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渡眠川》 第1章 孤岛与静海 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穿过育英中学高一三班敞开的窗户,轻轻翻动着崭新课本的书页。 陆屿单肩挎着书包,踩着早读课铃声的最后一声响踏进教室。他穿着一件纯黑色T恤,校服外套随意系在腰间,耳骨上那枚小小的银色耳钉在晨光中一闪。他的出现让原本书声琅琅的教室短暂地安静了一瞬,几道好奇又带着怯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迅速移开。 班主任李老师指了指后排靠窗的空位:“陆屿同学,你先坐那里吧。” 陆屿没什么表情,径直走向那个位置,把书包往桌上一扔,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前排一个扎马尾的女生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敢说什么。 早读课进行到一半,教室门再次被推开。一个清瘦的男生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了几缕。 “老师抱歉,我奶奶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来晚了。” 他的声音清朗平静,没有太多慌张。李老师脸上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没关系,快找位置坐下吧,江眠。” 名叫江眠的男生点点头,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只有陆屿旁边还有一个空位。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你好,我是江眠。”他对着趴在桌上的陆屿轻声说。 陆屿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了他几秒,才懒洋洋地直起身,给他让出进去的空间。 这就是他们的初逢,平淡得近乎乏味。一个迟到的学霸和一个同样迟到的问题学生,成了同桌。 江眠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整齐地摆在桌上,然后用纸巾仔细擦干净刚才被陆屿书包碰过的桌面。陆屿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嗤笑一声,又趴了回去。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复杂的公式。江眠坐得笔直,专注地记着笔记,手指灵活地在纸页间移动。陆屿则一直保持着趴睡的姿势,直到下课铃响才抬起头。 “那个公式有更简单的解法。”陆屿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江眠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陆屿伸手拿过江眠的笔,在他笔记本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下一串演算过程。他的字迹潦草却有力,几步就推导出了正确答案。 “你看,这样更快。”陆屿把笔扔回去,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江眠低头研究了一会儿,轻轻点头:“确实更简洁。你怎么会知道这种解法?” “随便看的。”陆屿耸耸肩,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江眠没再追问,只是在笔记本上认真补上了陆屿的解法,在旁边标注:“思路巧妙,可借鉴。” 第二节课间,陆屿起身离开了教室。江眠这才注意到陆屿的桌洞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破旧的物理竞赛题集,书角已经卷边,显然被翻过很多次。 “江眠,你怎么跟他坐一起啊?”前座的马尾女生转过身来,压低声音,“我初中就跟陆屿一个学校,他可不好惹,打架逃课是家常便饭。老师都不敢管他。” 江眠只是淡淡笑了笑:“座位是老师安排的。”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看见陆屿解题时眼中的光芒,那不像是全然放弃学习的人会有的神采。 午休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拿出饭盒或冲向食堂。江眠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简单的便当——两个馒头,一盒咸菜,还有一个煮鸡蛋。他小心地把食物分成两份,然后轻轻碰了碰又趴下睡觉的陆屿。 “要一起吃吗?我带多了。” 陆屿抬起头,看看江眠,又看看桌上的食物,眼神复杂。 “不饿。”他生硬地回答,但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江眠没笑,只是把那份推得更近一些:“浪费食物不好。” 陆屿盯着他看了几秒,终于伸手拿过馒头,默默地吃起来。两人之间再无交流,但那种微妙的尴尬似乎消散了一些。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内容是八百米测试。九月的阳光依然毒辣,晒得塑胶跑道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气味。 “江眠,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跟老师请假?”体育老师看着眼前清瘦的男生,关切地问。 江眠摇摇头:“没关系,我可以的。” 哨声响起,同学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江眠起初还保持在队伍中段,但跑到第二圈时,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陆屿本来轻松地跑在最前面,回头时瞥见江眠踉跄的身影,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在距离终点还有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江眠的步子已经完全乱了。他的眼前开始发黑,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摔倒在地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他。 “逞强。”陆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不耐烦,但支撑着他的手臂却坚实可靠。 江眠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半靠在陆屿身上,被几乎是拖着越过了终点线,然后瘫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 “低血糖?”陆屿问,眉头微皱。 江眠虚弱地点点头。 陆屿转身走向自己的书包,翻找了一会儿,拿着一盒巧克力和一瓶矿泉水回来。 “吃。”他简短地命令道,把东西塞到江眠手里。 江眠有些惊讶地看着手中的巧克力,包装上是看不懂的外文标识。他犹豫了一下,拆开包装小口吃起来。甜味在口中化开,他确实感觉好多了。 “谢谢。”江眠轻声说,把剩下的巧克力递回去。 陆屿没接,“你留着吧,我看你还需要。” 体育老师过来查看情况,得知江眠低血糖后,嘱咐他好好休息。陆屿一直站在旁边,直到老师离开,才重新在长椅上坐下。 两人沉默地坐在树荫下,看着跑道上其他同学继续测试。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你怎么会随身带巧克力?”江眠好奇地问。 陆屿的目光飘向远处,操场的另一头,几只流浪猫正在草丛中嬉戏。 “喂猫的。”他简短地回答,然后站起身,“你好点了就回教室吧,我走了。” 江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高大挺拔,却莫名给人一种孤独的感觉。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巧克力,轻轻放进口袋。 那天下午的课程,陆屿没有再出现。江眠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直到放学。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收拾书包离开。江眠仔细地把每本课本整理好,确认没有遗漏,最后才从桌洞里拿出那个巧克力盒子,小心地放进书包最里层。 教室很快空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把桌椅染成温暖的金色。江眠站在门口,回头望了望那排靠窗的位置——两个并排的座位,一个整洁有序,一个空空如也。 就像两个世界,意外地交汇,又迅速分离。 但他知道,明天,他们还会在这里相遇。 孤岛与静海,已经无法避免彼此的浪潮。 第2章 静川微澜 第二天清晨,江眠特意提早到了教室。 晨光熹微,教室里只有几个住校生在埋头补作业。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身旁空着的座位——桌面上干干净净,连本书都没有,仿佛它的主人随时准备拎包走人。 江眠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整齐地装着各科笔记本和习题集。当他正准备开始早读时,视线落在了陆屿空荡荡的桌洞里。 