秦或的西装外套抖展,重新搭回椅背,失魂落魄地走回了房间,疲惫得像三天没有入眠。 徐雁回连衣服都没有换,倒在床上,几乎是昏死一般进入了梦境。 第二天早上,秦或安排着一天的日程。今天他不用去公司,也没有这个打算。晚上云霄悬过寿,自己已经答应了到场。说起来一天也就这一件事要做。 秦或吃完东西,回房间挑了挑今天的着装。他站在衣帽间才想起来昨天似乎没把外套拿回来,挂在了那套房子的椅子扶手上。 秦或拿衬衫的动作一顿。 他昨天走得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似的。 ……这小子真克自己啊。秦或牛头不对马嘴地想。 秦或挑好了衣服后看了眼手机,徐雁回并没有发来任何消息。秦或啧了一声,把小黄的战损恐龙发过去了。 小黄早醒了。这几天秦或只要在家小黄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到哪跟到哪。秦或准备换衣服,它就蹲在更衣室门口,目不转睛地。 “非礼勿视。”秦或淡淡道,不留情面地关上了衣帽间的门。 自己什么时候都养成和狗讲话的习惯了?秦或无语地想。外面的小黄对于自己被关在门外似乎很不满意,轻轻叫了两声,门外传来爪子扒门的声音。 秦或换好衣服,还没打领带,衬衫扣子开了两三颗。一开门小黄还蹲在门口,秦或吹了声口哨:“让让。” 小黄不动如钟。 秦或心想这狗心里也是鬼精,明明听得懂人话,这种时候又狗模狗样的,“啧”了一声蹲下去单手把他抄了起来,走了两步又跟打保龄球一样地轻轻扔了出去。小黄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悠哉悠哉地自己去玩球了。 秦或这才想起来:今天不上班,谁去遛狗? 给吴淮玉点补贴行不行? 是不是有点太不是人了? “人道”这个词难能可贵地从秦或脑子里蹦出来,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又想了想,干脆带着小黄出了门。 秦或把小黄放在后座,开车溜达到附近的奢侈品商场,车窗开了条缝,自己去办过卡的店里逛了一圈,动作飞速,十分钟后回来手上已经提着两个袋子。秦或把袋子塞到小黄旁边,又缓缓地开车往家里回。 回来之后秦或没上楼,把东西放在车上,把小黄从车上摇下来,自己牵着绳带着它在小区里溜达了几圈。秦或不知道吴淮玉或者王月谈平时的遛狗风格是怎么样的,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一件无法理解的工作——既无法理解狗为什么需要人遛,也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会因为带着一只毛茸茸的东西满大街乱转感到满足,甚至还要捡这毛茸茸的生物的排泄物。 小黄第一次被秦或遛,走三步一回头,仿佛要确认一下身后的人是谁似的。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得秦或脑子里的思考活儿都盘算清楚了,一人一狗又回家去了。 下午五点左右,秦或独自一人驱车往云霄悬家中走去。 云霄悬基本退休之后,住在市郊的一套自建别墅里。秦或就去过一次。 抵达的时间刚好是六点整,秦或把车停在路边,拿出手机给云桂打了电话:“我到了。车停哪?” “妈家里还有个车位空的,你停进来吧。我叫人给你开门。”云桂回答。 过了五分钟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过来给秦或开了大门,引导他把车停了进去。秦或没见过他,也没兴趣认识。云霄悬家里常住的负责家务事和照顾她本人的大概有两个,其他临时工不算在内。 秦或把副驾上下午买的东西提着下了车,管家样的男人从他手里把东西接过来。 “寿礼,你看着处理吧。”秦或淡淡道。 对方点了点头,在进入室内后就和秦或分开走了。 云霄悬坐在一进门的厅室里,旁边是云桂。秦昭站在另一侧的一个酒柜旁边,抱着胳膊在看酒。见到秦或进来,没一个人专门来迎接一下。云霄悬自不必说,自从上了年纪后,这位昔日叱咤风云的Alpha变得不再习惯活动,甚至连给秦或一个认真的眼神都疲惫得抬不起眼皮;秦昭只扭头看了一眼,就又转过头看酒去了。 云桂倒是对秦或比了个“过来”的手势。 秦或走过去。沙发主座没坐人,他没客气地坐下了,对云桂和云霄悬的方向笑了笑:“礼物你管家拿走了,还是拿过来看看?” “不用了。”云霄悬淡淡道。 秦或早知道她会这样回答。他做了什么云霄悬很少在意,在他童年时偶尔还会在云霄悬跟前撒娇献媚,但随着长大,他明白了从云霄悬这边期待什么回应一定会落空,于是也死心了。如今也是一样的,即便他已经三十五岁,他送了什么礼物,云霄悬是一定不会在意的。所以他挑选的时候也完全不用心,只是让店员按着预算随便包了几个。 无所谓,送什么都无所谓。他不是一个好儿子,云霄悬也不是一个好母亲。 他也不想再继续做这种没有意义的角色扮演了。 秦或很久没见云霄悬,只觉得她比自己印象中的似乎更加苍老。并不是精神上的衰老,而是一种□□上的,在灵魂腐烂前,这个人的皮囊就已经率先一步被时间吞噬了。这让秦或很吃惊,但没有表现出来。 他和云桂主动和秦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主要是关于公司的事情,偶尔也提提别的,比如闫知睿。 又过了四十分钟,刚刚管家模样的人过来叫吃饭。 第16章 16-秦雨来 云霄悬过生,请了专门的厨师上门,但做得清淡,高油高糖的云霄悬吃不了。秦或对于口舌上的物欲一贯没有太高的要求,只是随便喝了点汤。 “你小子会过来还挺稀奇的,”秦昭给秦或夹了块排骨,“我和你姐都以为你不来了。” 秦或厌恶地看了一眼那块排骨,但那种眼神转瞬即逝。并不是他讨厌吃排骨,也并不讨厌秦昭,他只是不知道这种似乎只是为了包装和睦家庭氛围的举动有什么意义。 秦或的性子太冷了,有的时候又一触即燃,从世俗的层面上,似乎秦昭才是一个正常的富二代花花公子,是更容易被大众接受的那一种,而秦或才更像一个怪胎。 “云女士过生,当然要来。”秦或模板化地笑了笑,但没有笑意,“要是不来不成白眼狼了吗?” “你还知道啊?”秦昭啧了啧,“你啊,这个年纪了,终于知道白眼狼三个字怎么写了。” “这个年纪是什么年纪?”秦或挑眉。 “该懂事的年纪嘛。”秦昭摇了摇头,“我和你姐年纪也大了,接下来就到你奋斗了。” “懂事的年纪?”秦或嚼了嚼嘴里的肉,想了想,“我记得你三十五岁的时候在外面搞大Omega肚子,还是云女士出手相救的。知道传宗接代了,确实懂事,我敬你一杯。” “你说啥 ?”秦昭很轻易地怒了。 “没有,你别急。”秦或云淡风轻,“开玩笑呢。” 秦昭表情不好看,忍住没发作:“我告诉你秦或,妈今天六十五岁生日,让你来不是让你来添堵的。” “那怎么能呢?”秦或道,“我是真心来给云女士过寿的。要不然我来干嘛?这菜做得还没徐雁回的馆子做得好吃呢。” 饭过了一会儿是吃完了,秦或除了那一句也没多说其他不好听的话。秦或对家里人的态度变成这样已经很久了,但也没人觉得奇怪。当年秦或几乎被云霄悬逼死,在那之后的冷战也是云霄悬先施行的。 云桂偶尔也很疑问,为什么云霄悬对秦或会是这种态度。 大家都有猜测,但没人说。 有的事情不要放在台面上,大家都过得舒坦些。 吃了顿饭,流程走完也不过一个多小时。吃完之后云桂到一边接电话,秦昭又跑到那个酒柜旁边看酒去了。桌上就剩秦或和云霄悬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 “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终于,云霄悬率先开口。 秦或并不讶异云霄悬看得出来自己来的目的,但并不着急。他把正在看的手机放下,抬起头直视云霄悬的眼睛:“就在这里说吗?” “就在这说吧。”云霄悬疲惫地点了点头。 