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姝知我意》 第1章 大梦初醒 心之所向,爱之所系。 六岁那年一场春雨过后,天气乍暖还寒,我感了风寒,高热不退昏睡了三日,似做了一场梦,梦中未来二十几年坎坷多舛的命运历历在目。 梦醒,我心有余悸,惴惴不安。大汗淋漓的我,如同从水中捞出一般,近身伺候的嬷嬷为我换了件干爽的衣裳。我的四肢绵软使不上一丝力气,只能任由嬷嬷摆弄。意识却已然清醒,那噩梦的残像仍紧紧攀附,叫我不寒而栗。这究竟是命运的预示,还是我已然历经了整整一世的沧桑?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脑中回顾着梦中的点滴,盘算着将来,绝不可坐以待毙。有幸,这漫漫一生,尚有无数可能,未来必然不是坦途,但我定要拼尽全力,护佑我心之所向,爱之所系。 我名南姝,是大褚将军府嫡女。 六岁的我,虽已在梦中于人生卷轴上描画了一番景象,却尚无任何拿得出手的本事。我深知前路漫漫,需步步为营,徐徐图之。当务之急,便是寻一位学问高深、见识广博的良师,投身其门下,潜心求学,让自己变得博闻强识。 幸好,母亲曾结善缘,那应许之人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曾许诺我一愿。我按图索骥,拿着那人留下的信物找上了门。我未来的师父是当世神医,姓素,他性情孤僻,冷傲非常,隐居山林之间,远离尘世的喧嚣纷扰,不与世俗有任何往来,仿若遗世独立的孤鸿,在山林的静谧中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我说明了来意,他无奈叹了口气,面向山林间缭绕的雾气看去,似是感叹终是无法彻底摆脱这尘世的纷扰。 我双膝缓缓着地,接连三次俯下身去,额头轻叩地面,行三跪之礼,而后又九次叩首,动作庄重肃穆。双手稳稳地端起那一盏热茶,恭恭敬敬地向师父敬上,轻声唤道:“师父”。 师父收下了我,便不似之前待我那般冷漠。 师父:“为何学医?” 我:“护佑心之所向,爱之所系。” 师父:“如何护?” 我:“使良将不再蒙尘,使忠骨还葬故里。” 师父:“那你要学的不仅有医术。” 我:“求师父赐教!” 师父:“学医辛苦,更遑论其它。” 我坚定道:“我定勤勉不辍!” 山中半年,跟随师父学医,只觉充实,像是永远不知足的雏鸟,恨不得把一天十二个时辰掰碎了用。师父见我这般勤奋苦学,便决定倾囊相授,教我乱世中的生存之道。 修医得辩识药草,为了方便山中采药,我苦练轻功,所用方法简单却极为有效。起初,在小腿上捆绑沙袋攀爬岩壁,于崖顶寻一棵大树,系上绳索作为安全绳,以保攀爬时的安全无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增加小腿上捆绑沙袋的重量,日复一日地坚持练习。寒来暑往,几年后,我竟已能撤去绳索,即便小腿依旧捆绑着沙袋,仍能在山崖间攀行自如,如履平地。 师父虽多艺傍身,但他不通晓武功,延请了最好的教习于我。师父以他曾经施予的恩惠,请来江湖第一用刀高手——单刀。他是使刀的行家,亦能使得一手指尖刃的功夫。 我出身武将世家,天资聪颖,是习武的好苗子。 单刀不让我唤他师父,仅称呼他“单叔”,大约是他起初也不情愿教我,只是迫于师父挟恩,不得不报罢了。他拒绝的理由很简单直白:这女娃娃哪能吃得了练功的苦? 我也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向他证明,只要他倾囊相授,我便能豁出命了学。 单刀教我指尖刃的功夫,再配以灵动的步伐,加之我有医术傍身,出手攻击人体重要部位,均是快速取人性命的招式。 单刀为我量身打造了指尖刃,类似小型匕首的形状,由精钢炼制,经过精细研磨,质地轻盈且坚韧,刃尖锋利,便于隐藏和携带,可轻松藏于手掌之中。单手持之,夹于食指和中指之间,通过灌输内劲,以挥指戳点等动作攻击近身之敌,动作隐蔽,出招迅猛,能在近距离出其不意地给予对手打击。也可用于远攻,打造柳叶状薄刃,瞄准目标后甩手而发,数刃齐射,如同密雨连珠,让敌人难以躲避。由于刃尖锋利,加之内劲的加持,无论是近身戳刺,还是远距离投掷,只要命中对手要害部位,就可产生一招必杀的效果。 我日日苦练。师父会让单刀每月中几天到山间与我切磋,助我提升。学艺未精的我总是被训得伤痕累累。单刀手中一柄金环大刀锋利无匹,刀身闪烁着森冷的光。他猛地挥刀劈下,刀风凌厉,竟将气流生生撕裂。我瞳孔骤缩,拼尽全力侧身飞退,避开那致命一击。若是被这股狂暴的乱流卷入,五脏六腑必定遭受重创。我手中寒光一闪,凭借着灵巧的身法欺身而上,指尖刃直取他的咽喉要害。他反应极快,迅速提刀,用厚实的刀背精准地格挡住我的指尖刃。紧接着,他借着转身的力道,左手如铁钳一般探出,死死捏住我的脖颈,顺势将我狠狠按倒在地。我拼命挣扎,双腿乱蹬,双手用力掰他的手指,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他的力量如汹涌的浪潮,源源不断,我与他之间力量悬殊实在太大,根本无法挣脱他的掌控。他下手算是有分寸了,怜惜我是个女娃。 师父为我配制专属的药浴,以药力淬炼筋骨;调配特殊的汤药,梳理我的经络;寻来古籍失传功法,依此勤修,逐步增进内力。这般,我的体格健硕,手中指尖刃拨弄间幻化出千朵刀花。 山中岁月静好,仿若时光停滞,满目祥和、周身安宁,弥漫着静谧的气息,每一缕阳光、柔风都倾洒着悠然的况味。然而,我清楚知晓,这山中的宁静不过是短暂的幻梦,待我一旦踏出山林,入那滚滚红尘,便是踏入了波谲云诡、血雨腥风的“战场”。我必须快速成长,成为能抗击狂风骤雨的“乔木”。 我的父亲南乔官拜大将军,执掌东境水军。他从一介小兵起步,在战火纷飞中出生入死 ,每一场战役都全力以赴,凭借赫赫战功,一步一个脚印,才登上如今的高位。 母亲出身文官世家,自小身子孱弱,生下我后久病不愈,在我三岁时离世了。我便由母亲的陪嫁吴嬷嬷照料着长大。吴嬷嬷对我呵护备至,又得力能干,甚得父亲母亲信赖,便执掌了帝都将军府管事之职。 母亲过世后,父亲从帝都调职外派,长年领兵澄州,戍边海防,几年也难得回帝都将军府一趟。这偌大的将军府便只有我一人独守。因父亲手握重兵,戍边护国,所以家眷必须滞留帝都为质。 我因自娘胎里带来的身体孱弱毛病,总是深居简出,甚少抛头露面,便成了帝都无人问津的存在。门阀勋贵世家子弟、姑娘们,才华横溢出众者比比皆是,无人记得显赫的将军府还有我这样的一号人。 将军府虽算不上富足,但银钱不缺,父亲军功卓然,皇家赏赐不绝,我将所有物件换成银钱,父亲向来不在意府中银钱花销,再加上母亲嫁妆亦是丰足,我便有了起步做生意的银子,游刃于商贾百业之间。 在形形色色的买卖营生里,药材生意堪称一本万利。我曾亲自奔赴西南边陲,那里山峦叠嶂,云雾缭绕,蕴藏着无数珍稀药草。我深入苗寨彝乡,结交当地山民,仔细甄别、议价,收齐各类药材。精心挑选体格健壮的滇马,组建起一支浩浩荡荡的马帮,历经数月的艰难跋涉,最终将药材贩卖到繁华热闹的帝都,供给达官显贵和名门药铺。待这条路的生意逐渐成熟,我选择了可靠的人执事,分以高额利润,便不再事事亲力亲为。 有梦中的记忆,又事先知晓了一些关键的节点,做起生意来无往不利,赚得盆满钵满,但我知道随后需花销银子的地方多了去,所以钱是永远赚不够的。 做生意,我不便亲自出面,挑选信得过的掌柜和管事帮我处理贸易事务,生意交到他们手中,我会按时提点出策,年末按入股的方式从中收取提成,收获丰余全凭他们拼搏,因而大多数人都愿卖力干活,毕竟是为自己营生。 十二岁,我出山,借助师父在江湖上的力量,建立了“玲珑阁”,专为搜集各方情报所用。我利用商队走南闯北,安排专人收集情报。我在帝都开了一间医馆,坐堂的大夫是玲珑阁的人,方便我出售西南道淘来的珍奇药材。 师父知晓我的目的,并不反对我在江湖行医,以他徒弟的名义,号称“小神医”。师父告诉我:朝堂、江湖局势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暗流涌动,以你手中握有的独特资源,便是绝佳的优势,凭借这些,便能在波谲云诡的局势中,于各方势力的夹缝间巧妙周旋,尽可便宜行事,以达成你的最终目标。 师父虽已不在江湖走动,但他在江湖上的名声过盛。一听说神医徒弟出道,来求诊看病的人多如牛毛。但都须经由玲珑阁相约,且我收取的诊金昂贵,即便如此,仍有许多达官显贵、江湖名门求诊。我看诊时,白纱遮面,以掩藏身份。 得师父教诲,又多年沉浸于中医典籍的钻研,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我有所选择的诊治了几位被奇难杂症折磨已久的病患,用药之后,他们的病情迅速好转,不过短短数日,症状便大幅减轻,不久后便药到病除,一时之间,我声名鹊起,前来求医者趋之若鹜。 我的目标明确,有所选择的接洽各方势力,取能为我所用之辈。再加之师父早年行走江湖所施予的恩惠,我身边围绕了众多奇人异士。 父亲掌军东境,手下水兵万余战船千艘,多年肃靖沿海海寇,保海运贸易昌荣。我因此得了便利,做起了海运丝绸茶叶瓷器的生意,有利可图皆不拒,有了自己的商船商队。 我请了近海最好的工匠打造三艘大船,长四十丈,阔一十四丈,船有四层,船上八桅可挂十张帆,锚重千斤,船上至少乘坐百余人,是海上最大最快的船,可行至深海。整个大褚,这样的行船,算上官船也不过八十来艘。 托了父亲这层关系的庇护,掌管海运的市舶司不敢为难我的商队,顺利发放商船行牒。海上不比陆地,奇珍异宝更甚,我也会乘船出海,寻些稀奇。 如踏足远海岛屿寻访金线蛇,一种剧毒无比的蛇,但这种蛇的毒液提取出来却能解天下蛇毒,所以它的毒液十分金贵,一小杯毒液就能卖近百两白银。我自小被师父以药石调理,体质特殊,可徒手捉蛇。当锁定目标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精准地捏住蛇那三角形的脑袋,随后熟练地将蛇固定在特制的容器上方,小心翼翼地挤压毒腺,不一会儿,晶莹的毒液便一滴滴落入容器之中。单是凭借这笔独家生意就能大赚。 第2章 愧怍往昔 愧怍悲恸,往昔可追。 八岁那年,是我病后有记忆第一次见他——大褚辰王褚明晏。 跟随师父学医间隙,我回将军府半月,处理生意上的事务,选定了一个可靠得力的掌柜,此人是师父的旧识。吴嬷嬷曾随母亲身边见过师父,知晓我是个有主见的小主,拗不过我,便也任由我“胡闹”了。 嬷嬷告诉我,王爷到府中看望我,我便迫不及待跑出了屋子,迎上正走在院子里的辰王。我小小的身量双手紧紧攥着裙摆,奋力奔跑,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细碎的汗珠从额头冒出,顺着脸颊滑落。 嬷嬷落在我身后,关切道:“姑娘慢些,当心!” 院子里一处阶梯,我没留意,一脚踩空,瞬间重心不稳,险些摔倒。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练习轻功,本不该如此狼狈,只是事发突然,等我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开始倾斜。我急忙伸手想要扶着墙壁稳住身形。 褚明晏突然出现,稳稳地托住了半倾倒的我。刹那间,一股青松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是从他衣裳散发出来的,清幽又独特。我将这股气息牢牢记住,是与久违之人再度相逢,弥补那些错失的时光。 往昔种种遗憾如针芒在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歉意,都化作了沉甸甸的亏欠。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今生定会尽其所有弥补他。 那梦中的回忆如潮水般陡然涌现,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父亲因我之故,辅佐三皇子夺嫡。那时,三皇子对我情意绵绵,我沉醉其中,以为是良人相伴,却不知这背后藏着怎样的算计。三皇子成功登顶,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帝位。可谁能想到,他坐稳江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对父亲痛下杀手。“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父亲获罪,被斩首于午门,株连九族。而我,因早嫁于三皇子,被新帝赦免,却也被幽禁在这大褚皇宫之中。 我终于看清了新帝的真面目,往昔那些深情缱绻,不过是他精心编织的虚幻泡影。他接近我、讨好我,不过是为了拿捏我,进而要挟父亲为他卖命。 恨意与怒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我决定反抗,我要为父报仇。此后,我多次刺杀新帝,可终究学艺不精,每次都功亏一篑。新帝几巴掌重重抽在我脸上,五指印清晰浮现,脸颊高高肿起。一股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我的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他把我推搡到地上,厌恶的拂袖离去。后来,他干脆让人喂我服下软骨散,废去我的武功,省去了我折腾。 我凄苦不堪,被囚禁在冷宫之中,生活毫无希望,满心只剩绝望,一心求死。可新帝却偏偏不许我死,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折磨我。 直到一天夜半,褚明晏潜入皇宫,欲救我脱离苦海。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仿若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我紧紧拽着他的衣襟,泪水夺眶而出,在他怀里无声地哭泣。 他轻轻揽我入怀,手掌温柔地轻抚我的背脊,柔声说道:“我在!” 趁着夜色,他带着我小心翼翼地潜行至宫门墙根。然而,等待我们的却是新帝早已设下的圈套。原来,新帝一直留我性命,就是为了引他现身。 我满心懊悔与自责,我先是害了父亲,如今又害了他。 新帝于城楼之上,睥睨下方。他不紧不慢道:“九皇叔,你已中毒,时日无多,竟然还肯为了这个女人奔波。我果然没看错人!” 褚明晏力战至精疲力竭,终倒在了宣德门前。那夺命的一箭袭来,他毫不犹豫地挡在我身前,利箭直直穿胸。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身躯摇摇欲坠,心瞬间被恐惧与绝望填满,急忙伸手托住他即将倒下的身体。刹那间,一口滚烫的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我素白的衣襟上,那殷红的血迹,如同一朵凄厉绽放的彼岸花。 我满心都是痛恨,恨自己软弱无能,恨自己天真愚蠢,错信他人,才将他推向了这万劫不复之地。 我扶着他渐渐软倒的身躯,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用衣袖为他擦拭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口中不停地呢喃:“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他费力地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可唯有血沫不断涌出。我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边,拼命想要捕捉到他的每一个字,却只听到他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不能带你回家了。” 家?听到这个字,我的心中一片荒芜。我已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天地如此广阔,却再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何以为家? 悲恸如汹涌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我抱着他渐渐冰冷的尸身,拿起那支夺去他生命的箭矢,狠狠刺进自己的胸口。那一刻,疼痛蔓延全身,可心中的痛苦却终于得以解脱。 梦中,我与他双双殒命,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似远去…… 而今,八岁的我身形尚不及他胸口。我环抱着他的腰,泪水决堤般落下,满心都是因我致使他身死的愧疚,我痛苦不堪。我满心都是忏悔之意,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见我如此,大概以为我将他错认成了父亲,于是蹲下身来,轻轻抚着我的背,温声道:“我是晏哥哥。” 看着他的脸,我的泪水愈发汹涌,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我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哭得几近窒息。 他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任由我这般宣泄情绪。 待我哭罢,他拿出锦帕,轻柔地为我擦拭脸上的泪痕,而后单臂将我稳稳抱起,朝着屋内走去。嬷嬷见有他陪伴我,便退了下去。 待泪水不再模糊视线,我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此时的他年方十八,容貌英俊非凡,身姿挺拔如松。身上穿着王爷服制的玄色蟒纹长袍,长袍之上,蟒纹金线绣就,鳞片仿若在日光下闪烁,威风凛凛,袖口与领口处,月白色的锦边若隐若现,为这一身庄重添了几分雅致。腰间束一条同色腰带,羊脂白玉的带钩温润莹亮,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因长年从军,他的气质冷峻,一举一动间尽显杀伐果决。 我坐在他对面,目光痴痴地凝望着他,怎么看都看不够,眼中不自觉地又氤氲了雾气。 梦中,亦或是记忆里已然逝去之人,此刻竟死而复生,真切地出现在眼前,这是何等的欣喜。 记忆中的他,待我如妹妹般疼爱。每次回到帝都,总会来将军府看我。 褚明晏十岁便投身军旅,在我父亲手下历练。虽是皇子之尊,却毫无骄纵之气。那时父亲执掌城防军,深受先皇重用,还受托教导诸位皇子兵事。父亲因欣赏他、看重他,便对他悉心培养。他也因此十分感念父亲的教导之恩,待我极好。 他见我眼眶又泛起了泪花,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便朝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心领神会,匆匆取来一口小木箱。木箱盖打开的刹那,他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炫耀,将箱子推到我面前。 入目是满满一箱给小孩的玩具,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禁想:这是给我的?很快,我便回过神来,可不是嘛,我如今不过八岁,本就该是玩这些玩具的年纪。箱子里有憨态可掬的布偶、能发出清脆声响的拨浪鼓、精巧的竹蜻蜓、彩绘的面具,每一样都透着童趣。 然而,其中有一样东西瞬间抓住了我的目光。我刚伸出手,他眼疾手快,先我一步将其拿在手中,说道:“这可不是给小孩子玩的,想必是方才放错了。” 那是一支小巧的袖箭。这袖箭看似毫不起眼,却能在中短距离内瞬间取人性命,最是适合暗中突袭。我哪肯罢休,攀上他的手臂,试图够到那支袖箭。他故意把手臂伸直举高,我连蹦带跳,累得脸红气喘,却依旧碰不到分毫。他看着我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其实,若不是在他面前需要隐藏实力,凭借我习武两年的身手,趁他不备偷袭,定能将袖箭夺到手。只是权衡之下,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我紧紧攀着他的手臂,一脸郑重地说:“我想学这个,你教我。” 他似乎对我这个要求感到十分新奇,不再逗弄我,问道:“一个小姑娘家,要这杀人利器做甚?” 我脱口而出:“护身!” 而“护你”两字,我悄悄藏在了心底。 褚明晏想想也对,我出生武将家,自然应该学些防身之术。而袖箭对于女子,是极好的防身武器,无需武功根基亦可使用。 他带我到院中演示袖箭。他先将袖箭稳稳缚于我的小臂内侧,调整位置,确保舒适且行动不受限。打开筒盖,将箭杆细如筷、长7寸的箭,通过中央小孔装入筒内,用力下压,让筒底弹簧紧紧蓄力,再把离筒盖一至两寸处活动的蝴蝶片拨下,卡住箭身,完成装箭,此时袖箭进入待发状态 。 褚明晏:“这叫‘梅花袖箭’,当敌人进入30步杀伤范围,绝佳时机出现。” 他抚住我的手,稳稳握住箭筒头部,中、食二指前伸,指向前方,大拇指用力扳动蝴蝶片,触发机括。瞬间,弹簧弹起,积蓄的力量爆发,箭镞如一道黑色闪电,从筒中呼啸而出,直钉入回廊的木柱子上。 褚明晏:“发射一箭后,迅速旋转筒壁,使下一支箭对准发射口,再次按下蝴蝶片,便能连续攻击,不给敌人喘息之机 。” 我:“我喜欢这个,送我吧。” 褚明晏:“好!” 第3章 恰巧路过 夜半逢时,岂止路过。 这年,我十六岁。 半夜,玲珑阁传来消息:辰王今夜回帝都,城郊设有埋伏,数名杀手的击杀对象是他。 褚明晏弱冠加冠,意气风发,开衙建府,便毅然接下戍守北境的军令。多年来,他冲锋在前,身先士卒,所到之处皆获全胜,如今已手握重兵,成为一方赫赫有名的将帅。 在悠悠漫长的岁月里,抵御北境蛮族的重任,如千钧巨石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但他从未有过一丝退缩与懈怠。行军布阵,他奇计频出,算无遗策,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募兵屯田,他思虑周全,不仅保障了军队的物资供应,更带动了当地的民生;坚壁清野,他执行得果断决绝,让来犯之敌毫无可乘之机;建筑城防,他亲力亲为,加固城墙、深挖护城河,每一处细节都不放过。 就这样,在褚明晏的不懈努力下,朔州城成为一道令人生畏的钢铁壁垒。高耸的城墙,森严的壁垒,宣告着它的不可侵犯。蛮族每次进犯,望着那巍峨耸立的朔关,只能徒然兴叹,纵有千军万马,也半步不得踏入关内。 褚明晏成为大褚当之无愧的战神。 我心急火燎的赶往城外,虽然此时城中宵禁,但玲珑阁有专属的密道通向城外。 今生,我别无所求,唯愿护父亲与他一世周全。为此,我建立玲珑阁,广布耳目,收集各方情报,只为在他们需要之时,能及时援手。 我曾以商船出海贸易。途经海域时,我与各方海盗虚与委蛇,以银钱买水道,登岛献上丰厚钱物,看似示弱讨好,实则暗自记下他们的据点位置,在海图上逐个仔细标记。而后,我以玲珑阁之名,将这份海图呈给大将军南乔。凭借此图,他出兵精准打击,一举瓦解了猖獗多年的海盗势力,平息海寇之乱。 如今在江湖之中,我凭借各方优势,已然掌控了大半势力。剩下的那一半,我也多有结交。虽说要做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尚需些时日,但若是我心生不悦,要搅乱这整个江湖,却也并非难事。 夜色浓稠如墨,唯有凛冽的风声呼啸而过。我正于山林间疾行,陡然听闻几声短促而尖锐的呼喝,心中一惊,辨清方向后,足尖轻点,循声赶去。 待赶到事发之地,只见五名黑衣杀手将辰王团团围住。那些杀手身形矫健,手中利刃在黯淡的月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而辰王身边,竟无一名护卫,难不成是在慌乱中走散了? 来不及细想,我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加入战局。体内内力运转,指尖刃瞬间凝形,寒光乍起,如暗夜流星般直取离我最近杀手的咽喉。那杀手察觉危险,匆忙侧身躲避,却仍慢了半分,被我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辰王见有帮手赶来,精神一振,手中长剑挽出朵朵剑花,直取人身体要害。行伍之人出招短促、迅猛,不至一招毙命,但也能教人无还手之力。一时间,刀光剑影交错,武器碰撞声交织回荡。在一番激烈拼斗后,我们终于合力击杀了这五名杀手。 然而,此地不宜久留,我深知杀手行事成群结队,难保没有其他同伙隐匿暗处。不及多想,我一把拉住辰王的手臂,朝着附近的山崖奔去,躲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 我虽勇却不蛮,埋伏的人数几何玲珑阁有报。我一人虽急于出城,但也召集了足够的人手随后赶至。既然对方要置辰王于死地,那我便就地灭了他们。 因为设计挖密道的关系,城郊的地形我反复勘察过,十分熟悉。 踏入山洞的瞬间,我匆忙环顾四周,警惕是否有追兵尾随。正因如此,我丝毫没有防备身旁的他。冷不防地,褚明晏的手如铁钳一般掐住我的脖颈。 我的骤然现身,显然让他瞬间进入戒备状态。以往,我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身手,他对我的实力全然陌生,所以才迫不及待地出手,试图将我制伏。他的力气大得惊人,转瞬之间,我双脚便离开了地面,整个人被他高高提起。喉咙像是被一把坚硬的铁锁死死箍住,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如刀割般尖锐的刺痛。 平日里我与他相处,他恰似春风拂面,温润如玉。教我骑马射箭时,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小心,时刻留意手上的力道,生怕让我受到丝毫的伤害。可如今,眼前的他,周身散发着浓烈的杀伐戾气,宛如战场上令人胆寒的杀神,那股狠劲,丝毫不亚于江湖中最顶级的杀手。 倘若方才我没有出手相助,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捏断我的颈骨。然而,即便面对这样的他,我心中竟无一丝恐惧。因为我深知,在残酷无情的战场上,唯有这般狠厉果决的杀伐手段,才能求得生存,才能纵横驰骋、战无不胜 。 褚明晏擒住我的脖颈,厉声质问道:“你是谁?” 脖颈被死死钳制,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我心中又气又急:这人莫不是傻?这般狠命捏着脖子,叫人如何开口? 他一只手仍紧扣着我,另一只手缓缓揭下面巾。看清我面容的刹那,他的眼神陡然一震,脸上的凶狠与警惕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短暂的诧异,眼中很快又蓄起温和的笑意。攥着我的手也立刻松开。 重获自由,我踉跄着后退几步,双手疯狂地抚着脖颈,大口大口地喘气,喉咙里火烧火燎,每呼吸一下都像有千万根针在扎。 他急忙上前,轻轻抚着我的背,语气满是愧疚:“对不住!我不知是你。” 我喉咙剧痛,根本说不出话,只能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满是嗔怒与埋怨。从他手里拽回面巾。 褚明晏不解道:“我都看到你了,还遮什么?” 我没理会他,径直走向山壁,靠着石壁缓缓坐下,动作间牵扯到伤口,不禁微微皱眉。从怀中掏出瓷瓶,将药粉洒在那道被杀手剑刃划过的伤口上,粉末触及血肉,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一声未吭。用面巾试图单手进行包扎。回想起方才与杀手的激战,满心都在确认他是否受伤,一时疏忽,才被杀手趁机划了这一道。 褚明晏见我单手动作,便探身靠近,伸手来帮我,声音温和:“疼吗?” 我眼眸中染上几分委屈,抬眼看向他,却默不作声。这还用问?要是他被划上一刀,能不疼吗! 他抬手轻轻理顺我那有些凌乱的发丝,像是在安抚闹脾气的小动物。随后,他紧挨着我坐了下来,又往我这边挤了挤,靠得愈发近了。他似乎有意将我的身子往前轻推,自己则背靠山壁,让我的背能斜靠着他,免得被粗糙的岩石硌着。 我仍在气他之前弄伤了我的脖颈,斜着眼瞥他,心里委屈得不行,真的很疼,气得我根本不想理睬他。 褚明晏脸上挂着讨好的神情,解释道:“两个人靠在一起暖和些。” 此时,夜间的山林气温低,而我们又不能点火取暖,暴露了藏身之处。 我满心不忿,没好气地说:“我不冷!” 他立刻接上话茬:“我冷!” 他一旦这般耍赖,我就拿他毫无办法。 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问道:“大半夜的,你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我逞强地撒着谎:“路过!” 褚明晏显然知道我在说谎,却没有拆穿,只是好笑地问:“你这是要去哪儿,这个时候路过?” 我继续胡诌:“晚饭吃多了,出来消消食。” 我怎么能告诉他,我堂堂玲珑阁主亲自出马,就是为了救他呢。我也不方便透露我在江湖中的势力,虽说我信任他,可朝廷和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我却信不过。江湖与朝堂,向来界限分明、互不侵犯。要是帝王得知我的势力插手朝堂要部,那我恐怕离死期就不远了。我这般小心翼翼,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褚明晏知我不想说,便没继续问。 没多会儿,或许是伤口感染,我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好似又坠入那个可怖的梦境。梦里,我眼睁睁看着他浑身是血,直挺挺地倒在我面前。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一双手轻轻拍了拍我,我猛地一挣,从噩梦中惊醒。睡眼惺忪中,我对上他满是关切的目光,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泪眼模糊间,所有的恐惧与委屈再也抑制不住,我想也没想,抬手紧紧抱住了他。 人不清醒的时候,真是容易犯傻。在他面前,我这样的傻事没少干。 天亮时分,我悠悠转醒,竟发现自己蜷缩在他怀里,他的手臂稳稳环着我。我的心瞬间慌乱起来,昨夜那些模糊的片段渐渐清晰,想起自己冲动的举动,下意识就想挣开。可这一动,便惊醒了他。 他缓缓睁开双眼,瞧见我一脸不安,嘴角微微上扬,轻声开口:“是你自己抱着我不撒手。”声音里还带着些未散尽的慵懒。 我就知道,自己又在他面前出糗了。每次都是这样,我那些窘迫的模样总是被他尽收眼底,事后还总被他拿来打趣。 我脸颊发烫,试探地问道:“我……我还做了什么吗?”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褚明晏似乎认真回忆了一下,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说:“你叫我阿晏。” 我当时脑子是抽了吗?真想找条地缝直接钻进去。 我慌乱地摆摆手,连忙解释:“可能是我听父亲这样称呼过你,所以才……一时顺口。” 褚明晏却神色温和,语气里带着几分纵容:“无妨!你就这么唤我,挺亲切。” 我怎么敢啊?他可是大褚威名赫赫的战神王爷,跺一跺脚,整个朝堂都要颤三颤的人物。 我们踏出山洞,与他的护卫会合。一路上,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遭,想来经过一夜时间,我安排的人应该已经将那群杀手料理干净了。在玲珑阁时,我就暗中培养了一批死士,他们各个身怀绝技,周身暗器、毒丸傍身,即便是以一敌三也丝毫不落下风。我有时也会找他们切磋练手,可稍不留神,就会伤在他们诡异狠辣的手法之下。也正因如此,我才常常待在杀手阿星身旁,向他求教在搏杀中的生存之道。 侍卫长一脸焦急地朝他迎上来,声音中满是担忧:“王爷!您可算平安无事,没受伤吧?” 褚明晏神色镇定,沉稳问道:“我没事。什么情况?” 侍卫长聿京连忙回复:“回王爷,杀手已经全部伏诛。说来奇怪,似乎有人暗中帮我们解决了他们。王爷您看,这些杀手的刀剑上都涂了剧毒,幸好兄弟们都没受伤。” 褚明晏闻言,脸色骤变,猛地转过头,眼神中满是紧张与关切,几步跨到我身边,焦急问道:“你怎么样?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神色平静,语气如常:“我知道他们用毒,服了解毒药丸。”我又说谎了,如今这谎言几乎是张口就来,毫无停顿,神色也未有丝毫异样,让人瞧不出半分破绽。 实际上,我根本无需服用解药,经过师父多年的悉心调理,我的身体早已百毒不侵。只是遇到特别厉害的毒,身体需要一些时间去浸染、吸收、融合,将毒素转化为自身所用,所以昨晚才会出现不适的症状。 褚明晏深知这批杀手手段狠辣、不简单,这些年虽然针对他的刺杀已经越来越少,但他也是历经风浪之人,清楚江湖的险恶。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神色凝重,郑重其事地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心里明白,这个问题避无可避,坦然答道:“知道你要回帝都,我想见你,就出城来迎你了。” 他的侍卫们听到我的回答,都忍不住以手掩嘴偷笑。他们心里都明白,我这般回答,必定是心悦于王爷,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赶来。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误会,好借此掩饰我的真实目的。我微微低头,转过身,装作一副娇羞的模样,急忙走开,试图避开他的继续追问。 褚明晏在我身后突然高声喊道:“站住!” 我脚步一顿,被迫停下。 褚明晏:“你要去哪?” 我头也不回,轻声道:“回家。” 褚明晏几步上前,搭住我的肩膀,轻轻一带,将我往他怀里拉,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跑什么!一起回城。”那模样,像是生怕我突然飞走了。 回城时,我和他共乘一骑。他动作轻柔却又不失力量,稳稳地将我簇拥着送上马背。紧接着,他身姿矫健,如飞鸟般轻盈一跃,稳稳落在我的身后。他的双手穿过我的臂弯,有力地握住缰绳,随着一声低喝,骏马缓缓小步前行。他顾及我身上有伤,不宜策马疾行,所以一路都控制着速度,稳稳当当。 褚明晏在我耳边叮嘱:“以后不许再只身犯险了!” 我侧过头,“收到消息,我担心你有危险,就顾不上了。” 褚明晏的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以后再收到消息,直接传到王府就行,不许你再冒险!” 我微微侧过脸,望向他“我担心你的安危!” 无论何时何地,他的安危,总是能轻易牵动我。 我并未察觉,他此时正凑在我耳边说话,因为我突然侧过脸,他的嘴唇不经意间轻触碰到了我的脸颊。我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却瞬间红了脸。 帝都北城门下,日光倾洒,辰王一行的王旗烈烈扬起,猎猎作响。侍卫队步伐划一,踏出的节奏沉稳有力,尽显雄赳赳气昂昂之姿。 进城前,褚明晏抬手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我身上。他伸手拉了拉披风上宽大的帽子,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我的脸,隐匿了我的身份。 守城将士瞧见辰王的那一刻,眼中瞬间涌起崇拜与敬畏,纷纷抬手行军礼致敬。褚明晏端坐马上,身姿笔挺,微微颔首,权作回应。 帝都,自昔即为帝王之州,地势得天独厚,尽显雄浑气象。其南,山岭层峦叠嶂,如翠屏罗列;其北,群山逶迤连绵,似巨龙蜿蜒。更有八水环流,尽显王者之气。 一条长街纵贯帝都南北,气势恢宏,尽头处便是宫城与皇城,那是皇族的居所。城中六部官衙亦坐落于宫城之内,左辅右弼,三方拱卫,尽显皇家威严与庄重。 城郭之内,十一条南北向大街与十四条东西向大街纵横交错,将郭城巧妙划分为一百一十坊。其中,三条贯穿城门的南北向大街与三条东西向大街,构成了城内交通的主脉络。车马行人往来其间,熙熙攘攘,尽显繁华。 进城之后,他护送我前往将军府。 到了将军府门口,褚明晏动作利落,先一步翻身下马。他转过身,伸出坚实有力的手臂,稳稳环住我的腰,将我从马背上轻轻接下。 我的骑术本就是他悉心传授,如今我早已能自如上下马,可只要他在身旁,每次下马他都必定亲自来接。我曾委婉暗示他不必如此麻烦,他却态度坚决,语气强势:“只要我在,你就得习惯。” 褚明晏目光灼灼看着我:“明日我来看你。” 我轻轻点头,站在原地。只见他身姿矫健,足尖轻点地面,顺势纵身上马,而后扬鞭策马,马蹄扬起一路尘土,朝着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4章 杀手寒星 寒星乍现,惊动江湖。 我踏入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府内侍卫训练有素,即刻上前,双手恭敬接过我肩头的披风。我脚步未停,神色冷峻,径直朝着暗室的方向走去。 卿栎早已等候多时,见我进来,迎上前:“阁主,那些杀手是惊蛰的人。” 我闻言,冷冷哼了一声,既然找着正主了,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即刻行动。我当机立断,吩咐道:“让寒星来见我!” 卿栎领命,应道:“是!属下这就去传消息。” 此前,我以玲珑阁的名义昭告江湖令——严禁任何势力对大褚辰王下手,胆敢刺杀者,玲珑阁定当赶尽杀绝! 起初,确实有人对辰王心怀不轨,妄图刺杀,不过都被我暗中解决了。我还特意放出消息,称辰王出高价请江湖人料理这些麻烦。这些年过去,鲜少有江湖势力再敢轻举妄动。可这次,杀手组织“惊蛰”竟敢接下这单生意,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我定要将整个惊蛰连根拔起,以儆效尤,让江湖上下风声鹤唳,从此无人再敢对辰王起半分杀意。 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寒星”,是我有意结交的势力,与玲珑阁互为盟友。寒星的头号杀手阿星,更是我执行暗杀任务的首选。我与寒星之间,是生意往来,讲究的是互惠互利;彼此有交情,追求的是合作共赢。 暮色恰似泼墨,在天边沉沉晕染开来。阿星的身影鬼魅般准时出现于约定之地。他身姿矫健,步伐轻盈得如同暗夜中的灵猫,每一步都裹挟着江湖人特有的利落。 我独立山巅,俯瞰葱郁山林,目光穿透其间,落在山脚下的帝都。城中灯火如细碎星光,零落在夜幕里,又似流萤于夜色中穿梭跳跃,交织勾勒出一片繁华盛景。 烟火人间,此般热闹,我观望着,心中泛起涟漪,却又刻意疏离。在这喧嚣尘世里,我告诫自己要置身事外,不被烟火沾染。我逼迫自己学会冷峻,唯有如此,才能剔除心底多余的心慈手软,铸就一副坚不可摧的铁石心肠,方能在这世间残酷法则中,寻得立足之地。 我目光坚定,没有丝毫寒暄,直截了当地开口:“有单生意,灭了惊蛰!”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狠劲。 阿星眼中闪过一丝饶有兴致的光亮,挑眉问道:“什么身份?”在江湖中,杀手接生意,出师有名,这关乎着杀手的声誉。 我吐出三个字:“玲珑阁。” 玲珑阁三个字一出,仿佛带着一股神秘而又强大的气场。这些年,玲珑阁纵横捭阖于江湖、商道,长袖善舞,各大门派皆对其青眼有加,纷纷递出交好的橄榄枝 ,以求缔结良缘。 阿星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道:“我想以‘双子’的身份出手。” 他微微扬起下巴,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一丝难以掩饰的自得,毕竟“双子”在江湖上那可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我微微点头,沉声道:“也好!自此,寒星便立于江湖巅峰,无可匹敌!” 惊蛰虽是江湖排号第二的杀手组织,多年来却始终难以逾越寒星这座高山,皆因寒星有“双子”这对强悍无比的杀手。 阿星接着又说:“但我还想划账在玲珑阁。” 这话一出,我心里暗自腹诽,这家伙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玲珑阁与寒星之间的交易向来都是记账,不走银钱流水。目前,寒星还欠着玲珑阁,也就是欠我的账,他本就该替我做事。可此次行动,他以寒星的名义出手,却想着划掉欠我的账,怎么算都是我亏了。但我急于办成此事,也便不再与他计较这些得失了。 玲珑阁消息精准,明确了惊蛰总堂的位置。夜风呼啸而过,空气中弥散着隐隐待发的张狂,仿若有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我与阿星隐没在夜色的掩护之下,脚步轻疾,如同暗夜中出没的鬼魅,朝着惊蛰的总堂悄然逼近。 踏入总堂,堂内只剩下寥寥十几名杀手,在我们现身的刹那,他们的脸上瞬间布满惊惶之色,目光中满是恐惧与不可置信,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试图做出防御的姿态,却难掩颤抖。 昨夜惊蛰为了刺杀褚明晏,出动了二十名杀手。而我早有谋划,在出城接应他时,便调动了玲珑阁的人和寒星部分杀手出城劫杀惊蛰的人,一场恶战下来,没留一个活口。昨夜惊蛰损失惨重,如今只能龟缩在总堂内,妄图守住最后的据点,却不想正好方便我将他们一网打尽。 阿星戴着鬼煞面具,我蒙着黑色面巾。我们身着幽蓝色紧身劲装,这特制的衣裳在暗夜中近乎融入背景,唯有细微的动静,才泄露我们的行踪。上衣是修身短袍,领口与袖口处,绣工精湛的银色并蒂花纹蜿蜒其间。每当月光破云而出,洒落在花纹上,便会泛起丝丝冷光,宛如夜空中闪烁的微弱星辰。衣襟随意敞开,内里贴身的黑色皮甲袒露在外,皮质紧实,金属铆钉镶嵌其上,冷峻的光泽幽幽散发。 身上这件衣裳,出自阿星之手。每次看到,阿星总会一脸得意,嘴里念念有词:“并蒂花开,富贵迎来。”那副财迷心窍的模样,活脱脱像被金银迷了眼。 我忍不禁笑骂道:“就知道钱,掉进钱眼里了!” 他立刻回怼:“你敢说你不喜欢?大家还不是半斤八两!” 他这话倒是不假。我这一路走来,做的所有营生,哪一样不是和金钱打交道?这世道,离了银钱开道,许多事还真就寸步难行 。 一场血腥屠杀就此拉开帷幕。杀手,各个都是心狠手辣之徒,一旦动手,便是“至死方休”的信条,绝不留下丝毫转圜的余地。然而,经过昨夜的重创,惊蛰组织的众人明显失了往日的气势。 一名身材魁梧壮硕的杀手,双手高高举起大刀,发出一声暴喝,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阿星猛地劈砍过去。刀风呼啸,阿星反应极快,身体迅速侧身一闪,那寒光闪闪的刀锋贴着他的衣衫划过。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阿星趁着对方招式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时,猛地抬起腿,一脚重重地踢在杀手的胸口。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杀手那魁梧的身躯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数米之远,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与阿星,在杀手界赋有盛名,向来是一个不留。从杀手们的眼中,我看到惧怕,负隅顽抗不过是死的稍晚些罢了。我和阿星亮出兵刃,背靠着背,一人攻,另一人守,一人累了,便交替攻守。 为求实战历练,我多次投身寒星组织的暗杀行动,与阿星以“双子”之名并肩搏杀。这世道残酷冰冷,要活下去,就非得淌过炼狱血海不可。我心里明白,未来等着我的,只会是更多的血腥厮杀。若想护佑心中珍视之人,唯有让自己变得更强,强到能在这江湖里站稳脚跟。 我和阿星联手,身价瞬间暴涨,接一单的报酬便是普通杀手的五倍。“双子” 之名初现江湖,几桩大案惊天动地,找寒星下单生意,指名“双子”出手的单子趋之若鹜。 起初,我是打算跟着阿星练手,可时间久了,见了血,也变得和阿星一样狠戾。 阿星常玩笑道:“你莫不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妹子吧?” 惊蛰内,料峭寒意。 惊蛰的首领目光森冷如霜,挥剑直刺而来,剑风呼啸,裹挟着不容小觑的压迫感。“一寸短一寸险,没人告诉过你吗?”他的声音仿若裹挟着冰碴,冷硬又充满挑衅。 那剑势迅猛,穿透我指尖刃的防御,将其挑飞,直逼我的胸膛。我身体急速后仰,衣袂随着动作带起一阵疾风。另一手,指尖刃仿若暗夜流星,精准挡开那夺命锋芒,金属碰撞,火花四溅。紧接着,我脚尖轻点地面,身形如燕般凌空翻身,眨眼间便跃至他面前。与此同时,手如闪电探出,稳稳握住那从天而降的指尖刃。没有丝毫迟疑,手腕轻转,刃光一闪,向着他的脖颈轻轻挥去。 只见一道细微血线缓缓渗出。他瞳孔骤缩,下意识抬手捂住脖子,殷红的血自他指缝间汩汩涌出,滴落在脚下的地上,洇出一朵朵暗色的花。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是我并无这等实力伤他。 我微微抬眸,目光平静如水,“一丈之外,剑有优势;但三尺之内,便是短刃的天下。” 多年苦练,这一手指尖刃早已成为我身体的延伸,如臂使指,驾轻就熟,今日便是最好的证明。 惊蛰首领虽下跪求饶,甚至不惜出卖雇主的信息,以换取苟活,但我并不想放过他,而且凭玲珑阁的实力要查出雇主的信息不难。我捡起地上杀手掉落的刀,狠狠刺进了惊蛰首领的心脏。 江湖规矩,谁坏了这规矩,就得付出血的代价! 我和阿星一身血污,阿星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掌的血渍,虽然这没什么用,因为衣服上也染了血。 阿星:“你是越发的狠辣了!” 我:“跟你学的!” 阿星:“我都快不如你了!说你这么用劲干嘛?手臂上的伤崩裂了吧。” 我:“无碍!”鲜血沿着我的手臂蜿蜒而下,我随意地用纱布简单包扎。或许这听起来有些病态、近似自虐,受伤之后,我周身寒意愈发彻骨,宛如蛰伏于黑暗中的凶兽,静静积攒着力量,随时准备暴起,撕碎眼前的一切阻碍。 阿星看向我脖颈上的伤痕,“他伤的?” 我:“大意了。” 阿星:“也只有他能近得了你的身,伤得了你。就算是我,你也未必肯放心让我接近。” 我:“背后都交给你护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和阿星是可以彼此托付生命的伙伴。当然,我们能达成这样默契的守护,是经历了许久的磨合。 第5章 有意结交 一冷一暖,大相径庭。 午夜梦回,万籁俱寂,褚明晏的身影骤然浮现。他浑身浴血,身形摇摇欲坠,我惊恐地伸手,试图接住他,可我的双手却径直穿过他的身体,只握住一团虚空。他的身躯之上,血色的彼岸花肆意绽放,每盛开一朵,他嘴角便溢出一缕刺目的鲜血,那殷红的液体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滴在脚下,洇出一片绝望。 我拼命呼喊,声音却消散在虚无之中,一种蚀骨的无力感将我彻底淹没。 直至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衫,我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一道道刺痛的痕迹。斑驳的血色晕染在衣襟上,分不清是梦中的残像,还是现实的伤口,唯有满心的悲戚久久不散。 我下定决心,定要在三皇子找上阿星之前结识他,把他变成自己的盟友,只有这样,才能为辰王减少一分致命的威胁。建立玲珑阁后,我便着意打探寒星的消息。 寒星作为杀手组织,已在江湖上颇有名声。