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后,前夫天天说爱我》 第1章 恩爱生变 “大人,将军他……”程思忘的马车才到家门,头刚探出来,管家程九的儿子程小文就已经来到马车面前,开口说话却欲言又止。 程思忘下马车的动作一顿,忙问:“佩玉怎么了?” “将军没事,而是他……” 程思忘脸色一变,微愣片刻,转而不太耐烦地开口问:“他又作什么妖了?” 过来接马车的下人闻言,面色一僵。这学士府上下谁人不知自家大人与将军成婚三年恩爱异常,从未说过重话红过脸,可是此时程思忘竟然用着不耐烦的语气说将军“作妖”,看来,前些天的传言是真的了。 车夫程风生是程思忘幼时的伴读,现在的随从,对程思忘最是忠心。他一向不苟言笑,此时见着下人的神色,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下人立马垂下头。 而这一边,欲言又止的程小文也因此更不敢开口了。 程思忘从马车下来,看见程小文的微惧的脸色,转而温声道:“小文,你直言便是。”他本就是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一向与人和善,对家中下人也少有苛责,更何况是程九的儿子。 “将军他……”程小文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把海棠楼的铃儿姑娘带回府了。” 程思忘脸色一变,沉声问:“海棠楼?哪个海棠楼?” 哪个海棠楼?京城就一个海棠楼。 程思忘问这话时,双手早已攥成了拳头。 那海棠楼是京城有名的清吟教坊,教坊里有神女十二。她们不同其他勾栏院的女子那样只是以色侍人。 那十二神女个个是天骄绝色,人人负柳絮之才,歌吟舞技,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非有学问的才子书生不得单独相见。 传说她们还身负武艺,所以常有那些不懂诗书的富贾商人自恃有钱想要一亲芳泽,又有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想耍手段强抢,都未能得逞。也有传言说,海棠楼背后的老板是某位有权有势之人,是以那些想要乱来的人要么销声匿迹,要么受伤残疾。 但,这都只是传说,无人见过她们的武艺,也无人知晓她们背后的老板。然而,无论传说是真是假,这京城里至今没人能欺得她们便是。 尤其是那位铃儿姑娘,最是性情高傲,自命不凡。便是有才有华,再掷千金也未必能得其一见。关于这些,程思忘还是早前从苏瑶那里知道的。 那时候,他以为苏瑶也是听来的,如今看来,他二人原便是旧相识。 程思忘手指蜷缩,平声问:“带回来……做了什么?” “先是在南苑的园子里吟诗作对,后来……”程小文略一停顿,程思忘早已进了府,程小文连忙跟了上去,压低声音道:“后来就一起进了卧房,到现时已有半个多时辰了。” 这话一出,别说程思忘,就连程风生脚步都停了一停。 程思忘脚下加快,程小文小跑着跟上道:“我爹已经给下人尽数安排了事务,又严嘱见了铃儿姑娘的几人不得乱嚼舌根,而他自己则一人守在南苑那边,叫我在大门口等着大人,让大人一回来马上去往南苑。” 南苑原本并不是学士府的,而是与这学士府后园隔着一条巷子的废弃庭院。苏瑶进学士府后,某日登上后园阁楼远眺,看见这宅院言其风景甚好,又因隔着两堵院墙不能置身其中而感惜。 程思忘当即便托人把这废弃庭院买了来,又请工匠拆了两边围墙,使两院相连合二为一。自那以后,苏瑶便常常到南苑品茗练剑,再后来,他连午休也去了那边。见此,程思忘索性把睡房书房一起搬去了南苑,倒是把学士府这边正厢抛在了一旁。 南苑清净,无下人走动。在这里,程思忘与苏瑶花前月下,常常夜兴晨寐,若遇休沐日,甚至整日不得下榻或不出卧房。两人日欲恩爱,程思忘与苏瑶说尽了世上的情话,苏瑶对他亦是。在这里,程思忘与苏瑶见到了彼此致命的弱点,也是在这里,程思忘听到苏瑶无数次对他说“云帆,我好爱你啊!” 我好爱你啊! 甚而今日程思忘去上朝之前,他还听到这句。 那时候他已穿戴整齐,苏瑶却睡意朦胧地拉着他的衣襟,与他讨吻。自前些时候两人因事生了龃龉,直至昨日夜里才终于说明白,欢爱半宿。 此时苏瑶与他讨吻,程思忘自是被惹得情起,偏偏罪魁苏瑶却轻轻推开他躺回了床上,一本正经地提醒:“程大人,再不出门,上朝可就迟了,小心皇上治你罪。” 这都是苏瑶一贯的小把戏,程思忘一边理衣服一边恨得牙痒,笑着道:“治罪?皇上会不会治我罪暂且不论,但是……” “但是什么?”苏瑶也笑着问。 那螓首剑眉,巧笑美目,真真倩兮,盼兮,勾得程思忘心猿意马,恨不得立马将苏瑶就床正法,可是确实不能不出门上朝了。 程思忘转身不再看妖精,道:“但是,待程大人下朝回来一定会治佩玉的罪。” 苏瑶探身笑问:“那么程大人欲治他何罪?” “治他个勾引夫君之罪。”程思忘往门口走去。 苏瑶追问:“那请问程大人要如何罚他这勾引夫君之罪呢?” 程思忘回头,晨曦朦胧之下,苏瑶美得不可方物,他深呼吸一口气道:“罚他面床思过三日。”说完就出门了,不敢再多留一刻。 苏瑶哈哈笑道:“哈哈哈……我好爱你啊我的大人!” 言犹在耳,不过半日。 思绪间,程思忘已经到了南苑门口,程九远远望见便迎了上来,“云帆回来了。”程九是家中老人,曾救过程思忘父亲的命,程思忘对程九很是尊敬,程九也不像普通下人那般称他“大人”。 “九叔,佩玉他和……”程思忘顿了顿,平声道:“和那女子还在里面?” “是。” “多久了?” “佩玉带那位铃儿姑娘回府已有一个半时辰了。” “一个半……”程思忘才开口,南苑里传出“吱呀”开门声,几人循声望去,从里走出一个身着红纱衣天仙般的女子,正是海棠楼的铃儿姑娘,苏瑶同样一身红衣紧随其后。 “佩玉……”程思忘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所见的一幕。 第2章 铃儿姑娘 开门风吹乱了铃儿姑娘一缕头发,苏瑶在旁边伸出右手替她捋了捋,铃儿回眸一笑,苏瑶道:“我的罪过,害你簪子少了一支。” 铃儿道:“确实是你之过,可记得要赔我一支。” “赔是一定要赔的,只是怕你看不上。” 铃儿笑道:“你先赔,再看我看不看得上。” 好一幅才子佳人图,程思忘在一边看着拳头早已攥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二人才是恩爱夫妻。 程九道:“云帆……” 这一声自是被南苑里的两人听见,苏瑶与铃儿姑娘皆是一愣,再一起往这边看了过来。动作之同步,更是心有灵犀一般。 苏瑶脸色只是僵了一瞬,便神色如常地扭头对铃儿道:“铃儿先回吧。” 铃儿也收回了看程思忘的视线,对苏瑶道:“好,记得还我的簪子。” 程风生手已搁在了腰间,他看向程思忘,只要程思忘一个眼神,他立马取剑拿人。 然而程思忘却只是望着苏瑶,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直到铃儿姑娘来到他们面前,启唇道:“程大人,麻烦让一让。” 程小文在一旁看得火起,怒道:“你大胆你……” 可话还没说完,程思忘已然往旁边让了一步,不过眼睛还是看着苏瑶。 “多谢。”铃儿姑娘做了个礼,继续道:“程大人果然如传言般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若能来我海棠楼,定会被奉为座上宾。” “你那个风月场所,我们大人才不会去!”程小文才十五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又被程九宠着受不得什么气。虽然在程思忘面前说话小声,总是又惧又怕,那不过是因为他很敬仰程思忘,以至于生了害怕之心。但是对外,尤其是有程思忘在旁边给他“撑腰”时,他反驳起人来总是底气十足。 铃儿姑娘看也没看程小文一眼,对程思忘再道:“程大人日后若想来海棠楼,随时欢迎。”说着,她从头上又取下一支素银簪子,如瀑的青丝顿时散了开来。 程风生手握上了剑柄,铃儿姑娘看也没看他,便道:“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我不过是想送你主子一个小东西。” 程九几人脸色一变,程风生的剑藏在腰间,又一向做了儒生打扮,以前有过交手的人都做了他剑下亡魂,是以,除了家里人几乎少有人知他会用剑。 铃儿姑娘自是不在意他们心里有多惊讶,而是把簪子递到程思忘面前,道:“程大人,此物收下,算是今日小女子对程大人不住的赔偿了。” 程思忘终于看向了铃儿姑娘。 程小文大声道:“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个……”程九瞪了一眼程小文,程小文才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巴。 铃儿姑娘继续道:“日后无论时隔多久,只要程大人来海棠楼出此发簪,小女子必会出来相见。” 程思忘明显受了刺激,看着铃儿却眼神茫然,像是没有听明白铃儿的话,自然也就没有伸手去接那发簪了。 铃儿早有预料一般,把簪子往程思忘腰带上一插,然后越过程思忘几人出了南苑。 “云帆这……”程九望着铃儿姑娘的背影,也忍不住开口了。 铃儿这时却回头看着程风生道:“知你会用剑,并非你暴露了,而是你家将军告诉我的。”铃儿刻意强调了“你家将军”。 程九几人再次睁大眼睛。程风生看向苏瑶,还是不信与主子恩爱至极的将军会这么做,可是事实摆在眼前,若不是苏瑶主动告知,外人又怎么可能知道他会用剑? “九叔,替我送送铃儿姑娘。”苏瑶开口道。 程九略一迟疑,还是依言领着铃儿出府了。 “云帆,你回来了。”苏瑶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笑着从屋里走出来。 程思忘“嗯”了一声,眼里只有苏瑶的笑脸。 苏瑶有一张很好看的脸,眉如小月,眸含秋波,齿白如银砌,唇红口四方,笑时像灵动妩媚的异域舞娘,不笑时偏又是那西方佛子临世。 方才,苏瑶与那女子在一起如果露出这样笑容,程思忘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如此站在这里。 “近日朝堂事务多,你回来得总是很晚,倒是今日早了许多。”苏瑶来到程思忘面前,敛了笑,担忧着问:“脸色怎么这般不好?皇上还是不愿给我复职?” 程小文嘀咕道:“脸色怎么不好?将军你自己难道不知道?”程小文其实也很喜欢苏瑶,苏瑶还授了他好些武艺,可是再喜欢也比不过程思忘在他心里的地位。 苏瑶看了程小文一眼,“我应该知道吗?” “你……将军你,你平时分明不是这样人,今日怎么这般无赖了。算我认错人了。!”程小文提高了声调。 苏瑶挑眉道:“你才多大,懂什么看人识人?” 小文反驳:“不要以为你多大,不就比我大六岁。” 苏瑶笑道:“也是。不过我像你这般大时可已经独自一人夜踹敌营,取了敌将首级,得了中郎将之职。” 小文“哼”了一声,刚要再说,却被程风生看了一眼,只好闭口不言了。 苏瑶见他不说话了,笑了笑看向程思忘。 程思忘终于开口了,他用平板的语气问道:“那是谁?” “嗯?”苏瑶略一思考,看向程思忘身后早已不见的铃儿的身影,恍然大悟。 程思忘略略提高了声调,语速也快了些,再次问道:“那是谁?!” 说完也不等苏瑶回答,再次用更大声音问:“我问你,刚才那是谁?” 苏瑶答:“海棠楼的铃儿姑娘。” “她来作何?” “无他。意气相投,引为上宾。” “意气相投,引为上宾……”程思忘闭上眼睛,嘴角微微抖了几下,才再次开口道:“引为上宾,要引到卧房?!在那卧房里……你……与她二人,做了什么?” 苏瑶掀起眼睑,冷声问:“大人以为我二人做了什么?” “我以为?白日昭昭,你们孤男寡女,房门紧闭,半个时辰之久,你竟问我以为?佩玉,你……”程思忘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却又像是没了气力一般,口里再说不出一个字。 苏瑶冷笑一声,须臾转而哈哈大笑,然后道:“方才大人是不是要问我,上宾怎么引进卧房?哈哈哈……程大人莫不是忘了,当初你引我为知己,不就是把我引进了卧房哈哈哈……” 第3章 那一夜 程风生猝然睁大眼睛。 四年前,自己主子在街上偶遇苏瑶便惊为天人,接着几天便念念不忘,以不能认识苏瑶为憾。幸好很快主子便在朝堂上见到了苏瑶,因为两人年龄相仿又都有忠君爱民之心,两人很快成了知交好友。 既是好友,自是免不了宴请相聚,这本是平常。可有一日,酒喝一半,程思忘忽然叫人又送了很多酒到宴席上,并秘密叮嘱人在卧房准备一些东西。 之后,主子便引酒醉的苏瑶进了卧房,自那日后两人从知己好友变成了胶漆夫夫。三年恩爱夫夫,学士府有目共睹。可如今苏瑶却再提这话,还拿眼前这事相提并论,是为何意? 报复?三年都是装的? 答案暂时不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苏瑶这就是承认了,承认他与那海棠楼的女子有苟且之事。 程风生看着苏瑶,他很清楚苏瑶武艺比他高很多,但哪怕是死在苏瑶手里,他程风生也绝不允许自己主子受此侮辱。 “苏佩玉!”程思忘怒声喝断苏瑶的大笑。 苏瑶收了笑冷冷地看他。 程思忘看着苏瑶,双眼含泪。 当年,他请苏瑶过府相聚,酒足饭饱朦胧烛光下,他看着苏瑶,忽然就生出了歪念。他自小见过美女娈童无数,可从没有哪一个让他产生这种冲动。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不会被声色所惑的人。 可就是那么奇怪,这个被他引为知己的男人让他有了不一样的体验。 也许是酒醉人胆,他开始有目的地给苏瑶灌酒,在苏瑶醉后他把他扶到了自己的卧房里。 不过,之后他却没有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他根本不敢越雷池半步,不敢对苏瑶做出任何不敬的行为,只敢在一旁尽心尽力地看守着。 酒醉后的苏瑶并不像平日那般成熟稳重。醉了的苏瑶更像少年了,一会儿恶心要吐,一会儿喊渴要喝水,一会儿吵闹着要洗脸。 这样的苏瑶他不但没有生出一点不耐之心,反而觉得可爱至极。一辈子被人服侍的他,老老实实服侍起了苏瑶,还甘之如饴。如此,他的那些歪心邪念自然也就消褪得一干二净了。 苏瑶洗过脸后乖顺了许多,却又拉着他的手不放要他讲故事,“唯命是从”的他坐在床头给苏瑶讲起了睡前故事,讲着讲着自己也跟着犯了困。 谁知在他昏昏欲睡时,苏瑶忽然坐起来大声喊热,又要脱衣又要沐浴。若只是说说也就罢了,偏还动起了手,他拦也拦住不住,反被苏瑶说:“云帆你好没意思。我热,我要沐浴……” 他还没回话,“唰”地一声,苏瑶就把自己外衣撕坏了,并以命令的口吻道:“我要洗澡,你给我洗澡!” 看着衣衫不整的苏瑶,他那些好容易消褪的邪念瞬间就升了起来,但他还是很有理智拉过被子给苏瑶盖上了,并温声道:“佩玉,你醉了,睡觉吧。” “我要洗澡。我没醉,我要洗澡。”苏瑶掀开了被子,这一次连带着里衣也被扯开了,白皙的胸膛就这么闯入他的眼帘。 一瞬间,他的血气上涌直冲脑门,可那醉鬼却毫不知情,还眨着无辜的眼神看他。 他撇开视线,不再与他直视,一边无奈道:“小祖宗,别折磨我了。” “我是要你给我洗澡,怎么就是折磨你?” “你此时就是在折磨我。”他叹了一口气,“你要洗澡,为兄马上去吩咐人烧水给你洗澡。” 他才刚要起身,就被苏瑶拉住,“那你还进来吗?” 那样子简直是狐狸精一样,惹得他心神荡漾,差一点失了理智。 “嗯?”苏瑶追问。 “你洗澡,为兄自然不进来了。” “你我同为男人,我洗澡你为何要回避?我们难道不是知己吗?” 他无奈极了,真的很想俯身压下去,可他不能。 “我不要别人洗,就要你给我洗。”苏瑶从床上下来,歪歪扭扭地来到他面前,“我就要你给我洗。” “……”他只是想了下就连呼吸都变得紊乱,“小祖宗,饶了我吧。我错了,我不该……” “不该?”苏瑶抓着他的衣领,“不该什么?不该想对我做点什么?” 闻言,程思忘一个激灵,刹那间身心都彻底凉了下来。苏瑶能以赫赫战功成为当朝最年轻的车骑将军怎会看不出来他灌酒时的居心不良? “……对不起!”他诚挚道歉,无论苏瑶接受与否,自己起了这样的歪心邪念,还想要付诸行动,就是不对。 “对不起?” “……”程思忘叹了一口气,罢了。今晚生这邪念,归根到底是自己心不够正,心不正,又岂是正人君子?不是君子,又怎配与苏瑶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做知交好友? “佩玉,无论你原谅与否,我在此发誓,若我胆敢再对你生出非分之想,我便出家为……” 不等他说完,苏瑶拽了一下他的衣领。 他疑惑看着苏瑶。 苏瑶仰头看着他,抓着他的衣领,把他一步一步往前拉,一边后退着道:“那你便是说你现在或者以前对我有非分之想了。” “我……是!”他没法否认。 “是?”苏瑶并不生气,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很是妩媚,看得他心晃神移。 他一边看着苏瑶,一边在心里叹道:冤孽啊!这和尚是要当定了。程家一脉要断于我矣。 此时他已经被苏瑶拉到了床前,不能再走。 苏瑶忽然凑近,嘴唇几乎就要擦着他的下巴,问:“你对我有何非分之想?” “我……”他慌了。 而苏瑶却又笑了起来,然后忽然抓住他的一只手按在了自己衣服敞开的胸膛上。 “是这样吗?” “……” 苏瑶又踮脚,热气自他下巴一路萦绕到了耳边。 然后他听见苏瑶道:“程大人,你发誓前也该问问当事人意见吧。” 闻听此话,他又惊又喜地想扭头去看苏瑶,可又怕自己想岔了,所以不敢动,并且什么也不敢说。 “听着……”苏瑶猛地一转身,将他推到了床上,再俯身压了上来,继续道:“程大人,我很高兴你对我有非分之想。” 第4章 和离 “怎么?程大人不想承认?”苏瑶止了笑。 程思忘的怒气早在回忆里消散,闻言只是看着苏瑶不语。 苏瑶也不管他回答不回答,只是状似无意地看了程思忘背后的学士府树木葱郁的园林一眼,平声静气地道:“云帆,事已至此,你我就此和离吧。” 程思忘眼眸蓦地睁大,苏瑶说完便转身回了南苑。 程小文震惊地看着两人,像是问程思忘,但更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将军,将军……他什么意思?他是承认了?” 程思忘望着苏瑶的背影,对程风生和程小文道:“你们都下去吧!” 程小文张了张嘴,但还是没敢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程风生却像是没有听见程思忘的话一般,愤怒地看着苏瑶,就在他手腕微动时,程思忘出手按住了他的手。 程风生抬眸看向程思忘,很是不甘地喊道:“大人!” “下去吧!”程思忘放开了程风生。 程风生与程思忘僵持一阵,最后还是依从命令离开了。 就这么一会儿,苏瑶去而复返,不过手里却多了两把剑。那是苏瑶的佩剑,一雄一雌的鸳鸯剑。苏瑶曾说要把雄剑给程思忘,并在那以后练剑都只练雌剑了。 然而,此时,苏瑶却把雄剑也拿出来了。 “佩玉……” “云帆,就此别过。” “你要走?” 苏瑶点头,“既已和离,我自是不便再在这里住下了。三年来,多谢你恩情厚待……云帆,我虽在学士府住了三载,但这里除了此剑由我带来,其余一应物品都是你添置的。是以没有什么需要我……” “恩情厚待?”三年恩爱夫妻,最后竟只换来一个“恩情厚待”,程思忘气笑了,然后道:“和离,我没有同意。” 苏瑶笑了笑,“程大人,你莫不是忘了,你我同是男人,当初成婚本就有违礼制,你我从来都算不得夫妻,又何须和离?我说和离,不过是为了好听罢了。然而……哈哈哈哈……今日这事传出去,哪能好听呢?可是,我若不把人领到府上来,你如何肯放我走?” “放你走…放你走…”程思忘喃喃重复两遍,然后道:“佩玉,你当真如此不愿?” “愿?”苏瑶又看了一眼程思忘身后的园林,神情骤变,冷声质问:“程思忘,你不要忘了当初是如何得到我的?我愿,我怎么可能愿?” 闻言,程思忘又想起了那一夜。 当苏瑶按住他后,他又惊又喜。可惊喜来得太快,他愣了好一会儿,总算在衣服被脱完前找回了一点理智。 他凭着这一点理智捉住那双作乱的手,开口道:“佩玉,你喝醉了。若你明日酒醒还是这样想法,我……” 只不过他话还没说完,苏瑶便瞪着他道:“程思忘,你话太多了,还是说你喝醉了不行了?!” 他身体早因苏瑶的动作起了变化,此时被苏瑶话语一激,什么理智,什么有违君子所为,什么出家当和尚的誓言通通被冲动湮没。 他放任自己抱着苏瑶在**的大海里起起伏伏一整夜。在漫天惊涛里他听见苏瑶哭泣,听见苏瑶骂他,他知道自己是那海洋里苏瑶唯一的救生浮木,于是他把自己的所有都给了他,一点不剩。最后他们都被卷起的海浪弄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程思忘喃喃道:“你果然怨我……” 那一夜由疯狂与兴奋编织的梦被第二天晨起苏瑶非常平静的一句“成婚吧”击碎了。 后来程思忘自是与苏瑶成了婚。婚后,两人相处甚欢,恩爱异常。 但三年来,这事却始终是程思忘心里的一个结。有无数次的机会,他想要问苏瑶一句:“若是没有那一夜,你还会跟我成亲吗?”,可他不敢。 如今听到苏瑶如此说,他难过的同时却也松了一口气。 苏瑶道:“程思忘,你见过这世间有双雄成一世夫妻的吗?” 程思忘手指骤然缩紧,“我……” “你住嘴!想我堂堂车骑将军,却被你以男做女,成了你这一介酸腐书生的妻子。程思忘,你凭什么啊!” 程思忘闭上眼无话可说。 “说起来,我一直没问你,自上年我被人莫名其妙地参了一本,至今已近两年,你一路平步青云做到了翰林院承旨,而我却连上朝的机会都没有了。这中间……是不是也有你的功劳?” 程思忘张了张嘴,依然无话可说。 当初朝中有人嫉妒苏瑶,参了苏瑶一本,说苏瑶自恃战功目中无人。 这本是无中生有,但皇上还是问了苏瑶此事是否属实。下朝回府后,苏瑶便与程思忘道:“今日皇上虽然信了我,但自古朝堂最忌结党营私,而你我虽不结党却胜过结党。我二人一文一武身居要职,如此下去,别说那些奸佞小人,便是皇上,也会对我们生出防备之心。皇上生了防备之心,必招来祸患。不若我就此辞去职务,做个闲散之人罢了!” 程思忘自是不同意,苏瑶又道:“可是云帆,虽然如今边疆已稳,但我只要还是将军,就会被派驻边疆,便不能长驻京城,那时,你我二人必然分离,你舍得?