那本破旧的物理竞赛题集还随意地躺在里面,书页卷曲得更加厉害,仿佛昨夜又被主人粗暴地翻过。 江眠犹豫了一下,从自己的笔袋里拿出一支没用过的自动铅笔和一块橡皮,轻轻放进了陆屿的桌洞。 “就当是巧克力的回礼。”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早读课开始五分钟后,陆屿才晃进教室。他今天换了一件深灰色的T恤,耳钉依旧闪着冷光。当他懒散地坐下,伸手进桌洞拿那本题集时,动作突然顿住了。 他摸出了那支铅笔和橡皮。 陆屿转过头,第一次正眼打量自己的同桌。江眠正专注地读着英语课文,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安静,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你的?”陆屿的声音低沉,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江眠转过头,轻轻点头:“我看你好像没带文具。” 陆屿盯着他看了几秒,出乎意料地没有拒绝,只是把铅笔和橡皮随手丢在桌上:“谢了。” 这一天的课程,陆屿依然大部分时间在睡觉。但江眠注意到,在物理课上,他破天荒地没有完全趴下,而是半倚着墙,眼睛似闭非闭,直到老师讲到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难题。 “这道题有点超纲,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课后思考...”物理老师话音未落,陆屿突然直起身,拿起那支新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起来。 几分钟后,他轻轻“啧”了一声,把纸揉成一团。 江眠悄悄瞥了一眼被扔掉的纸团,然后在自己本子上写下几个公式,轻轻推到两人中间。 “这里,用高斯定理会更简单。”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融入了教室里的风扇声中。 陆屿挑眉看了看,眼神闪烁了一下,抓过铅笔按照江眠的提示重新计算。这一次,他很快得出了答案。 “不错啊,好学生。”陆屿扯了扯嘴角,这几乎算是一个微笑了。 江眠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把本子挪了回去,耳根却微微发热。 午休时分,天空突然阴沉下来,不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同学们都被困在教室里,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吃饭。 江眠照例拿出他的简单午餐,今天多了一个苹果,看起来格外鲜艳。 陆屿依旧不在教室,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江眠慢慢吃着馒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的雨幕。 突然,后门被推开,陆屿浑身湿透地走了进来。水珠从他黑发上滚落,沿着脖颈滑进衣领。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食堂最贵的套餐。 他在江眠身边坐下,塑料袋上的水珠滴落在桌子上。 “给你的。”陆屿把套餐推到江眠面前,自己则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江眠愣住了:“为什么?” “巧克力的回礼。”陆屿眼睛都没睁,“我不喜欢欠人情。” 江眠看着那份还冒着热气的套餐——红烧肉、青菜和一个煎蛋,营养均衡,是他平时不会买的奢侈款。而陆屿自己,显然又没有准备午餐。 “一起吃吧,”江眠轻声说,“我吃不完。” 陆屿睁开眼,看着江眠把套餐分成两份,又把那个苹果塞到他手里。 “这个给你,很甜。”江眠说。 雨声敲打着窗户,教室里弥漫着潮湿的空气和饭菜的香气。两个人沉默地吃着这顿突如其来的午餐,气氛却不再像昨天那样紧绷。 “你为什么总是不吃午饭?”江眠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陆屿的动作顿了顿,眼神暗了下来:“家里没人做,食堂太吵。” 简单的一句话,却透露了太多信息。江眠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饭后,雨势稍小,却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同学们开始发愁如何回教室上课,因为下一节课的教学楼需要穿过整个操场。 “我带了伞,”江眠从书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可以一起走。” 陆屿看了看那把明显只够一个人用的小伞,嗤笑一声:“不必了。” 然而当上课铃响,同学们或冒雨冲刺或用书包顶在头上跑向对面教学楼时,陆屿却依然站在江眠身边。 “走吧,好学生,再迟到老师该说你了。”他接过江眠手中的伞,轻松撑开。 小小的伞下,两个身高相差半头的男生不得不紧挨着彼此。江眠能感觉到陆屿手臂传来的温度,和他身上淡淡的雨水与薄荷混杂的气息。 雨水从伞沿滑落,在他们周围形成一道水帘。陆屿不着痕迹地把伞向江眠那边倾斜,自己的右肩很快湿了一片。 “你的肩膀...”江眠提醒道。 “没事。”陆屿简短地回答。 穿过操场的这段路不过几十米,却仿佛被无限拉长。江眠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混杂着雨滴敲击伞面的节奏。他偷偷抬眼,看见陆屿线条分明的下颌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到了教学楼门口,陆屿利落地收伞,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又变回了那个桀骜不驯的问题学生。 “谢了。”他把伞还给江眠,转身就要离开。 “陆屿,”江眠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你的肩膀湿了,我这里有纸巾。” 陆屿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江眠递过来的纸巾,眼神复杂。最终,他接了过去,胡乱擦了擦肩膀。 “下次带把大点的伞。”他丢下这句话,就大步流星地走向教室。 江眠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手中还握着那把带着陆屿温度的伞。 窗外,雨依然在下。但有些东西,似乎已经不一样了。 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一圈圈扩散,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平静。 江眠轻轻摩挲着手中的伞柄,心想,或许孤岛并非拒绝所有船只靠岸,只是还没等到那艘对的船。 而他,是否愿意成为那个勇敢的渡者? 第3章 渡川人 那把共撑过的伞,划出的不仅仅是雨中的一方天地,更像是一支篙,在江眠的心湖里,试探着驶向一座名为陆屿的孤岛。 接连几日,秋雨时断时续。江眠的书包里,总是妥帖地备着那把稍大的双人伞,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预备。陆屿肩头那片被雨水洇湿的深色痕迹,也仿佛烙印在他心底,带着一种陌生的、牵肠挂肚的凉意。 这天午休,雨势渐歇。陆屿照例不见踪影,江眠独自在座位上解着竞赛题。前排女生回头问题,他目光落在草稿纸上,平和拒绝:“抱歉,现在不方便。” 女生讪讪转回。江眠笔尖一顿,意识到自己正用陆屿的方式隔绝外界,这发现让他心头泛起一丝异样。 下午体育课因雨改为自习,教室里嗡嗡作响。陆屿破天荒留在座位,戴着耳机,手指在屏幕快速滑动,眉头紧锁。 “装什么认真,”赵明轩的嘲讽再次响起,“还真以为坐学霸旁边就能脱胎换骨?” 陆屿指尖一顿,耳机里泄露几缕急促的钢琴音。他抬眼,冷冽的目光如冰刃,瞬间削断了后续的噪音。 江眠的心却微微一颤。那钢琴曲……绝非寻常游戏配乐,技法复杂,情绪饱满。 放学后,江眠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尾随那个高大的身影,拐进学校后门的小巷。 巷深处,几只猫亲昵围着陆屿打转。他蹲着,掏出猫粮和精致的罐头,声音是江眠从未听过的温和:“今天加餐。”橘猫蹭着他手心,他屈指轻挠,侧脸线条在夕阳下柔软得不可思议。 江眠站在巷口,看着那卸下所有防备的温柔,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叩响。 陆屿若有所觉,猛地回头。 四目相对。 江眠心头一跳,却见陆屿眼神瞬间筑起高墙。 “跟踪我?”语气冷硬。 江眠张了张嘴,目光落在他沾着猫粮碎屑的袖口,忽然鼓起勇气上前,将一小袋巧克力放在石台上:“给你的。低血糖时,可以应急。” 说完转身就走,心跳轰鸣。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塑料袋的窸窣声。他偷偷回头,看见陆屿正拆开包装,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剩下的,小心收入口袋。 第二天,江眠的桌洞里多了一盒崭新的高级绘图铅笔,笔杆是沉静的深蓝。 “回礼。”陆屿头也不抬。 江眠拿起,指尖触及冰凉的包装,心底却泛起暖意。他拆开,取一支在扉页划下——线条流畅,是很好的笔。 “谢谢,”他顿了顿,“很好用。” 陆屿没应声,紧绷的下颌线却柔和些许。 物理课上,老师讲解能量守恒难题。江眠注意到陆屿虽趴着,手指却在桌面无意识划动,模拟着解题路径。 江眠心念微动,在草稿纸上写下更简捷的思路,轻轻推过去。 陆屿抬眼,瞥了下纸页,嗤笑:“多管闲事。” 手却诚实地拿过铅笔,在纸上演算开来。