我对阿星尤为关注,他那时还未声名大噪,正是结交的好时机,所谓相识于微时,若能施恩于他便能转圜一二。起初接近他,多少存了利用的心思,可相处下来,我发现他是个值得深交之人,便也坦诚相待。 阿星与阿渊都是寒星从孤儿中收养的,自小在组织的残酷训练下成长为杀手。他们一同长大,情谊深厚,情同手足。 在未与他们相识之前,我总以为,杀手在无尽的血雨腥风之中,必然早已磨灭了七情六欲,沦为纯粹的杀戮机器。然而,当我亲眼目睹他二人相处的模样,才惊觉,原来他们也不过是和常人一样,有着普通人的情感罢了。 变故突生在一次刺杀任务中。同为寒星杀手组织的成员,竟毫无征兆地突然倒戈。那一刻,阿渊毫不犹豫地飞身挡在阿星身前,替他受了那致命的一掌。自此,阿渊便落下了寒疾。每至寒疾发作之时,他的周身仿若被一层无形的寒冰包裹,血液与经脉都泛起诡异的淡粉色,整个人仿佛坠入了无尽冰窟,刺骨的疼痛如万针钻心。这般剧痛,绝非常人所能忍受,可阿渊却总是一声不吭地硬扛着。唯有他紧拽桌沿、泛白的手指,以及鬓角密密麻麻的汗珠,诉说着他正承受的巨大的痛苦。 目睹过这一切,我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佩服他的坚韧,又仿有同病相怜之感,生出一份怜惜,不自觉对他好感加深。 在过去,我曾主动求师父为我调理身体,达到百毒不侵的境界,便是要多次历经这般的苦楚。 师父看着我,眼中满是疼惜,轻声劝阻道:“你这固执的丫头,又何必如此呢?有师父在,这天下之毒,哪有解不了的。” 我咬紧牙关,艰难却坚定地吐出几个字:“我可以受!” 我的未雨绸缪,我的徐徐图之,这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日后能游刃有余排解万难。 阿渊的疾,阿星四处奔走,遍寻天下名医,求访珍稀良药,然而所有的努力皆如石沉大海,始终未能寻得治愈之法。无奈之下,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玲珑阁。而我,凭借“小神医”之名,被阿星通过玲珑阁请去为阿渊诊治。 前往他们住所的那天,我被蒙住双眼,带上了马车。阿星行事极为谨慎,不许玲珑阁的人陪同,而是亲自驾车前来接我。 这做法,显然坏了玲珑阁的规矩。江湖中有传言,说我受了玲珑阁主的大恩,因而答应效力于玲珑阁。为保我周全,每次接诊,都有玲珑阁的人在旁相随。平日里,我头戴白纱斗笠,脸上覆着白巾,以此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因我有意与阿星结交,便也就默许了他的做法。 待我上了马车,坐在其中,眼前漆黑一片。但即便如此,我仍能清晰地感知到阿星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煞气。这个被人称作“煞星”的男人,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戾气,甚至隐隐还有以此炫耀之意。若不是我对他别有所图,不得不与他共处这狭小的空间,我真想即刻跳车离去。 虽双眼被蒙,但我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能力,仔细辨别着马车行进的方向,暗自将沿途的路线一一记在心里 。 抵达竹轩后,我见到了我的病患——阿渊。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面若三月初绽的桃花,潋滟生姿。我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面容,比起女子,竟还多了几分别样的风姿绰约。只是他面色苍白如纸,无端添了几分病态美,叫人看了,心中忍不住泛起丝丝怜惜。 阿星与阿渊全然是两个极端。阿星瘦高且身形健硕,脸上轮廓硬朗,长相自带一股凶狠劲儿,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人。 阿星敏锐地捕捉到我直直落在阿渊身上的目光,神色一凛,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我的视线,语气中满是不悦:“别打我家阿渊的主意,你不配!” 我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我虽不否认阿渊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但我也绝非如饥似渴之徒,不过是单纯欣赏罢了。更何况依我所见,他身负重伤、病痛缠身,却仍咬牙坚持到现在,着实令人吃惊。换作常人,恐怕病发两次,就不堪忍受,早早寻了短见。 我目光炯炯,毫不示弱地回瞪着阿星,心中暗自腹诽:你最好搞清楚状况,现在可是你有求于我!这股子倔强劲儿一上来,我二话不说,转身抬脚便欲离开。 阿星见状,急忙跨出半步,直直地挡在了我的面前。他理直气壮道:“我付了钱,你别想走!” 我语气不咸不淡:“我自会让玲珑阁把定金全数退还。” 阿星见此,愈发恼羞成怒,出言威胁道:“你觉得你今天能从我手上轻易走掉吗?” 我毫不畏惧,当即回怼:“我若不想医治,任谁也勉强不了我!” 行走江湖,寻医问药之人,无一不盼着能遇到良医。毕竟大夫若是不尽心医治,病人痊愈的希望便岌岌可危。我以小神医之名闯荡这江湖,便散发着“不好惹”的气场。我有言在先,虽说应允为玲珑阁效力,可医与不医,全系于我一念之间。通过玲珑阁不过是一条延请我的途径,而非笃定就能得到我的医治。我骨子里继承了师父的那股孤傲劲儿,行事全凭内心意愿。若是我不想医治,即便对方跪地痛哭、苦苦哀求,我也会狠下心肠,绝不为所动。 师父曾教诲我,要摆出“奇货可居”的姿态,如此方能待价而沽。但我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我做事向来有着自己的考量,与人交往相处,也会权衡利弊、思量得失,并非肆意妄为。 此刻,阿星心里虽怒火中烧,却也不敢贸然对我用强。他心里清楚,若是真开罪了我,这事儿怕是不好收场,只能气鼓鼓地退到一旁。瞧他那模样,若不是有求于我,恐怕早就拔刀相向,把我砍了。 我一时任性,和他较上了劲、闹了起来。可如今,却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其实也是有求于他的!这一想法让我顿时有些尴尬,原本坚定迈出的脚步也不自觉地缓了缓,心里暗自犯起了嘀咕:我到底是走,还是不走呢?若不是我另有目的,就凭他刚才那般嚣张的态度,我早就毫不犹豫地甩袖离去了。 好在,就在这尴尬万分的时刻,阿渊及时迎上前来。他一袭长袍,衣袂飘飘,脸上挂着如暖阳般和煦的笑容,温声朝着我说:“别理这个浑不吝的小子,神医里面请。” 可算有个台阶下了,真是汗颜! 此后,阿渊便成了我和阿星之间的缓和剂,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化解我和阿星之间剑拔弩张的矛盾与冲突。也只有阿渊,能安抚住我们俩的暴脾气。有时候,阿渊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能熄灭我和阿星之间擦出的火星子。阿渊对我格外友善,这份超乎寻常的友善,不禁让我心生好奇。 终于有一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问道:“为什么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这么好?” 阿渊目光坦然道:“我既然将性命交付于你,就理应毫无保留地信任你。初次见你,便觉得你温和娴静,举手投足间又透着一股别样的风趣。你和阿星闹起来的时候,像极了两个互不相让、争强好胜的顽童。后来,你为了救治我倾尽全力,一次次把我从鬼门关硬生生地拽了回来,这让我打从心底里觉得和你投缘。自然就想着要真心待你,以心交心。况且阿星这冒失急躁的性子,一旦我不在了,总得有个人能说得上话,劝得住他。” 我略带惊讶地回应道:“没想到你对我居然寄予了这般厚望。” 我搭上阿渊的脉搏,细细感受那脉象的起伏与变化,研判他的病情。思索片刻,我向他说明,此病可用针灸配合药浴的疗法医治,只是疗程较长,需历经五个疗程,每间隔十天施针一次。 虽说讲起来似乎简单,可这施针的手法极为讲究,非得有深厚功底与丰富经验的医者不可,一般人根本无法做到。 阿星一听能治愈,怀疑地问:“真的吗?这样就行?” 我不悦地看着他,不信任我吗?得忍,不能冲动一走了之。 阿星察觉到了我的脸色,不敢得罪,欣喜地点点头:“我信你!” 初次为阿渊施针,当我示意他褪去上衣时,他竟流露出一丝羞涩。 此刻,眼前这个周身洋溢着温和气息的男人,实在让人难以将他与令人胆寒的杀手形象联系在一起。可我心里明白,真正的高手往往能将杀气隐匿于无形。他们杀人只需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在悄无声息间取人性命。你永远无法预知,他会在何时从人畜无害的模样瞬间切换成夺命修罗。 我全神贯注地施针,每一针落下,都精准而沉稳,不容有丝毫差池。与此同时,阿星依照我开好的药方,前去准备药浴。 疗程进行到一半,阿星脚步轻缓地走进屋内。抬眼间,便瞧见浑身密密麻麻扎满细针、一动不动的阿渊。他不禁惊呼出声,语气里满是心疼:“你把阿渊扎成刺猬了!” 我置若罔闻,一心只专注于手中的治疗。 阿星碰了个软钉子,仍自找存在感:“阿渊,你疼吗?疼也得忍着,可别惹恼了这位小神医,她脾气可不好!” 其实,在我给阿渊施针前,阿渊看向阿星,轻轻点了点头,那是对我的认可。而阿渊的认可,便是阿星信任我的基石。从那之后,阿星与我交谈时,不再使用试探性的问句,甚至还能自然而然地开上几句玩笑。他不再把我当作外人,能在我面前与阿渊如常相处,毫无避讳。毕竟往后我会经常出现在竹轩,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在悄然间明显缓和了许多 。 施完针后,阿渊褪去衣裳,缓缓浸入准备好的药浴之中,阿星则在一旁陪着他。刚进入药浴时,阿渊似乎有些不太适应,隐隐传来一声闷哼。我知道,那是麻酥的刺痛感在作祟。 听到声音,我立刻绕过屏风,想要去察看他的情况。没想到阿星眼疾手快,迅速伸出手,将我刚探出屏风的脑袋推了回去。 我有些嗔怪,抬手拍打他触碰到我肩膀的那只手,他也不生气,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阿星:“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姑娘,不许看!” 我:“医者不设防。” 阿星:“那也不行!我家阿渊害羞!” 施针完毕,又让阿渊泡了药浴,不一会儿,他便长舒一口气,神色间满是松快,看来是感觉身子舒坦了不少。离开时,阿星送我出竹轩,态度客气有礼,与之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一路将我送到玲珑阁接应之处后,他也爽快地支付了剩下的诊金。 见状,我趁机提醒:“下次施针在十天后,得提前把全数诊金备好,还有药材也不能落下。不然,我可不会露面。” 阿星没有丝毫犹豫,一口答应下来,末了,还难得地道了声谢。 梦回,阿星那狠厉残忍的手段仍令我心有余悸。他出剑之时,每一招都刁钻狠辣,剑剑直刺人经脉要害。彼时褚明晏带伤前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短短几招交锋,便血溅当场,衣袍被鲜血浸透。 这一幕曾让我久久难以释怀。可如今,我也渐渐释然,事在人为,总会往好的方向转变。 第6章 变数再生 友情岁月,坦诚以待。 长久以来,我都在为了心中的目标,竭力剔除潜在的威胁。能通过周旋化解的危机,我定全力以赴;而那些避无可避的,我也绝不心慈手软,唯有果断出手才能绝后患。 阿星,显然属于前者,我相信能用智慧与耐心将他转化为盟友。 第四次施针结束后,我与阿星相处起来自在熟稔许多,已然算得上是朋友。 我时常暗自诧异,以阿星这插科打诨的性格,耍宝卖弄的举止,实在难以和杀手这一身份联系起来。有时我甚至会想,他若是投身戏台表演,凭借那夸张又生动的做派,定能收获满堂喝彩,成为备受追捧的名角儿。 细究起来,若不是有阿渊在,阿星定是面目全非的。杀手不过是他的外壳,而内里唯有阿渊能触及,能让他展露出最真实的一面。至于我,不过是个幸运的旁观者,有幸见证他们之间的深厚羁绊,也得以稍稍窥探阿星藏在冷酷外表下的柔软。 尽管我们三人如今相处随意,毫无芥蒂,但我想要与阿星达成的交易,却始终不敢轻易提及。要想获得他的信任,让他无条件答应我的请求,至少得等到阿渊彻底治愈之后。毕竟阿星那随时可能翻脸不认人的臭脾气,是与生俱来的,我实在不敢冒险赌,生怕功亏一篑。 我是将军府的世家千金。外人眼中,我自幼孱弱,药石为伴,不是缠绵病榻,便是在寻医问药的漫漫长路上奔波。一副弱柳扶风、弱不禁风之态,故而也甚少在人前露面。 然而,无人知晓,在将军府的密室中,藏着我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的玲珑阁,我筹谋的阴谋算计,还有我刻苦练功的身影。 这密室的建造,与我在“千机楼”求学相关。 千机楼,屹立于江湖之中,是专注钻研机关绘制、机簧巧制的神秘所在。承蒙师父当年对千机楼老楼主有救命之恩,我才得以踏入千机楼那珍藏无数奇书的书库。在那里,我潜心苦读一年之久。虽不能抄录,但我凭借着自己的聪慧与领悟,有选择地研习了诸多奇巧技艺。 回到将军府后,我在玲珑阁召集了一众能工巧匠。我亲手绘制图纸,他们依样施工,终于建成了这间密室。平日里,玲珑阁中的亲信若要与我商议要事,便会来到此处。密室中还设有更为隐蔽的密道,一旦局势危急,便可由此脱身,以备不时之需。 密室之中,烛火如丝,明明暗暗地晃动着,昏黄的光晕在青灰的砖面上流转,映出满室的森冷与诡谲。这里,是权力的暗角,无数关乎生死存亡的决策在此拍板定音;这里,各种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亦于此悄然滋生、暗自涌动。而在这其间的我,是玲珑阁主,是这风云变幻棋局中的执棋者,搅弄着江湖与朝堂风云的一只诡手。 凡我所利皆极力谋求,营营而生;凡我所厌便焚火烈焰,付之一炬。 在这将军府中,除了府里玲珑阁的人,哪怕是贴身伺候的亲信,也无人知晓密室的存在。至于将军府外院的下人,对我的真实状况更是一无所知。 父亲位高权重,将军府自然而然成了各方势力觊觎窥探的对象,下人中难免混入别家的眼线。既然防不胜防,我便将计就计,故意散布一些真假参半的消息,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摸不清虚实。 在内院,我精心安排了明暗哨,严密把控。 吴嬷嬷驭下严苛,把内院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外院也安排得妥妥帖帖,一般人根本难以靠近我的闺阁。 父亲在朝堂上,犹如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始终秉持中立,以“纯臣”的姿态处世,因而表面上深得皇帝信任。 但我总隐隐觉得,父亲从城防营被突然外调至澄州,实际上已然失去了身处权力中心的位置。只是这些年,父亲掌管一方军事,战功赫赫,才得以在朝中稳固地位,令他人不敢轻觑。他在刀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战绩,无一不饱含着他的艰辛。 这个皇家,根本没什么忠义可言,父亲早已看透,他不过是想守护一方百姓的安稳,所以才一直隐忍不发。 父亲手中握有的军方势力,若是明确支持某位皇子,那这位皇子在争夺皇位的路上便如同猛虎添翼。父亲深知其中利害,不愿让我牵扯到这波谲云诡的争斗中,对我保护得极好。对外只称我身子孱弱,不便见客,宫中的一应召见和宴饮也都一概回绝。父亲凭借赫赫军功求得这道恩旨,护我免受外界纷扰,让我能在这如铜墙铁壁般的将军府中,安心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单纯姑娘。 卿栎自密道悄然而入,身形一闪,语气恭谨:“阁主,近日寒星似有异动。” 我正闭目凝神,运转周天,闻言缓缓收功,拿起一旁的丝帕,轻轻拭去额头细密的汗珠,神色平静,一切皆在掌握:“寒星将易主。” 卿栎眼中闪过一丝惊色,旋即恢复如常,赞道:“阁主目光如炬,竟早已洞察!” 阿星绝非久居人下之辈,恰似那潜龙蛰伏于渊,在暗中积蓄力量,只待风云际会之时,一飞冲天。他行事向来追求极致,要么不做,做则做到最好,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完美。 而阿渊呢,与阿星截然不同。阿渊对世间万物皆持淡然态度,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即便是干杀手这一行,他的加入也显得极为随意,仿佛只是顺应了命运的安排,而非主动选择。 可奇怪的是,如此大相径庭的两个人,相处起来却无比融洽,配合得行云流水,这其中缘由,实在令人费解。 寒星的首领对阿星另眼相看,颇为属意。然而,待首领宣布隐退之日,阿星欲继任首领之位,在组织内怕是难免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毕竟,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让人俯首称臣从来就不是靠和平议事就能达成的。 在寒星内部,阿星固然拥有不容小觑的势力,追随者众多,但反对的声音同样此起彼伏。他若想将反对势力连根拔除,虽能稳固自身地位,却难免会伤了寒星的根基;但若放任其存留,无疑是养虎为患,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以我对阿星的了解,他定会选择前者,快刀斩乱麻。 如今,我已向阿星和阿渊坦诚了身份,亦表示玲珑阁将全力支持他。他若夺位成功,接下来要保全寒星的势力,与玲珑阁结盟便是必然之举。这一切皆在我的掌控之中,亦是我长久以来的徐徐谋划。 但此事急不得,只能坐等阿星亲自送上“盟书”,我只需以守株待“星”的姿态,静候时局的发展。 我目光一凛,看向卿栎,沉声道:“就这几日了,你务必随时关注竹轩那边的消息,无论何时,一旦有动静,立刻传于我知。” 卿栎领命而去。 第二日傍晚,她匆匆来见我,神色略显凝重:“阁主,竹轩有消息传来,只有‘速来’二字。” 我闻言,眉头瞬间紧皱,心中暗忖,看来事情出现了纰漏。当机立断,向卿栎吩咐道:“你即刻回阁中等我消息,备好各类药材。若寒星中人持阿星的令牌前来,便应其所求;若不是阿星的人,杀无赦!” 残阳如血,我向着竹轩一路策马狂奔。马蹄声碎,扬起一路烟尘。玲珑阁传来消息,阿星已赢得寒星首领之位,大局已定。 只是,在这节骨眼上他突然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看诊。凭我的医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能把握把人救回来。 待赶到竹轩,入目便是卧床不起的阿渊,面色惨白如纸,毫无生气。一旁的阿星满脸焦急,眼神中满是彷徨无措,得胜的意气风发消失殆尽。 我的心猛地 “咯噔” 一下,暗叫不好,竟是我估算失误了。若是阿星受伤,竭尽全力救治便是;可若是阿渊再受重伤,那情况可就无力回天了。 我虽号称“只要没死,便能救”,但阿渊如今的伤势,实在是命悬一线。 我几步冲上前,抬手为阿渊号脉。指尖刚触及他的手腕,便是一片彻骨的冰凉,好似握住了一块千年寒玉。再看他的脸色,毫无血色,显然是伤得极重,远比我第一次为他施针时还要严重得多。他能硬撑到我赶来,已然是个奇迹。 刹那间,我心中便有了猜测。以阿渊的性子,定不会让阿星独自去面对那九死一生的险境,他必定也出手相助了。寒星内部的杀戮,想必惨烈无比,如同历经十八层地狱,能活下来,真可谓是阎王疏漏。也正因如此,阿渊才落得如今伤上加伤的境地。 没时间再多想,我迅速撩开阿渊的衣襟,取出银针,稳稳地在他胸口施针,每一针都精准无比。同时,我急切地提醒阿星:“你给阿渊度入内力,护住他的心脉!” 阿星闻言,立刻照做,迅速将阿渊扶起身,坐到阿渊背后,双手抵在他的背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内力 。 阿渊气息微弱,气若游丝,脉搏也越来越弱,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想来是阿星登顶寒星,夙愿得偿,阿渊了却尘缘,便安心撒手人寰了。 我心急如焚,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急忙冲阿星喊道:“快唤阿渊的名字!” 这世间,唯有阿星是阿渊割舍不下的牵挂,这般深切的羁绊,定能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他若没了生存下去的意志,我这“神医”的招牌恐怕就要砸在他手里了。 在阿星一声又一声悲怆的呼喊声里,阿渊的脉搏渐渐有力了些,如干涸的河道重新有了水流。 我赶忙运起内力,输入他体内,护住他的心脉。 只见阿渊胸腹间凝结的那层寒霜,正缓缓消散,身体也有了丝丝暖意。 如此持续到后半夜,阿星终因体力不支,昏厥过去。所幸阿渊的状况已有好转,气息平稳了许多。我轻轻将他俩放平在床上,守在床边,不敢有丝毫懈怠。 窗外,夜色如水,万籁俱寂。 我疲惫地以衣袖擦拭额头的汗珠,内力的大量消耗,让我也几近虚脱。我暗自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救治阿渊,这真是一场费神费力的持久战 。 一个时辰后,阿星猛地惊醒,目光急切,第一时间便看向身旁的阿渊,探到他的气息后,才望向坐在床边的我,声音带着些沙哑与焦急,询问阿渊的病情。 我:“你信我吗?” 阿星沙哑的声音,坚定道:“信!” 我:“我必须冒险一试,为了控制阿渊的病情,施针让他陷入昏迷,呈现假死状态,这样能将他身体的消耗维持在最低限度。在这之后的三天,我必须去寻我师父,与他商讨为阿渊拟定的药方。如果师父觉得可行,阿渊便还有一线生机。” 阿星满脸担忧,问道:“这三天,阿渊会不会……” 我:“他不会有事。三日后我一定回来,你务必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阿星郑重点头:“好!你早去早回。” 师父避世隐居之处离此地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来回至少需要三天。待三日后,我匆匆赶回竹轩,只见阿星形容憔悴,眼窝深陷,满脸胡茬,与之前的轻快模样判若两人 。 他一见到我,眼中瞬间燃起希望,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扑过来,脚步踉跄,差点摔倒。阿星声音颤抖,焦急问道:“如何?” 我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星双腿一软,脱力地蹲在地上,脸深埋在手臂之下,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谁能想到,这个向来硬如磐石的家伙,竟也会落泪。 这三天,他日夜守着濒死的阿渊,内心所承受的煎熬可想而知。等阿星稍微平复了情绪,他悄悄擦拭去脸上的泪痕,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我。 我缓缓开口向他解释:“我已将阿渊的病况详细告知师父,也与师父商讨了用药的方子,师父认为可行。只是,要集齐这十几种药石并非易事。我会安排玲珑阁的商队,让他们分散到各地去搜罗。此外,我还需要动用你寒星中轻功极佳的人手,前往绝地采摘药草。这些药材不仅珍稀,价格也十分昂贵,恐怕后续要耗费不少时间和财力。” 阿星闻言,毫不犹豫地说道:“只要能救阿渊,无论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付。你要人也好,要钱也罢,我都立马奉上。如今我掌控了寒星,有足够的财力,哪怕倾家荡产,我也一定凑齐。只是,寻找药材需要时间,这段时间阿渊该怎么办?难道要一直这样昏睡下去吗?” 我:“并非如此。让他保持现在这样的状态,只是为了便于在我不在时,他的伤势不会恶化而无人救治。如今我在,会配置药剂和药丸,帮阿渊减缓病痛。但在此期间,他绝不能再动武,否则即便我师父出手也无法挽回。每日需服用一剂汤药,而且他的寒疾会频繁发作,这药丸能缓解他的病痛,必须时刻带在身边。” 说着,我将早已准备好的两张药方递给阿星,“这一张是那十几种难以寻觅的药石清单,另一张是制作药丸所需的药材。你立刻安排寒星的人,将这些药材和制药器具送到竹轩。若是缺了什么,直接去玲珑阁取,我已经交代好了。” 阿星接过药单,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安排人手去办理。 自那之后,竹轩专门辟出一间药房供我使用。药房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草和器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我调制出第一批药丸,郑重地交到阿星手上,嘱咐道:“这些的用量是三个月,你依照阿渊寒疾发作的具体状况来安排服用。他若感到不适,便可让他服下。等药丸只剩十颗的时候,即刻传消息给我,到时候我需要再为阿渊诊脉,重新调配药方。你平日里也多留意,收购这些所需的药材。” 阿星微微颔首,目光中透着急切,追问道:“你说的那十几种能根治阿渊病情的药石,搜集起来得要多久?药方我看了,但我对这些药实在一窍不通,你只需告诉我该去哪里找就行。” 我眉头轻皱,回道:“目前知晓下落的仅有五种,我会交代玲珑阁的人将药送至竹轩。剩下的药草,有的需在特定的地域寻觅或采摘;还有些稀世罕有的药草,一旦有了消息,我便会立刻通知你。只是这具体要耗费多长时间,实在难以估量。” 阿星神色凝重,郑重其事地托付:“那阿渊往后就全仰仗你了。” 我亦神情肃穆,沉声道:“好!”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承载的托付却重若千钧,分明是以性命相寄。这其中既系着阿渊的安危,也关乎着阿星的生死。 第7章 背负盛名 名声所累,烦恼随之。 人在盛名之下,数不尽的麻烦便如影随形。 近日,玲珑阁收到消息,有人对阿星动了杀心。杀手丧命于暗杀,本是江湖中屡见不鲜之事,可若要杀的是阿星这样的顶级杀手,着实不是易事,甚至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匆匆赶到之时,只见阿星正被三个“炼尸”围攻,应对自如,毫无惧色。他手持软剑,身姿灵动似鬼魅,剑身如灵蛇吐信,或点刺,或挑离,内劲迸发间,将所有威胁稳稳拒于三步之外。若是寻常近身缠斗,阿星自是出剑狠辣,剑剑直逼要害,瞬息之间便能决出胜负。 然而此刻,与他对峙的并非常人,既杀不死,亦伤不了,他只能全力抵挡。原以为面对如此窘迫之境,他会满心焦躁,乱了分寸。可他面色平静,气定神闲,倒像是招猫逗狗拖着三个炼尸耍玩。 阿星的剑法,向来是江湖一绝,寻常武艺高强之辈,便是来上十个,也近不了他的身。可此刻他面对的,是诡异莫测的炼尸。 炼尸,光听名字便让人毛骨悚然,其炼制之法极为特殊,需以秘传手段,历经多道诡异工序而成。炼制后的尸身,硬如玄铁,任拳打脚踢、棍棒相加,皆毫发无损,且不知疲倦,仿若被注入了无尽的邪力。而在幕后操控这恐怖存在的“傀影”隐匿于黑暗之中。 傀影本是个诡异的药师,从一本炼丹古籍中琢磨出了炼尸之法,以活人炼尸,喂以特制的丹药,这一过程被炼制的“人”痛苦异常,多是经不住磋磨,未成“尸”便死了。 傀影意图寻觅体魄强健之人用做傀儡,便将目光锁定在了习武之人身上,人虽死,但肌肉有记忆。历经无数的磨折,他终于炼制出三只可怖的杀人工具。此后,他隐匿于幕后,操控着这些炼尸行凶,从不亲自现身。一时间,江湖上下谈之色变,他也借此成为了江湖中最为神秘诡异的杀手。 他独来独往,出手必是天价。曾有人豪掷万两白银,只为买一庄子上百口性命。不过一夜间,血雨腥风席卷而来。待衙门衙役踏入庄子,所见之景,仿若人间炼狱。断肢残躯,七零八落,似被恶兽疯狂撕扯;破碎的头颅旁,脑浆溅满回廊,红白之物,刺目惊心;门框之上,血污层层堆叠,浓稠得仿佛能滴下。空气中,血腥味刺鼻浓烈,直往人鼻腔里猛钻,令人作呕。 大火熊熊燃起,吞噬了整座庄子和那上百具残破的尸身。火势汹汹,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滚滚浓烟升腾天际,似是亡魂在哀号。 这次,不知是傀影与阿星之间的宿怨,还是背后有人重金买阿星的命。 我趁热打铁:“如何,玲珑阁的消息,可作数?” 此前我已将这要命的消息告知阿星,可他却浑不在意,好似生死不过是小事一桩。 阿星手中软剑翻飞,身形在炼尸的爪影间穿梭,气定神闲地回应:“信!若今日能活,往后都从玲珑阁买消息,你可得给我优惠价。” 我:“行!为了保住你这笔生意,我救你!” 阿星嘴角一勾,调侃道:“拿命救?玲珑阁主就不怕做亏本买卖?” 我并未加入战局,目光紧锁阿星的身影。他的身法灵动飘逸,每一次转身、每一次腾跃,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 炼尸虽动作僵硬迟缓,却又透着一股诡异的狠劲,每一爪挥出,都好似要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被这爪子擦上一下,整条手臂当场得废,尸毒会瞬间侵入经脉,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余生只能在床上像植物人一样苟延残喘。 我:“你我联手都杀不出去,就太逊了!在江湖上也活不久。” 阿星爽朗道:“对我脾气!” 我:“你先应付着,我去把幕后者揪出来?” 阿星:“你时间抓点紧!这仨炼尸真经打,老子快没力气了。” 我:“那,咱俩换?” 阿星:“算了,那个傀,我也对付不了!当心!” 我本就对傀影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只是他未曾招惹我,我也犯不着主动去“踢这块铁板”,给自己找磋磨。况且,凭我一人之力,没把握能收拾得了他。不过如今有阿星相助,或许机会来了。 师父曾说过,当年因为傀影手段太过残忍,江湖上有朋友拜托师父除去他。当时师父约上几个好手,布下阵法,欲将傀影斩杀,他拼死抵抗,虽身受重伤,却还是逃了,此后销声匿迹。后来师父隐退江湖,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傀影这人太过特殊,整个江湖再找不出第二,所以师父曾专门研究过对付他的办法。我向来对这类江湖轶事兴趣浓厚,便向师父打听了其中详情,没想到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傀影驱使的炼尸身后都缚着一根透明的天蚕丝,这丝线坚韧异常,普通刀剑根本砍不断,傀影正是借此操控它们虐杀目标。 倘若遭遇武功高强的敌手,这三具炼尸便会迅速列成网阵,周身的天蚕丝随之而动,于周遭障碍物间来回穿梭、层层缠绕,布下一张细不可察的致命陷阱。这陷阱犹如隐匿于暗处的捕猎者,静候猎物上门。一旦高手不慎踏入其中,网阵便会瞬间收紧。天蚕丝质地坚韧,边缘锋利如刃,如无数条夺命的钢索,不仅能将人的身躯紧紧束缚,更会在急速收缩间,轻易割破皮肉,甚至斩断筋骨,令人难以挣脱,束手待毙。 这种天蚕丝出自洛河部能工巧匠之手,是由几根天蚕丝搓捻成一股,比寻常丝线还要细,肉眼几乎无法在空气中分辨。想要顺着天蚕丝的拉扯方向来锁定傀影,基本没有可能。 但师父告诉过我一个诀窍:傀影炼尸时会加入一种“引魂香”,操控炼尸时点燃,能让炼尸动作相对灵活一些。不过说到底,一具僵硬的尸体,再怎么灵活,又怎能和活人相比呢?只要循着这引魂香的气味,便能锁定傀影的位置。 我因为学医的缘故,对药石气味格外敏感。我开始搜寻引魂香那独特的气味,随后惊讶地望向了半空。难道傀影藏在繁茂的枝叶间?这确实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居高临下,能将被猎杀者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我不动声色地站在树下,仔细分辨着傀影的方位。接着,我掏出装有药粉的霹雳子,抛向半空,精准算好落点,让它在傀影身前炸开,药粉瞬间扩散开来。这药粉能引发师父当年留给傀影的旧患,师父当年就一心要除去傀影,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傀影当年被师父重伤后,一直未能痊愈。一旦被牵动,他便药石无望。 江南霹雳堂的霹雳子是一种小巧玲珑、结构精妙的球状□□。我凭借师父的腰牌,在霹雳堂求学半年,学会了铸造之法。当时霹雳堂要我承诺,所学之术只能供自己使用,绝不可传授他人,也不能用于谋取私利。 傀影一动作,牵动旧伤,身形晃了晃,立足不稳,自树枝高处直直坠落。下落途中,压断了几处枝丫,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他猛地伸出一手,牢牢抓住较粗的枝干,这才止住了坠势。他低头看向地面上的我,目眦欲裂,那眼神仿佛能将我生吞活剥。显然,他已猜出我的身份,知晓我是师父的弟子,一时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这些年,他不敢报仇,就是忌惮师父的手段。 只见傀影怪啸一声,那声音尖锐又凄厉,从半空朝着我直扑而来,伴随着一股浓烈的尸臭,令人作呕。 我迅速向后退开,不敢与他有丝毫接触。 师父曾告诫过我,傀影重伤之后若想活命,便只能把自己炼制成“半人半尸”的怪物,他全身倾注的尸毒,毒性之强,令人胆寒。虽说我天生百毒不侵,可若是触碰到这尸毒,也必定会难受上好几天。而寻常人一旦接触,触碰之处定会迅速溃烂流脓,不出片刻,皮肉销腐只露森森白骨,顷刻毙命。 我施展上乘轻功,身姿如燕般飞速退却,可傀影如鬼魅一般紧追不舍。他枯瘦干瘪的“骨指”仿佛再伸个半寸便能触碰到我。 此刻的傀影,早已没了常人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一具风干扭曲的尸身。他的手臂枯瘦如柴,只剩一层干巴巴的皮紧紧附着在骨架上,因为皮贴得太紧,扭绞凸起,恰似暴起的根根青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眼见他愤怒异常,步步紧逼。我顺手掏出一颗霹雳子,猛地朝他掷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霹雳子在他周身炸开,这次药粉的威力极大,几乎是零距离爆发。强大的药力迅速侵入他的体内,促成他体内的伤患从内部引发,只听傀影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吼,整个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扯,眼看就要爆体而亡。 然而,即便到了濒死一刻,傀影仍不忘做最后的反扑。他突然运起内力,强扭断自己的手掌,以内力将断掌朝着我的命门狠狠打出。 我心中一惊,急忙侧身闪躲,险险避过要害,但还是被这凌厉的攻击所伤,一股剧痛从肩头传来。 我深知,想要近距离伤他,就必然会暴露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幸好师父思虑周全,手段强悍,提前留了后招,不然,我今日恐怕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随着一声不甘的怒吼,傀影重重地倒在地上,化作了一摊脓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没了傀影的操控,不远处的三具炼尸瞬间失去了动力,直挺挺地躺倒在地,没了动静。待一切尘埃落定,我拖着受伤的身躯,缓步回到阿星身边。 此时的他,早已累得虚脱,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疲惫,看到我,不满道:“你是不是把我忘了?这么久!” 我:“下次,咋俩换!” 我用药粉把地上的三具炼尸也化了,三滩脓血融成一大片,阿星看着惊呆了。 我:“你想要(三具炼尸)?” 阿星摇摇头,“不了!瘆得慌!” 一阵剧痛袭来,牵扯了我的伤势,喉头一甜,我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双腿一软,整个人直直地往下坠。阿星眼疾手快,稳稳地将我接住,把受伤的我带回了竹轩。 第8章 寒星双子 双子并蒂,地狱修罗。 平日里,都是我看诊治病,可如今大夫自己病倒了,这可把他俩给难住了。阿星和阿渊站在床边,束手无策,面面相觑,只能干着急。 阿星担忧地开口:“她一直高烧不退,再这么下去,该不会烧傻了吧?” 阿渊神色同样凝重:“她昏迷前没任何交代,该用什么药,实在无从下手。” 阿星走近床边,看了一眼昏睡的我,又往后退了几步,心有余悸地说:“现在靠近她,会不会有危险啊?” 阿渊微微点头:“只怕会的,她武功不弱。” 阿星摸了摸鼻子,脸上浮现出一丝带着幻想的憧憬:“要是她真烧傻了,咱们就养着呗,咱们也不是养不起,就当养只‘兔子’了。” 阿渊忍不住笑了:“她可比兔子凶多了!” 阿星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她见你可凶不起来。有你好好教导,说不定能把她教养得特别乖顺。” 阿渊嘴角微微上扬,调侃道:“这话,你等她醒了再说一次试试,看她不把你扎成刺猬!” 阿星缩了缩脖子,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扎的惨状,背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一日后,我高烧退去,缓缓睁开眼,坐起身来,一时还有些迷糊,环顾四周,确认自己身处竹轩。恰在这时,阿星推门而入,看到我有些发愣的模样,脱口而出:“你该不会真烧傻了吧?” 我立刻反驳:“你才傻!” 阿星挠了挠头,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体内气息的流动,平静地回答:“探息。” 阿星一脸疑惑:“有什么好‘叹息’的,是我把你捡回来的,你该感谢我才对。” 我睁开眼睛,没好气地说:“你要不要想想,我是因为救谁才受伤的?” 阿星愣了一下,随后干脆地说:“行!算我欠你一次。” 我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竖起三根手指,强调:“三次!” 阿星瞪大了眼睛:“你这不是坐地起价吗?” 我冷笑一声:“怎么,你的命还不值这个价?” 阿星为了不答应我的条件,竟然开始故意贬低自己:“我就是一条烂命,不值钱!” 我转头看向刚走进来的阿渊,问道:“阿渊,你说值不值?” 阿渊温柔地看了一眼阿星,认真地说:“值!我家阿星的命精贵着呢!” 我得意地笑了,“看吧,阿渊都说值。” 阿星听到阿渊这般夸赞自己,心里乐开了花,忙不迭地说:“阿渊说值那就值!” 自我发觉,万事先找阿渊,只要得阿渊许可,阿星便能欣然接受。 阿渊走到我身边,关切地问:“你刚才说,你在‘叹息’?” 我解释:“是探查气息。我内息不稳,还得调养几天才能好。” 阿渊微微颔首:“既然如此,这几日你就留在竹轩吧,也方便我报答你救阿星的恩情。” 我传了消息回玲珑阁,决定留在竹轩养伤。 这几日,阿渊变着花样做了许多佳肴、点心招待我,每日还会抚琴给我听。他的琴艺极为高妙,琴音如水,淌过心间,能抚平一切纷扰,让人不自觉地沉静下来。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能弹出此等妙音的人,往昔竟是个冷面杀手。 午后,我常与阿渊坐在院子里,看阿星练剑。他身姿矫健,剑随身转,寒光闪烁。 两日后,我的伤势大好,便与阿星对招。阿星使的是软剑,剑身柔韧,如灵蛇般附骨缠绕,剑锋薄而锐利,稍有不慎便会被他刺中。不过,他念及我身上有伤,难得怜香惜玉,并未使出全力。 休息时,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侧身看向阿星,目光灼灼,问:“倘若你我联手,你觉得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阿星闻言,微微一怔,片刻后,他眼前一亮,兴奋地提议道:“好主意!不如你加入寒星吧!” 我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不,我们结盟!” 阿星的第一反应便是钱的归属问题,脱口而出:“那钱归谁?” 我神色坦然,不假思索地回应:“归你!但我要挑选任务。” 阿星暗自思忖,生意银钱尽入囊中,还能添一大助力,这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当即欣然应允:“行!不过既然结盟,用什么名号呢?” 我稍作沉吟,目光看向阿渊,提议道:“双子?阿渊,你觉得如何?” 阿渊听到这话,明显一诧,他怎么也没想到我会询问他的意见。“双子”这个名号,本指他和阿星联手,若不是他受伤退隐,这本该在江湖上声名远扬。如今我旧事重提,显然是想延续“双子”的传奇。 阿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便镇定下来,点头应道:“好!” 阿星看向阿渊,眼神中满是感慨与坚定:“双子一直都在!” 我:“还有个条件!” 阿星爽快应道:“你说。” 我郑重其事地说道:“寒星不许接刺杀辰王的生意。” 阿星没有丝毫犹豫,一口答应:“依你!” 在玲珑阁和寒星,我不便用本名,都是以“阿素”代称。 回想起与阿星结识的初衷,不过是源于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境。梦里,褚明晏将我救下,可就在宫城之下,却被阿星横加阻拦。三皇子那尖锐刺耳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我请了这天下最厉害的杀手,今日便是辰王的死忌!”彼时,褚明晏因与阿星缠斗,分身乏术,最终躲避不及,被利箭所伤。如今,阿星成了盟友,如非特殊情况,他再不会对褚明晏出手。 一月后,我来给阿渊复诊,踏入竹轩,竹叶簌簌,悄然划过肩头。我以掌运气,将这方竹叶托起,玩弄于掌间。 阿星正倚栏而立,见我进来,随手掷来一枚铜钱,直击我掌中竹叶,我伸手接过铜钱,仍由竹叶飘落。铜钱在指尖翻转,纹理质朴,并无特别之处,不过是枚寻常铜钱罢了。我不明白阿星想让我看什么,扬手抛回,“当啷”一声,铜钱落回阿星掌心。 阿星接过铜钱,叹了口气,嘟囔道:“这笔买卖,亏得底儿掉。” 一枚铜钱的生意,他居然也接?我知晓他这是开场白的铺垫,有些诧异,目光转向阿渊。阿星不接的生意,而生意寒星又接了,那便只能是阿渊接下的。 阿渊神色坦然,主动承认:“是我接的。” 他一袭素袍,神色淡泊,这等“亏本买卖”,倒确实像他会做的事。阿渊隐退以来,已极少接生意了,今日确是个例外。 我挑了挑眉,示意阿星继续说。 阿星娓娓道来:“阿渊难得出门,在山野间遇见一个小女孩在祭奠先人,她面前耸立着几十个坟包。阿渊便上前问询。那女孩身世凄惨,父母和整村人遭山贼所害,她侥幸躲在水缸里活了下来。途经村子的一个商贾见此惨况,出钱请人帮着安葬全村人了。阿渊竟告知小女孩,自己是个杀手,可以为她报仇,而报酬只需一枚铜钱。那女孩身上恰好有一枚,便半信半疑地付了。” 我应了声:“哦。” 阿星顿时跳脚,不满道:“就一个‘哦’了了?” 我反问:“这事和我有关?” 阿渊在一旁悠悠开口:“这可是‘双子’扬名的好时机。” 我不禁笑了:“阿渊,你何时也学会这般忽悠人了?” 阿星眨眨眼,忽然示弱,语气娇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一个山寨,七八十号壮汉呢,我一个人,打不过呀。” 我嘴角一抽,阿星近来性情愈发古怪,变脸比翻书还快,语气声调随时切换,阴阳怪气的,像在演一出独角戏。 阿渊看出我的无奈,笑着解释:“你习惯就好,他最近压力大,寒星担子重,行为是有些出格。” 这哪是“有些”,分明是脱缰野马,疯得没边儿了。若不是深知阿星本性坚韧,我都要怀疑他是被夺舍了。 我突然反应过来,一脸嫌弃地看向阿星:“你该不会是不好意思为这一枚铜钱的买卖向我开口,所以在这儿扮深沉吧?” 阿星眼睛一亮,双掌一拍,脆声道:“今晚就去端了那山寨,走起!” 我悄悄挪到阿渊身边,压低声音问:“他这样疯疯癫癫的,我跟他一起,不会有危险吧?” 阿渊嘴角含笑,同样轻声回复:“你就当看他唱戏,别搭腔,配合着就行。” 阿星似有所觉,警觉地瞥了我们,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俩,是不是在背后说我坏话?” 而后,他对我一招手,大步往门外走去。我无奈地耸耸肩,赶紧跟上。 夜幕沉沉,肃杀萧索。 我和阿星踏入了这座隐匿于深山的山寨。刚一靠近,嘈杂喧闹声便扑面而来。寨中灯火亮如白昼,男人们喝酒划拳的叫嚷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 这般鼎沸的人声,即便我们大摇大摆地往里走,也不会有人投来哪怕一丝注意的目光。 阿星走进寨子后,用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宣告了我们的到来。只见他抬手之间,一只箭弩如黑色闪电般射出,直直飞向大厅长桌。那长桌正中央,有个男人正端着酒碗痛饮,箭矢瞬间穿胸而过。男人一口带着酒水的鲜血猛地喷出,溅得正对面几人满身满脸。中箭的男人连哼都没哼一声,便直挺挺地轰然倒下,砸在桌子上,将厚实的桌面砸出一个大坑。 这时,众人才如梦初醒,目光齐刷刷地射向箭矢飞来的方向,一下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和阿星。 阿星脸上戴着一张诡异的鬼煞面具,在这漆黑的夜里突然出现,仿佛真的是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山寨众人瞧见他的那一刻,浑身忍不住哆嗦起来,酒意瞬间被吓得消散大半。 还没等他们缓过神,阿星“咻”的一声从腰间抽出软剑,借着冲势,一个滑铲就冲进了人群。他的手腕灵活翻转,剑花肆意飞舞,所到之处,鲜血如喷泉般飙射而出,一排人惨叫着接连翻倒。 这下,终于有人彻底反应过来,慌乱地抓起身边的武器,朝着阿星疯狂反击。 众人散开时,我才看清,他们围聚的桌子上,有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她的双脚和双腿被粗绳紧紧捆绑,反绑在桌腿上,身下是触目惊心的嫣红。 看到这一幕,我的双眼瞬间充血,目眦欲裂,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我毫不犹豫地迎着那群刚从桌边起身的男人冲了过去,一甩手,十枚柳叶状的指尖刃如十道寒芒,精准无误地钉入他们的喉结。十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便纷纷瘫倒在地,嘴里不断冒着血泡沫。 我快步走到女人身边,扯过一张凳子上的毯子,轻轻盖在她那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女人气若游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角还渗着鲜血。 我凑近她,轻声问:“你可有什么遗愿?”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杀!” 话音刚落,便没了气息。我双指探向她颈部的脉息,可那里已然没了跳动,生命的迹象迅速消逝。 刹那间,我的理智被彻底点燃,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杀意,整个人仿佛化身为地狱罗刹。