你不舍得,我也不舍得。是以于公于私,我退下来,都是最佳选择。” 于是,苏瑶请辞,皇上准了他的请求,收了他的兵权,却还留着将军的头衔。此招更应了苏瑶的猜测。 过后,程思忘问过苏瑶,苏瑶笑着道:“不用天不亮就起来上早朝,正合我意。夜夜被你折腾,实在不想早起。” 苏瑶还道:“没了我,你的仕途就不会再受阻,他们不能再拿我身居要职来掣肘你了。” 后来,程思忘果然一路高升,对此苏瑶也很开心,而程思忘看着他的笑脸,反而愈加愧疚,他总觉得这一切都该是苏瑶的。 可是苏瑶却道:“你是文官,我是武将,你的那些我可干不来。云帆胸有万千韬略,本就是治国之才,这与我有何干系。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关系是有的,本将军作为你的夫人,与有荣焉。” 可是此刻,那个声称“与有荣焉”的他的夫人,却变了说辞。 苏瑶换了语气,道:“云帆,放过我吧!前些日子我便说了,你我的同龄人都已做了父亲,你也该娶真正的妻了。这世上,要做你妻子的人千千万,何苦为难我?放我走吧。” “好……” 第5章 离开 程九送走铃儿姑娘后又有下人问他事务,耽搁片刻一扭头就碰上往府外走的苏瑶。 苏瑶见到他,先行了礼,道:“九叔。” 程九看了一眼苏瑶手里的宝剑,问:“佩玉这是要出去?” “是,但是是离开。以后我就不住这里了,多谢九叔这三年的照顾。” “……离开?可是……”程九想说什么,却被苏瑶行礼的动作堵住了话头。 “保重,九叔。”苏瑶说完离开了。 程九看着苏瑶走出府门,才往南苑去找程思忘。 程思忘还在原地,见他回来,先开口问:“碰见他了?” 程九点头,在一旁站了一阵才道:“云帆,你们……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他去意已决,我又如何能留得住他。三年前便是我强留下他,到如今……”程思忘苦笑了一下,“反而让他对我生了怨恨。” 程九叹了一口气,“但是今日之事……”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程九惊讶道。 “此前他就去过好几次海棠楼了,只是我假装不知道罢了。当初是我动了歪心得了他,他这样龙章凤姿的人本该是知书达礼的美娇娘为配,而不是我这样一个酸腐书生。正如他说,他本该是驰骋疆场的潇洒儿郎,却被我拘在京中不得自由。是以对他这些,即便我心里万般嫉妒,但总想着这样他或许就能永远在我身边了。”程思忘说些话时语气很是平静,可任谁都能从这份平静里听出他的不平静。 程九年岁在那里,终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短暂惊讶后便恢复了正常。刚想再说什么,程思忘已经转身,“九叔,我身上还是朝服,我先去换衣,你叫家中所有人暂时放下手里的事到前院里,稍后我有事要说。” “是。”程九没有立马离开,而是问:“云帆,你更衣,要叫人来吗?” 以前程思忘更衣是有人服侍的,自从与苏瑶在一起,因着苏瑶一句:“云帆的身子,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看呢”就改掉了十几年的习惯。大家都以为是苏瑶接替了这项工作,其实不然。程思忘不但不再让人替自己更衣,还反过来伺候起了苏瑶更衣沐浴,因为他也不愿意除了自己还有别人看苏瑶的身子。 程思忘摇头,“不必了。”顿了顿,又道:“不用去前院,就在你那个小院就行。” “是。” 程九刚做管家时,程老太爷在后罩房给安排了两间专属于程九的屋子,一做休息,一做公务用,这本就属于看重了,毕竟学士府原本还不是学士府,只是个四品官的府邸,并没有那么多的房间。 如今这小院子是学士府与西苑相连后,苏瑶让程思忘在东厢房那边划出来的。按理说,作为佣人,即便是管家也该住在后罩房,程九拒绝过但程思忘却很坚持,并道:“九叔,你和风生都是我的家人,这次虽是佩玉提出,但其实我早有此意,只是总没有个好由头。这次划出来的,不只是九叔有小院,那边西厢房也专划出了一个给了风生。九叔安心住下即可,何况……我与佩玉往后多是要在西苑的,这边主院总不能空着。就还要九叔与风生替我俩好好守着了。” 话到这份上,程九也就不再拒绝。 自那以后,府里若有事要宣布,无论大小,程九都是把人叫到这院里来说,所以下人们听说来此集会一开始还都只是有些许好奇,可眼看着人都齐了,程九却不说事,便有厨房里人道:“九叔,有什么事就说啊!我灶上还熬着将军要的参汤呢。你也知道,将军一向对吃食很上心。” 话音刚落,又有人接话道:“是啊,管家,我还要熨烫衣服,将军说待大人下朝回来就要穿的。” 还有人道:“我也有事,将军……” 程九咳嗽一声,打断了他们,慢声道:“平常也没见你们手上的事这么离不开人。”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程九视线扫视一圈,落在方才第二个说话人的脸上,淡声道:“周妈,大人下朝回来的衣服,你现下还没熨烫好?” “我……”周妈想要辩驳几句,但是程九却先开口道:“大人待大家宽厚,日常事务便是有个纰漏也少有责怪,但这不是大家就可以不用心仔细做事的理由。” 这位周妈是上年才进府的,因着绣工好被苏瑶聘进来的。她听到程九斥责,努了努嘴,不太服气。主子都没责过呢,你一个管家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程九看她不服,但也不欲再说,只道:“大家好自为之吧。今日也不是要说这些。而是……大人有事要说。” 院里众人一听,短暂安静后,随后就交头接耳起来,要知道这府里一向是程九管事,偶尔苏瑶会提些建议,程思忘几乎是从来没有直接干涉过府里任何事务,上一次这样把大家召集起来还是三年前。当时在正堂里,向来持重沉稳的程思忘对着所有人兴奋地道:“我要成亲了!成亲对象你们都见过,是苏瑶苏将军。” 而时隔三年,程思忘又把人召集起来,不免让人猜测又有什么大事。 有人说“不会是又要成亲了吧!前些日子我去南苑修剪花树听见将军与大人吵架说什么无后为大。” 又有人说:“我也听说了,将军想给大人纳妾呢。” 还有人说:“这是必然的,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只不过这事是将军提出来倒是意外。” “意外什么?将军自己也想女人了,今天都把人带回府里了。”那位接马车的下人压低声音道:“我亲耳听见程小文说的。” 周围几人闻言都瞪大了眼睛,看起来不相信却又满眼期待,想要对方说得更多。 那人便道:“是海棠楼的,海棠楼你们知道吧,那可都是些妖精变的狐媚子,将军把持不住也不奇怪,他们在卧房里一个多时辰,房门紧闭,又哭又笑的,你们自己想吧。” “不可能吧。将军就算是想女人了,也不可能把人带进府,这不是给大人难堪吗?”有人质疑。 有人道:“我作证,我见到将军带了一个天仙般的女子进府,九叔还专门叮嘱我不许与人说……” 一声咳嗽打断了她,大家就又安静下来,但眼睛里却都充满了好奇。 而另一边,程思忘进了卧房后将门关上,却没有立马去换衣服,而是从腰带上取下那支似乎被所有人都遗忘的素银发簪,看了片刻,便将发簪收进了苏瑶用来专存发簪发冠和腰饰的柜子里,那里面已然有一支与他手上这支款式相仿的银发簪。他嘀咕了一句,合上了柜门。 第6章 宣布决裂 程思忘换了一套青色儒衫,头上则配了一个玉莲发冠,腰间缀了一个粉色玛瑙的配饰。这是京城少年郎常见的打扮,不过当他穿着这一身来到众人面前时,却有几个下人脸色变得莫名,包括站在程九下首的程风生。 程九上前,“云帆,人都已到齐了。” 程思忘点了点头,站在廊里望着天空好一会儿道:“看着像是要下雨了。” 众人闻言,也都抬头看天,这几日天都是阴沉沉的,每日都像是要下雨,但都没有下雨。 程九道:“起风了,确实像要下雨了。” 程思忘还是望着天空,怅然道:“但他没有带伞。” “……”程九沉默片刻,“我这就安排人送伞。” “不必了。且不说能不能找到,送去他又会领情吗?”程思忘低下头,温和的面色一变,说出的话也带上了怒气。 顿了顿,他淡淡地道:“就当我看错了人,几年感情错付了。九叔以后也不要再挂念他了。” “是。” 两人说话声音不大,但毕竟就在面前,大家只能装着没有听见,假如他们眼睛里没有闪着好奇的光的话。 程九道:“云帆,先说事吧。” 程思忘点点头,转身出廊,来到院里对众人道:“今日召集大家来,是有几件事要与大家说,第一便是我与苏将军和离了,他方才已经离开,以后再不是我程府的主人。”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人面上写着“是不是?是不是?”,有人仿佛在说“真的和离了?将军真的乱来了?” 不过好奇归好奇,大家都知道程思忘此时情绪不佳,再想讨论也都忍着了。 程思忘再道:“苏将军在府里三年,待大家不薄,我不希望有他的什么流言传出去。”说着他扭头看向程九,“九叔,这事要你看着点。” “是。我会的。” 程思忘又对众人道:“那些昔日苏将军喜欢的东西,无论花草树木还是饮品吃食,都一应撤下。还有我的东西……九叔,你稍后就安排人给我搬回来,把南苑那边装了门锁上,钥匙扔了,以后谁也不许再去那边。” “是。” “以后府里再没有将军。” 众人瞪大了眼睛,都知道程思忘这是要所有人都不许再提及苏瑶了。 程思忘说完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周妈身上,淡淡地道:“九叔,给周妈算清月钱,送她出去。” 闻言,众人唏嘘,宽待下人的程大人竟然直接将人逐出了府。周妈拖沓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怎么偏偏今天把人赶出了府?很难不让人想到是因为苏瑶聘进来的缘故,只是这样类似连坐的作风不该是程思忘会做的事。 然而,程思忘像是没有看见大家的反应一样,也听不见周妈的大声求饶,说完那句话后看了一眼程风生就转身离开了,程风生立马跟了上去。 程思忘一走,小院里众人顿时炸开了锅,讨论声都盖过了周妈的求饶。 “大人这是真发怒了。” “换你,你老婆给你戴了绿帽子,你能忍?” “别胡说!” “什么胡说,大人方才戴的玉发冠,绿的。” “太牵强了。那是绿玉,大街上多的是这样戴的。” “不管怎样,将军到底不同,他毕竟是男人。男人嘛,这多正常。” “男人怎么?男人他也是大人的妻子,他把风月场所的女人带回来厮混,这不是打大人的脸吗?大人堂堂二品朝臣的脸面往哪搁啊!” “凭什么男人招妓就该原谅?以我看,无论男女,背叛爱人都该受人唾弃。” “二品朝臣?将军还是御封的车骑将军呢!本朝最年轻的将军,大人又考虑过将军的脸面吗?” “以我说啊!自古阴阳调和,哪里有两阳长久在一起的?若将军是个弱的也就罢了,但是将军可是让敌人闻风丧胆、威风凛凛的勇武将军。” …… “闭嘴!”程小文大声喊了一声。 众人闻言便安静下来,但还是有人忍不住低声私语。 程九撇开一直拉着他要他替自己求情的周妈,淡淡地点了几个人的名字,然后道:“罚银一两。”这是几个人一个月的月钱了。 有人不服反驳,程九道:“罚银二两!” 见人脸上还是有不服,程九道:“再有不服,现在便可去账房领钱离开。” 学士府里活也轻松佣金还给得高,假也好请,主人待人又宽厚,多少人想进来,哪有人会主动离开的?何况真出去了,如果知道是学士府不要的,这京城怕是也没人会要了, 此话一出,窃窃私语的人也都闭上了嘴巴。 程九对此很满意,可是周妈却不安静,她“噗通”一下跪在了程九面前,拽着程九衣裳下摆,哭道:“九叔,我知道错了,你帮帮我,求大人把我留下,我以后再也不这样拖沓,我家里还有个生病服药的女儿,要是大人不要我在府上了,我女儿可怎么办呀!” 程九往旁边站了一点:“我受不起你这跪。大人性子温和,但是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任谁去说情也是不能的。你就此离开,还有几两银子给你,若你再如此闹,那就不好看了。” 说完就有对众人道:“大人方才的意思,大家应该明白,以后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自己掂量掂量。若再让我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话,就不是罚银这么简单了。” 许是为了警示大家,说完又对旁边的程小文严肃道:“小文你也一样!” 程小文悻悻然,不懂怎么就矛头指向了自己,但他看了事情全过程,自是清楚这事对程思忘的影响有多大。不过他才不信“将军”会成为府里禁词,至少不会禁太长时间。而且他总觉得程思忘今日有些怪,苏瑶与人有苟且之事无论是否属实都该是密辛,封禁南苑的事也可以单独交代,为何还要这样召集大家广而告之?还有方才程思忘说的那几句话,单听起来是在维护苏瑶,可夹在前言后语里就让人听着怎么都像是在与人说对苏瑶的恨。再者,不让大家外传。可是人多口杂,嘴在人身上,嘴皮一张一闭话就出去了,那是能不让就不让的? “听见了没有?!”程九加重了语气。 “听见了。”程小文压下这些疑问,准备抽空去问程风生,程风生虽然话少,但是很聪明,是他第三喜欢的人,不过现在应该是第二喜欢的了。将军啊将军,你怎么就犯糊涂了呢? 第7章 程思忘:该我做妻 学士府并不大,虽然绕过了弯程思忘其实还是能依稀听见众人说了什么,他摸了摸头上发冠,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可又想起苏瑶今日的事,立马敛了笑,沉着脸回头问程风生,“我这一身不妥?” 他能听清小院的讨论声,程风生自然也能听清,何况他刚才可是看见程风生的神情变化的,若是苏瑶在就又会开口打趣了,说他“这才对嘛!年轻就要有年轻样,总这么瘫着张脸多没意思。” 程风生面无表情地道:“不妥。” 程思忘问:“如何不妥?玉冠绿色?唉!我是不会搭配的,或许以后我也像你这样,简单,就不怕被人曲解了。”程思忘看着一身玄衣的程风生,程风生以前并不会只穿玄色衣服,也并不是这么总沉着脸,他以前跟程小文有点像,有什么就马上说出来,那件事后他才变成这样。 程风生不懂了,程思忘居然还有心情玩笑。 “嗯?”程思忘追问。 “这样打扮,将……”程风生刚开口就噎了一下,转而道:“说去海棠楼的人才这么穿。”就算程思忘刚才没有宣布那禁令,他现在也不想提苏瑶,可是这消息相关又确实是苏瑶所说。 “想要成为那海棠楼的客人,必要有人引荐才能进去,若无人引荐,又是文学上籍籍无名之辈,几乎不会被接待。不过若是身穿青色儒衫,头戴莲花玉冠腰佩玛瑙坠子,哪怕是生面孔,也会受到礼待。据说是曾有这样一位儒生于海棠楼众神女有大恩。”当日苏瑶给程思忘说海棠楼的时候,程风生也在场,他都记得的事,程思忘不可能不记得。 程思忘还问苏瑶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苏瑶回道:“因为我见多识广呀!” 什么见多识广?恐怕那时候就已经去过海棠楼了。 程思忘温声道:“你也记得啊。没错,我就是要去海棠楼。” “……” 小院没有吵闹了,只隐隐有程九的声音,程思忘脚下快了些,神情也严肃起来,他一边走一边对程九继续道:“但是是你去,吃过午饭,你替我去。海棠楼里,文人书生很多,在那里放出我与佩玉闹翻的消息,必须让人以为我已恨他入骨,但……”程思忘顿了一下,“又要让人知道错在我,不在他。嗯……我的错处是不能人道了。” “!”程风生淡定不了了,他瞪大眼睛看着程思忘。 程风生却有自己的打算,他与苏瑶再没有关系甚至成了仇人这件事一定要经过粉饰才行。文人骚客不都以能得海棠楼里神女的青睐而怡然自喜吗?那如果让那些文人骚客知道是他不能人道导致苏瑶找了铃儿姑娘,他们一定不会斥责苏瑶无情,还会同情苏瑶。文人们最擅长赋苦情为诗词,如此,待京中人知晓此事时,苏瑶的名声不但能保住,兴许还能得到一些艳羡的目光——毕竟不是谁都能得铃儿姑娘一见。 见程风生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程思忘问道:“风生,你真的信佩玉会背叛我?” “属下……” “不要总是属下属下,佩玉都说过很多次了。” “……”程风生本就不擅长言辞,被程思忘一打断,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程思忘便帮他道:“其实你是不信的。但是见我都那么生气了,你又不得不信。” 程风生垂眸不语,算是默认了。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花园里那座楼阁前,苏瑶便是在这楼阁上赞的南苑风景。 程思忘站定脚,望着二楼,满目深情,仿佛苏瑶就站在那里,如此看了好一阵,他才收回视线看向程风生,平和又坚定地道:“风生,他不是那样的人。” 程风生有片刻的疑惑,但立马就明白过来。 有风吹过,花园里的树木因而簌簌作响。程思忘闭上眼睛听着大自然的声音,苏瑶才走,他就好想他。 程风生在一旁看着,嘴唇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却没有说出一个字,若有所感的程思忘睁开眼睛,问:“你想说什么?” 程风生皱了一下眉,终于开口道:“其实可以说大人也找了女人。” 程思忘像是没料到程风生还在琢磨这事,他愣了一下,摇头道:“不好。方才你也听见他们说的,他们说佩玉是妻就不该……都怪我,当初就该我嫁给他,我做妻。” 程风生没说话,程思忘又道:“他因我被世人如此说,我对外说自己不能人道也算是补偿了。何况没了佩玉,我也确实不行了,这是事实。” “……”程风生庆幸自己平常话不多,不用去想怎么回话。 天色倏地暗了许多,天上的乌云被迅速挤在一起,层层叠叠,一点空隙也没有,乌云越来越厚,越来越多,仿佛就要被挤落在这楼阁上一般。 程思忘抬头道:“真的要下雨了。” 风欲来欲大,吹得程思忘腰间的粉玛瑙一下一下打着衣服,也许是粉色太夺眼,也许是程思忘无心想别的,那粉玛瑙比翻飞的衣袂更让他在意。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玛瑙,自言自语道:“你总该给我说一声,我才好给你送伞来。” 这时,空中打了几个闷雷,酝酿了几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大人……”程风生刚开口,程思忘就已经进了楼阁里,但到底是淋了几点雨在肩上。 程风生跟着后面看了一眼就又往外走,程思忘叫住他,“不用去拿伞,九叔一会儿会过来。” 程风生只好回来。 话音才落,他们就看到程九的身影,待程九撑着伞走进阁楼,三人却没有立马回去,而是做出观雨的样子一起上了阁楼。 程思忘隔着模糊雨幕看南苑,问:“九叔,今日佩玉可事先与你说了什么?” 程九一怔,摇头道:“没有,我以为他与你说了什么。” 程思忘不说话了,程九思索片刻道:“佩玉他当真……” “没有。”程思忘立马回答。 第8章 贱民巷 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程九顿时眉眼松了下来,道:“我就说我不会看错人的。”说完却又皱起了眉头,“那佩玉今日这是?” 程思忘没回答,只问:“这两日佩玉可见了什么生人?” 程九摇头,但随即又道:“倒是大约十天前,有个卖菜的老汉在门口叫卖,佩玉在院子里听了,亲自出去把人叫了进来,后来拿了一包银子给老汉,并亲自送老汉出的府。” 程思忘眉头紧皱,“什么模样?什么年龄?” 程九道:“那日我外出了,小文跟我说的。佩玉心善,这样的事也不足为怪。” “十天前……”程思忘沉吟道。 程风生和程九也在回想十天前是什么时候,并且同时眼睛一亮。 程思忘道:“便是那天,佩玉忽然跟我说要我纳妾的。” 程九立马道:“我马上去查这位老汉。” 程思忘却阻止,看着两人道:“还在下雨,何况也不在这一时,九叔,你让小文把那老汉画像画出来,风生,你下午替我去了海棠楼后,另外还有事安排给你。” “海棠楼?”程九诧异道。 于是程思忘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并道:“佩玉要与我划清界限,我自当助他一臂之力。” 程九不解,他知道佩玉有秘密,可到底是什么秘密,他却不知。 何况有什么事不能两个人一起解决呢? 程思忘懂他的疑惑,然而苏瑶也没有给他答案,他又怎么给别人答案呢? 风雨总是平等地对待着同一片土地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人。只不过有的人有广厦之荫能挡疾风骤雨于外,譬如程思忘;有的人于露天之下只能慌乱狂奔着去寻一个暂避之所,譬如街上的行人摊贩;还有的人看似有茅屋一间,可茅屋却在这狂风暴雨里摇摇欲坠,外面大雨屋里小雨,譬如这位身着粗布短衣的满脸沧桑的老汉。 他把一些破罐烂盆熟练地放在屋里几个漏雨严重的地方,但还有地方没接住,就又把仅有的两个碗拿出来接着。 可就是在这样环堵萧然、室如悬磬的地方,却格格不入地站了一位手持双剑却又风流儒雅的红衣公子,正是从学士府离开的苏瑶。 苏瑶看着老汉忙上忙下,心中酸涩,他想要去帮忙,却又不知道从何帮起,最后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一边想着方才未完的话题一边想着找人来修葺房屋。 不过老汉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这里多糟糕,他还能一边找东西接雨水一边玩笑着道:“看来得再去捡几个烂盆回来了,瑶儿你等一下,我很快就好。” 确实很快,老汉见再没有容器接水,索性不管了,他先是用衣服擦了擦溅了雨水的手,来到苏瑶面前,很自然地接上方才因为漏雨被打断的话题,他道:“瑶儿,其实你没有必要这么做,你这样,他会恨你的。” 苏瑶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刚才与对方说的事,但他也没有立马回答,而是转身望着门外的雨幕,听着被风吹得嘎吱作响的木门,沉默了许久才哑声道:“有必要的,齐叔,我必须这么做。至于恨我……”苏瑶顿了顿,“也许自三年前,他一直都是恨我的。” 