片刻推回,上面多了套跳脱繁琐、直击核心的解法。 “这里,用动能定理,省掉无用功。”他用笔尾点着公式,语气漫不经心,眼里却有一丝罕见的、与人分享的亮光。 江眠细看,由衷赞叹:“很厉害。” 陆屿轻哼转开视线,耳根浮起不易察觉的淡红。 午休时分,细雨再临。江眠拿出那把双人伞,撑开,雨珠噼啪作响。 “一起走吧,”他看着陆屿,“你去后门,不是吗?” 陆屿盯着他几秒,最终弯腰钻入伞下。空间宽敞,手臂偶尔相碰,带着微凉的湿意。 至巷口,陆屿驻足。 “要来看猫吗?”他望向深处,语气故作随意。 江眠微怔,点头:“好。” 猫咪对陌生人戒备,但在陆屿示意下慢慢靠近。江眠蹲下,伸手,一只白猫嗅他指尖。 “它叫小雪,”陆屿在一旁说,指指橘猫,“那是肥肥。” 江眠嘴角微弯:“你起的名字?” “随便叫的。”陆屿别开脸,拿出猫粮。 雨丝细密,沙沙轻响。窄巷里,两少年并肩蹲着,看猫小口吃粮。此刻,没有桀骜孤岛,没有清冷静川,只有伞下安宁的一隅。 江眠悄悄侧目,见陆屿低垂的睫毛沾着细小雨珠,随眨眼微微颤动。他忽然觉得,这座孤岛,或许并非拒绝所有靠近,只是在等待那个愿意冒雨前来的渡川人。 而他,已撑篙离岸,驶向那片未知的海域。 第4章 琴弦心事 废弃校史馆的彩绘玻璃将午后的阳光滤成斑斓的色块,洒在积着薄尘的木地板上。 陆屿的手指在琴键上流畅移动,德彪西的《月光》从他指尖流淌出来,与他在教室里的形象判若两人。江眠站在钢琴旁,看着陆屿沉浸在音乐中的侧脸,第一次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你妈妈教你的?”一曲终了,江眠轻声问。 陆屿合上琴盖,发出沉闷的响声。“以前的事。”他站起身,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漫不经心,但江眠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 第二天物理小测,江眠注意到陆屿的右手有些不自然的僵硬,按在试卷上时微微发颤。交卷后,他看见陆屿快步走出教室,从书包里拿出一管药膏,熟练地涂抹在手腕上。 “你的手怎么了?”江眠跟上去问。 陆屿迅速拉下袖子,“没事。” 江眠却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腕,轻轻卷起袖子——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盘踞在腕关节处,显然是旧伤。 “这是……”江眠倒吸一口冷气。 “跟你没关系。”陆屿猛地抽回手,眼神阴郁。 午后的校史馆,陆屿破天荒地没有练琴,只是坐在钢琴前发呆。江眠默默走到他身边,从书包里拿出一盒崭新的膏药。 “这个对淤伤很有效。”他把膏药放在琴盖上,“我奶奶常年关节痛,用这个会好受些。” 陆屿盯着那盒膏药,良久,突然开口:“我妈留下的唯一东西,就是这架破钢琴。” 江眠在他身边坐下,没有打断。 “她是个钢琴老师,在我十岁那年跟一个商人跑了。”陆屿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临走前她说,我这点天赋,成不了大器。” 江眠的心微微揪紧。他看着陆屿手上那些经年累月的伤痕,忽然明白那不仅是练琴的印记,更是一个孩子试图证明自己的执念。 “她错了。”江眠轻声说,“你的演奏很美。” 陆屿嗤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按下一个琴键,发出突兀的单音。 “知道我为什么总打架吗?”他突然问,“因为那个男人——我妈跟着跑的那个——他儿子也在我们学校。” 江眠蓦然想起赵明轩那张令人不快的脸。 “每次看见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揍他。”陆屿的手指重重砸在琴键上,发出一阵不和谐的轰鸣。 江眠沉默片刻,轻轻将手放在琴键另一端,弹出一串轻柔的音符。“为了那样的人,不值得。” 陆屿转过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总是安静从容的同桌。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江眠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你呢?”陆屿突然问,“为什么总是一个人?” 江眠的手指停在琴键上。“我爸妈在我小学时车祸去世了。奶奶靠退休金把我带大。”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我得争气,不能让她担心。” 两个少年在寂静的旧馆里对视,彼此眼中都映着对方孤独的影子。 从那天起,午后的校史馆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陆屿练琴时,江眠就在一旁看书,偶尔抬头,能看见阳光在陆屿发梢跳跃的样子。有时陆屿会教江眠弹简单的曲子,他们的手指偶尔在琴键上相触,又迅速分开。 “这里节奏不对。”陆屿的手覆上江眠的,带着他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要这样,感受到韵律了吗?” 江眠点头,耳根微微发热。陆屿的手很暖,指尖因长年练琴带着薄茧,磨蹭着他的皮肤,带来奇异的触感。 一个雨天的午后,他们在校史馆门口撞见了赵明轩和他的一群跟班。 “哟,这不是我们陆大钢琴家吗?”赵明轩讥讽地笑着,“还在弹你那破琴呢?听说你妈就是嫌你没出息才跑的……” 陆屿的拳头瞬间握紧,江眠却抢先一步挡在他面前。 “赵明轩,”江眠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上周的物理竞赛初选成绩出来了,你好像没进复赛。” 赵明轩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顺便告诉你,”江眠继续说,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陆屿进了,而且是满分。” 在赵明轩震惊的目光中,江眠拉着一言不发的陆屿转身离开。直到走出很远,陆屿才突然笑出声。 “没想到啊,好学生也会怼人。” 江眠的耳朵更红了,小声辩解:“我说的是事实。” 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下,他们并肩走在空荡的校园里。陆屿突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 “给你的。” 江眠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银色的书签,造型是一叶小舟,在末端缀着细小的铃铛,轻轻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 “渡你的人总得有条船。”陆屿别开脸,声音含糊。 江眠摩挲着书签上精致的纹路,铃铛在雨中发出细碎的清响。他抬头,看见陆屿被雨打湿的发梢,和那双总是桀骜不驯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谢谢。”江眠轻声说,将书签小心地收进口袋,“我很喜欢。” 雨幕中的校园静谧无人,他们继续向前走去,肩膀不经意地碰在一起,又分开。那把双人伞撑起的不再只是避雨的空间,而是一个正在悄然改变的世界。 江眠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琴键上相依的音符,就像雨中并肩的身影,孤岛与静川之间,终于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 而他珍藏的那叶小舟,正在驶向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远方。 第5章 风骤起 那枚银色的小舟书签,被江眠珍重地夹在了他最常翻阅的《天体物理导论》里。每当翻开书页,铃铛发出细碎清响,他总能想起陆屿别开脸时,那强作镇定下掩藏的一丝笨拙的温柔。 这份悄然滋生的暖意,却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刺。 期中考试前的物理测验,让班级气氛陡然紧张。课间,越来越多的同学围在江眠座位旁请求帮助,他温和但坚定地拒绝了直接外借笔记,只答应一起讨论具体问题。 人群悻悻散去,赵明轩却留在最后,眼神阴鸷地扫过江眠桌上那本露出小舟书签的《天体物理导论》。 “装什么清高。”他冷哼一声,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那枚精致的书签,“攀上那种人,还真以为能沾到什么光?” 江眠合上书,清脆的铃铛声被掩盖。“哪种人?”他平静地反问,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赵明轩被噎了一下,恼羞成怒:“手脚不干净的人!谁不知道他以前……” “没有证据的话,最好别说。”江眠打断他,眼神清亮而坚定,“诽谤也是要负责任的。” 这是江眠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如此强硬地维护陆屿。周围的同学都有些愕然,赵明轩脸色铁青,狠狠瞪了他一眼,摔门而去。 午休时,江眠照例和陆屿一前一后走向校史馆。陆屿这几日格外沉默,手腕旧伤在阴雨天复发,练琴时指节僵硬,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躁意。 “你的手,要不要休息几天?”江眠递过热敷袋。 “不用。”陆屿简短拒绝,手指重重按下琴键,发出一声刺耳的和弦。 江眠不再劝说,只是默默拧开保温杯,推过去一杯温热的药茶。“奶奶配的,舒筋活络。” 陆屿盯着那杯深色液体,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良久,他端起来抿了一口。苦涩中带着回甘,像某种他早已陌生的关怀。 