秦或思索了片刻,突然叫了一声,“妈。” 云霄悬的表情没变,但眼神一瞬间就变了。秦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间,云霄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亲密、感动,只有疑惑,甚至是惊吓、厌恶。 童年时期他看过这样的眼神太多次,但当时太小了,没法悟出什么含义来。 霎时,他心里为数不多的期许与担忧全部落地。他知道他说出接下来的话,不会再有任何负担了。 “好吧,看来你不喜欢这个称呼。”秦或道,“我的问题很简单。你为什么要养我?” 云霄悬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问题,比起那一个称呼,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震动:“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十三四岁左右,我有了这个猜测。”秦或声音不大,不至于惊动秦昭和云桂,“至于猜想的印证——其实刚开始,我一直逃避着没去印证,就这样拖了十几年。” “不像你做的事。”云桂说。 “是啊,我也觉得。”秦或道,“我之前其实很害怕知道。” 云桂不说话。 “后来,大概五年前,有一对男女找到我。这应该是你工作的疏失才对,云霄悬。我不该见到他们的。” “你的父母。”云霄悬淡淡道。 “是。”秦或承认。 “后来呢?” “我刚开始没理他们。他们就三番五次地找上门来,一直堵到公司楼下。”秦或道,“我警告了两遍,他们置若罔闻,哭得惊天动地。” “他们第三次尝试和我沟通之后,我找人把那个男的打了。”秦或平静地说,“后来他们就再没敢找我了。” 云桂道:“没考虑后果?” “我当时什么时候考虑过那种东西。”秦或说。 “没一点惦记?”云霄悬又问。 “一对贫穷的大龄夫妇,在年轻的时候把孩子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给了别人。过了三十年,在他们后来生的新孩子正缺救命钱的时候,发现当年的卖掉的那个孩子现在好像看起来过得很滋润。然后突然一下的,心就长回来了,会哭着说‘爸爸当年是迫不得已’了。”秦或慢慢道,“你觉得可能性大吗?” “所以你没有给他们钱?”云霄悬问,“倒也是。秦或,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样?这样又是什么样?”秦或反问,“养不熟?冷血?不懂得知恩图报?” 云桂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你可把我想错了,云霄悬。”秦或露出了一个堪称狡黠的轻笑,“我给了。我找了几个人,把他们打了一顿之后,又给了他们两样东西。一个是一张支票,能够覆盖他们和他们孩子的医药费,一个是一种我想表达的意图——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一定会把你们弄死,我一定会做到。” “云霄悬,我向来是很恩怨分明的。”秦或说,“你知道的,我已经不会把事做的太绝了。所以如果你觉得我养不熟、冷血、不懂得知恩图报,那我可太冤枉了。” “我不恨你,我当然得对等地感谢你。如果不是你们收养了我,按照我原生父母的条件,我现在可能真的已经在夜总会做鸭了,舔着富二代Omega的生殖器求他给我开个香槟塔。”秦或晃晃悠悠地说,“我未成年时期的物质生活、我的知识、甚至是我现在的工作,都一定程度地拜你所赐。我怎么会恨你呢?” “我感激这一点。所以你放心,等你死了,我不会和云桂他们争遗产的。你就算想把钱全都留给秦昭在外面的私生子,我也不会多一句嘴。等你再过十年在床上插着管子,我也不会恶毒到把它们都拔掉。除了等你埋了之后,你要多少纸钱,就别找我烧了。” “但是云霄悬,你自己心里才是最清楚的。如果你想要我‘养得熟’,想要我变成一个特别孝顺、体贴的儿子,你应该给我什么。我的原则从来都是‘对等’,仅此而已。”秦或说。 “我应该给你什么?”云霄悬语速极为缓慢。 “不该由我告诉你。”秦或道。 “我应该给你什么?”云霄悬不置可否,但重复了一次。 “如果你问五岁的秦或,他想要什么,他希望你能看他拿回家的奖状一眼。”秦或道,“如果你问十岁的秦或,他的回答是希望同为Alpha的你能告诉他如何解答性别关系的议题,而不是靠着第一个初恋对象告诉他易感期的存在。可笑吗?” “如果你问十五岁的秦或,他希望你在他和秦昭每一次的纷争中能中立那么哪怕只有一点,冷言冷语能落在不止他一个人的身上。” “如果你问二十岁的秦或,他希望你解答,为什么要给自己下药,那种药是什么,这样他也许就能把大量的医药费节省下来,不用靠着在赌场打黑工赚一点糊口钱。他的小拇指曾经断过一次,就是在这个时候。” “如果你问的是二十五岁的秦或,他也许希望你能够不要给所有有关系的人打通招呼,买通他自己公司的员工,给他的对手提供资源,以此逼他回你的公司,给你打工。不要往他的住址送恐吓信,不要企图挑拨他和他最信任的秘书。但他不祈求这一点了。” “如果你问的是三十岁的秦或——很遗憾,三十岁的秦或已经什么都不想从你这边得到了。他知道了黄粱的行动是你默许的;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永远不能从你这里期待得到什么,因为自己不是你最爱的人生出来的骨肉。” 秦或淡淡道:“而现在,云霄悬,我已经三十五了。你如今问我应该给我什么——你家的表到底走得是什么时刻?” 云霄悬平静地看着秦或说完这一长串内容,最终吐露出四个字:“你长大了。” “是啊,云霄悬。你老了。”秦或笑了笑,“你知道吗,年轻时候的我曾经有好几次想去死,但忍住了。因为活着才能报复你。” 云霄悬依然没有太大的反应。她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但依然闪烁着精明的光,脸上的皱纹已经多到无法联想到她昔日的容颜——有一张秦或见过的结婚照,如今依然挂在家中,画上的二人才貌双全,举世无双。 而那已经是四十年前。 “你还记得秦雨来吗?”云霄悬忽然问。 秦雨来就是云霄悬亡夫的名字,是诞下了云桂和秦昭的人。秦或在记忆里没有见过活着的他,只是偶尔听云桂说起过。云桂说他比起云霄悬,是个善良并且心肠很软的人。他曾经用自己的肾去救过很年轻的人、曾经冒着生命危险给高感染风险的病人操刀,死后也捐献了所有能用的器官。他竭尽全力给所有被遗弃的孩子找一个家——在他的生命中,至少完成了十几个生命的传递。 他是一个所有人都赞颂的好人。 七岁的圣诞,秦或在家里的仓库里翻到了一颗有录音功能的圣诞玩具。换上电池之后,他听到了穿越时空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秦或,孩子,祝你节日快乐。我会永远陪着你。” 秦或神情一滞。 在他为数不多和云霄悬相处的记忆里,他有很多瞬间,觉得秦雨来这个人就是自己之所以会存在在自己的理由。即便是在云霄悬这样的人嘴里,秦雨来依然是一个完美的好人。即便秦或和秦雨来素未谋面,都从未质疑过这一点。 “秦雨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尸体我都没见过。”秦或用开玩笑的语气道,“我只是来给你过寿,顺便来问你这样一个问题的。如果你事到如今还想用这种东西拿捏我,我真的会考虑去给你买几份受益人是我的保险的。” 云霄悬依然风平浪静,甚至不怎么看着秦或:“秦或,你心情很好。发生了什么事了?” “……我心情很好?”秦或皱眉。 “你可能不知道,但是你一直是这样的。