齐叔也站在了门口,风吹起他左侧额前的长发,一道骇人的疤痕顿时露出了狰狞的模样,像是烫伤又像刀伤。齐叔把头发往下压了压,遮住了疤痕,可手一放开,风又给他掀开了,仿佛与他作对一样。 苏瑶在旁边看着,那疤其实上一次他就看见了,但是当时人多眼杂,不便询问,此时想问又怕唐突。 齐叔却笑着道:“当年这里盖了个章,后来逃出来就想办法把那东西去掉了。毕竟那玩意儿在脸上有碍观瞻,我这么一张帅脸……”他摸到脸上的皱纹,话语一顿,继续笑呵呵地道:“还没找媳妇儿,可不能毁了。” 苏瑶却没有笑,他望着齐叔,岁月与苦难给齐叔的脸凿下了一道道不属于他年龄的痕迹,年轻时的模样已然不复存在。谁又知道这样沧桑的脸其实还未到天命之年,谁又知道这样沧桑的脸却在少年时以貌美而闻名江南呢? 苏瑶曾听父亲说二十年前,江南无人不知道才子齐颜,多少女子想嫁给齐颜,几年下来,上门说亲的媒人都要挤破了门槛,其中不乏大富大贵的千金。但齐颜不想那么早成亲,便离家出游避风头去了,可这一走就是八年。 八年后,齐颜回到江南。那时候才四岁的苏瑶第一次见到了这位貌若潘安的齐叔,小小的他看他好看,执意要拜齐颜为师。齐颜答应授他诗书,却没收他为徒,理由是“叫师父把我叫老了,我还怎么找媳妇”,然而直到十二年前,变故发生,齐颜也没找媳妇,苏瑶却跟着齐颜实实在在学了四年东西。 苏瑶以为十二年前便是永别,没想到竟然还能有再见之日。 “能再见就是重生了,就不是那张脸了,不用在意,不用在意!”齐颜宽慰苏瑶。 苏瑶点头,“是。” 齐颜却叹了一口气,苏瑶刚想问,就听见齐颜肚里传来“咕噜”一声,齐颜也不觉得尴尬,大方承认道:“饿了。这雨一直下着,今天午饭怎么办呢?” 苏瑶道:“我去买。” 齐颜却不赞成,“你这一身,这张脸来我们这贱民巷本就惹眼,若是再冒雨来回,我可再难在此安生了。”贱民巷本来叫安乐巷,京城里的夫人却并不想这里的人安乐,他们把这里称为贱民巷,住在这巷子里的都是些穷得过了今日没明日的人,所以叫贱民也没什么不对,后来索性他们自己也这么叫了。 “对不起,齐叔。” “什么对不起?你也不知道我住的这么个破地方,而且我相信你并不是没有考虑到,只是太关心我罢了。” 苏瑶垂眸不语。 “好了好了,我去想办法。你先把这身衣服换下来,我已经给你定了几套旧衣服,在那边柜子里,不会被雨淋的那里。瑶儿,你要成事,第一步,你要成为这贱民巷的一员。” 第9章 小狗子 一场秋雨一场寒,而这场豪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天前还是夏末秋初的气候,三天后年老体弱者不得不添上棉衣了。 当然,那得有衣可添。 很明显,齐颜没有。他有钱给苏瑶置备衣服,却没有给自己多买几件衣服。 苏瑶看着破窗而入的秋风里身形单薄的齐颜,把昨天瞒着齐颜买的衣服拿了一件出来,“齐叔,把这穿上。” 齐颜看了一眼,埋怨道:“你怎么还是买了?我身子骨没那么弱,买什么衣服,你后面花钱的地方多着。” 苏瑶却执意把衣服给他披上了,齐颜“啧”了一声,“还是这么倔!” “倔也是你教的。”苏瑶回怼。 齐颜“哈哈”笑出了声,“我教的,我教的。”他一边说一边脱去外衣,把苏瑶给的衣服穿上了。 这时,门外传来越来越近的踏水跑步声,苏瑶脸色顿时凝起,齐颜道:“没事,是小狗子。一个最爱这样在雨后的水坑里跑的小孩。” 齐颜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来到门口,张望一阵,大声道:“小狗子,过来!” “好咧!”一道清冽的声音穿进苏瑶耳朵,随着越来越近的“啪”“啪”的踩水声,一个身着百褛结衣的约莫七八岁的小孩出现在门口。 小孩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头发,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光着的脚丫子湿漉漉的,在秋雨里冻得通红,有风吹过,左边的袖子被整个吹起——竟是一个独臂小孩。 “齐爷爷。”小孩笑着喊。 齐颜摸了摸小狗子的脑袋,笑着道:“进来吧,爷爷昨日得了一包好吃的。” “什么呀?”小狗子刚要抬脚,看到昏暗的屋里还站了个人,便偏头看苏瑶,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 “那是苏瑶苏将军,你知道苏瑶将军吗?” “苏瑶将军?苏瑶将军……啊,我知道的。四年前苏瑶将军凯旋归来时,我还去看了的,那场面好威武的。”小狗子跟着齐颜走进来,看着苏瑶,皱起了眉,“可是……” 齐颜拿起桌子上的云片糕,那是昨晚苏瑶外出专门买回来的,买回来却又不吃,给齐颜,齐颜嫌弃道:“这甜腻腻噎死人的东西,我从来都不吃,你忘了?”最后这云片糕就动也没动地被放了起来。 “可是什么?”齐颜看着小狗子。 苏瑶也看着小狗子,目光沉沉,他不笑的时候总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常常让人不敢靠近,然而小狗子却并不怕他,睁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与他对视了好一阵才道:“可是苏瑶将军是大功臣,怎么会穿成这样,在贱民巷呢?” 苏瑶挑眉,压下心中一闪而过的熟悉感。 齐颜道:“因为苏瑶将军现在落难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小狗子歪着脑袋道:“齐爷爷你框我,将军怎么会没有地方住呢?” 齐颜把手里的云片糕给了小狗子,并道:“你不是说你见过苏瑶将军吗?那你自己仔细看看是不是?” 小狗子却没接云片糕,只把嘴巴一嘟,不服气地道:“明知道我小孩子,当时那么多人,我能看到什么啊。别说我,爷爷都没看清,为此回来念了好几天呢。” 齐颜一直都笑着,闻言更是哈哈大笑起来,然后道:“那你今天可以回去跟爷爷说,苏瑶将军来了。” 小狗子看着齐颜,又看了看苏瑶,思考了一会儿,“你真的是将军?” 苏瑶看了齐颜一眼,齐颜点头,于是他也对小狗子点了头,温声道:“我是苏瑶。但是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 “不能让人知道……”小狗子若有所思,然后突然折身冲出了屋子。 齐颜忙追到门口喊道:“你的云片糕……” “我等一下来拿。”小狗子边跑边回答。 待脚步声很远了,苏瑶来到门口,问:“齐叔为何要告诉一个小孩子?” 齐颜道:“小狗子可不是普通小孩子。” 苏瑶蹙眉不解,齐颜道:“小狗子是公主,是当今皇帝的妹妹。” “什么?”苏瑶不可置信,那不是个男孩吗? 齐颜道:“昨日你不是问我为何要住在这里吗?” “但是齐叔你没回答,反而问我进来这巷子有没有发现什么。”苏瑶其实没发现什么,但还是如实回答了自己的感受。 这里荒凉满目,许多的房子都因为年久失修或者无人居住而破败不堪,蛛网尘埃。有人住的也都是如齐颜这间屋子一样顶多能算个遮阳蔽日的所在,大约因着没钱,屋里也没添置多少物品,简陋得像是随时都要离开一样。 这里还很臭,尤其是巷子口,那臭味多待一会儿怕是会把人熏晕过去。过来那日,苏瑶是屏着呼吸进来的,好在齐颜住在巷尾,那味道弱了许多。 “还有一点,大家都住得很分散,每户人家之间都隔了很远的距离。就像我这屋,一箭之地才有另一家人住。”齐颜补充道,并点燃一只熏香插在门缝里,这熏香是昨日苏瑶去买的。 说起来,苏瑶什么苦没吃过?不说别的,西北黄沙漫天,喝的水常常都是黄澄澄的,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气味又如何好闻?可不过三年,就被程思忘养得一身娇病。臭味闻不得,陋屋住不得,粗衣穿不得了。 他原本是想忍忍,适应适应就过去了,毕竟十二年前都适应过来了。可是忍了两天后,他看着手臂上因粗布磨出的疹子忍无可忍,昨日出去买了被子,香薰和几套好料子的里衣。 “嗯,我看见了,难道住得散是有原因的?”苏瑶往旁边站了一点,香气呛鼻,大约是被人坑了,买了劣等品。还是程思忘会选,家里香薰香粉都是程思忘购置,从没有这样呛鼻的。他有心学,听程思忘讲了两句就没兴趣了。他自己从小就只喜好舞刀弄枪,别的一律不在意。若不是齐颜,估计诗书都不会多少。 “没错。住在这里的都是有故事的人,就不想离别人太近。只不过……”齐颜顿了顿,“我住进来还不久,并不知道几个。但是小狗子不一样,她自小就住这里了,很多她都知道。你不要看她小,那是因为她太苦了,多灾多病才如此瘦弱。其实今年十二岁了,她很聪明。” “十二岁?”苏瑶盯着齐颜,心里有了某种猜测。 第10章 贱民巷的秘密 齐颜点了点头,肯定道:“对,十二岁。” “是……”苏瑶拳头倏地收紧。 “暂时不知,但是……大约是有关系的。”齐颜一直都站在门口,他往外看了一眼,才回头道:“她的爷爷,这两年动不了了,他又不待见我,否则我就直接带你去看他了。” “她爷爷是谁?” “是……”齐颜摆了摆手,“再说吧!看他会不会愿意见你。” 见齐颜不说,苏瑶也不追问,他知道齐颜总会告诉他的。 两人又说了一些别的。一阵秋风起,木门被吹动,香薰一下子折断掉落在地上,好在没有熄灭。齐颜将香薰捡起来,又插进了原来的位置。 苏瑶看了地上的香灰好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如果有他在,他一定不会落下买香炉的。” 齐颜动作一顿,盯着那被秋风吹得一闪一闪的光点,没有说话。 苏瑶道:“齐叔,我出去买香炉。” “晚些吧!我住巷尾是好处也是坏处,你每出去一次,巷子里所有人都会知道。” 苏瑶点头,“好。但是……” “怎么?”齐颜看过来。 “齐叔似乎并不想人知道我住这里,但是方才如此大声叫人,不正引人注意吗?”曾经的齐颜虽然闻名江南,自己却不是张扬之人。但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性情有变,也很正常。苏瑶能理解,可是不是他自己说的要低调吗? “我是说……住这里,就不能躲躲藏藏。从你进了这巷子口,在这里安了身,只要不露财,就不用再谨小慎微。” 苏瑶不解,他虽然在这里住了三天,但是这三天下着雨,又因着当天晚上齐颜出门办事直至昨晚才归,他对这巷子实在不了解。 他直言道:“但是齐叔你又说不能频繁出入。” “这个……贱民巷的人都是些怪人,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而你年少成名,几次凯旋归京,百姓夹道欢迎。又有你与程思忘的佳话,你的名和貌,在这京城根本是藏不住的。从你那天进来,大家就已经知道了。是以还不如大大方方承认,让大家以为你是落难了,沦落至此。在这里……你可以是落难的皇帝,但你不能是有钱的商贩。” 苏瑶微微蹙眉,心道:落难我也不必住这里的。 只是他没说这话,齐颜能在此住一年多并叫他也住这里,必然有理由的。 “对了,瑶儿,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动不得的。动了就生死一线间了。” “!”苏瑶扫了一眼屋里还没来得及收的那些用来接雨的坛坛罐罐,问:“这是为何?就这样漏着雨都不能修?” “不能。我先前就因为漏雨自己想动手,当晚就有人把剑搁脖子上了。”齐颜说着把脑袋一偏,又把衣领往下压了压,左侧脖子一道一寸长的疤痕露了出来。 苏瑶心头一紧,齐颜却从容地把衣领理好,笑着道:“好险只是皮肉伤,否则,哪还有来学士府门前卖菜的老汉啊!” 苏瑶却没法像他这样谈笑风生,即便是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可他始终不能坦然面对生死。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愿再去边防的原因之一。 齐颜像是看穿苏瑶的心思,抬手拍了拍苏瑶肩膀,“但都过去了,我还在这里。” 苏瑶回神,“嗯”了一声,主动转移了话题,道:“伤在脖子,不重不轻,是高手所为。” 齐颜点头,“对,瑶儿说得没错,那是个高手。我虽然不会武,但我懂武,我能肯定那是一个跟你父亲一样厉害的高手。……这里的人,好些脖子上都被他留了这样一条疤。” “都是为翻修房屋?” “有些是,有些就不知道了。”齐颜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凝重之色,“我住进这里,当时实在是……后来得人指引,才知道这繁华富贵的京城竟还有这般破落的地方,但那时候也没有多想,我一个死人,能在京城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已经很不容易。可是住下来才慢慢觉察出不对劲来,我以为的得好心人指引,是别人的刻意安排,住在这巷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走投无路,被如此指引进来的。很明显,这贱民巷背后肯定有高人。不过……至今,我也不知道这背后高人到底是谁。” 苏瑶听着齐颜自称“死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张了张嘴想叫齐颜别这么说自己,但是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齐颜说完后顺着问道:“那有怀疑的对象吗?” 齐颜摇头,“没有。反正,住在这里的都是被那背后高人挑中的。我原本以为大家都是些像我这样已经死了的人,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有一些竟是京里颇有名气的人物。” 没想到一条破败巷子竟还还藏着这么多的秘密。不过细思就在意料之中了,在这花团簇锦、繁华隆盛的京城,有这么一处几乎巨大的又无人居住的破败巷子的存在居然不被百姓知道?那要么是京兆尹尸位素餐,玩忽职守,不知有这巷子,要么就是他拿了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 见齐颜停下来,苏瑶开口问道:“有名气的?比如……” 风还在吹,眼看着香要再掉,齐颜把香取出来,找了个墙缝插进去,一边道:“比如挨着我们往前对面第三家,这几日白日不在,你若见着了一定认得。” “是谁?”苏瑶瞬间好奇。 “海棠楼的十二神女之一朵儿姑娘。” “朵儿?”苏瑶诧异道。 齐颜点头,“她很早就被挑中住了进来,成为朵儿是后来的事了。” 苏瑶沉思片刻,“但以她现在的境况,是不必再住在这里,为何不搬走?” “不知。也许是搬不走吧。”齐颜看向苏瑶,忽然笑着道:“瑶儿不是也没有落魄到一定要住在这里,为何还住?” “……”苏瑶小时候就不惯着齐颜,每次齐颜挑他毛病,只要他占有一点理,必然反驳。即便如今时过境迁,他已长大,齐颜已老,经历了生离死别后再次重逢,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回怼道:“那不还是因为齐叔你,我才放着客栈不住,来住这既不遮风也不挡雨的危房。” 齐颜哈哈大笑起来,“我的错,我的错,委屈我们瑶儿了。” 苏瑶也笑了。 这几日,他只有看到齐颜大笑的时候,心里才会轻松一点,好像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候,明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他就愿意在这个时候这样欺着自己。 就像过去与程思忘那三年恩爱时光一样,明知道迟早要分开,明知道恩爱是耍手段骗来的,但他还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一边口里对着程思忘说永远说好爱好爱他,一边以程思忘恨自己在心里谋划着离开,欺着程思忘也欺着自己。 想到程思忘,苏瑶脸上才泛起的浅笑又没了。 云帆,我真的好想你! 苏瑶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想要以此缓解揪心之痛,可于事无补,反而还更痛了。 他想去看看他,只一眼,一眼便好! 这时屋外又传来“啪”“啪”地踩水声,苏瑶猛地回神,强迫自己把刚起的念头压下去,绝不可以! “小狗子来了。”齐颜敛了笑,总结道:“这贱民巷,看似没有秘密却处处是秘密。总之,平常大家见面也会打招呼,但也只是打招呼的交情,别的互不相干,不要刻意打听,但也不要刻意隐瞒,就能相安无事。” “外面的人不进来吗?” “不会。外面的人不会进来,因为那臭味,也因为这里闹鬼,有住有吃的人就不会来这里,胆小怕事的也不会来这里。” “闹鬼?”苏瑶是不信鬼神的,但是好奇这鬼是谁扮的。 “对。闹鬼。只要每次有不是被选中的人想在这里住下来,就会闹鬼。” 苏瑶想再问,小狗子已经来到门前,喊道:“齐爷爷,我又来了。” 第11章 程思忘迫不及待去了海棠楼 这一次,苏瑶仔细打量起小狗子,她的脸实在太脏了,几乎看不出长相,唯有那一双眼睛,灵动得像是能说话一般。 “你为什么看我?”小狗子来到苏瑶面前。 苏瑶如实答道:“你眼睛很特别。” “特别又没什么用,也不能多讨几块肉来吃。”小狗子垂下眼眸,换了神情,忿忿道:“我宁愿没有这双眼睛。” 见到小狗子骤然的失落,苏瑶感觉自己不适合与小孩子打交道,只好把求助的眼光投向齐颜。 齐颜来到小狗子面前,把云片糕给她,微笑着道:“说什么胡话呢,要是没有眼睛,你还怎么去找好吃的?” 小狗子接过了云片糕,道:“谢谢齐爷爷。没有眼睛,我还可以闻,董大娘不就看不见,但她不是一样过得很好?” 说着她又把自己那只空荡荡的左边衣袖甩了甩,“就像我没有这只手,不是一样能做很多事?大不了不方便一点,不方便不代表没法。” 苏瑶看着小狗子,心中生出些自愧不如来。 “反而是这双眼睛,让我这不能那不能,那还不如没有呢。” 齐颜在小狗子面前蹲下来,双手扶住小狗子肩头,温声道:“但是,有眼睛能让你更好的照顾爷爷,不是吗?” “就这一个用处了。”小狗子并不吃这一套安慰,“不过很快也不用了,到时候我就把眼睛挖了。” 苏瑶和齐颜均是脸色一变,小狗子却不打算再继续说了,她主动转了话题,对苏瑶道:“苏将军,爷爷叫你最好尽快离开这里,他说你不属于贱民巷。” 苏瑶问:“为什么?” “爷爷只这么说,没说别的。对了,齐爷爷……”小狗子看向齐颜。 “怎么了?” “我有名字了。”小狗子脸上是欢喜又满足的笑容。 “有名字啦!是什么?” “明镜,明镜亦非台的明镜。”小狗子头昂得高高的,“好听吧!我自己取的。” 苏瑶与齐颜对视一眼,齐颜问:“你为什么取这个名呢?” “没有为什么,想取就取了。爷爷也同意了。不过……”小狗子情绪又低落下去,“爷爷说不能让人知道。名字取了不让人知道,就跟这眼睛一样,见不得光,没意思得很。但迟早我会让人知道明镜。” 最后一句从她稚嫩的口中说出,苏瑶却感受到了掷地有声的力量。 “好了,话带到了,我走了。谢谢齐爷爷。”说完,小狗子扬了扬手里的云片糕,跑了。 苏瑶望着门口,莫名地生起些许羡慕来,齐颜却道:“各有各有的命,各有各的活法。” 苏瑶不置可否,只问:“这巷子里都知道小狗子是公主吗?她自己是不是也知道?” “她自己约莫能猜到些什么,但到底是不知道的。不过今日这名字……”齐颜停了下来,当今皇帝未即位以前叫明衷,“明镜”真的只是巧合? 苏瑶道:“她取这名字,是在试探。” “应当是,但是现在她还太小了。至于别的人,无人知晓她身份,他爷爷总让她做乞丐打扮,就是为了不被人认出。只是……”齐颜顿了一下,“待再大一些,怕是瞒不住,这巷子里好些有来头的人,总有人能从外貌上,尤其是从眼睛猜出来的。” 苏瑶点了点头,转而道:“她爷爷,为何叫我离开?” “因为你不是被选中的人。” “可我住了三日,没有闹鬼也没有人把剑搁我脖子上。” “因为你已经被选中了。” 苏瑶掀起眼皮,看着齐颜,没说话。 齐颜大方承认,“没错,是我。” “为什么?”苏瑶声音骤冷,重逢以来,他第一次怀疑起齐颜。十二年了,眼前的齐叔还是当年的齐叔吗? 齐颜与他对视片刻,只道:“瑶儿,我不会害你。” 当年的齐颜肯定不会害他,可是现在的齐颜……还是不会吗?不会又怎么会不问一问他,就把他给了这满是秘密的贱民巷呢? 苏瑶盯着齐颜,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于是转身往外走去。 “瑶儿,你做什么去?” 苏瑶只当没听见,他理也没理只管往外走。 齐颜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好在后道:“你不管他了吗?” 苏瑶脚步猛地收住,回头看齐颜的眼里就要喷出火来,若非童年的回忆缚住他,他已经冲了过去。 他沉声道:“你在威胁我?”如果只是算计自己,他能忍,但是敢碰一碰程思忘,他一点也忍不了。 齐颜摇头,“你先回来。” 苏瑶只能回去,却只站在门口,多一步都没有。 他冷声质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齐颜眼中闪过难过的情绪,随后温声道:“程思忘果然是你的软肋。”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齐颜苦笑了一下,“还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我一个死人能对他一个翰林大人做什么,刚才不过是追不上你,临时出的一个计谋叫你回来罢了。” 苏瑶也知道自己过激了,但是涉及程思忘,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问题。 齐颜又道:“好吧!不说清楚,你是不会搭理我的了。不是我对他做了什么,而是你离开后他迫不及待做了什么。” 苏瑶瞳孔猛缩,连呼吸都停了下来,云帆他迫不及待做了什么? “你离开那天下午,他就盛装去了海棠楼。” 苏瑶瞪大眼睛,脱口而出道:“不可能。”虽然口中这么肯定,可他的心还是抑制不住地疼了起来。 他为了压住心中疼痛,补充道:“铃儿是海棠楼的,对!他去海棠楼一定是去找铃儿的。”可这一次,他的语气却没有那么斩钉截铁了。也是,那天看他与别的女子在一起,程思忘也只是质问了几句,他提出离开更是没有挽留。 