就在这时,校史馆大门被猛地推开! 教导主任王老师板着脸站在门口,身后是满脸得意的赵明轩。 “陆屿!江眠!谁允许你们私自进入这里的?”王主任严厉的目光扫过钢琴,最终落在江眠还没来得及收起的书包上,“赵明轩同学反映,你们可能藏匿违禁品。” 江眠的心猛地一沉。 陆屿立刻起身,将江眠挡在身后:“是我带他来的,跟他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查了就知道。”赵明轩上前,一把抓过江眠的书包,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倒在积灰的琴凳上——书本、笔记、文具,还有那本《天体物理导论》。 小舟书签滑落在地,发出清脆却刺耳的铃响。 赵明轩抢先捡起,夸张地叫道:“哎呦,这么精致的东西!江眠,你哪来的钱买这个?”他转向王主任,意有所指,“主任,我记得前段时间有教职工反映丢了首饰,这书签看着可不便宜……” “你胡说!”陆屿猛地攥紧拳头,手腕的剧痛让他动作一滞,脸色瞬间苍白。 “我胡说?”赵明轩扬起书签,“谁不知道你陆屿有前科?现在这么贵重的东西在江眠这儿,谁知道是不是你偷来……” “书签是我送的。”江眠清晰的声音打断了他。他弯腰,从散落的物品中捡起一张小心折叠的纸,展开,是夹在书里的购买收据。“用的是陆屿参加全市物理竞赛获得的奖金。发票金额和日期都在这里,王主任您可以核对。” 赵明轩的表情瞬间僵硬。 江眠转向王主任,语气恭敬而不卑不亢:“主任,我们未经许可进入这里是我们的错,我们接受任何处分。但这架钢琴是陆屿母亲所留下的,当年学校处理旧资产时,他已合法购得,经总务处默许暂存于此。购买文件在总务处有存档,随时可以调阅。” 王主任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个发展。他审视地看着镇定的江眠,又看看脸色铁青的赵明轩,最后目光落在陆屿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头上。 “事情我会彻底调查。”王主任最终严肃地说,“但在查明之前,这里封闭,你们不许再进入。现在,立刻回教室!” 回教学楼的路上,死一般的寂静。在走廊转角,赵明轩恶狠狠地撞开陆屿的肩膀,快步离去。 陆屿僵在原地,下颌线绷得像石头。 “你的手……”江眠想去查看他的手腕。 陆屿猛地甩开,声音压抑着风暴:“为什么帮我?”他盯着江眠,眼底是翻涌的复杂情绪,“为什么不问……他说的‘前科’是什么?” 江眠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清澈见底,像能包容一切污浊与风暴的静川。 “因为我相信我看到的你。”他轻声说,语气却重如千钧,“不是别人口中的你。” 那一瞬间,陆屿眼中所有坚硬的壁垒,仿佛被这句话击出一道裂痕。他张了张嘴,上课铃声却尖锐地响起,吞没了他未出口的话。 那天下午的课,陆屿第一次没有睡觉。他坐得笔直,目光却始终落在窗外,或者,是落在玻璃反光中,那个安静记笔记的侧影上。 放学时,雨又下了起来。江眠拿出那把双人伞,陆屿沉默地接过去撑开。 雨水敲打伞面,一如往常。但这一次,陆屿将伞稳稳撑在两人中间,肩膀偶尔相碰,传递着无声的暖意。 在巷口分别时,陆屿停下脚步。 “江眠。” “嗯?” “……”他喉结滚动,最终只是将伞柄塞回江眠手里,声音低哑,“明天见。” 江眠撑着伞,看着那个高大却莫名显得有些孤注一掷的背影消失在雨幕深处。他握紧了伞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他知道,那场风暴并未过去,但它吹散了某些迷雾,让那座孤岛露出了更为真实的轮廓。而他的小舟,即将驶入更深的水域。 第6章 无声的证明 校史馆的大门被贴上封条,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陆屿和江眠之间。 那场冲突过后,王主任的调查结果很快公布:陆屿购买钢琴的手续合法有效,小舟书签的来源也清白无误。赵明轩因诬告被记过一次,而陆屿和江眠,则因私自进入废弃场馆,被罚共同打扫教学楼后的公共区域一周。 处分公告贴在布告栏里,引来不少同学驻足。 “看吧,我就说陆屿没那么坏。” “赵明轩也太过分了,仗着家里有点钱……” “不过江眠真的好刚啊,平时安安静静的,没想到这么厉害。” 舆论的风向悄然转变。曾经围绕在陆屿身上的猜疑和偏见,因为这次事件,反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午休时分,两人拿着扫帚,在教学楼后的空地上默默清扫落叶。 “对不起。”陆屿突然开口,声音沉闷。他背对着江眠,用力将一堆落叶扫进簸箕,“连累你了。” 江眠停下动作,看着他紧绷的脊背。“你没有连累我。”他走到陆屿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是我自己选择进去的,也是我选择反驳赵明轩的。” 陆屿转过头,眼神复杂:“为什么?” 秋风拂过,卷起几片梧桐落叶,在两人脚边打着旋。江眠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陆屿耳中:“因为你说过,那里是你的地方。” 简单的一句话,让陆屿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只是更用力地挥动着扫帚。 打扫的时光安静却并不尴尬。他们分工明确,陆屿负责力气活,江眠则细致地清理角落。偶尔眼神交汇,又迅速移开,一种无声的默契在落叶的沙沙声中流淌。 这天放学,陆屿没有立刻离开。他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才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推到江眠面前。 “这是什么?” “物理笔记。”陆屿语气依旧别扭,“你上次借我看,现在还你。” 江眠打开,发现里面不仅是自己的笔记,在每一章的末尾,都多了几页崭新的字迹——是陆屿的笔迹,潦草却有力,补充了更多巧妙的解题思路和拓展知识,甚至还有一些他手绘的原理图。 这不是归还,是回赠,是陆屿式的、笨拙却真诚的交流。 “谢谢。”江眠珍重地收好,“这比我的原版更有价值。” 陆屿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随便写的。”他抓起书包,“走了。”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 一周后,物理竞赛的复赛名单公布,陆屿和江眠双双入选。这个消息让高一三班炸开了锅。 “陆屿居然进了?还是满分入围?” “他不是天天睡觉吗?” “果然学霸的朋友也是学霸……” 赞美声中,赵明轩阴沉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在陆屿身上。他这次连初赛都没过,耻辱和嫉妒啃噬着他的理智。 复赛前三天,物理老师利用午休时间,为入围的几位同学做最后辅导。辅导结束,江眠被老师单独留下交代一些事项,陆屿便先回教室取落下的复习资料。 他刚走到教室后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赵明轩刻意压低却充满恶意的声音: “……可不是吗?他妈跟人跑了,他爸也是个废物,家里穷得叮当响。” “那架破钢琴,指不定是怎么弄到手的呢。” “你们是没看见,他在后巷喂那些野猫的样子,假惺惺的,看着就恶心……” 陆屿握着门把的手,指节泛白。那些被他深埋的伤口,被如此**地撕开、嘲讽。怒火瞬间烧遍全身,他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咆哮的声音。 他猛地推开门。 教室里,赵明轩正对着几个同学说得眉飞色舞,看见陆屿,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哟,正主来了?” 陆屿一步步走过去,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冰。他手腕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过去的每一次冲动带来的后果。 他想起了江眠挡在他身前的样子,想起了那句“我相信我看到的你”。 “说完了?”陆屿在赵明轩面前站定,声音平静得可怕。 赵明轩被他这反应弄得有些心虚,却仍强撑着:“怎么?敢做还不敢让人说?” 陆屿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悲哀。“赵明轩,你就只会这一套吗?除了拿别人的家事和痛苦来嚼舌根,你还会什么?” 他上前一步,逼近赵明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靠着家里的钱混日子,连物理竞赛初赛都过不了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评判我?” 赵明轩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猛地抬手想推开陆屿,却被陆屿一把攥住手腕。 “想打架?”陆屿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奉陪。但你想清楚,这次,谁会站在我这边?” 他的目光扫过教室里其他几个同学,那些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甚至有人小声劝道:“赵明轩,算了……” 陆屿松开手,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他拿起自己座位上的复习资料,转身走向门口。 在踏出教室的那一刻,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赵明轩,你永远比不上我。无论在哪方面。”