从你十岁开始,你会突然地做某些不合常理的事情时,只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种是你极度烦躁,发生了一些让你难以自控的事情,这种情况多出现在你二十岁之前;第二种情况……你心情很好。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你感受到了优越、有趣,让你能够带着这种意味,去做一些能给你新鲜感、冲击感的事情。”云霄悬淡淡道,“你知道耀武扬威四个字怎么写么?” “能让你觉得心情不错,只有几个可能,但目前来看,我比较倾向的是最不常发生在你身上的那种。”云霄悬缓缓道,“徐雁回的馆子……徐雁回是谁?我记得好像是你几年前的那个秘书?你和他发生什么了么?我记得他是Beta。” 秦或的脸色慢慢变了,从戏谑和漫不经心的调侃,慢慢地变得阴沉而难以捉摸:“不……云霄悬。你最好不要转移话题。” 云霄悬道:“很遗憾,秦或,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个消息了。关于你想知道的真相。” “秦或,你是不是以为,收养你是秦雨来的意思?”云霄悬问。 秦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第17章 17-圣诞树 秦或的脸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有一种朦胧的阴郁感,从他的眉眼间强烈地散发出来,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湿气,苍白的肤色中化着一团若有还无的霾。 “你长得太不像我和秦雨来的孩子了。”云霄悬看着秦或的表情,道,“其实你如果足够早慧,会更早猜到的。” “什么意思?”秦或问,“我是说,你刚刚说,‘收养你是秦雨来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云霄悬突然笑了一下,牵动了嘴角。这种笑常常出现在秦或脸上,让他此时此刻悚然一怔。就算他的五官和云霄悬完全不像,就算他们的体内根本没有流动着一分一毫相同的血脉,这个笑容却分毫不差地刻在了他的脸上,像一种诅咒一样的烙印,在这一刻警醒他:你早已是她的孩子。 你自己为独到的生活,其实被她掌控着。 “我知道你本来是怎么以为的,秦或。我是不是一直告诉你,秦雨来是一个很好心的人,他比我善良的多。所以你觉得,你的出现并不是一件完全冰冷的事情,其中也许是包含一点感情的,就算是秦雨来对于你的同情或是其他原因。而我只是顺势同意。因为你是他抱回来的孩子,而我并不爱你。所以在他走后,我对你也并不上心。”云霄悬说,“是啊,我一直希望你这样理解。” “这种想法让你很好受吗?”云霄悬看了一眼他,“很遗憾,虽然秦雨来确实是一个慈悲心肠的人,但关于你,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确实是这样想的?”云顿了顿,“他的祭日附近,墓上有一束我从来不知道是哪来的花,是你放的吧。” 秦或的脸色已经变得比刚刚更苍白,身上那种不可见的黑气比刚刚更加浓厚。 “既然你想知道,我也不介意告诉你。”云霄悬又笑了一下,“秦或。你是我抱回来的。花了不到一万块钱。” “我很遗憾,但事实就是——没有人爱你。”云霄悬说,“连躺在土里的都没有。” 秦或死死盯着云霄悬,仿佛想在她脸上找到什么端倪,但没有。 他开始回忆无数瞬间、无数被搭建起一个虚拟的形象又在此时此刻被摧毁的瞬间,他怀着不知道什么样的心情去墓前放花的瞬间,见到秦雨来照片的瞬间、七岁那年在仓库里找到那颗圣诞树的瞬间。 可如果自己的存在和秦雨来没有任何的关系,那自己早年人生中听到的关于云霄悬刻意灌输的秦雨来的事情,又是为什么? 她埋伏这么多年,难道只是为了等待现在这样击溃自己的瞬间? 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养的胜算? “……因为你需要一个小孩。”秦或已经有些无力思考,但咬着牙继续说,“你需要一个婴儿,作为你的孩子,去做一件事情。婴儿本身并没有任何行动的能力,那么重要的就是他的身份。他的身份能够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这个身份,和我的第一性别和第二性别无关。因为云桂和秦昭都是Alpha,而秦昭与我一样是男性。抛开这些,你需要的只是‘婴儿’。” “这件事情你很在乎。那么不是关于秦雨来,就是关于你的事业。”秦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钻出来,“……秦雨来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是在我被你抱来之前,还是之后?” 云霄悬似乎对秦或反应速度之快感到有些震惊,表情难得动了动:“不要再猜了,秦或。”云霄悬看了他一眼,“就算知道真相,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 秦或缓缓靠回椅背上,长久不语。过了五分钟,他站起来,深深地看了一眼云霄悬:“我先走了。对了,祝你生日快乐。无论怎样还是多活几年吧,云霄悬。” 云霄悬坐在原地,平静地看着他。 秦或知道,这个Alpha的□□虽然已然逐渐衰老,但精神却比看上去有力气,至少在这种时候了,还有力气最后捅自己一刀。 怪不得有时候云桂在公司会做出并不符合她性格的阶段,云霄悬恐怕还在背后操刀。 云桂看他要走,跟着出了门,把他送到了车旁。 “刚刚的对话,你听到了?”秦或问。 “只有一两句。”云桂轻轻说,“但你也知道,有些事情就算没听到,被包裹得再严实,也总会有蛛丝马迹了。我并不吃惊,秦或。” 秦或过了一阵没接话。 二人沉默地走到秦或的车旁。 秦或站在驾驶位旁,拉动车把手的时候,动作顿了一下,忽然转过头去:“云桂……谢谢。” 云桂和云霄悬长的很像,看起来都如出一辙地冷和行事果断,但秦或知道,她们的气质上却有一些微妙的差异。 云桂不是云霄悬,事实上,她在秦或的眼里,无论是才能还是天赋,在某些方面比云霄悬要优秀得多,也比自己更适合管理这个公司,甚至是经营一个家庭。 她比云霄悬更柔软而有力量。这种柔软和力量曾经在一些云桂自己本人都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给过少年的秦或些许珍贵的宽慰。 这份柔软是哪里来的呢? 秦雨来? 当然是荒唐的答案。如果这样的品质也能靠遗传获取,秦昭也不会是那个样子。 云桂似乎对秦或突然的道谢有些疑惑,但还是“嗯”了一声。她能感受到秦或的气压很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无所谓。无论是出于担心还是表达立场,最终选择了把他送到车旁。 “幸亏你今天喊我过来。”秦或道,“无论如何,我不想不明不白地继续下去了。” 云桂看着他,短发在风里摆动,像是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了。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秦或笑了笑:“姐。谢谢。” 即便云桂有些时候在他眼里略显愚蠢地听从着云霄悬,即便云桂对他某些时候的态度可能只是出于身份上的义务,但秦或并不排斥说出这个称呼,在往日的时间里也一样。 只是在一切终于被点破的现在,这个字有着不一样的含义。 他在云桂脸上一瞬间看到一种不思议的表情,并不是云霄悬在听到“妈”时的反感,而是一种茫然,然后释然。 秦或钻上车,把车窗半摇下来。云桂道:“走吧。有事再联系。” “走了。”秦或说,“下次请你吃饭。去徐雁回那里。” “我刚才就想问了。你和他和好了?” “不是。只是我在兰亭有会员。不吃完就浪费了。”秦或说完,把车窗摇上去,开车驶入了夜色中。 