估计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吧!堂堂翰林学士,本可以三妻四妾美娇娘为伴,偏偏被自己这一介武夫捆住了。 苏瑶想到这里,反而笑了起来,看见齐颜要说话,他先开口道:“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与他和离。以后他怎么样都是他的事。” 齐颜颇为无奈,却也正色温声道:“瑶儿,你这样反应还说与他没关系?方才因我一句,你视我为仇敌,现在我又才说一句,你脸都白了。若当真是无关紧要的人,怎么会如此牵动你的情绪?也是在我面前,别人面前,你这样,你那天的戏就白做了,一切你说的狠心话都不攻自破了。” 苏瑶没有说话。 齐颜继续道:“在我面前,你不必伪装情绪,当然你也可以伪装,熟练了,在别人面前便不会露馅。” 苏瑶还是没有说话。 齐颜沉默片刻,像是斟酌语句,说出的话却又残忍又直白,他道:“瑶儿,程思忘的确去海棠楼,不是找的铃儿姑娘,他先是吟诗作赋,后来领了兰姑娘进屋,第二天早晨才离开,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叫了梅姑娘,又是清晨才离开。” “砰”的一声,苏瑶因为没站稳撞在木门上,木门便猛地撞在了墙上。 第12章 从来没有两情相悦 那支插在墙缝里的香被震落在地,星光四溅,熄灭了。 “瑶儿!”齐颜上前想要扶苏瑶,苏瑶却已经先一步站直了身子,“我没事。” 齐颜担心地看着他。 苏瑶只觉心脏被万千钢针同时扎刺着,疼得他呼吸都成了困难,但他还是笑了一下,哑声道:“挺好的,这样挺好的。” “瑶儿你……” 苏瑶抬头看向齐颜,眼底通红。 齐颜话语一顿,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虽然这是事实,但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就像你那日一样只是做戏的误会。所以,瑶儿你要不去见他一见?” 苏瑶脑子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像是有了一点思维,他问:“见他做什么?我当日做那戏,为的便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以后不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瑶儿,人生在世,能遇到一个两情相悦又惺惺相惜的人是很难的。不要为了……” “两情相悦?”苏瑶又笑了一下,哪有什么两情相悦? 三年来,只有在床上,他才敢去想这个词。只有在那个时候,程思忘会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说爱他,说要他;只有在那个时候他也才敢一遍一遍叫着程思忘的名字,说爱他,说要他。 而日常里,程思忘敬他护他照顾他,只是因为程思忘是个好人,因为他是他的妻。 “没有两情相悦的,齐叔。” 齐颜一噎,却还是道:“瑶儿,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与他三年夫妻,他待你的情是真是假,我一个外人肯定不如你自己清楚。但我却知你每每谈起他时,你整个人都焕着光彩,尤其是上次在学士府,我见你那般神采奕奕真的很高兴,高兴你没有活在过去的回忆里。然而,这几日的你,身上全然没有那日我所见到的活力了。” 苏瑶没有说话,他闭上眼睛整理脑海里的思绪。方才只顾着心痛,很多东西都没有去想。 三年来,程思忘确实把他照顾得很好,好到有时候他都会产生错觉以为程思忘也是喜欢他的。但,只是错觉,程思忘曾亲口与他说过自己不好南风。可即便这样,程思忘还是出于责任与他成了婚。程思忘是个好人,所以再不爱他,也绝无可能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去主动找了别人。要找,过去三年早找了。 那么,当真也是做戏? 但是……为什么呢? 苏瑶又想起程思忘那惊人的体力和总是一触即发的**以及三年来的夜夜**,尽管这其中少不了他的刻意撩惹,才使得程思忘总把持不住,但归根到底还是程思忘太健旺了。 那么,自己这一走,又做了那种伤了他颜面的事。程思忘满腔怒火压抑在胸,又怎么会委屈自己不另寻他人发泄呢? 齐颜还在说:“瑶儿,你与他……除了外界有关他的传言,我几乎没有接触过他,对他的了解,很多都来源于你。但只是凭着这些,我一个外人尚且不信他是会做这样事的人,难道你还不信吗?” 听着齐颜苦口婆心的说辞,不可否认齐颜说的是对的。苏瑶收起思绪,抬起眼眸,看着齐颜,冷冷质问:“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我?”他不想对齐颜这个态度,可是被人背叛的感觉紧紧将他裹挟着,他实在做不到心平气和地面对齐颜。 齐颜回道:“因为我料定你贸然知道这事会扛不住,与其让你在外听见独自难过,还不如由我告诉你。” “没有什么扛不住。”不过是被最信任的长辈和爱人背叛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扛不住?! “瑶儿,我说过我面前,你不必伪装。” 此时的齐颜像极了小时候苏瑶认识的齐颜,那么可敬可信。 苏瑶强迫自己不被幼时的回忆干扰,漠然道:“谢谢。” 齐颜:“……” 苏瑶不被情感左右后,说话的语气开始变得有力,他道:“没错,我确实受影响了。但是当日我既与他和离,那么和离后的他要做什么我就不该再关心了。无论他是做戏还是真的,都不重要了。如齐叔所说,我不能让人看出他是我的软肋。我不能害了他。……以后我会控制好自己情绪的。”这话说是对着齐颜说的,其实是在劝他自己。往后一定还有很多很多所谓的会让他“扛不住”的有关程思忘的事,他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失态了。 见他如此说,齐颜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道:“如果你真这么想,那就意味着以后我们不能再利用他这条线,如果……” “利用?”苏瑶沉沉地盯着齐颜,冷声道:“齐叔,从一开始我就说了,不许打他的主意。” “但他作为朝中新贵,是最佳人选,不是吗?你三年前接近他,难道就没有这个原因?” “没有!”苏瑶急急否认,后又像是为了更有说服力,补充道:“没有,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普通考生。” 齐颜也不强迫他承认,只道:“无论你当初怎么想的,你跟他成婚三年是事实,佳名在外还被编成了话本子。这不是你做一场戏再跟他和离,说从此恩断义绝就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一旦事发,他不可能摘得干净,那还不如……” “那是我的事!事发就事发……”苏瑶凝视着齐颜,淡声道:“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包括我,包括齐叔你,包括那狗屁背后高人……谁,都不能打他的主意!” “……但是瑶儿,不是什么事都能如我们所想的那样。” “我心中有数。” “后面朝堂再见,你与他……” “朝堂再见,我与他只会是敌人。”这是苏瑶这几日在心中无数次告诫自己的话。 “瑶儿,其实你们真的……” “够了!齐叔,到此为止。”苏瑶最后还是决定选择相信齐颜,哪怕齐颜利用了他,但他们目的一致,这就够了。 “对不起,我又激动了。” 齐颜摇了摇头。 “齐叔,我会尽快调整好情绪的,在朝堂再见那天,绝不会被人看出破绽。”苏瑶对齐颜保证道。 第13章 程思忘不举? 半个月后 苏瑶穿着一身粗布短衣出现在朝堂,文武百官见到后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苏佩玉怎么来了?”翰林院的周子生低声问旁边的人。 旁边是观察使李召,他道:“当是奉诏入朝。” “奉诏?我们翰林院可没接到拟这道诏的旨。” “也许是口谕。” “如果是奉诏为何不穿朝服?穿得像个贱民一样,简直是无视礼法、无视朝堂、无视君上!”是史馆修撰陈明。 “那还不是因为他没朝服可穿。还以为他是两年前的车骑将军?” “各位,苏将军官阶仍在,两年前圣上并未下旨收回他的朝服。”是户部侍郎梁宣,他原本是站在一旁,并没有想参与议论,但是听到此,还是没忍住插了话。 一旁的少府监事秦惟正没想到梁宣会忽然说话,但他还是笑了笑回道:“是梁大人啊!梁大人公务繁忙,昨日才归京……”说到这里,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不知道苏将军的好事也正常。二十天前,我们的苏将军……他把海棠楼的歌姬带回了学士府厮混了几个时辰。程大人下朝回家,将他们捉奸在床,一怒之下把他休了并赶出府去。” 梁宣脸色一变,想说什么,但是他看向远处的苏瑶,最后选择了闭嘴。 不过其他人听了秦惟正的话,兴趣一下来了,李召先道:“这…我也听说了…但苏将军与程大人恩爱甚笃,佳名在外,怎会就如此了呢?” 陈明鄙夷着道:“当初好好的男人不当,如今又找妓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新进的御史台院章定一直就瞅着苏瑶,此时收回视线,一脸了然地道:“怎么如此?李大人,你我都是男人,还能不懂吗?再是怎样花容月貌,偶尔也要换换口味,何况男人……啧……男人能有女人那身段儿让人消魂?” 又有一位大臣插嘴道:“但是,苏佩玉这,他把妓女领回府,就实在是太过了点,简直不把程大人放在眼里啊!哪怕是正经收个人在家里也不至于这样。” 秦惟正道:“你这就错了,那可不是普通妓女,是海棠楼的。” …… 苏瑶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望着殿外,目之尽处是宫门,他盼着的人还没来。 有人与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嗯”一声,回个礼,有时候他甚至连“嗯”都不会“嗯”一下,眼神都不给一个。 他向来如此,品行合得来便是个无品无阶他也高兴结交,他看不惯的,任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他也懒得多说一句。 那边的人还在议论,也终于议论到了他前几日听到的传言: “周大人你消息太不灵通了。其实也不是他的问题,而是……而是程大人,那个……他呀!他不行哈哈……” 李召道:“不行?是我想的那个不行吗?真的假的?” 秦惟正贱兮兮地笑着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不行。千真万确。这还是海棠楼传出的,说程思忘去了海棠楼,两夜,叫了两个神女,但是啊,他不行,没法。” 章定问:“秦大人是不是也知道从海棠楼里传出的两首诗?” 秦惟正:“如今京城传遍了那两首诗,想不知道都难啊!” 章定笑着道:“海棠楼那些婊子,自以为会点淫歌艳辞,常常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嘲讽人。只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们的程大才子也成了她们嘲讽的对象,还是……哈哈哈哈哈哈…难怪这两日都不敢来上朝了…哈哈哈哈……” 苏瑶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没来上朝?难怪,按着平常出门时间来看,程思忘早该到了。 他闭上眼睛,手指也跟着慢慢蜷缩,微握成拳,倏地,他松开手,睁开眼,嘴角微颤。 也好,没来也好。 那边大臣还在继续,全然没有发现苏瑶已经转过身看着他们了。他们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其他没有参与议论的大臣也都侧耳倾听。 “什么诗,我竟不知。”是这才走过去的翰林院杨光。 章定道:“杨大人你还不知?!听着啊!一首是:‘初见天仙谪人世,又似宋玉还对酒;海棠神女风流极,翰林学士气力微。’” 周子生问:“这……当真是海棠楼传出来的?” 章定道:“当然。‘气力微’,哈哈……多显而易见,不过这还算是客气的。另一首嘛……各位听好了:‘海棠楼里意若焚,徘徊床帷汗如急。情深无限难言处,只缘翰林阳刚无。’哈哈哈……阳刚无,啧啧啧,真是没想到啊,程云帆一向目中无人,他竟然是个不举的,哈哈……” 李召道:“小声一点小声一点……那个…程大人他,是不是只对女子不行啊!” 苏瑶冷冷听着,那两首诗他也听说了。 当时他正与人在一个茶楼二楼雅间里喝茶谈事,听到大家的嘲讽声时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觉。 透过窗户,他看着正哈哈大笑着吟诗的人,毫不犹豫地捡起桌上盘子里一粒花生掷进了对方茶杯里。水杯里烫热的茶水一下子溅在了那人脸上,那人一边惊慌抹脸,一边四处张望,大声道:“谁?给老子站出来?” 整个茶楼安静下来,都在找这位掷花生的人。 若是换着平常,苏瑶自是站出去了,可是那日他没有,他只是在座位上淡声道:“我奉劝各位最好留点口德。” “呸!留什么口德?现在整个京城都在传,这又不是我说的!你是哪位,有本事叫全京城都闭嘴啊!” 那人话音一落,旁边有人接话道:“是啊!谁又能想到仪表堂堂的程大人竟然是个不行的。这么说来,苏将军接铃儿姑娘入府倒是情有可原了。按说他堂堂将军,本来自己就可以三妻四妾。如果程大人不举,那苏将军这么做又有什么错?何况,那可是铃儿姑娘啊!我要是能得铃儿姑娘看一眼,叫我立马死了也甘愿。” 第14章 苏瑶回朝 “啐!也不看看你德行!也配铃儿姑娘看你。苏将军又是什么人?岂是你能比的?!依我说,苏将军早该如此了,何苦在学士府过苦日子。他们文人最会哄人了,表面斯斯文文,实际上满肚子算计。苏将军是个武将,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所以才信了那些虚情假意的话与一个男人成了婚,假如程大人真是不行,苏将军这三年真是受了委屈了。” “谁说不是呢。当初他们成婚,这京城里多少大家小姐失落遗憾,如今程大人不能人道的消息传出,昨日就有人说幸好没有嫁进学士府,不然就要守一辈子活寡了。” “嘿,你们怎么都说是苏将军受苦,那程大人不行,苏将军行就是了啊!程大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他能是上面的?” “哈哈哈……”一阵哄堂大笑后,有人又道: “以前我就说程大人好看是好看,但是太白了,总觉得像个病秧子一样,你们还不信,怎么着?依我看,他不但不能人道,估计还是个短命……啊!”话没说完,这人的牙被一粒花生打出血了,疼得他捂住了嘴,不能再说一句话。 为着与齐颜的保证,为着不乱大谋,苏瑶忍了再忍,终究没忍住,敢诅咒云帆,他没法忍。 看着楼下不再开口的众人,他冷声警告道:“再让我听见你们胡说,就不是流血这么简单了。” 当时,茶楼确实没人再敢议论,可悠悠之口哪有这般容易堵住,苏瑶也不能把每个人都打一顿。 最后只能任这流言传遍京城,也就自然传进了文武百官耳朵里。 海棠楼的姑娘们不是随意嘲讽别人的人,何况是个男人也不会让人知道自己有这种隐疾,再说程思忘举不举他还不知道吗? 很显然这是程思忘刻意为之。 苏瑶能猜到程思忘如此自污名节是为何,可他又怕自己想错了,于是在午夜梦回时他总想潜进学士府找程思忘问个明白,但他忍住了。 此时,听着那些污秽之言,他还是只能忍着,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来。这是朝堂,若是不能忍住,以前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章定在那里说得眉飞色舞,他道:“什么只对女子?那怎么可能?海棠楼那些妖精一样的,看一眼骨头都酥了,只要是男人,就不能把持得住。哼!那群婊子,眼睛只有那些风流文人,这次也叫她们栽了跟头,衣服脱光了,别人硬不……” 梁宣再次没忍住开口道:“荒唐!诸位都是皇上肱骨之臣,中冓之言竟这般堂而皇之说出来,尔等当这巍巍朝堂是何地了?!” 此话一出,好几位大臣脸色不太好看,讪讪地走到一旁。但是章定、秦惟正和陈明颇有些不服,还是聚在原地,忿忿地看着梁宣,也许是碍于官阶到底是没有发着。 须臾,李召在旁边低声提醒道:“首相大人来了。” 一位精神矍铄的身着紫色朝服的老臣自殿外缓步而来。章定立马换了神态,弓着身迎上去,谄笑着道:“首相。” 其他文武百官也有不少上前作揖打拱的。 首相郑琦点了点头,“各位都早。”说着他一边往最前面走去一边用那双仿佛能洞察所有世事的眼睛扫视着文武百官。 当他看见苏瑶时,先是一愣,随即脚下一转,微笑着来到苏瑶面前,热情地道:“佩玉,你总算回来了。” 苏瑶面无表情,简单地双手作揖,回道:“是的,我回来了,多谢首相关心。” 章定在后面斥责道:“大胆苏瑶,对首相如此不尊。” 苏瑶掀起眼皮,看着这位新进的御史台院,两年前朝堂里可没有这号人物,按理来说自己离朝堂两年,他们并无交锋。但是从方才的议论来看,很显然这位章大人对他意见颇多,像是有什么宿仇一般。 章定被他看得心虚,身子不自觉往后缩了一点,苏瑶假装不认识,故意将他的绯色朝服上下打量一番,淡淡道:“你哪位?” 站在苏瑶旁边的兵部尚书朱忠义低声提醒道:“佩玉,这是新进的御史台院章定章大人。” “多谢。”苏瑶先对朱忠义道了谢,才道:“御史台院?……这么大胆斥责我,我还以为怎么也得是个四品呢?结果区区一个从六品,一个从六品就敢替首相大人发言……好你个章定!你好大胆!竟对首相如此不尊!”最后,苏瑶完全照着章定方才的语气说出来的。 他声音不大,但许是他有着战场上阵前喊话的气势。此时这么一说,可比章定有气魄得多,震得章定脸色都白了。 首相沉着脸回首看了章定一眼,又回过来笑着对苏瑶道:“哈哈……两年不见,佩玉还是这般性直。” “我这性子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首相大人担待担待。” 郑琦笑容一僵,但也只是一瞬间,他赞同地笑着点点头,“年轻人嘛,有性格,挺好的。”说完,便转身往前面走去。 章定和秦惟正马上跟了上去,但又双双回头不满地看了苏瑶一眼。 朱忠义靠近苏瑶,低声道:“佩玉,章定虽然官阶小,但是他最近很得皇上看重,小心他参你一本。” “我都离朝两年了,怕他一个靠谄媚上位的不仁不孝之徒?大不了不做这官了。” “你知道他?” “臭名昭著,想不知道都难吧。” “也是,但……”朱忠义话还没说完,殿外传出内省侍都知韩简蔚的声音:“皇上驾到!” 文武百官立马回到自己的位置,迅速整理好衣冠,双手握芴板在面前,敛声屏气,垂首躬身,恭敬地等着圣驾。 不消片刻,明黄仪仗缓缓出现,身着绛纱袍的年轻的皇帝龙行虎步进入殿内,面容沉静地坐上龙椅。 文武百官一齐下跪三呼“万岁”,皇帝抬手说“平身”,待百官起身站定,都知韩简蔚唱喏:“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百官你看我我看你,章定与秦惟正递了个眼色,刚要出列,皇帝却先开口了,他看着苏瑶道:“苏瑶。” 第15章 你的朝服呢 苏瑶出列,回道:“臣在。” “你可知罪?” “臣不知。” 苏瑶此话一出,朝堂一片唏嘘。 皇帝神情没变,像是普通人聊家常一样,用着平和的语气继续问:“好,你不知。朕问你,你的朝服呢?” “回皇上,臣的朝服在学士府。” “既在,为何不穿?” 苏瑶垂首不答,皇帝等了片刻,“嗯”了一声,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苏瑶回道:“臣有罪。” 皇帝冷笑一声,悠悠地开口道:“方才你说你不知罪,现在又说你有罪。苏瑶,你可真是好样的。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 “臣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上朝不穿朝服,你信不信朕立马治你一个欺君之罪。”皇帝瞪着苏瑶,他也不过比苏瑶大几岁,一样年轻气盛,何况他是九五至尊,凭什么要在一个臣子的傲气下低头。 一君一臣就这么对峙着,殿里百官噤若寒蝉。终是郑琦手持芴板站了出来,然而也许是他年迈动作慢了一点,章定在看到他动了时立马出列,先一步站了出来。 郑琦躬身的时候,章定已经开口道:“陛下,臣有本奏。” “说。”皇帝收回落在苏瑶身上的视线,看向郑琦,最后定在章定身上。 郑琦回首看了一眼,站了回去。 章定双手持芴板在面前,对着皇帝垂首抬眼,言辞恳切的开口道:“回陛下,苏将军没穿朝服便上朝,并非他目无君上,而是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讲来。” 章定故作同情地微微侧首看了一眼苏瑶,才对着皇帝道:“苏将军日前被程大人赶出了府,是以才无朝服可穿,并非苏将军目无礼制、不尊圣上。苏将军战功累累,此次虽有错但不被罚,圣上仁政治国,臣斗胆恳请陛下饶过苏将军这次。” “赶出了府?”年轻的皇帝剑眉一挑,眼睛都变亮了些许,语气也跟着轻了许多,“怎么回事?” 章定微微蹙眉,但瞅着皇帝不是看着他问话,便很有眼力劲地没有回话。 果然,下一刻皇帝叫了苏瑶名字。 苏瑶也没想到皇帝竟在章定那一堆话里捡了这么一个不是重点的重点,不过他喜欢,这正合他意。 他朗声道:“回陛下,微臣已与程大人于十九天前和离,当时离得匆忙,未带走任何衣物,包括朝服、袍甲、袍肚、平巾帻、玉带等一应御赐之物,此乃臣之……” 皇帝端正了身子,打断他道:“你与程思忘和离了?”顿了顿又道:“可刚才章定说你是被赶出去的。” “并……”苏瑶刚开口,章定再次站出来道:“回陛下,苏将军确实是被赶出来的,此事京城已经传遍了。” 