我手起刀落,和阿星并肩作战,在人群中杀得昏天黑地,鲜血在脚下汇聚成河。 阿星大笑着,猛地关上大厅的门,落下门栓,独自挡在门前。 我凭借着灵活的身姿,在人群中如鬼魅般来回穿梭,每一次出手,绝不恋战,指尖刃划过之处,皆是挑破对方的大动脉。那些人中招后,即便不是立刻毙命,也再无还手之力,只能痛苦地挣扎呻吟。 更多的人慌不择路,一窝蜂地涌向门边,妄图冲破阿星的封锁逃出去。阿星冷笑一声,故意让出一步的距离,手中软剑舞动,如灵蛇出洞,剑影闪烁,布下难以突破的剑网。 众人攻势更显疯狂。人群中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怒吼着挥舞手中的狼牙棒,拼尽全力砸向阿星的剑影。阿星眼中寒光一闪,身形如电,疾退半分,软剑顺势一绕,巧妙地缠上了狼牙棒。大汉猛地发力回抽,企图挣脱,却感觉手中一轻,狼牙棒竟被阿星用巧劲夺了去。阿星将狼牙棒随意一抛,那沉重的武器直直砸进了人堆后,才落在地面,震得尘土飞扬。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声渐渐停歇,大厅之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鲜血在地面蔓延流淌。 最后,只有我和阿星两人还傲然站立着,周围是一片死寂,唯有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这一夜,风云色变;这一战,横尸遍野。自此,双子之名震动江湖。有人赞颂我们侠义之举,可更多的人,却在恐惧中将我们称作“地狱修罗”。 回到竹轩,阿渊早已备好干净衣物。 我换下那身沾满污渍、散发着腌臜气息的衣裳。随后,阿渊唤我过去,用竹叶浸泡过的清水净手。 我凝视着这双经历厮杀的手,心中一阵感慨,不禁叹道:“这双手既已沾染鲜血,便永远也洗不净了。” 阿渊目光温和,轻声说道:“我们做杀手的,出任务归来后净手,并非是为了洗去罪孽,而是只有这双洗涤过的手,才有资格牵起身边人的手,去触摸他们。” 我明白阿渊的一番好意,可心中仍有疑虑,忍不住问道:“你不觉得这有些自欺欺人吗?” 阿渊神色平静,望向远方,缓缓说道:“人活在这世间,本就艰难。总需要有人挺身而出,站在前面遮风挡雨,在腥风血雨中拼杀。不然,又怎能守护住这祥和安宁的一隅呢?” 我微微一怔,犹豫着开口:“我也能吗?” 阿渊转过头,眼中满是肯定,道:“当然,你早已经是了!” 第9章 坐地起价 生意来往,以价议价。 我和阿星一路吵嚷着回到竹轩,要不是刚刚与他一起经历了一场恶战,以我和他一言不合的性子,就能直接动起手来。迈进那熟悉的门槛时,我们的争吵声依旧不绝于耳。 刚一进门,我被他不知好歹的模样气炸了,声音不自觉拔高:“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就被挂在千机阵里,风干成尸了!”我瞪着阿星,眼中满是恼怒,胸口也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着。 阿星却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一贯的倔强:“不用你救,我也能出来!”他双手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扬起,一副不服输的模样。 这时,阿渊突然插话:“你俩闯千机楼了?”他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目光带着些许惊讶,在我们两人之间来回流转。 我和阿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动作整齐划一。无论何时何地,阿渊在我们心中都有着特殊的位置,我们默契地回应着他的问话,仿佛这是一种本能。 谁知道阿渊竟然神色平静地来了一句:“你俩继续(吵)。”说完,他就像个没事人似的,转身又继续干起自己的事了。 我见阿星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忍不住反讥道:“那千机阵法千变万化,你破个看看!若不是我在千机楼曾看过阵法图,你我今日都得折里头。” 踏入千机楼,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千机阵。此阵作为千机楼的拱卫,由千机线相互交织,纵横拉网,形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江湖上传言,入了千机楼便是入了“无人之境”,这话不假,确实无需人看守。 千机线,细若游丝,在空中几乎隐形,肉眼即便极力分辨,也只能捕捉到些许若有若无的微光。这线看似纤细柔弱,实则坚韧无比,以特殊材质锻造而成,其锋利程度,堪比世间最锐利的刀刃。 每隔一盏茶的工夫,便是危机爆发之时。随着机窍的悄然转动,千机线开始了致命的舞蹈。它们像是被赋予了生命的灵蛇,在空中飞速扭动、穿梭,毫无规律地变换着走向。若是有人不幸踏入这夺命之阵,那飞速转动的千机线,会在瞬间将闯入者笼罩。稍有不慎,便会被这些如利刃般的丝线切割,身体如同脆弱的纸张,被轻易地割裂成无数碎块,坠入江底喂鱼。 唯有身负绝顶轻功之人,方能在这绝境中寻得一线微弱生机。 尚好,我与阿星都是轻功高手。身轻如燕,脚尖轻点,在千机线上辗转腾挪,身姿轻盈而灵动。凭借着敏锐的观察力和超凡的反应速度,我们巧妙地避开每一次线阵的致命缠绕,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即便我曾见过千机阵的阵法图,但要参详它却是不易的。 阿渊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屋里拿出药膏,分别扯过我和阿星的手掌。我这才注意到,手掌上被千机线割出的伤口不知何时已渗出了血。阿渊神色专注,动作轻柔地为我们上药,他的手指触碰着伤口周围的皮肤,带来丝丝凉意。 我和阿星都停止了争吵,静静地看向他,一时间,屋内安静得只能听见阿渊涂抹药膏时细微的声响。 阿渊头也不抬,云淡风轻地又说了一句:“我做我的,不妨事,你俩可以继续(吵)。” 我与阿星平时就爱吵吵嚷嚷,时间久了,阿渊也就不再劝了。有时他会饶有兴致地听我们吵,我和阿星让他评理时,他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不予置评;有时则独自干活,把我和阿星晾在一边,任由我们争论不休;即便我和阿星打起来了,他也只是坐在一边抚琴。 这架还没吵完,阿星自知理亏,却又不肯轻易认输,一贯的作风便是转换话题:“我这也不是为了盗千机草嘛?” 提起此事,我心中的怒火再次被点燃,愤怒地说道:“我之前说过千机草之事,我来解决。” 阿星愤愤不平,脸上写满了质疑:“草呢,你拿出来呀!”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时候未到。” 阿星紧追不舍:“到何时?” 我看着阿星的眼睛,目光坚定:“我知你对阿渊事事上心。以前救阿渊是你一人的事,但如今也是我的事。你能不能相信我?我说到就一定做到。” 阿星沉默片刻,开口道:“行啊,现在有空,我听你说。” 我正要开口,阿星突然伸手打断了我,他转过头,朝里屋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阿渊,你不听吗?和你有关。” 阿渊从厨房那边探出半边身子,手里还拿着锅铲,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阿素在,我放心!” 阿星满脸疑惑:“这是做什么?” 阿渊晃了晃手中的锅铲:“做饭呀!想着你俩一时半会儿也吵不完,吃了饭有了力气,可以继续。” 说完,他缩回身子,厨房又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他继续在烟火缭绕中忙碌着。 我和阿星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开口解释:“千机楼主的儿子患病,需要以千机草作为药引。我答应替他儿子治病,作为看诊的酬劳是剩下一半的千机草。” 阿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很快,担忧又浮上他的脸庞:“一半千机草有用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足够。” 阿星脸上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以你的性子不可能只要了千机草做酬劳,你还要了什么?” 我挑了挑眉,故意卖个关子,停顿片刻才道:“千机线。” 千机线和天蚕丝如出一辙,是千机楼的专属,专为连接机簧巧治所用。 阿星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狂喜之下忍不住叫嚷:“我也要!” 我毫不留情地拒绝:“不给!” 阿星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被讨好的笑容取而代之,眼睛眯成了两条弯弯的缝,他声音里满是撒娇的意味:“好阿素,我错了!你给我嘛。”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我下意识地抖了抖身子,脸上写满了嫌弃,忙不迭地侧身躲开他,脚步朝着厨房奔去。 一进厨房,我便向阿渊抱怨:“阿星变脸比翻书还快!” 阿渊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可他什么也没说。 阿星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也跟在我身后进了厨房。听到我的话,他立刻挺直了腰杆,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强调道:“这叫能屈能伸!再说了,在你面前我缩一缩也无妨。” 阿星这家伙继续卖乖,不达目的不罢休。看着他这副模样,任谁能想象得到,眼前这个和人争吵不休的家伙,竟然是杀手组织的头领。若是寒星的人此刻看到这样的阿星,怕是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怎么也无法将平日里那个冷酷、狠戾,在黑暗世界里翻云覆雨的杀手首领,和眼前如同顽童般的人联系在一起。 阿星做事依然我行我素,不计后果,只要不涉及阿渊安危,他便没有任何顾虑。而且他清楚,无论何事,我都会在他身后为他托底。而他,亦这般待我。 潮湿的青苔沁入石砖缝隙,我踏在寒意彻骨的地面上,掌心渗出的冷汗将衣袂晕出深色痕迹。眼前甬道宛如巨兽张开的獠牙,青砖上斑驳的刻痕暗示着暗藏杀机。甬道两侧的长明灯依然亮着。我迈出试探性的一步,尚可,没有触发机关。又迈出几步后,却不料脚下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脆响——糟糕!我踏错了一块方砖! 脚下方砖骤然下沉的瞬间,甬道两侧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机窍启动声。紧接着,“嗖嗖嗖”的破空声此起彼伏,无数箭矢如雨点般从各处角落飞射而出,轨迹毫无规律可言。我心中大骇,我本能地侧身飞旋,身体在甬道中艰难腾挪。 就在我狼狈躲避之际,前方幽暗处突然射出一支长弩,那箭弩来势迅猛,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直取我的胸口。眼看就要被射中,千钧一发之际,“小心!”熟悉的惊呼撕破死寂。 只见阿星迅速抛出一段绸子,绸子如灵蛇般精准地卷住我的腰身,猛地将我向后拉去。强大的拉力将我扯入腾空的失重感,我在半空中失去重心,根本无法借力。阿星收尽绸子,一把将我紧紧抱住,足尖轻点地面,几个腾挪便躲过了那致命的一箭。然而,箭矢并没有停止攻击,我们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周,方才避开新一轮的箭雨。回头望去,我们刚滚过的石砖上密密麻麻地钉满了箭矢,石砖都被射出了裂纹,可见这些箭矢的威力有多大。 退至甬道断崖时,箭矢仍在破空呼啸。无奈之下,阿星只能带着我纵身跃下断口。下方是无尽的深渊,漆黑一片,瞧不见底,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随时准备吞噬掉我们,深渊中呼啸的风声裹挟着未知的恐惧。阿星一手死死扒拉住岩壁突出的石头,一手紧紧拉着坠落的我。我们就这么悬空在岩壁上,如同两只无助的爬虫。 我不禁向下望去,深渊中的黑暗仿佛有魔力一般,让人不寒而栗。阿星似乎察觉到我的恐惧,挤出了一丝笑容,安慰道:“别怕!等上面一轮箭矢射完了,我们就能上去了。”他的声音坚定而沉稳,仿佛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终于不再传来箭矢射出的声音。阿星一提手臂,使出浑身力气先将我抛了上去,然后自己才艰难地攀爬上来。看着这一路布满箭矢的甬道,我心有余悸,却又不甘心就此放弃。 刚欲上前再试着走过甬道,阿星一把拉住我,没好气地说道:“不要命了!我可不想带着被扎成刺猬的你回去。” 我皱着眉头问道:“那怎么办?两侧墙壁又不能走,全是机关。” 阿星沉思片刻,抬头看向甬道的悬顶,说道:“我们或许可以走上面。”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悬顶上有一些垂下的石柱,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以千机线套住石柱或许可以通过,但必须两人相互配合,一人辅助另一人套住下一个石柱,依次这般,方能通过。 我看向阿星,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胖的,你一定能拉起我。” 我被他的话逗得“噗嗤”一笑,都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了,他居然还能开玩笑。 阿星屈臂,以内力甩出千机线,精准地套住了最近的那个石柱。他慢慢收线,借着石柱悬于半空;我施展轻功跃起,他在半空稳稳地抓住我的手,将我接住。随后,我也甩出千机线,套向下一个石柱。我们如猿猴般在其间腾挪,阿星的手掌始终与我默契相扣。就这样,我们顺利通过了这段危机四伏的甬道。当最后一根千机线收回,甬道尽头的主墓室在长明灯下缓缓展露真容。 我们之所以要冒险闯这座地宫,是为了地宫中的陪葬品——玉矶。这是为阿渊制药的一味关键药石,我经过多方探查,才得知玉矶可能存于这座地宫中。阿星得知这个消息后,没有丝毫犹豫,毅然决定前往,即便这只是一个不确定的消息。我不愿他孤身犯险,便陪他一同踏上了这段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旅程。 终于,我们进到了主墓室。映入眼帘的是满室璀璨耀眼的珠宝玉器,在昏暗的墓室中散发着迷人的光芒。阿星的眼中瞬间泛起了“绿光”,看到宝藏像个孩童般兴奋。他在墓室中来回踱步,时不时拿起一件宝贝仔细端详,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每件器物。可惜这些宝贝实在太多,我们根本带不走。他踌躇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宝贝。 我提醒道:“据消息称,玉矶随墓主下葬,我们需要开那副棺椁。” 阿星有些紧张地说道:“不会突然蹦出个‘大粽子’吧。” 我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们带上面巾,不让活人生气触碰到尸体。” 阿星又开始打趣:“万一那‘粽子’看上我了咋办?” 我没好气地回应:“那你就留下,陪他好了,这好些陪葬品当你的嫁妆,你不亏!” 阿星笑嘻嘻地说:“那你留下做主婚人呗。” 一番玩笑后,我们开始行动。阿星运起内劲,大喝一声,一掌拍在石棺椁的盖上,再一发力,缓缓将棺盖推开。棺盖开启的瞬间,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躺着一具尸身,而那玉矶就放置在尸身的胸口。 阿星欣喜若狂,刚想用手去拿,我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的手。他立刻紧张地缩回了手,有些疑惑地看向我。近来,我们一起行动,他越来越配合我,凡是我阻止的事,他都会先听我的,然后和我商量后再行动。这种绝对的信任,也让我们之间形成了高度的默契,做事往往事半功倍。 我拿出一方丝帕,隔着丝帕小心翼翼地去取玉矶,避免活人的气息沾染尸身,引起尸变。之前为了进入这座危机重重的地宫,我曾向玲珑阁中善于盗墓之辈请教。可他们都忌惮地宫的危险,不愿冒险进入,所以我和阿星只能亲自走一趟。 取完玉矶,阿星似乎看上了尸身口里的那颗夜明珠,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抠出来。我对他摇了摇头,他便立刻止住了他的“贼手”。只要阿星愿意配合,我们几乎无往而不利。 我们原路返回,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地宫。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阿星感叹道:“如若干盗墓这行,岂不是等于守着一座大宝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白了他一眼,说道:“说不定,哪天,你就搭里头,当殉葬者了。青天白日下,能赚的银子不是更多吗?何必呢?” 阿星摸了摸鼻子,笑道:“也是。没那个手艺,还是规矩赚钱吧。” 看着阿星那副爱财却又知进退的模样,我不禁会心一笑。这次地宫之行虽然惊险万分,但有阿星在身边,似乎再大的困难都能迎刃而解。而我们之间的情谊,也在这一次次的冒险中愈发深厚。 阿星爱财取之强夺。 寒星的议事堂内,阿星眉头微蹙,声音低沉:“这笔生意,恐怕谈不成。” 前来寒星谈生意的中间人,受人之托,浑身透着精明劲儿。此刻,却满脸疑惑,忙问道:“为何?” 阿星神色淡定,不紧不慢地说:“怎么说我与辰王也是有几单买卖的,他出手阔绰,我还不想失了这个金主。” 实际上,这些所谓和辰王的买卖,都是与我的交易。向来阿星开价,我从不还价,一是因为有他出手确实物超所值,二是他向我订购药材亦是价格不菲。 中间人不死心,继续劝道:“寒星不是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谈吗?” 阿星嘴角一勾,似笑非笑:“也是这么个理。那,你打算出多少?” “五万两。”中间人报出价格。 阿星忍不住笑出声:“五万两买战神王爷的命,这价格不合适吧?” 中间人连忙道:“还可加价!” 阿星眼珠子一转,摆摆手,语气坚决:“加价就免了,这生意我们不接。” 中间人急了,追问:“为何?” 阿星狡黠一笑:“你想知道原因?得掏钱买。” 中间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多少钱?” “一条消息不贵,二百两。”阿星时时刻刻算计着钱。 中间人犹豫片刻,还是爽快地掏出了银票。 阿星接过银票,喜笑颜开:“这原因嘛,我们家双子之一,阿素喜欢辰王,所以不让接刺杀辰王的生意。” 中间人仍不死心:“那此事就没得谈了?” 阿星耸耸肩:“我们家双子可是摇钱树,得罪不起。他俩要是撂挑子不干了,寒星的年收入可得损失大笔。不过,看在这二百两的份上,给你个忠告。我们家双子说了,谁敢杀辰王就宰了谁,连想想都得死喔!” 中间人脸色骤变,立刻警觉起来,慌张地张望四周,声音颤抖:“今日你们双子在吗?我是没命出去了?” 阿星指尖划过脖子,挑至下颌做出割喉的动作,一派和颜悦色,却让人毛骨悚然,“你说呢?” “我买自己的命!”中间人慌了神,生怕双子悄无声息的出手,将自己毙命于殿内。 “出价多少?”阿星不紧不慢地问。 中间人紧张得额头满是汗珠:“五百两。” 阿星一脸不屑的嘲笑,都这个时候了,还这般惜钱。“行吧,付了钱,你便能离开。” 中间人刚走出几步,阿星的声音在他身后悠悠响起:“不过事先得说清楚,这五百两是买你活着走出寒星。等我们家阿素回了,我会把你要刺杀辰王的消息告诉她,至于她想让你怎么死,我可管不着了。唉,又一单亏本的买卖,无处收钱。” 中间人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问:“那我需要花多少钱在您这儿买断消息?” 阿星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不告知我家双子呀,这么做好像不太厚道。而且你知道行情的,买断一条消息价格不低。你觉得呢?” 中间人意识到今日不花大价钱是活不成了,坚定道:“我出一千两!” 阿星眼睛一亮:“行!又让您破费了!承蒙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中间人拖着发软的双腿,踉踉跄跄地走出去,浑身被汗水湿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在寒星,只要钱到位,说话、做事都作数;可只要被寒星的双子盯上,那就等于收了“阎王帖”——死定了。 之后,阿星将此事告诉了我。 我:“几句话你就净收了一千多两!做生意也没谁了!” 阿星无奈地说:“这不是阿渊的药花费贵吗?不抓点紧多赚些,以后喝西北风呢!苦了谁,也不能苦了我家阿渊。那生意的雇主是三皇子,杀吗?” 我目光深邃,缓缓道:“我知。暂时先放着,以后有用。” 阿星一脸疑惑:“你对他似乎很仁慈?” 我反问:“是吗?” 阿星接着猜测:“那就是感情债了?不过也不像,固执如你,只稀罕辰王,旁人是瞧不上。不对不对,你是打算钝刀子宰人,能剌得久些!到底你和他,什么深仇大恨?” 我白了他一眼,“你今日话有些多!” 我与三皇子的仇怨,岂是要他性命能了事的? 第10章 肃靖海寇 肃靖海寇,相见不识。 十四岁时,我只是蒙了面巾,穿了劲旅服,连声音都未改变,可我这个心大的父亲却未能认出我,似乎只有在将军府中那个弱柳扶风的小女娘才是他的女儿。我是有意想让父亲认出我的,当是给他一个见面的惊喜,能向他展示这些年我的成长。正所谓虎父无犬女。 可如今,我不得不在父亲面前尊称他为“大将军”。 而后新鲜劲一过,我也就不想和父亲相认了。所以一直以玲珑阁中人身份给他情报,参与他的水军作战。玲珑阁所求是商船得以顺利出海贸易,市舶司发放行牒,于是便找上了南大将军这座大靠山。 父亲长年居于澄州,皮肤被海风日夜吹拂着有些黝黑了。他性子豪爽,并不排斥江湖势力,对来自玲珑阁自称“阿素”的我极是看重。我并非他的属下,为他办事,他常常“谢”字挂嘴边。还说谁家有我这样能干的姑娘,父母一定很欣慰。 我忍俊不禁,很想当场问他:“您欣慰吗?” 这个误会,就这样吧,我也不打算解释了。 我在南大将军的眼中,是一介在苍茫大海上讨生活的商人。 我的商船往来穿梭于各国水域之间,舱内满载着精美的丝绸,那细腻的触感与绚丽的色泽,仿佛凝聚着世间最美好的工艺;莹润的瓷器,每一件都线条优雅,质地温润,似在诉说着古老东方的神秘故事;还有馥郁的茶叶,轻轻一嗅,那醇厚的香气便萦绕鼻尖,令人沉醉。这些珍贵的货物,承载着丰厚的商业价值。 而这片蓝色领域的黑暗主宰——海盗,他们驾驶着轻巧灵活的快船,在茫茫大海上肆意横行,每一朵翻涌的浪花之下,都隐匿着致命的危机。那些海盗船如同幽灵一般,神出鬼没,船身被海水侵蚀得斑驳不堪,却丝毫不减其速度与凶性。 当往来的商船缓缓驶入那片臭名昭著、令人闻风丧胆的海域时,恐惧就像一层浓重得化不开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船员的心头。商船的甲板上,水手们忙忙碌碌,却难掩神色间的惊惶。有的不时抬头望向远方海平面,眼神中满是警惕;有的则低声祈祷,祈求平安度过这一劫。 多年来,朝廷为了平定海寇,不断派遣水师出海。巨大的战舰乘风破浪,船身刻着威严的皇家印记,水师们身着整齐的铠甲,手持锋利的兵器,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但海盗就像野草一般,怎么也绞杀不尽。他们狡猾多端,藏身于众多海岛之中。那些海岛位置隐秘,四周环绕着暗礁与迷雾,宛如藏在重重纱幕之后,极难寻觅。 即便朝廷水师成功剿杀了几艘劫掠商船的海盗船,可不过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没过多久,新的海盗又会在这片海域崛起,继续他们的恶行。 朝廷的战舰在海域间日夜巡航,瞭望手站在高高的桅杆顶端,手持望远镜,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迹象。海风呼啸,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然而海盗们如同狡猾的狐狸,一旦发现战舰的踪迹,便立刻龟缩不出,他们将船藏在隐蔽的海湾或是礁石之后,借助风浪与地形的掩护隐匿身形。待战舰无奈退去,他们便立刻乘风破浪而来,如饿狼扑食般冲向商船。 海盗们登上商船,发出阵阵疯狂的呼喊,手中的利刃闪烁着寒光。他们不但劫走船上的货物,将一箱箱财宝、丝绸、香料等洗劫一空,还残忍地杀尽船员,手段极其狠辣,以确保自己的行踪不被泄露。 海风在海面上呼啸着吹过船帆,发出凄厉的声响,仿佛是来自深渊的低语,为即将到来的危险预警。船员们站在甲板上,面色凝重如霜,眼神中满是紧张与不安。他们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身旁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丝安全感。 父亲为除猖獗海盗,想出一条妙计。他带兵假冒商船出海,乔装成商人诱使海盗劫掠,再一举将他们歼灭。 我以玲珑阁的名义献上商船,还特意找来手艺精湛的工匠,仔细加固船身,确保万无一失。我积极向父亲请战,陈述走海商人理所应当为肃靖海寇出一份力。他见我身手不凡,最终点头答应让我随行。 父亲带领的商船缓缓驶进那片海盗经常出没的危险海域,四周波涛汹涌,海风呼啸。不出所料,海盗们果然不期而至。他们驾驶着破旧却灵活的快船,迅速将我们的商船围住。海盗们抛出带着铁钩的绳索,铁钩稳稳地攀上船沿,他们顺着绳索如敏捷的猿猴般快速爬上船。 几个乔装成船员的士兵,依照计划畏畏缩缩,满脸惊恐地退到了船头。而我与另外九个精选出来的好手,早已隐匿在桅杆后那厚重的船帆间,眼睛紧紧盯着下方的甲板。 待海盗们都涌上甲板,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以为即将大获全胜时,父亲一声令下,我们十人同时一跃而下,利刃出鞘,与海盗瞬间短兵相接。 就在这时,父亲手持一杆铁枪,如战神般从船舱中杀出。只见他大喝一声,枪尖寒光一闪,瞬间挑飞了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海盗。那海盗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枪杆一抖,海盗一路洒血,直直坠进波涛汹涌的海里。 父亲身后,埋伏在船舱各处的官兵一拥而上,迅速分占船舷,成包围之势,将海盗的退路牢牢堵死。士兵们配合着我们居于中央的十人,与海盗展开激烈拼杀。 父亲越战越勇,杀入战团中央,只见他手中铁枪如龙蛇舞动,浑身肌肉暴涨,气势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刚猛,寒光闪烁间,一枪便刺穿了两个海盗。枪尖从海盗胸膛穿出,鲜血顺着枪杆汩汩流下。父亲抽枪回撤,那两个海盗胸前血如泉涌,惨叫着倒在甲板上。 一番激战后,海盗死伤大半,最后只剩下一个活口。这受伤的海盗极为顽强,即便被擒,仍垂死挣扎,不肯透露海盗据点所在的岛屿。 父亲见状,不慌不忙地拿出海图,在海盗面前一处处逐一点出那些岛屿。父亲一生阅人无数,善于察言观色,他紧紧盯着海盗的眼睛,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终于,从海盗那瞬间的惊恐和下意识的眼神闪躲中,父亲判断出了海盗们藏身的具体岛屿。我们马不停蹄,迅速杀上海岛。 岛上的海盗本以为据点隐秘,毫无防备,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经过一番激烈战斗,我们成功将这伙凶残的海盗尽数歼灭。 然而,此计用过几次后,海盗们有了防备,再难用同样的计策诱捕。 父亲深知一味杀戮并非长久之计,便开始采取怀柔政策。对于那些愿意归附从良的海盗,父亲给予他们新的身份,在沿海地区划出土地,让他们能够安身立命,过上安稳的生活。 诱捕计策不成,我得为父亲另谋它计。 我带着商船在海上游弋,遭遇了海盗,看着那些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海盗,划着快船气势汹汹地靠近,他们手中的利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那狰狞的面容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我自镇定,示意船员们放下武器,然后拿出早已备好的银钱,安排边澄与海盗斡旋。 边澄,是玲珑阁在澄州的得力部下。他是海边土生土长的渔民,二十余载的岁月都在茫茫大海上漂泊闯荡。他的脸庞,被阳光与海风精心雕琢,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古铜色,那是岁月炙烤留下的独特印记。皮肤粗糙且带着几分干裂的质感,就像久经暴晒的土地,每一道纹理都藏着海上生活的艰辛。他的双手,是常年劳作的见证,粗糙得如同砂纸一般,厚实的老茧层层堆积在手掌,手指粗壮,关节突兀而突出,那是无数次与渔网的纠缠、与绳索的拉扯、与船桨的紧握所造就的。每一次挥动,都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能轻易地驾驭大海的风浪。 边澄的眼睛,明亮而锐利,长期在海上瞭望,让他拥有了超乎常人的敏锐视力,哪怕是远方海平线上一个极小的黑点,他也能迅速捕捉。那眼中,透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坚毅与沉稳,面对大海的波涛汹涌、狂风巨浪,没有丝毫的畏惧,有的只是对这片孕育生命又充满危险的海洋深深的敬畏,以及对每一次出海收获的热切期待。 为了在海上劳作时更加方便,边澄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细碎的发丝被海风吹得肆意张扬。胡须因为长时间无暇打理,显得杂乱而又茂密,肆意地在他的下巴和脸颊上生长,却为他增添了几分豪迈不羁的气质。 当我将一艘结实的渔船交到他手中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喜,有感激,更有责任。这艘渔船,对于他和他家中的父母弟妹来说,是生活的新希望,是讨生活的坚实依靠。也正因如此,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为我效力。 他为人沉稳可靠,在海上摸爬滚打多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我便放心地将商船航行的诸多事宜全部交给他打理,包括为商船物色能干的船员。 在这片海域,渔民们的穿着有着独特的讲究。他们大多身穿大襟布衫,衣襟向左开,这样的设计是为了避免右手在操作渔网等工具时发生勾缠,影响劳作效率。为了抵御海水的侵蚀,这些布衫会被放在薯莨根皮煎煮的汁液中长时间熬煮,原本质朴的布料渐渐被染成深褚色,当地人称其为“栲衫”,颜色深沉而富有质感,仿佛承载着大海的厚重。下身搭配的裤子多为笼裤,用厚实的土布制成,直筒大裤脚形似灯笼,随风轻轻摆动。裤腰宽松且左右开衩,前后叠皱成纹,在腰的开衩处缝有四条带子,便于在劳作时灵活系扎,适应海上多变的环境。 “大爷们,这点小意思,只求各位高抬贵手,给我们留条活路,让我们平安过去。”边澄努力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容,带着讨好的意味,装作微微发颤的尾音,泄露他的紧张。 海盗头子一把夺过钱袋,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啐了一口唾沫,那唾沫星子溅落在甲板上,仿佛是对我们的极大侮辱,才不耐烦地挥手示意我们离开。 自那以后,每一次与海盗巧妙周旋,都像是在生死边缘徘徊。但我心里十分清楚,一味地退缩、示弱只是障眼法,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在那些看似低声下气、讨好示弱的交易过程中,我跟随在边澄身边,暗自留心,默默记下海盗们的一举一动。 每次登岛献上丰厚的钱物时,边澄都表现得极为谦卑恭顺,微微弓着身子,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而我乔装一番,在他身侧,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地貌。我的目光扫过陡峭的悬崖、隐蔽的海湾,还有那错综复杂的礁石群,心中暗自盘算着它们的战略意义。 回到船上后,我趁着夜深人静,在昏暗的灯光下,于海图上仔细地标记下每一个海盗据点的准确位置,每一笔、每一划,都饱含着我对海域的掌控,那笔尖摩挲纸张的沙沙声,仿佛是我内心坚定信念的回响。 我知道,父亲正为海盗在海上横行无忌、肆意劫掠而忧心忡忡。我一心筹谋,能为他分担些。起初做这些是为了守护父亲,而如今我与父亲一同守护东境。东境安好,父亲便也安好。 终于,历经多日的奔波与探寻,冒着生命危险穿梭于各个海岛与暗礁之间,耗费了无数心血,我完成了这幅海图。海图上,每一处标记、每一条航线,都凝聚着我的艰辛。 怀揣着这份珍贵的海图,我前去求见父亲。一路上,我的心既紧张又激动。紧张的是,不知父亲对我的这份成果是否满意;激动的是,终于能为父亲排忧解难,或许能让他舒展紧锁的眉头。 我仿佛已经看到,父亲展开海图时,眼中流露出的惊喜与欣慰。 “大将军,这是我精心绘制的海盗据点海图,愿助您一臂之力,扫平海盗,还海域安宁。”我双手呈上这份凝聚着无数艰辛的海图,微微低头,心中情绪复杂,既有完成使命的欣慰,又为接下来面对硬仗的忐忑。 父亲接过海图,缓缓展开,仅仅一眼,眼中便闪过难以掩饰的惊喜与由衷的敬佩,他的眼神紧紧锁定在海图上,手指轻轻划过那些标记,似是在心中勾勒着作战蓝图。 “阿素姑娘,此图简直是天赐神兵,有了它,平定海盗指日可待!姑娘居功至伟啊!”父亲激动不已,声音中满是振奋与感激,他的脸庞因兴奋而微微泛红,语气中充满了对胜利的信心。 我旁敲侧击,向父亲请战,以换取玲珑阁商船的优待,父亲欣然应允。 不久之后,南乔大将军亲自率领着强大的海军舰队,凭借着这份珍贵的海图,向长期为祸的海盗发起了全面总攻。 那一天,海面上炮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每一声炮响都仿佛是正义的怒吼。熊熊火光映红了整片天际,硝烟弥漫,海盗们的船只在炮火中摇摇欲坠,四处逃窜。 我站在战船上,望着海盗们的巢穴被逐一摧毁,心中积压已久的阴霾终于彻底散去,海风轻轻拂过脸颊,带着胜利的喜悦与解脱。 海寇之乱彻底平息后,港口迅速恢复了往日的繁荣热闹景象。人们欢呼雀跃,脸上洋溢着幸福与安宁。孩子们在码头嬉笑玩耍,商人们忙碌地装卸着货物,船只来来往往,一片生机勃勃。 而我,独自站在船头,静静地望着这片曾经令人恐惧万分、如今却重归平静的大海,心中感慨万千。 残阳将澄州码头染成血色。 父亲青筋暴起的右手猛地攥紧乌沉沉的铁枪,枪身表面因经年摩挲泛起温润的包浆。随着一声暴喝,他以腰腹为轴骤然发力,铁枪如离弦之箭破空而出,在半空划出凌厉的寒芒。 三五个攀附在桅杆高处的海盗还未来得及拉弓放箭,便被铁枪贯穿胸膛,惨叫声中坠落在堆积如山的货箱上,木屑与鲜血一同飞溅。 父亲足尖轻点箱角,借力货箱弹起,布料撕裂声中,他的藏青色长衫猎猎扬起,宛如振翅的苍鹰。从桅杆上取下铁枪,他顺势揽住枪杆,身体借着旋转的惯性荡出半道圆弧。铁枪在掌心灵巧翻转,寒光裹着风声倒卷而回,枪缨如血色瀑布般洒落。 落地的刹那,父亲足掌将甲板踏出蛛网般的裂痕。他旋身挥枪,枪尖挑飞左侧刺来的弯刀,枪杆横扫逼退右侧的斧钺,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铁枪吞吐如龙,每一次刺击都精准挑向敌人咽喉或心口,枪缨扫过之处,血珠飞溅,在夕阳下折射出妖异的虹光。 此起彼伏的金属碰撞声里,父亲在刀山剑海中腾挪闪转,铁枪所指之处,海盗们接连倒下,甲板逐渐被鲜血浸染成暗红。 这伙海盗残余竟挑在父亲巡视码头时突袭。 此刻码头上只剩最后一名悍匪,他喘息如困兽,眼神却透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寒光乍起,刀光枪影恍若骤雨突至。为了配合父亲的枪法,我拾起海盗遗落的长刀;父亲手中铁枪枪缨浸透鲜血,在风中如泣血的蝶。 单叔虽教我指尖刃,但见他使刀多了,不觉间我将刀法化入筋骨。许是瞧出我腕间渐生的锋芒,单叔眸中带着笑意,自此执刀相授,在一招一式的拆解中,尽数揉进我握刀的掌心。 父亲足尖轻点货箱,青影如离弦之箭破空三丈。铁枪似蛰伏已久的毒蛇,骤然吐信,枪尖直指敌人咽喉。 我旋即沉腰拧胯,长刀裹挟着浓烈血腥气自下而上斜劈,刀锋割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呲啦”声,仿佛死神在耳边低语。 海盗仓促举盾,铁盾表面斑驳的锈迹在残阳下闪烁。 父亲的枪尖触及盾牌瞬间,枪杆突然震颤,竟化作七道虚影,直取面门。与此同时,我的长刀已逼近海盗的下盘,寒光如闪电划过,誓要将其双腿齐根斩断。“铛”一声,刀刃击上了盾牌。 父亲借力腾空,枪杆横扫如铁索横江,目标是海盗脆弱的脖颈。我瞅准破绽,长刀裹挟着开山之势劈向海盗后背。 海盗狼狈翻滚,他后背重重撞上断墙,飞溅的砖石在刀光枪影中炸成齑粉。就在父亲枪杆横扫的刹那,海盗竟弃盾,双掌拍出漫天掌影,劲气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我长刀一横,替父亲挡下暗劲,掌心瞬间发麻。 趁此间隙,海盗踏着残砖跃起,双手甩出几枚铁藜棘,尖锐的棘刺在夕阳下泛着幽蓝的光。“小心!”我疾呼出声。 父亲足尖点地倒翻避开,铁枪却突然脱手飞出,枪杆如灵蛇般横扫海盗下盘。我趁机欺身上前,刀锋裹着寒芒直劈而下。 海盗旋身避开,手中铁钩如恶犬獠牙刺落,枪杆倒旋而回,猩红枪缨缠住铁钩猛地一扯。海盗使劲拽住铁钩举起格挡,刀铁相撞,迸发出耀眼的火花,声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父亲抄回长枪,枪尖如流星赶月,直取海盗空门。海盗仓促后退,后背撞碎半堵危墙,扬起尘烟。我的刀光自上而下,父亲的枪影自下而上,在空气中交织成死亡的十字。垂死挣扎的海盗突然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薄而出,血雾中暗藏的铁藜棘如毒蜂般袭来。我横刀格挡,却见父亲的长枪已贯穿血幕,枪尖自海盗后心透出。 海盗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双目圆睁,带着不甘缓缓倒下。 暮色渐浓,晚风掠过父亲肩头破碎的披风,猎猎作响。我们收刀枪而立,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劫后余生的释然,更有默契配合的欣慰。 此刻,夕阳的余晖洒在满是疮痍的码头上,为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画上句点。 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道:“阿素这刀法竟是出神入化!想必是家学渊源!” 我看着父亲眸中跃动的惊艳,忽而轻笑出声:“听闻大将军府上千金伶俐可爱,可曾想过让她继承衣钵?” 南乔大将军手中枪划出半道弧光,“我那姑娘生性软糯,只消在闺阁描花弄月便好。”他的声音陡然放柔,像是怕惊碎什么珍贵物事,“刀光剑影的修罗场,怎忍让她沾染分毫。”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头。我垂眸,望着染血的衣襟,在父亲心中,他盼着掌上明珠居于深闺,而非裹着劲装随他征战沙场?只是若此刻卸去这身戎装,父亲未必肯信我是他女儿吧。 此后,澄州城加强了守备和巡逻,严查城中人员。 经此一役,父亲的谋划堪称惊世骇俗——他竟以自己为饵,精心编织死亡陷阱。故意暴露行踪吸引海盗刺杀,在危机四伏的交锋中,将这群亡命之徒引入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以雷霆之势完成致命围剿。这场充满冒险与谋略的博弈,尽显他胆识过人的枭雄本色。 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舷,发出悦耳的声响,似在诉说着这段波澜壮阔的故事。这一路所经历的艰难险阻、生死考验,终于换来了这片海域的长久安宁,一切的付出与努力,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值得。 这些年的经营,我与父亲一同守护着东境的祥和安泰。我所求唯愿如此。 第11章 人间烟火 青竹翠蔓,星河喟叹。 回到竹轩,我褪下浸透血渍的外衫,将沾着煞气的指尖浸入阿渊早已备好的青瓷盆中。清水泛起涟漪,映出碎成银箔的月光,我饶有兴致地搅动盆里的月光。无论外界多大的风雨,回到竹轩的我们总能获得一份宁静。 阿渊扯过我坐下,专注地为我处理伤口,温声劝诫:“姑娘家可得仔细着,莫要留了疤。” 话音未落,屏风外突然传来一声嗤笑。阿星斜倚在雕花槅门边,换了套干净的衣衫,指尖把玩着寒光凛冽的匕首:“依我看,这朵带刺的野蔷薇比出鞘的剑还利三分。阿渊,你是没见着今晚,她挥刀时那股狠劲,连我这‘杀神’都要甘拜下风。” 我挑眉将浸湿的帕子甩在盆里,溅起的水花惊散满盆月影,“过誉了,你可是江湖赫赫盛名的第一杀手,我自愧不如!” “若非辰王遇险……”阿星拖长尾音,狡黠的目光穿透烛火,“我可从未见过素来清冷的你,会为谁动了真怒。” 阿渊适时系紧最后一道绷带,带着兄长般的宠溺轻笑:“别打趣她了,我们阿素平日里,原是最知进退的。” 阿星摇摇头:“那是,能让她暴怒的也就是辰王。女生外向啊!” 这之后,江湖上便悄然传开一则传言:辰王府与寒星组织暗中达成了一笔不为人知的交易,覆灭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惊蛰杀手组织。 此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江湖势力瞬间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轻易对辰王生出刺杀之心。无疑寒星已与辰王捆绑,利益共殊,动辰王就是与寒星为敌。 至于辰王府是否真的清楚这其中的缘由,已然不重要。于我而言,只要目的达成便已足够。 第二天,将军府内,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屋内。丫鬟春芽轻手轻脚地走进我的房间,手中端着金疮药和纱布,准备为我手臂上的伤换药。我一手持着医书在看,另一手平放在桌上仍由她摆布。 春芽年纪虽比我小,却格外细心乖巧,平日里手脚也勤快得很,我很是喜欢,便将她留在房中伺候。 春芽一边小心翼翼地揭开我手臂上的纱布,一边忍不住轻声念叨:“姑娘又受伤了,往后可得千万小心些。若是这身上留了疤,将来嫁人可怎么好呀?” 我瞧着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这丫头年纪轻轻,居然操心起我的终身大事了,想来平日里没少听嬷嬷唠唠叨叨。 我满不在乎:“若是因为一道疤就不喜欢我,这样的人,我还不屑嫁呢!大不了,我就永远呆在将军府陪着嬷嬷。” 春芽听了我的话,脸上浮现出一抹纯真的笑容,脆生生地回应道:“那我也永远陪着姑娘。” 我看着她那单纯的模样,忍不住逗她:“你若是将来有了喜欢的人,可一定要早早告诉我,我定为你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你出嫁。” 春芽的脸瞬间羞得通红,她低下头,声音软糯地嗔怪道:“姑娘,莫要打趣我了!” 就在这时,褚明晏大步走了进来。他平日里对待将军府中的人宽厚友善,府中上下都知道我一直将他视作兄长,所以他在这将军府中行动颇为随意,即便是我的闺房,他也从不避嫌。武将府邸向来不像门阀氏族府邸规矩繁多,一向不拘小节。 春芽见了褚明晏,连忙起身,恭敬地行礼,随后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我大大方方地坐在椅子上,清脆地唤了一声:“王爷。” 褚明晏曾经说过,在他面前我不必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可以肆意随性些,我向来听他的话,便不再行礼。起初,嬷嬷还劝导我应知分寸,莫失了礼数,但见褚明晏待我宠爱,便也不再念叨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手臂上尚未愈合的伤口,眉头微微皱起,关切地问道:“为何又渗血了?” 我微微一顿,随口编了个理由:“可能是中过毒,所以伤口好得慢些。” 其实,我心里清楚,是昨日杀性大起,不小心把伤口给崩裂了,只是这话没法如实相告。 褚明晏没有再多问,他动作轻柔地为我的手臂重新缠上纱布。而后,他又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说道:“这药是给你颈部伤痕用的,涂上它,保证能祛疤。” 他也担心我留疤,将来嫁不出去吗?女子为何要嫁人,依附于男子?如我这般,统领玲珑阁,笑傲江湖,自是恣意快活。 我微微仰起头,乖乖地让他为我涂药。此刻,我和他离得极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松木清香。他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伤处,动作极为轻柔,可我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他手上的动作似乎瞬间凝滞住了,紧接着,他缓缓落眼瞧向我,我下意识地看向他。在他那深邃的瞳孔中,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而后,我俩相视一笑。我竟发现他的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 我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开口问道:“留下吃晚饭吗?” 褚明晏微微愣了一下,很快便回过神来,轻声应道:“好!” 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伸出食指和中指,递到他面前,说道:“我最近可一直在勤练射箭呢,等会儿演练给你看。”手指上都因拉弓弦结出了茧。 他眼中闪过一丝疼惜。 去年他回帝都时,我在他王府的演武场看他射箭。当时他兴致颇高,手把手地教我。那时,我射箭的准头实在是差,能射中箭靶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可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好好练”,我便暗暗记在心里,回府后立刻在将军府中设了箭靶,每日勤加练习。无论学什么,我向来都是全力以赴。 