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狱》 第1章 北风 A国,北区。 这里的风像是浸了冰水的砂纸,刮在脸上,带着种粗粝的冷。天色沉得很快,不过傍晚,铅灰色的云层已经压到了城市天际线的尽头,将最后一点残阳也吞噬殆尽。 军用吉普碾过积雪未融的街道,停在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宅邸前。 车门被一只戴着黑色皮质半指手套的手推开,军靴落地,踩在碎雪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陈琰下了车,站定。他身形挺拔,裹在笔挺的墨绿色校官常服里,肩章上的星徽在门廊冷白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寒芒。二十三岁的上校,在休战区东线用实打实的军功垒上来的职位,年轻得有些扎眼。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五官轮廓利落分明,像是被北区的风霜一刀一刀凿出来的。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或者说,是经历过太多生死与离别后,淬炼出的倦意。 “啧,接风宴,”同车的温珩之绕过来,拍了拍他肩上的落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接风宴,老头子们就爱搞这套虚的。” 温珩之,他在东区生死与共的兄弟,也是他调任北区后唯一的旧识。此刻穿着一身熨帖的常服,却依旧掩不住那股子落拓不羁的气质。 陈琰微抿着嘴,抬眸扫了一眼眼前这栋堪称奢华的宅邸,北区盘根错节的权贵之一,温珩之的本家。 今晚的宴会,就在这里。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场合,觥筹交错间的虚伪应酬,比真刀真枪的战场更让人疲惫。 两人在侍者的引导下走进大厅,暖风混着香槟、香水与雪茄的气味扑面而来,形成一种黏稠的氛围,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泻而下,照得满室衣香鬓影,言笑晏晏, 陈琰微微蹙了下眉。 温珩之却已经被人拉住寒暄,他顺手从侍者的托盘里拿过两杯香槟,递了一杯给陈琰,低声道:“应付一下,露个面我们就撤。” 陈琰点点头接过,并未饮下。 他的目光没什么焦点地在大厅里逡巡,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不同的人来往与他攀谈。 十五岁到二十三岁,从无名小卒到校官新秀,他只用了八年,如此作为没人不想拉拢。 钟摆不停地轻晃着,人群的热闹只增不减。 应付完各种角色,他的视线忽然定格在靠近落地窗的那架三角钢琴旁。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骤然拉长,又被猛地压缩。 周围所有的声音、光影、气味都急速褪去,像潮水般退往遥远的天际,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身影。 一个穿着白色晚礼服的年轻女人侧身坐在那里,微微仰头看着窗外飘落的细雪,侧脸的线条,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颌,熟悉到让他心脏瞬间停跳了一拍。 她是谁? 突然的疑问化作胸腔里一阵沉闷的钝痛。 但他知道绝对不是那个人。 陈诺,他已经逝世五年的爱人。 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里夺走了她,陈琰连遗体都没来得及见过,只有他亲手立的衣冠冢在东区不为人知的山冈上立着。 “看傻了?”温珩之走过来用手肘碰了他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了然地“哦”了一声,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复杂,“那是我妹,温清澜”。 温珩之的声音将他从失神的状态里拉扯出来。 陈琰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哦”,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窗边的人似乎察觉到了这束过于专注的视线,她转过身来。 正面相对,那种相似带来的冲击力更加强烈。几乎一样的眉眼,一样清澈的眼瞳,却比起记忆里陈诺多了太多被娇养出来的疏离与矜贵。 怎么会是她呢。 她的目光掠过温珩之,带着点嗔怪的笑意,最后落在了陈琰身上,带着一丝礼貌的、对于陌生朋友的好奇。 “哥,你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带着北区贵族特有的咬字韵味。 温珩之笑着招手让她过来,“清澜,过来。给你介绍一下,我过命的兄弟,陈琰,刚调来北区的上校。”他又转向陈琰,“陈琰,这是我妹妹,温清澜。” 温清澜走了过来,落落大方地朝陈琰伸出手,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陈上校,你好,常听大哥提起你。” 陈琰看着伸出的那双手,修长白皙。 他不自觉沉默了一瞬,才抬手,虚虚地握了一下她的指尖,触感微凉。 “温小姐,你好”他开口,声音平稳得近乎冷淡。 短暂的接触,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温清澜站到了温珩之身边,跟许久不见的大哥一起走动。 宴会还在继续,人声,笑声,酒杯碰撞声,重新涌入耳膜。 陈琰却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他看着温清澜和温珩之低声交谈的侧影,看着她偶尔因为兄长的话而露出的浅笑。 陈诺的样子又开始清晰了。 经久未愈的伤疤又开始被反复碾磨。 他端起一直未碰的香槟,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燥意。 北区的风雪在窗外呼啸。 宴会结束,还有一场真正的家宴,只有温家人,陈琰来之前一直推辞,却拗不过温珩之。 温珩之从一开始就很欣赏陈琰这个平头百姓,他记得自己十八岁靠着家里作为少校去东区历练时陈琰已经靠着自己成为他的同级,也是一众权贵中唯一的无依无靠的人。 陈琰成绩高却性子冷,来新的地盘上任后免不得被小人诟病,但多拉近一些人的关系能很好地规避一些麻烦事,比如北区最高军事司令温明远,温珩之的父亲,多年的兄弟感情,温珩之想让陈琰的路更顺畅些。 陈琰明白温珩之的好意,也不好过分推脱便一路跟着了 他也清楚,仕途难走,自己正需要这些外部支持。 第2章 涟漪 温家的家宴比接风宴安静的多,让陈琰暗自缓了口气。 宴厅不算极大,但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不动声色的奢贵,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古画,餐具是沉手的老银器,连侍立的仆从都步履无声,眼神低垂,规矩刻在骨子里。 陈琰换了身常服,坐在温珩之旁边,他对面,正巧坐着刚才的温清澜,以及她身旁的男朋友。 沈淮序是北区最大商贸集团沈氏唯一继承人,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松开了第一颗扣子,显得随性又矜贵,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带着商人特有的、洞察世情的通透。 “陈上校,久仰。”沈淮序主动举杯,笑容无可挑剔,“珩之在东区,多亏你照应。” “沈先生言重,都是互相照应。”陈琰举杯回敬,语气平淡,两个男人的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微响。 温清澜坐在中间,目光偶尔会掠过陈琰。 他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沉默的雪松,与满室浮华的暖融有些格格不入。 他应该和沈淮序是截然不同的,浸透了硝烟与风霜。 主位上的温明远开口了,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陈琰,你在东区的战绩,军部通报里我都看过,不错,年轻人,有锐气,更难得的是沉得住气。”他身形微胖,面容儒雅,但一双眼睛看人时,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感。 “温伯父过奖”。 温珩之的母亲叶歆淡淡笑着,语气温柔:“好了好了,家宴上就别谈公务了。”她保养得极好,眉眼间有着陌生又熟悉的影子,只是气质更为雍容温婉。 陈琰能见到温家人,温珩之的关系只是一部分原因,还因为他是叶歆姐姐叶臻的养子。 陈琰是孤儿,从小与陈诺和陈晞一起在福利院生活,后来年龄大了三人去陈家做了家仆,十五岁一无所有陈琰前往东区部队,十八岁拿下少校军衔被陈家看重正式被收为义子。 叶臻和丈夫陈行舟一生无儿无女,但陈琰却很少靠他们,一路来的功勋都是他实实在在的血汗本事,也正因如此,温家也是接纳他的。 沈淮序从容应对,言辞恳切又不失风趣,哄得叶歆笑意更深。 席间氛围融洽,陈琰和温珩之也喝了不少酒,空气变得令人晕眩。 餐后,众人移步偏厅。那里摆放着一架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三角钢琴。 “清澜,淮序,”温珩之有些醉笑着起哄,“来一个?你俩可是咱们这有名的搭档啊。” 叶歆也含笑看着。 温清澜似乎有些无奈,但还是被沈淮序温柔地牵着手,走到了钢琴前坐下。 灯光柔和地笼罩着他们,郎才女貌,并肩而坐,画面美好得像一幅精心构图的艺术照。 沈淮序低声问了句什么,温清澜微微点头。随即,流畅悦耳的琴音从他指尖流淌而出,是一首技巧娴熟的古典双人联弹曲目。 温清澜的配合天衣无缝,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精准,优雅,每一个音符都落在该落的位置,两人默契十足,无可挑剔。 曲毕,众人轻轻鼓掌。 陈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看着温清澜在琴键上飞舞的手指,看着她精致侧脸上那层无懈可击的、仿佛量体定做的微笑。