苏瑶看了章定一眼,没有辩驳,有些话就得别人说。这颗不在自己手上的棋子自己走得也很不错。 皇帝沉默片刻,道:“苏瑶,若是旁人,夫妻和离只是家事而已,但你与程思忘不同,你二人皆为朝臣。三年前你与程思忘的那场有违礼制的婚事,京里可是闹得沸沸扬扬。朝里亦是,当时弹劾你二人的奏劄堆在朕面前有一尺来高,但朕都否了。这不过三年尔,你们竟和离了……还又一次闹得满城风雨,你们是玩弄京城百姓呢还是……玩弄朕呢!” “臣不敢。……臣有负圣恩。”苏瑶顿了顿,还是意思了一下。 皇帝冷哼一声,苏瑶看见郑琦又要动了,他在心中哀叹一声,话题被皇帝带偏,那两个棋子又不动,刚才高兴早了。以后还是不要轻易用不在自己手上的棋子了,真是失策。 失策了,那只能自己上场。 他看着皇帝开口道:“臣昨日接诏后,去过学士府,想要拿回朝服,但……”他故作为难地停了一下,才继续道:“那些奴才以臣不再是程府中人,不许我进府,臣让他们帮我取出来,他们又说不知道放在何处,臣便又给他们说了位置,这次他们却说没有程大人的允许,不敢拿出来。”说到最后,苏瑶语气都低落了许多,俨然是被为难得没有法子了。 朝堂里顿时有大臣窃窃私语起来: “真闹翻了啊!” “堂堂将军被一些奴才为难,也不嫌丢人。” “活该,风流时,没想到这一天吧。” “但程大人也做得太绝了一点吧。” “什么天长地久,这翻脸翻得真狠呀。” “不正好?程思忘这一路走来真是太顺了,这次总要让他尝点苦头。” “他们和离,而且错在苏瑶,程思忘怎么吃苦头?” “程思忘不举,顶多被嘲讽,对其他并不影响吧。” “这你就不懂了!你瞧着吧!” “不管怎样,老夫乐得看一场戏。” …… 苏瑶垂首听着这些,很是满意。昨日他根本没有去过学士府,又何来被人为难一事?但程思忘交代全府上下说他苏瑶不再是程府的人这些话以及连他曾经聘进去的人都被赶出府这些绝情的事可是全城皆知的,所以他此时说这些话也算不得欺君。 苏瑶原本就是要借着穿布衣上朝一事于今日与程思忘在朝里“对质”,要在皇上和众大臣面前与程思忘大闹一场,让所有人知道他与程思忘确确实实已经闹翻,甚至决裂成了仇敌。 结果程思忘今日没来上朝,人没来自然吵不起来,吵不起来那就只能唱独角戏了。 “肃静!”韩简蔚在皇帝授意下大喊了一声,朝堂里的议论声顿时没有了。 秦惟正出列道:“陛下,程大人明知道苏将军要重回朝堂,却还是扣着苏将军的朝服不给,这看似是为难苏将军,实则是质疑圣上的决策,此乃真正的目无君上,臣伏请陛下圣裁,治其大不敬之罪。” 苏瑶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程思忘升得太快太稳了,一向是朝中奸佞小人的眼中钉,可偏偏程思忘待人恭敬有礼,言行温文儒雅,即便是与谁政见不合,也少有针锋相对、据理力争的时候,日常行为更是兢兢翼翼、克己慎行,那些人想抓把柄弹劾程思忘就成了难事。 此时,苏瑶把机会送到了面前,又有人带头,其他人立马纷纷站出来符和。 第16章 他那是心病 “陛下,程思忘身为朝廷命官,却因私怨扣着苏将军的朝服,今日只是扣着一件衣服,看似是一件小事,但以小见大,很难保证在大事上他不因私废公,将来有一日做出那损害皇上,损害社稷的事来。微臣伏请陛下严惩,以儆效尤。” “臣附议,且苏将军乃陛下亲封车骑将军,程大人却将苏将军赶出府,此亦是对圣上不敬。” “启奏陛下,程思忘接连三日称病不上朝,可昨日还有人看到他出门,这简直是视朝堂为无物,视圣上……臣惶恐,但程思忘大不敬之罪属实,大家有目共睹,伏请陛下圣裁。” “臣附议。” “臣附议。” …… 眼看着有五六个附议了,猜着皇帝要说话了,苏瑶也站出来铿锵有力地道:“臣附议!” 此话一出,文武百官再次看向苏瑶,都是满眼诧异,包括梁宣和朱忠义眼里都是不可置信。 刚才苏瑶说的那些还都只是陈述事实,而此时,“臣附议”这三个字就是要给程思忘定罪了,大不敬之罪若是定下来,那便是死刑,甚至株连九族曝尸荒野都可能。 苏瑶竟然“附议”,看来这对恩爱夫夫是彻底决裂了。 皇帝看着苏瑶,苏瑶微微抬头,与皇帝视线碰撞了一下便收了回来。 见此,皇帝道:“苏瑶,你当知大不敬之罪是如何判处。” “据事轻重与……”苏瑶停了一下,说出了大多数人不敢说的话:“圣上的态度而定,是以可小可大。大……一旦定下,轻则降职流放,重则腰斩弃市甚至株连九族暴尸荒野。” 皇帝在听到“可小可大”时,玩味地勾了一下唇角,随后道:“说得都对,你倒是真的清楚。既如此……” 百官都屏声静气看着,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比如章定秦惟正等,两眼都放了光,仿佛程思忘已经被定罪拉去了刑场,而梁宣朱忠义等则眉头紧蹙,双手紧握芴板一旦听到程思忘要被治罪就立马出列求情。自然还有许多人脸上写着明公正气,一副敬听圣裁,惟圣意是听的样子,比如苏瑶。 皇帝手指轻叩御座扶手,看着台下百官,良久后才缓声道:“苏将军还要朕治程思忘的罪?” 苏瑶双手早已收紧,却在皇帝看向他时,手指倏地松开,垂首平声回道:“臣不敢,臣知陛下定有圣断。”他敢说附议,便是料定皇帝绝不会因为这么一件事真的就要治程思忘的大不敬之罪,此时只需要给个台阶让皇帝把这事收尾就行。 “圣断……”皇帝沉吟片刻,看了苏瑶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两根手指片刻,转首对一旁地韩简蔚道:“昨日朕叫你让太医院派人去学士府瞧瞧,太医回来怎么说?” 韩简蔚回道:“回陛下,太医院那边说程大人肝气久郁,情志阻滞致心悸不寐,神思恍惚,有梅核气之候。” 皇帝蹙眉,韩简蔚又道:“陛下宽心,太医院昨日已经配了药去,想来定会药到病除。” 皇帝眉头疏解,笑了两声,“你知道什么?他那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药石便是治得也治不得根。” 苏瑶拳头再次收紧,心病…… “众卿可听见了?程翰林确实身体抱恙,不能上朝,朕自当体恤。” 此话一出,章定等人脸上的喜色顿时僵住,苏瑶则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他料定皇帝不会治程思忘罪,但是自古君心难测,他这走的是一步险棋。 “苏瑶。” “臣在。” “你替朕去看一看程爱卿。” “陛下,臣与程思忘已和离,此……” 皇帝挑眉提高声调“嗯”了一声,“苏瑶,你要抗旨不成?” “臣不敢。” 皇帝满意道:“朕让你去,是要你治一治他的心病。告诉他赶紧把身体养好,回朝帮朕,这三日,没有他,朕实在忙得紧。” 这次连郑琦那稳如泰山的面容都微微变了色,皇帝这话是在对百官说“朕缺不得程思忘,你们谁也不许动他”。 “臣领旨。”苏瑶声音带上了微不可察的颤抖,这步棋终是走对了。 “叫他把朝服给你,明日你若还布衣上朝,便永远不要来了。” 听着这话,郑琦脸色更不好了。 苏瑶回道:“臣遵旨!” 皇帝又扫视了一圈文武百官,慢声问:“适才是谁说的昨日有人看见程思忘出门?” 台下鸦雀无声,好一阵也无人出来认领这句话。 皇帝提高声调“嗯”了一声,看向郑琦,问:“首相?” 郑琦手持芴板出列,犹豫着道:“回陛下,臣方才……” 皇帝却打断他,轻飘飘地道:“首相年纪大了,没听见是自己的学生说的,倒也正常。” 郑琦脸色彻底变得苍白,想要为自己辩驳一下,可皇帝没有给他机会,直接道:“但是朕可看清楚也听清楚了。” 而早在皇帝说到“学生”二字时,周子生已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皇帝话音一落,他便白着脸,俯首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饶命?”皇帝冷声道:“周子生,你身为翰林学士,却出言毁谤上级,你仗着是首相的学生,常常对程思忘的话阳奉阴违,程思忘性情温和不与你计较,你不念着他好,今日反而诬陷于他,是何居心?” “皇上饶命!微臣知罪,微臣知罪。”周子生头一下一下叩着地,叩得整个朝堂都能听见声响。 苏瑶冷冷地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其余大臣无一人敢出列求情。 “念你往日功劳,就去东南边境祥西做个法曹吧。”皇帝说完,看向郑琦,问:“首相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郑琦颤颤巍巍地跪下,道:“臣亦有罪,请陛下责罚。” 皇帝摆了一下手,“此事与首相无关,你起来吧!” 最后,皇帝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苏将军,此是朝堂,不谈私事,你与程爱卿虽已和离,但你二人一文一武,为朕之左右臂膀,当仍与此前一般,为国为民同力协契才是。” 说到这里,皇帝话语一顿,提高音调,对着满朝文武道:“尔等亦是!” 第17章 搅动风云 随着韩简蔚一声“退朝”,目送皇帝离开后满朝文武顿时放松下来,平常有交情的自发地走到了一堆。 有昔日的武将想过来与苏瑶说话,苏瑶却先一步走出了朝堂,他要去看程思忘。 可是有人并不让他就这么离开,章定与秦惟正走了过来,拦住他道:“苏瑶!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苏瑶正眼也没给一个,只心道:我又没笑,哪里看出来我高兴了? 李召在后面追了过来,与苏瑶视线碰了一下,拉住章定,劝道:“章大人,走吧走吧!苏将军既被陛下召回来,必有重用,此时我们不宜与他冲突。” 章定等人刚走,郑琦又来了,他看着苏瑶道:“苏将军,年轻是好事,但还是不要锋芒太过得好。” 苏瑶看向郑琦,“多谢首相教诲,苏瑶记住了。只是年轻时候不露锋芒,等到与首相一般年纪想露怕也有心无力了。” “你……”郑琦长叹一口气,忍下了怒气,缓声道:“苏瑶,你一回朝就如此搅动风云,就不怕招来非议吗?” “非议?首相大人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下官,下官自入朝以来招的非议还少吗?不过……”苏瑶顿了顿,才继续道:“搅动风云,可就实在冤枉下官了。下官可没有这个本事。” “你没有这个本事?” “是啊!”苏瑶回答得理所当然,“难道首相忘了苏瑶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甚至连朝服都没得穿的挂名将军?” 后面的陈明走过来斥道:“没有朝服?苏瑶!我看你是礼义廉耻都没有。你堂堂国朝将军,却以男身甘为妇人女子之事,实污我等儿郎名声,坏我朝盛名。就你,也配站在这朝堂之上?!” 苏瑶眸光一沉,陈明这些话三年前他听得太多太多了,不仅是骂他,还骂程思忘,说程思忘看着文质彬彬,却干着搅屎棍的事。他被骂无所谓,但是他被骂必然引起程思忘被骂。 他凝视着陈明,慢声道:“你又哪位?看起来……也是个从六品。” 其实,这满朝文武,每一个苏瑶都认得,无论是以前的老臣还是这两年才进的新秀。他们人品如何,学问如何,谁与谁交好,谁与谁有隙,谁与谁又貌合神离,他都了如指掌。别说这前朝的事,便是后宫,那些太监宫女有几个派别,又到底是在替哪位后妃做事这些他都知道。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你!”陈明抬手指着苏瑶,“从六品怎么?从六品也比你一个以……啊!”话未说完,陈明忽然惨叫一声,伸出的手被苏瑶一握一推,“咔”的一声,苏瑶松开手,陈明的整个手掌无力地低垂着——手腕脱臼了。 苏瑶道:“我配不配站在朝堂也是你能置喙的?” 陈明痛得脚下不稳往后一个踉跄,幸而被刚和章定一起回来的李召扶住了。 章定见状,刚要抬手指苏瑶,但是又有陈明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他忙把手背在身后,怒道:“你……苏瑶,你胆敢在殿前行凶!你好大胆。” 苏瑶冷哼一声,悠悠道:“章定,我看你不要叫章定,开口闭口总是说人大胆,干脆改名叫章大胆吧。” 章定气得想再说话,被郑琦看了一眼不说话了。 “殿前行凶么?”苏瑶看了一眼陈明,再次忽然伸手,陈明正疼痛难忍,又是文人哪里避得开苏瑶的动作,苏瑶捉住他的手掌,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小臂,一拉一转一推,陈明发出了几乎杀猪般的惨叫。 几位围着的大臣均被吓得目瞪口呆,尤其是章定等几位这两年进来的新人,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苏瑶竟然敢如此目无法纪,在这殿堂前一而再再而三动手行凶。 郑琦屹然命令道:“苏瑶,放手!” “首相,方才这位大人质疑下官不配站在朝堂里,可下官这将军之位乃陛下亲授,今日下官也是奉诏回朝,他如此说话,若是被陛下听见,怕是在场的首相又要得陛下一句‘年纪大了’。” 郑琦脸色都变了,却只能怒说一个“你”字。 陈明痛得脸胀成了猪肝色,李召替陈明求情道:“求苏将军高抬贵手。” 苏瑶终于放开了手,然后很是嫌弃一般地在自己衣服上擦了几下,一边对着陈明道:“举手之劳,不用谢。” 陈明痛得全身无力,被苏瑶这一放手,一下子往后跌去,李召又一次扶住了他,待站稳后再看那垂着的手已经复原了。 苏瑶看了一眼李召,转身就走,郑琦在他身后道:“苏瑶,你实在太狂了。” 苏瑶回头看着郑琦道:“多谢首相夸赞。” “……”郑琦袖子一甩,走了。 望着郑琦的背影,苏瑶眼色暗沉,搅动风云?今天不过是开胃菜而已。 后面有些官员看见苏瑶气走了郑琦,又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过这就不在苏瑶关心范围了。 他抬脚下了几步台阶,东方才升起不久的太阳照射在他的脸上,刚好刺了他的眼,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挡一挡,却在看到掌心上的几个指甲凹痕停下了,是方才在朝堂上攥拳留下的。 “佩玉,你到底不该一回来就得罪了相公。”朱忠义跟了过来。 “宰相肚里能撑船,如果这么几句话就是得罪,那他也不配在这相位上了。”苏瑶收回手,侧首微微仰起,睁开眼直视上太阳。 “哎哟,你小点声!” “多谢了,尽节兄。”苏瑶回头看着朱忠义,朱忠义是朝堂里少有的他愿意结交的大臣之一。 “你呀!你今天让周子生被贬,那还是几句话的事吗?” “但他被贬是自己说错了话,与我何干?”苏瑶又与太阳直视上了,然后道:“尽节兄,你直视过太阳吗?” “什么?” “你看这太阳光是不是很强?但它也有力衰的时候,一是早晨,一是傍晚。尤其是傍晚,我最不惧的就是傍晚的太阳了,夕阳西下,垂垂老矣,有何惧哉!” 说完,苏瑶才彻底收回看太阳的视线,对朱忠义道:“尽节兄,我要去学士府,一起吗?” “好……还是算了。” “怎么?”苏瑶不解。 “应该是我问你们怎么了。但我知道问了你也不会说,跟云帆一样,白问了。”朱忠义顿了一下,“你快去吧!既是奉诏,我就不与你一起去了。” 第18章 梧桐树下 柔柔霞光,习习清风,照拂着世间万物。 学士府的花园里,程思忘未戴发冠,一头青丝只是随意的被一根红发带收在脑后。而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中衣,黑色外衣只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他仰起头迎接从头顶上梧桐树叶间隙里投下的阳光。 这梧桐树,已有些年份了,长得很是高大繁茂,夏日可遮阴,秋日则赏景。 往年一入秋,苏瑶就抛了南苑的美景,拉着他到这梧桐树下练剑弹琴。有风吹过时,黄灿灿的树叶飘飘洒洒旋舞而下,苏瑶最喜以剑做签,随着身子起落,一阵剑光飞影后,那些树叶就都被穿在了剑上,紧紧密密成了一串。 这个时候,一旁弹琴的他会马上换上一段峨峨洋洋的弦歌以配苏瑶的剑舞。 有时候他也会因为看得太入迷而忘记抚琴,苏瑶就会飞身来到他身边,一甩剑,成串的树叶刹那间漫天飞扬。苏瑶自点点黄色中,用剑尖挑起他的下巴,笑着问:“这位小郎君,看什么看得如此忘神?” 他看着苏瑶的笑,感受着剑尖的寒凉,笑着道:“看那九天下凡的仙子。” 苏瑶手腕一抬,将他下巴抬得更高,道:“仙子?为何我没见着仙子?” “因为……”他起身,伸出手指轻轻推开苏瑶的剑,长臂一伸,把苏瑶拉进怀里,低声道:“仙子在我怀里,不让人看。” “我也不可以?” “你……”他凑到苏瑶耳边,听着苏瑶突然变重的呼吸声,道:“自然可以,夫人。” “你……”苏瑶脸一下红透了。 苏瑶满脸红霞的模样,总是让他生出些男人的本能来,他看他的眼光就不清白起来,之后“哐当”一声,苏瑶的剑掉在地上。 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 有一次两人正吻得不分不舍,被过来清扫落叶的下人撞见了。自那以后,程思忘就让程九下令梧桐叶落时节,若逢着他与苏瑶都在家,府里人谁都不许到后花园和南苑来,梧桐落叶也不必日日清扫。 而如今又到了梧桐叶落的时候,这府里也因为那日他下的不再守着与苏瑶有关的规矩的命令,每日一大早,下人就过来清扫落叶了。 这梧桐树下,没有了黄灿灿的落叶,也再没有了舞剑穿叶的仙子了。 佩玉…… 程思忘闭上眼睛,心里默念了几遍“佩玉”,耳边也响起了苏瑶曾无数次说过的“我好爱你啊云帆。” 也不知道那狠心人说了这么多次的爱里,有几次是真的?不过……哪怕一次都没有,他也不怪他。 “大人,将军来了。” “什么?”程思忘睁开眼,侧首看向程风生,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又清楚自己不会听错,于是问了一句很是多余的话:“哪位将军?” 程风生看了一眼扫地的下人没有说话,程小文却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大人大人,那个负心汉来了。” 程思忘:“……” 程风生便接着话道:“苏将军说是奉诏替陛下来看望大人。” “奉诏……”有风吹来,程思忘收了一下外衣,程思忘见状忙走过去想要帮他把衣服披好,程思忘却摆了摆手,程风生道:“秋风寒,大人还在病中,还是进屋里歇着吧。” 程思忘摇了摇头。 程小文跑到程思忘面前,又道:“大人,那个负心汉来了。” 程风生看了一眼程小文,小文略微小声了一点,回道:“爹叫我来说的。” “既是奉诏,让他到书……算了,就来这里吧!”程思忘本想去换一件衣服,穿得整齐一些再见苏瑶,可是转念一想放弃了。 “是。”程风生拉着程小文走了,程小文道:“风生哥,大人不会真要那负心汉进府来吧!风生哥,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你也下去吧!”程思忘对那扫地的下人吩咐道。 “是。” 又是一阵风起,地上那被扫在一起的落叶被卷起了些许,程思忘垂眸看着地上落叶想着苏瑶奉诏来看望,如果无诏……无诏也就不会来了。一片落叶被风吹落,掉在了他的头发上,他扬手扫了一下。脑中又想到苏瑶既是奉诏,说明是回朝堂了。如此,很好,苏瑶满腹韬略,本就不该被困在这后府里。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程思忘却不敢回头去看。 短短十九天,在他看来已有十九年,他无时无刻不想着他,可人到了面前,他却不敢去看了。 虽然他深信苏瑶没有真的与铃儿姑娘做什么事情,也深信苏瑶与他决裂有苦衷,可他也深信苏瑶是真的想离开他。 “程大人……” 一声疏离的称呼,传进程思忘耳朵里,扎得他心里泛起一阵阵绵密的疼痛。 过去三年,苏瑶不是没叫过他“程大人”,可那都是床笫之间的戏称,而不是现在这样陌生的语气。 这陌生的语气如同他们在朝堂上初见那一天。 “程……” “苏将军!”程思忘稳住情绪打断了苏瑶,他实在不想再被那“程大人”凌迟了。 他缓缓侧身看向离他两步的苏瑶,可在看到苏瑶那一身粗布短衣时,好容易稳住的情绪一下裂开,脱口而出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苏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问:“这身怎么了?” 程思忘这才想起十几天前程风生带回来的消息:苏瑶住在贱民巷,一个他们以前从来不知道的很破落的地方。 苏瑶像是很不解地抬高手,本就短小的袖子往上收了一些,露出了小半截手臂,也露出了白皙皮肤上被粗布磨红的印子——他昨日接诏后故意换去了细软的里衣,从里到外都穿上了这粗粝磨人的粗布衣服。 程思忘看着那红印,身体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把抓住苏瑶的手,“这是什么?” 苏瑶虽然是个武将,但皮肤很白,那些小磕小碰在他身上总是很轻易就会留下痕迹。 以往苏瑶的手腕脚腕上便常常有程思忘留下一道道手指印。而除了那些印记,程思忘舍不得苏瑶身上受一点磕碰擦伤。 有一次苏瑶穿了一件都说很好的丝绸做的衣服,可也不知为何全身竟都起了疹子。程思忘心疼得不行,把那衣服剪了扔得远远的,还下令全府都不准再有这种丝绸出现,又到处寻药给苏瑶治。其实那疹子在苏瑶脱去衣服后不久就慢慢消了。见他如此大张旗鼓,苏瑶笑说:“程大人,我是个将军,哪有那么脆弱?战场上刀光血影,这小小疹子算得什么?你这么也不怕别人笑话。” 他答:“可现在不在战场,现在家中。你是我妻,我理当爱护,谁人敢笑?” 可这人才离开自己十九天,就把一身弄得是伤。他如何不着急,如何不心疼? 苏瑶动了动手腕,淡声道:“程大人,你我已和离,光天化日之下,还如此拉扯就有些不成体统,家里下人瞧着可不太好。” 第19章 再见 苏瑶垂眸看着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那手因为过于用力,手背上凸起了几根分明可见的青筋,然后他脑子里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 他赶紧移开视线,将那些东西抛之脑后,可一抬头对上程思忘关切的眼神,他脑海里又有别的东西填补上了——“你是我妻,我理当爱护,谁人敢笑?” 