秦或一边开车,一边梳理着思路。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其实在最后,还是扳回了一局的。 云霄悬如此清楚他的个性,断然知道他是如何爱钻牛角尖。就算云霄悬不让他查,他也不可能就此罢手。事情已经被点破,在最终水落石出前,秦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挖掘一切,到时候吃亏的只能是云霄悬。 但即便有胜利的余音在对他招手,他此时此刻却无力再多余喜悦了。 秦或曾经认为自己是不需要爱的。 但也有过这样的瞬间,在人总会存在的脆弱瞬间,他也有过几秒钟的寄托,也有那一刻分神的想法,希望在无法看见的地方还有什么线拉着自己行走在天地之间。 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还活着。 人怎么可能不这样想。 人怎么可能怀疑七岁那年的自己在仓库里找到带着录音的圣诞树。 但如今想来,七岁的孩子,又怎么可能这么巧就在圣诞节的这一天,恰好找到一棵带着录音的圣诞树? 圣诞树是工具。他自己也一样。 年少他急于给自己找到一个原因。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受到不公与折磨、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吞下毒药而不自知、却又不至于真正被杀死。 他只是需要一个出路,需要一个根本没见过的人来安慰他,来告诉他他不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而是被选择的。道路的尽头他听到了人的呼唤,所以他抓住了救命稻草。 但在录音里叫出“秦或”这个名字的,到底是谁? 但无论是谁都算了。 秦或忽然感觉异常疲惫。 车窗外车水马龙,车还在堵着。 不要开下去了。秦或想,不要再开下去了。 - 那天徐雁回在第二天早上终于恢复了理智,早上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正正好好对上了远处挂在墙边,刚开始没有注意到的家庭监控。黑黢黢的镜头正好朝着自己昨天的方向。 徐雁回脑内嗡地一声就炸了。 他惊慌地走上前去,查看监控,再三确认才放下心来。这个屋子太久没人住,这个监控根本就没有在实际运作,连电源都没接上。 徐雁回一看表,居然已经早上九点。徐雁回没来得及多做什么,简单洗漱就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时脚步又顿了一下,拐回来把秦或落在这里的外套拿着。 下楼后徐雁回打了个的导航到了店里,途径点设置了一个最近的干洗店,下去把秦或的外套送去干洗。 徐雁回到店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有序地开展了,他对此很欣慰。这条路越是走下去,他越反应过来自己最初的设想有多一步登天,简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徐雁回也绝不是遇事就打退堂鼓的人,在其中周旋久了,总能总结出什么经验来。 众人对他今天的迟到也没什么异样的反应,只有小鱼路过的时候调侃了一句:“徐总,你今、今天挺急啊?” 徐雁回伸手一摸,果然衬衫比平时少扣了一颗,愣了一下,扭上了。 徐雁回准备去后台对一对昨天的账,就看见小叶扶着头从里面走出来,见到徐雁回也来不及打招呼,疾步冲向了前台里的垃圾桶,哇地一口直接吐了。徐雁回被吓了一跳,路过的李书俞见到此景也赶快跑过来。 等小叶缓过劲来,两人小声地交谈了几句。期间徐雁回不方便插嘴,就站在一旁。 等小叶又摇摇晃晃地朝卫生间走了,徐雁回才把李书俞招呼过来:“怎么了?” 李书俞看了看徐雁回,又移开视线,像是在纠结什么,最后还是说了:“小叶她,对某些信息素过敏。” 徐雁回露出了惊讶的眼神。 “某些Alpha信息素。”李书俞说,“所以之前,哪间包厢来了Alpha客人我都会记一下,不让她去收拾,一般来说一个晚上过去信息素就散了。她刚刚去补充包厢用品,没想到有一间还有信息素残留,刚好是她过敏的那种。” 徐雁回沉默。 “徐总,不是故意瞒您。”李书俞说,“小叶说怕你知道了嫌她事儿多不让她干了。您别想太多,我以后会协调好的。” 徐雁回依然不说话,神情有点恍惚。过了几秒才回过神似地眨眼:“知道了。没事,你自己处理吧。让她保重身体。” 第18章 18-有朋自远方来 李书俞走后,徐雁回回到办公室。没过多久电话响起,徐雁回看了看,是郑应文,接了:“哥?” “你在哪呢?”郑应文问,“我晚上去一趟三金看看你啊,带着阿宝。你忙不?忙就不用管我了,你不是开了个餐厅嘛,我在那坐坐就行。” “今天?”徐雁回问,“怎么这么赶?” “阿宝那丫头,和她妈妈打赌,说如果这次考试考了班里第一,她妈就答应她来找你玩。阿宝平时不是读书吊儿郎当的嘛,谁知道这次还真考上了。这不嚷着要来呢,而且今天就要来。这不刚好学校多放一天假,真让她闹的。”郑应文说,“她妈也真是人才,说答应就答应了,让我带着来!” 徐雁回哭笑不得,刚准备答应,又突然想起昨天的情况:“哥,要不你劝阿宝改天再来,比如……这周末?我这里有点事儿。” “什么事啊?这么急?”郑应文说,“我也不耽误你时间,阿宝也不想去哪里玩,真就是来看你的。你去哪里我们俩当跟屁虫就行。” “我租的房子最近住不了了。”徐雁回说,“我实话实话了,你们来这里我不太好安排。” “那有什么,酒店开两间房不就得了,”郑应文说,“怎么住不了了?那你现在住哪啊?” “我住……”徐雁回一顿,“我暂时住一个朋友家。” “和朋友住一块?”郑应文狐疑。 “不是,我一个人。”徐雁回说。 “阿宝跟你睡一下,我睡地上都行。”郑应文说。 “……哥。”徐雁回犹豫了一下,“我那个朋友,脾气不太好,我已经得了好处,不好再打招呼。还是住酒店吧,我给你们提前订好房。姐要来吗?” “不来。”郑应文说,“我妹帮我看一晚上摊。我俩明后天就走。我是没所谓……你哪个朋友?怎么没听你说过?” “之前的朋友,没介绍过。”徐雁回惜字如金,“那你们过来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吧,晚饭能过来最好了,来兰亭吃。” 谁料下午四点,徐雁回就接到了郑应文的电话。 “哥?”徐雁回问,“这么早?” “不方便?” “不是。”徐雁回说,“我还准备去接你的。” “不用了不用了,我打车过来了。”郑应文说,“阿宝跟你说两句,给她想死了。” “雁回哥——”对面小女孩的声音传过来,非常兴奋,“我们再过半小时就到啦!” “累不累啊?”面对阿宝,徐雁回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 “不累不累。”阿宝说,“哥你忙不忙呀?” 徐雁回笑了笑:“不忙的。” 过了四十分钟,郑应文和阿宝打的车出现在了兰亭门口。徐雁回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见二人到了,赶紧上前帮忙从后备箱拿行李。 两人一人带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徐雁回把行李箱放好站稳了,和郑应文对视,笑了笑。郑应文牵着阿宝,后者没站几秒就扑向了徐雁回。徐雁回被撞得往后退了半步,摸了摸阿宝的头。 郑应文穿着一件黑夹克,看起来人高马大,非常壮实。他右眼上面从眉弓到发际线的部分有一条隐隐约约的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匪气。 郑应文把像块膏药一样的阿宝从徐雁回身上扒起来:“好了好了,你哥都要累死了,还折腾他。” 徐雁回只是淡淡地笑:“哥,行李拿去放我车上吧。