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砸在赵明轩心上。 陆屿走出教学楼,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抬起手,挡在眼前,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挣脱了某种枷锁的感觉。 他没有选择用拳头解决问题。他用江眠教会他的方式,守住了自己的尊严。 “陆屿。” 他闻声回头,看见江眠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手里拿着两瓶水,正静静地看着他。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不知道江眠在那里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江眠走过来,将一瓶水递给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复赛加油。” 陆屿接过水,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抚平了最后一丝躁动。他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 “嗯。”他应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一起。” 风吹过,卷起满地金黄的落叶,像是一场无声的庆典。 第7章 静川回想 物理竞赛复赛的考场设在市教研中心。周末的清晨,秋风带着凛冽的寒意。 江眠在校门口等到了陆屿。他今天穿了件干净的深蓝色连帽衫,耳钉依旧闪着冷光,但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沉静。他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只有两支笔和准考证,不像其他考生那样带着厚厚的资料。 “紧张?”陆屿走到他身边,随口问。 江眠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盒薄荷糖,递过去一颗:“提神。” 陆屿接过,糖盒上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他剥开糖纸,清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奇异地抚平了心底最后一丝浮躁。 考场里肃穆安静。试卷发下,题目果然如预料般艰深。江眠很快进入状态,笔尖在纸面沙沙作响,逻辑清晰,步骤严谨。 做到最后一道大题时,他停顿了片刻。这道题涉及的知识点有些超纲,常规解法极其繁琐。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斜前方的陆屿。 陆屿正微微后仰靠着椅背,一只手闲适地转着笔,眉宇间是熟悉的桀骜,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场关键竞赛,而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陆屿忽然侧过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陆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手指在桌面上极轻地敲击了三下——那是他们这几天讨论题目时,陆屿习惯性表示“换条路”的小动作。 江眠心领神会,放弃了一开始的思路,转而从能量守恒和边界条件入手,果然找到了突破口。笔尖流畅地移动,一个简洁优美的解法跃然纸上。 交卷铃声响起,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考场。 “最后那题,”江眠快走几步与陆屿并肩,“你怎么想到用那种模型的?” “直觉。”陆屿双手插在兜里,语气平淡,“那题的本质是边界效应,套用常规公式只会把自己绕进去。” 阳光穿过行道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江眠看着他被风吹动的发梢,忽然觉得,陆屿对物理的理解,有一种近乎艺术家的敏锐和叛逆。 “你的直觉很准。”江眠诚实地赞叹。 陆屿脚步微顿,侧头看了他一眼:“你的基础很扎实。”他难得地补充了一句,“没有你的步骤,我的‘直觉’也只是空中楼阁。” 这是陆屿第一次明确地肯定他。江眠感觉心口像被温暖的潮水漫过,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在心底悄悄蔓延。 回程的公交车上人不多,他们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不断后退的城市街景,车内弥漫着午后的慵懒。 陆屿闭着眼,似乎睡着了。江眠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些。车辆转弯时,陆屿的脑袋轻轻歪过来,靠在了他的肩上。 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带着薄荷糖的清凉气息。江眠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亲近。他能感觉到陆屿头发柔软的触感,和透过衣料传来的稳定体温。 这一刻,江眠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座孤岛不再仅仅是允许他的小舟停靠,而是主动向他展露了不设防的一面。 车子到站,陆屿准时醒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无意。他直起身,神色如常地下了车。 “喂,”在校门口分别时,陆屿叫住他,从文件袋里拿出那支深蓝色的铅笔,递给江眠,“你的笔,忘了还你。” 江眠接过,笔杆上还残留着对方握过的温度。 “下周六,”陆屿看着远处的流浪猫,语气随意,“带你去个地方。” “好。”江眠没有问去哪里,只是应下。 陆屿点点头,转身走向后巷。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算是道别。 江眠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紧紧握着那支笔。他知道,陆屿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点点拆除围墙,向他靠近。 就像静川之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每一道回响,都是对孤岛最深沉的回应。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翻过序章。 第8章 心域边界 周六的清晨,天际泛着鱼肚白,城市尚未完全苏醒。江眠按照约定时间来到校门口,远远便看见陆屿倚在墙边,脚下停着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机车。他依旧是一身深色,皮质夹克取代了平日的连帽衫,整个人看起来比在学校里更添了几分锐利不羁。 “上车。”陆屿将一个同色头盔抛给他,言简意赅。 机车驶出市区,沿着盘山公路疾驰。深秋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江眠不得不微微前倾,抓住陆屿夹克的后摆以保持平衡。他能感觉到手下肌肉瞬间的紧绷,但陆屿没有说什么,只是稍稍放慢了速度。 约莫一小时后,他们停在一个临海的观景台。这里并非旅游景点,视野却极佳,悬崖之下,墨蓝色的海水拍打着礁石,卷起千堆雪。 陆屿熄了火,跨下车,走到悬崖边缘。海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他望着无垠的海面,背影显得格外孤直。 “我妈以前常带我来这里。”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她说,心情不好的时候,看看海就开阔了。” 江眠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没有打断。 “她走之前那段时间,几乎每周都来。”陆屿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就站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那时候我不懂,只觉得她烦。后来才明白,她是被现实逼得无路可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清晰地提及母亲的离开。江眠侧头看他,发现陆屿的眼底映着苍茫的海色,深邃得望不见底。 “那架钢琴,”陆屿继续说,“是她唯一坚持要给我留下的。她说,音乐比人可靠,永远不会背叛你。”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可她忘了,音乐也是她教的,她走了,连带着那些音符都变得面目可憎。” 江眠的心微微揪紧。他想起校史馆里,陆屿弹琴时那专注而近乎虔诚的神情,那并非憎恶,而是掺杂了太多复杂情感的、无法割舍的执念。 “你恨她吗?”江眠轻声问。 陆屿沉默了许久,久到江眠以为他不会回答。 “恨过。”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但更多的是恨我自己。恨自己不够好,留不住她;恨自己明明恨她,却还是……想她。”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陆屿内心最隐秘的锁。他闭上眼,任由海风灌满他的衣襟,仿佛这样就能吹散那些积压了太久的情绪。 