很美,很登对,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对璧人。 温珩之吹了个口哨,大声道:“好!” 他走过去用两只胳膊同时搂住两人,“清澜,淮序,你们都是钢琴家,哈哈...” “大哥,你醉了”,沈淮序扶住他。 温珩之又开始说,“清澜,你小时候不是总说要当大钢琴家吗哈哈...” 叶歆接过话头,语气带着怜惜与骄傲:“是啊,我们清澜从小天资过人,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成了救死扶伤的医生,更了不起。”她看向温清澜,目光慈爱,“在北区战地医院,可是最年轻的高级医师呢。” 温清澜垂下眼帘,嗤笑着,“哥你真是醉了。” 温珩之看着他,许是真的醉了,他的眼睛有些发红,“我没醉啊,你是妹妹,我的好妹妹”,他又把自己挂到陈琰身上,说着,“你是兄弟,好兄弟”。 ...... 宴会散场时,夜已深,北区的风更冷了。 陈琰和温珩之一起坐车回了基地。 “怎么样,我妹和沈淮序,是不是特配?”温珩之哈出一口白气,语气有些复杂。 陈琰头靠着窗户淡淡说“嗯,很般配”。 另一边,温清澜坐进沈淮序的车里,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带着沈淮序身上惯用的、清冽的木质香调。 “累了吗?”沈淮序倾身过来,细心地为她系好安全带,动作温柔体贴,无可指摘。 “还好。”温清澜轻声应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车窗外。 刚才,陈琰正和温珩之等车,他立在那里,身形挺拔料峭,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冷硬的石刻,而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目光倏地转了过来。 隔着车窗,隔着冰冷的空气,两人的视线好像有瞬间的交汇。 温清澜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车子平稳地驶离温宅。 沈淮序打开了舒缓的音乐,车内一片静谧温馨,这是他们相处时最常见的状态,平和,安稳,像一潭吹不起涟漪的温水。 温清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陈琰的样子,和手指相碰的瞬间。 好像有一块石头,被投进了死水。 她又睁开眼看着驾驶座的人的侧脸,那么熟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二十岁那年大病初愈后,终于可以放心接受了青梅竹马的正式告白,以为终于可以彼此陪伴一生,可三年来,两人相敬如宾,从不争吵,却好像从来没有过脸红心跳的悸动? 她一直以为,爱情最终都会归于平淡,像她和沈淮序这样,门当户对,两情相悦,就是最好的状态。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明白了自己好像已经不爱了,明明从前她生病时,还怕自己死去辜负了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温清澜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冰雪覆盖的北区夜景,指尖微微蜷缩起来。 温清澜开口道,声音有些慵懒:“淮序,我们在一起多久了,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沈淮序看了她一眼,轻笑道说:“你怎么也醉了。” 她也醉了。 第3章 阿琰 军用吉普的后座空间宽敞,但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并排坐着,依旧显得有些逼仄。车窗紧闭,将北区夜间的严寒与喧嚣隔绝在外,只余下引擎低沉的运行声在车内回荡。 陈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在窗外流转的光影中显得冷硬分明,他忽然开口: “我记得你说你和妹妹是孪生”。 开着车的副官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一眼,又很快专注路况。 坐在陈琰旁边的温珩之面色过分红润,俨然一副喝醉的样子,闻言手指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扯出一个自然的笑:“对啊,怎么了?” “我觉得你们长得不太像”陈琰依旧闭着眼评价道。 车内空气有些闷热。 温珩之继续笑着随意说道:“哦,我俩是异卵啊,异卵的嘛,肯定没那么像了。”他顿了顿,像又补充道,“你看她那细胳膊细腿,跟我这糙汉子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 陈琰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目光在温珩之脸上瞥过,没有多余的情绪,他点点头说:“嗯,回去就休息吧,明天还要开会” 温珩之点头应着,他确实该好好休息了。 --- 沈淮序那辆线条优雅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停在公寓楼下。 “到了”他解开安全带,声音温和。 温清澜也解开了安全带,低声道:“谢谢。” 推开车门,冷风瞬间灌入,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清澜”沈淮序叫住她。 她回头。 他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晰动人的侧脸轮廓,想说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只有一句:“早点休息”。 “你也是”温清澜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公寓大门,没有停留。 沈淮序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驾驶座上,隔着冰冷的挡风玻璃,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感应门后,看着楼道的灯光一层层亮起,最终在她所在的楼层稳定下来,然后,熄灭。 他靠在椅背上,一直挺直的肩背微微塌陷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某种支撑已久的力量,车内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清冷的木质香气。 刚才那首赢得满堂彩的钢琴曲在他耳边回响,完美的配合,无懈可击的笑容,但只有他知道,在几个转调的复杂段落,温清澜的指尖出现了迟疑和错误。 那是久不练习的生疏。 也是心不在焉的混乱。 他努力回想,温清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痴迷于他们幼时共同热爱的钢琴,将那视为生命一部分的旋律变成了社交场合的表演。 她的梦想从成为钢琴家变成了成为战地医生。 不再怕黑,不再怕疼,那个一点小伤口就会眼泪汪汪等着他安慰的小姑娘,变成了可以在血肉模糊的伤员面前沉着冷静、手稳如磐石的冷血医生。 放弃唾手可得的、被娇养在象牙塔顶端的生活,选择了一条充满血腥、疲惫与未知的路,变得无比忙碌,忙到他们可以很多天不见一面,通话记录里充斥着未接来电和简短的留言。 沈淮序缓缓闭上眼睛,抬手捏了捏眉心,镜片后的眼底,是一片深沉的疲惫。 熟悉的香味渐渐散去,沈淮序开车走了。 --- 温清澜回到空旷的公寓,没有开灯,任由自己陷入客厅沙发的柔软包裹中。 她的脑子有些乱,她其实已经很有没有见沈淮序了,未婚恋人在夜晚理应是待在一起的吧。 [好梦] 温清澜看着手机里自己对沈淮序每天关心消息,她总是忘记回复,他却总是始终如一的,和从前一样。 除了大哥和父母,沈淮序是最爱自己的人。 她到底是怎么了。 温清澜的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人影,陈琰。那个男人沉默时如同山岳般沉稳冷峻的身影,那双看向她时,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为什么,那么熟悉。 温清澜不知觉地努力回想自己见过的伤员,她只在北区一线工作过,应该是从未见过陈琰的。 她烦躁地揉了揉额角,起身去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洗不去心底那股莫名的焦躁和……一丝隐秘的、破土而出的悸动。 太荒唐了,她不能。 躺到床上时,已是深夜,疲惫如同潮水将她淹没,意识很快沉入黑暗。 那个纠缠了她近两年的梦魇再次降临。 一片模糊的、晃动的光影,像是透过污浊的玻璃看到的景象。一个女孩的声音,遥远而焦急,带着不舍,反复回荡: “不要忘记他们……” “不要忘记……” 她看不清那个女孩的脸,只能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的悲伤和无法抓住的绝望。 今夜,梦境变得格外清晰而汹涌。那迷雾似乎淡了些,她仿佛看到了破败的墙壁,听到了孩童奔跑嬉笑的声音,还有……一个模糊的、略显清瘦的男孩背影。 心脏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凿穿。 梦里的女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濒临崩溃的哭喊: “阿琰——!” 温清澜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丝质睡衣,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离水的鱼。 卧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她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黑暗中,她茫然地睁大眼睛,瞳孔尚未适应黑暗,一片空洞。 