晚上吃过饭了我再载你们回去。” 二人把行李提上了徐雁回的车。郑应文看着这车不断啧啧:“这车破的……赶紧赚钱换个新的。不然你把哥那辆开过来?我在临远根本用不上。” “没事,已经开习惯了。”徐雁回说,“要换新车我还怕不适应。” 把行李放好,徐雁回半蹲下来,从阿宝的腋下把她抱了起来:“阿宝长胖了。” “长身体呢。”郑应文说,“再过两年要分化了,我看她这个架势,保不齐又多一Alpha。嘶,我家基因咋回事儿呢?” “我不当Alpha。”阿宝插嘴。 “为什么啊?”徐雁回问。 “郑应文是Alpha,声音粗,长得不好看,身上都是肌肉,我不喜欢。”阿宝说。 徐雁回哭笑不得,郑应文伸手在阿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就知道损你舅,你怎么不正月剃个头呢?小嘴一天到晚叭叭的不知道说两句好话,以后不准叫我大名了啊。” “就算是Alpha,人和人也都长得都不一样。”徐雁回说,“而且你舅舅也不丑呢。” “好吧,不丑。”阿宝撇撇嘴,对郑应文做了个鬼脸,又被弹了一个脑瓜崩,“可是也不好看呀。我感觉Omega长得比较好看。” “和性别没有关系,宝。”徐雁回无奈道,顿了顿,“我认识一个Alpha,长得就……很好看。” “有多好看呀?”阿宝来了兴趣,“有没有照片,我要看看!” 徐雁回顿了顿,把话题带了过去。 他带着阿宝在兰亭院子里转了一圈,阿宝表现得格外兴奋:“天啊,雁回哥,这都是你的地方啊?这么大的餐馆,能多少人吃饭啊?” “很少的。”徐雁回笑了笑,“没有老家的馆子那么能装人。院子里只是观赏用的,不能露营。” 郑应文也好奇地左看右看。他虽然没有过在大城市做生意的经验,但知道这绝对不容易。他只知道徐雁回在三金搞餐饮,但只以为是那种路边馆子,也没想到有这么高的格调,看了半天最后长长谈了口气。 徐雁回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徐雁回叫他一声哥,他是真的把他当自己弟弟,也清楚徐雁回骨子里有多么像一根棒槌,是那种挨打了不知道吭声,在外面吃亏了、遭罪了绝对不会告诉家里的那种人。 所以他和徐雁回的两个母亲都不想让他再出来三金闯荡了。 如今这个凝聚了他心血的餐馆,他又付出了什么? 郑应文连猜测都不知道从何处猜起,也知道自己问了也白问,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叹息。 三人在院子里坐了会聊了聊天,过了会儿阿宝把整个院子每个品种的植物叶子都摘了一片,开始腻了,三人就到室内包厢去了。 大概已经是饭店,陆陆续续也有客人到。徐雁回这回没法帮忙,和李书俞交代了一堆,后者点头如捣蒜,用非常揶揄的口吻说知道了知道了徐总,您赶快去陪你……呃,朋友吧。 徐雁回立马知道李书俞会错了意,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但最后还是一个字也没说。 李书俞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徐雁回清楚。他戴着戒指,目的是隐瞒王月谈他们,但李书俞肯定看到了,只是没问出口。而如今这个情况,又怎么不让人误解? 徐雁回推开房间门,郑应文正在包厢里走来走去,阿宝则在附近上蹿下跳,半个人都已经爬到了桌子上去,活脱脱像一大一小两只猴儿。 “怎么了?”徐雁回问。 “有点味道,闻着难受。”郑应文吸了吸鼻子,“是不是点了什么香薰啊蜡烛之类的?” 徐雁回想起来:“是香,能舒缓Alpha心情的,包厢里有A的话上菜前半小时一般会点上几分钟,闻不惯的话我去关了。” “还有这玩意儿。”郑应文又伸手搓了搓鼻子。 “怕有些Alpha喝多了闹,”徐雁回在房间角落的台子上把香吹了,“现在很多餐馆用这个,合法的。” 郑应文一僵,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舔了舔嘴唇,看了徐雁回一眼,没开口。后者仿佛什么都没注意到,正在把阿宝从桌子上提溜下来,安在了椅子上。 菜很快就上上来了。照顾小朋友的口味,都比较家常下饭。三个人坐的是小包厢,阿宝闹着要坐在徐雁回旁边,徐雁回也挺乐的,不停给她夹菜,夹多少阿宝就能吃多少。 “小饭桶,”郑应文啧了一声,“你雁回哥还没吃几口呢,光给你夹菜了。” “你管我!”阿宝晃腿。 “不管你,不管你,祖宗。”郑应文道,转了话题,“这店开这么大,借钱了吧?” “借了点。”徐雁回道,“不多的,是我之前的朋友。别担心,哥。” “我原还以为你来这里开你们家小炒分店呢,原来是这种……”郑应文不知道怎么形容,低下了头猛扒了口饭,含含糊糊说,“挺好,挺好。大城市难做呢,以后要是做不下去了你家里的店和我店都给你。” 徐雁回在三金做事的这些年,家里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他在做什么。临远地理位置差,教育水平相对落后,重点大学的大学生每年都出不了几个,徐雁回做的很多事早都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了,所以他也不愿多说。而郑应文他们也知道这点,也不多问,只知道之前徐雁回之前是在给大老板跑腿,但跑腿也能挣不少钱。累归累点,再心疼也把人放了出去。 徐雁回知道郑应文这次来不仅代表他一个人,也代表老家的母亲和朋友,来看看他到底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吃饱。 “说什么。”徐雁回道,“我拿你店干什么。” “唉,看你也瞧不上。”郑应文说,“有朋友,有朋友就好。有朋友在我和你妈她们就放心了。借人家的钱要及时还,别拖着,知道不?” “知道的,知道的。”徐雁回哭笑不得,“我都这个年纪了,哥你怎么还觉得我在上初中似的。” 郑应文回忆起来:“初中那会你就一小大人似的。我当时大学期末考考不及格,你把我课本拿去看了看来教我写题,简直倒反天罡,虽然写的也是错的……哎哟,我是真上年纪了,上年纪才讲话这样磨磨唧唧的。” “哥你还年轻呢。”徐雁回道,“刚刚我店里有个小姑娘还问我要你微信来着。” “哟,真的假的?”郑应文挠了挠头,“哥还有这魅力?你没骗我吧?” 徐雁回默默地吃了三秒,抬头笑了笑:“骗你的。” 旁边的阿宝发出一声爆笑。 “你——”郑应文无语,“小骗子,欺负你哥年纪大了是吧?还有旁边那个,那个小小骗子,哎哟,饭都掉桌子上了,还在笑。” 徐雁回偶尔会露出这种有些狡黠的表情。他站起来,给阿宝又把饭添上了:“一会儿我先带你们去江边转转,夜景挺好看的,然后送你们到酒店去,房间我已经开好了。” “行,行。”郑应文道,“丫头吃饱点,晚上可没宵夜。” 徐雁回坐下,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他放下筷子打了几个字,忽然站起来:“哥,我有个熟客来了,我去接应一下,你们慢慢吃,我一会儿就过来。” “去吧去吧。”郑应文道,“刚刚光说话了没吃几口,刚好给我个空再吃会。” 徐雁回走出门。 兰亭开到现在他也攒了一些客人,虽然不愿给客人分三六九档,但其中有一部分特别有身份的,徐雁回还是得多留点心。 谁知这一去回来就是半小时之后。徐雁回在第一口酒入肚后就有些后悔,因为他本来还答应了带阿宝去海边兜风。但好在徐雁回在饭桌上也算久经沙场,象征性地喝了两小杯后终于找到体面的方式退场。 徐雁回回到自己包厢,郑应文就站起来:“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徐雁回揉了揉脑袋,“偶尔会有这种客人,不过频率不高。就是喝了两杯,哥,车一会给你,你来开吧。” “阿宝吃好了吗?”徐雁回看了看阿宝,“我们走吧,好不好?” “上哪去啊?江边?”郑应文道,“我看算了吧,江边风大,你刚喝了酒别吹着了。” “刚好醒酒。” “不行,不行!”