江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拿出那颗小舟书签。铃铛在风中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奇异地融入了海浪的喧哗里。 陆屿睁开眼,目光落在书签上,又移到江眠沉静的脸上。 “江眠,”他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是什么好人,脾气坏,冲动,还有一堆烂摊子。靠近我,可能会很麻烦。” 这是警告,也是最后的确认。他在给江眠离开的机会。 江眠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上前一步,将小舟书签轻轻放进陆屿夹克的口袋里,动作自然得像它本就该在那里。 “我知道。”他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但我还是来了。” 陆屿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他看着江眠,看着这个清瘦白皙、看似需要人保护的少年,骨子里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坚定和勇气。他像静川,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蕴含着足以包容孤岛所有棱角的深沉力量。 那一刻,横亘在陆屿心头的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倒塌。 他伸出手,不是握住江眠的手,而是轻轻拂掉了他发梢上被风吹落的一片枯叶。指尖擦过额角的皮肤,带着小心翼翼的温热。 “冷吗?”他问,声音低哑。 江眠摇摇头,耳根却悄悄漫上一点红晕,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那短暂的触碰。 陆屿收回手,转身面向大海,深吸了一口气。再转回来时,他眼中那些沉重的阴霾似乎被海风吹散了些许,露出底下更为清晰的、属于少年人的明亮底色。 “回去吧。”他说,“带你去吃巷口那家面馆,他家的虾籽捞面……味道很好。”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分享他生活中的、与痛苦无关的细节。 回程的路上,江眠依旧抓着陆屿的衣摆。但这一次,他靠得更近了些,仿佛能透过厚重的夹克,感受到对方平稳的心跳。 风在耳边呼啸,道路两旁的树木飞速倒退。江眠闭上眼,感觉自己也像乘着一叶小舟,正破开风浪,坚定地驶向那片曾经遥不可及的孤岛领域。 而他清楚地知道,那座岛,已经为他亮起了灯塔。 第9章 和鸣之音 物理竞赛复赛成绩在一周后的周一公布了。 育英中学的公告栏前被围得水泄不通。当江眠和陆屿并肩走近时,喧闹的人群不自觉地安静下来,自动让开了一条通路。 红榜之上,最顶端的两个名字紧紧相邻: 第一名:陆屿(高一三班) 第二名:江眠(高一三班) 满分一百二十分,陆屿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令人瞠目的数字——118。江眠以两分之差紧随其后。 短暂的寂静后,是轰然炸开的议论声。 “陆屿?!真的是那个陆屿?” “118分?这都快满分了!” “他和江眠包揽了前两名!我们班这下出名了!” 惊叹、羡慕、不可置信的目光聚焦在两人身上。陆屿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那惊人的分数与他无关,只是目光扫过江眠的名字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欣慰的情绪。 江眠侧头看他,真心实意地低声道贺:“恭喜。” 陆屿扯了扯嘴角:“你也是。” 这平淡的互动落在某些人眼中,却格外刺眼。赵明轩站在人群外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死死盯着红榜上陆屿的名字,拳头在身侧攥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无法接受,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人,竟然以这种碾压般的姿态站在了他无法企及的高度。 物理老师满面红光地挤过来,用力拍了拍陆屿的肩膀:“好小子!藏得够深啊!这下直接拿到全国赛的入场券了!”他又看向江眠,眼中满是赞赏,“江眠也发挥得极其出色!你们两个,真是我们学校的骄傲!” 周围的掌声和祝贺更为热烈。陆屿微微蹙眉,似乎不太适应这种被簇拥的感觉。他侧身,不着痕迹地将江眠护在身后一点,隔开了过于拥挤的人群。 “走吧。”他对江眠说,语气依旧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 江眠点点头,跟在他身后离开了依旧喧闹的人群。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阴冷的目光如影随形,但身前这个挺拔的背影,为他挡住了所有纷扰。 这份荣耀,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在校园里激起了持续不断的涟漪。陆屿的形象一夜之间被颠覆,从“问题学生”变成了“隐藏的天才”。课间开始有外班的学生慕名而来,只为一睹这位传奇人物的真容。 陆屿对此的反应是——更加频繁地消失。 校史馆去不了,他便带着江眠转移了阵地。学校图书馆最僻静的角落、实验楼顶层无人使用的天文观测台,甚至那片他们曾一起去过的海边悬崖,都成了他们新的据点。 陆屿开始系统地将自己那些天马行空的物理思路整理出来,写在江眠给他的笔记本上。而江眠则负责用严谨的步骤将其完善,并补充扎实的理论基础。他们一个擅长打破常规,一个善于构建体系,配合起来竟意外地默契。 “这里,引力场的扰动可以用拓扑学里的纽结理论来近似,能省掉三页计算。”陆屿用铅笔在纸上画下一个奇特的缠绕图形。 江眠凝神思考片刻,眼中闪过恍然的光彩,随即拿起尺规,开始严谨地推导:“我明白了,这样引入边界条件,整个模型就闭合了。” 笔尖在纸面沙沙作响,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交错、融合,如同两种乐器在合奏一首和谐而奇妙的乐章。他们时而争论,时而沉默思考,偶尔抬头,视线撞上,又会各自迅速移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张力。 这天在图书馆,他们正为一道关于量子隧穿的难题争论不下。 “你的概率云模型在这里失效了,”江眠指着图纸,“势垒宽度超过临界值,必须考虑退相干效应。” “退相干太麻烦,”陆屿坚持,“用路径积分更直接,把所有可能路径的振幅叠加……” “但计算量会爆炸。” “那就找到主导路径,忽略次要贡献。”陆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击着那个“换条路”的节奏。 江眠被他这固执己见的态度弄得有些气闷,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用力地划着手下的草稿纸。 陆屿看着他微微鼓起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忽然意识到江眠在生气。这个认知让他愣了一下,心底莫名生出一丝罕见的、类似于无措的情绪。 他沉默了几秒,伸手拿过江眠面前的草稿纸,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复杂的积分式。 “用这个,”他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自然的缓和,“可以简化路径筛选。” 江眠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个公式,脸上的愠色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研究神情。他接过笔,开始演算。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可行。能节省至少一半的计算量。” 一场小小的争执,消弭于无形。 陆屿看着江眠重新变得明亮的眼神,心里那点莫名的紧绷感也松弛下来。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看到江眠生气或沉默的样子。 夕阳的余晖透过图书馆高窗,为两人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影在书页和笔杆间流转,安静的空间里,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和笔尖摩擦纸面的细响。 一种无需言明的和鸣,在知识的海洋里,也在两颗悄然靠近的心里,缓缓奏响。 第10章 暗潮骤起 物理竞赛的荣誉像一道突如其来的追光,将陆屿和江眠推向了众人瞩目的舞台中央。然而,光芒越盛,投下的阴影便越是浓重。 赵明轩的敌意不再仅仅停留在言语挑衅。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走廊上与陆屿擦肩时用力撞击他的肩膀,或是在陆屿经过时突然伸出脚试图绊倒他。这些小动作隐蔽而恶劣,带着一种积怨已久的阴毒。 陆屿通常只是冷冷地瞥他一眼,并未发作。他记得江眠说过“不值得”,也记得自己答应过要控制脾气。但这种隐忍,在赵明轩看来却是怯懦和心虚的表现,气焰愈发嚣张。 这天放学,轮到江眠和陆屿所在的小组做值日。其他人陆续找借口离开,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空荡的教室里,夕阳将桌椅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去打水。”