一个陌生的名字,带着梦中未散的惊恐与绝望,颤抖地从她苍白的唇间逸出: “阿琰……”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给北区冰冷的建筑镀上一层稀薄的金辉。 温清澜醒来时,头有些隐隐作痛,像是被什么重物碾过。关于昨晚的梦,具体内容已经模糊不清,只残留一种溺水般窒息的恐慌感,随着她彻底清醒,也迅速褪去,抓不住丝毫痕迹。 她揉了揉太阳穴,洗漱完将长发挽起,换上简单的衣服去基地医院上班。 在玄关处摘下钥匙,温清澜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去一趟心理科。 第4章 替代 医院大楼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气味。温清澜避开人流拥挤的电梯间,选择走消防楼梯上楼。心理诊所所在的楼层不高,楼梯间里安静得多,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水泥结构里发出轻微的回响。 刚走上转角平台,上方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下意识抬头。 一个墨绿色的挺拔身影正从楼上下来。 陈琰。 他显然也看见了她,脚步微顿,两人在狭小的楼梯平台相遇。晨光从高处的小窗斜射进来,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明暗分界线。 “温小姐”他率先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低沉。 “陈上校”温清澜点了点头,停下脚步,“这么早来医院?” “嗯”陈琰应了一声,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做心理评估”。 温清澜了然,像他们这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心理的创伤有时比身体的伤痕更隐蔽,也更致命,定期的心理筛查是必要的。 “预防PTSD?”她问,语气带着职业性的理解。 “例行程序”陈琰像是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任务,他看了她一眼,“你呢?” “拿份之前的体检报告”温清澜自然地接话,语气轻松,没提心理医生的事,她指了指楼上,“我去楼上”。 陈琰点了点头。 短暂的沉默在楼梯间里弥漫,没有需要虚与委蛇的场合,没有旁人在场,两人之间反而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近乎平和的静止。昨夜的尴尬疏离,被清晨楼梯间偶然的相逢冲散,只剩下一种寻常。 “那……我先上去了”温清澜侧了侧身,示意他先过。 “嗯”陈琰没多言,迈步向下走去,军靴踏在水泥台阶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温清澜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下一层的转角,才继续抬步向上。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他的、冷冽而干净的气息。她无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梦醒时分的悸动,以及刚才擦肩而过时,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 --- 接待她的是一位看起来十分年轻干练的女医生,姓林,不过三十岁上下,却是北区有名的心理专家,也是母亲叶歆极力推荐并信任的人。 “温小姐,最近感觉怎么样?”林医生笑容温和。 温清澜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额角:“还是老样子”。 林医生记录着,问道:“上次催眠治疗后的效果,维持了多久?” “不到一个月”温清澜如实回答,“昨天又开始了,那个梦我还是记不住”。 林医生放下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专注倾听的姿态,她看着温清澜,眼神锐利却又不失温和:“温小姐,关于你的情况,我最近在做一项相关的研究。我们通常认为记忆和情感主要储存在大脑,但有一些前沿理论开始关注心脏在其中的作用。” 她说:“比如,心脏的自主神经系统会释放特定的神经肽,直接影响大脑中与情绪、记忆相关的区域,如杏仁核和海马体。这是一种‘心脑对话’。” 温清澜静静地听着。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林医生继续道,语气平稳,“你经历过心脏移植手术,供体心脏虽然不再保留原主人的记忆,但其固有的电生理特性和神经肽分泌模式,可能会与你的大脑产生一种独特的、需要长期磨合的互动。这种‘磨合’过程,在某些个体身上,可能会以梦境、情绪波动或躯体感觉异常等形式表现出来。” 温清澜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她的心脏是别人的。 十九岁以前,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身体虚弱得连长时间走路都困难,而那场成功的心脏移植手术改变了一切。她不仅活了下来,而且体能奇迹般地恢复,甚至远超常人,最终凭借优异的成绩和坚韧的意志,进入了北区战地医院,成了一名在一线与死神抢夺生命的血液科医生。 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力量、健康乃至事业,某种程度上,都是这颗跳动心脏的功劳。 “所以,您的意思是,我的梦魇,可能和这颗心脏有关?”温清澜的声音很轻。 “这是一种可能性较高的推测”林医生谨慎地回答,“心脏移植后的心理适应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它不仅仅是接纳一个器官,可能还包括了某种程度的……生理层面的情感共鸣?当然,这还需要更多研究来证实”。 温清澜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回到自己的会诊室,温清澜没有直接换工作服。 她靠在椅背上,手掌下意识地覆上左胸,隔着衣物和皮肉,能感受到那颗心脏有力而平稳的搏动。 砰——砰——砰—— 健康,充满活力。 她只知道这颗心脏来自一个因失血过多而脑死亡的捐献者,联系不到亲属,以温家的权势,获取这样一颗匹配的心脏,并不需要她去过问具体过程。 光鲜生活背后可能存在的阴影不是她需要关心的。 但此刻,一种莫名的、深切的悲伤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她。 她是不是——替代了某个人活着? 那个陌生的、已经逝去的人,他是否也曾这样有力地心跳过?是否也有未竟的梦想,和无法忘怀的人? 那个梦里的声音——“不要忘记他们”—— 心脏忽然猛地悸动了一下,带来一阵短暂的抽痛。 温清澜皱紧眉头,深吸了一口气。 陈琰那张冷峻的脸,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 为什么偏偏会想到他? 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念头。 这颗在她胸腔里跳动了五年、给予她新生的心脏,原来属于谁。 --- 陈琰完成了冗长的评估量表和一些仪器检测。最后的面谈环节,心理医生看着报告,例行公事地问出那些他回答过无数次的问题: “陈上校,就你目前的状态而言,你是否认为自己在社会支持系统方面是完善的?比如,是否有可以信赖的家人、爱人,或朋友?” 陈琰坐在椅子上,背脊挺直,目光平静地看着医生。 “有”他回答,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他们现在……” “在东区”陈琰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 医生点了点头,在记录上写了几笔,没有再多问。 陈琰的目光越过医生,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遥远的地方。 家人。爱人。朋友。 在他此刻脚下的土地里沉睡着。 那是支撑他活下去,也是让他永远无法真正安宁的全部根源。 第5章 祭奠 会议室的隔音极好,厚重的实木门一关,便将外面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长达数小时的欢迎及交接会议,气氛并不轻松。 投影幕布上,敌我态势图犬牙交错,猩红色的箭头与防线标注触目惊心。高级将领们语气沉凝,北区这些年战事频发,小规模的摩擦与冲突几乎从未间断,焦土与废墟是这片土地最常见的风景。 上级的决心很明确,长期的拉锯消耗巨大,必须在未来一年集结力量,彻底终结与邻国之间无休止的边境纷争。 陈琰坐在长桌一侧,肩章上的星徽在顶灯下泛着冷硬的光,他脊背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地扫过地图上的每一个要点,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都精准地切中要害。 他的脸庞在这样的场合显得过分年轻,但周身散发出的沉稳与历经硝烟磨砺出的气场让人不敢小觑。 与他相比,坐在他身侧的温珩之则显得松弛些。 东区半年前战事已定,他此番回北区,是衣锦还乡,更是回归根基——温家的势力、经营多年的关系网,绝大部分都盘踞于此,去相对安稳的东区,本就是为了填充履历,增加晋升资本。 但陈琰不同,东区甫定,正是稳定发展、积累军功的大好时机,他却主动请调,来到这个陌生且危机四伏的北区,温珩之看着他的侧脸,还是有些疑惑。 会议结束,将领们鱼贯而出,温珩之随着陈琰走进了他的新办公室,房间宽敞,陈设简洁,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北区的城市天际线。 温珩之半躺在皮质沙发上,忍不住又问陈琰,“东区清净不到半年,你在那里根基稳了很多,按部就班也只会前途无量,为什么非要跳到北区这个绞肉机里来啊”。 陈琰解开风纪扣,平静说道:“战争从来都只是那些混蛋政客随机的纸牌,打出去争个输赢,但真正在牌桌下血肉横飞、家破人亡的,永远是那些连牌局都无法靠近的普通人。” 