褚明晏看着我手上的茧,将我的手握于掌心,心疼道:“不行!你手臂上有伤,不可拉弓。我给你讲军事纪要吧。” 我虽有些失落,不能向他展示我多日来的成果,但一想到能听他讲兵事,立刻兴奋地点点头,应道:“好!” 每当与他相对而坐,我最痴迷的便是听他纵论兵事。从北境崇山峻岭间的雄关险隘,到变幻莫测的兵法韬略,他总能信手拈来,眉飞色舞间仿佛将万里沙场铺展眼前。 这些军事学识,本就是师父倾囊相授的课业。身为将门之后,我深知若想辅佐父亲与褚明晏,兵法韬略乃是立身之本。然而以往所学皆停留在兵书典籍之间,虽能对答如流,却始终缺乏真刀真枪的历练。正因如此,我才主动请缨,投身于父亲肃清海寇的战事之中,渴望在血与火的淬炼里,将纸上谈兵化作破敌之策。 日光照进窗棂,我拽着褚明晏的袖口往书房走。墙上那幅用青蓝赭石层层晕染的北境舆图,是我耗费半月心血描摹而成,此刻正静静悬于白墙,等待被赋予更多隐秘的军事注脚。这北境舆图,我曾在他书房见过,便默记了下来。 “此处隘口需用朱砂标注。”他修长的指尖点在图上某处,光晕在他眉骨投下暗影。我握着狼毫的手微微发颤,将红墨郑重地落在绢布,墨痕晕开时,恍惚见他目光里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涟漪。 “为何对兵事如此执着?”他忽然开口。 我垂眸轻笑,说这是承继父亲的志向,却不敢承认案头那些被烛火烤卷的情报,都藏着想为他分忧的私心。其实,我之所以如此努力地去熟知这些,不过是想尽自己所能帮他罢了。只有深入了解,才能更好地排布如何搜集情报,应对战事,在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地给予支援。 他站在地图前,对着墙上挂着的大幅北境地形图,详细地讲解着这一年多来北境的布兵排阵,一边讲,一边在图上插上小旗做标记。 当讲到山脉走向时,我好奇地靠近地图,踮起脚尖,努力伸出手指去指图上的关隘。他见状,也跟着靠近我,从我的背后轻轻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指,带着我的手在地图上准确地落下位置。 我因为一直踮着脚,身子有些不稳,突然晃了一下,慌乱之中,我连忙伸手去扶桌子。与此同时,他也迅速伸出手,想要扶住我。结果,我慌乱间突兀地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他下意识地稍稍一带,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的手臂将我圈住,呼吸扫过发顶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我仰起脸,看见他耳尖泛起薄红,那是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将军从未有过的神色。 他仓促后退半步,袍角带起的风掀动案上兵书,却依旧用平稳的语气继续讲解,仿佛方才的旖旎只是错觉。 我一直当他是兄长,平日里与他亲密接触,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此刻被他环抱住,我也只是微微一怔,很快便恢复了镇定。 待夕阳浸透整张舆图,我将北境山川脉络刻进脑海。但我深知,纸上得来终觉浅,那些标注在绢布上的险关要隘,终究需要踏破霜雪去丈量,才能真正成为护他周全的铠甲。 晚膳时,我特意吩咐厨房备的是褚明晏爱吃的菜。 暮色漫过将军府飞檐时,嬷嬷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檀木食案,菜肴蒸腾的热气在暖黄烛光里缠绕。褚明晏向来不喜仆从近身,此刻便只有我和他落座。他瞥见桌上的菜肴时,浓眉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清蒸鲈鱼配着嫩姜,西芹百合切得方整,都是他最爱的菜式。 常年军旅生活的习惯,我原以为他会如往常般三两口扒完饭,却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象牙箸,将剔去细刺的鱼肉轻轻搁在我碗里。烛光在他眼底流转,映得那双常年浸着杀伐之气的眸子温柔如水。 “尝尝这个。”他又夹起裹着糖霜的山药。 我的瓷碗渐渐堆成小山。 待我咬着春笋慢吞吞咀嚼时,他已双手抱臂斜倚在太师椅上,烛火映着他的影子,随着他偶尔晃动的膝盖轻轻摇曳。 “多吃些。”他忽然开口,“可别被风吹跑了。” 我咽下最后一口莲藕汤,故意歪头逗他:“太胖了,你抱不动。” 话音未落,我整个人已腾空而起。褚明晏稳稳托住我的膝弯,将我托举到了他肩上,我慌乱间揪住他胸前的银线盘扣。穿过垂花门时,他微微屈膝,以免坐在他肩膀上的我的头磕到门上。他大步流星地向院子走去。 脚下青砖变成波光粼粼的水面,我惊得攥紧他肩头。我拍拍他,示意放我下来。他故意松了松手臂,我身体半空突然下坠,禁不住一声惊呼,双足着地后,一个旋身立稳,裙裾绽开如惊起的白鹭。我瞧得精准,仅差小半步,就一脚踏进水塘里了,裙摆堪堪擦过水面,惊起一圈细碎涟漪。 他急忙上前,揽住我的腰,把我带进怀里,生怕我落水。 我攥起拳头轻落在他的胸口,故意抱怨:“你故意把我丢进水里,我要告诉父亲,你欺负我。” 褚明晏看着恶人先告状的我,嘴角却噙着纵容的笑:“你太轻了,是风吹的,不赖我。” 我不依不饶:“今晚没风!” 褚明晏:“要不把你扔水里,我们再计较?”说罢作势要将我往水里送,掌心的温度却透过衣衫灼人发烫。 我缩着脖子往他怀里钻,听见他胸腔里传来低沉的笑,求饶道:“我不敢了!” 夜色裹挟着青藤的凉香漫过石栏,我仰头望着树藤间漏下的碎星,忽想起随父亲巡视海域时,那片在浪尖翻涌的银河。粼粼波光与星辰缠绵交融,银辉自天际倾泻而下,将整片大海浸染成流动的琉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那些金戈铁马的往事,终是化作喉头的叹息咽了下去。我亦无法向他诉说随父亲征战的事。 身侧传来衣袂轻响,他斜倚着青石,玄色锦袍被晚风掀起暗纹,眉间凝结着与这夜色相称的沉静。“见过大漠的星空吗?”他忽然开口,“星子坠在沙丘上,恍若神明打翻了银河,伸手便能捞起一把碎钻。” 我偏头望向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故意挑眉轻笑:“既是触手可及,那此番回北境,可要记得摘颗最亮的星给我做礼物。” 话落的瞬间,他忽然转头,墨色眼眸里流转着星辉,“若你随我踏遍大漠,我便摘给你。” 我很想说好,但他即刻又否定了自己的话,“大漠危险,你还是乖乖待在将军府。”风穿过藤蔓发出沙沙轻响,他的眸光突然黯淡下去,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我满不在乎:“有你在,怕什么!” 近来收到玲珑阁的消息:大漠各部异动,他应该正为此事忧心。他这次回北境可能得好长时间不回帝都了,我一时感触,禁不住挽住他的手臂,指尖传来织金锦缎的冰凉触感。“你带我去嘛。” 他轻柔地抚了抚我的头,“好!以后,带你去。”他口中的“以后”,应该是大漠平定之时,那这场大战便在所难免了。 夜色渐深,星河愈发璀璨。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天幕,耐心讲解着星宿的方位:“那是北斗,勺柄所指之处是北境;那边三颗连成直线的,是猎户座的腰带……”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我悄悄往他身侧挪了挪,将脸颊贴在他肩头。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困意如潮水漫上来。朦胧间,我感觉被稳稳抱起,绣着银线的披风裹住周身,熟悉的体温驱散了晨露的寒意。额头上忽然落下羽毛般轻柔的一吻,恍惚中听见他低哑的呢喃:“等我回来。” 直到房门轻阖的声响传来,我才悄悄睁开眼,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指尖无意识攥紧被角,窗外的启明星正渐渐隐去,却在我心头燃起一簇不会熄灭的星火。 几日后,褚明晏要回北境军营了。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心里空落落的,有些不舍。他来将军府与我告别时,我早早地就在院子里等着他。 记得初次告别时,他将我轻轻揽入怀中,我僵着身子,指尖无意识揪着裙摆。那时总觉得这拥抱过于滚烫,像冬日里骤然靠近的炭火,烫得人不敢久留。 可春去秋来,晨露凝成霜花,这份温暖竟成了寻常。 再后来,我会在他转身前踮脚环住他的腰,指尖不自觉摩挲着他铠甲边缘的暗纹。有时兴起,还会攥着他玄色衣襟耍赖,任他带着笑意在我发顶落下叹息。 “这般舍不得我?”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揉碎月光。 我仰起脸,睫毛上凝着佯装的泪意,余光却偷偷瞧他眉间那抹宠溺。可当他的手掌覆上我的背,一下又一下地轻拍,喉间突然漫上酸涩——原来假作的不舍,早就在无数个并肩的晨昏里,酿成了真。 那些共度的岁月,让他成了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光。我把他当成家人,在我心里,他同父亲一样重要。 几个月后,漠北驿卒快马加鞭送来密函。暗红朱砂勾勒的舆图裂痕斑驳,字里行间皆是肃杀——北境各部盟会突发变故,铁骑异动,蛰伏在草原深处的危机逼近。若战火终难消弭,地形勘察与军备部署便如箭在弦,此时的褚明晏应早已厉兵秣马。而我,必要之时,须亲率玲珑阁精锐出关,于乱局中寻破局之机,为他减轻一份压力。 当夜,我召来卿栎,“你速往鄯州,与赫连侯府商议联防之事。唯有北境烽燧与西北关隘互为犄角,方能让蛮族折戟沉沙。” 我日夜兼程抵达朔州,换上玄色劲装,衣袂上暗绣的银丝云纹随着动作若隐若现,乌发以玄铁发冠高高束起。铜镜里映出的身影,既有女儿家的明艳英气,又透着运筹帷幄的沉稳气度。 推开门扉,夜风吹动,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已隐隐传来远方的战鼓。 第12章 堪舆大漠 堪舆地形,绝处逢生。 朔州城上飘扬的玄色旌旗,昭示着褚明晏的势力范围。我刻意避过与他会面,决意孤身潜出城关。 往昔自西北出关,总有沈蠡如影随形,他总以大漠凶险为由,伴着我穿行沙海戈壁,将驼铃古道的掌故娓娓道来。蠡叔所愿是今生能再支起他的商队往来于丝绸之路。他是师父的挚友,对我也格外照拂。 而今,我独自踏上征途,非但未生怯意,胸腔里反倒翻涌着滚烫的雀跃——恰似顽童瞒着严师家长,攥着偷藏的弹弓溜出私塾,明知逾矩,偏要硬撑着证明自己有闯荡天地的胆魄。 出关几日,我沿着往日褚明晏详细讲解过的关隘路线图,小心翼翼地潜行。这些路径鲜少有普通商客涉足,不仅道路崎岖难行,且暗藏诸多危险。 黄沙漫卷的途中,我接连撞见几支装束各异的骑兵小队。他们腰间弯刀折射着冷光,目光在戈壁沙丘间逡巡,显然也是在执行探路侦察的任务。 我屏息敛息,借着起伏的沙浪隐匿身形,如同沙漠中蛰伏的毒蛇般悄然尾随。这些常年与风沙为伴的游骑兵,对地形的熟悉程度远超常人,他们走过的路线,无疑是最安全的捷径。 好在出发前早有准备,我曾耗费数月研习大漠各部的方言俚语,一部分是蠡叔教我,一部分是随他行走大漠时接触当地人所学。虽不能流畅交谈,但倾听辨意不成问题。从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判断,这些人正是各部族派出的候骑,负责刺探军情、预警敌情。看来,各部亦是蓄势待发。 这片广袤无垠的大漠,看似被共同抵御大褚的盟约联结,实则暗流涌动。各部族间利益纠葛盘根错节,在对抗外敌的同时,更时刻警惕着被其他部族吞并蚕食。 我也曾试图用利益分化他们的联盟,那些势力弱小的部落,只需些许粮草财宝便能收买。幸而有沈蠡相助,他对大漠势力的分布和矛盾了如指掌。在他不辞辛劳的游说下,部分小部族终于同意西迁,如同在坚固的冰层上凿开了第一道裂痕,让原本铁板一块的联盟开始松动。 可根基深厚的大部族却不为所动。他们蠢蠢欲动,攻战大褚边塞城镇抢夺物资,于他们而言是极大的诱惑。 眼前我所见,山谷与沟壑犬牙交错,像是大地被巨斧肆意劈砍后留下的狰狞伤痕。深谷之中,幽森的暗影肆意蔓延,仿佛无数隐匿的巨兽蛰伏其中,只等猎物踏入便会瞬间暴起吞噬。沟壑宽窄不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宽处却似能吞下一整支骑兵。 石林如雨后春笋般密密麻麻地遍布四周,怪石嶙峋,形态各异。有的如利剑直插云霄,有的似猛兽张牙舞爪,还有的像佝偻的老人在风中瑟缩。这些石林不仅是自然的奇观,更是天然的屏障与迷宫。若有不熟悉地形的将领贸然闯入,定会被这复杂的石林迷得晕头转向。 记得褚明晏曾在地图上给我指出过这片石林,我当时惊叹于这地形的诡异,他为了让我有更直观的感受,还在纸上画出了这一带地貌。如今亲眼所见,仍令我震撼。我仅在石林的外围走动,不敢贸然进入,担心迷失方向。 马蹄扬起细碎的沙尘,褚明晏缓辔徐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视着周遭。他心中清楚,此地对不熟悉地形者而言,无疑是致命的陷阱。那些错综复杂的通道,看似是出路,实则可能是通往绝境的死胡同。一旦误入,四面八方涌出的伏兵便能将其团团围住,叫人插翅难逃。 平日作战,褚明晏总会带兵追击出关,将蛮族的人马驱赶得狼狈逃窜。每一处山谷的迂回,每一条沟壑的深浅,每一片石林的布局,都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若非他对关外这复杂险峻的地形了如指掌,朔州恐怕早已在敌军的攻势下沦陷,成为一座被战火吞噬的孤城。 我轻功了得,就这样跟随那些蛮族士兵潜行,他们竟毫无察觉。 夜幕降临,大漠的夜晚格外寒冷,刺骨的寒意让人难以忍受。那些士兵可以点起篝火取暖,而我为了不暴露行踪,只能寻一块避风的大石暂作落脚之处。不能生火,我只能运起内力,抵御这阵阵寒意。 运转内力不多时,寒气被驱散,周身如沐春风,且散发出一股奇异药香。这气味对感官敏锐的动物来说颇为刺鼻,令它们避之不及。正因如此,哪怕我独自置身这茫茫大漠之中,也无需担忧来自野兽的威胁,尽可从容前行。 我缓缓抬眼,大漠的夜空像是被一块柔软的绒布轻轻覆盖,璀璨星辰在其上肆意闪烁,每一颗都散发着清冷而迷人的光,仿若触手可及。 褚明晏曾在我耳边这般描绘过大漠的星空。彼时,我满心都是怀疑,拽着他的衣袖,撒娇似的非要他摘下一颗星星带回来证实。他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满是宠溺,笑着说,要我随他去大漠,他定亲手为我摘下。 此刻,我真的置身大漠,才惊觉他所言句句属实。我不禁幻想,倘若褚明晏此刻就站在朔州城楼之上,或许真的离这天幕更近吧。只需闭上眼睛,缓缓伸出手,便能触摸到那闪烁的星辰,指尖轻轻划过它们。 回想起听他描述时,我心中就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向往,渴望能亲眼看一看这大漠的绝美风光。如今,愿望成真,可心里却莫名空落,总觉得少了他在身边。 也不知此刻的他在做些什么?若是让他知道我孤身一人深入大漠腹地,以他的性子,怕是会又气又急。说不定,真会心急如焚地赶来,找根绳子把我绑回去。不过没关系,等我把这周围都探查一圈,就悄悄回去,绝口不提此事,就当是我一个人的冒险。 我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古灵精怪的想法:要是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笑着对他说“我来了,你摘星星给我”,他会不会哭笑不得,一怒之下把我绑在一只巨大的纸鸢上,放飞到天幕之上,让我也成为这璀璨星空中的一颗“星星”呢? 破晓之际,天色至暗时刻,寂静被士兵那边传来的一阵喧嚣打破。 我虽在半睡状态,但心中一惊,骤醒。难不成有不怕篝火的野兽,竟敢冲撞他们?我急忙赶过去,厮杀声扑面而来。 只见一个身着大漠服饰的男子,正与部族士兵激烈拼杀。尽管被士兵团团围住,他却丝毫不慌,出剑狠辣,剑剑直刺要害,每一次挥斩都带起猩红血雾,部族士兵的哀嚎声中,三具尸体已横陈在他脚下,飞溅的血珠将他的衣襟染成暗红。这让其他士兵心生畏惧,不敢再贸然靠近,只能分散开来,扩大包围圈。 包围圈在血泊中不断扩大,十余名士兵握着套马索呈扇形散开。绳索破空声此起彼伏,男子如游鱼般穿梭,衣袂在绳网间翻飞。突然,他踉跄半步,右足似被无形之物牵绊——正是这刹那迟疑,粗粝的牛皮索精准套住了他的脖颈。 收绳的力道将他扯得向前俯冲,男子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攥住绳索。反作用力让收绳的士兵失去重心,被拽得扑倒在地。另一士兵慌忙压上,两人的重量才堪堪抵住这骇人的力量。 更多绳索如毒蛇般缠上男子的手腕,士兵们齐声暴喝,将他凌空吊起。落地瞬间,男子如饿虎扑食般撑地弹起,交叉的双臂骤然发力,两个拽绳的士兵被生生扯到面前。他迅猛出拳,指节撞击面门的闷响混着骨头碎裂声,两名士兵应声倒地。 紧接着,他后背着地,双腿如绞盘般连环踢击。靴底重重砸在士兵太阳穴上,两人瞳孔骤缩,瘫软如泥。 见困不住男子,士兵中有人迅速搭弓射箭,一支箭矢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如闪电般射向男子。男子反应极快,手掌用力撑地,身体如陀螺般灵巧旋转,箭矢几乎是擦着他的衣衫飞过,可还是划破了他的手臂,殷红的鲜血瞬间渗了出来。 鲜血的腥甜刺激着神经,男子趁势一个鹞子翻身,如敏捷的猎豹般窜到篝火旁。长靴猛地踹向柴垛,燃烧的木柴裹挟着火星冲天而起,他顺手从篝火边缘挑起一根燃烧的木柴,斜向上奋力一挥,将整堆篝火挑起,如流星般砸向四周。士兵们的皮草瞬间燃起,惨叫声与火焰爆裂声交织,腾起一片橙红色的死亡帷幕。他们惊慌失措,只能赶紧扑救身上的火焰,生怕被烈火吞噬。 男子这一招,成功让士兵们暂缓了射箭的攻势。 而我,借着这明亮的篝火,终于看清了男子的面容——竟是褚明晏! 刹那间,惊喜与激动涌上心头,我不再犹豫,如离弦之箭般从暗处飞身而出。我身姿轻盈,蜻蜓点水般掠过几个士兵身侧,手中利刃寒光一闪,士兵们还未反应过来,便已抚着脖颈缓缓倒地,鲜血汩汩流出,很快就洇红了大漠的土地。 此刻,喧嚣逐渐沉寂,褚明晏解决完身边最后几个敌人,扶着一块嶙峋的大石,微微躬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我的突然出现,凭借刚才那一番利落的身手,他一眼便认出了我。 我心急如焚,脚步慌乱地跑上前靠近他。待看清他的模样,我的心猛地揪紧。他的脸庞憔悴不堪,胡茬短而杂乱地生长着,像是许久未曾打理,干裂的嘴唇上还有丝丝血迹,显然,他出关深入大漠腹地已有不少时日。堂堂一军主帅,却事事亲力亲为,竟干起了斥候的活计,以身犯险。 风沙迷了眼,亦或是心中情绪翻涌,惊喜与心疼交织,刹那间,我的眼眸里蓄满了泪水。 他瞧见是我,疲惫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微笑,那笑容像是荒芜沙漠里的一泓清泉,瞬间点亮了他黯淡的眼眸。 可紧接着,像是所有的力气在这一刻被瞬间抽干,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我身上倒来。那突如其来的重量让毫无防备的我一个踉跄,差点没能接住他。他的头无力地靠在我的肩上,滚烫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脖颈,双手自然垂落。在我耳边,他用那带着几分虚弱却又无比温柔的声音轻唤:“姝儿。” 这一声呼唤,穿过风沙,直击我的心底,让我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滚落。我急忙伸出双手,紧紧地攀上他的脊背,将他牢牢搂在怀里,生怕他一个不稳,身子就要滑落下去。 他微微倾身,气息轻轻拂过我的耳畔,声音喃喃道:“这般巧,你又路过!你是我此生之幸!” 我才应该感叹:遇见你,是我之幸! 我搀扶着他慢慢往前走了一段路,他的手臂搭在我的肩头。起初,他只是轻轻依靠着,像是在试探我的承受能力。 我侧头看向他,轻声提醒:“累了,就靠着我。” 听到我的话,他渐渐放下心来,试探着将更多的重量托付给我,最终大半个身子都斜靠在我身上。好在平日里我为了采药攀爬险峻的岩壁,有意锤炼了气力,否则以他这健硕魁梧的身形,我还真难以稳稳扶住。 褚明晏强撑着精神,声音略带沙哑地说道:“我们不能呆在这儿,去个隐蔽之处,躲开蛮族士兵。” 在他的指引下,我们来到一处石壁的凹陷处。这里入口狭窄,人只需微微躬身便能进入,内部空间却出乎意料的宽裕,既能有效阻挡呼啸的风沙,又能在雨天遮风挡雨,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 我扶着他,两人一起躬身钻进这个避风处。避风处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泥土味。 我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石壁边,双臂环过他的胳膊,使他缓缓坐下。起身时,我一时疏忽,没留意头顶低矮的岩壁,后脑勺眼瞅着就要重重磕上去。他迅速伸出手掌,稳稳托住我的头,那宽厚的手掌带着熟悉的温度,顺势轻轻将我往下按。 我收势不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慌乱中,我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撑住地面,避免撞到他,但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贴上了他,几乎是面贴面地怼到了他眼前。他温热的气息轻轻呼在我的脸上,我们的鼻头不经意间相蹭。慌乱中,我急忙偏过头躲开。他也松开了托住我的手。 可我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眼里笑意灿若星光,他大概是又在打趣我的冒失行为。 第13章 矫情算计 间歇矫情,悄然算计。 安顿下来,我脑海里全是褚明晏刚才和士兵打斗时身体猛地一滞的画面,那瞬间的异样,让我笃定他有伤在身。心中满是担忧,伸手便朝着他的衣裳揭去,一心只想快点查看伤势。 他却像一只受了惊的困兽,身体瞬间紧绷,双手急忙抓住衣襟,他的双眼紧紧盯着我,问道:“你做什么?” 我满心疑惑,停下手中的动作,不明白他为何反应这般强烈。我如实说道:“查看伤势。”语气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毕竟在我心里,关心他的伤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目光中闪过一丝窘迫,连耳根都微微泛红,“你一个姑娘家,怎可看男子的身体?”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在。 我满心委屈,忍不住辩驳道:“我是妹妹呀。”在我看来,兄妹之间向来亲密无间,本不该有这么多忌讳,以往我们相处时都毫无设防。 他却一脸严肃,斩钉截铁地说:“你长大了,不可!”那语气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我仔细回想,平日里我们一起骑马驰骋,一起谈天说地,向来是毫无隔阂、亲密无间的,他也会时不时抱我,可如今他这般忸怩、矫情,实在让我摸不着头脑,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陌生人。 我耐着性子劝道:“你自己又不便处理。” 言下之意,可不就得靠我吗?再说了,我堂堂神医主动为他诊治,这可是江湖之上多少人求之不来的待遇,他却这般推诿。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像是得逞的狐狸:“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那笑容里藏着算计,让我又气又好笑。我一时语塞,被他这无理的要求堵得说不出话,音量不自觉提高:“如今是我救你,你却让我答应你一个条件?” 你这么说合适吗?你做人厚道吗?若换作他人,我一定干脆道:爱救不救,死了了事。可面对他,我明知他的算计,却终究狠不下心和他慢慢讲道理,他的伤拖不得。 他依旧拽着衣襟,那副不容人侵犯的模样,怎么瞧着都像是我要非礼他一般。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心中无奈。能对他用强吗?想想都觉得可笑。按常理,以他平日的脾气,恐怕会把我活埋在沙漠里。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满心不甘地妥协道:“好,允你!” 我紧了紧拳头,终是松开了。这世道,我在江湖上向来说一不二的霸气,在他面前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泄了,凝聚不了半分。 他这才慢慢松开拽住衣襟的手,动作还有些犹疑。我轻轻为他解开上衣,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映入眼帘的是他胸腹处的箭伤,伤口之前他虽处理过,但刚才的打斗再次崩裂,血肉模糊,触目惊心。想来是之前他探查地形时,中了敌人的暗箭。还有他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想起这些年他在北境征战,我的眼圈不禁泛红。 出于军旅之人的习惯,他身上平时都带着伤药和纱布,而我,因为他和父亲,亦如此。我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腹部已经沁血的纱布,每一个动作都极为谨慎,生怕弄疼了他。揭到最后一层时,纱布与伤口粘连在一起,我轻手轻脚地扯拽,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心中满是焦急。 他低头看了一眼我的动作,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扯,纱布是拽下来了,可伤口也瞬间被扯裂,鲜血如泉涌般冒出。我赶忙将止血散敷在他的伤口上,用纱布轻轻按压,试图止住血。 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向来是个嘴硬的人,此时,却在我面前示弱。 我急忙抬眼看向他,只见细密的汗珠布满了他的额角,脸色也因为疼痛而变得苍白。瞬间,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眶,大颗大颗地滴落。他见状,用手掌接住我的泪水,那掌心的温度仿佛要将我的心也一并融化。 父亲曾说,每每看我落泪的模样,都令人心疼,仿似我那眼中的深情极能共情。这世间,我也只会为父亲和他落泪。 他柔声宽慰我,“我没事!”伸手为我擦去脸上的泪痕,“我家姝儿会心疼人,平时没白疼你。” 好不容易为他包扎好伤口,在他腹部绕上几圈纱布,每绕一圈,我都仔细地抚平,生怕有一丝褶皱会弄疼他。贴近他胸口时,我感觉他身子发烫,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我心中一紧,想来是伤口引起了高烧。 为他包扎好手臂的箭伤,重新穿好衣裳后,我拉过他的手,为他号脉。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脉象平稳,除了外伤并无大碍,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温言相问:“何时学了医?”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我轻声道:“担心你受伤,我不想干看着。”语气里带着几分埋怨,更多的却是关心。我想为他做得更多些,可也禁不住他常常以身犯险。 他言语中带着惊喜:“为了我?”那眼中闪烁的光芒,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我不置可否地看向他,默然点头。是啊,若不是因为你,我大可在将军府内做个不问世事的单纯女娘,何必抛头露面经营这些劳子什物。 我在四周捡了些柴火,燃起一堆篝火取暖。此地极为隐蔽,外边根本瞧不见里面的火光,而且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褚明晏先是微微侧过脑袋,动作极轻极缓,试探性地将头轻轻蹭在我的肩上。他见我没有抗拒,便大大方方地直接靠了上来,脑袋稳稳地倚着。紧接着,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我手冷,帮我暖暖。” 那双手带着冰冷的触感,瞬间让我的掌心一凉。我抬眸看向他,只见他的眼眸里波光流转,隐隐透着期待。我顺从地反握住他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温暖传递给他。 当指尖触碰到他的手掌时,那粗糙的触感让我心中一震。我轻轻摊开他的手,只见他的指腹和手掌布满了厚厚的茧,层层叠叠,摸上去硬邦邦的。这些茧,是他长久练功、在无数次厮杀中留下的痕迹。我心疼不已,拇指轻轻摩挲着那些茧。 褚明晏在南姝握住他手的瞬间,他也有所察觉。他侧目看向她,眼中满是疼惜。褚明晏想:姝儿往昔看着娇滴滴的,竟为了练武吃了这么多苦头,曾经那柔软细腻的掌心,有着练武所结的茧,定是勤勉非常。念及此,他反手将南姝的手攥得更紧,似是要将所有的温暖与力量都传递给她。 褚明晏嘴角带着笑意,嘟囔着:“我发觉我受伤的时候,你会对我百依百顺。真好!” 你脑子是抽了吗?受伤也好! 我气鼓鼓地质问:“那我平时待你不好?” 可他没有回应,轻微的鼾声已经响起,想来是这一路奔波太过劳累,此刻在我身边,他终于可以安然入睡。 这么多年的努力,我终于做到了,我可以护佑他,就像他曾经护佑我一样。眨眼间,一行泪划过脸颊,在他面前,我终究是那个将军府爱哭的姑娘。 两个时辰转瞬即逝。天光渐盛,晨曦将大漠一寸一寸染成耀眼的金黄。我微微眯起眼,日光太过刺眼,正抬手遮挡时,却惊觉身旁的他不知何时已然醒来,他的手先我一步,轻轻覆在我的眼前,替我拦住那束刺目光线。 我偏过头看向他,清晨的风轻轻拂过,撩乱了他额前的碎发。我抬手,手指穿过他的发丝,将那缕乱发别到耳后,动作间,手背不经意触碰到他的额头——烧已经退了。 他把头在我的肩上轻轻蹭了蹭,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与惬意:“睡得真舒服!好久都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把你带回去,当枕头就好了。” 我为之气结,我才不要做个“绣花枕头”! 我们从避风处缓缓走出。褚明晏的脸色略显苍白,可那双眼眸依旧明亮,透着精神奕奕的神采。 我伸手递过水袋,他抬手接过,手指轻轻摩挲着水袋的袋口,动作微微一顿。我瞧着他这般模样,心里不禁犯起嘀咕,难不成是嫌弃我的水袋?可如今这大漠之中,哪还能拘泥这些小节。 我忍不住催促道:“快喝。” 他这才缓缓将水袋举到唇边,喉结微微滚动,吞咽着水。待他喝完,我接过水袋,也仰头喝了一口。 这时,我察觉到他正怔怔地瞧着我,目光直直的。我心里一阵莫名其妙:怎么,你喝过的水袋,还不许我喝了?这水袋可是我带来的了。 随后,我伸手进包袱,拿出备好的肉干递给他。谁料,他却不接,而是缓缓伸过手来,动作轻柔却又带着几分不容拒绝,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递到他的嘴边。 我愣了一下,这是要我喂他?瞧着他那副受伤后还理直气壮的模样,我无法拒绝,只能依着他。 褚明晏喝了水,吃了肉干,原本有些虚弱的身子像是重新注入了活力,气力恢复了几分。可下一秒,他却突然板起脸,眼神里满是关怀与责备,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如此大胆?这可是大漠腹地,步步都是危机四伏。便是那些经验老到的斥候,也不敢轻易孤身闯入!” 我一听,心里就委屈起来。昨晚,可是我救了他,他居然还责备我。我有些委屈地抬眸看向他,张了张嘴,却一时无言以对。这次冒险进入大漠,我心里也明白,确实是有些莽撞了。 可他又何尝不是独身勇闯大漠?而且我并未乱跑,我是按照他之前给我的路线行进,才会在这茫茫大漠中遇见了他。 他似乎读懂了我眼中的意思,抬手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动作带着几分亲昵,嘴里故作嗔怪:“你和我比?我皮糙肉厚,大漠的狼见了都无从下口!” 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打趣道:“哦?你就这么不可口?” 他顺势伸出手臂,微微挑眉,眼中带着一丝戏谑:“那你要不要尝一口?” 我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作势要咬。 他像是没想到我真会动手,无奈后退半步,忙不迭地收回手臂,脸上满是哭笑不得的神情,“你还真咬啊!” 他收手的动作太急,顺势就把我也带进了他怀里。一时间,我们两人笑闹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大漠的风沙中回荡。他禁不住抱了抱我,满是疼惜和关怀。我也紧紧揽住了他,庆幸能在此地遇见受伤的他。 我神色一正,认真道:“大漠各部近来异动频繁,我便过来看看。” 在大事上,我向来对他毫无隐瞒。他知道我从玲珑阁获取消息,也清楚我总会在第一时间就将消息传递给他。他并不反对我做这些。 当初,褚明晏还笑我,把将军府的钱都花在了他身上,父亲会不会责备我。我直言不讳,告诉他我做些药材贩卖的生意,赚了不少。他还为此在户部为我打点,让市署官员关照我的商号。有了他发话,我账本上的数字也像春日藤蔓般疯长。 他微微皱眉,目光中透着关切,开口道:“大漠异动,我亦有所感知,大褚的斥候每日都在这片地域来回巡查。往后,你只需将消息传给我便好,后续的事,我会派人跟进。这般冒险的举动,可千万不能再做了。” 我微微挑眉,反问:“那你平日教导我北境兵事,所谓何?” 他听闻此言,脸上瞬间浮现出大骇之色,急忙道:“我教你这些,不过是让你当作轶事听听罢了,可没料到你竟如此胆大妄为!”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在你心里,我只是个喜欢听故事的姑娘吗?” 他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有你的胆魄与见识。可姝儿,你毕竟不熟悉大漠,我与你提及的那些兵事谋略,若不经过实地勘测,都是纸上谈兵。大漠气候变幻莫测,地貌变迁也是常有的事。你初次涉足此地,实在是太过凶险!即便是我,得知你进了大漠,想要寻你都极为不易。万一你遭遇危险,如何是好?” 我深知他是真心为我着想,便不再争辩,轻声道:“我错了!以后不会再这般冒失了。” 褚明晏静静地看着南姝,他心里清楚她会冒险进入危险之地全因为自己。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似是感动,又似是无奈。这些年,南姝的身手和能力他都看在眼里,她做的有些事,也未瞒他,他心里明白她有自保的本事。 以往,我做些冒险的事,他虽不赞同,却也总是默默地在一旁守护着我。可今次,他如此三令五申,反复叮嘱,看得出是真的害怕我出事。 他望着我,眼中像是蒙上一层雾气,也许是被大漠的风沙迷了眼。他轻叹一声,柔声道:“你呀,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姑娘!以后若还想来,必须得我陪着,可好?” 我心头一暖,忙不迭地点头:“好!” 第14章 翻山越岭 翻山越岭,寻一个你。 褚明晏领着我,来到一座巍峨耸立的大山前。他抬手指向那峻岭,说道:“这是最快回朔州的近道。” 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向高处眺望。这所谓的近道,也要因人而异吧。对于寻常人而言,攀爬这陡峭山壁,反倒不如绕道而行,或许还能更快抵达关口。 严格来讲,这称不上是条道,它沿着山壁依势蜿蜒而上,突出的边角狭窄得仅容单脚落下,双脚都难以同时踏足。踏上崖壁小道,映入眼帘的是蜿蜒曲折、仿若羊肠的小径,在悬崖峭壁间若隐若现。一侧是刀削般的千仞绝壁,冷峻而威严;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雾气弥漫的万丈深渊,神秘可怖。 每迈出一步,都能感觉到脚下的山石在微微松动,令人胆战心惊。攀爬之时,双手必须紧紧抠住粗糙的岩石凸起处,一不小心那些尖锐的棱角毫不留情地嵌入掌心,钻心的疼痛阵阵袭来,可一旦松手,便可能万劫不复。 陡峭的坡度使得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每向上挪动一寸,都得调动全身的力量。常人走上几步,大腿肌肉就会因过度用力而颤抖不止,肺部也仿佛要炸开一般,急促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途中想寻一处歇脚之地,却难觅平坦之处,大多是些勉强能立足的狭窄石块。 稍作停留,山风便呼啸而过,吹得人摇摇欲坠,寒意瞬间浸透衣衫,漫长的攀爬路程仿佛看不到尽头。若不是习武之人,实在难以攀行。 褚明晏看向我,我微微点头,表示继续前行。 他身体紧贴岩壁,小心翼翼地落脚在崖边,我则紧紧跟随在他身后。他轻功不弱,几乎足尖轻点崖壁边缘便能轻松腾挪向上。他时不时回头看我,见我紧紧跟随,眼中闪过一分诧异。 我的轻功不在他之下,若不是他有伤在身,我们行进的速度还能更快。我知道他急于回城,但这般费力的攀爬,我实在担心他的伤口会崩裂。 行至一半,前路突然出现一个四步之遥的缺口,需施展轻功跃过去。 褚明晏贴着岩壁对我说:“我先过去,再接应你。” 我心里想着,不如我先过去。跟了他一路,我发觉自己的轻功在他之上,即便他身上无伤、体力全盛,也不及我。 毕竟,我平日采药所攀爬的山崖,可比这条路险峻得多。那些山崖,近乎垂直地矗立着,像是大地陡然竖起的屏障。往往无路可走,逼得我只能徒手攀岩。粗糙的岩石划破掌心,殷红的血珠渗出来,很快又被汗水冲淡,我顾不上这些,眼睛死死盯着上方,寻找下一个着力点。有时,我不得不停留在峭壁之上,脚下的落脚点不过是巴掌大的凸起,每挪动一寸,都伴随着碎石簌簌滚落的声响。 我贴着山壁,心跳如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凹凸不平的石缝间摸索,寻找能支撑身体重量的石头,方便我采摘草药。那时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那近在咫尺,却又难以触及的珍贵药草。 褚明晏足尖点地,运功沉气,猛地纵身一跃。他身姿矫健,恰似苍鹰掠空,足尖在即将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变故陡生。一阵诡异且猛烈的山风,裹挟着呼啸之势骤然刮过,那风力似有千钧,竟硬生生将他吹离了原本的路线,他的身体在空中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眼瞧着就要向那深渊坠落。 我心中大惊,迅速抽出坚韧的千机线,手腕一抖,千机线如灵蛇般精准地牢牢缚住他的手臂。紧接着,我猛地一拽,借助这股力量将他朝着岩壁甩去。 褚明晏反应极快,双手稳稳地攀附在一块突出的石块上,借势再次发力一跃,身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了岩壁的另一端。在他落稳的那一刻,我迅速收回千机线。 而后,我深吸一口气,脚踏岩壁一端,膝盖弯曲,猛地发力纵身一跃。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全神贯注,朝着褚明晏所在的方向飞去,稳稳地落下。 褚明晏担心那山风再次毫无征兆地刮起,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想要稳稳接住我。我朝着他的方向跳过去,因岩壁上空间太过狭窄,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 我满脸急切,脱口而出:“有没有碰到你的伤口?” 褚明晏嘴角微微上扬,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又不是棉花做的,哪这么容易碰散。” 我们攀爬了近两个时辰,终于登上了山顶。有些疲惫,我们站定在崖顶小憩。 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唇齿间迸出一声压抑的“哎哟”。紧接着,他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腹部。 我见状,心猛地一紧,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的伤口崩裂了!我心急如焚,不假思索地迅速贴近他,眼睛紧紧盯着他那被手捂住的腹部,试图从他的指缝间瞧出是否有鲜血渗出。 就在这时,他的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揽住我的腰,将我往他怀里一带。他贴着我的耳畔,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有人!” 其实,在他出声提醒之前,我也有所察觉。 我眼中寒芒一闪,毫无预兆地猛然出手。我必须先他出手,且在敌人动手之前,否则,敌人攻击的必定是他,我不想他涉险出手。 食指与中指并拢,一枚薄如蝉翼、闪烁着森冷寒光的指尖刃,裹挟着凌厉的劲风,向林间疾射而去。在指尖刃射出的瞬间,我身形如鬼魅般紧随其后,带起一阵轻微的风声。 “叮!”一声脆响,尖锐而突兀。指尖刃精准无误地触碰到了敌人的兵刃,那一瞬间,溅起了几点微弱的火星,转瞬即逝。 这指尖刃,是我最为称手的兵刃,其上缚有千机线。千机线细若游丝,却坚韧无比,且操控随心。我手腕轻轻一抖,手指间微微用力一扯,千机线便如同灵动的活物,拽着指尖刃,又重回我的手中。 此时,敌人的剑正横在身前,试图抵挡我的后续攻击。我毫不犹豫,握着指尖刃的手顺势一转,直刺向敌人的剑身。与此同时,我深吸一口气,胸腹间气息流转,运起体内真气,灌注于手臂之上,猛地发力。这股雄浑的劲道作用在敌人的剑上,那剑身竟如同一根柔软的柳条,被我硬生生地压弯。 敌人显然没有料到我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脸上闪过一丝惊恐与诧异,为了避免剑身被折断,他不得不顺着我施加的力道,持剑向后退去。 然而,我怎会轻易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在敌人后退的瞬间,我右掌迅速翻起,掌心之中真气凝聚,紧接着,我猛地挥动手臂,带着呼啸的风声,拍向敌人的肩头。这一掌,凝聚了我全身的劲力,若是实打实地击中,敌人必将身受重伤。 敌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掌的威力,在后退的过程中,他身形一扭,借着后退之势,整个人迅速向后飞出。这巧妙的卸力之法,让他成功地卸去了一部分我掌中的劲道。但即便如此,他的肩头还是被我的掌风扫到,身体在空中晃了晃,才勉强稳住身形。 就在这时,林中黑影一闪,又一人如鬼魅般闪出,稳稳地接住了后退的敌人。几乎在落地的同时,他猛地转身,右拳裹挟着呼呼的风声,直朝着我的身侧轰来。 这一拳来得极为突然,速度更是快如闪电,角度刁钻至极,一时间,我竟避无可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身体于半空中急速翻转,恰似一只灵动的飞燕。与此同时,我的左手迅速探出,精准地擒住了那人轰来的拳头。我五指用力一扣,紧紧锁住他的手腕,然后顺势将他的手臂往自己这边一带。趁着这股拉扯之力,我的右脚稳稳地踏在地面上,稳住身形。紧接着,我的左腿迅速抬起,膝盖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撞向他的小腹。 “砰”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他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重重地撞上了一棵大树。“咔嚓”一声,那棵大树的树干竟被他撞得出现了几道裂痕。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眼神中满是痛苦与不甘。 这二人皆被我所伤,却没有继续还击,而是站得笔直,恭恭敬敬向我身后的褚明晏俯身行礼,道了一声“王爷”。 原来是误会,我错把接应的人当成敌人了。我立刻退到褚明晏身后,试图掩饰尴尬。 褚明晏向他们挥挥手,道:“牵马过来,我们回城!” 他二人简短地应声“是”,便钻进树林里牵马去了。 人都已经打了,虽然是褚明晏的人,但我也不打算解释什么了。 褚明晏矮了矮身子,把下巴靠上我的肩,道:“好累!” 我没有动,任由他靠着,偏过头看他,满是关切。 刚突起的一番打斗,褚明晏甚至都来不及阻止。 他的双眼瞬间瞪大,满是不可置信,死死地盯着眼前激烈交锋的场景。他惊诧于南姝的身手竟是这般好,接应他的两个侍卫,在他的近卫军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可此刻居然联手都不敌南姝。 褚明晏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南姝的每一个动作,她出招迅猛有力,转身敏捷灵活,每一招一式都带着十足的杀伤力。而且南姝刚刚打斗时,气场已全然不同,那股狠戾劲,非历经厮杀之人不会有的。 这与他印象中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柔弱娇俏,甚至爱哭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望着这样的南姝,褚明晏的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疼得厉害。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无数个画面,想象着南姝到底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日子里,遭遇过怎样的危险,才练就了如今这般凌厉的身手和满身的狠戾。 他好想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可他的手刚抬起一半,便猛地停住了,他的眼神里满是纠结与犹豫。他担心自己突兀的举动会引起她的不适。 最终,他只得强压下这份冲动,脚步微微向前挪动,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肩上,以这样的方式来疼惜她。 褚明晏的双手稳稳地扶在我的腰间,将我簇拥着送上了马背。紧接着,只见他一个轻盈的腾跃,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我的身后。他的膝盖轻轻一磕马腹,同时高高扬起手中的长鞭,“啪”的一声脆响,骏马嘶鸣,撒开四蹄,朝着朔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耳边风声呼啸,我心里清楚军情十万火急,可一想到他身上还带着伤,这般风驰电掣地赶路,每一次马背的颠簸都满心担忧他的伤势。 