江眠拎起水桶。 “我去吧。”陆屿自然地接过,转身走出教室。 就在陆屿离开后不久,赵明轩带着几个跟班晃了进来。他们显然不是偶然路过。 “哟,就剩我们大学霸一个人了?”赵明轩大喇喇地坐在一张课桌上,鞋底故意蹭着干净桌面,“怎么,你那‘天才’同桌舍得让你干粗活?” 江眠停下擦拭黑板的动作,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们:“请离开,我们要做值日。” “我们要是不走呢?”一个跟班嬉皮笑脸地上前,一把抢过江眠手里的板擦,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江眠的眉头微微蹙起,但没有惊慌。他弯腰想去捡,另一个跟班却故意撞了他一下,让他踉跄了一步。 “你们干什么?”教室门口传来陆屿冰冷的声音。他拎着半满的水桶站在那里,眼神锐利如刀,周身气压瞬间低得骇人。 赵明轩从桌上跳下来,慢悠悠地走到陆屿面前,脸上挂着虚伪的笑:“没什么,就是来关心一下同学。怎么,陆大学霸现在连值日这种小事都要亲力亲为了?” 陆屿没理他,目光越过他,落在江眠身上:“没事?” 江眠摇摇头,站直身体。 赵明轩被无视,怒火中烧,他猛地伸手推向陆屿手中的水桶:“我跟你说话呢!” 陆屿手腕一沉,稳稳提住水桶,桶里的水剧烈晃动,溅出些许,打湿了赵明轩的鞋面和裤脚。 “你他妈……”赵明轩看着自己昂贵的球鞋上的水渍,彻底被激怒了,扬手就朝陆屿挥去。 “赵明轩!”江眠厉声喝道,同时快步上前,想挡在两人中间。 陆屿的动作比他更快。他没有选择硬碰硬,而是侧身避开赵明轩的拳头,同时用空着的那只手精准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向前一带一拧。赵明轩痛呼一声,整个人被一股巧劲掼得向前扑去,险些栽倒在地,狼狈地扶住了课桌才稳住身形。 那几个跟班见状想一拥而上。 “想被处分?”陆屿松开手,声音不大,却带着极强的威慑力,“还是想试试,你们几个一起上,能不能占到便宜?” 他往前踏了一步,目光扫过那几张犹豫不决的脸。那是一种在无数次实战中淬炼出的、属于掠食者的气场,瞬间镇住了场面。 赵明轩揉着发红的手腕,喘着粗气,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剜着陆屿和江眠。 “陆屿,你别太得意!”他咬牙切齿,“咱们没完!” 说完,他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椅子,带着人悻悻离去。 教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被打翻的板擦和洒落的水渍证明着刚才的冲突。 陆屿放下水桶,走到江眠身边,低头查看:“他刚才碰到你了?” “没有。”江眠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中未散的戾气,心里有些发紧,“你……你的手没事吧?”他记得陆屿手腕的旧伤。 陆屿活动了一下手腕,摇头:“没事。”他看着地上的狼藉,眉头紧锁,“以后他们再找你麻烦,立刻叫我。” 江眠弯腰捡起板擦,轻声说:“他们主要是冲你来的。赵明轩……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陆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寂,“他恨我,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是第一次,他近乎直接地承认了与赵明轩之间那源于父辈的、纠缠不清的恩怨。他没有细说,但江眠能感觉到那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两人沉默地收拾完残局,锁好教室门。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一抹暗红的余烬。 走在熟悉的回家路上,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气氛有些沉闷,刚才的冲突像一片阴云,笼罩在心头。 “陆屿,”江眠停下脚步,看着他,“不要因为他,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他指的是暴力,是冲动,是变回那个用拳头解决问题的陆屿。 陆屿也停下来,回望他。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他看了江眠很久,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走吧,”他转过身,继续向前,“送你到巷口。”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保持一点距离,而是和江眠并肩而行,手臂偶尔会轻轻碰到一起。一种无声的支撑,在渐浓的夜色中悄然传递。 江眠知道,赵明轩的威胁并非空谈。平静的海面下,暗潮已然汹涌。但他并不害怕,因为这一次,他不是独自一人面对风浪。 他只是有些担心,身边这座刚刚开始融化的孤岛,是否会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重新冻结。 第11章 风波再起 物理竞赛决赛的名额在周一清晨张贴出来,陆屿和江眠的名字赫然并列在榜首。这个消息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高一三班乃至整个年级都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钦佩与祝贺居多,但也有些许不和谐的音符在暗处滋生。 课间,几个别班的学生聚在走廊,目光不时瞟向正从办公室走出来的陆屿和江眠。 “就是他?那个经常打架的陆屿?居然能进决赛?” “听说他和一班的江眠关系不一般啊,该不会是……” “嘘,小声点,他们过来了。” 窃窃私语声在两人经过时戛然而止,但那些探究、怀疑甚至带点轻蔑的眼神,却像细针一样扎人。 陆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下颌线绷紧,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那些关于他“靠关系”、“走运”的议论,显然触到了他敏感的神经。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 陆屿低头,对上江眠平静的目光。江眠什么都没说,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然后自然地与他并肩,用身体隔开了那些窥探的视线。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保持适当的距离,而是贴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彼此手臂的温度。 这个无声的举动像一道屏障,将那些恶意隔绝在外。陆屿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戾气,与江眠一同目不斜视地穿过走廊。 “不必在意。”走到人少处,江眠才轻声说,“他们不了解你。”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陆屿声音有些沙哑,他停下脚步,看向江眠,“我在乎的是……”他顿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我在乎的是,他们会不会也用那种眼光看你。这句话在他心里翻滚,却终究没能顺畅地说出来。 江眠却仿佛听懂了。他微微弯起嘴角,那笑容很浅,却像拨开云雾的月光,清亮而温暖。“我也不在乎。”他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够了。” 信任在此刻有了千钧重量。陆屿感觉心口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胀胀的,暖暖的,驱散了所有阴霾。 然而,真正的风波还在后面。 下午放学时,班主任李老师神情严肃地将两人叫到办公室。办公桌上,摊开放着一本匿名投递到年级主任信箱的打印举报信。 信里罗列了几条“罪状”:陆屿长期品行不端,多次违纪,不具备代表学校参加高级别竞赛的资格;江眠与陆屿过往甚密,影响恶劣,其竞赛成绩的真实性存疑;两人存在“不正常男男交往”,有损学校声誉。信件措辞刻毒,虽未署名,但指向性明确。 年级主任看着他们,眉头紧锁:“学校收到这样的举报,不能不调查。尤其是关于竞赛资格和成绩真实性的问题,希望你们能给出解释。至于其他……无稽之谈,学校不会采信,但希望你们注意影响,保持适当的同学距离。” “适当的距离?”陆屿气极反笑,眼神锐利地扫过那封信,“定义是什么?一起讨论题目?一起吃饭?还是……”他猛地收住话音,拳头攥得死紧,怕自己下一刻会失控。 江眠上前半步,挡在陆屿身前,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声音清晰地响起:“主任,李老师。关于竞赛,初赛、复赛的成绩都有据可查,决赛资格是组委会根据成绩核定,我们问心无愧。如果学校或组委会需要,我们随时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核查和面试。” 他顿了顿,继续道,语气不卑不亢:“至于我和陆屿的关系,我们是同桌,是朋友,也是在竞赛道路上互相帮助、共同进步的伙伴。我们所有的交往都在阳光之下,坦荡自然。我不认为珍惜一份真诚的友谊,需要因为无关人等的恶意揣测而刻意保持所谓的‘距离’。”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李老师看着自己这个一向温文沉静的学生,此刻却展现出如此坚定和有力量的一面,眼中流露出惊讶与一丝赞许。 