他转过身,目光与温珩之对上,忽然又语气放松,“当然更是我自己的私心,你知道我不可能真正代表陈家,在他们涉及不到的地方挣的才是真正属于我的。” 狸猫永远不能比得太子,他在东区所有的功绩都摆脱不掉依靠陈家的嫌疑,即使他付出过太多真实的血与泪。 温珩之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陈琰的肩膀离开了。 陈琰走到窗边,目光投向下方广阔而复杂的城市,这是一座撕裂的城市。 近处,核心区域高楼林立,霓虹初上,勾勒出繁华的轮廓;而视线放远,越过那一片光鲜,便能看见大片低矮、拥挤的棚户区,以及更远方,天际线上隐约可见的、未曾完全修复的战争疮痍——焦黑的断壁残垣,像丑陋的伤疤烙印在大地上。 他沉默了片刻,背影在渐沉的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寂。 私密尖锐的痛楚又开始充斥他的心房。 冰冷的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轮廓,也仿佛映出了五年前那个几乎将他击垮的噩耗。 那时,他刚刚因军功卓著被破格授予少校军衔,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更让他欣喜的是,辗转多时,陈晞的白血病终于在北区找到了匹配的骨髓源,他满怀期盼计划着等陈晞手术成功后的事情。 可当他处理完军务,满心欢喜地回到暂时安置的陈家时,等来的不是好消息,而是叶臻告诉他——陈诺在北区陪陈晞等待手术期间,遭遇敌国一次针对医疗边区的突然空袭,不幸遇难,连完整的遗体都未能找到。 他们的感情还未被真正承诺,陈诺便在他们未曾踏足过的异乡,化作了齑粉,消散得无影无踪。 五年了。 时光残酷地磨损着记忆的清晰度,他发现自己快要记不清陈诺具体的眉眼轮廓了,只留下一个温暖而模糊的光影,一种刻骨的疼痛,和永无止境的空落。 原来,夺走她的地方,是这样的。 暮色四合,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冰冷而陌生的线条,那片夺走陈诺的天空,如今看来平静无波,却仿佛依然弥漫着五年前那场空袭带来的、无形的硝烟与血腥气。 陈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执念。 他来到这里,或许,并没有那些宏大的理想,或许,仅仅是一种无望的祭奠。 --- 暮色彻底笼罩了城市,军部大楼亮起零星的灯火,陈琰处理完最后一份调任部队的装备清单,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才起身回家。 严冬的寒风吹拂在脸上,稍稍驱散了办公带来的沉闷,公寓楼离军部不远,需要穿过一个不大的街心公园。 在他即将走出公园,踏上通往公寓楼的小径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前方路灯下。 是温清澜。 她手里拎着一个印着基地医院特有字样的纸袋,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夜风吹起她几缕额前的碎发,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像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轮廓。 陈琰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走了过去。 温清澜看到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客气的浅笑:“陈上校,这么巧。” “温医生,我回前面那栋公寓。”陈琰指了指不远处的楼宇。 “我知道,”温清澜与他并肩朝着公寓楼的方向慢慢走去,“我哥下午回老宅,我还以为你也会一起去。” “不了,有些文件要处理”陈琰回答,目光不经意扫过她手中的纸袋,“这么晚,是刚忙完吗?” “是,”温清澜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纸袋,解释道,“刚清点完新到的抗生素试样”。 战地医院的医生,姓温。 陈琰有跟很多一样的不解,温司令的掌上明珠为什么不是意料之中的养尊处优的公主,而是深夜还在加班的辛苦医生。 第6章 倒影 陈琰记得温珩之以前提过自己的妹妹,他说妹妹实习时经常参加志愿跟着到一线上去,后来是家里极力劝阻,她才转而回到医院更偏向做学术研究。 “北区的医疗资源一直很紧张”陈琰的声音低沉了些许,“辛苦了”。 “谈不上”温清澜摇摇头,“比起你们在前线直面危险,我们在后方做的这些,太微不足道了。倒是听说陈上校在东区战绩斐然,没想到会调来北区。” 这话带着自然的恭维,但由她说出来,却不显得刻意。 “职责所在”陈琰随即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两人就着战事医疗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 对话很平常,内容甚至带着几分工作交流的公事公办。但奇怪的是,这种交流的顺畅度,却超出了他们之间本该有的、仅见过几面的生疏客套。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默契,让他们能迅速理解对方话语里的重点,甚至能预判到对方下一句可能关心什么。 这种莫名的熟悉和顺畅,在走到公寓楼下,即将分别时,让两人都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温清澜停下脚步,微微蹙了下眉,似乎也在疑惑刚才那种自然而然的交谈状态。 陈琰看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心头那股自从见到她后就挥之不去的诡异感再次浮现,他压下情绪,面色如常:“我到了。” “哦,那我先走了,”温清澜回过神,她住的比这里还要往外走些。 “嗯。”陈琰点头,“再见,温医生”。 “再见”。 两个陌生人客气地告别。 --- 午间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温珩之办公室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陈琰坐在沙发上,听着温珩之就一份关于前线侦察设备更新的最终决策方案侃侃而谈,手指偶尔在平板电脑上划过,标注出重点。 两人事情商议得差不多,温珩之低头在终端上确认最终计划书的电子签名。 陈琰走过去签完名,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宽大的办公桌,定格在桌角一个银制相框上。 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温珩之看起来约莫**岁,穿着精致的衣服,脸上是养尊处优的孩童特有的、略带张扬的笑容,他搂着身旁的女孩——同样年纪的温清澜。那时的温清澜也比温珩之瘦弱很多,脸色有些过于白皙,但兄妹俩依然很像,是任谁一看便知的血脉相连。 陈琰的呼吸几不可闻地滞了一瞬。 照片上的两个孩子,不知为何,都让他隐约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尤其是温清澜,那双弯起的眼睛,那唇角微扬的弧度……虽然气质迥异,但那份轮廓上的相似让他有些出神。 “看什么呢?”温珩之再次确认完,抬起头,正好捕捉到陈琰凝视照片的目光。 陈琰收回视线,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语气平淡:“哦没什么,原来你和温医生小时候,还是挺像的。” 温珩之闻言,也看向那张照片,随即无所谓地笑了笑:“人大十八变嘛,变着变着就不像了”他放松地靠着椅子继续说:“家里就我们两个孩子,我都觉得有些溺爱我们了,尤其是对小澜,恨不得把星星月亮都摘给她”他话里带着对妹妹的亲昵调侃。 “但你们都很优秀”,陈琰说道,这话不全是客套,温珩之的能力他在东线见识过,温清澜年纪轻轻便是战地医院的高级医师,这绝不仅仅是家族荫庇的结果。 陈琰靠在桌边,继续静静听着他小时候的一些事,思绪却有些飘然。 温珩之,温清澜,他们生来就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一切,而他陈琰呢?他和陈诺只是福利院里无人问津的野草。 记忆里的童年是灰暗的,是永远吃不饱的饥饿感,是冬天漏风的窗户和单薄破旧的被褥,是为了半块发硬的面包能和比自己高大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他们像石缝里挣扎的虫子,拼了命,只是为了活着。 福利院有规定,不再收养年满十四周岁的孩子,这意味着到了年龄,他们就会被扫地出门,自生自灭。唯一的“出路”,就是每年那些权贵们象征性前来“挑选”的日子——那是一场所有适龄孩子挤破了头的表演,每个人都竭力展现出自己最“有用”、最“乖巧”的一面。 富人们用最低成本换取社会声誉的道德游戏,收养几个无足轻重的孤儿,就能有个“乐善好施”的标签,太划算了。 可他不能埋怨世界的不公。 因为他们就是那场游戏中极少数的“幸运儿”。 他们被陈家选中,脱离了那片泥沼。 明明他性格孤僻冷硬,本是最不讨喜的类型,却得以接受顶尖的教育,穿上笔挺的军装,如今甚至能和温珩之这样的天之骄子平起平坐。 那些没被选中的孩子呢?男孩大多年纪轻轻就前往战场,然后死在前线;女孩成为舞女在霓虹中等着被赎走。 他是最没有资格喊不公的人,他所有的今天,都是命运近乎奢侈的馈赠,他早就失去追问“凭什么”的权利。 他才应该被质问“凭什么”。 “走吧,吃饭去”温珩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打断了他沉沦的思绪。 陈琰刚要点头,温珩之的个人终端就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通了电话:“小澜——嗯,刚忙完,行啊,你在哪儿?” 北区的规划如此,指挥中心、主要战地医院以及大部分公职人员公寓,都集中在相对安全的核心辖区内,彼此距离很近。 温珩之笑着应下:“好,那你找个地方,发定位给我,我马上过……”他话说到一半,看了眼旁边的陈琰,忽然改了主意,“等等,陈琰也在,我叫上他一起了”。 陈琰微微蹙眉,觉得不妥,低声道:“你们吃饭,我去不合适”。 