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越发收紧了些。我微微侧过脸,他温热的鼻息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带着丝丝缕缕属于他的气息。 在山崖之上,褚明晏当时就想紧紧地抱着南姝。而此刻,借着这策马狂奔的由头,两人的身体紧紧相依,他将她揽得更紧了,仿佛这样,才能让他安心。 第15章 婚宴请柬 将军新娶,巾帼须眉。 踏入朔州城后,褚明晏将我安置在一处别致的小院。他嘱咐我稍作休憩,自己则因军务紧急,需即刻返回军营,晚点才能归来。 小院有两进院落,窗明几净,风格通透质朴,恰似他给人的一贯印象。平日里,这里应是有人专门洒扫照料,家中陈设一应俱全,收拾得极为妥帖。只是此刻,院子里寂静无声,不见人影。 下午,我出去了一趟,联络玲珑阁的人,查问最近的消息。回来后,我一直等到夜半,褚明晏仍未回来。想来此次勘察归来,军中事务繁多,他定是忙着与同僚商议军情。我点起一盏烛火,坐在大厅,趴在桌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恍惚间,突然感觉有人靠近,猛地睁开眼睛,见是他回来了,顿时放松下来,懒得动弹,继续趴在桌上。 他走到我身边,俯身将我轻轻抱起。我下意识地微微挣扎了一下,却因太过疲惫,实在没了力气,便任由他抱着往房间走去。 他察觉到我醒了,轻声问道:“为何不去床上睡?” 我睡眼朦胧,脑袋靠在他的肩头蹭了蹭,含糊地说:“等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仿佛带着一丝期待,又似带着一丝不确定:“你会一直点灯,等我吗?” 我不假思索,理所当然地回答:“会!” 他把我轻轻放在床上,我迷迷糊糊地嘟囔着:“明日有事与你说,你别太早去军营。” 他应道:“好!” 随后,他细心地帮我盖好被子,掖好被角,才转身离开。 次日清晨,我醒来后前往大厅,只见褚明晏已经坐在那里,正在等我一起吃早饭。他手中拿着一沓情报正在翻阅,见我过来,也没有回避的意思,直接将那沓纸张放在了桌边。 我本能的瞥了一眼,警觉不该有此举动,便收回目光。坐下后,对他说道:“我今日启程。” 他正盛粥的手猛地一顿,抬眸看向我,“这么快?” 他把盛好的一碗粥递给我,我接过,一勺勺往嘴里送。他又给我夹了一个包子,放在我面前的盘子里。 我解释道:“昨日收到父亲的一封书信,是商队带来给我的。” 玲珑阁的商队得知我到了朔州,所以特意把这封信送了过来,而不是送去帝都。说着,我把信递给他。 他满脸诧异,虽接过了信,却没有立刻展开,而是疑惑地问道:“给我看?这可是你父亲给你的信。” 我满不在乎地说:“父亲的信,你为何不能看?” 父亲都把他当儿子看待了,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敬,毕竟他是王爷。可我却一直当他是兄长,将军府的事,他当然能知晓。 他这才打开信笺,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高声道:“你父亲要续弦?” 我咬着包子,抬眼瞧他。他的反应着实有些过激,我不禁纳闷,父亲娶亲,他为何如此惊讶? 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了,忙降下了音量,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要去吗?” 我略一迟疑,答:“父亲希望我去。” 他立刻说道:“我陪你一道。” 我有些意外,“你也去?” 他理所当然地说:“师父娶亲,我怎能不去道贺?再说,你父亲的请柬稍后也会送到军中。” 我还是有些担忧:“可北境?” “放心!暂时不会有事。”他安抚我,“这事,你不介意?” 我神色有些无奈,“那是父亲自己的事,我能介意吗?” 父亲要新娶,我作为女儿有什么权力干涉?母亲去了这些年,父亲一直未娶,是为了我,父亲觉得不能常陪在我身边,有所亏欠。这些话父亲曾当着“阿素”的我念叨过,仿似把对女儿的愧疚诉说出来,心情会舒缓些。而我,也以阿素之口宽慰父亲:“大将军如今庇护一方安宁,也就是在护佑女儿。若我是大将军之女,定然体谅的。”父亲听到这话,眼中氤氲了水雾。 还有,将来褚明晏要娶王妃,总也不会询问我的意见吧。 从朔州奔赴澄州的路途上,我满心忧虑,始终郁郁寡欢。我不想褚明晏路途奔波,他身上的伤尚未痊愈,我劝他不要骑马疾驰,可他却全然不在意,一心想着快马加鞭,说是怕误了吉时,他一定要赶上闹洞房。 我为之气结!如今北境正值多事之秋,他竟还有心思拿我父亲打趣! 父亲在军中素有威名,魄力与威严并存,就算是褚明晏也是畏惧的,毕竟小小年纪的他和诸位皇子都是在父亲的鞭策下成长的。哪个不长眼的敢站出来说要闹父亲的洞房?这不是自寻死路、活得不耐烦了吗? 一路奔波,换药时好在纱布上并未渗出血迹,伤口周围还长出了鲜嫩的新肉,他的伤势逐渐好转。自从我答应了他的允诺,他便很坦然地让我为他宽衣解带,任由我为他处理伤口。 总觉得他之前的故作矜持,是为了骗我许他一诺。枉我一世英名,怎么就败在他手下了。 当我靠近时,他会有意无意地向我凑近,轻轻嗅着,喃喃道:“你身上的气味很好闻。” 我不禁诧异,我一直随他都用青松香料熏衣,身上分明是一样的味道。 我兴致恹恹,连话都懒得多说。他毫不在意,兴致勃勃地说给我听。 平日里在玲珑阁,我只要脸色稍显阴沉,兄弟们便如同惊弓之鸟,纷纷避而远之。他们心里都清楚,我这人稍有不顺意,便会出手消遣人。我用毒的手段极为高明,无声无息间,就能让人中招。虽不取人性命,可若是想折腾人,那手段也绝对叫人跪地求饶。 可对待褚明晏,我已算是格外仁慈了。即便他让我不悦,我也从未对他动手。 途中,我在溪边打水。他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后,我已有感知,转过身面对他,却见他双手捧着一束从野地里采来的花。那些花儿小巧玲珑,毛茸茸的花瓣相互簇拥,色彩斑斓,煞是好看。 “笑一个。”他笑着说道,把花递到了我面前。 我心中满是无奈与嗔怪,他怎会不明白我为何不笑?我劝他不要如此急切地赶路,以免颠簸到伤口,可他却置若罔闻。 我不喜欢花,他知道的。我没有接过他手中的花,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片刻后,他挠了挠头,笑着掩饰自己的窘迫。见我没有接花的意思,他便把那束花插在了我的马鞍上。 马一旦跑起来,这马鞍上的花,便散落了一路。 我与寻常闺阁姑娘不同,对摆弄花草兴致缺缺,只觉那是消磨时光的无用之举。但药草于我而言却另当别论,远比娇弱易逝的花朵更有价值。 褚明晏身为王爷,却没有一点架子,在我面前,从不趾高气扬。多数时候,他更像一位耐心的兄长,悉心提点我,事事照顾我的感受。他常说,我正值天真烂漫的年纪,应多与门阀氏族家的姑娘们来往,学学琴棋书画,体验红袖添香的雅致。可我对这些兴致寥寥,只专注于自己想做的事,对他的建议置若罔闻。他也不生气,从不干涉我的选择。 踏入澄州城,那股独属于海港城市的海水腥咸气息,便迫不及待地钻进鼻腔。这股咸腥味,并非令人厌烦的刺鼻,而是一种独特的海港印记,混合着海洋深处的神秘与远方未知的诱惑 。 抬眼望去,街道上熙熙攘攘,往来贸易的商贩如潮水般络绎不绝。他们有的推着满载货物的小车,车上或是色泽鲜艳的丝绸布匹,或是散发着异域香气的香料;有的则背着沉甸甸的竹篓,里面装满了刚刚从船上卸下的新鲜海货,活蹦乱跳的鱼虾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街边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摊主们扯着嗓子大声吆喝。而一旁茶馆里,茶客们一边悠闲地品着香茗,一边谈天说地,谈笑声此起彼伏。有人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海那边的奇闻轶事,引得周围人不时发出阵阵惊叹与欢笑。 这些吆喝声、谈笑声,相互交织,共同谱写成一曲热闹非凡的市井乐章,奏响在澄州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进城后,褚明晏转头问我:“我们住哪?”他知我不会住将军府。 我语气中带着几分随性:“住在船上,我的商船。” 我曾与他提及过,我有商队和商船,他当时还赞我能干。我便领着他前往码头。这个码头已被我买下,专为我的商船进出海所用。此时,码头上停泊着几艘小船,还有一艘大船。那艘大船虽然看着气派,但与能驶入深海的长船相比,还是小了一号。 我们登上大船,边澄和玲珑阁的人早已在甲板上等候,见我回来,纷纷恭敬行礼问安:“姑娘回来了。” 我轻轻应了一声“嗯”。 因为此次我带着褚明晏一同回来,所以阁中众人并未称呼我为“阁主”。我带着他径直上了船的第三层,来到雅致的包间让他休憩。 暮霭沉沉,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光影斑驳。 边澄步伐沉稳,踏入房间,拱手回禀:“阁主,按照您的吩咐,以玲珑阁‘阿素’的名义将贺礼送去了新夫人府上,又以您的名义将三十坛窖藏多年、香气醇厚的好酒作为贺礼送去了大将军府。最近,商船的贸易……” 我略作沉吟,片刻后,吐出一个字:“好!” 思绪不由自主飘远。 父亲新娶的妻子,是漕帮帮主曹胜男。我身为玲珑阁主,商队往来,水运至关重要,与漕帮打交道在所难免。此前,我曾以阿素的身份与曹胜男结识。 曹胜男,是执掌一方河道水运的奇女子,巾帼不让须眉。她身形高挑,眉如远黛,眼眸中透着飒爽与干练,笑起来爽朗大方,行事果断决绝,在漕帮中威望极高。 对曹胜男印象深刻的缘由,是那梦中,父亲被新帝下令斩首,我满心悲戚,却连为父亲收尸都不被允许。就在我绝望无助之时,是她暗中替父亲收敛了尸骨,妥善安葬。 后来,再与她相遇,我心中便多了一分亲近。她性子直爽,毫不避讳地告诉我,她喜欢父亲多年。原来,父亲曾在江上风浪骤起、形势危急之时救下她,让她免于落水之险。自那以后,她便常来澄州看望父亲。 我们相识后,相处颇为投缘。她知晓我常在南乔大将军麾下效力,便毫无保留地对我吐露心事。她曾向父亲表明心意,可父亲却以“女儿不喜自己再婚”为由拒绝了她。 那时,我满心都想告诉她:我并不反对。 此后,她却全然不在意父亲的拒绝,一如既往地待父亲好。她会亲自下厨,为父亲□□吃的饭菜;会于不同季节,为父亲缝制新衣、鞋袜。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也被她的真心打动,自觉有愧于她。 回帝都时,父亲终于向我提及此事。我表明不反对,父亲欣喜若狂,回澄州的路上,便迫不及待前往漕帮,向她求婚。 就这样,父亲的婚事便定下了。 我稍作梳洗,换下那一路奔波沾满尘土的衣物。因要赴酒宴,我换下平日里的劲装,穿上这身广袖宽袍的女装。一袭月白色罗裙,轻柔似水波涟漪,裙摆处绣着的淡蓝色鸢尾花,平添了几分灵动的韵致。对着铜镜,我手法娴熟地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拿起一根温润的玉簪,轻轻插入发髻。 我从房间内出来,褚明晏看到这样的我,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艳,紧接着满是惊诧,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 我嘴角上扬,笑着问他:“好看吗?” 他微微点头,眼中的欣赏之意毫不掩饰。 褚明晏惊艳于南姝的这身装扮,她肤若凝脂,在月白罗裙的映衬下更显莹润,眉眼间藏着秋水般的温柔,双眸恰似夜空中闪烁的星子,顾盼间流光溢彩。微微上扬的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乌发如瀑,随意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皙的颈边,更衬得她身姿婀娜,亭亭玉立,举手投足间皆是温婉典雅的气质,令人移不开眼。 褚明晏携着我的手下船,前往将军府,路并不远。一路,他时不时看向我,当我回眸瞧他时,他又佯装若无其事地把眼神移开,装作在看路边的风景。 我心中暗自思忖,他对我的保护欲似乎愈发强烈了,好似把我当成了一个娇弱的女娘。难道他是在担心我不能接受父亲再婚的事? 来到将军府门口,管家正在那儿忙碌地迎来送往,招呼着参加婚宴的宾客。管家出身军旅,常年跟随在父亲身侧。他一眼就瞥见了辰王褚明晏,脸上瞬间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急忙上前将辰王迎进府中。难得王爷亲自登门道贺。 竟一时把我这个将军府的姑娘晾在了一旁。我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清楚,这个将军府严格来说并非我的家,不过是住着与我有血缘关系的父亲罢了。 褚明晏注意到了我的尴尬,他自然地牵起我的手,一同走进府邸。这时,管家才正眼看向我,仔细辨认后,终于认出了我的身份,顿时慌了神,连连向我赔礼道歉。 管家告知我们,父亲去迎亲了,稍后回府便要拜堂。此时,宾客们早已簇拥在大厅和院落里,大家都翘首以盼,期待着新人亮相。 在热闹非凡的婚宴上,父亲的亲朋好友们个个热情高涨。敬酒的人往来穿梭,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喧闹声不绝于耳。今天是父亲大喜的日子,面对前来敬酒的宾客,他来者不拒。 酒宴开始前,他虽抽空过来与我简单招呼了一声,但很快就被如潮水般的宾客簇拥着,再也无暇顾及我。 而我,只是默默地龟缩一角,静静地做一个看客。我打心底里为父亲感到高兴,这位新娶的夫人对父亲确实极好。 第16章 彼此等候 等你归来,侯你安好。 澄州城的街巷浸染在一片朱红之中,檐角垂落的绸缎随风轻舞,将青石板路映得泛着柔光。孩童们攥着竹编灯笼穿梭于人群,把拾得的零星炮仗碎屑高高扬起,细碎的金红在空中纷飞,引得檐下铜铃叮咚作响,清脆的声响顺着蜿蜒的街巷,一路传到城门外。 骑乘高头大马的父亲,身披金线绣织就的海水江崖纹吉服,腰间系着喜庆的红绸,虽卸下了往日的铁甲,身姿却依然挺拔如矗立在海防线上的巍峨灯塔。 马蹄叩击石板的声响节奏分明,百姓们自发聚集在街道两旁,孩童骑在大人肩头,妇人倚着门扉,白发老者拄着拐杖,每个人眼中都盛满敬意与祝福。 “大将军新婚大吉!” “祝大将军与夫人百年好合!” 此起彼伏的贺声如潮水般涌来,父亲频频抱拳致谢。 当喜钱混着彩绸抛向人群,欢呼声瞬间冲破云霄。眼疾手快的孩童蹦跳着追逐滚动的铜钱,妇人小心翼翼地将接到的喜钱揣入怀中,笑言要给家中孩童辟邪祈福。 喜厅前,朱漆大门洞开,金红帷幔层层垂落,将天光浸染成蜜糖色。 父亲翻身下马,动作利落。他伸手搀扶花轿中身着凤冠霞帔的新夫人,绣着并蒂莲的红盖头下,金丝流苏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宾客们纷纷相迎,衣袂翩跹。“愿大将军与夫人琴瑟和鸣!”赞语如珠落玉盘,父亲与新夫人相携踏上台阶,厅内红烛摇曳,将他们的身影投映在雕花窗棂之上。 光影交错间,仿佛看见父亲在海防线上身披战甲的英姿,如今这身喜庆华服下,那份守护一方的坚毅,依旧是澄州百姓心中永不熄灭的明灯。 然而,婚宴上的我,却突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落寞感,如潮水般悄然涌上心头。那股酸涩在心底弥漫开来,让我片刻都不想多待。我下意识地想要把这份落寞隔绝在外,随后脚步轻轻,退出了婚宴现场,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独自登上三层的露台,四周静谧得只剩下海风的轻吟。我拿起酒壶,自斟自饮起来,心情的阴霾让我愈发烦闷,索性直接捧着酒壶大口喝了起来。酒水顺着喉咙流下,带着辛辣与灼烧感,酒泽浸湿了半片衣衫。我的情绪也在这一刻彻底宣泄、放纵,醉意渐渐上头,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就在意识逐渐迷离之时,我恍惚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穿过朦胧的月影,稳步向我走来。那人影越来越近,轮廓也愈发清晰——褚明晏。可他不是正在父亲的婚宴上,与军中将领们把酒言欢、觥筹交错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脑袋昏沉,摇晃着想要站起身来,可双腿发软,一个踉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在即将摔倒的瞬间,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我。我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带着淡淡的松香,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我没来由的眼眶一热。 “在婚宴上没见你,猜你定是回来了。是不是觉得父亲被人分去了,心里难受?”褚明晏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痒痒的。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我,带着几分心疼。 我醉眼朦胧,眼前的他像是蒙了一层纱,看不真切。我靠在他温暖的怀里,贪恋着这份依赖,忙不迭地点着头,呼出的气息里带着浓烈的酒气,“道理,我都懂!”说着,我挺直身子,手抚着胸口,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那里,让我喘不过气来,“可这里难受!” 说完,我用力推开他,双手扒着护栏,努力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海风肆意吹着,撩动着我的发丝,我意兴阑珊地说道:“以后父亲的家就在澄州了,帝都的将军府里只剩我一人了。” 这话,证明我心里是在意的?其实,我从来都不是个黏着父亲要陪伴的孩子,这些年,父亲常年征战在外,很少在我身边,我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如今,看着父亲身边有了新的家人,我却真切地感受到,父亲不再是我一人的了。 褚明晏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快步靠近我,从背后温柔地环抱着我,手臂收紧,生怕我一个不小心掉进海里。他的声音轻柔,带着安抚:“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火。我转过身子,捏着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捶打在他的胸口,带着几分委屈和嗔怒,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你骗人!以后你也会有你的王妃,会有你的家。而我,永远是孤零零一个人。” 他任由我这般无理取闹,只是手臂依旧小心地环着我,没有丝毫闪躲。或许是真的醉得厉害了,说完这些,我便感到一阵疲惫袭来,靠着他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他说了一句话,可终究还是没听清。 他说的是:“做我的王妃可好?” 他的动作轻柔,双手稳稳地穿过我的膝弯与后背,小心翼翼地将我从甲板抱进了船舱。船舱内,昏黄的灯光轻轻摇曳,他抱着我走到床边,微微俯身,手臂缓缓松下,想要将我轻柔地放在床上。 就在他俯身放下我的那一瞬间,醉意朦胧中,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他走。于是,我的手不受控制地迅速伸出,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嘴里反复念叨着,声音带着些醉后的含糊与急切:“阿晏,你别走!” 在我的意识深处,孤独一直如影随形。平日里我独来独往,无论是在刀光剑影的江湖闯荡,还是在暗夜中独行,这一切都是为了守护家人。可我心里清楚,人生旅途漫漫,不会有人毫无条件地一直陪伴在身旁。我主动靠近阿渊和阿星,真心实意地与他们结交,不过是渴望在这漂泊动荡的江湖里,寻得一个温暖的归处,有人相伴。 褚明晏一脸无奈,眼中满是宠溺,他试图掰开我的手,与我轻微地拉扯了几下。我却急了,像是害怕被抛弃的幼兽,拽得更紧,指尖几乎要嵌入他的衣服里。带着哭腔,声音颤抖着哀求:“别走,别走……” 他看着我这副模样,眼中的不忍愈发浓烈,最终,他放弃了挣脱,轻轻叹了口气,合衣在我身旁躺下。 待我酒醒,意识还在混沌与清醒间徘徊。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脸颊下是一片温热,耳边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下意识地攥紧手心,才发觉手里还紧紧拽着他的衣襟。 这一发现,如同一道惊雷劈过,瞬间将我从混沌中惊醒。我猛地弹坐起来,动作太过急促,发丝都因惯性凌乱地飞舞着。 “天啊!”我在心里惊呼,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昨晚荒唐的画面。我竟然这般大胆,非礼了他,心中满是懊悔与惊慌。我心想,他没把我直接扔进海里喂鱼,已然是莫大的宽容与仁慈了。 因为起得太急,再加上宿醉的后劲,一阵剧烈的头痛猛然袭来,像是有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脑袋。我双手紧紧抱住头,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蜷缩在床上 。 他察觉到我醒了,缓缓起身靠近我,伸出双手,轻轻按在我太阳穴的位置,手法娴熟地帮我推拿,缓解头痛。 他轻声说道:“以后别再喝醉了。” 我一边忍受着头痛,一边忙不迭地点头。 他为我按了好一会儿,我的头才不再那么疼了。见我脸色渐渐恢复了些,他便停了动作,站起身来说:“我要走咯。” 我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天色未明,外面依旧一片漆黑。“这般急着动身吗?”我带着一丝不舍问道。 他微微颔首,神色间透露出几分无奈:“若不是等你醒来,怕你未见到我,怪我不辞而别。昨夜,我就该动身了。” 我心里明白,北境战事紧迫,身为主帅的他理应时刻在。他能抽空来这一趟,已经十分难得。 他蓦地转过身去,那一瞬间,我心中“咯噔”一下,以为他马上就要离去。焦急瞬间涌上心头,我不假思索,从床上跳下来,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赤脚便朝着他奔去,急切地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可慌乱之间,手在空中抓了个空,这一下,我愈发着急。 谁能想到,他竟突然转身,我收势不及,直直撞进了他的怀里。他手中稳稳端着的一杯茶水,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全倾倒在了他身上。他转身竟是为我去倒茶水,想着帮我醒酒。按常理来说,这茶水肯定也会溅到我身上,可他在最后时刻,有意把杯子偏了偏,于是那滚烫的茶水便一股脑儿都泼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看着我满脸急切、毫无防备地扑进他怀里的狼狈模样,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满是宠溺。 我满脸写着歉意,抬眸望着他,急忙说道:“我赔一件新衣给你。” 话音刚落,我便快步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从中取出一件新衣,转身递到他面前。 他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随后有些迟疑地接过衣服。片刻后,他换好新衣,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说道:“你父亲的衣服挺合身,这款式和我的也像。” 我微微低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轻声说道:“是为你量身做的,当然合身。” 他听后,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追问道:“为我量身?你如何量?” 我嘴角含笑,眼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示意他张开双臂。而后,我缓缓贴近,轻柔地抱住他。 他瞬间明白了我的用意,脸上露出一抹会心的笑容,带着几分惊喜问道:“你抱我的时候是在为我量尺寸?” 我轻轻点头称是,心中还有些得意于自己这些小心思。长期与他相处,我只要看一眼,便能大致算出他的尺寸。可我总想着更准确些,所以有时被他抱在怀里时,我就会悄悄故意拖延时间,趁机再仔细量一量。 他的目光变得愈发温柔,轻声问道:“为何会在这船上为我备新衣?” 我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直视着他,“我是打算将来携你一同出海遨游,备换洗的衣裳,方便你用。”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似乎是被我的话触动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你的未来,有想到过我?”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坚定:“当然,你是家人啊。” 我在心里默默想着,等北境战事平息,他能得空休养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坐船出海去瞧瞧。那片从未涉足的海域,他一定会感兴趣的。 我手忙脚乱地穿上鞋袜,一边穿一边道:“我同你一起走。”由于太过着急,我在地上一跳一跳的。他见此,生怕我摔了,赶忙伸出手,环住我的腰,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了凳子上。 他旋即问道:“不等你父亲酒醒了?” 我微微摇头,“不等了!父亲喝得这般醉,明日醒来也已经日上三竿了。”再说了,父亲与新夫人新婚燕尔,我何必突兀插入,弄得三人都尴尬。 我想和他一起上路,哪怕只是同一段路程,对我来说也是无比珍贵的。 一路同行,却始终有分开的一天。要分别了,他继续北上,而他以为我是回帝都,嘱咐我路上小心。我们站在一棵树下。 刹那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我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来澄州,是特意陪我的?” 褚明晏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似乎在感慨我的后知后觉:“是啊。得知你父亲续弦,我怕你心里不好受,想着有时间就多陪陪你。” 听到这话,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感动的涟漪。原来,他一路陪着我从北境到东境,想尽办法逗我开心。可他不知道,我对父亲续弦一事并无不满,甚至还挺欣赏那位新夫人。我这一路上的满心忧愁,其实都是因为他,只是这份心思,我却一直藏在心底,无从说起。 这般想着,我抬眼看向他,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阵心疼。 褚明晏被我瞧得神色一黯,低声道:“你这般看着我,我只会更不舍得你了。” 我瞬间捕捉到他话语里的异样,为何会用“舍”字?我一直都在他身边,除非此次回北境将有大事发生。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想起,那场前所未有的大战似乎就在这一年。这一战,他身负重伤,甚至在后来救我时,力不从心。 褚明晏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抬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回帝都,也见不着你了。” 这话听在耳中,怎么像诀别之言?难道他也已经意识到,这一战生死难料? 想到这里,我的心猛地揪紧,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他,艰涩地吐出两个字:“珍重!” 他的回应强烈得超乎我的想象,有力的臂膀将我狠狠揽进怀里,脸颊轻轻蹭着我的脸,随后,他在我耳边,用近乎呢喃的声音说道:“等我!” 我望着他策马远去的背影,心中暗暗发誓:我定护你周全! 褚明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后,卿栎才从另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后款步走出。她的衣角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带起一阵不易察觉的微风。 我转过头看向她,此刻神色已然与之前大相径庭,眼中是坚定的光芒,语气决然:“我们去鄯州。”这几个字从我的口中吐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若已经为未来的行程锚定了方向。 卿栎听闻,眼中顿时涌起一抹饶有兴致的神采,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被她这般打量,我不禁有些疑惑,开口问道:“什么?” 卿栎轻启朱唇,笑意盈盈地说道:“阁主和辰王一起时,眼神不同,和淑温婉。”她说话间,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眼神里也满是调侃的意味,似乎对自己的这个发现十分得意。 我微微挑眉,心中对这个评价有些好奇,追问道:“平时呢?” 卿栎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清脆悦耳,却又带着几分俏皮。笑罢,她才说道:“狠厉强势。” 这词乍一听,用来形容一个女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褒奖之词。不过,我本就出自江湖,在这江湖之中开宗立派,历经风雨,自然养成了一方霸气。这霸气是在血雨腥风中沉淀而来,是在无数次的生死较量中铸就的。 第17章 定址鄯州 鄯州朔州,遥相呼应。 暮春茶烟袅袅时,师父执卷笑谈天下形势,我将青瓷茶盏落在舆图一处,玲珑阁的蓝图定在了鄯州城,师父抚须颔首。 这座西北重城的命运,便与我毕生志业悄然勾连。 鄯州的地理位置实在关键——重要枢纽,稳稳连接着西南、西北与帝都。商道蜿蜒,此地是中转的必经之地,往来的商队络绎不绝,带来无尽的繁华与机遇。西南商队购置贩卖药材的买卖,以鄯州作为中转站再理想不过。 暮色如血浸染城楼上,赫连侯府的战旗正猎猎作响。这面由太祖皇帝御赐的旌旗已在城头飘扬了三代,诉说着赫连氏百年将门的赫赫战功。 朱漆斑驳的门楼上,青铜兽首衔着的铜铃随风轻晃,叮咚声混着戍卒甲胄碰撞的脆响,在暮色里交织成独特的韵律。赫连衿负手立于城楼,大氅在风中翻卷如墨浪,腰间系着的西北军虎符泛着幽幽冷光,半枚龙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侯爷剑眉星目,眼角却爬满与年龄不符的细纹。 极目远眺,绵延百里的关隘在黄沙中若隐若现,烽燧台上火光点点连成赤色长龙。赫连衿的目光扫过城墙下蜿蜒的护城河——此刻河水早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拒马桩,尖锐的铁刺在暮色中泛着寒芒。六万西北军将士的营帐如钢铁丛林般整齐排列,夜风掠过营区,传来此起彼伏的号角声,苍凉雄浑,直破云霄。 “报——!”一声疾呼打断了赫连衿的思绪。传令兵策马疾驰而来,汗湿的铠甲在月光下泛着水光,“大漠蛮族集结三万骑兵,距关隘不足百里!”赫连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伸手轻抚腰间虎符,指尖摩挲着另一半虎符所在的方位——那是远在帝都的帝王所掌。他转身望向苍茫大漠,风沙卷起的细沙打在脸上生疼,却不及心中翻涌的豪情炽热。 “传令下去,今夜三更,全军饱食。明日破晓,随本侯出城迎敌!”赫连衿的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惊起城头栖息的寒鸦,扑棱棱的振翅声中,战旗猎猎作响,仿佛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厮杀而沸腾。 我对这位沙场宿将的了解,始于父亲书房里泛黄的信笺。听闻赫连衿治军如铁,将鄯州治理得如同精密运转的机关,每道政令都似淬火的刀刃,不容半点通融。 要在这座铜墙铁壁般的城池里,为玲珑阁寻一方立足之地,赫连衿无疑是横亘在前的雄关。他那身经年征战铸就的风骨,恰似苍莽大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若贸然以寻常之策叩关,只怕未及开口,便要被他恪守成规的冷硬,碾碎所有期许。看来唯有另辟蹊径,方能寻得破局之道。 沈蠡的云锦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辕上的铜铃叮咚作响。我隔着窗纱望着他下车,月白色绸衫被晚风掀起衣角,那圆滚滚的肚皮却稳如泰山,活像尊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他见我掀帘,立刻堆起满脸褶子,两撇八字胡随着笑意轻轻颤动:“阁主怎的亲自候着?折煞我了。” 我:“蠡叔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沈蠡是师父的旧识,受师父所托来辅佐我,为我打理西南商队事务,是个值得信赖之人。他生得一副典型商贾模样,身材微微发福,大腹便便,整日里笑脸盈盈,一副和气生财的做派,与人相处时极为友善;可一旦涉及生意,那商人的精明强干便展露无遗,事事算无遗策。西南的药材生意,与苗族、彝族打交道,都是他亲力亲为。 案头摊开的账簿上,密密麻麻记着滇南药材的进账。沈蠡执起狼毫的手白胖柔软,却能精准点中每处关节:“与苗人交易要备九色锦缎,彝寨头人最看重青铜酒樽。”笔尖在宣纸上沙沙游走,“上个月普洱山的马帮遇匪,我早让暗桩在山里设了接应点——那些马贼劫的,不过是装满枯叶的空箱。阁主若是想要收拾了他们,随时都可,我一直让暗桩紧盯着。”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他将新拟的契约推到我面前,眼角的鱼尾纹里都藏着算计:“阁主且看,这趟往域外的茶砖,咱们在滇南换了牦牛皮,到西北再兑成胡商的夜光杯……”烛芯突然爆开火星,映得他眼中精光一闪,倒像是把算盘珠子都打进了人心里。 烛火在议事厅里明明灭灭,映得他茶盏里的普洱泛起金红涟漪。说起协防鄯州城的事,他抚着圆胖的下巴轻笑:“那日赫连侯爷巡城,我带着三十辆满载粮草的马车堵在辕门外,生生从卯时等到未时三刻。”他屈指弹了弹茶沫,琥珀色茶汤泛起细小波纹,“后来军需官通报时,我特意将商会捐银的红绸子铺得满地,连城门楼的飞檐都挂满了。赫连侯爷踩着红绸走来,我才得了三炷香的功夫说上几句话。” 沈蠡微微皱眉,脸上带着几分忧虑,“阁主,若我直接与赫连侯爷相谈玲珑阁进驻鄯州一事,恐怕难成。” 我神色平静,轻轻摆了摆手,语气笃定:“无妨!我已有别的打算。” 沈蠡稍作思忖,接着又问:“阁主为何不考虑入主朔州呢?如此一来,相助辰王岂不是更加便利?” 我:“大漠如今被蛮族把持,商道险阻重重,行走其间太过危险,我不愿阁中兄弟们去冒这个险。” 朔北的狂风裹挟着砂砾拍打在牛皮帷幕上,老商队头领捏着半卷泛黄的羊皮卷,指节在“玉门关”三字上反复摩挲。烛火在他眼角刻下的沟壑里明明灭灭,帐外传来驮马不安的嘶鸣,惊起一阵细碎的驼铃声——那是新来的镖师在调试行头。 “大漠如今成了吃人的虎口。”他忽然将羊皮卷狠狠拍在案上,震得酒盏里的残酒溅出,“上个月张家的驼队刚过黑风峡,二十三条汉子,连同五百匹蜀锦,全成了沙暴里的冤魂。更别提那些披着狼皮的蛮族,专挑商队落单时下手,割喉剥皮的手段比野狼还狠。” 帐帘突然被掀开,裹挟着刺骨的寒气,年轻的镖头正要开口争辩,却被头领布满血丝的眼睛钉在原地。头领缓缓转动腰间的短刀,刀鞘上镌刻的饕餮纹在火光下泛着幽光:“你们当辰王的虎狼之师是摆设?三日前的急报,他亲率铁骑在关外设伏,砍下的蛮人头颅堆得比烽火台还高。有这样的战神坐镇,何须我们这些商贾去趟浑水?” 案头的沙漏突然发出清脆的声响,头领伸手拨弄着漏下的红沙,声音愈发低沉:“别以为我不知道,总有人惦记着大漠里的油水。但辰王的规矩你们不是不清楚——朔州城墙上的瞭望哨连飞鸟都能数清,城门口的玄铁闸落下时,连苍蝇都别想溜进去。那些想在军城脚下玩手段的江湖人,坟头草都长了三丈高。”他忽然抓起案上的酒盏,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间溢出冷笑,“咱们走南闯北的,最该学会的就是识时务。” 沈蠡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如若阁主告知辰王你的真实身份,说不定辰王会应允。” 我神色一凛,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让辰王牵扯进江湖势力,不然只会让帝王对他更加猜忌忌惮。在辰王面前,我只是将军府的姑娘。” 沈蠡点了点头,又抛出一个难题:“阁主打算如何说服赫连侯爷?他跟辰王一样,行事作风铁血强硬。” 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我不打算直接与侯爷正面交锋,而是采用迂回之策。侯爷夫人穆歆将军,从她身上打开突破口。” 沈蠡眼睛一亮,忍不住拍手称赞:“阁主高明!”随后又笑着说,“那便没我什么事了。” 我思索片刻,“此事,卿栎出马比较合适。” 卿栎投身玲珑阁前,已是威震一方的女镖头,接过父亲衣钵,在江湖道上闯出赫赫声名。彼时,我着手组建商队,深知镖行与商道本就唇齿相依,便诚意邀她所在镖局加盟。她年长我三岁,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英气,与我相谈甚欢。 暮色如浓稠的墨汁,将蜿蜒的商队浸染得影影绰绰,那些晃动的人影与马队轮廓被暮色肆意揉碎,凌乱地铺陈在幽邃的林间。万籁俱寂,一道破空锐响如淬毒的利刃,瞬间撕裂空气。我本能地反手掷出藏于指尖的短刃,寒光乍现的刹那,便见林间一抹绯色身影被流矢惊起的马匹高高抛起,重重摔落在枯叶堆中,惊起簌簌落叶。 泛着幽蓝寒光的长刀挟着千钧之势劈面斩下,我足尖轻点,旋身避开锋芒,刀风擦着耳畔掠过,带起几缕碎发。刀锋与指尖刃相撞,迸溅出点点火星,我借力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翻转身姿,余光瞥见方才跌落的卿栎狼狈地滚入马队间隙,她发间的银簪在尘土飞扬中划出一道冷冽弧光,转瞬便隐没在混乱之中。 激烈的拼杀持续了半个时辰,夜色渐深,最后一名悍匪在我的攻势下瘫倒在焦黑的土地上,暗红的血渍缓缓渗入干涸的土层,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铁锈味。我转身,却见卿栎正坐在一截断木上,用撕碎的绯色裙摆包扎肩头的伤口。她纤细的手指灵活翻飞,须臾间便绕出利落的十字结,全然不见方才狼狈之态。 清冷的月光漫过她苍白的脸颊,为她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她沾着血渍的唇角却扬起一抹不羁的笑意,声线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调侃:“若不是你方才那招‘风卷残云’,我这只手怕是要成了林间野狼的腹中餐了。” 说罢,她抬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腕间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林间回荡。 子夜的账房被油灯晕染成琥珀色,烛芯爆开的火星溅在青铜灯台上。卿栎腕间银镯随着拨动算盘的动作轻响,九档算珠翻飞起落,如同暗夜中穿梭的星子。泛黄的羊皮纸被压在镇纸下,羽毛笔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细响,墨迹未干的数字工整排列。 议事厅里,新绘制的线路图正沿着案几缓缓铺展。她捧着青瓷茶盏款步而入,盏中武夷岩茶翻涌着琥珀色的涟漪,氤氲的热气将案头的铜镇纸都蒙上了层朦胧的纱。茶香与案头的墨香、檀木香融为一体,她鬓边别着翡翠簪,指尖残留着账簿上的墨痕,商队调度从容布局,目光扫过舆图时,眼中的光芒比罗盘的指针还要锐利。 卿栎脚步轻盈地走进屋内,脸上带着温和谦逊的笑意。随后,她款步走到一旁的梨木桌前落座,她从袖间取出一沓叠放整齐的情报,双手递到我面前,纸张微微泛黄,显然经过了不少辗转。 卿栎眼中透着精明干练,开口道:“阁主,侯爷夫人的底细已经调查清楚了。我思量,这位穆歆将军或许会是我们的关键突破口。依照你的计策,接下来就该让‘小神医’出面了。” 我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心中早有盘算,胸有成竹地说道:“依计行事,你且安排好后续事宜。” 第18章 突破困局 铁血将军,英姿柔婉。 几日后,在鄯州最繁华的集市上,卿栎身着一袭淡色锦缎长裙,裙上绣着精致的牡丹花纹,头上戴着一支镶嵌着珍珠的步摇,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晃动,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她手中拿着一把绘有山水的团扇,正悠闲地在摊位间穿梭,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那顶装饰华丽的轿子缓缓停下。 从轿子里走下的,正是侯府夫人穆歆。她身着一袭紫色织锦长袍,领口和袖口处绣着金丝线勾勒的云纹,腰间束着一条玉带,上面挂着一块温润的玉佩,尽显雍容华贵。 卿栎见状,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佯装不经意地朝着穆歆的方向走去。 “哎呀,实在对不住!”卿栎故意微微侧身,和穆歆轻轻撞了一下,而后连忙道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歉意。 穆歆并未生气,只是微微蹙眉,抬头看向她。 卿栎连忙笑着解释,言辞间满是俏皮与真诚,穆歆被她的活泼开朗所感染,渐渐露出了笑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卿栎八面玲珑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过片刻,便博得了穆歆的好感,两人仿若多年的老友一般相谈甚欢。 又过了几日,在侯府的花厅中,茶香袅袅。 穆歆与卿栎相对而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和茶点。穆歆轻轻抿了一口茶,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听闻姑娘来自玲珑阁,那阁中听闻有位医术高明的小神医?” 卿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脸上却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似是闲谈般说道:“将军也听闻过小神医?她呀,近日去西南采药了,算算日子,不日便会经过鄯州。” 穆歆一听,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喜,连忙问道:“不知姑娘可否为我引荐一番?我这身子,多年来寻医问药都不见好,听闻小神医医术了得,我实在是……” 卿栎面露为难之色,犹豫片刻后说道:“将军有所不知,小神医在江湖中名声在外,求医者众多,向来不是轻易应允看诊。不过将军既有此需求,我回去问问她的意愿,再给将军答复。” 穆歆听了,虽有些失落,但也觉得在理,只得点头应下。 数日后,我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头戴一顶斗笠,跟随西南商队缓缓进了城。城门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商队的伙计们吆喝着,搬运着货物。 卿栎早已在城门口等候,见我到来,连忙迎上前来,带着我前往侯府。 侯府朱红色的大门气派非凡,门口的石狮子威风凛凛。入了侯府,庭院深深,假山池沼错落有致,花草树木郁郁葱葱,我们沿着曲折的回廊前行。 穆歆的身世,此前卿栎已详细调查过。她的父亲原是老侯爷的副将,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最终战死沙场。老侯爷念及旧情,将年幼的穆歆接入侯府收养。老侯爷夫人待她视如己出,关怀备至。在侯府的岁月里,穆歆耳濡目染,对行军打仗之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凭借着自身的聪慧与努力,她也进入军中,成为了侯爷赫连衿的得力副将。 赫连衿与穆歆自幼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赫连衿对这个养在府中的妹妹情愫暗生,早早便向父母表明心意,待两人到了适婚年纪,便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成为了众人眼中艳羡的佳偶。 然而,命运却对这对夫妻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在一次激烈的战役中,穆歆不幸被流箭射中,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已有一月身孕。这场意外导致她流产,身体也因此伤了根本,此后多年四处求医,却始终未能再怀上孩子。侯爷赫连衿心疼爱妻,并不在意子嗣之事,时常安慰夫人,让她放宽心,大不了将来从同宗族里领养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可穆歆心中始终有个执念,她渴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和侯爷的孩子,这份渴望在心底扎根,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烈。 我踏入侯府,一路观察着周遭的环境,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卿栎在前引路,神色恭敬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机敏。 见到侯爷夫人穆歆时,她正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手中摆弄着一枝新开的海棠花。她面容姣好,只是眉眼间的愁绪如同这春日里化不开的雾霭。“小神医,可算把你盼来了。”