阿宝跳了出来,“雁回哥要休息。我不想去江边,我们不去了!” 郑应文和徐雁回对视一眼,前者道:“你雁回哥真是没白疼你。” 第19章 19-临界点 秦或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家里一片死寂,连小黄都已经在窝里睡着。 秦或没开灯,走到阳台上,吹了会冷风。又打开手机,无目的地划了一会。他的微信里很少有私人消息,因为朋友乏善可陈,现在来讲,真正交心的朋友也只有一个王月谈。 他不是一个专注于维系关系的人,年轻时候有过的酒肉朋友后来也刻意断联。 事到如今他似乎已经不想再去主动接近谁。他没有性生活的需求,连□□都很少。 秦或家处最繁华的一带,站在阳台上能看到远处的江色和半城灯火。他就这样站在阳台上,往下看了一眼,胸口突然剧烈起伏起来。 他忽然莫名地想起了亲生父母的脸。 那是两张苍老疲惫的脸,衣服不太得体,他从这样的脸上看不出他们年轻时的样子,这两张脸讨好地站在他跟前。女人动作拮据地想走过来,嘴张了半天似乎不知道说什么,而秦或只是冷冷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然后女人叫他,孩子。 只有一瞬,他知道只有一瞬,在想起这个画面的时刻,他望着阳台下的黑暗,想走到无尽的黑暗里去。 秦或用力地搓了把脸,走到仓库里,打开灯。 仓库逼仄,大多是一些清洁用具,只有角落里堆着两个箱子。他蹲下去翻找了一会,找到了一个绿色的东西。 圣诞树早都没有电了。秦或把它拿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而后他打开了电脑。很多数字和提案在他脑中旋转,直到变成一个漆黑的漩涡。 过了半小时,有一通电话打过来。 秦或看了一眼,是王月谈的助手。秦或和她并不熟悉。 “秦总,是秦总吗?”对面的声音似乎有些焦虑,“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有什么事?” “是王总……”对面道,“你知道王总在哪吗?” 秦或眉头一皱:“她不是去出差了么?” “我,我不知道。她几天前跟我说要休息一段时间,公司的事情暂时都让我先把持着。”助手道,“我现在已经两天没有他的消息了。刚开始几天还有联系,她好像在外地呢,具体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一直到前天,她的电话就打不通了。” 秦或眉头越皱越深:“失联多久了?报警了吗?” “没,还没呢。”助手的语气听起来简直要哭了,“要报警吗?我不太懂这个。” 秦或忍着没有发作:“要。把你能想到的人都联系一遍,然后立刻把其他你知道的信息都给我,包括她离开的时间和最后给你的信息。越快越好。” 挂了电话,秦或马上翻看自己和王月谈的信息框。最后一次得到回复是她回答了关于小黄破掉的恐龙玩偶的处理方法。 当时是什么情形? 秦或想了想。他记得那时听到王月谈那边非常嘈杂,而她本人也很忙,语速非常快,挂断的速度也一样。这个时间点助手和王月谈也还联系得上。 忽地,灵光一闪,一些画面在秦或面前闪回,那是秦或最后一次见到王月谈—— “王月谈,你是在送狗还是托孤?” 秦或大脑一白,迅速到卫生间洗了把脸。 要冷静。 秦或不断地对自己重复这句话,但手依然抖得厉害。 秦或没有父母。 他的生父母不要他。养父母不爱他。 秦或没有爱人。 曾经的男友背叛了他。秦或知道爱是虚无的,爱情是荒谬的。 秦或没有同伴。 他在人生最困难的时期,短暂依赖、信任亲切过的下属,在有一天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秦或没有几个真心朋友。 十年前认识了两个,其中一个已经死了。 秦或忽然觉得头痛欲裂,竟不自觉地弯下腰来。为数不多的理智在告诉他,他现在的情绪无法给他有用的思考,王月谈临走前的话,或者是那莫名其妙沉重的一眼也未必有别的意味。王月谈的性子本来就不守规矩,两天的失联说不定只是出门放个风。 而且一切毫无逻辑、毫无道理,自主寻找的厄运可以,但通常不是如此莫名其妙的东西。 但他控制不住。他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要炸了。 秦雨来的遗像突然地在他面前闪过,然后是云晓娴平静却嘲讽的神色、郑应文手上和徐雁回成对的戒指,最后是很多其他东西。心中的一根并不牢固的支柱悄然坍塌,震耳欲聋。 三十多年人生,秦或早已明白只要活着,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唯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唯有这幅皮囊里面跳动的心不会离去,唯有自己能和自己一起在几十年后化作轻灰一捧,被长久地埋入土里。 他明明活得那么清楚、那么明白。 可是人……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像一根棒槌一样活着。 人的心又怎么可能是铁做的。 秦或站起来,木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此时灵魂才慢慢地附体。他慢慢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是自己反应过激,是自己一时没有将思绪悬崖勒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和激素有关系,也许没有,也许这只是不规律的易感期的前兆。 也许,也许。 秦或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是失败的。因为失败是一种暂时的处境,而非绝对的命运。他害怕的是一种更加确切的东西,一种更加无可逆转的东西。 他出门,走到地下室,上了车。 二十分钟后,他到了那栋楼的楼下。 上楼后,他抬手,敲了敲门,没人应。 他这才想起现在的时间,徐雁回应该还没下班。他敲门的手慢慢垂下了,然后转身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门开了。开门的正是徐雁回,他愣了一瞬间:“秦……你怎么来了?” 秦或声音有些轻飘飘:“没什么,我想起前几天衣服落这了,刚好路过,来取一下。” 徐雁回把门大开,才看清了秦或的脸,这一看,他骤然愣住了。他平生第一次在秦或脸上看到失魂落魄四个字。 “送到干洗店了,还没有拿回来。”徐雁回说,“我过几天取回来,给您送过去吧。” “不用了。”秦或说,“不用送也行了。” 徐雁回哑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喝酒了?”秦或问。 “不多。没醉。”徐雁回说。 “嗯。”秦或道,“屋子有没有哪里住得不舒服的?” “没有,都挺好的。”徐雁回说,“……你怎么了?” 秦或一愣,摇了摇头,眼神四处转了转:“没什么。” “进来坐一下吧,这是你家。”徐雁回道,“上次你给我的那只坏恐龙我找人缝好了,我去找,你进来喝杯水。” 秦或没有反驳,乖巧地被徐雁回一只手拉进了屋里,呆滞地在茶几前坐下了。徐雁回进屋给他倒了杯温水:“可能有点凉了,你稍等,我在烧水了。” 秦或摇了摇头,神情格外疲惫。在徐雁回准备离开时,又一手拉住了他:“一会再拿吧,我现在不想回去。” “秦或,”徐雁回一愣,慢慢蹲下来,和秦或对视。他语气低沉,轻轻询问,“出什么事了?” 秦或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像一枚上不上引子的哑炮。徐雁回看得出秦或没有喝酒,但他的眼眶里都是血丝,一张脸惨白无血色。 