电话那头的温清澜似乎也顿了一下,但很快便传来带着笑意的回应:“……没关系啊,陈上校也一起吧,人多热闹些”。 温珩之不由分说,揽住陈琰的肩膀:“听见没?小澜都说没关系了,走吧走吧,一个人吃食堂多没劲”,他对着终端说了句“我们马上到”,便挂了电话。 陈琰看着温珩之不容拒绝的态度,又想到那种与温清澜相处时莫名的熟悉感,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推辞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那,走吧”他听见自己说。 阳光有些刺眼,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地上,与温珩之并肩而行。 第7章 变化 餐厅选在离指挥中心和战地医院都不远的一家私房菜馆。陈琰和温珩之到的时候,温清澜已经在了,正低头看着菜单,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光。 落座点餐,气氛比陈琰预想的还要自然一些,温珩之和温清澜的关系冲淡了陈琰本能的拘谨。 菜品陆续上桌,一碗鸡蛋羹被服务生小心放在温清澜面前时,她很自然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块送入口中,眉眼间似乎都舒展了些许,看得出是真心喜欢。 陈琰握着水杯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也尝了自己面前一样的,两人都很喜欢这道菜。 坐在对面的温珩之也注意到了,笑着打趣:“我记得你小时候挑食挑得厉害,保姆为了让你吃个鸡蛋,能追着你满屋子跑”。 温清澜动作一顿,抬起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语气带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茫然:“是吗?我都不记得了,可能……人大了,口味真的会变吧”。 陈琰没有插话。 口味会变,就像温珩之说的,相貌也会变,一切其实都如此合理,合乎成长的逻辑。 可为什么—— 话题很快被温珩之引开,说起了临近新年的一些琐事,战区虽然紧张,但年总要过,问温清澜想要什么新年礼物,又调侃陈琰过年要不要一起去温家凑热闹,陈琰客气地婉拒,只说军务繁忙。 一顿饭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 临走时,温珩之对温清澜交代:“我这周末回家,爸妈念叨了”。 温清澜点头表示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正如陈琰所言,军务异常繁忙,收官战的阴影笼罩在北区上空,各项准备工作千头万绪。陈琰和温珩之几乎每天都熬到深夜才离开办公室,陈琰有意无意地,会留意一条路,但没人出现过。 周末。 老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沈淮序也在,他坐在温清澜身边的沙发上,姿态放松,温明远和叶歆看着眼前这对璧人,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满意。 叶歆拉着温清澜的手,语气温和带着欣喜的规划:“马上又要过年了,过了年,你和淮序的事也该正式提上日程了,订婚的细节,妈这边可以先帮你看着,你喜欢什么样的场地、礼服,都可以慢慢想了”。 在所有人,包括温清澜自己曾经的认知里,她和沈淮序的结合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们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即使沈淮序十六岁出国留学,隔着浩瀚大洋,两人的感情也未曾因距离而褪色,靠着不间断的通讯维系着那份默契与思念。 唯一的犹豫只有温清澜那孱弱的心脏,她一直害怕,害怕自己这具不争气的身体终会等不及沈淮序,将那份美好的感情消磨在无休止的病痛与担忧里。直到十九岁,那场成功的心脏手术仿佛神迹,将她从死亡的阴影下拉回,也彻底消除了她心中最后的顾虑,康复后,他们顺理成章地走在了一起。 沈淮序闻言,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柔笑意,看向温清澜,目光专注:“伯母,这些事情都不急,一切都依清澜的意思来”他的体贴一如既往。 然而,温清澜却微微垂下了眼睫,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撒娇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妈……现在说这些还有点早了...” 话音落下,客厅里有瞬间的凝滞。 沈淮序嘴角的笑容未变,但那笑意之下的光芒,几不可见地暗淡了一瞬,但他很快便自然地接过话头,语气轻松,仿佛刚才那细微的裂痕从未存在:“是,清澜说得对,确实不用太着急,我们都还年轻,以事业为重更好”。 他巧妙地将原因引向了工作,给了彼此一个体面的台阶。 叶歆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沈淮序,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着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 陈琰回到了空旷的公寓,他没有开大灯,只亮了厨房一盏昏黄的灯。自己动手,做了一顿极其简单的晚餐:一碗蒸鸡蛋羹,一碟清炒青豆,一碗米饭。 吃完饭,清洗好碗筷,他又坐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处理完必要的公务,他去浴室冲了个澡,水汽氤氲中,他轮廓分明的脸显得有些模糊。擦干头发,他走到床边,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相框上。 相框里的照片颜色有些泛黄,但相纸是崭新的——是旧照片重新扫描冲洗的。 照片上,两个瘦削的少年少女并排站着,背景是福利院斑驳的墙壁。女孩比男孩略高一点点,两人都穿着崭新的衣服,身形单薄,但眼睛却很亮,带着那个年纪不该有的早熟和一丝对未来的茫然。 是十四岁的陈琰和陈诺。 陈琰伸出手指,极轻地在那张年轻的脸上拂过,指尖传来玻璃冰凉的触感。 “晚安”他低声说,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 晚饭后,沈淮序因临时有事,并未留在老宅过夜。 温清澜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车离去,夜色中,她站在冰冷的石阶上,能清晰地感觉到沈淮序离开时那份克制的、与往日不同的沉寂。她心里有些乱,一种莫名的空洞和细微的愧疚感萦绕不去。 可最终,她只是说:“晚安”,沈淮序没有被挽留。 夜色如墨,温宅二楼的阳台隔绝了室内残余的暖意,温清澜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羊绒衫,双臂环抱倚着栏杆,清冽的寒风拂过她的面颊,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冷,只是凝望着远处城市断续的灯火,眼神清明而冷静。 一件厚实的外套忽然稳妥地披在她肩上。 温清澜回头,轻轻说了声:“哥”。 “和淮序出什么问题了?”语气是平直的询问。 温清澜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缓缓说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 在她二十三年的生命里,沈淮序是除了大哥和父亲之外,与她最亲近的男人,拥有着无可替代的位置和绵长的时光,她一直认为,那份深刻的情感是一份理所当然的爱。 可是—— 第8章 大哥 “我现在——还不想结婚,不想和淮序结婚”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对自我的怀疑。 温珩之微微挑眉,有些意外于她的直白。 温清澜侧过头看向他,清亮的眼眸里蒙着一层混杂着困惑与清晰的愧疚:“哥,你说我,我是不是……变心了?”这句话问得有些艰难。 她没有爱上别人,可是她确实不爱沈淮序了。 温珩之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手,像小时候安慰她那样,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 “清澜,”他的声音沉稳而包容,“跟着你自己的心走,没有什么事是‘应该不应该’,或者害怕辜负谁的期待就去勉强自己,一辈子太长了”。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你小时候身体不好,爸妈总提点着我,我总是事事都想替你挡在前面,那时候你也乖,总跟在我后面,我说什么你都听。”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怅然,“可现在,你早就长大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骄傲,也有一丝感慨:“变得有主见,变得勇敢,...”他顿了顿,“你应该忘了,小时候你看到血就会吓得哭鼻子,结果你现在却当了医生,你确实变了太多,清澜。”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变得无比郑重和温暖:“但无论你怎么变,你都是我最亲的妹妹,哥永远站在你这边。” 温清澜觉得大哥太久不见,人都变得娇气了,眼眶有些微微发热。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股酸涩压了下去,抬起头,看着身边总是高出自己半个头、如同坚实壁垒般的大哥。 “谢谢你,哥”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几分安定。 温珩之笑了,伸手习惯性地想揉她的头发,却在半空中改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语气带着亲昵的纵容:“傻丫头”。 