穆歆起身,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微微欠身行礼,而后示意她坐下,为她把脉。指尖触上她脉搏的瞬间,我便察觉出那紊乱的脉象,气血亏虚,宫寒之症极为严重。“夫人这病,确实棘手,但并非无药可医。”我缓缓开口,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穆歆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真的吗?小神医若能治好我的病,侯府必定重重酬谢。”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转头看向卿栎:“准备笔墨,我先开一副方子,夫人按时服用,待调理半月后,我再来复诊。” 卿栎随侯府下人去取笔墨。 穆歆像是忽然被某根记忆的弦触动,侧身看向我,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问道:“早听闻小神医来自玲珑阁,这玲珑阁在江湖之中到底经营何种营生?” 穆歆不亏为将,在打探我的虚实,或者说她也在试探玲珑阁。 我波澜不惊,语气平和地回应:“我并非阁中人,只是与阁主交好。阁主听闻夫人身体抱恙,便嘱托我前来为夫人看诊。” 此前,卿栎已告知穆歆,玲珑阁主做药材生意,以鄯州作为中转站,将西南地区的珍稀药材销往帝都。 穆歆轻轻颔首,若有所思,眼神里闪烁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恰在此时,卿栎回来,手中捧着笔墨。我伸手接过,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开始书写药方。一边写,一边仔细地向穆歆嘱咐用药的各类注意事项,从药材的煎煮火候,到每日服用的时间和剂量,无一遗漏。 待我搁笔写完,穆歆双手接过药方,眼睛紧紧盯着那几行字,反复端详,试图从中窥探出一丝别样的玄机。 我心里清楚,这药方不过是调理妇人身体的常见方子,针对穆歆的身体有所调配,若拿去询问其他大夫,也挑不出任何毛病。然而,为了突显玲珑阁的实力,此刻我不得不暂且卖个关子。 几副药下去,穆歆的病情有了明显的起色,她对我的信任也随之更进一步。再次踏入侯府时,远远便瞧见她亲自迎了出来,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感激。 待为她再次诊脉后,我微微停顿,神色郑重地说道:“夫人的身体有了起色,西南之地有一种奇药,名为雪参,对女子宫寒之症有着奇效,与夫人的病况极为对症。” 穆歆听闻,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喜,紧接着,她立刻转头看向卿栎,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又有几分试探,问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玲珑阁可否帮忙寻来?价钱不是问题。” 我心中暗自思量,这穆歆果然心思缜密,看似不经意的一个请求,实则是在暗暗试探玲珑阁的能力和诚意。 卿栎闻言,微微拱手,神色坚定地应下:“阁主曾言,为将军医治之事,凡所应允。雪参生长环境极为苛刻,采摘不易,不过玲珑阁愿意一试。” 从侯府出来,卿栎脸上满是担忧之色,刚一走出侯府大门,便忍不住开口:“阁主,这雪参……” 我抬手轻轻打断她的话:“雪参之事我自有安排,穆歆这关算是过了一半。” 回到玲珑阁,我径直找到沈蠡,让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西南雪参。看着那株珍贵的雪参,我心中已有成算。这雪参,再配合我的药方和针灸,穆歆的病必定能痊愈。 古话说得好,要先取之必先予之。只有获取穆歆的绝对信任,才能借助她在侯爷面前美言,让玲珑阁在鄯州稳稳地占据一席之地。 自穆歆经我悉心调理,身体逐渐恢复康健后,没过多长时间,便传来了她怀有身孕的喜讯。 在她孕期的这段日子里,卿栎不辞辛劳,亲自带着我为穆歆所开的安胎药,频繁前往侯府探望。每一次去,卿栎皆是满脸关切,嘘寒问暖,言语间尽是真诚的关怀,那体贴入微的模样,让穆歆心里满是感动。 时光流转,转眼间十月过去了,穆歆在侯府顺利诞下了一位小公子。那一刻,整个侯府瞬间沉浸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氛围之中。府内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下人们往来穿梭,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穆歆在经历了这一番辛苦后,看着怀中的孩子,满是幸福。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对卿栎的感激之情更是愈发深厚。 而卿栎,本就生性善良真诚,对待穆歆也是同样付出真心,二人你来我往,情谊愈发深厚。 彼时,玲珑阁在鄯州城中的各项事务日渐繁杂,我便将其交由卿栎打理。她接手后,将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而穆歆深知玲珑阁的本事,在她的积极劝说之下,侯爷最终也认可了玲珑阁在这鄯州城中的存在。 卿栎心思细腻,以玲珑阁主喜爱云游四海、行踪不定为由,巧妙地推脱了阁主需要现身的事宜。 穆歆本就有着江湖儿女的豪爽脾性,与卿栎相处起来,只觉格外投缘,两人无话不谈。日子一长,穆歆更是主动提出要与卿栎义结金兰,结为异姓姐妹。 卿栎听闻,既惊喜又有些惶恐,毕竟这是莫大的荣幸。她虽满心欢喜,却还是先来问询我的意思。 我思索一番后,说道:“我们在鄯州城中立足,平日里与侯府的往来,虽说多少有些生意上的互利,但一切皆是光明磊落。就比如,月初与侯府账房核对绸缎赋税时,那些码得齐整的账本,连墨渍都规规矩矩落在边角。这般坦荡磊落的往来,倒让鄯州城那些揣度的流言显得可笑。若你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与穆歆结交,应下她便是,不必过多顾虑。” 卿栎听了我的话,心中有了底,欣然接受了穆歆的提议。 第19章 夜昙之毒 极北荒原,夜昙盛放。 鄯州城内,时疫突如其来,来势汹汹,城中的大夫们面对这棘手的病症,一时之间竟无计可施。全城戒严后,疫情虽有所控制,但每日都有病发者死去,甚至连医者都未能幸免。 老郎枯瘦的手指捏着银针悬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榻上的妇人脖颈肿得发紫,溃烂的皮肤下爬动着暗红纹路,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鸣…… 城西疫病隔离区的火把明灭不定,能听见木板摩擦的吱呀声——那是抬尸人在搬运新收的尸体。远远望去,整片区域恍若漂浮在黑雾里的鬼市,焦糊的艾草味混着尸臭,化作黏腻的瘴气。巡城的校尉和士兵们用浸过艾草的布巾捂住口鼻。 侯府夫人穆歆将军心急如焚,她对卿栎已然绝对信任,无奈之下,她恳请卿栎务必请小神医前来鄯州,以解这城中燃眉之急,治病救人。 彼时,我随沈蠡进了西南,经由他牵引从苗族蛊女手中寻得一味珍贵药引——蛊虫。以自身鲜血喂养,能控蛊虫为我所用,可解百毒。我曾在师父所著的医书中见过此物,便托沈蠡帮我寻觅。 沈蠡劝解道:“阁主,那物虽有奇效,但承它之人必受等同代价,得不偿失。” 我轻叹:“日后我有用处。” 若非必须,我也不愿触碰此蛊虫。我游走于大漠,曾见识过大漠巫医的毒,确实棘手难解,而他们的毒溯源最早承袭于西南,我便不得不从苗族中获寻。 我:“蛊女索取的珍奇药石已给,她可答应?” 沈蠡:“蛊女答应了。只是,阁主是否再考虑考虑,那蛊虫异常凶险。” 我:“我们去取。” 滇南密林蒸腾的雾气裹着腐叶气息,在林中缭绕不散,沈蠡的马灯在雨林中晃出一团昏黄。脚下腐叶突然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借着微光,无数猩红复眼在藤蔓后若隐若现,恍若千盏鬼火。 岩壁上垂落的紫色藤蔓间,几点幽绿磷火忽明忽暗——那是苗族蛊女豢养的引蛊虫,正如师父医书中记载,是形如指甲盖大的甲虫。 “阁主当心。”沈蠡突然拽住我的袖口,刀刃精准劈落斜刺里窜出的一条竹叶青。蛇尸坠地瞬间,无数银线般的蛊虫从蛇腹钻出,在腐肉上织出流动的银色网纹。 沈蠡解下腰间竹筒轻晃,青竹碰撞声惊起林间夜枭,震落的露水混着腐殖质气息扑面而来。藤蔓深处传来铜铃叮当,苗族蛊女哼唱的古老歌谣,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幽冥深处飘来的催命符。她赤足踏过湿滑苔藓,银饰碰撞声与哼唱的古调纠缠成诡异的韵律。 蛊女掌心托着漆黑陶罐,罐口蒙着浸血的麻布。当她揭开的刹那,浓烈腥气混着曼陀罗花香扑面而来,密密麻麻的虫蛊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幽蓝,像一锅沸腾的水银。 我瞥见陶罐边缘凝结的暗红血痂,突然想起师父医书上记载:“蛊虫噬血认主,饲之五日方成。” 我以匕首在腕上划了一道口子,任由鲜血滴入瓮中。蛊虫群突然沸腾成漩涡,虫王逆着血线游来,在我伤口处咬出细密齿痕。剧痛从骨髓深处炸开,恍惚间似有千万根银针穿透血脉,眼前的雨林开始扭曲变形。我尝到了舌根深处的甜腥,仿佛有千万条细小的丝线,正从心脏向四肢百骸蔓延。而记忆里大漠巫医黑袍翻飞的身影却愈发清晰——那些以尸油为引、混入沙蝎毒的诡谲毒阵,唯有这以血为契的蛊虫,方能破那无解之毒。 沈蠡猛地攥住我手腕,将我按在潮湿的树干上,他眼底映着我扭曲的脸:“忍住!莫让蛊虫攻心……” 良久,我攥紧逐渐冰冷的手腕,看金芒顺着血管蔓延。师父以百草孕养我的体制自是百毒不侵,如今身体慢慢融合了这苗族的蛊虫之毒,于我虽凶险万分,但裨益有佳。蛊虫已然认主,被置于一个小陶罐中,日后需用,以血饲之方可。 在疫情刚刚爆发之时,我与沈蠡才入了鄯州城。我将防疫之策告知卿栎,由她转述给侯爷。 赫连衿不愧是领军之人,执行力极为迅速,整个鄯州城俨然进入了军事化管理状态。西北军迅速行动,封锁了城区,严令全城百姓居家不得外出,以艾草熏染。同时,街道上被士兵们用石灰水仔细浇洒,以此消毒,这般雷厉风行的举措,倒是努力将疫情控制在了初始爆发的城西区域。 赫连衿对卿栎献策之举颇为欣赏,又得他夫人的举荐,允许卿栎协助穆歆统管城中防务。 而我,这段时日一直潜伏在城中,对这突如其来、令人费解的疫情展开调查,如今也算是有了一些眉目。恰在此时,侯爷差人来请“小神医”,我便顺势堂而皇之进入侯府,与众人商讨这关乎全城安危的大事。 踏入侯府正厅,赫连衿这位威名远扬的侯爷,此刻正端坐在正厅的主位之上。他身着一袭深色长袍,衣摆处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低调之中彰显着尊贵与不凡。领口和袖口处,细腻的白色绒毛若隐若现,为他冷峻的气质添了几分柔和。他的身形高大挺拔,即便坐着,也能让人感受到那与生俱来的威严。宽阔的肩膀仿佛能扛起千钧重担,腰杆笔直,如同一棵苍松,坚毅而不可撼动。一举一动间,尽显久经沙场的将帅之风,沉稳且有力。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我已从医师那里详尽了解了病情,如今,我怀疑这并非是时疫,而是中毒。”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惊,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唯有赫连衿,脸色丝毫未变,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波澜不惊。他微微挑眉,问道:“小神医何出此言?” 我不慌不忙,条理清晰地说道:“此毒产自漠北荒原极地的一种植物,名为‘夜昙’,因它只在夜晚开放,故而得名。中毒之症与普通时疫极为相似,患者会出现呕吐、高烧,身体痉挛、溃烂等症状。但其中不同之处在于,几经多日病痛折磨,病入膏肓的身躯临死之前会产生幻觉,且因人而异,每个人所见皆不相同,所催生的皆是人心底最恐惧的一幕。所以,那些因中毒而死之人,目眦欲裂,死状可怖,七窍之中皆有鲜血流出。这些情况,城中治疗时疫的大夫都详细记录在册,侯爷可随时过目查证。” 话音刚落,卿栎便适时地递上了城中大夫关于此次疫病的医案。 赫连衿目光落在医案之上,片刻后,再次看向我,问道:“小神医见过此物此毒?” 我坦然回应:“未见过!此花生长在漠北荒原,我从未去过那里。此毒,之前我也从未遭遇过。” 赫连衿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追问道:“那小神医是如何判定?” 我答道:“我曾在师父所著的《百草集》中见过关于它的详细描述。” 赫连衿听后,面露不悦之色,语气中带着些许严厉:“小神医便这般武断,仅凭书中描述就下判断?” 我赶忙解释:“所以还需侯爷准许我进入城西疫区,亲自察看存活的患者,唯有如此,方能准确断症。” 赫连衿听闻此言,顿时陷入了犹豫之中。毕竟,放一个健康之人进入已经封锁的疫区,实在是太过危险,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就在这僵持之时,穆歆站了出来,急切说道:“侯爷,小神医的医术我信得过,如今想要解除鄯州城的困境,恐怕只能走这步险棋了。” 赫连衿看着自己的妻子,沉默片刻,最终微微颔首,同意了我的请求。 城西虽笼罩在疫区的阴霾之下,却在西北军严明有序的管控中维持着难得的秩序。疫情初起时,如汹涌浪潮般迅猛,城西半数居民在短时间内接连染病,数日后相继离世,哀嚎声与悲泣声在街巷间回荡。 赫连衿当机立断,迅速调兵布控,铁灰色的封锁线将城区层层围住,两名医师主动请缨进入该区域救治。染病者依病况轻重被分置不同房间,每一间房门都贴着标注病情的黄纸,已逝去的患者则被送往城外的空地,在冲天火光中化作灰烬。 西北军的士兵们手持登记簿,细致记录着城西所剩居民的每一项物资需求,米面粮油、被褥草药,皆由外源源不断地运送进来,硬是将这场肆虐的灾难势头生生遏制。 其实时疫在各城镇中爆发并非首次,各城官员将领对此类危机早有应对之策。然而此次夜昙之毒极为刁钻,中毒者症状因人而异,可一旦无药可解,终究难逃死亡的命运。 在驻守城西多日的医师引领下,我踏入那弥漫着药味与腐气的病患房间。昏暗的烛光下,病患们或躺或卧,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一片惨状中,我敏锐地发现了两个中毒较浅之人——他们虽面色苍白,却未现濒死之态,双眼偶尔还能透出一丝清醒的光芒,这极有可能是服用了定量解药的缘故,使得症状缠绵,既不见好转,却也暂时保住性命。 我以查看病情为由,为屋内所有病患把脉。指尖触及脉搏的瞬间,或微弱如游丝,或杂乱无章,唯有那两人脉象虽虚弱,却仍存一丝规律,这更加笃定了我的判断。若非经年钻研毒理的医师,极易被时疫表象蒙蔽。 既然并非传染性时疫,我即刻带着城区医师返回侯府。 第20章 时疫破解 毒计破解,玲珑进驻。 踏入侯府厅堂,我将调查所得与大胆猜测如实向侯爷陈述。 经医师补充介绍,那两名症状较轻的病患竟是邻居——六十岁的老王,在街边摆着面摊营生;三十岁的尼撒,带着大漠域外的形貌,几年前迁徙至此,靠着帮人打零工度日。可惜他的妻儿没能逃过这场劫难,在时疫中病故,尸体已按规制统一焚烧。 “依我看,尼撒极有可能将毒下在了城西的水井之中。”我神色凝重,“唯有如此,才能令大量居民中毒。而西北军严控后,城中一应饮食借自外运入,不再饮用城内的水,疫情便控制住了。整个鄯州城戒严,居民不得随意出入,城中的饮用水由军士看护,便断了有人再次投毒的可能。” 赫连衿眉头紧蹙,如刀刻般深邃,他目光如炬,一针见血地指出:“既然尼撒握有解药,为何不救自己的妻儿?反倒任凭他们病死,却独独救下邻居?” 我沉思片刻,分析道:“如今尸体尽焚,已难查证真相。或许他的妻儿在疫情爆发前便已离开城西,又或者他们仍藏在城中某处……” 赫连衿沉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扶手,显然心中也在思索同样的可能,谋划着如何搜寻尼撒妻儿的下落。 卿栎眸光闪动,立刻接话:“侯爷,我大胆猜测,尼撒妻儿或许是遭人挟制。他与老王平日往来频繁,情谊深厚,实在不忍见老王死于非命,这才暗中施救。以他甘愿冒险救老王的举动来看,下毒之事,恐怕另有隐情。” 我心中暗自赞同,不着痕迹地向卿栎投去赞赏的目光。只是在赫连衿面前,我不便表露过多。 赫连衿沉思良久,忽然一拳重重砸在桌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传令四方馆属,彻查近日持通关文牒进城,登记为单人,却在疫情期间于客栈或民居登记为三人,尤其要留意带着孩童的可疑人员!” 副将抱拳领命,匆匆离去。 一旁的医师上前一步,拱手道:“侯爷,我与城西老王相识多年,他为人热忱,平日里没少帮衬街坊邻里。不如将实情告知于他,借他之口劝说尼撒。只要尼撒愿意配合,揪出幕后黑手,这场危机便能迎刃而解。” 赫连衿微微颔首:“此计可行,此事便交由你去办。绝不能让幕后之人继续为非作歹。”说罢,他转头看向我,目光中带着期许,“小神医,解药之事,可有眉目?” 我坦然回应:“需取关外一种白色蓬草,焚烧成灰,再搭配几味药材熬煮,将草灰融入药汤之中,让中毒者服下,便可药到病除。” 话音刚落,穆歆便主动请缨:“我亲自带队采药,调配解药一事交给我,我定全力协助小神医。” 赫连衿神色稍缓:“有劳夫人!” 众人眼中皆燃起破局的坚定光芒 ,一场与幕后黑手的博弈,已然拉开帷幕。 众人兵分多路展开周旋。 医师与老王轮番上阵劝说尼撒,前者言辞恳切,后者声泪俱下。 老王哽咽着拍尼撒的手背,“若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早就给阎王爷当柴烧了。”老王字字句句直击人心,恳请尼撒莫要让满城百姓深陷水火,相信此番举动必有隐情。 尼撒喉头剧烈滚动,青筋在脖颈突突跳动。 医师适时递上茶水,“侯爷治军严明,最是体恤百姓,有难处说出来,总还有转圜余地。你既在鄯州城安了家,便是希望过安稳日子的。” 在二人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尼撒终于卸下防备,泪流满面道出苦衷。原来他本想在鄯州安稳度日,无奈不久前域外来了一批人绑架了他的妻儿,他遭歹人胁迫,为保家人平安,才被不得不行事。 得到尼撒供出的线索后,四方馆从属迅速锁定几个可疑目标,并上报了侯爷。 西北军的密令如暗夜潜流般悄然扩散,鄯州城的街巷在暮色中笼着一层肃杀。赫连衿立在烛台前,光影在他紧绷的下颌线跳跃,指尖重重叩击着标有可疑人住所的地图:“这几处重点布防,务必做到滴水不漏。”西北军悄然布防,将几处嫌疑人住处围得水泄不通。 卿栎带领玲珑阁中好手协同西北军行动,解救尼撒的妻儿。 只见军阵如铁桶般层层包围挟持尼撒妻儿疑犯的处所,精锐将士悄然潜入。待时机成熟,武艺高强的士兵发起突袭。当士兵如鬼魅般翻过院墙的瞬间,屋内突然传来孩童的哭喊。 那要犯满脸狰狞,将孩子死死箍在胸前,剑抵在幼嫩的脖颈上:“都别过来!否则我让这小畜生陪葬!”妄图胁迫西北军就范。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卿栎的瞳孔骤然收缩,瞅准对方分神瞬间,如惊鸿般冲上前,将孩子护在怀中。 千钧一发之际,单臻的身影如黑色闪电般掠过,挡在了卿栎身前,替她承下致命一剑。剑锋入肉的闷响刺得人心颤,鲜血如绽开的红梅,迅速染红了单臻的衣襟。 待军士们一拥而上制服要犯,那恶徒竟咬破藏在齿间的毒囊,一口黑血喷出,气绝身亡。 卿栎将孩子塞进赶来的妇人怀中,转身时裙摆扫过满地狼藉。她心急如焚地看向单臻,眼中满是担忧。 “单公子!”卿栎踉跄着扶住单臻,苍白的指尖沾满温热的鲜血。 单臻强撑着扯出一抹笑意,却在剧烈咳嗽中吐出黑血,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我提着药箱进房间时,正撞见单臻疼得蜷起手指,却仍笑着对卿栎说:“不碍事。” 银针扎入穴位的瞬间,单臻额角青筋暴起,却死死咬住下唇。经诊断,他所中之毒虽凶险,却也有方可解。一剂解药下肚,黑血尽数吐出,伤口处重新流出鲜红血液,总算脱离危险。只是背部伤口颇深,需静养半月方能痊愈。 此后,卿栎每日悉心照料,亲自为他换药包扎。单臻表面故作痛苦,实则暗自窃喜,甚至悄悄央求我设法延缓伤口愈合,只为能多些时日享受美人相伴的甜蜜。 念及他父亲曾对我有传道授业之恩,我虽哭笑不得,却也只好配合他胡闹。卿栎似乎察觉到其中蹊跷,却不点破,依旧尽心照顾。 随着危机解除,鄯州城重见天日,灿烂的阳光驱散阴霾,将温暖洒遍城中每一个角落。 而在单臻所住的小院里,卿栎正细心地为他换药,指尖轻柔得如同春风。单臻夸张地龇牙咧嘴,眼中却藏不住狡黠的笑意,伤口的刺痛被心底的甜意冲淡,连带着西北的风沙都变得温柔起来。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欢喜冤家,不禁摇头轻笑——或许,这便是历经风雨后的别样温情吧。 西北的风裹着砂砾撞在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赫连衿站在城楼上俯瞰,四方馆递来的密报在掌心捏出褶皱——潜伏在鄯州城中的细作,被尽数抓获。但此次出力最多的,却是玲珑阁。 檐角悬挂的鎏金铜铃被穿堂风掀起,八棱铃身刻着的云雷纹在月光下流转,撞出清越的声响。赫连衿摩挲着手中泛黄的密报,烛火在羊皮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晕,将“玲珑阁”三个字映得忽隐忽现,恍若这个神秘组织本身,游离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界。 江湖传言,玲珑阁主手下人才济济。 最负盛名的小神医常年栖身药庐,曾有域外巫医带着蛊毒高手前来挑战,却见小神医指尖翻飞,银针如蝶翩跹,三炷香的功夫便让奄奄一息的患者面色转红。自此,巫医留下信物,约定永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能工巧匠们更似身怀天工秘术。他们白日里混迹市井,以修补瓦当、锻造铁器为掩饰。青铜水准仪折射出冷冽光芒,他们用混着糯米浆与朱砂的特制夯土加固城防,那些看似普通的砖石缝隙里,实则暗藏淬毒的倒刺机关。 而最令人胆寒的暗影杀手们,总在子夜时分化作流动的墨色。他们手中的兵刃,既能无声无息缠住猎物脖颈,又能瞬间化作利刃。传闻曾有人在府邸熟睡,次日清晨,枕边赫然插着半支沾血的玉簪,而院墙内外三十六个守卫,竟无一人察觉异常。 至于那遍布天下的商号,门楣上的“玲珑”二字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当夜幕降临时,掌柜们会将算盘珠拨成特定的组合,柜台下的暗格便会弹出密信。绸缎庄里看似寻常的蜀锦,夹层里可能藏着重要情报;香料铺飘出的龙涎香中,或许混着特制的**散;海运的大船上满载着奇珍异宝……这些商号每日吞吐的金银,足够支撑鄯州城半年的军需,却无人知晓,那些满载货物的马车船只,究竟驶向何方。 铜铃再度轻响,赫连衿望着窗外浓稠的夜色,忽觉那铃声里似藏着无数秘密,在风里辗转,飘向那神秘莫测的玲珑阁。 倘若能得玲珑阁相助,鄯州城的防御体系必将固若金汤,外敌来犯也能从容应对。就如此次疫情,必然是大漠部族有所动作的前兆。 然而,赫连衿的眉峰又紧紧蹙起。这玲珑阁主始终蒙着神秘面纱,无人知晓其真实身份与目的。贸然引入这股神秘力量,究竟是福是祸?万一其中暗藏玄机,只怕会引狼入室,将鄯州城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烛火摇曳间,侯府议事厅内弥散着一层凝重的气息,将领、官员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赫连衿握着狼毫的指节微微发白,案牍上的文书已被朱砂批注得密密麻麻,可关于玲珑阁入驻鄯州城的密函,却始终未落下半分朱批。 窗外忽有夜枭长鸣,惊碎了他的沉思。他摩挲着密函边缘,最终将其收入檀木匣中。“传令下去,密切关注玲珑阁动向。”他沉声道,“待局势明朗,再做定夺。” 烛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映照出他眼底的慎重与犹疑,这场关乎西北安危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檐角铜铃在夜风里轻晃,我摩挲着青瓷茶盏的裂纹,将赫连衿欲言又止的神态在脑海里反复咀嚼。我深知,若想让这位铁血侯爷真正敞开怀抱接纳玲珑阁,仅凭这些浮光掠影的示好还远远不够。 待尘埃落定之时,赫连衿自会明白,这看似相悖的道路,终将殊途同归,指向那片我们共同守护的万里晴空——鄯州城安祥泰宁。 第21章 漠西雅丹 雅丹石城,破局关键。 苍黄的天穹下,戈壁滩如同被岁月揉皱的青铜巨毯,裸露的砂砾在烈日炙烤下泛着刺目的银白。砂砾间偶有棱角分明的玄武岩凸起,表面布满蜂窝状风蚀坑,像极了锈蚀的青铜铠甲残片。 远眺处,连绵的沙山起伏如凝固的海浪,棱脊上跃动着金红的光焰,当狂风掠过,沙粒便顺着陡坡簌簌滚落,细沙与粗砾碰撞出层次分明的声响,宛如千万把竖琴同时拨动,呜咽的古调裹挟着大漠独有的苍凉,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 戈壁深处,枯立的胡杨以扭曲的姿态直指苍穹,树皮皲裂如石化的鳞片,虬结的枝桠布满岁月啃噬的沟壑,有的枝杈断口处凝结着琥珀色的树脂,在阳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晕。 胡杨脚下,灰褐的骆驼刺蜷缩成球状,针状叶片上凝结的盐霜泛着细碎冷光,每当夜幕降临,这些盐晶便会吸附水汽,在叶片表面凝结成晶莹的露珠。 暮色漫卷时,孤烟从地平线缓缓升起,笔直的烟柱与浑圆的落日构成奇妙的构图。几只沙蜥踏着滚烫的沙地疾行,留下转瞬即逝的涟漪状足印,旋即又被新的流沙抚平,仿佛从未存在过。 漠风裹挟着砂砾掠过,我倚着歪斜的胡杨树干,看第十次日头沉入赤色天际。 尚好,沈蠡熟悉漠西这一带,曾带领商队行走,知道在哪能补充水源。 沈蠡不解问道:“阁主究竟想要找什么地方?” 砂砾在滚烫的日轮下折射出刺目光芒,我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龟裂的沙原上,靴底碾碎的盐晶簌簌作响。 我:“不知,找到了才知道。” 极目远眺,那片被称作绝域的荒原尽头,墨色云霭与铅灰天际交融,那里是冻土盘踞的幽冥之地。千万年寒冰凝结的冻土如黑色铠甲,纵横交错的冰缝中渗出幽蓝霜气,将方圆千里凝成一座天然冰窖。蛮族惯于马背上劫掠绿洲,他们对那片冰原敬而远之,连最骁勇的骑兵都不敢踏入。 蛮族各部族若要撤离,必然会沿着疏勒河故道西进,那里的雅丹地貌能遮蔽行踪,过了风侵噬的漠西地域,再走上几天,便是一片原始森林,足够他们养精蓄锐。而我,绝不能让他们跨过雅丹。 这雅丹石城,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 单臻踢开脚边的碎石,“那我们就这般漫无目的的找下去,那要找到何年何月?” 卿栎垂眸系紧斗篷的系带,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你不乐意,可以回去!” “我乐意!”单臻三步跨到她面前,“只要是和卿卿在一起,去哪我都乐意。”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扑簌簌落在卿栎泛红的耳尖。 “说了不许叫我‘卿卿’。”卿栎后退半步,靴跟碾碎沙地上的骆驼刺,“只有阁主可以。你不许!”她攥紧腰带,指节泛白。 两人剑拔弩张的对峙中,我悄悄往沈蠡身边挪了挪,问:“之前,养伤的时候,他们不是好好的,怎么现在天天吵?” 沈蠡眼角带笑,“有时,俩人吵也是一种情趣。”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单臻夸张的哀嚎。 我望着纠缠的两道身影,忽然心生一计:单叔找卿栎当儿媳也是不错的,能管得住单臻。 沈蠡的目光越过自家阁主,望向漫天星子,心想:阁主和辰王却吵不起来,恐怕是湘王有情,神女无心。阁主于男女之事,确实后知后觉。 或许正如这大漠,越是荒芜之处,越藏着汹涌的暗流。 踏入雅丹地貌,恍若坠入被时光封印的魔幻迷宫。千万年的风刃裹挟着砂砾,近乎偏执将岩层反复削刻、重塑,将土丘与岩层塑造成千奇百怪的模样。有的如昂首嘶鸣的骏马,鬃毛在风中飞扬;有的似威严耸立的佛塔,层层叠叠,表面布满风蚀形成的孔洞,宛如岁月留下的佛珠;还有的宛如列队出征的舰队,在天地间浩荡前行。 赭红与土黄交织的岩壁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沟壑,如同岁月镌刻的纹路。这些沟壑宽窄不同,深的地方能藏住一个人,浅的则如发丝般纤细,每一道都是风沙侵蚀的印记,无声诉说着沧海桑田的变迁。 狂风呼啸而过,在这些奇特的地貌间穿梭回旋,时而掠过狭窄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哨声;时而灌进巨大的空洞,形成低沉的轰鸣;似远古的低语,又似神秘的歌谣。 当夕阳西下,橙红色的余晖洒在这片土地,光影交错间,雅丹地貌更显雄浑苍凉,宛如一幅气势磅礴的天然画卷,令人心生敬畏。余晖斜斜地洒在高低起伏的土丘上,光影在沟壑间游移,时而照亮一处尖顶,时而投下一片阴影,随着太阳的缓缓下沉,宛如一幅不断变幻的画卷,雄浑中透着苍凉,壮丽中藏着神秘,令人震撼。 烈日当空,滚烫的沙砾在脚下发烫,我终于停下脚步,目光扫过眼前这片隐秘之地。四周岩壁高耸,中间是一条蜿蜒的狭道,像极了天然的牢笼。脚下三百丈处,干涸的河道像条被抽去脊骨的巨蟒,两侧峭壁犬牙交错。 我捡起块棱角锋利的碎石,在沙地上划出半圆:“看这地形,只要封住谷口,便是十面埋伏的死地。” 沈蠡摘下腰间的水囊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眼神里满是惊喜:“阁主,此地当真绝佳!只是这九曲回肠的地形,若有人误入,怕是转上三日三夜都出不去。” 我伸手抚摸着粗糙的岩壁,指尖能感受到岩石上细密的纹路。“无需他们深入。”我指向高处凸起的几块巨石,“在那里设下五十名弓箭手,再备足火油、草垛,一旦敌军踏入,这里便会化作烈火炼狱。” 卿栎蹙着秀眉问道:“这些战略部署,需要提前告知侯爷吗?” 我摇头轻笑,“不必。赫连衿征战多年,心思缜密,你只需带他来此,以他的谋略,自会明白其中奥妙。” 单臻却皱起了眉头,提出疑虑:“可敌军也不傻,未必会乖乖走进这条死路。” 我望向远处,语气笃定:“赫连侯爷用兵如神,他若铁了心要将敌人逼入绝境,自会设计诱敌。这一路他走过,行军路线便会谋划于胸。” 沈蠡的眼角眉梢投下锋利的阴影:“北境是主战场,阁主若借西北军的铁骑截断蛮族退路,来年开春,草原上连狼嚎都听不见了。” 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披风,恍惚间似有金戈铁马之声穿透耳膜:“此役若胜,蛮族的马蹄声将沉寂三十年。” 沈蠡顿时来了精神,“届时商队能沿着丝绸之路出关,那将是一番热闹景象。我又可以畅游大漠了。” 单臻骨节发出清脆声响:“阁主倒是胸有成竹,莫不是连军报都提前看过了?” 我:“不过是推演时局罢了。” 话音未落,单臻已嗤笑出声,显然他就觉得我不过是在纸上谈兵。 卿栎“嚯”的飞踹他一脚,不悦道:“阁主就有这般谋略和气魄!” 单臻连忙附和:“卿卿说得极是!”他为了讨卿栎欢心,违心之言张口就来。 三日后,鄯州城的夜幕刚刚降临,卿栎便快马加鞭赶到侯府,单臻陪伴她身侧。赫连衿得知消息后,连盔甲都未换全,便点齐亲信,连夜出城。他安排夫人穆歆守城。 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卿栎带着一行人穿过荒漠,几日后终于抵达那处隐秘之地。 赫连衿仔细查看着地形,他的眼神时而扫过陡峭的岩壁,时而望向狭窄的谷口,嘴角渐渐扬起一抹笑意:“好!真是天助我也!”他立刻叫来副将,指着石缝吩咐:“必要时,多备火油藏在此处,待敌军一到,便是他们的葬身之地。以草垛覆盖火油坛,底下暗藏引火硫磺。” 这时,卿栎上前一步,轻声说道:“侯爷放心,火油玲珑阁自当备好,您随时可取。” 赫连衿闻言,眼中闪过惊喜,忍不住拍手称赞:“玲珑阁果然名不虚传!此番助我大忙!”突然,他转头看向卿栎,眼中带着疑惑,“卿栎姑娘,恕我冒昧,观你行事作风,不像是深谙兵法之人,是如何发现此地的?” 卿栎微微欠身,如实答道:“并非我发现,而是我家阁主游历大漠时偶然寻得,特意让我带侯爷前来。阁主说,侯爷见多识广,定会有应对之策。” 赫连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欣赏之色:“你家阁主心思巧妙,不知可否有机会当面请教?” 卿栎掩唇轻笑,“侯爷放心,日后定有机会。” 单臻嘟囔道:“只怕你有眼不识泰山!” 赫连衿已转头忙着部署去了,并未听清这句话。 自此,玲珑阁终于赢得了赫连衿的认可,入驻鄯州城。 兵分两路,我与沈蠡策马疾驰在通往帝都的官道上。 梦境中,记忆犹深,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寒风如刀刃,将帝都的青砖灰瓦都削得棱角分明。北境暴雪封山,滴水成冰,官道上冻僵的马匹与车夫横陈如砾。军营中,许多将士因过冬物资迟迟未到,纷纷冻伤,更有甚者染上高热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穿透牛皮帐篷,高热昏迷的士卒额头烫得能烙熟面饼。兵员锐减,情势岌岌可危。 我需要为褚明晏解决这一难题。 抵达帝都后,沈蠡依计以富商身份周旋于军需处。他换上江南富商的云锦貂裘,折扇轻摇,叩开军需处大门。那官员眼窝深陷,指节因连日焦灼而泛着青白,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被烛火映得明灭不定。 “大人可知?”沈蠡指尖划过泛黄的舆图,金丝绣着的缠枝莲纹在烛光下流转冷光,“先发半数物资由船运至泽州,余下就地采买,水陆联运既不误辰王军令,又可免去车马劳顿之苦。” 官员喉结剧烈滚动,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案角铜镇纸。当三千两银票在桌案上发出清脆声响时,他浑浊的眼珠瞬间亮了,眼角的皱纹都笑得堆成了核桃。 那官员正为辰王限期送达物资的严令焦头烂额,面对我们提出的“分批运输”方案,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毕竟,只要在辰王回京前完成任务,他便可高枕无忧;若出了差错,自有押运之人顶罪。加之沈蠡承诺的三千两好处费,这笔交易一拍即合。 我特意叮嘱沈蠡,船队务必避开八月初十的岷江航线。因为这天,江面会毫无征兆地掀起诡异风暴,浪汹风疾,数十艘船只葬身江底。 我们的货船只装载半船物资,轻舟快行,赶在八月初九便抵达泽州。夜幕降临,货船悄悄停靠在隐蔽的野渡,众人迅速卸货,将石头装满船舱后,任其在江面随波逐流。待风浪平息,漂浮的残骸自会被官府当作事故上报。 与此同时,沈蠡再次找到军需处官员,言辞恳切地表示愿加急筹措损失物资,不过需追加费用。如此天灾,朝廷自然不会追究,官员乐得顺水推舟,既能交差,又能从中渔利。 数日后,北境军所需过冬物资如数运至军营。 交接完这单生意,沈蠡回到帝都,兴奋地向我汇报战果:“阁主好手段!这单生意我们净赚五万两,泽州仓库提前储备的物资折算差价又赚两万两,船运和车马费获利一万两。漕帮帮主得我们提醒避开风暴,船队无虞,特意送来五千两谢礼。相比之下,给官员的那三千两简直微不足道!” 我冷笑一声:“那三千两,他迟早要吐出来。” 见沈蠡满脸疑惑,我娓娓道来:“我让帝都医馆的人送去一副特制的壮阳药给那官员,以金线蛇毒为引,此药能让人□□。第一副收他三百两,再以采药艰难为由,第二副需提前预订,且远海方能捕获此蛇,价格自然昂贵,种种加起来将第二副药价抬至八百两。等他尝到甜头,必定欲罢不能。我已嘱咐拖延给药,不出数月,他定会按捺不住再次索药。” 沈蠡听罢,不禁拍手称绝:“高!实在是高!如此一来,他不仅要吐出所得,还得源源不断给我们送钱!” 夜色中,我们相视而笑。 沈蠡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茶盏,杯壁沁出的水珠在虎口凝成凉意。 他心想:自家阁主才十五岁,却已能将人心算度得通透——她垂眸时睫羽轻颤,抬眼便洞穿千里之外。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的举手投足间藏着超越年龄的凛冽锋芒,那是历经无数寒夜苦思才能淬炼出的智慧,与这年华的表象格格不入。她并非执着于庙堂风云,可北境烽烟与西北战事,皆在她的棋局中暗布玄机。说来奇怪,她对朝堂纷争并无太多兴致,却甘愿为辰王倾尽谋略。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布局,往往成为扭转乾坤的关键落子。在鄯州的治理上,她亦倾注心力——所到之处,守护一方安宁。 凛冽寒风裹挟着鹅毛大雪,将蜿蜒山路层层覆盖,皑皑白雪堆砌的山峦连绵起伏,似一道道天然屏障,阻断了褚明晏归往帝都的路途。这个春节,他只能在冰冷肃杀的军营中度过。每年除夕,无论父亲回不回将军府,他都会陪我一起过。 想到他在军营里抵御严寒的情景,我派了得力的属下日夜兼程,赶在大雪封路前,为他送去了暖和的冬衣;麂皮绒手套,指尖处特意做了加厚处理,想必再凛冽的寒风也无法侵袭他的双手;冻伤膏药,希望他用不上…… 第22章 血诏惊澜 血诏利刃,执棋波澜。 开年的风裹着温润的水汽掠过宫墙,将北境数月的霜寒尽数吹散。褚明晏勒马穿过朱雀大街时,檐角的冰棱正簌簌坠落,在青石板上绽成细碎的银花。他望着巍峨的城楼,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缰绳。这皇城,他既熟悉又疏离,若不是和南姝的约定,他此时不会归来。 城门口候着的大太监躬着背迎上来,拂尘尖还沾着未化的雪粒:“王爷,陛下在御书房候您许久了。” 褚明晏颔首,玄色大氅扫过鎏金门钉时,他回头望了眼将军府的方向,檐角悬挂的铜铃被风拨响,清越的声响里仿佛藏着某人的笑靥。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她的身边。 戌时,藤萝花架下的铜灯次第亮起。我倚着秋千架,指尖摩挲着酒盏边缘的缠枝纹。琥珀色的“桃花酿”在杯中晃出细碎的涟漪,恍惚间竟映出那人的眉眼。北风卷着紫藤花瓣掠过鬓角,远处传来更鼓声时,我将半凉的酒盏搁在石桌上,仰头望着墨色天幕上的残月。闭了眼,盘算着明日去王府看他。 原以为今夜褚明晏会留宿宫中,与皇帝秉烛夜谈。不想入夜后,他竟然到访将军府。 “知道我回了,夜深了还不睡,在等我?”熟悉的声线惊得我猛然睁眼,转身时,秋千绳发出吱呀轻响。 褚明晏立在花影深处,玄色蟒袍绣着金线云纹,他跨步上前的瞬间,我已借着秋千荡起的力道扑进他怀里。他的手掌带着塞外风沙磨砺的粗粝,却稳稳托住我的腰肢。衣袍间还残留着松木香,混着若有似无的硝烟味,随着旋转的动作将我包裹,轻放在石栏上。 石栏冰凉的触感从裙裾传来,我下意识收紧环住他脖颈的手臂,目光急切地掠过他,问道:“我为你备的冬日取暖物品,可适用?北境那么冷,你可有冻伤?” 他低笑着摊开双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灯笼下泛着冷白。我掰过他的手掌,指尖顺着虎口处的薄茧仔细摩挲,连指缝间都不曾放过。直到确认掌心连道裂痕都没有,才松了口气。 褚明晏却突然反握住我的手,将冰凉的指尖捂进他温热的掌心:“谢谢你的冬衣和手套,还有冻伤膏……”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指节,“都分给兄弟们用了,我可是一点没擦。兄弟们可羡慕了,说我身边有个嘘寒问暖的可心人。” 我望着他眼底闪烁的笑意,想起他此前离开帝都那日,我将装满物什的檀木匣塞进他怀里时,他也是这般揶揄的神情。 “冻伤膏以后每年都给你备着,”我伸手抚平他微皱的眉峰,“让兄弟们尽管来取。” 他闻言笑出声,震动的胸膛贴着我手腕:“这可好!改日定要让他们当面谢你。” 夜风卷起他垂落的发梢扫过我脸颊,我这才惊觉时辰不早。 褚明晏:“时辰不早了,去睡吧。” 我依依不舍道:“你回来待多久?” 褚明晏:“明早走。” 石栏的寒意顺着裙角窜上来,我几乎是踉跄着跳下来,攥住他袖口的银线滚边:“为何这般匆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正奇怪,玲珑阁并未收到任何风声,他不该这般急促离开。 他突然低头,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我就是想知道你在意我不?” 带着笑意的尾音还没消散,我已反应过来他在捉弄我。正要佯怒推开,却被他一把抱起。他拉着我转了一圈,道:“我家姝儿长高了!” 我踮起脚尖,伸直手臂能触碰到他的头,我抚了抚他的头,学他哄小时候的我那般话说:“王爷,要乖乖听话!” 熟悉的松木气息扑面而来,他温热的掌心贴着我后背,轻声道:“嗯,都听你的。” 褚明晏就如兄长般待我护我,在我面前他也极少称“本王”,而是“我”字开句,以至于我同他说话,也省去了繁文缛节。 藤萝花架上的铜铃又响起来,混着他低沉的笑声,在春夜的空气里酿出蜜来。我伸手抚过他被风吹乱的鬓发,忽然想起幼时他抱着我看烟火的模样——那时他总说我是长不大的小姑娘,却不想如今,竟也能踮着脚尖,摸到他束发的玉冠了。 褚明晏走后,我彻夜未眠。 我向玲珑阁传了消息,查皇帝召辰王入宫所谓何事。更漏子在铜壶里沉沉浮浮,滴漏声敲碎三更夜色时,我攥着案头冷透的茶盏,指腹碾过盏沿冰裂纹路。 玲珑阁的飞鸽扑棱棱撞开纱窗时,东方天际正渗着淡青。我捏碎鸽爪下蜡丸,素绢上“京兆尹”三字洇着朱砂。 这位官员,我有所耳闻,贪官一名,借着朝中豪族的势力,胆大妄为。御史台曾多次弹劾,却无功而返。 京兆尹陆远,那张虚胖的脸陡然浮现在眼前。上月宫宴,他跪在丹墀下谢恩,宽袍玉带衬得肚腹滚圆,袖口却露出半枚墨玉扳指,正是去年御史台弹劾他贪墨河工款时,卷宗里画过的赃物。 陆远此人深谙权柄之道,为扫清仕途障碍,不惜以万贯家财与江湖杀手组织“惊蛰”暗通款曲。那些上书弹劾的谏臣、阻挠新政的豪强,或是知晓他贪墨证据的胥吏,皆在月黑风高之夜离奇暴毙。市井间传言:每当春雷惊蛰,必有血光映月。 去年,辰王在漠北雪原一箭穿云时,想必也不知京城这张网早已织好——皇帝赏他的鎏金箭囊里,原来装着半卷陆远在军中的党羽名录;那些被拦下的弹劾奏折,早被帝王在暗格里标红了圈点。 我曾以为,皇帝迟迟未动陆远,是忌惮其背后豪族的势力,唯恐贸然出手会招致反扑,那些把持盐铁、私养死士的世家巨擘,跺一跺脚便能让朝堂地动山摇。如今方知,皇帝早已成竹在胸,竟是想借辰王之手,将这股势力连根拔除。如此一来,即便豪族狗急跳墙,首当其冲的也是辰王。皇帝只需隐在九重宫阙之后,坐观这场龙虎斗。原来,这才是皇帝急召辰王的真正目的,当真是好一出驱虎吞狼的妙棋! 宫宴上,皇帝亲手为辰王斟酒时那慈爱的目光,还有朝堂上对辰王越权之举的一再纵容。原以为这是手足情深,如今想来,不过是皇帝在精心打磨一柄利刃,待时机成熟,便要用来披荆斩棘,扫清皇权路上的所有障碍。 更夫敲过五更梆子,夜色渐褪。我即刻命玲珑阁将所有与陆远相关的情报,送往辰王府。又特意叮嘱“寒星”,密切留意“惊蛰”的动向。一旦发现惊蛰有不利于辰王的举动,务必倾尽全力,予以阻拦。 既然这场博弈已牵扯到江湖势力,那便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夜深,一场突如其来的雷电暴雨打破了平静的表象。暴雨如注,青石板上蜿蜒的血痕被冲刷得支离破碎。京兆尹陆远瞪大双眼,脖颈处的伤口汩汩冒血,他手中还死死攥着半块刻有云纹的玉牌。巡逻的衙役围拢地上陆远的尸身时,只看到一抹玄色衣角消失在雨幕之中。 这招弃车保帅,玩得炉火纯青!陆远背后的势力已然察觉到辰王的意向,便不得不断腕,阻止辰王继续追查。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 皇帝褚明煦将密报重重拍在案上,紫檀木桌发出闷响:“短短三月,五位弹劾陆远的言官暴毙,当真是意外?”他看向斜倚在圈椅上的辰王褚明晏,他正把玩着一枚鎏金扳指,面上似笑非笑。 “陛下可知‘惊蛰’?”褚明晏漫不经心地开口,“江湖中神秘的杀手组织,传闻他们只认黄金。陆远不过是冰山一角,背后牵扯着以裴氏为首的五大豪族。”他指尖划过案上的舆图,在帝都城西的裴府处重重一点。 三日后,城郊破庙。 褚明晏倚着斑驳的墙壁,听着檐角雨滴坠落的声音。黑暗中走出一名蒙着黑巾的人,他将一卷羊皮纸递过来,恭敬道:“辰王,这是‘惊蛰’最近三个月的交易记录,其中半数酬金来自裴府。” 褚明晏展开羊皮纸,目光落在一行小字上——“取陆远项上首级,银千两”。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吩咐道:“去查裴府账房先生,此人近日频繁出入城西醉仙楼。” 然而,追踪的暗卫传回消息时,账房先生已横尸房中,喉间插着一枚淬毒的银针。现场唯一的线索,是窗棂上一枚奇怪的血手印。 “看来我们的对手比想象中更谨慎。”褚明晏摩挲着血手印,眼中闪过寒光。他连夜入宫,将消息禀明皇帝。 皇帝神色凝重:“裴氏在军中安插了不少亲信,若不能一击致命,恐生变故。好在,已被你剪除半数。”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破窗而入,直取皇帝性命。褚明晏眼疾手快,挥剑挡下。刀剑相交的瞬间,黑影袖中甩出烟雾弹,趁乱遁走。褚明晏俯身查看,发现地上掉落一块刻有“裴”字的令牌。 “欲盖弥彰。”褚明晏冷笑,“裴氏这是想将水搅浑。”他心中已有计较,命人放出消息,称皇帝龙体抱恙,急召太医令入宫。同时,暗中安排死士埋伏在裴府四周。 果然,当夜裴府死士倾巢而出,企图刺杀太医令,制造皇帝病重的假象。褚明晏率人半路截杀,双方在朱雀大街展开激战。刀光剑影中,褚明晏认出了那个曾与他接头的蒙面人。 “辰王果然好手段。”那人摘下面巾, “可惜,你以为擒住我就能扳倒裴氏?”他突然咬破口中藏着的毒囊,倒地身亡。 褚明晏瞳孔骤缩,还未及发令,对方喉间已溢出黑血。暗红液体顺着青石地砖蜿蜒,在月光下凝成诡异的纹路,将那人绣着云纹的袖口浸得透湿。毒发之快令人心悸,刺客最后上扬的嘴角挂着冷笑,仿佛早已预见这场败局。 火光是从裴府角楼窜起的。冲天烈焰裹挟着柏木焦香,将半边夜空染成妖异的赤红色。褚明晏策马狂奔,待冲进裴府正厅,浓重血腥味扑面而来,满地碎瓷中躺着的裴家家主。 裴家家主枯槁的手指攥着羊皮密信,血珠顺着信笺边缘滴落,在“诛裴氏令”的朱砂印上晕开新红。他忽然仰头大笑,震得喉间伤口喷出血雾:“辰王,你以为你在算计别人,殊不知,你也是陛下手中的棋子。陛下早就算准,你我相争不过是替他清扫朝堂!”话音未落,燃烧的房梁轰然坠落,密信在火舌舔舐下蜷成灰烬,他剑锋一转,寒芒闪过喉间动脉。 此刻,夜风卷着余烬掠过脸颊,灼得眼眶生疼。原来所谓的君臣相得,不过是帝王棋盘上的精心布局——裴氏这颗棋子倾覆后,其他世家豪族门阀必然人人自危,只能将脖颈主动伸向皇权的枷锁。 第23章 刺杀设局 设局遇袭,牵扯晦深。 回府的路上,晨雾裹挟着露水漫上来,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却驱不散褚明晏心头的阴霾。他摩挲着腰间玉佩冰凉的纹路,听着马蹄踏碎积水的声响,终于明白这场君臣的博弈里,所有入局者皆是祭品。远处宫墙飞檐隐入薄雾,如同蛰伏的巨兽,正等待着下一个猎物自投罗网。而他,也只能继续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小心周旋。 裴家家主的血浸透石砖时,褚明晏已读懂金銮殿上那抹笑意背后的算计。九重宫阙铸就的枷锁,自他诞于皇室便深深烙进血脉,那象征权柄的剑,既是荣耀亦是桎梏,他的剑锋注定要为江山社稷而鸣,护佑大褚山河的使命,容不得他有半分退避。 