你是我妻。 苏瑶冷笑一声,以前无论爱与不爱,终归身份在那里,程思忘对他是极好的。 然而刚才…… 虽说早已听说了程思忘对家里下人宣布他苏瑶不再是学士府的人,就连他自己一早在朝堂里还这样托辞。可是当真正被人拦在门口时,那种彻底被排外的实质感让他的心钝痛起来。 他如今进学士府要人通报,他们已经和离,他不再是他的妻,他也不能再受他的爱护了。 苏瑶动了动手腕,淡声道:“程大人,你我已和离,光天化日之下,还如此拉扯就有些不成体统了,家里下人瞧着可不太好。” “和离……”程思忘喃喃低语,手上握得更紧了。 苏瑶挣了一下没挣脱便放弃了,只是抬眸看着他,“程大人这是何意?” 程思忘不答反问道:“你的钱呢?” 钱? 苏瑶投军以前很苦很穷,无父无母也无家。即便是后来立功做了中郎将,也是住在军营或者酒楼,没有自己的固定处所。 再后来他被封了将军,皇帝下旨要建将军府,却又被他拒绝了。 他说“与其给我一个人建府,还不如把兴建府邸的钱资用在万千军士的家人身上,行军打仗很苦,必须也应当照顾好他们的家人”。 于是,他还是没有房子,还是住在军营或者酒楼或者朋友家里。 好在很快他与程思忘成了婚,他也终于有了家。 自此,苏瑶不用再花钱吃住,连应酬都是别人捧着他,不需要他花钱。是以三年俸禄除了给程思忘买礼物,也没哪里需要花钱,的确不应该没有钱。 “我的钱?我的钱不都花在海棠楼了么?”苏瑶笑得没心没肺。 “你!”程思忘本就苍白的脸因为情绪激动反而有了几丝血色。 苏瑶耸了耸肩,道:“这不是程大人自己说的吗?” 京城里到处都在传他苏瑶带铃儿回学士府不是第一次,程府下人亲耳听见程思忘说苏瑶以往常常背着人去海棠楼。 虽然这正合苏瑶的心意。可就是那么奇怪,就像他常常背着程思忘去海棠楼的谣言一样,这分明是他自己想要的结果,可真被人这么说了,尤其是程思忘这样说的时候,他还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最后可怜树林的那些花花草草被他劈成碎渣。 “我……”程思忘咳嗽了两声,脸上血色更浓了,须臾待气稳后,才温声道:“我只是顺着你的意思说的而已。” 苏瑶一噎,看着程思郊外忘渐渐恢复苍白的脸颊,心中所有的气都没有了。他没忘记朝堂里皇帝说的程思忘得的是心病,他是来给程思忘治病的。 程思忘许是咳嗽用了力,手上再没力气握着苏瑶,苏瑶手腕自程思忘手中挣脱。 “力气这么大……”苏瑶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被捏红的手腕,道:“看来程大人身体并无大碍。” 程思忘好半响才收回握过苏瑶手腕的手,然后背在了身后。 “既如此,我便回去向陛下复命了。望明日早朝能看到程大人身影。”苏瑶说完就要走,他不敢再留。 程思忘是不是心病,他不能肯定,但他自己有心病。 另外,程思忘倘若真的是心病,还是因为他得的心病,他当然愿意治。 但他没法治。 他若治了,程思忘的病是好了,可命,却不一定能保住。 他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他不能拉着他。 三年前…… 若是三年前,他知道后来的自己会如此深爱着程思忘。他一定不会在朝堂上锁定程思忘,然后率先开口:“程大人,久仰大名”;也就不会在那一夜勾着酒醉的程思忘旖旎一夜,然后以此要挟程思忘与他成亲;也就不会有十九天前与铃儿演的那场戏,然后让程思忘如今成了京城的笑柄,而他则夜夜因思念而心痛难眠。 “佩玉……” “怎么?”苏瑶没有回头。 “你就要走?” “嗯。” 程思忘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果然,如果不是陛下旨意,你也不会来看我了。” “程大人说笑了,你我同朝为官,如今虽无夫妻情分,但也还有同僚之谊,何必说得这么生分。” 程思忘闭上眼,强压心中酸楚,开口道:“无夫妻情分……”话音刚落,他忽然上前一步再次出手,将苏瑶拉进自己怀中。 “你……” “别动,求你!别动……”程思忘将苏瑶紧紧搂在怀里。 苏瑶心一颤。 世人都说程思忘温润儒雅,谦恭有礼,但程思忘其实心底自有傲气,便是皇帝面前他也不会露出诚惶诚恐、踧踖不安的样子,更遑论对其他谁低头了。 可此刻,那么孤高傲世的才子却抱着他,那么卑微地说“求你”。 苏瑶眼眶发了热。 程思忘像一只受了重伤急需要主人安抚的小动物,可又怕主人嫌弃他而不敢有大的动作。 他用脸很轻很轻地蹭着苏瑶的脸,见苏瑶没有躲他,便开始贴紧,脸颊蹭上了苏瑶的耳朵嘴巴。 “云帆你…唔…” 程思忘却没有给苏瑶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他用唇堵住了那张总是吐出伤他心的话的嘴巴。 蓦地,他嘴唇一疼,苏瑶咬了他并推开了他,背上那松松垮垮的黑衣也因此掉在了地上。 “程思忘,我们已经和离了,你这又是做什么?”苏瑶红着眼瞪着他。 程思忘尝到了些许血腥,他抬手抹了一下嘴唇,温声道:“佩玉,我很想你。” 苏瑶没有说话。 程思忘又道:“你放心,现在不会有任何人过来。你有什么计划告诉我,让我帮你。” 苏瑶还是没有说话。 一阵风来,吹乱了程思忘松散的头发,有发丝飘在眼前,他抬手捋了一下,想要再开口,却被冷风窜进了肺里,堵得他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猛地咳嗽起来。 第20章 我体乏 “云帆!”苏瑶连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见他咳得太厉害,又赶紧给他轻拍后背。 “你怎么样?” 程思忘无力地依靠在苏瑶身上,听到苏瑶问话,咳得更厉害了。 “你说你!”苏瑶又气又急,给他拍了后背又抚前胸,口里道:“你往日照顾我不是挺会照顾的吗?现在却拖个病身子一大早在这里吹冷风,你以为自己是铁做的吗?本来身体底子就不好,还披着个衣服吹冷风,风生也不知道提醒你,九叔也是,就这么由着你。” 程思忘听着苏瑶埋怨唠叨,看着苏瑶为自己着急上火,嘴角渐渐扬了起来。 “病殃殃的,还非要逞强,还对我……”苏瑶正抱怨着忽然感觉世界安静下来,程思忘的咳嗽声没了,似乎呼吸声都没有了, 他疑惑抬头,对上程思忘深情脉脉的一双眼。 苏瑶心中一紧,安静的世界里他听见了胸腔里如雷的跳动声。 他闭嘴不说话了。 许久之后,程思忘又一次伸手,将他揽进怀里,只是这次他抱得很轻,许是没有力气,说是抱着他不如说是靠着他,连脑袋都埋进了他的颈窝。 苏瑶由他靠了片刻,在自己心绪平稳后就想要推开。程思忘却又咳嗽起来,苏瑶感受着肩窝传来的振动,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任由程思忘抱着了。 反正现在没有人过来,就享受这片刻的温存吧。 “佩玉……”程思忘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苏瑶“嗯”了一声,道:“没咳嗽了就站起来。” “我……体乏。”程思忘还是窝在苏瑶颈窝,甚至整个人都靠在了苏瑶身上,也亏得苏瑶是个武将,能稳稳承受他这软绵绵地一靠。 而听了程思忘说的话后,苏瑶耳尖瞬间泛了粉。 这语气,这言辞……曾经多少个晚上,程思忘都是拿这三个字让他心软,再加一句“佩玉,你动好不好?”就轻松拿捏住他。 程思忘又道:“佩玉,你……” “体乏就回屋躺着!”苏瑶清醒过来,沉着脸打断了程思忘。 “嗯。”程思忘这次居然真的听话地站直了身子,然后弯腰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 苏瑶视线跟着他动作而移动,最后落在了他挂在发丝上的一片黄灿灿的梧桐叶上。 程思忘一向不注重衣着是否华丽,却很在意整洁与否,即便是在府里,即便是九叔和程风生面前,他也都是穿得整整齐齐。 可今日,这里还有人扫地,他却这样轻拢着头发披着衣服站在梧桐树下,连有树叶挂在了头发上都不知道。 苏瑶又想起方才过来看到的身影,分明还与旁边的程风生说着话,可苏瑶却觉得那身影写满了落寞。 此时,他不再怀疑皇帝的话了。 程思忘真的是心病,这心病的根是他。 他不敢想的,不敢盼的,竟然成了真。 三年来朝夕相处,在他动了真情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程思忘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些喜欢自己。可每次他这念头才冒出来,就会被程思忘一句“你是我妻,我当对你好”打回去。 次数一多,他便不敢再奢望了。能在床上听到程思忘说爱他,便足矣。 今日看来,程思忘或许对他确实也有夫妻之外的感情。那些他对他的好,也许并不只是因为人品,并不只是为了名誉,并不只是他是他妻。 不过,太晚了。 他们已经和离,他不能再正大光明地接受他的爱了。 苏瑶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压下了心里的千头万绪。 睁开眼时,程思忘已经拿着衣服往前慢慢走去,也许是真的生病,也许是为了博同情,程思忘每迈一步都像是拼尽全力一般,速度甚至连□□旬的老者都不及。 苏瑶终是没忍住,跟了上去。他先从程思忘手里拿过外衣,给程思忘披上,然后才伸手把那片卡在红发带的树叶摘下来,并递到程思忘面前。 他还没开口,程思忘先道:“很好看。” 苏瑶:“?”谁要你说好看不好看? “今年梧桐叶黄灿灿的,比前几年好看多了。”程思忘呼吸很重,显得说话声音很小,且慢慢吞吞的。 苏瑶想说哪年不是这样黄灿灿的,而且分明以前的更好看,不过他只是“嗯”了一声。 程思忘从他手里拿过梧桐叶,继续往前,苏瑶见他不说话,主动开口道:“陛下下旨让我回朝了。” “我猜到了。恭喜你。” “我的朝服和袍甲还在这里。” “都在南苑,所有的东西都没动。” “好,我……嗯?”苏瑶站定双脚,往前面的回廊里看了一眼,又往后面的楼阁和梧桐树看了一眼,确定这不是去南苑的方向。 不是要回卧房吗? 程思忘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却像是早已料到一般,缓声解释道:“我搬回来住了,南苑锁起来了。” “搬回来?” 程思忘颤颤巍巍地往前走着,慢吞吞地开口:“嗯,钥匙只有一枚,我放在卧房里,你要朝服,要先去卧房拿钥匙才能去南苑取衣服。” 苏瑶总觉得听了一句废话,可看着那仿佛被秋风一吹就要倒的身子,他根本就顾不上深思。一步追了上去,再次扶着程思忘。 程思忘又道:“钥匙只有一枚。” “一枚?一枚怎么了?”苏瑶不解,上一句不就说了吗?怎么还要强调一遍? 不过马上他便想到刚才被拦在大门口的情景,明白过来。 于是又接着开口道:“放心!我拿了衣服就还给你。现在我进府都要等通传,要这南苑的钥匙有什么用?我可不干小偷……” 程思忘叹了一口气,慢声道:“令人通传,是做戏。佩玉,学士府永远都是你的家。进自己家拿东西,怎么是偷?” “……”苏瑶又是一噎,怎么自己这一闹,是打通你程大人的任督二脉了吗?以前除了床前床后床上床下,程思忘很少会这么直白。 若是他早这样直白,自己也能少尝一些酸涩了。 程思忘连着咳了几声,缓过气后继续道:“佩玉,钥匙只有一枚,且在我手上,南苑又锁着,是以除了我,府里没有任何人能进南苑。” 苏瑶眉心一挑,压下心里的猜想,淡声问:“那又如何?” “你随时都可以回南苑取衣物或者别的东西。如果有什么没有又需要的,可以留字条,我看见了会叫人去买。” “你真当我很穷?” “我……”程思忘这会儿没咳嗽,却好像更喘不上气了,苏瑶赶紧道:“好了,不说了,先回房吧。”看着程思忘走得辛苦,他其实想打横将程思忘抱回去,可是,他又想再陪他一会儿,到了卧房,他就该走了。 “好。”程思忘答应着,又继续道:“没说你穷。” 苏瑶不置可否,默默地看着程思忘的手,那手不知何时握上了他扶他的手臂,果然习惯成自然,程思忘握得自然,他也接受得自然,自然到被握着了竟然都毫无察觉。 “只是那些都是你用惯的,你如今在外,带上家里的东西,总是好的。” “什么家里!”苏瑶被那套“自然”弄得很不自然,于是开口道:“家里,随时……你大门紧闭拒我门外,又把钥匙放在卧房,我怎么随时进来?” 程思忘勾了勾唇角,他喜欢苏瑶这样与他说话,任性赌气,听起来就是在故意找茬,这完全不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该有的沉稳样。 苏瑶继续道:“还不是要我翻院墙?我堂堂将军,可不做那穿窬之盗。” 程思忘笑意更甚,他侧首看了苏瑶一眼,慢声道:“穿窬不一定是盗。” “……是不是盗又怎样?不走大门不走院墙还能从哪里进来?话说得这么好听。” 程思忘又咳嗽了几声,喘了几口气,有气无力地道:“从哪里进来,佩玉当比我清楚的。” 苏瑶猝然睁大眼睛,不确定地看向程思忘,程思忘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程思忘却接着道:“当然佩玉也可以翻院墙,这对你来说很容易,只是尽量选在晚上,否则被人看见,你我演的戏便白演了。” 苏瑶没说话了。 程思忘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字一句说得费力极了,还时不时夹杂几声咳嗽和喘气,可他还是说着: “白天也可以来,避着人就行。” “周妈我把他请出府了,别的,暂时还没有发现二心。” “佩玉,你可以不告诉我的计划,但不要推开我。” “佩玉,让我帮你。” …… 听着程思忘平铺直叙却饱含情意的话语,苏瑶的心几度摇摆。 且不说两人的情意,只单单能把拉程思忘入局,以程思忘的学识谋略,他走的这条路都会轻松很多。 可,怎么能不说情义呢? 有情义,他就不能拉他下来。 他必须推开他。 苏瑶放开程思忘,冷声道:“什么计划?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卧房已经到了,你把钥匙给我,我……” 话还没说完,他听见了往由远而近的匆匆地往卧房而来脚步声。 第21章 那是谣言 那脚步声,苏瑶是熟悉的,这学士府除了程小文,没有谁能这样跳脱。 很快,程小文跑进了他们的视线里。 “大人,李太医来了。”程小文跑得很快,却没有气喘吁吁,清晰明朗地道:“我爹正领着他过来了。” 苏瑶早在程小文跑过来时,替程思忘推开了门,并往旁边退了一步,程思忘垂眸看着那一步的距离,又咳嗽起来。 “你还不走?”程小文没给苏瑶好脸色,这些天他可听说了,京城里都在笑大人被戴了绿帽子,分明是苏瑶犯了错,大家却不怪苏瑶。至于大人不举被嘲笑这事更是苏瑶的错,他要是不跟别人苟且,大人会去海棠楼?又会被海棠楼的人写诗造谣取笑吗? “我为什么要走?”苏瑶故意道。 “你,你已经不是……” “小文。”程思忘阻止了程小文。 远处程九已经领着身着青色官府的老者进了院,老者身后又跟了一个背着药箱的小厮。 苏瑶看了一眼,对程小文道:“不是什么?本将军是奉旨而来。” 程小文不服气,但却也没说话了。 不消片刻,李太医来到几人面前,与二人见了礼。 程九先开口道:“云帆怎站在门口不进去?这里风大。” 不等程思忘回答,苏瑶开口道:“因为瓜田李下要避嫌。程大人还是回房躺着吧。陛下可说了要你明天上朝,若着我今日这一来,加重你的病情,我可担待不起。” 李太医眼瞅着道:“大人回房吧,下官为你把脉。” “有劳了。”程思忘道。 “大人先请。” 程思忘也不推脱,程九替他拢了拢衣服,扶着他进了内室躺着了。 李太医在程思忘进屋后,看向苏瑶,“苏将军是下朝就过来了吗?” 苏瑶点头,“陛下谕旨,让我来看一看。” 李太医点点头,“苏将军看程大人病情如何?” “李太医说笑了,我又不是大夫,如何知道?” “我方才观大人面色苍白,听他气息粗重,怕是不好。” 苏瑶心一沉,但面上还是很淡定,只道:“李太医为其诊治,若是不好,我看陛下那里李太医才是不好。” 李太医一噎,“下官先进去了。” 苏瑶没回话,然后跟在太医后面进了屋,但没有进内室。 没多久,他在外听见程九问:“太医,如何?” “大人脉象比昨日还显虚浮,更有化火之象,这,大人咳嗽是否愈发重了?” “晨起大人咳了好一阵,方才又去花园里走了一会儿,咳得更厉害了。” “寒气还未除,又吹了冷风……”李太医顿了顿,问:“大人昨夜可否安眠?” 苏瑶没听见程思忘的回答,须臾李太医叹了一口气,“大人这病外因风寒,而内乃情志所致。外因好调,但内因……郁结在胸,兼之风邪入体,夜里不得安眠,愁绪不得纾解……大人,请恕下官直言,纵有灵丹妙药这病也难根除,但若是能通畅情志,时时开怀一笑,这病就不药而愈了。” 程思忘咳了几声,道:“我会的,有劳李太医了。” “大人客气。大人还是要放宽心早日痊愈,陛下对大人很是挂念。” “圣恩在上,微臣惶恐。” “大人,圣上御赐人参一棵。张立,人参拿过来。” “这……”程思忘要下床谢恩,李太医却扶住他道:“陛下说不用了。” “臣谢圣上隆恩!亦多谢太医了。劳烦李太医转奏陛下,臣定将养好贱体,以便回朝替陛下分忧。” 李太医又交代了几句注意的话语,从内室走了出来。 苏瑶想要上前询问,可又怕被人起疑,毕竟病情什么的李太医方才该说的都说了,他一个和离之人,没有立场再去问别的。 然而李太医却主动上前与他道:“苏将军还没走。” “我奉旨来看程大人,自然要知晓他病情如何再走。” 李太医点了点头,苏瑶在一边看着张力收拾诊箱,转身对内室道:“程大人,告辞了,希望明日能在早朝看见你。这……也是陛下希望的。” 说完便往外走,程思忘没有回答,但是程九很快走了出来,叫他:“佩玉。” “九叔。” “你就走了?”程九大的语气说不上好。 苏瑶点头,道:“九叔,我奉诏而来,如今既已看过了,病情也知晓了,自然该走了。” 程九回头看了一眼内室的程思忘,不咸不淡地道:“那我送你吧。”如此说着,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并没有要动的意思。 苏瑶看破不说破,只道:“九叔不必了。”何况他刚说了狠心话,程思忘定会难受,一难受肯定咳嗽,他照顾不了,总要有人照顾着。 李太医道:“苏将军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走吧。” 苏瑶犹豫了一下,刚要拒绝,程九却走到李太医面前要送他,李太医对程九道:“程管家留步,我与苏将军同行即可。” 程九脸上为难,苏瑶道:“九叔,我与李太医有话要说。” “这……李太医慢走,劳烦你跑这一趟了。”程九当真不送了。苏瑶都说这么明白了,李太医也没有否认。朝廷的人,两人以上行在一起,可不一定希望有别人跟着。 出了院,李太医叫住苏瑶,道:“苏将军有什么指教?” “难道不是李太医有话跟本将军说?” 李太医笑了一下,“那下官就直言了。苏将军,程大人那病……乃心病。” 苏瑶神情淡漠,“我已知晓。” “这病在苏将军。” 苏瑶面色一沉,李太医却像是看不出来,继续道:“苏将军与程大人的事,下官也有所耳闻。” “那又如何?我与他和离多日,李太医如何就说这与我有关。” “往昔苏将军与程大人恩爱……” “你也知道,是往昔。”苏瑶语气加重,“与其说二十天前的事,太医怎么不想想更近的事,那或许才是真正的病因。” “更近的?什么?” “他,不能人道。李太医想必也听说了吧。” “此乃谣言。”李太医直接戳破。 苏瑶面色更沉,竟忘了这一点,身体上的问题普通大夫一把脉就知道真假了,何况李曾齐这个翰林医官院使。 程思忘啊程思忘你看你演这出戏,根本就骗不过皇帝。还自污名节,有什么用? 李曾齐又道:“既是谣言,程大人自是不会被其左右。” 苏瑶看了李曾奇一眼,道:“你错了,李太医。是否是谣言暂且不论,但自古人言可畏。不能人道于哪个男人不是奇耻大辱?何况程思忘是翰林院承旨。他身居高位,名声在外,长得又一表人才,更有才名,那么多的优点,结果却是个不能人道的。如此的反差,那些优点只会更让世人笑话他。以前别人多夸她,现在就有多笑话他。李太医,你还能说他的心病与这无关?” 苏瑶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心疼地骂“傻子”,把自己名声搞这么臭干什么! 李曾齐摇了摇头,“苏将军说的不无道理,但程大人心思豁达,并非是在这些上计较之人。反而…当然…苏将军不承认,程大人亦不说,我等自然是不能强说是苏将军的缘故,可,说与不说,事实如此。” “……”苏瑶无话可说,这个老匹夫,怎么什么都知道? “苏将军,虽然你是将,我是医,但你我都为陛下之臣,陛下挂念程大人,你我当为陛下分忧才是。程大人,就要苏将军多多照看了。” “……”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大门口,李曾齐对苏瑶拱手,“苏将军留步。” “李太医,你忘了我是要与你一起离开的。” “对不住,还记得苏将军住在学士府了。”李曾齐一脸笑意,转而道:“不过苏大人确实该留步了,你现在两手空空,忘记取走朝服了吧。难道明日苏将军还是这一身上朝吗?” “……多谢李太医提醒。” “下官告辞了。”李曾齐转身离开,身后的张立看了苏瑶一眼,跟着作礼离开了。 李曾齐…… 苏瑶眸光一扫,转身进府了。 第22章 沉沦 “云帆,你躺着休息片刻吧。” “九叔辛苦了。咳咳咳……” “你又起来做什么?!” “钥匙,佩玉刚才没有取走衣服,他应该还会回来。” “你说一声我去拿就是了。” “九叔,我身子没有那么弱,而且总该动一动,一直躺着也不是办法。” “唉!我扶你吧!在哪个柜子?” “这边……” 苏瑶站在门口听着卧室里的对话,心道就这样的警惕心,若是这会来个下人,不就把对话全都听去了吗?幸亏没有说什么重要的…… 忽然,卧房里传出猛烈的咳嗽声,接着是程九的惊呼,苏瑶听到完全没有任何思考就直接冲了进去,喊道:“云帆!” 程思忘被程九扶着,咳得直不起腰,苏瑶上前直接把程思忘抱上了床,责道:“咳成这样下床做什么?” 程九越过苏瑶看了程思忘,程思忘已经不再咳嗽,他对他轻轻挥了挥手,程九默默地离开了。 “钥匙……”程思忘刚躺好就把手里的钥匙递了过来,轻声道:“你自己去取吧。” “一个钥匙就这么宝贵?非要你自己下床去拿?”苏瑶把钥匙接过来扔到一旁,没好气地给程思忘掖了掖被角。 程思忘摇了摇头,道:“是你宝贵。” 