明明是一同来到这世上的孪生兄妹,可就是大哥一直在前面领着,在后面护着,这早已成为一种根植于血脉的本能,与岁月长短再无关系。 --- 几周后。 晚上,温珩之的公寓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烟草混合的气息。沙盘上,插着几面代表不同部队的小旗,陈琰和温珩之刚结束一轮激烈的推演,正就某个战术细节进行最后的确认。 温珩之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温清澜,便随手接起,按了免提, “小澜?” “哥,你不是说让人给我送相册吗?我可是等了好几天了”温清澜的声音温和带着笑意。 温珩之恍然道:“哎,看我这记性,忙晕了,明天就给你”。 “算了,”温清澜的声音有些忽近忽远“我今天刚好下班早,我过去拿吧,反正离得不远”。 “行,那你过来吧,正好”温珩之看还在看沙盘的陈琰一眼,“陈琰也在,晚上一起吃饭,我下厨”。 挂了电话,陈琰没什么表示,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轻轻敲击了一下。 由于温珩之这层关系,这段时间以来,陈琰和温清澜见面的次数确实多了不少。不知不觉间,即使没有温珩之两人见面时能自然地点头打招呼,偶尔甚至能就战地医院的情况或北区的风物简单交谈几句。 这种熟络的速度,让两人心底都偶尔会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没过多久,门铃响了,温清澜来了。 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低领毛衣和深色长裤,外面套着件驼色大衣,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脸上带着些许从室外带来的清冽气息。 “陈琰”她看到陈琰,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陈琰也点了点头:“温医生”。 温珩之把早就找出来的厚厚相册递给她:“喏,东区那几年的都在这里了,你自己看吧。我和陈琰还有点尾巴要收一下”。 温清澜接过相册,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低头翻看。温珩之和陈琰则回到了有沙盘的书房,继续刚才未尽的讨论。 书房的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两人低沉的交谈声。 温清澜一页页翻看着相册。 东区各地的春夏秋冬,还有不少温珩之和战友们的合影……一张张照片记录着时光的流逝和地域的变迁。 看着看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悄然爬上心头。 明明她从未去过东区,可照片上的某些场景,都让她产生一种模糊的、仿佛亲身经历过的错觉。 更让她奇怪的是照片里的人。 哥哥的战友很多,合照里出现不少陌生的面孔,她对那些人都毫无感觉,可每当翻到有陈琰的照片时,她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多停留片刻。 照片里的陈琰比现在更年轻些,眉宇间的青涩尚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经具备了如今的锐利和沉稳。或是在训练场上满身尘土,或是与温珩之勾肩搭笑着,又或是独自一人靠在装甲车旁,望着远方。 看着这些定格的瞬间,温清澜心里泛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对哥哥朋友的普通好奇,也不是对一位年轻军官的单纯欣赏,而是一种……更难以言喻的,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牵扯着的, 书房里的讨论终于告一段落。 温珩之伸了个懒腰:“行了,差不多了,你们坐会儿,我去露一手,难得今天有空。”他说着,率先走出了书房。 陈琰又在书房里整理了一下刚才讨论的记录,耽搁了几分钟。等他确认无误,关上书房的主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壁灯悠晃,才转身走了出来。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客厅。 温清澜还坐在沙发上,微微低着头,专注地凝视着摊开在膝上的相册。柔和的灯光勾勒着她优美的侧脸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鼻梁挺秀,唇色是自然的嫣红。她安静坐在那里,沉静、美好,与记忆中那个模糊却深刻的身影,重合着。 陈琰的脚步顿住了,握着门把的手微微收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时间忘了动作,也忘了周遭的一切。 “陈琰,帮我拿一下……”温珩之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打破了这片静谧。 陈琰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竟然失神了这么久。 几乎同时,或许是听到了温珩之的喊声,或许是察觉到了那道凝视的目光,温清澜也抬起头,朝书房门口看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在一起。 陈琰清楚地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与自己类似的、来不及掩饰的怔忡。他心头一跳,一种被撞破的别扭和尴尬迅速涌了上来,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略显生硬地朝厨房方向应了一声:“来了”。 说完,他便不再看温清澜,迈开脚步,有些仓促地走向厨房。 温清澜望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册光滑的页面。 第9章 结束 新年临近的寒意愈发刺骨,战地医院的人手愈发紧张,温清澜走出医院大楼时,夜色已深得如同浓墨。连续高强度的工作让她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意,冷风一吹,她不自觉地裹紧了外套。 一声短促汽车喇叭声在旁边响起。 温清澜循声望去,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路边,驾驶座的车窗降下,露出沈淮序温润却难掩疲惫的侧脸。 “清澜”他推门下车,肩头似乎还沾染着夜露的湿气,显然已等候多时。 “淮序?”温清澜有些意外,脚步顿住,“你怎么来了?” “正好路过,想着你可能还没走”沈淮序笑了笑,替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动作一如既往的体贴,“上车吧,外面冷”。 车内开着充足的暖气,与外面的严寒形成两个世界,温清澜系好安全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率先开口,声音带着歉疚和掩饰不住的疲惫:“抱歉,最近实在是太忙了,连你的电话都没来得及接”。 仔细算来,两人确实快一个多月没见过面了。她晚上偶尔看到他的未接来电和信息,累得手指都不想抬,往往只回一句简短的“在忙,晚安”。 “没事,”沈淮序目视前方,启动车子,声音温和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辛苦了,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却不是往温清澜公寓或者他们常去的餐厅方向,温清澜起初还有些疑惑,但连日积累的困倦如潮水般涌上,加上车内暖意熏人,她靠在椅背上,意识渐渐模糊,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下,她才恍然惊醒,“到了?” 温清澜看向窗外,是一家装潢雅致、带着明显东洋风格的餐馆,门前的石灯笼散发着朦胧的光,这地方离市区和她家都很远。 “怎么……来这么远的地方?”她有些不解。 沈淮序已经下了车,绕过来为她开门,语气平淡:“听说这里的料理不错,想来试试”。 餐厅里很安静,这个时间点客人已然不多。他们选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 点餐,等待,上菜,过程里,两人只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关于天气,关于年关将近的琐事。 气氛有种微妙的凝滞,仿佛有什么东西隔在中间。 温清澜没什么胃口,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饱了?” “嗯,最近没什么胃口” 沈淮序看着她几乎没动过的食物,也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是温柔的,却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烬,带着难以忽视的落寞。 “清澜,”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却直接地看向她,“我们……是不会结婚了吧?” 温清澜猝不及防,被他这句话问得怔在当场,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沈淮序看着她沉默的反应,反而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无尽的苦涩。 “我们在一起后,好像从来没吵过架,也没一起去过太多地方”他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看着你从病怏怏的小姑娘,变得健康,独立,优秀……可我们两个人,却好像越来越远了”。 温清澜的心脏像是被细细的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酸胀感,她垂下眼睫,声音有些低哑,带着清晰的愧疚:“……抱歉。” 沈淮序的眼眶瞬间红了,但他极力克制着,只是微微偏过头,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稳:“在你心里,我是不是……跟珩之是一样的?