年级主任也被这番逻辑清晰、掷地有声的话说得神色松动。他沉吟片刻,摆摆手:“核查的事,学校会慎重处理。你们先回去准备决赛,不要受这些无谓事情的影响。专心学习,用实力证明自己。” 走出办公室,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对不起,”陆屿哑声开口,眼底是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他后悔自己曾经的“劣迹”成了别人攻击江眠的借口。 江眠停下脚步,转身正对他。“陆屿,”他叫他的名字,目光澄澈而坚定,“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需要道歉。错的是那些心怀恶意、躲在暗处的人。” 他看着陆屿紧蹙的眉头,忽然伸出手,轻轻拂掉他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小片纸屑。这个动作自然而亲昵,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 “还记得在海边你说的话吗?”江眠轻声问,“你说靠近你可能会很麻烦。” 陆屿喉结滚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的回答,现在依然一样。”江眠看着他,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眼中,像洒满了碎金,“我既然选择了靠近,就做好了面对一切麻烦的准备。包括这些。”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暖流,稳稳地托住了陆屿那颗因愤怒和不安而悬起的心。陆屿看着眼前的人,看着他清瘦身躯里迸发出的巨大勇气和坚定,只觉得胸腔里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充满,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再也忍不住,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江眠刚才替他拂去纸屑的那只手。手掌相贴,温热瞬间传递,带着轻微的颤抖,却异常用力。 “好。”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沙哑却郑重的音节。他握着江眠的手,没有立刻放开,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将彼此的力量连接在一起。 这一次,江眠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耳根泛起的红晕在夕阳下看不真切,但他回握的力度,同样坚定。 风波或许还未平息,恶意或许仍在暗处窥伺。但这一刻,他们彼此确认,他们将并肩而立,共同面对前路的一切风雨。孤岛与静川,已在风暴中紧密相连,再也无法分割。 第12章 证明 办公室里的那场谈话,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湖中,最初的激烈涟漪过后,留下的是持续而深沉的余波。表面上的校园生活依旧,但陆屿和江眠都清晰地感知到,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 他们没有再刻意避嫌,依旧一同去图书馆,一同在午休时讨论题目,但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多了许多审视与探究。陆屿变得异常沉默,他身上那股惯有的、外放的锐气收敛了许多,转而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坚定的东西。他不再轻易被赵明轩之流的闲言碎语激怒,只是偶尔投向对方的目光,冷得像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物理竞赛的备战中。江眠的笔记被他翻得起了毛边,旁边密密麻麻写满了自己的批注和更精妙的解法。他不再满足于“会做”,而是追求“最优解”,追求那种近乎艺术的美感。 “这里,”江眠指着陆屿草稿纸上一个极其复杂的推导过程,“可以用更简洁的模型,虽然会牺牲一点精度,但思路更清晰,不容易错。” 陆屿盯着图纸,眉头紧锁。若是以前,他或许会固执己见,捍卫自己方法的“完美”。但此刻,他沉默了几秒,拿起橡皮,将那繁复的步骤一点点擦去。 “你说得对。”他声音低沉,接过江眠递来的蓝色铅笔,重新开始演算,“决赛场上,稳定比炫技更重要。” 江眠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底泛起微澜。他看到了陆屿的改变,不是为了讨好谁,而是真正地将外界的压力内化为了前进的动力。这座孤岛,正在为了守护想要守护的东西,主动调整着自己的航道。 决赛前三天,班主任李老师再次将他们叫到办公室。这一次,她的神情缓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学校和各科老师,对你们近期的表现有目共睹。”李老师将几份课堂测验和作业推到他俩面前,“尤其是陆屿,各科老师都反映你最近态度非常端正,作业质量进步显著。年级组综合考虑后认为,那封匿名信的内容缺乏事实依据,关于竞赛资格的质疑不予采纳。”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并肩站立的两个少年,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学校决定,全力支持你们参加决赛。不要有包袱,放下杂念,发挥出自己应有的水平就好。” 从办公室出来,走廊尽头的夕阳正好,将一切都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听到了吗?”江眠轻声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学校支持我们。” 陆屿“嗯”了一声,目光望向窗外。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不会让你……不会让相信我的人失望。” 决赛日在一个周六上午。考场设在本市的大学里,气氛比复赛时更加庄重肃穆。 拿到试卷,陆屿快速浏览了一遍,难度果然又上了一个台阶。他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拿起笔,沉浸入物理的世界。他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流畅,那些与江眠日夜讨论、反复推敲过的知识点和解题技巧,此刻如同呼吸般自然涌现。 江眠坐在他不远处,下笔沉稳。他偶尔会抬眼,能看到陆屿微微前倾的背影,那专注的姿态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让他也感到无比安心。 最后一道大题是一道结合了电磁学和近代物理思想的综合题,极其刁钻。考场里已经响起了些许焦躁的叹息声。陆屿在草稿纸上画了几下,忽然停下了笔。他回忆起前天晚上,江眠给他看过的一道类似的拓展题,当时江眠说:“这种题的关键在于跳出常规框架,从场和能量的本质去理解。” 他闭上眼睛,几秒钟后重新睁开,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放弃了最初复杂的计算,转而从一个极其精炼的物理图像出发,寥寥几步,直指核心。 交卷铃声响起,陆屿和江眠几乎同时放下笔,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和一丝确认。 成绩在一周后公布。学校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贴上了大红喜报。 “热烈祝贺我校高一(三)班陆屿、江眠同学,在全省中学生物理竞赛决赛中分别荣获一等奖、二等奖!” 陆屿的名字,排在了江眠前面。 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校园。这一次,再没有任何窃窃私语和怀疑的目光,取而代之的是真诚的祝贺与钦佩。实力,是最好的辩白。 放学后,两人再次来到后巷。猫咪们亲昵地围上来。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陆屿从书包里拿出那个装着奖状的硬壳纸筒,却没有打开。他看着江眠,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成功的喜悦,有压力释放后的轻松,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 “江眠,”他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低沉,“谢谢你。” 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在我几乎要被黑暗吞噬时,成为我的光。 江眠没有说话,他只是微笑着,从口袋里拿出那颗小舟书签,铃铛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回应他未尽的话语。 陆屿看着他被夕阳柔化的眉眼,看着他清澈眼底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心中那片曾经荒芜孤寂的岛屿,仿佛终于迎来了永恒的春天。 他伸出手,不是握住书签,而是轻轻覆上了江眠拿着书签的手。这一次,动作坚定而温柔,不再带有任何迟疑。 “走吧,”他说,手指微微收紧,“回家。” 静川无声,已渡孤岛。而他们的航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