于是徐雁回也没有说话,他坐在一边,看秦或慢慢把那杯水喝完,又准备起身去倒,却被他再次拉住:“酒柜里应该还放了两瓶,我没拿走。” “徐秘。”秦或道,“……陪我再喝点吧。” 门在这时又发出声响。郑应文打开门,手上提着两个大红塑料袋子,用脚尖顶开了门,低头左脚踩右脚地脱了鞋,把挂在小拇指的钥匙扔到了门口的台子上:“阿宝我送过去了,车你明天要用我就开回来了。喏,你妈让我带的,她自己腌的咸菜和咸鱼……” 郑应文说一半抬头一瞧,就看见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看了看徐雁回,又看了看秦或:“来人了?雁回你朋友?” “嗯。”徐雁回赶过去把郑应文手上的沉甸甸的袋子接过来拿回厨房,“我朋友,就是房主。他东西落了,回来找找。” 秦或依然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郑应文,几秒后才慢慢收敛了视线。 “你好哈。”郑应文道,“我姓郑,是他哥,过来看看他。” 秦或没表情,也没点头。 “嘶。”郑应文嗅了嗅,“哥们易感期啊?” 秦或一顿:“抱歉,临时过来,坐坐就走了。” 徐雁回从厨房出来,秦或已经走到了玄关,没等他说什么话,就已经合上了门。 “你朋友怎么回事?贫血啊?脸白的跟鬼一样。”秦或走后,郑应文才道,“这么吊给谁看啊?老子没惹他吧?” 徐雁回知道郑应文向来不太喜欢看起来装模作样无情无义的有钱人,而秦或无论是穿着还是气质都显然正中了郑应文黑名单的把心。徐雁回只能解释道:“他……他人挺好的。你等一下,我找他说两句话。” 说完冲回房间,抓起了玩具恐龙踩着拖鞋就出了门,郑应文在屋子里啧啧两声,其中之不满意简直震天响。 徐雁回出门左右看了看没找着人,下了楼,出门看见秦或正坐在小区里的长椅上,低着头,脸上一片手机光亮。 徐雁回三步并两步:“秦总,等等。” 秦或抬起头,神色难明,半张脸失去了手机光亮,隐匿在了黑暗中。 秦或没说话,就这样看了他几秒,又低下头去看手机。徐雁回在他旁边坐下:“秦总,我哥马上就走了,你想喝的话……” “他是你哥?”秦或揉了揉眉头,“不是吧。徐雁回,藏着掖着挺难受的。” 徐雁回哑声。 “他晚上住这里吧。”秦或问。 “不,他真的马上回去。”徐雁回道,“他……” 他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放弃了。 秦或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去:“你上去吧,我在下面吹吹风醒醒再开车。” 徐雁回没动。 “你再不上去,那个姓郑的要气死了。”秦或云淡风轻,“他和我不对付。” “你想多了。”徐雁回说。 秦或终于像是被气笑了:“徐雁回,他说的没错,我现在在易感期,你别气我。” “我没……”徐雁回叹了口气,无力地辩解了一句。 “徐老板。”秦或道,“我知道你爱心泛滥,路边小孩阿猫阿狗哪里不舒服了你都能捎到医院去。但我不需要这个。我确实晚上心情不太好,但我只是想找个人喝酒,我不需要多余的……关怀。” 徐雁回余光看见秦或的头更低了些,像是刻意掩盖了表情:“你快滚吧,别让我再说了。” 徐雁回仍然没有动,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开始翻着,翻出了一张照片:“我按你说的改进了兰亭的软装,你看看。” 秦或咬牙切齿:“徐雁回,你能不能像之前一样听话?” “我之前是你秘书,现在不是了。”徐雁回说,“秦总,我……已经没有必要听你的话了。” 秦或一愣,腾一下站起来,怒气冲冲地盯着徐雁回,二人就这样对峙了几秒,秦或的电话响起。 他接了电话,十秒后徐雁回看见秦或本来就惨无人色的脸变得更加死白,拿着手机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秦或挂了电话,深呼吸了一口气,但徐雁回仍看得清他眼珠的震颤。 又过了十秒,他听见秦或沙哑的声音说:“王月谈可能死了。” 第20章 20-未尽之苦 徐雁回还未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什么,他就看见秦或摇晃了两步,突然朝着长椅这边倒了下来。徐雁回伸手将他接住,感觉到怀里的人正在剧烈地颤抖着。 “秦或,秦或,冷静下来。”徐雁回伸手轻拍他的后背,声音也有点惊疑不定。 他见过秦或的几次失态,其中一次是严明的死讯传来。那时的秦或比现在更年轻,理论上更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但那一次秦或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的秦或只是出神了一瞬,就恢复了平日的镇静,似乎他就是拥有把巨大的悲伤压回身体里的能力。 而现在的秦或像是快要崩溃了。 在身体不再抽动之后,秦或从徐雁回身上猛地挣脱出来。他的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徐雁回,像是在凝视着什么敌人。又过了几秒,才像一头被打了麻醉的野兽一样摇摇晃晃地顺着长椅前的石子路朝外跌撞地走了几步。 徐雁回站起身来跟上去,而秦或完全无视了徐雁回的存在,一路这样走到小区外的车旁,他打开车门,正要钻进驾驶座的时候,徐雁回拉住了他:“去哪里?我来开吧。” 秦或看着他,目光茫然了一瞬:“徐秘……” 徐雁回一愣。 然后他听见秦或说:“去机场。” 秦或像是进入了另一种异常的状态。他从善如流地出了驾驶座,而后走向了副驾,动作清晰地给徐雁回开了车里的导航,而后拿起手机开始订机票。 徐雁回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但没有多说,甚至不敢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秦或却自己开口解释了:“王月谈的救援队参与最近洪水营救,遇上山地滑坡,整个安置点被压在了泥石流下。现在只知道死了两个,还没有确认身份。王月谈助理的消息不够及时,我要去一趟现场。票已经买了。”秦或说。 徐雁回长长松了一口气。既然还没有确定死者身份,那秦或就不至于再受到一记猛击。但他也在此时的秦或身上感觉到一丝诡异的违和。 似乎就在同一瞬间,秦或本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清晰的眼神又变得模糊起来。 “秦或,我是谁?”徐雁回看向他。 “……抱歉。”这一个问题像是把秦或忽然唤醒似的,“抱歉,我有点……” 他没说完,开始在车上翻找起来,过了一会儿找出了半瓶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没喝完的水和一板不知道什么药,扣了三四片出来。徐雁回看他现在精神状况不对,一把把药夺了过来,看了看说明。 秦或拿回药:“是Alpha易感期的抑制药物。” 徐雁回看了看说明书,确实和秦或说的一样,就把药给了他。秦或喝了下去,拿起手机敲了会,等秦或把手机放下,徐雁回问:“工作不要紧?” “刚刚把情况告诉钱……告诉我秘书了。” “你现在家里是不是还有一只狗?” “嗯。”秦或道,“让吴淮玉带走照顾几天。他养过狗。” 徐雁回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嘴张了张,最终没说话,专心开始开车。 吴淮玉带走照顾,说明吴淮玉能进他家里么? 半小时后,车停在了机场。 秦或没带任何行李,只有一个随身的钱包,里面放着必要证件。徐雁回跟在他的身后,直到他完成安检前的流程:“你帮我把我的车开回去吧,停到哪里都行。我会叫人来处理。谢谢。” “秦总,我和你一起去吧。”徐雁回没有同意秦或的提案。 秦或看着他。 “我查了查,最快的一班也还要两个小时,还有票。”