是哥哥,是亲人,对吗?” 温清澜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无法,也不想欺骗他。 最终,她只是艰难地重复了一句:“可能……可能真的是我太忙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那个两人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愿先触碰的锁。 沈淮序深吸一口气,再转回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大部分平静,只是微红的眼眶泄露了他的情绪。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清澜,我们分手吧。” 预料之中的答案,真正听到时,心口还是像被钝器重重击打,温清澜感到一阵强烈的惭愧和难过,可她知道自己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 她的沉默,她的犹豫,早已是最好的答案。 沈淮序看着她眼中同样涌起的泪光,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当不了第二个珩之,抱歉……我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继续困住你。” 话音落下,两人都已是泪流满面。 沈淮序猛地摘下眼镜,用手掌掩住脸,肩膀几不可见地耸动。温清澜也忍不住闭眼,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确实不舍,这份贯穿了她几乎整个青春岁月的感情无法轻易割舍,可是,有些东西,在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时候,就已经悄然改变了。 时间在沉默的泪水中流逝。 过往的回忆如同默片在沈淮序脑海中疯狂闪回——幼时并肩弹奏钢琴的稚嫩身影,他推着坐在轮椅里苍白瘦弱的她看遍庭院风景,隔着浩瀚重洋在深夜互道晚安的依赖与思念...... 那是多久以前呢? 沈淮序很快调整好失态,他重新戴上眼镜,除了微红的眼眶,脸上已看不出太多痕迹。他拿起纸巾,轻轻递给温清澜。 “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却冰冷的城市夜景。 到了温清澜公寓楼下,车子停稳。 “再见”沈淮序轻声说。 温清澜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再见”。 沈淮序看着她转身,在原地停留了几秒,然后开出公寓区,他猛地踩下油门,车子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冲了出去。 他一路狂飙,直到将车开出几公里外,在一个无人的路边猛地刹停。 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无力地趴在了方向盘上,身体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压抑已久的呜咽声终于冲破喉咙,在密闭的车厢内低徊。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今天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五年,温清澜不会记起来了。 彻底结束了。 第10章 新年 “温医生,三号救护所那边催了好几次了,那批血清的批文要是再下不来,后续的急救方案恐怕……”年轻医生抱着文件夹,眉头紧锁,语气难掩焦急。 温清澜从一堆病历中抬起头,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战事吃紧,前线医疗物资的调配更是争分夺秒,任何环节的卡顿都可能意味着生命的流逝。 “我知道了”她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批文卡在哪个环节了?” “好像是联合指挥中心后勤保障处,最后一道复核手续”。 指挥中心,温清澜沉吟片刻,随即说“我知道了,下午我去弄”。 临近傍晚,指挥中心大楼里显得有些空旷,大部分人员都去了食堂或休息室,走廊里静悄悄的,温清澜穿着工作时必需的平底鞋,走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脚步声被吸收殆尽。 她穿过主厅,走向通往高层军官办公室的通道。 接近温珩之的办公室,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莫名地放慢了下来,经过一个虚掩着门的办公室时,缓缓停住了脚步。 门没有关严,留下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她站在原地,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定住。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谈话或办公的声音。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用指尖非常轻、非常缓地,将那道虚掩的门缝,推开了一点点。 午后的夕阳偏移到一个很好的角度,金红色的、毫无保留地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将整个房间浸染在一种温暖而慵懒的光晕之中。 一个人正趴在临窗的办公桌上,似乎睡着了。 是陈琰。 他侧着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脸朝向门口,夕阳勾勒出他清晰利落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平日里总是紧抿着、显得过分冷硬的唇线此刻微微放松,透出一种难得的、毫无防备的柔和。他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未能完全舒展,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光影在他深刻的五官上跳跃,将那不常见的脆弱与安宁放大了。 温清澜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 走廊外的世界寂静无声,只有光影在悄然移动。 又是一种陌生的、酸涩而又柔软的情绪——。 温清澜没有过多停留,她极其缓慢地,用同样轻的动作,将门恢复到之前那道虚掩的状态,离开了。 --- 后天就是新年,军部提前举办了跨年晚会,设在一个旧式歌剧院内。水晶灯折射出璀璨光华,将将官肩章上的星徽与女士们佩戴的珠宝一同照亮,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几乎让人忘却了这座城市边境的满目疮痍。 北区大部分地区实现停战,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让今夜的宴会更多了几分庆祝与对未来的期许。 几位高层将领的讲话简短而有力,赢得了阵阵掌声,讲话结束,舒缓的乐曲响起,人们便三三两两散开,各自聚集成小圈子低声交谈,气氛松弛下来。 温清澜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终于,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廊柱旁,看到了那个穿着简洁却难掩灵秀之气的熟悉身影。 “知宁!” 白知宁闻声回头,脸上立刻绽放出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几步迎了上来,给了温清澜一个结实的拥抱:“清澜!可算见到你了!” 两人是大学同学,都是真正的天之骄女。白知宁出身普通家庭,却凭借过人的天资连连跳级,与同样跳级的温清澜成了同窗。 在一众或敬畏、或讨好温清澜家世的人群中,白知宁是唯一一个只因志趣相投而与她亲近的朋友。她性格乐观开朗,像一簇跳跃的火焰,很大程度上驱散了温清澜因常年卧病、自觉命不久矣而积累在心底的阴郁、胆怯与淡漠。 她们曾一起在实习期,不眠不休地救治从前线抬下来的、血肉模糊的伤员,共同经历过生死一线的考验。后来,白知宁选择留在最前沿、条件也最艰苦的一线医院,两人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但情谊却只增不减。 如今,温清澜变得成熟稳重,已能独当一面,而白知宁还是一如当年,笑起来时眼睛依旧弯得像月牙,仿佛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还是那个充满活力的小女孩。 两人寻了一处延伸出去的半圆形阳台,这里远离大厅的喧嚣,只有清冷的夜风拂面。 “等北区全面停战,我就申请调到基地医院来,”白知宁靠着栏杆,语气轻快却坚定,“到时候我们又能一起了”。 温清澜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点了点头:“嗯,我等你”这份期待,冲淡了她眉宇间惯有的冷意。 闲谈了几句近况,白知宁忽然收起玩笑的神色,看着温清澜,语气担忧了些:“我听说……你和沈淮序分手了?” 温清澜目光投向楼下远处依稀的灯火,轻轻“嗯”了一声。 白知宁确实很意外,事实上,所有的人得知消息后,第一反应都是难以置信。 那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得如同童话的璧人,怎么会分开呢? 然而,温清澜的脸上并没有出现白知宁预想中的痛苦或挣扎,反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无比惭愧,却又隐隐透出解脱的平静。 “很意外吧?”温清澜像是对白知宁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确实……对不起他。” 白知宁看着她,没有追问细节,只是伸出手,轻轻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宽慰道:“感情的事外人最难评判了,或许……就是缘分尽了。” 