苏瑶一噎,拿起钥匙就要走,本想交代程九几句,一回头却没看见人。 “我叫九叔走了。”程思忘道。 “所以你是假装咳嗽?”苏瑶看着程思忘,“你知道我在外面?” “没有假装。” 苏瑶很想反驳可是看着程思忘苍白的脸色又找不出反驳的点。 “佩玉……” “少装可怜!”苏瑶打断了程思忘,“没有那份演技就不要演戏。你知不知道李曾齐识破你的谎言了?” “我的谎言?” “你让人散播的你不能人道的事。” “我不能人道?” 程思忘挑了下眉,“我能不能人道佩玉还不知吗?” “……”苏瑶瞪了他一眼,尽量用着平常的语气淡声道:“所以说被李曾齐识破了。他是御医,你有病没病,他一把脉就看出来了。” 程思忘仿佛还停在上一句,他道:“佩玉如何就肯定这是我散播的呢?” 苏瑶像看白痴看了程思忘一眼,程思忘笑了笑,道:“其实不算流言,我在别人面前是当真没法,哪怕是海棠楼那样的绝色佳人,我拥她们入怀也……” “你抱了她们?”苏瑶只是听程思忘这么说就红了眼睛乱了神智,程思忘他竟然真的…… 强烈的酸涩充斥了他整个心脏,再由心脏经血脉到达全身每一处,分明不痛却让他没有了力气,他身子歪了一下差点没有稳住而摔倒。 程思忘看着他,片刻后点了一下头,“抱了,还是让她们脱了衣服抱的,我想看看我是不是除了你就不行。” 苏瑶手里的钥匙硌得他掌心生疼,脑袋一片空白,耳边无限回放着“我想看看我是不是除了你不行”。 “你流血了!佩玉!”程思忘一把抓住苏瑶的手,苏瑶猛地回神。 “你流血了!”程思忘又道,并且一边说着一边掰开苏瑶的手用自己的洁白的袖子给他擦血。 不对! 苏瑶看着鲜红的颜色,终于清醒过来,他记得铃儿跟她说那日进海棠楼的是程风生,刚才却在听到程思忘亲口说那些话时,被难过的情绪蒙蔽了神智,忘记了这一点。 “佩玉,你别动,我去找东西给你包扎上。”程思忘起身下床。 苏瑶将手从他手里抽出,道:“不必了。” 程思忘一愣。 苏瑶道:“一点小伤而已。” “对不起。我刚才……”程思忘再次来拉他,他却避开了,既然程思忘想他误会,那他就误会吧。 “不用道歉。”苏瑶抬头看向程思忘,淡声道:“你我已经和离,你与别人怎么样,与我都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程思忘看着他。 苏瑶点了点,笑了一下,“对,我有铃儿,而你有梅兰两位姑娘,这不正好?”经今日之事,他已经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会让程思忘多难过,可是他更想程思忘离他以后走的那条路远远的,甚至与他成为针锋相对的敌人更好。 “正好?”程思忘又咳嗽起来,可他咳着嗽还要说话:“你,不在意?我与别人搂搂抱抱你竟然说你不在意?!” “是。”苏瑶不敢去看程思忘的眼睛。 “是?”程思忘话音未落,猛地一把将苏瑶拉了过来将他摔在了床上并压了上去。 苏瑶一个将军,本不该被程思忘制住,可他的身体比他的心要诚实得多,他挣扎了一下,就被程思忘的嘴堵得全身没了力气。 沉沦吧! “不在意那你手上的血算什么?”程思忘趁着苏瑶喘不过来气时狠声问道,苏瑶无话可说,便勾住程思忘的后脖,堵住了那张质问的嘴。 可在这方面,他总是比不过程思忘,在他又一次喘不过来气时,程思忘又问:“三年,佩玉,我在你心里便如此不可信任吗?” “我……”这次苏瑶想要辩解,程思忘却没有给他机会。 他的粗布衣裳被撕烂,跟程思忘的锦衣白服裹缠在一起,他身上那些被粗布磨出的红痕与程思忘的吻交叠成了一片。 屋外秋风依旧,没有清扫的梧桐树的叶子在地上打着旋,其中两片碰撞后贴在一起,一片树叶的梗戳进另一片树叶团团地被吹进了房间。分明是两片树叶,偏偏紧裹在一起成了一体,偶尔分开,下一刻就又贴了回去。它们时而在地上上下翻动,时而又被秋风带到空中,时而发出秋风穿过缝隙的清吟。 如此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来回翻滚了不知道多久,风终于停了,两片树叶缓缓分开,安静地躺在地上,不再有一点动静。 苏瑶小心翼翼地拿开搂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忍着腰上的酸痛和身后的不适下了床,才刚站起,他就感到股间一片滑腻,有东西自体内流出。他动作一顿,脸上未消尽的红色再次蔓延开来。他回头瞪了一眼睡梦中的人,愤愤地忍着羞耻自己动手把东西掏了出来。程思忘很少把东西留在他体内,今日如此也不知道是一时忘情还是有意为之。反正他不可能让自己因此就留下来。 清理干净后,他捡起程思忘那件洁白的里衣擦拭,又把被他弄脏的衣服轻轻扔在程思忘身上。 他那一身粗布衣裳被撕烂了,自然是没法再穿,他只好去程思忘的衣柜里翻衣服,程思忘比他高不了多少,他以前就没少穿程思忘的衣服。 谁知他竟在衣柜里看到了他的常服,占了柜子一半的位置。 苏瑶忍住心里的抽痛,拿了一套程思忘的衣服穿上,再去床头取了钥匙,给程思忘盖好被子才转身离开。 走出房间,他回头看了一眼,这青天白日,房门大开的,都有树叶吹进屋里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最后不带一点犹豫地离开了。 第23章 明日之后 程思忘睁开眼睛,拿起身侧被苏瑶揉得皱巴巴还带着苏瑶体温的的白色里衣,无奈地笑了笑,不过下一刻,他就敛了笑。 手指上的红色夺去了他的注意力,那是方才他掰苏瑶手的时候留下的。 他慢慢摩挲着那点血渍,蓦地,他将手指收紧,随后起床拿了朝服穿上。 许是方才太过劳累,也许是寒风入体,他才穿好衣服走了几步就猛咳嗽起来,但他却没有像苏瑶在的时候那样虚弱,而是使劲拍了拍胸口,又强撑着去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那咳嗽才算压下去。 他看着指尖的红色缓了缓,正欲出房间,程风生却飞身落在了门前,“大人。” 对于他的出现,程思忘一点不意外。 既然人已经来了,他便在桌旁坐了下来,问:“佩玉还在南苑吗?” “是。”程风生走进屋里给程思忘倒了一杯水,看着程风生的衣服,问:“大人要去宫里?” “嗯,去备马车吧。” 程风生点头,却没有立马离开。 “怎么了?” “将军……还在。” “马车备好后佩玉大概就走了,何况,他取了衣服应该也不会再过来。”程思忘知道苏瑶很清楚他没有真的睡着,自然不会拿了衣服还回来。 “但是大人身体……” “无妨。”程思忘顿了顿,“方才,可有人过来?” “没有,大人放心,属下一直守着。” 程思忘点了点头,“去吧。另外跟九叔说一声,叫他稍晚点去南苑把钥匙收起来。” “是。”程风生转身离开。 程思忘端起水杯喝了两口,垂眸看到地上的两片树叶,片刻后他弯腰将两片树叶捡了起来,看来今日风真大,那么远的梧桐树叶都被吹进了屋里。 如此大风,眼看着深秋转眼就要入冬,苏瑶住在那贱民巷里,可会受冻? 程思忘不免懊恼,方才只顾着看苏瑶那被布衣磨红的皮肤,竟忘了问一句住处如何。 贱民巷,光是听着,也知道那里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了。 下次,不,明日早朝一定要问问佩玉住的地方可能遮风御寒。 程思忘刚这么想着,就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他抬眸望去,果然是苏瑶。 手里的树叶倏地被手指捏紧,程思忘当即便放松了力气,无力地靠着桌子,用手撑着额头抬眸定定地看着苏瑶。 苏瑶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怔了一下,随即便面色自若地走了过来,并道:“你起来了。” “嗯。我……” 苏瑶却打断他道:“起来了正好,钥匙给你,不要说我觊觎你学士府的东西。”说着,他把手里的钥匙扔到了桌子上。 程思忘看了一眼钥匙,“衣服都拿了吗?” “拿了,程大人要去检查一下吗?” 程思忘笑了笑,“府里的东西,佩玉任意取用就是。” “不需要。” “不需要的话,那佩玉此刻身上穿的是……”程思忘故意没说完,好笑地望着苏瑶。 苏瑶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是你赔我的。” “嗯,我的错。该赔!下次我一定慢一些。” “……”苏瑶脸一下红了,什么慢一些?一定要说这么暧昧的话吗? 面对程思忘,尤其是只有他们两人时,他总是会轻易就被程思忘撩拨。 “程大人还是好好养病吧!不要明天还不能去上朝。”说完,苏瑶转身要走。 “佩玉!”程思忘敛了笑,叫住苏瑶。 苏瑶没动,却也没回话。 “我马上要去见皇上。” “那又怎样?” “我会在御前为自己申诉,会说是你在诬告。”程思忘看着苏瑶的背影,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我便按你希望的来。 “明日朝堂我会当着百官参你,往后……你我势不两立。”即便是计划,程思忘说这话时还是心里发疼。哪怕是假装,他也不想站在苏瑶的对立面。 “……你最好是。”说完,苏瑶不再犹豫,疾步走了出去,程思忘站起身赶了两步,嘴巴张了张,终究没有再叫住苏瑶。 苏瑶回到贱民巷的破屋子里时没有见到齐颜,却转头看到小狗子跑了过来,“苏将军,你回来了。” “嗯。”苏瑶态度冷淡,他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因为今日衣着,他没有走大路进来。然而他前脚刚到,这小狗子就跑来了。原本以为这贱民巷是个好谋事的地方,结果呢?这还不如自己另外找个住处呢。 “苏将军今日穿得不一样。”小狗子没有因为苏瑶态度怎么样,反而站在门口打量起苏瑶来。 苏瑶整理着自己带回来的衣裳,还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他不懂齐颜为什么要把他交给那神秘的背后人,他也不懂既然这贱民巷都在别人的掌控里了,他们住进来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知道其他人的底细,那又为什么还要假装很落魄? 他不想再装了,穿粗布衣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他从南苑带走不仅仅是朝服,还有几套以前程思忘命人给他做的常服。 “有一天我也要穿上这样好的衣服!”小狗子语气平淡却又坚决。 苏瑶动作一顿,抬头看了小狗子一眼,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苏将军是不信吗?”小狗子对上他的视线。 苏瑶摇头,但没有说话。他撤回了视线,打算继续整理衣服,可是这破屋子根本没有他这些华服的收容之地。看来还是得另外找个地方住,要么就得改造改造这间屋子。 改造屋子。 苏瑶微微抬眸看了一眼小狗子的颈子,可惜她的衣服遮得严实,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把衣服扔进包袱里。他还就要试一试,他倒是要看看那黑暗里的人有多厉害,能不能在他脖子上也留下一道剑痕。 “我不管你信不信,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我绝不要一辈子做小乞丐。”小狗子始终靠在门上,没有进来。 苏瑶看向小狗子,问:“你为什么不进来?” “首先这不是我的地盘,其次你也不欢迎我。” “我不欢迎?那你来干什么?”苏瑶始终态度冷淡。除了程思忘,他很少对谁多热情,即便对方只是个孩子。 “给你带话啊!” “什么话?谁的话?” “齐爷爷,让把这个给你。”小狗子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 苏瑶没有立马去拿,小狗子道:“苏将军你疑心太重了。” 苏瑶眯了一下眼,小狗子又道:“苏将军,疑心太重,不适合住在这里。” 苏瑶还是没说话,小狗子笑了笑,“苏将军适合驰骋疆场,边疆才是苏将军的天地。” 苏瑶心一沉,小狗子却把锦囊掷了过来,随即跑开了。 锦囊落在地上,苏瑶犹豫片刻,还是捡了起来,拆开一看,结果里面什么也没有。他几步去到门口,巷子里小狗子却不见了小狗子的身影。 第24章 齐颜不见了 苏瑶又将锦囊整个翻过来,查看一番还是什么都没有,他捏着空锦囊站在门口,不解齐颜为何会给一个空锦囊给他,亦或者问题是出在小狗子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锦囊。如果是这样,小狗子又想要干什么? 苏瑶盯着锦囊,可是片刻之后,视线却被一抹红色吸引了过去,那是他手腕上的红痕。巷子里的风总是比其他地方更大一些,此时苏瑶身上又穿着程思忘的锦衣华服,那秋风轻而易举地就卷起了他那宽大的袖口,腕上程思忘方才攥出的红痕就这么现了出来。 程思忘总是喜欢在他手腕脚踝留下一圈圈手指印,美其名曰专属于他的印记,这个时候他也不心疼他会痛了。这红痕,若是外人见着,谁能相信这是一个病怏怏的文弱公子留下的? 蓦地,一阵脚步声阻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一看,齐颜垂着头脚步虚浮地自巷口走了进来,苏瑶眉头一皱,立马快步迎了上去,“齐叔?” 齐颜脸色苍白,额头上沁着汗珠,苏瑶扶住他的那一刻,齐颜身体的力气瞬间就卸掉了,他靠在苏瑶身上,虚弱地道:“没事,一点小伤。” 哪里是什么小伤? 齐颜左肩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肩头衣服都被血浸湿了,只是因为穿着玄衣,才不被看见。 不对!“有毒?” “是……找小……”齐颜还没说完,就晕死过去。 苏瑶替他把了脉,脸色沉着地把人放平,把门关着出去了。 如果没有猜错,齐颜未说完的话是找小狗子,可惜他还不知道小狗子住在哪一户,所以走了几步,他直接大声喊了几声,这贱民巷的规矩他并不想遵守。 很快,开门声响起,小狗子从巷子后面的一间屋子跑了出来。 苏瑶也不管合适不合适,直接飞身落在小狗子面前,道:“你会疗伤解毒吗?” 小狗子摇头,“但是爷爷会。” “麻烦带我去见他。” “齐爷爷受伤了?” “是。” “我爷爷不会见你的。” “救人……”苏瑶才开口,小狗子递过来一枚黄豆大小的药丸,“将军,这个给齐爷爷服下,就解毒了。” 苏瑶狐疑地看着她,小狗子道:“我这可是解百毒的,将军不要算……” 苏瑶在她收手的那一刻把药丸拿了过来,小狗子耸了一下肩,又进屋去了。 苏瑶看着紧闭的房门,想要上去再问几句,但是垂眸看着手上的药丸,又想起齐颜对小狗子的态度,他嗅了嗅药丸,决定选择相信小狗子,毕竟此时他也不会解毒,而齐颜又危在旦夕,若是此药丸无用,再来找他们。 可是,等他回去,分明被他放在旧床上昏迷不醒的齐颜竟然不见了身影。 “齐叔!齐叔!”苏瑶看着破床单上的血渍,只觉全身的力气在被慢慢抽干,脑子也跟着一片空白,不过很快他就找回了理智。 贱民巷背后有人,且被监视着。 齐颜才带着伤回来,一转眼人就不见了,肯定是被那背后之人带走了。看来……那人当真是武艺高强,竟然能这么迅速且无声无息地带走一个昏死的人。 苏瑶把药丸收了起来,飞身上房顶,意料之外的房顶上竟没有凌乱的青瓦,也没有任何的湿印记。 查看一番后没有结果,苏瑶只得下来,那人当真如此厉害,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苏瑶盯着床看了一阵,转身出去了。 他又来到小狗子的家门前,他先是敲了敲门,小狗子在里问:“谁?” “苏瑶。” “苏将军又来做什么?齐爷爷服药了吗?” “没有。你爷爷在家吗?” “我爷爷……” 小狗子才开口,一道沧桑的声音响起:“苏将军有什么事?老头子腿断的,只能在这方寸之地呆着。” “前辈,齐叔不见了。”苏瑶很着急,他本想直接推门进去,但是良好的教养不允许他这么做。 “齐颜?方才你不还说他中毒昏迷着吗?” “是,但是从前辈这里回去,齐叔就不见了。” 屋内久久没有回答,苏瑶心里着急,再次开口:“前辈请……” “苏将军,我连门都没出,如何知道他去了哪里?请回吧。” “可……” “请回吧!” 苏瑶想要再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小狗子探出了头,低声道:“苏将军,爷爷叫你回去。” 苏瑶透过门缝,只见着跟齐颜那间屋子一样简陋的陈设,并没有看到那位前辈。 “明镜……”苏瑶一把将小狗子拉了出来,开口叫了她的名字。他总觉得小狗子这名字叫来不好。 小狗子一听他这么叫,眼睛都亮了,她反手拉着苏瑶往一旁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苏将军,爷爷真的不知道齐爷爷去哪里了,但是这巷子里,是安全的,没有外人能把人从这里带走,你放心吧。” 苏瑶也很想放心,可齐颜是他失而复得的长辈,他实在害怕再失去他了。他的家人都在十二年前离开了他,这世上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苟活着。 “苏将军,你这样子可不像传说里那样。”小狗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渍,“传说苏将军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看来也不过如此,还是说苏将军做了人三年妻子,真把自己当着那闺阁女子了。” “你!”苏瑶只开了口就不能再说下去。 三年前,他无牵无挂,没有谁是他割舍不下的。可是现在…… 程思忘,齐颜…… 都成了他的软肋。 “将军,你若再不与程大人情断,你筹谋多年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了。”铃儿那日在他学士府说的话忽然就在耳边响起。 “将军,成大事者不可有情啊!” 苏瑶握紧拳头,转身离开了。 他径直出了贱民巷,不知道身后有一户人家的门一直看着一条小缝,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身影消失在巷口,那扇门才又紧紧关上。 成大事者不可有情。 苏瑶想着这句话来到海棠楼前,门口迎客的一见着他,立马道:“哟,是苏将军啊!快快请进。……快快,去给铃儿姑娘说,苏将军来了。” 第25章 贱民巷的屋顶 雕栏玉砌的海棠楼,里间之华丽,堪比皇宫,只不过小了许多。身处其中有丝竹悦耳,有诗赋明心,好不惬意。 然而苏瑶却无心欣赏,其实这里除了十二神女,还有些别的名声没有那么响亮的姑娘,同样都有着花容月貌,不凡之姿。 苏瑶并非第一次来这里,却是第一次从正门进来,有些客人见着他面生却气度不凡,便询问起旁边姑娘来,姑娘有说她也没见过的,有说是去见铃儿的,但是就是没人说是苏将军。 一位独自饮酒听琴的书生模样的公子听隔壁姑娘说苏瑶是去见铃儿,有些不满,从纱幔围着的厢房走出来,拦住苏瑶,问:“你是去见铃儿姑娘的?” 领着苏瑶的婢子,挡在前面,对客人道:“回覃公子,我……” “我没问你。”覃公子看着苏瑶。 苏瑶看着面前这位身着华丽的书生公子,迈过一步,站在婢子前面,淡声问道:“是去见铃儿姑娘,这位公子有何见教。” 覃公子手里还拿着一壶酒,他围着苏瑶走了一圈,将苏瑶打量一番道:“见教不敢,小子只是好奇,阁下凭什么去见铃儿?” 苏瑶淡淡地道:“不凭什么。” “不凭什么?”覃公子更不满了,他大声吼道:“我等日日来此,等了多少日,也不得见铃儿姑娘一面,你却一来就能见,你还说不凭什么?来吧,诗词歌赋,你选一样,你要有一样能比过我,我就放你过去。”说着覃公子就横起拿酒的手臂,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苏瑶看着他那一副若是不答应就绝不会罢休的架势,眼中阴冷一闪而过。 周围有客人听见动静,一齐望了过来。 苏瑶刚要说话,旁边婢子上前一步,先道:“覃公子,你喝醉了。” “什么醉了?”覃公子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我没醉。” “覃公子,这里是海棠楼。”婢子依然温声提醒,但是知道的人都清楚这是最后警告了。 “我当然知道是海棠楼,不就是说没人敢在这里闹事吗?可我覃州今日就要试一试。”覃州推了苏瑶一把,继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不就是苏瑶嘛!我朝最年轻的骠骑将军。我呸!狗屁将军!一个甘心被男人压的人也配当将军?” 说到后面,婢子本想去阻止,却被苏瑶拦住了。 他冷冷地听覃州骂完才道:“阁下很有胆量,可惜,这份胆量用错了地方。” “没想到这海棠楼竟将这等人奉为上宾。我看这……”覃州说着,对着看热闹的宾客遥遥拱手,“海棠楼也不过尔尔。” 这时,一位绿袍姑娘领着几位小厮匆匆赶了过来,婢子道:“九姑娘。” 九姑娘只看她一眼,却没回话,只是对苏瑶行了礼,“惊扰贵客,是我阿九管事不力。”她说话时几位小厮已经不由分说地上前按倒覃州,五花大绑将人带走了。 苏瑶看了覃州一眼,九姑娘道:“请将军放心,阿九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 覃州不甘心的“呜呜”声,应该是被小厮们捂住了嘴巴。 四周的宾客见没什么好戏可看,就都纷纷回到纱幕之后,听曲品茗,饮酒赋诗了。 苏瑶对此却有些惊讶,这些文弱书生竟然这么淡定?虽说刚才那确实只是一个很小的插曲,但这似乎并不符合常理。 所以在望月亭见到铃儿时,他便将这疑问问了出来,倒不是他多好奇,而是这些人的态度对他的计划很重要。 “将军高看海棠楼了,这里说是无人敢闹事,但其实闹事者常有之,他们看得多了,自然也就不稀奇了。不过,将军放心,这事会传出去的。” “那便好。” “请人骂自己,何必呢?” 苏瑶不答。 “不过……” 铃儿说着忽然笑了两声,苏瑶看了她一眼,今日的铃儿身着白色素衣,很是清雅温婉。当她脸上绽放单纯笑容时,又显出些天真烂漫来。 苏瑶看着她的笑,想起了逝去的母亲。 铃儿道:“将军别一直看着我,程大人现在又不在,不需要演戏。” 苏瑶晃了晃神,收回视线。 铃儿笑着道:“你与程大人还当真是一对,都能为了彼此,如此自污名节。” 