徐雁回认真道,“车可以先放在机场车库,您应该有备用要是放在别人那边,您让他有空过来开走。” 秦或依然看着他:“我没有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徐雁回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秦总,我帮不上忙也没关系,但万一……” “别太自以为是。”秦或皱了皱眉。 徐雁回轻轻道,低声下气道:“您自己也意识到了,刚刚在车上的状态并不正常,Alpha易感期有的甚至会出现癔症,您刚刚是以为还在几年前,我还是您秘书的时候。您这样的状态,没有人在旁边是不行的。” 秦或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徐雁回说的这样。客观上他确实需要一个人来兜底,主观上他却很讨厌徐雁回手上那枚银戒指。 “现在这个时间,您很难临时再叫来谁了。”徐雁回继续道,语气轻轻的,“让我去吧。王总也是我的朋友,我也想做点什么。” 秦或没有再反对。 到了候机厅,秦或一坐下就觉得疲惫排山倒海地向他袭来。他坐定了,揉了揉太阳穴。 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不好看,刚刚在卫生间的镜子里,他看见自己眼眶通红。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 王月谈的出事对他而言是一颗子弹,彻底将被接二连三的事情消磨的心理防线彻底击穿,正正地打进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将要吐出来的一口血又压回嗓子里。 但好在,子弹击穿的那一刻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可以稍微冷静地思考一些事情。 徐雁回刚刚暂时离开,秦或本以为他是去卫生间,谁料此时他又拎着一个双肩包出现了。徐雁回走到他旁边:“我去那边的便利店简单买了一些生活用品。您看看还缺什么。” 双肩包的标签都还没扯,甚至是机场售卖的城市纪念款。 秦或略看了一眼包里,还有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Alpha止咬器。他抬起头,看向徐雁回,意味不明地心想:是啊,他永远都这么周到,永远不会出什么岔子,永远是这么“让人安心”。 徐雁回看着秦或一直注视着包内:“还需要什么吗?” 秦或摇了摇头,把包的拉链拉上:“多少钱。” “不用。”徐雁回说,“之后再说吧。” “徐老板有钱了啊?”秦或开着玩笑,表情却没有动。 “比您还是差远了。”徐雁回面不改色。 这班飞机卖得并不好,头等舱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上飞机后,秦或从包里找到一个新的眼罩,对徐雁回道:“我需要休息一会,快落地的时候叫我。” 他戴上眼罩,几乎立刻就强制性地让自己睡着了。徐雁回看着他的下半张脸,在他呼吸平稳之后,从自己口袋拿出了一板药,找乘务员拿了一杯水。他拿了两粒,犹豫片刻,又多加了一颗。 他把药都投进嘴里时,忽然听见旁边秦或轻微的呢喃,让他动作一怔。 秦或说的是:“妈妈。” 飞机落地后,秦或看起来已经精神了不少,至少眼睛里血丝少了很多。两人打了辆车,一直开到了秦或定的酒店,就在王月谈出事地点的旁边。虽然说定了酒店,但只是一个落脚的地方,根本没打算真的在床上舒舒坦坦地过夜。 当地近日来强降雨,出行十分困难。秦或和徐雁回把东西安置好,秦或就联系上了王月谈所在救援队的另外一个负责人。 负责人姓陈,是个Alpha女孩,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但看起来也十分疲惫。她和秦或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把二人都带到了他们的营地,山群中心的一处平地的平屋。他和徐雁回都不是救援人员,不能靠近现场,让他们在这里等候已经是最大的便利。 平屋里除了一些救援队员,还有几个看起来是家属的人物,从神态上就很好分辨。有一个老太太正在不停地朝着一个方向磕头,看得秦或和徐雁回都只能沉默。 “她女儿和王老师是一车的。”负责人大概是看秦或和徐雁回比较体面,情绪也比较稳定,主动和他们说话,“她女儿是我们临时请的本地向导。” 说完,女孩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推出一根,递给秦或。 “不抽。”秦或摆了摆手,女孩又看向徐雁回,徐雁回沉默地接了一根过来。 “抽点会舒服点。”负责人道,但也没有强求,“王老师他们这次出这个事,我们心里都不好受。现在在现场的都是政府的官方救援队,我们的人都没法插手,只能在后方□□,协调物资。我们是为了救援受灾群众才来的,结果自己成受灾群众了。” 秦或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个距离下,能看出她的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已经哭过了不止一场。她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一条粗黑的麻花辫搭在肩上,有些散乱。这样的年轻人,说到底是没有什么生离死别的见识,遑论直面天灾。 “我们现在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这等着。现在救援那边也没法反馈什么。”负责人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拿烟的手也开始抖起来。 “怎么称呼?”秦或问。 “陈一元。”女孩道,“一元钱的那个一元。” “现在距离事发已经几小时了?”秦或问。 “快二十四小时。”陈一元道,“救援的反应速度已经很快了。” “还没到七十二小时,希望还有。现在挖出来的两具尸体其实不是他们那辆车上的,是周围村庄里走夜路的人。他们的车并不在滑坡最严重的位置。但这种地质灾害,坦白讲,你们要做好最差的准备。”陈一元说完,眼泪像是又要掉下来。 徐雁回从口袋摸出一包一次性面巾纸,给陈一元递了一张。后者颤抖地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秦或沉默片刻:“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用了。你们是王老师的朋友,你们也很辛苦了。”陈一元强打精神,对两人笑了笑,“那边好像又有家属过来了,我去看看。” 陈一元走后,秦或抻了抻胳膊,走出了屋子。徐雁回跟了上去,发现秦或走到了外面的小道,正抬头看着天。 连续几天的暴雨已经停了,在这种地方,甚至能看到星星。他感到一种很广阔的无所适从,一种需要尼古丁等物品才能抚慰的情绪酝酿在心中。但他刚刚拒绝了陈一元的烟——大学过后他就戒掉了。 秦或感觉到有人停在了自己身边,但他没有回头,只是茫然地看着黑夜,迎来良久的沉默。 “徐雁回,”秦或终于开口了,“要是王月谈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和严明交代?” 徐雁回站在他身后,没有回应。 耳边有风声。 “你是不是会好奇,为什么我现在还会提到严明。”秦或说。 徐雁回被点明心境,“嗯”了一声。 “因为遗憾。”秦或说,“因为人总是可以吃很大的苦甚至无故的受苦,却不能忍受落差和幻灭。我和王月谈都是这样。” 黑夜与夜风中,秦或开始缓缓讲述一段陈旧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