温清澜收回目光,看向白知宁,唇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 “或许吧”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将杯中残余的、带着细微气泡的酒液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人群慢慢往宽阔大厅的边界散去。 庆祝烟花在夜空中猛得绽开。 新的一年。 第11章 第 11 章碰巧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温珩之几乎是闯进来的,他一把扯下肩章有些歪斜的外套,看也不看,狠狠甩在沙发上,力道之大让柔软的皮质沙发都发出一声呻吟。 他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带着血腥气的字眼:“他妈的!” 陈琰跟在他身后,动作看似沉稳地关上门,落锁,但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两人走到窗边,背对着房间,温珩之从烟盒里磕出两支烟,递给陈琰,打火机窜起的火苗,在两人深邃的眼底跳跃了一瞬,随即湮灭。 在新年伊始,利用夜色和北区部分停战后的松懈心理,s国发动了突然袭击,攻击精准狠辣,造成的损失尚未完全统计,但已知人员伤亡极其惨重。 袭击的精准度昭示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北区内部高层有间谍。 这意味着上级的所有指示、命令传达的现有枢纽,从此刻起必须全部暂停使用,内部清洗与重建迫在眉睫。而就在刚才的紧急会议上,应对此次危机的最终方案虽未正式敲定,但雏形已现——必须有一位足够分量的高级军官,亲自带领一支精干指挥小组,前往最前沿,重新建立临时的、可靠的指挥链路,并协调各部进行反击。 偷袭。 陈琰吐出白色的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的侧脸轮廓。 五年前,陈诺便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针对非军事区的空袭偷袭,前一刻或许还在憧憬着手术成功后的未来,后一秒就在毫无防备中,连同希望一起化作了灰烬和无法拼凑的残骸。 历史仿佛一个恶意的轮回,再次在北区的上空重演。 压抑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短。温珩之坐到沙发,猛地抬手抹了一把脸,强行将翻腾的怒火与挫败感压了下去,声音还带着未消的沙哑和余怒,却已经恢复了基本的冷静:“刚才会议的初步方案……” 他话没说完,陈琰将还剩半截的烟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动作干脆利落。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冰冷和某种下定决心的锐利。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去”。 温珩之霍然抬头看向他,眉头紧锁:“陈琰...” “我必须去。”陈琰打断他,语气平静得近乎残酷。 温珩之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无话可说。 他也明白,只有两人是最新上任的上校,对原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涉入不深,相对而言‘干净’一些,温珩之在北区的身份太容易被盯上,也更容易被内部的人下绊子。 这确实是个极度危险的任务,但同样,一旦成功,便是扭转战局的关键,是不容置疑的天大功绩。 于公于私,他都没有更好的理由阻止,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较量权衡。 最终,温珩之狠狠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发出一声闷响,颓然又沉重地点了下头。 “好”。 陈琰看向远方,拳头紧紧握着。 --- 前线的战局在铁与血的鏖战中,终于被一点点掰回,如同在浸透鲜血的泥沼里,艰难地竖起了一面残破却屹立不倒的旗帜。 夜晚短暂地降临,带来了片刻的喘息,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硝烟、消毒水和淡淡血腥气混合的复杂味道。 陈琰从临时指挥所的低矮楼房里走出来,想透一口气,连日的神经紧绷和高速决策,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绕过楼房,走向后面一片在战火中侥幸残存的小广场,这里曾经或许是附近居民休憩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秋千和锈蚀的健身器材,在清冷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的脚步在触及广场边缘时,蓦地停住。 一个身影坐在其中一个秋千上。 是温清澜。 她穿着沾了些许尘土的白色医师袍,外面套着深色的棉服,头发有些松散地披在肩头,正微微仰着头,靠着冰凉的秋千铁链,任由秋千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轻晃。 她闭着眼,唇间轻轻哼着一支调子很老的、带着几分童稚气息的歌谣: “蝴蝶飞,月亮睡,花儿不要悲伤……” 周围万籁俱寂,只有夜风拂过断壁残垣的细微声响,衬得她哼唱的旋律格外清晰。 蝴蝶飞,月亮睡,花儿不要悲伤…… 在东区那个同样破旧的福利院小操场上,残破的秋千咯吱作响。 瘦小的陈诺和他并排坐在冰冷的秋千板上,小腿悬空,随着晃动轻轻摇摆。 陈诺用她带着柔软的声音,轻轻地哼着。 花儿不要悲伤... 两个孩子在昏暗的光下靠着彼此。 温清澜似乎察觉到了视线,哼唱声停住。她睁开眼,循着感觉望过来,看到了站在阴影里的陈琰,微微怔了一下,但没起身,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 “上校”。 陈琰回过神, “温医生”。 他走到她旁边,没有客气,直接在另一个空着的秋千上坐了下来。两个秋千之间隔着一点距离,他侧过身,便能与她微侧的面庞相对。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陈琰问,目光落在她难掩倦色的脸上。 温清澜依旧靠着秋千链,没有起身,只是将目光随意地落在他身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懒:“人手不够,就过来了”。 陈琰没继续问。 温清澜顿了顿,反问他,语气很轻,像羽毛, “你不也来了吗?” 其实即使她在基地医院挂个虚名,也无人敢置喙,可她偏偏来了。 陈琰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得格外清晰的侧脸,那眉宇间除了疲惫,还有一种莫名地, 固执。 他不知为何,心底某处微微一动,竟不自觉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短,几乎听不见:“那辛苦了”。 “不敢当”温清澜淡淡回应。 陈琰并非客套。对方军队投入了一种新型武器,特殊的子弹造成的伤口会引发严重的凝血障碍,导致士兵死亡率直线上升,这才紧急从总部和各基地医院抽调了顶尖的外科和血液科医生前来支援。 或许是夜色太沉,或许是连日紧绷的神经也需要片刻的松弛,陈琰看着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忽然问道:“刚才你唱的歌是什么?” 温清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茫然,她想了想,摇头:“不记得了,应该是很久以前在哪里听来的吧,忘了”。 陈琰点了点头,没再追问,这歌谣确实不常见,但也算普通,或许很多人小时候都听过,他这样告诉自己。 沉默了片刻,温清澜却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约的迷茫:“陈上校,你小时候……是在哪里长大的?” 陈琰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但并未多想,只当是寻常聊天,回答道:“孤儿院”,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十四岁的时候,我被陈家领养送去读书。读了一年普通学校,十五岁的时候叶姨让我去了军校”。 温清澜轻轻“嗯”了一声。 叶臻是她的姨妈,但她只见过她几次,更没见过十八岁才正式成为姨妈义子的陈琰。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陈琰,那里面困惑的意味更加明显:“可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但她没去过东区,陈琰没来过北区。 陈琰有些愣。 他望向空中那轮清冷的月亮,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很多。可能你以前也见过和我长得有点像的人,碰巧罢了”。 碰巧罢了。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温清澜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温清澜没有再说话,只是顺着他的目光,也仰头望向那轮月亮。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寂静的夜里,时间缓缓流淌。 云朵从一边飘到另一边,温清澜轻轻从秋千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陈琰也随即站起身。 “晚安,陈琰”。 “晚安,温医生”。 夜色浓稠如墨,将两人的身影缓吞噬。 云层又汇聚起来,遮挡着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