路过将军府门,褚明晏足尖轻点飞檐,玄色劲装如墨蝶穿庭。廊下铜灯明明灭灭,映得他眉眼忽明忽暗,连呼吸都敛成游丝——生怕惊破了那扇雕花窗里的酣眠。只要望一眼帘栊后的剪影,连日来在权谋漩涡里挣扎的疲惫,便化作绕指柔。 可每当想起南姝窗前的那盏灯火,他心底总有某处柔软被轻轻刺痛。 晨曦未散,我推开雕花窗,让薄雾漫过鲛绡裙摆。沾着露水的晨风裹着花香涌进来,濡湿了月白襦裙的领口。恍惚间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立在树下,玄衣上还凝着夜露,发间还沾着几片残叶。 四目相对的刹那,褚明晏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石阶,带着满身寒气将我紧紧拥入怀中。胸膛里的心跳紊乱如擂鼓,我伸手抚平他微颤的脊背,像安抚受惊的幼兽,引着他穿过垂花门。 他眉间的倦意凝成。我知道昨夜的风云,定是耗去他所有气力。铺好软衾,看他终于卸去防备,在锦被下沉沉睡去,才轻手放下帐幔。 我轻手轻脚退出房间,来到院落。 卿栎悄然欺近,“裴氏满门被灭,老幼无一幸免。” 我冷哼一声,“皇帝这是杀鸡儆猴。” 卿栎:“那下一步?” 我:“盯紧帝都各大豪族,或许有人会有所动作。” 日光刚漫过窗棂时,褚明晏便醒了。他本就浅眠,昨夜的大事虽尘埃落定,但他仍在思虑着什么,眼下泛着淡淡的青。 我让厨房温了粳米粥,配着几碟清口的酱菜,他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在碗里搅了两圈,忽然抬头看我:“晚些时候,城南的河湾有放河灯的习俗,今晚陪你……” “好啊。”我没等他说完便应下了。 他眼里倏地亮了亮,嘴角弯起的弧度藏不住,“那我傍晚来接你。” 说罢他匆匆擦了嘴,便往外走,廊下的风掀起他衣摆一角。他这是去宫里复命吗?他应该是清楚的,裴家的覆灭不过是开端,不懂得审时度势的,都将被皇权倾覆。 晚饭用得早,我揣着本医书坐在花厅的软榻上,烛火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我却一个字也未看进去。今日的帝都过于风平浪静了,玲珑阁未有消息传来。 檐外传来马蹄声,嬷嬷进来告诉我王爷到了,我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迎向门口的他。 褚明晏一身玄色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他亲自扶我上了马车,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软垫。我们本是分坐在两侧,他却忽然咳了声:“你坐过来些,靠着我稳当。” 我笑着起身,刚要挪过去,马车恰好碾过路面的石子,猛地一晃,我惊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扑——正撞进他怀里。 他身上有淡淡的松木香,手臂稳稳地圈住我的腰,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看来,连马车都想让你离我近些。” 我脸上一热,顺势挽住他的手臂。我本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他隐藏得很好。朝堂的纷扰,他从不愿在我面前絮叨,而我也不便在他面前提及。 下了马车,长街早已被灯笼照亮。红的、粉的、琉璃色的灯笼悬在各家店铺的檐下,风一吹便轻轻摇晃,将人影都晃得暖融融的。卖糖画的小贩正用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小动物,冰糖融化的甜香混着炸糕的热气飘过来;各式各样的摊贩热情地吆喝着,向来来往往的行人兜售自己的商品;穿得花团锦簇的孩童举着风车跑过,身后传来大人关切的呼唤。 褚明晏牵着我的手往前走,他的掌心温热,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的茧。 我却忍不住频频张望,总觉得人群里有几道目光若有似无地跟着,后背竟有些发紧。经年行走江湖,让我能随时察觉到危机。我暗自思忖:如果冒然动用玲珑阁的势力,会不会让褚明晏起疑? “怎么了?”褚明晏停下脚步,低头看我,“从刚才起就没怎么说话,平日在府里,你可不是这般?” 我收回目光,怯生生道:“人多,怕生。” 其实我并非怕生,只是这热闹里藏着的窥探,让我莫名不安。 他却好像信了我的话,握紧我的手往他身边带了带,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过来,“别怕,牵着我就好。”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有我在。” 前面忽然围了许多人,原是家卖河灯的摊位。木架上摆着数十盏河灯,皆是小巧的木船模样,船身雕着缠枝莲纹,敷着透亮的油纸,有的是藕荷色,有的是月白色,内里点着短短的白烛,烛芯微微跳动,映得油纸愈发温润。 “姑娘、公子看看?”摊主是个面善的老汉,递过两支小狼毫,“在油纸上写下心愿,等蜡烛烧得稳了,放到河里,顺着水漂远了,老天爷就听见了。” 褚明晏挑了盏藕荷色的递给我,我蘸了墨,笔尖悬在油纸上,想了想,先写下“愿父亲岁岁平安,喜乐无忧”,末了又添了一行“愿阿晏诸事顺遂,岁岁长安”。 他恰好凑过来看,墨字还未干透,他忽然低笑一声,语气里带着点不敢信:“原来,你也会为我祈愿?” “自然。”我把笔搁回砚台,抬头看他,烛火在他眼里明明灭灭,“你与父亲,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他忽然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眸色深沉得像藏了片湖。良久,他伸手拂去我鬓边的一缕碎发,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既然你这般在意我……”他顿了顿,声音郑重得像是许下什么诺言,“那我,便不放手了。”说罢,他执起我的手。 河风从街尽头吹来,卷起灯笼的流苏,也吹得我心头一暖。我与他,早就是家人了——将军府与辰王府荣辱与共。 远处传来孩童放烟花的声音,几点星火在夜空绽开。 暮色四合,河岸被一层朦胧的薄暮笼罩,晚风拂过水面,带起细碎的涟漪。河面上早已漂着点点烛光,像撒落的星辰,那是一盏盏样式各异的河灯,灯芯跳跃着暖黄的光,将周围的水波染成温柔的金色。 他牵着我的手走到河边,蹲下身将灯轻轻放入水中。河灯晃晃悠悠地漂开,随着水流汇入远处的灯海。 我:“你不放灯吗?” 褚明晏:“有你就足够了。” 周围满是放灯的人,有结伴的少男少女,有相携的老夫妻,笑语声、祈愿声混着水声,热闹又安宁。 “你看,那盏灯走得最快。”我指着一盏离得远的灯,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嗯,许是它载的心愿最急。” 沿着河岸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一座六角凉亭。亭柱上爬着些青藤,晚风穿过亭角的铜铃,叮铃作响。 褚明晏刚要带我进去歇脚,我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寒光从对岸柳林中射来,速度快得像一道闪电!“小心!”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声,身体已被他猛地一带,天旋地转间,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噗嗤——”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木头被穿透的声音。 我惊魂未定地抬头,只见一支黑羽箭死死钉在刚才我们站着的亭柱上,箭尾还在嗡嗡震颤,箭头闪着冷冽的光。 “走!”褚明晏低喝一声,单手将我往亭外推。我踉跄几步,被两个突然出现的侍卫护在了身后,他们手中的刀剑已然出鞘,剑身映着月色,泛着森然寒气。 我立稳身形,再看褚明晏,他已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光如练,与从暗处涌出来的刺客缠斗在一起。 “保护王爷!”侍卫们的喊声、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刺客的闷哼声,瞬间打破了河岸的宁静。此时,岸边为数不多的人也急迫逃开。 我在侍卫身后,看着褚明晏在人群中穿梭,剑法狠戾精准,每一剑都直取要害,可刺客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像是杀不尽一般。 今日,帝都的平静终是被打破了。这一局刺杀,是试探,还是报复? 看褚明晏这架势,应是有所准备,那我便不必召唤玲珑阁的人了。注意到刺客们的动作间,总有些刻意的破绽,而远处的芦苇荡里,隐约有衣甲摩擦的声音——是伏兵!原来如此。 我看着褚明晏浴血奋战的身影,忽然明白了,他哪里是遇袭,分明是以自身为饵,引这些藏在暗处的杀手现身,好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个疯子!他果然是父亲教出来的徒弟,勇猛强悍如出一辙。 拼杀声渐渐平息,最后一个刺客被侍卫们制服时,褚明晏身上已溅了不少血迹,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的。 刺客被留了活口,带回辰王府审问,今夜怕是某家豪族要遭殃了。辰王的冷血狠厉从不是纸上谈兵。 褚明晏收剑入鞘,转身朝我走来,步伐沉稳,只是额角沁出了些薄汗。他走到我面前,自然地拉起我的手,掌心的温度依旧,“走吧,送你回府。”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微用力,抬眼看向他,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情绪:“王爷真是好谋算!” 他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马车在夜色中行驶,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烛火投下晃动的光影。他几次侧头看我,欲言又止。我却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没什么心思说话。 直到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前,他先下车,绕到我这边来扶我。我刚伸出手,他忽然用力一拉,我重心不稳,撞进他怀里。 熟悉的松木香混着淡淡的血腥味萦绕鼻尖,他低头看着我,声音带着些微的懊恼:“抱歉,今日之事,是我欠考虑了,不该让你跟着我担风险。” 我抬起头,撞进他盛满歉意的眼眸,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气顿时散了,“我没生气。”见他不信,我又补充道,“只是刚才看着你跟人拼杀,心里慌得很,担心你出事。” 他闻言,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些,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语气带着几分自负,又有几分安抚:“放心,你忘了?我可是大褚战神,这点小场面,应付得来。”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是啊,以他的谋略定能全身而退,即便不能,我手中玲珑阁的势力亦能护他周全。 “明日我便要回北境了。”他忽然声音低了些。 我们在府门前相拥,像往常无数次分别时一样,他的怀抱很暖,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照顾好自己。”我埋在他胸口,轻声说。 “嗯,等我回来。”他在我发顶印下一个轻吻。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玄色披风在夜风中扬起,我握紧了拳。 北境苦寒,朝堂暗流汹涌,而我能为他做的便是尽可能扫除他的威胁。 我转身回府,对隐在暗处的侍从低声道:“传令下去,让玲珑阁彻查今晚刺客的来历。” 我望着沉沉的夜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是谁想害他,我都不会让他们得逞。 将军府深处,密室的烛火被穿堂风带得微微摇曳,将四壁上悬挂的甲胄和兵器映出忽明忽暗的残影。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松木与墨锭混合的沉郁气息。卿栎劲装的衣角沾着未干的夜露,声音压得极低:“阁主,今晚围杀辰王的那伙人,查过了,绝非江湖路数。” 我指尖摩挲着案上冰凉的青铜镇纸,目光落在烛芯爆出的火星上,淡淡颔首,“嗯,我知道。”指尖一顿,抬眼时眸色沉静,“江湖人讲究个‘祸不及明处’,长街上人来人往,他们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选在那种地方动手——太扎眼,不符合他们藏拙的性子。” 卿栎抬头时眉峰微蹙:“可属下不解,惊蛰那边也没动静。按说这桩生意,最该动心的就是他们。” “动心?”我低笑一声,指尖在镇纸上敲出轻响,“他们是杀手,不是死士。惊蛰的规矩里,‘价码’二字永远排在第一位。不动手,无非是出价的人给的筹码还不够让他们冒险罢了。”烛火映在我眼底,翻涌着细碎的光,“吩咐下去,让暗线盯紧惊蛰的总坛,他们有任何动向,立刻来报。” “是。”卿栎应着,又补充道,“不过自阁主发布江湖令后,确实没哪个门派敢轻易接刺杀辰王的活计。” “江湖令?”我挑了挑眉,伸手将烛台往案前挪了挪,光晕照亮了案上摊开的舆图,“那东西在真正的利益面前,不过是张废纸。”指尖点在舆图上标注着“辰王府”的位置,“这次刺杀,朝中的势力失手,必然会明白单凭他们豢养的那些死士不够成事。他们会算这笔账——与其折损自己的人手,不如花重金请江湖人出手。到时候,总有觉得‘值得’的人愿意赌一把。玲珑阁目前仅是暂时能压住罢了。” 卿栎沉默片刻,声音里添了几分凝重:“我们已经排查了京中几处可疑的地方,可这伙人的手法太过利落,既没留下活口,也没露出半点痕迹。要说朝中势力……豪族、门阀?” 我抬手按住案沿,木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豪族门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也可能未必是他们,今晚动手的人胆子真大,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辰王的性子,他们应该是清楚的,如是让辰王查出幕后真凶,谁都逃不掉。” 密室里的风似乎更冷了些,烛火猛地矮下去一截。我盯着那团缩小的光晕,缓缓道:“卿卿,你有没有想过,这次动手的,或许只是枚棋子?” 卿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疑。“能让辰王在帝都遇险,又能把尾巴扫得这么干净……” 我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兵器前,指尖抚过冰冷的金属边缘,“这背后的人,怕是比我们想的要深得多。” 此消彼长,有些势力太盛,总能让人内心惶恐不安,势必得敲打一番。 夜深,一缕残月冷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狭长,沉在密室的暗影里,无声无息。 第24章 出海寻药 蓬羽清苦,荒岛惬意。 出海的商船传回消息时,我正对着药炉里翻滚的药汁出神。我指尖扣着竹骨蒲扇的边缘,扇面上还留着烟火的余温。 忽见一道灰影划破檐角,忙抬手将蒲扇横举过肩——信鸽扑棱棱的翅风扫过脸颊,它“咕咕”低唤两声,墨色的尾羽轻轻一敛,红蜡般的喙蹭了蹭扇面,细爪稳稳落在扇面上,竹骨被压得微微一沉。我拇指抵住鸽腿上的细竹管,旋开木塞时指尖沾了点潮气。抽出的素笺边缘发皱,字迹被海风洇得有些模糊。信鸽歪着头又“咕”了一声,翅尖扫过我手腕,带着几分催促的意味。 信笺上清晰写着:远海一处无名荒岛,现蓬羽草。它是大陆上绝迹多年的药草,也是阿渊续命的一味药,我曾多方寻获无果,后绘制了蓬羽草的图,让玲珑阁的各方商队去寻,如今终于有了消息。 指尖捏着信笺边缘微微发颤,我将这则好消息飞鸽传给了阿星和阿渊。 玲珑阁的长船驶出港口第三日,海面静得像一块被打磨过的蓝宝石。天光垂落,将海水染成渐变的蓝,从船舷边的浅碧一路铺向天际的靛。 突然晴空成群的白鸥绕着桅杆盘旋,翅尖扫过帆布时带起细碎的风,偶尔有胆大的海鸟落在船尾,歪着头看船员从竹篮里抓出小鱼干抛向空中,银鳞在阳光下一闪,便被精准衔住,留下一串清亮的鸥鸣,像声声鸣谢。 远海行船寂寞,船员们多愿听听这鸥啼添一份热闹,善待这些生灵,以小鱼投喂它们。老舵手说,这样的好天气在远海少见,许是蓬羽草也盼着我们来。 阿星此刻正趴在船舷边,指节紧扣着栏杆,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昨日还在甲板上挥剑,剑气劈开浪花时何等意气风发,今日却被这平稳的船身晃得脸色惨白。锦色外袍被海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领口已被冷汗浸得发皱。胃里一阵翻涌,阿星猛地侧过头,喉头滚动几下,终究没忍住,呕出些酸水来。 “还撑得住?”阿渊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他缓步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另一只手轻轻覆在阿星的后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进去,带着安抚的力道,一下下顺着阿星的脊椎往下捋。 阿星向来怕痒,换作平时早该跳起来躲闪,此刻却只虚弱地摆了摆手,连抬眼瞪人的力气都欠奉。 阿渊倒真没再取笑他,将水杯递到阿星唇边,看着对方小口抿着,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阳光落在阿渊苍白的脸颊上,将他眼下淡淡的青影照得分明,却也让那双眼眸里的担忧清晰可见。 “等采了药草,让厨子给你炖羊肉汤。”阿渊轻声哄着两日来没什么食欲的阿星,“你上次念叨的那家老字号,回去就让人请来做给你吃。” 阿星这才勉力抬了抬眼皮,眼神里还带着晕船的迷蒙,却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为了这破草,老子岂会……”话没说完又被一阵恶心打断,他猛地转过头去,肩膀微微颤抖。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暗自庆幸这次行程的目的特殊,换作寻常出海,以阿星的性子,此刻怕是已经提着剑架在我脖子上,剑刃抵着皮肤的凉意都能想象得到,他会恶狠狠地叫嚣:“掉头,现在就给老子回岸,不然我把你绑在船锚上喂鱼。” 海风卷着咸腥味扑过来,阿星呕完一阵,终于缓过些力气,抬头就撞见我憋笑的眼神。他眼里瞬间燃起星火,手往腰间摸去,我被他此举吓得一激灵。那里本该挂着他的佩剑,却被阿渊今早以“晕船时拔剑容易劈到自己”为由收了起来。 空落的手顿在半空,阿星愤愤地瞪我一眼,声音嘶哑却依旧带着威胁:“再笑?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扔下去喂鲨鱼?” 我立刻收了笑意,拱手作揖。 谁都知道,阿星晕船归晕船,战力半分未减。不久前,他呕得最厉害时,船侧掠过一条试图撞船的虎鲨,他眼都没抬,随手抓起旁边的船桨掷过去,木桨穿透鲨鱼鳃盖的力道,惊得满船船员咋舌。 船帆鼓着风往前驶,荒岛的轮廓在远处渐渐清晰。阿星扶着栏杆慢慢站直,阿渊伸手搀住他的胳膊,两人并肩望着那片绿意盎然的陆地。 海鸟依旧在头顶盘旋,鸥鸣里,仿佛已经能闻到蓬羽草带着清苦的香气。 长船静泊在墨色深海里,浪涛轻拍船身,溅起细碎的银沫。 我们换乘的小船在波心颠簸,木桨划破水面的声响里,远处的岛屿逐渐清晰——浓绿的藤蔓攀附着嶙峋怪石,枝桠交错间漏下斑驳天光,山风卷着潮湿的草木气扑面而来,带着几分原始的野趣。 上了岸,好不容易在乱石丛中寻到一片蓬羽草,细韧的茎秆顶着蓬松如羽的淡紫色花序,沾着晨露泛着微光。 阿星的手刚要探过去,指尖离那柔软的花瓣只剩半寸,我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腕,指腹触到他腕骨上薄薄的皮肉,还没来得及开口,脚边的腐叶堆里突然窜出一道灰褐色的影子,是条毒蛇,三角脑袋扁平,鳞片在阴翳里泛着冷光,毒牙没入我手腕的瞬间,像被两根冰针刺了一下,随即传来火烧火燎的疼。我甚至能看清它瞳孔里收缩的竖线,以及嘴角挂着的透明毒液。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 阿星已经反手掐住了蛇的七寸,他的指节用力,骨节泛白,双指猛地一嵌,只听“咔”的一声轻响,蛇身瞬间瘫软下来,灰褐色的躯体在他掌心徒劳地抽搐了两下,便彻底不动了。 阿渊的目光立刻落在我手腕上,眉峰蹙起,声音里带着急意:“可有解毒的药?” “无碍。”我甩了甩手腕,齿尖咬着下唇压下疼意,抬眼时没好气地瞪向阿星,“若不是你急着动手,我怎会被蛇咬?” 阿星拎着死蛇的尾巴,那软塌塌的躯体在他手边晃来晃去,蛇头垂着,毒液滴落在草地上,溅起微小的泥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带着几分戏谑:“我这不是为你报仇了?” 我气得心头冒火,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刚往前挪了半步,阿星突然侧身躲到阿渊身后,探出半张脸:“没记错的话,你中了蛇毒会发高烧,晕过去。现在觉得头重脚轻吗?” 阿渊一听这话,立刻伸手来扶我。他的指尖刚触到我的手臂,便猛地缩回手,又惊又急地低呼:“怎么这么烫?真发烧了!晕的话就靠着我,别硬撑。” “是有些热,”我咬着牙站直,额角已经沁出细汗,顺着脸颊滑到下颌,“但头不晕。” “你的身体竟融合得这么快?”阿渊的声音里带着诧异和一丝惊喜。 经他这一提醒,我才察觉到身体内的异样,连忙寻了块平整的岩石盘膝坐下,试着运转内力。刚凝神片刻,胸腹便剧烈起伏起来,丹田处像有团火在烧,热流顺着经脉往四肢百骸窜,所过之处又烫又麻,却奇异地带着股蓬勃的力道。 师父用百种草药熬成的药汤,从浸骨洗髓到丹田蕴养,早将我的经脉拓成了能容纳万毒的丹炉。丹田处的暖意翻涌着迎向毒素,在皮肉下纠缠、消融,像雪落进沸汤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原本蚀骨的剧毒,正被经脉里流转的药气拆解成一缕缕带着寒劲的能量,顺着气血汇入四肢百骸。指节微微发颤,不是因为痛苦,而是新生的力量在筋骨间鼓噪。那是无数草药与毒素在体内交融淬炼出的核心,此刻正随着呼吸缓缓转动,将刚吸收的毒力转化为护持经脉的屏障。我赶紧闭上眼,屏气凝神收拢那股乱窜的热流,睫毛上沾着的汗滴缓缓滚落。 阿星盯着我运功时微微颤抖的肩头,凑到阿渊耳边嘀咕:“你看,小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阿渊斜睨他一眼:“别招惹她。她中了毒,真咬你一口,怕是要疼到骨子里去。” “那她这算不算因祸得福?”阿星啧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点邀功的意味,“阿素该谢我才是。” 阿渊抬手作势要打:“嗯,回头让她打你一顿当酬谢。” 我在一片海浪与风声里静坐了三个时辰,阳光从枝叶缝隙里挪了位置,在我膝头投下晃动的光斑。体内的热流渐渐温顺,沿着经脉循环往复,最后沉回丹田,暖洋洋的,比往日浑厚了不少。再想起方才那条毒蛇,心里已没了半分惧意。 睁眼时,见阿星手里攥着一小把蓬羽草,花序被他捏得有些蔫了。阿渊正站在旁边,手里还捏着几根没让他拔掉的草茎,想来是拦着他别把这片草都薅光,以阿星的性子,若不是阿渊拦着,怕是连草根都要掘出来。 海风掠过,剩下的蓬羽草在风中轻轻摇曳,淡紫色的花瓣上,晨露早已晒干,只余草木独有的清苦气息。 阿星向我摇了摇手中的蓬羽草,道:“我要拿这珍稀的蓬羽草卖个好价钱。” 我:“能认识这蓬羽草的人不多,你也只能卖给玲珑阁,你觉得我会给你高价吗?” 阿星无奈摇摇头,“算了,我自己留着熬汤喝。”他把一束草往沙地上一扔,脚边的贝壳被踢得滚了两圈,“今晚就在这儿歇着,我瞧见那边礁石缝里有青蟹。烤一顿海鲜尝尝。” 阿渊刚想拖去鞋袜下海,手腕就被阿星攥住了。“你有伤,海水凉,别沾。”阿星的声音闷在喉咙里,眼睛却瞟向我,睫毛在夕阳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那点心思明晃晃的——除了晕浪的他和带伤的阿渊,能下水的只有我。 我咬着牙褪下外衫,海水漫过脚踝时凉得人一激灵。 礁石缝里果然藏着青蟹,螯钳举得老高,被我捏住背甲时还在滋滋吐沫。浅滩的沙质细软,脚趾一勾就能触到藏在沙下的文蛤,壳上带着淡褐色的花纹,摸起来滑溜溜的。 等我抱着半篓海货上岸时,阿星和阿渊已在椰树林边搭好了棚子。树干交叉处铺着宽大的芭蕉叶,火堆燃得正旺,火星子随着海风跳了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沙地上,忽长忽短。 我们带了水囊,阿渊倒了些清水把贝类洗得发亮。阿星蹲在火边,用树枝把虾串起来,虾须被火舌燎得蜷成小卷,油星子溅在沙上,焦香混着海风漫开来。 我捡了片最大的海螺壳当锅,把剖好的鱼片铺在里面,淋了点随身带的酒,火苗舔着螺壳边缘,鱼肉渐渐泛出乳白,鲜气顺着螺口的螺旋纹往外钻。 阿星第一个伸手去够,烫得指尖在嘴边绕了两圈,还是囫囵把鱼片咽了下去,腮帮子鼓得像含着颗荔枝。“再来再来,这螺壳烤出来的比船上的铁锅香。”他嘴里塞得满当当,说话时喷了点碎屑,被阿渊抬手挡了回去。 我刚把湿衣拧了半干,搭在树枝上晾着,后腰就被人推了一把。阿星手里的树枝戳着空篓子,“文蛤不够,再去摸点,要带花纹的那种,甜。” 我回头时,正撞见他嘴角沾着的蟹膏,金灿灿的,像粒没擦干净的碎金子。 等我拎着第二篓海货上岸,阿星已经吃红了眼。他盘腿坐在沙上,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沾着沙粒,手里还攥着半只青蟹,蟹黄顺着指缝流到手腕,被他用舌头一卷,咂咂嘴道:“还是阿素摸的文蛤肥。” 月亮爬上来时,他已经躺倒在沙滩上了,肚子挺得老高,像揣了个小皮球,一根细草叼在嘴里,随着呼吸轻轻晃悠。手在肚皮上划着圈,打了个绵长的嗝,草茎从嘴角滑下来,“明日……明日还这么吃,老子这几天受的罪,得补补。” 我踢了踢他的鞋跟,“等上了船,浪头一颠,你这点东西还不都得吐出来?” 阿星倏地睁开眼,眼珠子瞪得溜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手在沙上撑了一下,大概是想坐起来,可刚抬到一半,肚子上的肉晃了晃,又重重砸回沙里。最后只哼了一声,把脸埋进臂弯。 我看着他后背微微起伏的弧度,忍不住笑——这副样子,怕不是在心里把我捶打了千百遍。 夜色像浸透了墨的棉絮,沉沉压下来,唯有篝火噼啪燃着,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我抓过身旁的药粉包,往火里一抖,青灰色的烟便丝丝缕缕地腾起,带着些微苦涩的草木气,袅袅散开,把嗡嗡盘旋的蚊虫赶得远远的。 下的芭蕉叶还带着白日的潮气,边缘卷着些焦枯的黄,叶筋硌得后背微微发痒,抬头便是泼翻了的星子,密匝匝缀在墨蓝的天上,连银河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海岛的日子,倒比城里舒心。”阿星扯了片草叶叼在嘴里,脚边的烤鱼还冒着热气,油星滴在火里,溅起细碎的火星,“阿渊,咱们在这儿住上半月,好不好?” 阿渊闻言便笑:“好,都依你。” “不行不行。”阿星却猛地坐直,草叶从嘴角滑下来,手忙脚乱地摆手,“找药才是正经事,你的伤还没好利索呢。等以后吧,等你伤全好了,咱们再带着阿素一起来,到时候我给你们烤鱼,钓最肥的海虾。”他语速又急又快,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子,全是对往后的盘算。 阿渊望着他,眼底的笑意漫出来,轻轻“嗯”了一声,却把那份感念都藏在了眼底。 “阿素也得一起来。”阿星转头看我,挑眉笑,“你摸的海货最是肥美,尤其是夜里摸的海螺,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我随意道:“敢情你能带上我,就是缺个干活的人呗。” 阿星忙不迭点头,刚要接话,却被一阵模糊的呵斥声打断。那声音从远处传来,像被风揉碎了,辨不清字句,只透着股狠戾的凶气。阿星的反应比篝火的火星还快,瞬间就半蹲起身,草叶被他踩得簌簌响,眼里的闲适全没了,倒燃着点兴奋的光:“荒岛,深夜,最适合藏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走,瞧瞧去!” 他猫着腰就往声音来处钻,阿渊紧随其后,我也按捺不住好奇,拨开身前的茅草跟上去。 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叶片边缘带着细刺,刮得裤腿沙沙响,夜露打湿了裤脚,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钻过一片齐肩的荒草丛,前头忽然开阔些,借着朦胧的月光,能看见三五个人影。最扎眼的是那溜被捆着的人,粗麻绳像串蚂蚱似的把他们的手腕连在一起,一人动,其他人便跟着踉跄,连哭都不敢出声,只能死死咬着嘴唇,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是人口贩子。”阿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碴子似的冷意。 这行人应该是从小岛的另一面划船登岛的。自南乔大将军掌管海防后,早把这买卖断了根,没想到竟有人敢在这荒岛上做这伤天害理的营生。 我瞥了眼身旁的阿星,他的手指正死死攥着腰间的剑柄,指节泛白,连指腹都掐得变了色。我知道他最恨这个——他总说自己记事起就在颠簸的马车上,被粗布袋子套着头,后来卖给寒星时,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了。此刻他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一块淬了冰的铁。 那伙人押着被绑的人,脚踩在沙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正往海边走。 我们三人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跟着,沙滩上的贝壳硌得脚底生疼,却谁也没吭声。直到看见那个藏在礁石后的洞穴,洞口被藤蔓遮掩着,只露出黑黢黢的入口,像只蛰伏的野兽的嘴。 “砰”的一声,阿星已经拔剑冲了进去,剑光在昏暗中划出冷冽的弧。洞里弥漫着海腥味和霉味,石壁上渗着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那三个人贩子刚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拔刀,就被阿星的剑逼在了喉咙上。他的动作快得像闪电,踢腿、出剑、格挡,不过几招,就把人贩子的兵器全挑落在地,刀柄撞在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角落里缩着被绑的十个人,有老有少,都吓得蜷缩着,有个姑娘还在低声啜泣,用被捆着的手死死捂着嘴。 阿星一脚踹在三人中一人的膝弯上,那人“噗通”跪倒,额头磕在尖锐的石笋上,顿时渗出血来。他反手抽出剑,剑尖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唰”地一下,精准地戳在那人的大腿上,再往上一挑——一块带着血丝的皮肉便被挑了起来,悬在剑尖上。 “呃——”那人疼得浑身抽搐,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却喊不出声,只能张着嘴,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血珠子滴在地上,把沙土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他捂着伤口,指缝里全是血,身子抖得像筛糠。 剩下的两个人贩子见状,“咚咚咚”地磕头,额头撞在坚硬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没几下就磕出了血,顺着眉骨往下流,糊了满脸。 “说!”阿星的声音比洞壁的冰还冷,剑尖上的皮肉“啪嗒”掉在地上,“谁派你们来的?货要运到哪里去?” 那人疼得眼前发黑,却不敢有半分迟疑,哑着嗓子,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此事绝非我们三人之力所能撼动——那贩卖人口的组织盘根错节,若想连根拔起,非得借南乔大将军的兵力不可。我当机立断,命玲珑阁的人即刻返回联络东境军。好在人口贩子约定五日后登岛接人,我们尚有五日光景可从容谋划。 经此一事,阿星哪还有半分留在岛上的闲情逸致,只匆匆与阿渊一道登上返程的渔船。我则选择留下,决意全力配合大将军的部署。 大船全速航行,两日便抵达了港口。 第25章 暗海贸易 私密交易,藏污纳垢。 战船破开晨雾时,我正倚在岛边的树下张望。乌木船帆被海风鼓得满满当当,船头的青铜兽首溅起细碎的浪花,比寻常快船竟早了两个时辰抵岸。 南乔大将军登岛那刻,天刚蒙蒙亮,橘色的晨光正漫过暗褐色的礁石,将海面染成一片暖金。他身着铁甲,甲片上还凝着未干的海水,随着迈步的动作轻响。海浪退去又涌来,他踩着湿滑的卵石滩上前。 我望着他踏浪而来的身影,竟看得有些出神——那挺拔的身姿、沉稳的步伐,与记忆里父亲的轮廓渐渐重叠。待他走近,我才看清他眉眼间的凌厉,眼神锐利如鹰,周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杀伐之气。 可当他的目光扫到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骤然柔和下来,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笑,连鬓角的胡茬都仿佛染上了暖意。那瞬间,战场上的大将军消失了,只剩下我记忆中那个会弯腰为我摘野果的和蔼父亲。 我指尖微微发颤,一股冲动涌上来——想立刻扑过去唤一声“父亲”,想把这些年的隐忍和盘托出。可海风突然送来远处的军号声,我猛地回过神,大敌当前,父亲此番登岛是为了部署事宜,我的身份之事,只能暂且压在心底。 大将军身后除了佩刀执盾的亲卫,竟还跟着漕帮帮主曹胜男——她一身劲装,目光始终追随着大将军的背影,那股紧追不舍的劲儿,任谁看了都心下明了。 曹胜男快步走到我身边,挽起了我的手。因为大将军待我好,她便也爱屋及乌对我和善,再加上,我十分支持她追求大将军,她便把我当作了朋友。 我将岛上发现的山洞、人口贩子的交易方式与时间一一禀明大将军。 听罢,大将军定下计策:他将伪装成买主,登上海上的交易大船,那伙人向来在深海大船上做买卖,先接买主登船,待船驶入无遮无拦的深海,便以拍卖的形式公然贩人。而曹胜男和漕帮的人,还有几名精干士兵,乔装成待售的男女老少,混进被押解的人群中;为保万无一失,原本看押的三人里,只留一人配合,另外两人由乔装的士兵顶替。 人口贩卖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买卖双方都是经过挑选的人,只有指定的买主拿着信物方能登船。我凭借玲珑阁的势力寻访到一个买主,先将其秘密收押,让大将军易容成他的模样。我则扮作侍女,跟随在大将军身边。 一切准备就绪,码头上的风裹着咸腥气,卷得我鬓边的碎发贴在面颊上。我垂着手立在“张老爷”身后,指尖悄悄攥紧了袖口暗藏的指尖刃。 那是易容成买主模样的大将军,脸上覆着一张半旧的乌木面具,只露出削薄的下颌和抿成直线的唇,一身锦缎长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倒真有几分暴发户的倨傲。 远处的黑暗里传来木桨划水的轻响,一艘乌篷小船破浪而来,船头立着个同样蒙着青布面巾的汉子,只透过面巾缝隙扫了我们两眼,便哑着嗓子低喝:“是张老爷?上船。” 大将军颔首,抬脚时靴底碾过码头的碎石子,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我紧随其后踏上船板,船身晃了晃,我故意踉跄了一下,借着扶他衣袖的动作,飞快地瞥了眼水面——月光下,几叶扁平的帆板像黑色的鱼鳍,远远缀在小船后方,那是东境军的水兵,正借着浪影无声追踪,这些士兵都是水中好手。 小船行至不远,大船的轮廓终于从雾里浮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蒙巾汉子引我们登梯时,我注意到他腰间挂着枚铜制的令牌,与玲珑阁事先查到的贩卖组织标记分毫不差。 大将军抬手按住面具,似是整理,实则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稳住,登船后看我手势。” 我低头应是,眼角的余光扫过其他几个登船的“买主”,个个都遮着脸,有的戴帷帽,有的覆假面,彼此间连眼神都不交流,只闻靴底踏在甲板上的闷响。 谁也不会想到,这伙“贵客”里竟藏着朝廷的利刃,更不会察觉,水面下那些“鱼鳍”正随着大船的航迹,一点点收紧包围圈。 这艘三层大船的中层堪称整船的核心,挑高足有两丈,顶梁处架着鎏金雕花木椽,每一根都刻着缠枝莲纹,纹路里还嵌着细碎的珍珠,在舱壁两侧琉璃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晃得人眼晕。四周墙壁挂着清一色的云锦织纱,绯红底色上绣着百鸟朝凤图,纱幔垂落时轻若流云,被穿堂风一吹,便露出后面暗纹雕花的梨木护墙板。 正厅中央,一方半人高的半圆形木台孤零零立着,台面铺着深棕色犀皮漆,边缘嵌着一圈黄铜包边,被摩挲得发亮。 木台下方按三阶台阶依次摆放着十几套实木桌椅,全是上好的黄花梨打造,桌面光可鉴人,椅背上还雕着如意云纹,铺着厚厚的獭兔绒坐垫。 我紧随大将军的脚步,在第二排最靠舷窗的位置坐下。这位置背对着主台,视野偏窄,显然是给无关紧要的角色预备的——看来我们假扮的“张老爷”分量确实不够,倒也省了不少应付旁人的麻烦,正合了“藏拙”的心思。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大厅里的桌椅渐渐坐满,各色绫罗绸缎的身影穿梭往来,低声交谈的话语混着茶盏碰撞的脆响,终于有人敲响了木台上的铜锣。 “当——”的一声后,拍卖正式开场,几个小厮捧着托盘鱼贯而出,上面摆着的皆是字画古玩:有泛黄的前朝手卷,有题着诗句的折扇,还有釉色莹润的青瓷小瓶……这仅是拍卖的头盘。 大将军为了不引人怀疑,在第一件拍品流拍后,便不急不慢地举了牌,以二百两银子的价格拍下了一只羊脂玉扳指。那玉扳指通体雪白,上面只简单刻了几道弦纹,看着寻常,却也足够掩人耳目。 可几轮拍卖下来,我渐渐觉出了不对劲:每次叫拍人报出低价后,总会有两三个买主立刻跟着加价,幅度不大却步步紧逼,明显是在故意抬价;更古怪的是,每当叫拍人要落槌时,总会顿上一顿,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瞟向第三排正中间那个穿墨色锦袍的男人,等对方微微点头,才会高声喊出“成交”。 身旁的大将军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猫腻,他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吩咐:“盯着那个穿墨袍的,眼神沉得很,定是这伙人的头目,一会儿动手,绝不能让他跑了。” 又过了半刻钟,舱外传来几声极轻的叩击声——是埋伏的士兵到了。按照事先的计划,他们兵分两路:一部分悄悄摸向底仓,去和潜伏在那里的曹胜男汇合,解救被关押的被拐百姓;另一部分则握紧腰间佩刀,顺着楼梯快步冲上二层,“哐当”一声踹开舱门,瞬间将整个大厅围了个水泄不通。 “都不许动!”大将军猛地摘下面具,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庞,声如洪钟般喝道,“官府办案!拿下主犯墨袍男子,其余人等就地蹲下!” 大厅里顿时一片哗然,那些刚才还趾高气扬的买主们吓得脸色发白,纷纷抱头蹲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可那伙贩卖人口的贩子却早有准备,为首的几个壮汉“唰”地抽出腰间的钢刀,刀尖直指逼近的士兵,恶狠狠地嘶吼:“敢管老子的闲事?兄弟们,拼了!” 钢刀出鞘的寒光刚映亮舱壁,最前排一个看似斯文的账房先生突然暴起,手里的算盘珠子“哗啦”撒了一地,竟是藏了把短匕直扑大将军面门。 我早有防备,指尖刃相击,“当”的一声格开短匕,指尖刃擦着对方手腕划过,带起一串血珠。 那墨袍头目见势不妙,猛地掀翻身前的黄花梨桌,厚重的桌面砸向拦路的士兵,趁乱就往舷窗方向退。大将军眼疾手快,抄起桌上的羊脂玉扳指狠狠掷出,玉扳指带着劲风砸中头目后心,他踉跄着扑在窗沿上,还没等推开窗户,两名士兵已扑上去拧住他的胳膊,冰凉的铁链“咔嚓”锁上了他的手腕。 舱内的贩子们虽负隅顽抗,可东境官兵早有部署,个个身手矫健。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挥刀砍向小兵,却被从背后袭来的曹胜男一脚踹中膝弯,“噗通”跪倒在地,反手就被按在了地上。曹胜男刚解了头上的布巾,发丝还沾着底仓的尘土,声音却掷地有声:“底仓百姓已全部解救,无一人受伤!” 混乱很快平息,被按在地上的贩子们还在骂骂咧咧,而那些买主们早已吓得浑身发抖,有人哆哆嗦嗦地掏出银票想求情,却被士兵厉声喝止:“所有参与买卖者,一律带回官府审问!” 大将军走到墨袍头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躲在船上就能无法无天?这海面上的冤魂,今日总算能瞑目了。” 头目垂着头,嘴角却扯出一抹冷笑:“你们抓得了我一个,还有无数人在做这买卖……”话没说完,就被士兵堵住了嘴,押了下去。 我走到舷窗边,看着海面上渐渐亮起来的天光,远处已有官府的漕船赶来接应。 舱内,传来被解救百姓的啜泣声。一个老妇人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孙儿,对着大将军连连磕头。 大将军扶起她,沉声道:“不必多礼,保一方平安,本就是分内之事。” 等所有犯人都被押上漕船,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海风拂过,吹散了舱内的血腥味,只剩下云锦纱幔在晨光中轻轻飘动。 我回头望了眼这艘曾经藏污纳垢的大船,如今它静静泊在海面上,终于卸下了伪装,等着被官府彻底清查。 墨袍头目被按在冰冷的石阶上时,指节因死死攥着腰间的青铜令牌而泛白,眼底翻涌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释然的冷光——显然,他不过是这张人口贩卖网里一枚早被备好的弃子。审讯室的火光晃得他眯起眼,供词里那些含糊其辞的“上游”“货路”,像沉在深海的暗礁,要彻底摸清背后真正的操盘手,还得耐着性子抽丝剥茧。 但至少此刻,港口码头那些蒙着黑布的木箱已被逐一撬开,巡逻艇的巡弋划破了暗夜的海雾,往日里在浪尖上穿梭的“幽灵船”没了补给点,海面上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总算要在这场严打风暴里暂时销声匿迹了。 码头上的风带着咸湿的潮气,撩得曹胜男的鬓发微微翻飞。她一身利落的靛青短打,腰间悬着软鞭,正侧头听大将军南乔说话,嘴角噙着点笑意,眼神亮得像淬了光。 大将军南乔则身着织金软甲,肩宽背挺,目光落在远处归航的船只上,听她说话时,便微微侧过脸,神情温和。 “南大将军和曹帮主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身旁漕帮的老管事笑着拱手。周围几人也跟着附和,语气里满是真心的赞许。 我站在稍远些的石阶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缝里的青苔,也跟着点了点头——大将军沉稳可靠,曹胜男飒爽能干,确实是再般配不过。 可风一吹,心里那点别扭就像潮水似的涌了上来。我望着父亲南乔大将军看向曹胜男时不自觉柔和的眼神,想起过世的母亲,有种说不出的心涩。明明是我前几日还劝曹胜男该积极争取——“大将军身边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可真见父亲与曹胜男并肩而立、被人称作“天作之合”时,却像亲手把最珍视的旧物递了出去,又酸又空,连呼吸都带着点发闷的隔应。 沈蠡的脚步声带着几分急促,骤然打破了静谧,将我的思绪拽了回来。“阁主,”他垂手立在我身侧,气息微喘,“雁回楼那边刚传了消息,特意来请小神医过府诊治。” 我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治何人?” “雁回楼楼主。”沈蠡往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据说他三年前遭人暗算,中了奇毒,双腿从此便废了,这几年遍请名医都束手无策。”他抬眼看向我,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雁回楼可是江湖白道的魁首,势力遍布半壁江山,咱们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和他们结个盟?” 我唇角勾起一抹淡笑,语气不紧不慢:“急什么。先看看这楼主的斤两——他若是连个雁回楼都守不稳,那这盟,不结也罢。” 沈蠡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补充道:“对了,楼主夫人明日会亲自驱车过来,专程接小神医去雁回楼,允吗?” “允!”我斩钉截铁地应下,眸中闪过一丝锐光,“只有亲自去雁回楼走一趟,才能真正摸清那楼主到底有几分实力。”说着,我看向沈蠡,语气缓和了些,“明日就劳烦蠡叔陪我一同过去。” 沈蠡躬身应道:“好!属下这就安排。” 第26章 刻意试探 矫情相挟,刻意为之。 几年前,我就开始着手与江湖黑白两道结盟之事。除了要壮大玲珑阁,蓄力自身力量,不让他人小觑之外,还需乐善好施助力江湖各门派,又以小神医的手段游走于各股势力之间,说挟恩图报毫不为过。 这三年来,我既做过深夜冒雨送药的“活菩萨”,也当过谈判桌上寸步不让的“生意人”。每一份人情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次相助都算得明明白白——所谓结盟,本就是“以恩为饵,以力为凭”,待玲珑阁真正立住脚跟时,这些昔日的“恩情”,便都是让各方势力不敢轻举妄动的底气。 两年前,辰王遇刺的场景仍在脑海中灼烧——本该护送他回府的暗卫横尸巷尾,他肩头插着箭矢,若非随身护卫拼死挡下致命一击,此刻怕是连收殓的机会都没有。 那一刻,我突然惊觉,父亲在朝为官如履薄冰,辰王在野树敌无数,我手中玲珑阁的人手根本护不住他们的周全。唯有让玲珑阁真正站在江湖权力的顶端,才能织就一张连风雨都穿不透的保护网。