苏瑶无话可说,今日这出戏确实是他让铃儿安排的。他越是被人骂,越是骂得厉害,他对程思忘的恨才能来得越有理由,才能让朝中的人越信服。 望月亭外种着几课桂花树,如今正是桂花飘香的时节,苏瑶闻着桂花香,想起南苑也有两棵桂花树。 他看了好半响,才道:“此事,多谢了。” “将军不必客气。”顿了顿,铃儿道:“今日将军忽然造访,是为何事?” “齐叔中毒了。” “中毒?”铃儿柳眉紧蹙,“什么毒?” “不知道。他失踪了……”苏瑶将事情原委简单告诉了铃儿。 铃儿沉吟片刻,道:“齐叔应当没有危险,那些屋子的床下是空的,都连着一个地方。” “床下空……”苏瑶不说话了,自己也干了这种事,方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床下有地道,难怪能够这么短的时间里,无声无息地把人带走了。 随后,苏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他问:“铃儿对贱民巷很了解?”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梅姑娘住在贱民巷,铃儿怎会不知道那里? “算不上很了解,只是知道一些。” 有风吹过,桂花纷纷落下。 铃儿上前折了一支桂花,拿在手上把玩着,一边道:“自知道将军住进了那里,本该告知将军的,可惜两次会面都只是匆匆一见,未来得及与你细说。” 苏瑶点头,问:“那么,铃儿可知它的背后之人……” 铃儿摘了几片桂花花瓣,抛出去后才道:“我也不知。不过,我知道那些房顶……为什么不许人动。” “为什么?” “那是些奇门方阵,整条巷子则是一个大的太极图。防里面的人逃离也防外面的人随意进来。” 第26章 神秘人 第二天清晨,苏瑶临到宫门口,被一位仆人打扮的少年拦了下来。 “苏将军,借一步说话。”少年一开口是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苏瑶先是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少年拦他的手掌上的黄茧,没有说话。 少年又道:“苏将军,我家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苏瑶左右扫了一眼,此时天还未亮,街道两旁除了几家卖早点的铺子亮着灯,路上行人寥寥,他没有见到别的马车或者其他官员。 他故意往旁边让了一步,做出想要离开的样子。 那少年身形一动,闪身拦住了他。 果然,是个高手。 苏瑶眸光一沉,这位少年很是面生,他想不起来他是哪位大人府上的,若知道定早早将他收归己用了。 “将军,请!”少年固执地再次开口,对他还算恭敬。 “你家大人是谁?”苏瑶问,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离开。 他今日本就比昨日来得早一些,甚至比上朝的时候要早很多。因为齐颜一夜没有消息,他睡不着,索性去南苑静坐了一个时辰,又在程思忘起床前离开来皇宫了。 他心里难受,就想见程思忘。即便只是遥望着,什么也不说,他心绪就会安宁一些。 然而,他却被人拦住了。能在此时此地将他拦下来,要么是一直守在这里盯着他的行踪,要么是一路跟踪而来。无论是哪种,对方都有可能比他以为的知道得更多。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筹谋多年,他为的可不是被别人架着走。 何况这里虽然离宫门口还有一段距离,路上看着也没什么人,但是暗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苏瑶不想给自己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是以,问完话,苏瑶并不等少年回答,又道:“在哪里?” 少年不答话,只又是一个闪身,钻进了旁边的小巷子,苏瑶稍作迟疑也跟了上去,两人就如此隐入了夜色之中。 黑暗里,苏瑶跟着少年行了一箭之地,停在了一辆马车前。 “将军放心,会在早朝前送将军回来。” 苏瑶上了马车,赶不干得上早朝不重要,他想知道对方是谁。 不过,他失望了。 因为马车停下后,在他下车前,少年递上一条黑布条,“将军,请……” 苏瑶垂眸,不等少年把“我家大人不……”这句解释的话说完,已经拿起布条把眼睛蒙住了。 他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早忘了害怕是什么。 眼睛看不见了,其他四感就变得格外敏锐。下马车,被少年扶着走了几步,开门关门之后,苏瑶听到少年那极轻的脚步声停在了面前几步之远的地方。 随后便有人道:“苏将军比我想的来得要快一些。” 苏瑶屏气听着这人声音,这人刻意伪装了,但是他还是感觉有些熟悉,像……宫中内监,但又有点像当今圣上。可是怎么可能呢?皇上要见他,怎会如此费周章?还伪装成内监的声音。 “不知阁下把我叫来有什么事?”苏瑶不想兜圈子,“有话直说。” “苏将军不问我是谁?” “问了你就会回答?”苏瑶反问,原本他是话都不想说的,无奈蒙着眼睛,对方不一定从他的神色看出什么来。 对方哈哈大笑起来,一边道:“将军果然爽快人。今日请将军来,是想请将军帮个小忙。” 这次苏瑶不说话了,他只需要等着。 片刻之后,对方道:“早会之前,苏将军亲自把此物交给首相。” 话音落,少年脚步声响起,很快苏瑶摸到了一枚冰凉沁骨的东西。 “玉佩?” “没错,此乃皇后闺中之物。” 苏瑶手指一松,将玉佩放回了托盘。看来真是宫里的人了,否则怎么会拿到皇后的贴身之物? “皇后,首相?……此事我帮不了!”苏瑶对后宫之事自是了解的,知道皇后一直不被皇上喜欢,当年能被立为皇后也只是因为是太后的外侄女,但因其娘家人丁单薄,皇帝又有意针对,在朝里也就没有什么依仗,也算是个可怜人儿。 就是不知道这位,怎么会针对起皇后了?难道真是皇上。 “难道将军不想扳倒郑琦吗?这玉佩可助将军一臂之力。它会是郑琦与皇后勾结的铁证。” 苏瑶心神一凛,但面上不显,淡声道:“首相一心为民,我为何要扳倒他?我不过一个边野莽夫,不懂你们这些京官的弯弯绕绕。”无论是不是皇上,既然都不明说了,那肯定不是能上台面的事,虽说他自己也行的这一路,但是……既然都上不得台面了,他当然不会承认。 对方又是哈哈一笑,“方才还说将军爽快,看来是我看错人了。不过……”那人笑声戛然而止,转而道:“苏将军不想替程大人的前程想一想吗?郑琦一倒,程大人当是最可能成为首辅的人了。哈哈哈……当然,如今二位已是仇敌,这样……如果程大人的前程还不够,那么……江南好风景呢?十几年了,苏将军不想回江南看一看吗?” 苏瑶眼睛猝然睁大,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了。他一把将黑布拽下,然而漆黑的屋子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些缕缕烛香扑鼻而来,那是刚刚熄灭的蜡烛产生的气味。 “将军好好想想吧!当然,肯定不是让将军白忙,事成之后少不了将军的好处。”那人的声音渐远,随后一个布袋落下,将他脑袋罩住。 他才要动手,那引路的少年在他身边道:“将军莫动,我只是要送将军回去而已。” 苏瑶紧了紧手指,到底是由着对方将他扶出了屋,上了马车。 很快,他被送回到了原地。 少年临走前,把玉佩交给了他。 苏瑶看着手里的半块玉佩,须臾,他将它塞进了腰带里。 没错,他想扳倒郑琦。 更准确的说,他想杀了郑琦。 世人都只知郑琦为相多年,无大过,也无大功。还有人说他做一个无功无过的首辅,其实也很并不容易。但无人知晓,在这个看似平和、只想维持朝堂安稳的首相,其实手上沾了一百多人的鲜血。 苏瑶的目标一直都有郑琦,但却不是今日。 不过,既然有人帮忙,苏瑶并不介意好好利用。 他原本就不是个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只有能达到目的,能还当年惨案真相,能为惨死的百多口人命讨一个公道,要他的命都行,这些手段又有什么? 只是这人到底是谁? 除了齐颜,当是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这些年他改名换姓,为的就是不让人知道他是谁,可是这人…… 到底是敌是友? 第27章 朝堂博弈 程思忘比苏瑶以为的醒得要早一些,或者说,自苏瑶离开,他就没有一个晚上睡得安稳。他总是半梦半醒中见到苏瑶,然而待真正醒来,床榻上却只他一人。 今日亦是。 可今日他却总觉得那不是梦。于是在醒来后,他连灯都没掌,谁也没有惊动,独自借着月光去了南苑。 随后他便看到了屋里的黑影,那一刻他差一点就要推门而入,抱住对方诉说心里的思念,但他忍住了。 苏瑶不会接受的。 既然如此,那就拿出证明来吧。他总说他会帮他,可到现在他也没有拿出一些实质的帮助来。 好在今日的朝会,能给点东西了。 程思忘到大殿时,却没有看见苏瑶。 朱忠义与他前后脚到,径直走过来问道:“云帆,身子好些了?” 程思忘点头,“已好了许多,劳烦尽节兄挂心了。” “但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昨日我欲与佩玉一起来看你,但是……”朱忠义话还没说完,秦惟正走了过来,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朱忠义瞥了他一眼,但是到底什么都没说,站在了一旁去。 没有一会儿,梁宣也来了,与程思忘打了招呼,接着越来越多的官员进了来,不少人都过来询问他的身体。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程思忘都一一接着了。 但他的心却一直在殿外,苏瑶早该到了才是,然而此刻眼看着皇上都要到了,却还不见人身影。 宽袖里的手渐渐攥紧,难道是出了……程思忘并不愿意往下想,他强迫自己收回看着殿外的视线。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他不能给苏瑶带去麻烦。 “相公来了。”正与其他官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秦惟正忽然抬起头开口道,并且转向半弓着身往殿门口迎去,接着那几位也跟了上去,郑琦回道:“看来我又晚到了。诸位早上好。” 这一幕,每次早朝都要发生。 程思忘也随大流,转身要与郑琦见礼,却看到苏瑶走在郑琦身后。 看起来,两人是一起进来的。 程思忘与苏瑶隔着几位大臣对视了一眼,苏瑶先一步收回视线。 “不晚不晚,相公日夜操劳,不比我等闲人。”章定谄媚着道。 梁宣在一旁冷哼一声,郑琦看向程思忘,稳步朝他而来,程思忘便也走了两步,对郑琦行了礼,“见过首相。” 郑琦扶住程思忘胳膊,不让他行礼,一边关切着道:“云帆身体可大好了?” “有劳首相挂怀,已好些了。”程思忘站直身子。 他比郑琦高一些,他刻意后退了一步,与郑琦拉开了距离,以示尊敬。 郑琦捻了捻下巴的胡须,须臾后道:“云帆可要好生保重身体,才好为皇上分忧。你这三天不来,皇……” 他话还没说完,外间传来内侍的唱喏声:“皇上驾到!” 不是熟悉的韩总管的声音,自韩简蔚成为御前总管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不是他喊话,不过这不是前朝百官该关心的事,他们都只是怔了一怔,随后就都各归各位了。 郑琦自然也是,可他一转身就跟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苏瑶撞了一下,郑琦还没说话,郑琦旁边的秦惟正伸手扶住郑琦时却瞪了苏瑶一眼,并斥道:“苏将军,你看着点!” 苏瑶被秦惟正一斥,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侧身让开了路。 郑琦站稳身形,看了苏瑶一眼,眸色深沉,却并未多言,径直走向殿内。 程思忘站在原地,看着苏瑶后退的身影,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方才苏瑶与郑琦一同出现,又在殿门口发生这小小的“意外”,落在有心人眼中,指不定又会生出多少揣测。 没一会儿,仪仗队送着皇帝踏入殿内。百官跪拜行礼,山呼万岁。 皇帝落座,道:“众卿平身!” “谢皇上—” 待群臣起身站好,皇上看向程思忘,道:“程爱卿今日身体如何?” 程思忘连忙持芴板出列,双手举板回道:“回陛下,微臣已好多了。” “朕观你面色还是不大好,一会儿下朝,到朕御书房,朕叫御医再给你瞧瞧。” 程思忘连忙下跪谢恩,秦惟正章定等人神情却很不好,但又不敢说什么,只能相互递眼色。 “秦爱卿有话要说?” 秦惟正连忙出列,道:“微臣不敢。” 皇帝撇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却吓得秦惟正连连擦汗。 皇帝收回目光,看向韩简蔚,韩简蔚似乎精神不太好,站在一旁愣是在皇上看了他好一阵才有所感应侧首看了回去。 台下百官屏声静气,韩总管今日怎么回事?竟然走神了? 随后他们就听到皇帝似乎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口道:“众卿可有事启奏?”皇上居然没有生气? 百官震惊。 只有程思忘在皇帝说完后,握着芴板出列,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讲。”皇帝淡淡道。 “启奏陛下,微臣昨夜接到西北边境星庆节度使曾城来信,近日珰项族人总是无端骚扰西北边境居民,甚而放牧踏我良田,此正值秋收之际,一年辛苦被毁于一旦,多少百姓无法安然度过今冬了。但章太守却未将此事上奏朝廷。此乃曾城书信,请陛下御览。”程思忘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韩简蔚刚要动,皇帝轻咳一声,韩简蔚不动了。 “朕先不看。”皇帝顿了顿,道:“为何太守瞒而不报?首相,你那里近日可有收到章几的奏劄。” 郑琦出列,道:“回陛下,未曾。” “未曾?”皇帝冷冷扫了一眼章定,然后对程思忘道:“星庆节度使……爱卿说他叫什么?倒是有些熟悉。” “回陛下,曾城,乃至和元年陛下钦点的武举人。” 皇帝恍然道:“原来是他。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么直性子?老干些越级上报的事。”皇帝的语气很平和,甚至像是普通人闲聊一般,可是在百官听来,却不这么觉得。 秦惟正出列道:“启奏陛下,节度使本无权上奏御前,若当真有事要报,也该是报与首相才是,而这位曾大人为何会把此等重要的事报信给程大人呢?” 皇帝没有说话,梁宣道:“秦大人,程大人乃翰林院承旨,有权处理这些事务。” 秦惟正道:“梁大人说的是,但是这信并不是送到翰林院的,不是吗?程大人。” 程思忘没有说话,皇帝问道:“程爱卿?” “回陛下,此信的确是送到府上的。” “你们是旧识?”皇帝又问,“所以有书信来往?” “回陛下,微臣也只是几年前见过曾大人一面,不算旧识。往日也未曾有书信来往。” 皇帝垂眸沉思不语。 秦惟正道:“启奏陛下,以微臣看来,此信应当是写给苏将军的。只是这位曾大人,远在边境,不知道苏将军已经不在学士府。” 皇帝问:“程爱卿,可是这样?” “启奏陛下,微臣……”程思忘顿了一下,“送信之人确实说是交给苏将军,但也说苏将军若是不在,微臣亦可拆开。” 皇帝点了点头,淡声道:“苏卿,他是不是曾在你麾下做过先锋?” “回陛下,是。”苏瑶出列回道。 “难怪他会写信给你,在他心中,你比首相值得信任啊!”皇帝扣了扣龙椅扶手,对郑琦道:“首相觉得呢?” “微臣有罪。”郑琦下跪伏地。 “微臣有罪。”苏瑶也下了跪。 “起来吧。你二人何罪之有?曾城与苏卿有出生入死的袍泽之义,彼此相互信任实属正常。”皇帝语气平淡,语速缓慢,说话时,犀利的视线扫过丹墀下百官的脸,片刻后又轻飘飘地继续道:“朕也愿意看到诸位爱卿能关系和睦,彼此信任,如此便戮力一心,朕便也轻松许多了。” 百官无一人说话。 皇帝又道:“朕说错了吗?” 百官纷纷下跪,齐道:“陛下圣明。” 第28章 朝堂交锋 “都起来吧。” 闻言,百官纷纷起身。 皇帝坐在龙椅上,似乎心情很好,全然看不出来刚才那话别有深意。他看着韩简蔚,过了好一会儿才转首对百官缓声道:“珰项族人侵扰我西北边境一事,众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程思忘持芴板上前一步,还没开口,李召却先一步道:“启奏陛下,微臣斗胆以为此事或有蹊跷,还望陛下圣裁详查。自陛下登基以来,仁泽广被,四海归心。尤以近两岁间,邻国慕德,以礼相待,边境晏然,不曾有纤毫嫌隙。那小小珰项,怎敢忽然无故侵扰我西北边境?章太守作为地方主官,若真有事,没道理瞒而不报。” 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视线又放在了韩简蔚身上,听完李召的话,未置可否。 苏瑶踏前一步,冷眸扫过李召,道:“李大人这是要参曾大人无中生有?” 李召看了他一眼,道:“苏将军误会了。下官也只是合理怀疑,明言奏以陛下,苏将军不要因私交就随意污蔑下官为君之心。” 苏瑶垂眸冷笑,到底谁在为私交说话呢? 李召见皇帝没发言,就又词严义正地补充道:“苏将军,难道是想要以一人之言蒙蔽圣听?!” 苏瑶淡声回道:“李大人是不是说错了?曾城的信可不是我呈给陛下的,就算要蒙蔽圣听,也该是程大人吧。” 程思忘抬眸看向苏瑶,而高高在上的皇帝听闻此言,先是看了程思忘片刻,在苏瑶准备再次开口时,才缓声斥道:“苏瑶!” 苏瑶见好就收,躬身退了回去。 没人会觉得苏瑶的行为异常。百官皆知,他向来如此。战场杀伐磨砺出来的直性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两年前他在朝堂上就每每如此“直言”, 以前还有大臣用此参他,但是皇帝总以他年少气盛且是沙场儿郎不拘小节为由对其偏袒,顶多偶尔斥责一两句就算完事,后来渐渐就没人说了。 在朝为官,当然知道皇上需要的就是像苏瑶这样的不擅处理官场事务但又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忠诚将士。当然,他们也需要。 皇帝手指轻叩龙椅,顿了顿,看向章定,问:“章爱卿以为呢?” 章定慢慢走出来,道:“启奏陛下,微臣……”他神色惶恐,那章太守乃他族弟,他不敢多说,迟疑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微臣不知,但微臣愿前往西北,详查此事。” 皇帝道:“好。” 章定脸色一变,那惶恐神情这下成了真的了。 他抬眸诧异地看了皇帝一眼又匆匆低头,皇上竟然说“好”? 京官大都养尊处优惯了,有几人愿意去那恶劣贫瘠的西北?他刚才不过是以退为进这么一说,想着即便要派人也不可能是他,哪有派兄去查弟的呢? 皇帝又道:“章定。朕任你为巡抚大使,你即刻启程前往星庆,一月之内将此事查明,若属实,就地羁押章安回京受审,并速速将此事报回。若不属实,便降曾城三级,并将其发往广西烟瘴之地。” 章定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众位大臣齐齐看向他,好在他反应还算快,立马伏地磕头道:“微臣领命,微臣定不负圣恩。” “起来吧。”皇帝语气平淡。 苏瑶站在列中,垂眸看着地面。章定此去如何,他自然是不关心的,但是曾城,他不得不在意。 那章安,是在他离开西北回京之后被派驻去的,他并不了解。但曾城怎么样他却很清楚,那就不是个会说假话的人。 章定起身后还要回到百官之列中,皇帝却再次开口道:“章定,你先退下吧。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章定身子一僵,然后白着一张脸回了“臣领旨”颤颤巍巍地退出了大殿。 除了章定,文武百官同样很诧异,竟真的是“即刻”启程。但是没有一人站出来说话,没有必要。 大殿上静谧异常,方才还算祥和的氛围此时莫名变得凝重起来,仿佛章定不是被任命巡抚而是被降职遭贬了一般。 苏瑶想要出列上奏,却习惯性地先看了程思忘一眼,程思忘对着他微微摇头,极细微的一下,苏瑶却看明白程思忘在劝阻他。 他眉头一皱,但还是稳了下来。 片刻之后,皇帝打破静谧,对郑琦道:“首相,你以为章定此去,一月之内能否查明真相?” 郑琦出列道:“回陛下,西北路途遥远,而章大人又是文官,一路劳顿,怕是……” “文官?我是叫他去查案的,不是叫他去享福的。”皇帝冷冷地打断了郑琦,又对韩简蔚温声道:“安排人传旨,令章定骑马前往,不得驾车乘桥。” “是。”韩简蔚回道,声音不似平常明朗。 “你身体既不适,今日便退下吧。” “……谢陛下。” 群臣再次震惊,然而皇上却像是没看见大家的反应,他眼里似乎只有韩简蔚,直到韩简蔚的背影消失在大殿之外,才收回视线。 百官的视线自然也是跟着皇帝走,唯有程思忘和苏瑶,很有默契地望向对方,但却都只看了一眼就收了回来。 很快,程思忘感受到自上而来的目光,接着他听到皇帝道:“程爱卿,曾城信中可有提及具体损失?” “回陛下,只星庆府,今秋收作物在曾大人来信之时已经被毁三成,牧民牲畜被驱走千余头,已有两百多户百姓举家逃难。” “三成……”皇帝指尖停在龙椅扶手上,“章安竟能瞒得滴水不漏?” 郑琦上前一步:“陛下,老臣愿举荐一人,协查西北事务。” “查?”皇帝提高声调,“朕不是已经派了章定前往。” 郑琦站在原地,怔了一怔,刚要开口,梁宣出列道:“启奏陛下,若曾城所言属实,那边境百姓是万万再等不起的。” “梁爱卿所言不错,百姓等不起,此事当当机立断。” 郑琦躬身接话道:“陛下,苏将军曾收复西北边境,老臣以为可派苏将军领兵前往。那珰项族人知道苏将军威名,定会退避三舍,不敢再侵扰我边境。” “陛下,不可!苏瑶并非此次最佳人选。”程思忘直呼苏瑶大名,第一个站出来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