我要的从不是江湖人的称赞,而是当有人再敢动我想护的人时,黑白两道都会齐齐按住拔剑的手,低头说一句“此人动不得”——玲珑阁护的。唯有握着这样的绝对话语权,护着父亲安安稳稳告老还乡,看着辰王避开明枪暗箭,我的心才能真正落回肚子里。 指尖触到玲珑阁传来的信笺末尾“辰王遇刺,箭伤危重”八字时,信纸边缘被我无意识攥得发皱,指节泛白。胸中气血翻涌,我猛地将信纸拍在案上,带翻了手边的青瓷茶盏,茶水泼溅在锦缎桌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不及多想,我大步冲出雕花木门,府外的枣红马似是感知到我的急切,不安地刨着蹄子。我翻身上马,缰绳在掌心勒出红痕,只一声急促的“驾”,马蹄声便如惊雷般碾过青石板路,直奔辰王府而去。 辰王府朱漆大门近在眼前,我几乎是从马背上跌滚下来,靴底在石阶上蹭出刺耳的声响。 守在门口的侍卫见是我,原本紧绷的神情松了几分,纷纷侧身让路。 “王爷呢?”我的声音带着奔逃后的喘息,尾音微微发颤。 侍卫:“回姑娘,王爷在卧房内,太医正瞧着。” 话音未落,我已提气掠起,裙裾在廊下划出残影。穿过两道月洞门,卧房的雕花木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 我推门而入,目光瞬间被居中坐在拔步床上的人攫住——褚明晏上身的玄色锦袍被太医从肩头剪开,撕裂的衣料松垮地挂在臂弯,露出的右肩处,一支铁羽箭赫然插着,箭杆上的倒钩泛着冷光。暗红的血顺着箭杆蜿蜒而下,浸透了垫在他身下的素色锦垫,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他闻声抬眼看来,墨色的眸子里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抬手阻住太医持着金剪的动作,“进来。”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你一个人来的?” 我攥着裙摆跨过门槛,喉间发紧,只轻轻点了点头。脚步不由自主地挪到他身边,视线死死钉在那处伤口上——倒钩箭深入肌理,箭簇周围的皮肉已经泛着青紫,若是强行拔箭,必然会连带着撕下大片血肉,届时血崩之险难防。好在流出的血色泽鲜红,并无黑紫暗沉之相,应是未曾淬毒。 “我要处理一下伤口,你先回避一下?”褚明晏看着我怔忡的模样,嘴角扯出一抹浅淡的笑,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我猛地回神,伸手攥住他未受伤的左手,指腹抵着他微凉的掌心,急声道:“我不要!”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笑意加深了些,眼底的疲惫散去几分,“也是。”他抬眼扫过我紧蹙的眉,声音沉而有力,“你我将门之后,这点场面,怕什么。” 太医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王爷,箭簇入肉颇深,再拖恐生感染,须即刻剖开创口取出!”太医从药箱中取出一把银柄小刀,刀锋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光,另一只手已稳稳按住了褚明晏渗血的右肩。 褚明晏肩背绷得笔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偏过头,用没受伤的左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声音低沉而温和:“闭上眼睛。” 我咬着下唇点了点头,乖乖阖上眼。可眼睑刚一垂下,憋了许久的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一声砸在手背上。我趁乱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指下的脉搏沉稳有力,没有丝毫紊乱的跳频,显然箭上并未淬毒。 我一遍遍在心里默念:他是习武之人,筋骨强健,这点箭伤养些时日便会痊愈,没什么好怕的……可越是这样安慰自己,眼泪就越涌越凶,温热的泪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凉得人心里发颤。 褚明晏感受到我掌心的颤抖,反手握紧了我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安抚。忽然,他的手猛地一紧,我知道太医定是已经下刀了。紧接着,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传来“叮”的一声轻响——箭矢该是拔出来了。他的手渐渐松了些,只是掌心的冷汗仍濡湿了我的指尖。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睁开眼。 只见褚明晏的右肩已经被血浸透,太医正用干净的棉絮拭去脓血,而后撒上一层雪白的金疮药粉,药粉一触到伤口,他的肩头还是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空气中传来药粉的气味,我能凭此判断,此药无异,是上好的金疮药。 很快,太医取来干净的纱布,一圈圈仔细地将褚明晏的右肩缠裹起来,打了个结实的结。 褚明晏没去看自己的伤口,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南姝的脸上。见她眼眶又迅速红了起来,晶莹的泪珠在睫毛上打转,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他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他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哄她别哭;想把这个泪眼汪汪望着自己的姑娘一把抱进怀里,紧紧按住,让她感受自己平稳的心跳,告诉她自己没事;想把所有的温柔都给她,宠着她,再也不让她为自己掉一滴泪。 褚明晏肩头的箭伤已被细细包扎妥当,渗着药香的白纱布层层裹住伤口,边缘齐整。他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中衣,衣料柔软地贴在肩头,衬得脸色愈发清俊,也添了几分病后的苍白。 我凑近身,指尖轻轻将他颈间微乱的衣领理平,动作放得极轻,生怕稍一用力便牵动他的伤处。 身后的侍卫无声上前,展开一件玄色暗纹长衫,衣料垂落时带着轻微的簌簌声,稳妥地披在他肩上。 恰在此时,管家何伯端着描金药碗从门外进来,瓷碗与托盘相触发出轻响,他躬身道:“王爷,药已温好。” 我心头一紧,急忙上前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壁,温度不烫不凉正适宜。低头瞥去,碗中药汁呈深褐色,表面浮着几丝药材的细渣,是太医特意配的疗伤方子。我仍不放心,拿起银调羹轻轻拨弄了几下,确认无异常后,才端着碗走到褚明晏面前。 他斜斜地靠在紫檀木椅背上,墨发松松地垂在颈侧,半眯着眼,带着几分刚受了伤的慵懒与倦怠。见我要喂药,他却不肯坐直,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眼尾勾着笑意,示意我再靠近些。 我无奈,只得俯身向前,胸口几乎要贴上他的衣襟,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舀起一勺药汁,我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直到确认温度刚好,才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嘴边。 他挑了挑眉,似乎对这般“伺候”颇为受用,却仍故意磨蹭了片刻,才微微张口,将药汁含了进去。 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勺接一勺地喂着,目光紧盯着他的肩头,生怕手臂的动作幅度稍大,便牵扯到他的伤口。 可他偏不安分,斜倚的姿势本就让我难以保持平衡,他竟还伸出未受伤的左手,看似随意地环住了我的腰。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贴在我腰间的衣料上,力道不重,却让我浑身一僵,喂药的手都顿了顿。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气息拂过我的耳畔:“慌什么?这样喂,稳当些。” 依我的火爆脾气,我要不稳当,就一碗药直接砸他身上。可每每面对他都只能收敛了性子——变乖顺。 我瞧着褚明晏苍白的侧脸,斟酌着开口:“王爷不如先躺下歇半个时辰?” 褚明晏眉头一蹙,指节抵着额角揉了揉,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倦意,却依旧坚定:“军中事务耽搁不得,你随我去书房。” 我其实并不想在王府耽搁,我还惦记着更重要的事,只是他如今受了伤,我便只能谨小慎微地依着他。 我连忙上前半步,小心翼翼搀住他受伤的右臂——那处裹着厚厚的白纱布,隐约还能看见渗出的淡红血迹。指尖刚触到他微凉的衣料,便觉他有意将半边身子的重量倚了过来,起初只是轻轻搭着,见我稳稳托住他的肘弯,索性便松了力道,整个人的重心都往我这边倾了些,连脚步都慢了半拍。 进了书房,紫檀木大案上摊着几卷泛黄的军报和几本兵书,他在太师椅上坐下,肩头微微垮着,连抬手的力气都似被抽走,只偏头朝我示意:“搬张圆凳过来,坐我旁边。” 我依言搬了凳子坐下,双手将最上面一卷军报举到他眼前。 刚举稳,就见他眉峰微挑:“再近些,字太小。” 我只得往前挪了挪,膝盖几乎抵到他的椅腿,手臂贴着他的衣袖,连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着药味都清晰可闻。 这军报涉及边防部署,我自觉身份有别,不该窥看,便垂着眼,只留余光留意他翻页的动作。 正走神间,忽听得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也看。” 我猛地抬眼,鼻尖差点碰到他的下颌,才惊觉两人贴得有多近——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额角,连他瞳孔里映出的我的影子都清晰可见。 我愣了愣,小声确认:“我……真的可以吗?”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军报上。 我定了定神,逐行看去。上面记的是近一年大漠各部的迁徙动向,与玲珑阁送来的情报大致相符,只是军报上更详尽些,用朱笔标注了各部落的驻牧地点、关隘险峰的坐标,甚至连牲畜数量、壮丁人数都列得一清二楚。 我心中暗喜,这些正是我急需的信息——若能摸清大漠各部虚实,便能逐个击破他们的联盟,分化瓦解易如反掌。我默记着关键信息,盘算着今晚回府后就整理成册,传给沈蠡,商议对策。连肩头因举着军报泛起的酸意都忘了。 一旁的褚明晏却悄悄蹙了眉,他方才故意让南姝靠近自己,原是想看看这姑娘会不会露出几分羞怯娇态,可偏头望去,只见她垂着眼,睫毛纤长,眼神专注地落在军报上,嘴角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丝算计的笑意,半点儿女情长的心思都无。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椅柄,心底竟莫名浮起一丝淡淡的失落,连看军报的兴致都减了几分。 我指尖捻开第二份军报,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北境军粮的运送路线、驿站节点与预估损耗。目光刚扫到“由帝都经沧州、夔门至北境”的字样,褚明晏低沉的嗓音便在身侧响起:“你觉得这运粮路线如何?” 我没加思索,将军报往前推了推,指尖点在“沧州”二字上:“为何不直接从泽州粮仓调配?从泽州走驰道往北,比绕沧州至少近了七百里,节省一半路程不说,还能避开夔门山的雪灾隐患。” 褚明晏修长的手指叩了叩案几,眉峰微蹙,“不可!”他伸手将军报拉回面前,指腹划过“北境军月需粮草六万石”的批注,“北境军二十余万将士,单靠泽州一地供应,不出三月,泽州城内粮价必翻三倍,周边乡县百姓怕是要啃树皮度日——粮草是军本,民生更是国本。” 我心头一震,握着军报侧边的手指微微收紧。我先前只盯着“凑齐粮草”这四个字,竟从没想过背后牵扯的万千民生。 抬眼望去,褚明晏正垂眸盯着军报,束发的玉冠衬得他下颌线条愈发凌厉,此刻他不再是那个陪我品茗对弈的辰王,而是将“勤政为民”刻进骨血的北境统帅。 原来所处的位置不同,眼里装的天地,真的天差地别。我所谋算的只是一隅得失,而他所计量的竟是整个天下。 定了定神,我重新凑到案前,指着舆图上“泽州”与“帝都”之间的漕运线:“那不如折中——从帝都调四万石粮草走漕运至泽州码头,再从泽州粮仓补两万石,凑齐六万石后走陆路北上。泽州素有‘天下粮仓’之称,我的粮行在泽州的栈房存粮就有五万石,当地储备足够支撑,绝不会扰了民生。” 褚明晏闻言抬眸,黑眸里闪过一丝赞许,他颔首道:“主意可行,你帮我起草奏呈。” 我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写?不合适吧?王爷府里的文书先生……” “我右手动不了。”褚明晏打断我,将一支狼毫笔推到我面前。 我虽仍觉不妥,却还是乖乖铺开明黄色的奏呈纸。 刚蘸好墨,褚明晏便倾身靠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你的簪花小楷倒是秀气,比府里那些老夫子的字耐看。” 我耳尖一热,低下头专心落笔,将漕运调度、粮草数额、沿途护卫等事宜一一写清,行文格式都是从前在父亲书房看熟的——那时父亲从东境回帝都述职,我天天缠着他教我兵书;他写奏呈时,我就搬个小凳坐在旁边,问东问西,只为多黏他一会儿。 不多时,奏呈写毕,我刚将笔搁下,褚明晏便拿起朱笔,在“泽州补粮一万石”处圈了圈,将“补”字改为“协拨”,又在“沿途驿站接应”后添了“着沧州知府派员督查”一行小字。 他的字笔力遒劲,与我的小楷形成鲜明对比,却又相得益彰。 按照他的批注誊抄完毕,褚明晏接过奏呈,反复看了两遍,终于满意地笑了:“妥了。以后还抓你给我写,看来你父亲没少教你。” 我见他心情正好,便往前凑了凑,声音放软:“那……我可求王爷一件事吗?” 褚明晏将奏呈放置桌案上,转头看着我,眼底带着笑意:“但说无妨。” 我咬了咬唇,故意卖了个关子:“等会儿再与你说。” 何伯的声音隔着雕花木门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王爷,晚膳已经备妥,可以用膳了?” 门内,褚明晏手指摩挲着军报,头也未抬,只淡淡吐出三字:“拿进来。” 很快,食盒被层层打开,六碟精致菜肴依次摆上圆桌——琥珀色的糖醋排骨、油亮的红烧肉、清炒时蔬,还有我最爱的翡翠虾仁与蟹粉豆腐,四样合心意的菜被特意挪到了我顺手的一侧。 我扶着褚明晏的手臂,小心避开他肩上的伤处,引他在主位坐下。可他却只是垂眸看着满桌菜色,并未动筷,薄唇轻启,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慵懒:“你喂我!” 我猛地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他缓缓点头,下巴微扬,示意我夹菜递到他唇边。 无奈之下,我端起他的白瓷饭碗,先夹了块他常吃的酱肘子,又挑了勺嫩滑的蒸蛋,送到他面前。他双手规矩地垂在膝上,连指尖都没动一下,只微微张嘴,含住了勺子。 细嚼慢咽间,他忽然抬眼:“夹一块糖醋排骨给我。” 我愣了愣:“你不是不喜甜食吗?” 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眼神往我这边飘了飘:“知道你喜欢,我便尝一块,剩下的都归你,别这么小气。” “不是小气,是怕你吃不惯才没夹。”我急忙解释,连忙夹了块肉多的排骨递过去。 待喂完他一碗饭,我才松了口气,拿起自己的碗筷开始吃。 他则靠在椅背上,翻着桌上的军报,目光扫过纸张,左手却时不时伸过来,精准地夹起我爱吃的虾仁,轻轻放进我碗里。 我看着他灵活的左手,心里直犯嘀咕:明明左手能动,偏要折腾我喂饭,真是故意的! 饭后,褚明晏说要送我回府。出府门时,晚风带着凉意袭来,他忽然转身,将一件带着松木清香的玄色披风披在我肩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替我拢了拢领口。 我顺势抓住他的手腕,仰头道:“王爷先前答应了我一件事,今晚我自己回府就好,你有伤在身,在王府好好休息。” 他指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声音低沉:“确定不用我送?” 我用力点头,一时冲动,伸手就抱住了他的腰。刚碰到布料,才发觉他的外衣只是松松披在肩上,我其实是隔着单薄的月白中衣,抱住了他的腰腹——掌心下是紧实温热的肌肉,触感意外的好。 褚明晏身子明显一怔,却没有推开,反而手臂一收,将我揽得更紧了些,肩上的伤似乎也顾不上了。 我僵在原地,不敢挣扎,怕一动就牵扯到他的伤口,只能任由他抱着,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手,眼底带着几分戏谑。 我脸颊发烫,不等他再说什么,转身就快步跳上了马车,拉上了车帘。 其实若不是下午被他缠着写奏呈,我早就想跑了——那些伤了他的人,这笔账,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何伯望着尘土中渐远的马车背影,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转头看向身侧负手而立的自家王爷,声音带着几分试探:“王爷,奴才斗胆问一句,您今日在姑娘面前那些刻意的小动作——装作伤口疼引她搀扶,又非让姑娘喂您吃饭,莫不是想瞧瞧自己在姑娘心里究竟有几分分量?” 褚明晏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语气笃定:“本王要的,从来不是‘瞧瞧’,而是已经证明了。” “是是是!”何伯连忙点头,想起方才屋里的情景便忍不住感叹,“姑娘确实在意您得紧。方才见您肩上的伤渗了血,那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花儿,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活像断了线的珍珠,连喂药时都屏住呼吸,勺子递到唇边都生怕碰疼了您。”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补了句,“只是奴才瞧着,姑娘这份在意,更像是妹妹对兄长的心疼,并无半分儿女情长的意思。” 褚明晏闻言,眼中的笑意未减反深,他抬眼望向南姝远去的方向,目光灼热而从容:“无妨。只要姝儿心中尚无心仪之人,本王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把握,让她迟早明白,我要的从来不是兄长的位置。” 第27章 嗜杀之欲 嗜杀之欲,相依相守。 回到将军府,我脚步未歇便直奔后院那处隐秘的密室。厚重的石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府内的喧嚣,只见玲珑阁的下属早已肃立等候,神色凝重。 我沉声道:“那批伏击辰王的人,找到了吗?” 为首的下属躬身回话,语气恭敬却难掩一丝紧张:“回阁主,已锁定踪迹!寒星正带人暗中盯着,没您的命令,不敢贸然动手。” “备马,立刻与寒星汇合!”我话音落,转身便大步走出密室。 夜色如墨,晚风带着郊外的凉意刮在脸上。赶到一处荒僻山坳时,远远便见阿星领着十几名黑衣劲装的手下,隐在破庙周围的老树后。 我刚走近,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可算把你盼来了!老子在这儿盯了快两个时辰,腿都麻了,还得喂蚊子。”说话的正是阿星,他斜倚在树干上,满脸不耐,“要不是你非得说要亲自动手,我老早就带人冲进去解决了,这趟活儿必须加钱!” 我扫了他一眼,语气不容置疑:“钱少不了你的!让弟兄们把破庙团团围住,前后门、连屋顶都盯紧了,一个都不能放走。” 阿星立刻收了嬉皮笑脸,吹了声口哨:“放心,我做生意,向来包你满意!” 片刻后,破庙四周已布下天罗地网。我和阿星带着几人,抬脚走向那座摇摇欲坠的破庙。庙门虚掩着,推开门时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混杂着里面隐约的说话声和柴火噼啪声。 我率先跨过门槛,径直走向庙里供奉着残损神像的正屋,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对阿星道:“守在门外,别让任何人出来!” 阿星点头,挥了挥手,几人立刻贴在门两侧,手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正屋的木门。 屋内,十名壮汉正或坐或卧地歇息——四人围坐在火堆旁,手里还捏着酒葫芦,另外六人则靠着布满蛛网的神台打盹。听到动静,他们瞬间惊醒,脸上的慵懒一扫而空,纷纷起身,动作迅捷地扯过靠在墙角的刀斧,眼神凶狠地盯着我。 “来者何人?”其中一人低喝。 我没有多余的废话,目光如寒刃扫过他们:“谁伤了辰王?” 离我最近的那个络腮胡壮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上前一步正要开口,我手腕微翻,藏在袖中的指尖刃已然弹出。寒光一闪,我抬手便挥,指尖刃精准地划开了他的脖颈大动脉,“噗嗤”一声,滚烫的热血瞬间喷涌而出,溅了我满脸满身。络腮胡捂着脖子,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剩下的九人都愣在了原地,显然没料到我出手如此狠辣、迅猛。我眼中淬了寒冰,也不打算多问,在场剩下的这九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要借这十人的性命震慑江湖——玲珑阁的血腥手段。 短暂的错愕后,一人嘶吼道:“杀了她!” 九人立刻呈合围之势,挥舞着刀斧向我劈来。 我身形一晃,如鬼魅般在他们之间穿梭,避开迎面而来的刀锋时,指尖刃同时发难——或划向手腕动脉,或刺向心口要害。惨叫声接连响起,鲜血喷溅在斑驳的墙壁上、积灰的神像上,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不过半刻钟,几人便都倒在了血泊中,气息全无。 就在这时,屋内有两道身影猛地冲向门口,想趁乱逃走。 守在门外的阿星眼疾手快,一脚一个,将两人狠狠踹回了屋里。两人摔在地上,刚要爬起,我已欺身而至,指尖刃精准地刺穿了他们的手腕,旋转了半周,“啊——!”凄厉的哀嚎声响起,两人捂着流血的手腕蜷缩在地。我面无表情,手腕再动,指尖刃直刺他们的心脏。当我收回指尖刃时,屋内已是一片炼狱景象。我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污,转身走出正屋。 门外,寒星的手下们都怔怔地望着我。我身上的衣裳已被鲜血浸透,脸上还沾着点点血渍,眼神冷如冰霜。除了阿星毫不在意地迎上来,其他人都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刻意避开我的目光,眼底清晰地透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阿星瞥了一眼屋内的惨状,问道:“啧啧,里面的人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放着?” 我抬手理了理衣襟,声音冷冽:“放着!我要让整个江湖明日都知晓,我玲珑阁言出必践,坏了我的规矩,就得拿血还!” 我和阿星回竹轩时,鞋履沾着泥点混着暗红血渍,在青石板上拖出两道斑驳的痕。进了内室,我解衣带,染血的外衫一褪下,便看见衣襟内侧凝结的血痂已硬邦邦粘在皮肤上,撕扯时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阿星在隔壁粗声粗气地抱怨着衣裳不洗了,直接烧掉。我们每回执行完刺杀任务,都是烧毁血衣,倒上酒,火折子“嗤”一声亮起,火苗舔上酒渍的刹那窜起半尺高,蓝色的焰心裹着赤红的火舌,将衣裳上的血点一点点舔成焦黑的灰烬。 我拧了帕子反复搓洗手掌,指缝里的血渍却像渗进了肌理,越洗越觉得那股铁锈味往鼻尖钻。最后我索性跌坐在竹阶上,冰凉的竹纹贴着发烫的后颈。 阿星凑到阿渊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飘进我耳朵里:“你是没瞧见,这丫头今日是真疯了!冲上去的时候眼都红了,那十个壮汉没一个能近她身,血溅得她满脸都是。几个兄弟看到那副场景,吓得腿都软了,缩在门外连大气都不敢出!我是从未见过她这般过激的模样。” 我偏过头,见阿渊一身月白长衫,衣摆垂在台阶上,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他缓缓在我身边落座时,我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指尖攥着衣角用力到发白——我怕自己身上未散的血腥气,玷染了他的那份干净。 可阿渊丝毫不在意,伸手便拉住了我还带着血腥气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干燥,覆在我冰凉的手背上时,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腹轻轻摩挲过我虎口处新添的细小刀伤。“阿素,和我说说话。”他的声音很轻,像竹叶落在水面。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堵得发慌:“我实在控制不住……方才见了血,心里那股杀欲就像疯长的野草。我只想把那些人碎尸万段,让他们尝最痛的滋味……阿渊,我是不是嗜杀?到现在我满眼都是红的,全是血。”我抬起手盯着掌心,明明已经洗过无数遍,却总觉得那片暗红还沾在上面,怎么也洗不掉。 下一秒,阿渊忽然伸手将我揽进怀里。他的衣襟带着淡淡的竹香,驱散了我鼻尖萦绕的血腥气。“我们阿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他的声音里裹着安抚。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戳破了我强撑的堤坝,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我埋在他肩头放声大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阿渊只是安静地抱着我,时不时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抚过我紧绷的背脊,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等我哭到嗓子发哑,才抽抽噎噎地直起身。阿渊早已备好干净的帕子,先拭去我眼角的泪,又细心地擦了擦我哭花的脸颊,连我鼻尖沾着的泪珠都没放过。 “我不后悔。”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如果守护想护的人,必须双手沾满鲜血,那我不后悔嗜杀!” “阿素有想要保护的人,就得变坚强。”阿渊将帕子叠好放在一旁,指尖轻轻刮了刮我的脸颊。 廊下忽然传来阿星的声音,他不知何时靠在柱子上,手里还转着个空酒壶:“冷血点才能更坚强,别往心里去。这世道就是这样,你不杀人,转头就有人来杀你,没什么好矫情的。” “身处纷乱中,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阿渊替我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目光里满是理解,“我知你的无奈,慢慢适应。今晚留在竹轩休息吧,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这夜,我睡在竹轩的客房里,被褥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可闭上眼睛,那些血腥的画面就翻涌而来——飞溅的血珠、痛苦的嘶吼、倒在脚下的人影……我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中衣,胸口闷得快要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轻柔的古琴声,泠泠然像山涧流水,一点点抚平我狂跳的心脏。我知道是阿渊在弹琴,攥着被角听着那曲安神曲,终于在后半夜勉强睡了过去。 天快亮时,我隐约听见门外的对话。 阿星的声音带着几分感慨:“阿素这模样,倒像极了当年的我们,刚经历完那场屠杀,夜里总睁着眼睛到天亮,怎么都过不去那坎。” “她比你我都小。”阿渊的声音低了些,“之前在将军府过的是安安稳稳的日子,不像我们从小在刀光剑影里颠沛流离,她要接受这样的自己,只会更难。” “难也没办法,没人能替她走这步。”阿星叹了口气,“只能靠她自己慢慢熬,熬过去了就好了。” “阿素会的。”阿渊的语气带着笃定,“她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姑娘。” 第二天一早,我刚坐起身,房门就被“砰”地推开,阿星端着个瓷碗凑到我跟前,咋咋呼呼地问:“喂,我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 我瞥了眼他身上的靛蓝短打,声音还有些沙哑:“蓝色。” “那阿渊的呢?”他又问。 我:“白色。” 阿星:“外面的竹林呢?” 我:“绿色。” 我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被褥。换作平常,我定会怼他“眼睛瞎了不会自己看”,可今日却提不起半分精神,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 阿渊端着早饭进来时,正好撞见阿星挠头的模样。他走过来,伸手轻轻拉了拉我的手腕:“先去桌边吃点东西。” 等我在桌边坐下,阿渊才缓缓开口:“刚经历昨夜这些,可能好一段时间,你都会常常做噩梦,睡不安稳。不过这是正常的,别太担心,平日里多去竹林里走走,舒缓调节自己的情绪。要是实在睡不着,随时来竹轩找我,我弹安神曲给你听。” “就是就是。”阿星嘴里叼着个肉包子,说话含糊不清,手里还不忘给我碗里夹了块糕点,“没事,等你见多了这种场面,自然而然就不怕了,到时候睡啥都香!” 这几日,夜于我而言成了最漫长的酷刑。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脑子却清明得厉害,好不容易昏昏睡去,又总被光怪陆离的梦魇缠上——有时是辰王阴冷的眼神,有时是破庙飞溅的鲜血,往往一声惊喘着坐起,额角已沁满冷汗。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虫鸣都透着死寂,我抱着膝枯坐在床沿,看着窗纸从墨色慢慢晕成浅灰,直到第一缕天光刺破黎明,才敢松口气。 白日里,我也提不起劲出门,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像道无形的屏障,我总怕推开门,就撞见褚明晏不请自来的身影,如果他知晓真实的我是这副“血色”模样,他当如何?或许他眼中的我,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连提剑见了血都会惊呼躲在他身后。 这日傍晚,廊下的玉簪花刚笼上一层暮色,就听见前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褚明晏的声音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沙哑,问守在院门口的吴嬷嬷:“姝儿呢?” 吴嬷嬷叹了口气,往我院子里努了努嘴:“姑娘就一个人在院里坐着呢,这几日不知怎的,整个人恹恹的,连句话都少说。” 他寻到我的时候,我正坐在秋千架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落在膝头的紫藤花瓣。脑子里全是玲珑阁的事:破庙那场血雨腥风过后,“玲珑阁主言出必践”的名号,三两天就传遍了江湖九道。茶寮里说书人拍着醒木讲起那晚的弑杀,总不忘添上句“阁主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那些占山为王的小寨主、街头巷尾的□□,再撞见玲珑阁的人,无不敛了往日的嚣张,点头哈腰,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惹祸上身。 可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名声只镇得住蝇营狗苟之辈——白道里掌着武林盟主令牌的人,提起玲珑阁时仍只哼一句“不成气候”;黑/道中盘踞江南一带的扛把子,更是在酒桌上放话“玲珑阁的刀,还砍不到我地盘上”。真正能翻覆江湖的顶尖势力,压根没把我这新起的“玲珑阁”放在眼里。 眼下唯一的倚仗,便是黑/道魁首“寒星”,自我投到阿星麾下替他做事,他待我竟是不同。在“寒星”里,我能调遣半数杀手,有时在议事厅里,我嫌他定下的计划太险,当着一众黑衣属下的面就皱着眉反驳,他也不恼,只勾着唇角顺着我的话说“还是你考虑周全”,这还是因为阿渊嘱咐他该多听听我的意见。 可这背后的底气并不足——单靠“寒星”的偏爱,撑不起我在江湖里立足的根基。 夜阑人静时,我总对着桌案上的江湖势力图出神,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得找新的筹码,要么是以利益拉拢结交,要么是暗中搜集把柄,要么是施予恩惠……总要手里攥着些能让人忌惮的东西,才能真正挺直腰杆,让那些轻视我的人,再也不敢把“玲珑阁主”四个字当玩笑听。 我想得入了神,连褚明晏走到我面前三步远,都没察觉。“姝儿。”他轻轻唤了一声。 我猛地回神,抬头时眼神还带着几分恍惚,愣了愣才站起身,脚边的花瓣被踢得散了一地。换作往常,我早蹦蹦跳跳地扑到他怀里,可今天四肢像灌了铅,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褚明晏显然也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快步走到我身边,温热的手掌先覆上了我的额头,见没有发烫,才松了口气,语气放得极柔:“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目光落在的他右肩——那里的衣料比别处略厚些,虽然压得平整,却藏不住尚未完全愈合的伤。我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声音细若蚊蚋:“你的伤……” “早好了!”他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动了动肩膀示意我放心。 我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气,腹诽道:骗人!那箭伤深可见骨,怎么可能几天就好?当我还是三岁小孩,这么好哄吗?随即又想起别的:他这是要回北境了?此去路途遥远,能不骑马吗?可我张了张嘴,话却没说出口——我知道,就算说了,他也只会揉着我的头发说“傻姑娘,该去的还是要去”。 正怔着,褚明晏已经轻轻揽住了我的肩头,带着他身上惯有的松木香的气息。“我跟你说话呢,在想什么?”他低下头,鼻尖快碰到我的发顶。 “想你。”这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没有半分犹豫。 褚明晏愣了一下,随即低笑出声,胸腔的震动透过肩膀传到我身上:“我这不就在你身边吗?想我什么?” 我抬起头,直直望着他的眼睛,那里暖得像春日的溪水,我抿了抿唇,一本正经地说:“能答应我,别再受伤了吗?”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下去,揽着我肩头的手紧了紧,沉默了少许,才回:“好!” 我却更气了,嘴角不自觉地撇了下来——回答得这么爽快,根本就是敷衍!他哪次出征不是带着伤回来? 褚明晏见我这表情,伸出食指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力道轻得像挠痒:“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信我?” 我摸了摸被敲的地方,鼓着腮帮子瞪他:“因为你骗我!” “我何时骗你了?”他挑眉道。 “就上次!”我踮起脚尖,指了指他的右肩,“你治疗箭伤时退了上衣,我都看见了——你背上、胸腹,全是北境战场上留下的疤,旧伤叠着新伤,怎么可能说不受伤就不受伤?” 褚明晏的动作僵住了,眼神暗了暗,随即叹了口气,伸手把我揽进怀里,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声音低沉而认真,“好,是我不对。我答应你,以后尽量少受伤,好不好?”顿了顿,他又轻声问,“这么在意我?” 我埋在他怀里,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委屈的鼻音:“我在意你,还用问吗!” 我很清楚,正因为他也在意我,我才有在他面前放肆的资本。 褚明晏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郁:“姝儿,我明日回北境了。” 我指尖猛地攥紧了袖口,抬眼时,话到嘴边——“能不能留下”五个字终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我太清楚了,他是大褚战神,是北境数十万将士的主心骨,怎会为一介女子驻留?他的命是大褚的,是黎民的,从来不是我的。水汽渐渐漫上眼眶,我望着他,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只剩泛红的眼尾泄露了满心的挽留。 褚明晏垂眸时,恰好撞见南姝眼底打转的泪,似流未流欲拒还迎的模样,让他心动。他喉结滚了滚,伸手想拭,指尖却在触到她脸颊前顿住。褚明晏想:姝儿哪里是不舍,分明是怕阵前的箭矢,怕我这一去归期遥遥。一股热流撞在心上,他几乎要丢开那沉甸甸的帅印,说一句“我不走了,就陪着你”,可想到北境的安危,理智像冰水浇灭了冲动。他是大褚辰王,是朝廷的将帅,戍边护国是刻在骨血里的责任。褚明晏终是收回手,指节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去眼底的涩意,只低声道:“等我回来。” 我望着褚明晏的背影,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又重重垂落,像极了他从不回头的决绝。我比谁都清楚,不是我一句“留下”就能绊住他的。 好在玲珑阁的部署已妥。两日前深夜,我收到沈蠡的密信,指腹擦过信上“分化”二字——他按计划出关了。他所携带的那一箱箱沉甸甸的金银珠宝是用来撬动大漠各部猜忌的筹码,适时的挑拨能瓦解他们的联盟。虽不能完全阻了战事,却足够将他们困在小规模的摩擦里纷争不休。 褚明晏回到北境,所面临的仅是小规模的作战,那场大战尚在酝酿中。 我想起那日他疗伤时,那道深可见骨的箭伤,太医说至少要静养一月,可他明日就要奔赴北境。等这场仗平息,等他肩上的伤彻底长好,该是两个多月后吧。 第28章 雁回楼主 雁回楼主,缠丝蛊秽。 苏颜立在雁回楼雕花木栏旁时,恰有清风拂过,将她月白绫裙的裙角掀起三分,露出裙摆下绣着的暗纹缠枝莲纹样——那是苏家嫡女独有的标识,一针一线皆出自江南绣娘之手,低调里藏着百年世家的矜贵。 她不过二十许年纪,鬓边仅簪了一支羊脂玉簪,未缀多余珠翠,却难掩眉眼间的灵气。眉是远山黛,细而不淡,眼如秋水横波,笑时眼尾会弯出浅浅弧度,连带着颊边梨涡也盛了暖意;不笑时又透着几分沉静,那是自小在苏家武学与典籍熏陶下养出的底气,绝非寻常闺阁女子的柔弱。 苏颜与燕珩青梅竹马,她腰间悬着的银鞘短匕,鞘上“燕”字纹路是燕家族纹,那是两家定亲时,燕珩亲手为她系上的,说“往后有我护着,这匕首便作个念想”。 这场婚约不仅是儿女情长,更牵系着武林格局。苏家掌江南武学脉络,雁回楼控北方盐路,二者结盟后,江南的瓷器、丝绸能安全北运,北方的铁器、皮毛也可顺利南下,连带着武林中几处盘踞多年的盗匪势力,也因两家联手而收敛了气焰。是以江湖人提及时,总说“苏颜嫁燕珩,不是佳话,是定了半壁武林的安稳”。 我在阁中见到苏颜时,她身着一袭烟霞粉长裙,裙裾上以苏绣技法密密缀满合欢花——粉白花瓣层叠舒展,金蕊点点如碎星,随着步履轻摇,便似整树合欢落了满身。广袖边缘滚着圈银线,袖底暗纹亦是缠枝合欢,抬手时,花瓣仿佛随动作流转,衬得她鬓边玉簪更显莹润,眉眼间尽是温婉柔光。 行至廊下,风穿朱栏拂过裙摆,裙上合欢似被吹得活了过来,粉瓣若蝶翼轻颤,晃出细碎光晕。她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腕间银钏轻响,与裙摆上合欢刺绣相映,恰如枝头繁花映着月,平添几分清艳。 苏颜身侧只跟着一名青衣侍女,那侍女垂手立着,脊背挺直如松,虽不言语,指节处的薄茧却透着常年习武的痕迹。 而苏颜更甚,哪怕只是勒马时手腕微沉的力道,或是目光扫过前路时那份沉稳锐利,都藏着武林世家浸淫多年的底气。她侧过身,鬓边发饰随动作轻晃,声音清冽:“我们骑马回雁回楼,不知小神医意下如何?” 我点头应允后,一行四人便纵马疾驰,马蹄踏过青石路,溅起细碎的烟尘。 行至一片密林边缘,苏颜抬手示意停马,我们翻身下马稍作歇息。 我刚俯身要掬一捧路边的溪水,忽闻“咻”的一声锐响破空而来——一支黑羽箭裹着疾风,直刺我心口!电光石火间,苏颜手腕一翻,腰间长剑已然出鞘,剑光如练,“当”的一声脆响,精准挑飞那支箭,箭杆撞在树干上,簌簌落叶。 还未等我回神,第二支箭接踵而至,角度更刁,直取我咽喉! 苏颜反应极快,左手猛地揽住我的腰,足尖点地腾空而起,带着我在空中旋身两周,那支箭擦着我的发梢掠过,钉进不远处的泥土里,箭尾兀自颤抖。与此同时,她的青衣侍女已拔剑出鞘,身形一闪挡在我们身前,剑光舞成一道屏障,将随后射来的三四支箭尽数挑落,箭镞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躲好!”苏颜低声叮嘱,将我稳稳推到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后,随即足尖一蹬,身形如飞燕般掠至侍女身旁。 沈蠡走到我身边,小声问:“阁主,需要我出手吗?” 我瞩目着面前的打斗,“不必,苏家剑法足以应对。” 苏颜与侍女,两人剑法配合默契,一人剑势刚猛如雷霆,直劈刺客面门;一人剑路灵动似流风,专攻刺客下盘。七八道黑影如鬼魅般,每人手中长刀寒芒凛冽,直逼苏颜二人。刀锋划破空气的锐啸,苏颜剑影如流虹般展开,刺客们的长刀劈砍而来,却尽数被剑光格挡,金属碰撞的“锵锵”声震得林间飞鸟惊起。苏颜的剑法凌厉迅捷,剑尖每一次颤动都精准挑开对手手腕。不过片刻,惨叫声接连响起,刺客们或被挑断经脉,或被剑锋划伤要害,一个个横七竖八倒在潮湿的腐叶上,鲜血顺着刀身滴落,在地面晕开深色的痕迹,再无半分生息。 苏颜收剑入鞘时,剑穗还在微微晃动。她抬手用指腹拭去颊边溅到的几滴温热血珠,那双明亮的眼眸锐利地扫过四周的树影与灌木丛,确认再无埋伏的气息后,才转身快步向我走来,神色间带着几分关切。 我望着地上的尸体,忍不住皱了皱眉,苦笑道:“这么看,我这趟不仅要费心医病,还得随时提防被人刺杀。这买卖也太不划算了!蠡叔,我看我们还是回阁里最安全。” “小神医放心!”苏颜立刻上前一步,语气斩钉截铁,“有我在,定全力护你周全,绝不让人伤你分毫。” 沈蠡站在一旁,轻轻颔首:“阿素,你要相信雁回楼主夫人的能力。”他在外人面前,始终恪守着分寸,不曾泄露我玲珑阁主的身份。 苏颜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对我道:“阿素姑娘,往后我便唤你‘阿素’,可好?” 我点了点头:“好。” 心中却自有盘算——玲珑阁与雁回楼结盟的根基,全赖我能否医好雁回楼主。如今这些刺客的出现,显然是有人不愿看到楼主痊愈,这一路前往雁回楼,恐怕少不了明枪暗箭。只是我暂时还不想在苏颜面前展露真实身手,正好借这机会,看看雁回楼的实力,究竟有几分斤两。 风卷着几片梧桐叶落在手中,我想起出发前阁中下属递来的字条:“雁回楼已布控青州”。那时还半信半疑,此刻望着青州境内一派安稳景象,才真正觉出雁回楼的分量来——能悄无声息地压下所有暗流,让图谋不轨者连露头的胆子都没有,这绝非寻常势力能及。 雁回楼主燕珩拂袖间藏着的雷霆手段,苏颜看似温婉却能在谈笑间拆解危机的智谋,这一路行来居然安然无恙,再未遇到刺杀。这对夫妇,果然是翻手就能定一方安稳的人物。 燕珩的腿是在那场所谓的“意外”坠马后废的。大夫诊不出症结,只说筋骨完好却无力支撑,唯有他自己清楚,右腿膝盖里那日夜啃噬般的麻痒,是南疆最阴毒的“缠丝蛊”在作祟。他坐在轮椅上,指尖划过轮椅扶手上暗藏的机括,听着楼下传来的脚步声。 族叔燕敬之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碗乌漆麻黑的汤药,脸上堆着慈和的笑:“珩儿,这是我托人从西域寻来的活络丹,你且试试。” 燕珩瞥了眼汤药,鼻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那是喂蛊的血引味。他不动声色地转开轮椅:“劳烦叔叔挂心,只是我近来汤药喝得太多,实在难以下咽。” 燕敬之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却也不勉强,将药碗放在桌上:“你身子要紧,不愿喝便罢。只是楼里近来事务繁杂,好几处分舵主都来问,下个月的盐路押运由谁主事。” 燕珩心里冷笑。盐路是雁回楼的命脉,燕敬之这话,是明着要夺权了。他指尖叩了叩轮椅:“叔叔历练多年,这事自然由你代劳最合适。只是我那批从江南运来的丝绸,明日该到了,还请叔叔派些得力人手去接。” 燕敬之没想到他如此痛快,愣了愣才应下:“好说,好说。” 待燕敬之走后,燕珩猛地攥紧拳头,右腿的麻痒骤然加剧。他掀开裤管,膝盖处皮肤下隐约可见一丝银线般的蛊虫在游走。这蛊是三年前他去南疆查一桩灭门案时中的,当时他追着凶手进了一片密林,却被人从背后偷袭,醒来时便已在雁回楼的床上,双腿不听使唤。而那凶手的招式,分明带着燕家独门的“落雁式”。 第二日傍晚,去接丝绸的手下回来禀报,说货物在城外十里坡被劫,劫犯个个蒙面,武功路数不明。 燕敬之当即拍案而起:“岂有此理!定是与我们抢盐路的黑风寨干的!我这就点人去追!” 燕珩却摇了摇头:“叔叔别急。黑风寨向来只劫金银,对丝绸没兴趣。再者,他们若要动手,为何偏偏选在我们的地界?”他顿了顿,看向手下,“你们在现场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一个瘦高个手下上前一步:“回楼主,现场除了散落的丝绸,还有一枚刻着‘燕’字的玉佩。” 燕敬之脸色微变:“那玉佩定是劫犯故意留下的,想嫁祸给我们燕家!” “是吗?”燕珩示意手下将玉佩递来,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这玉佩的雕工,是苏州的技法,叔叔的岳丈好像是苏州人士吧?” 燕敬之眼神闪烁,强作镇定:“珩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怀疑我?” “我只是觉得奇怪,”燕珩将玉佩放在桌上,“叔叔若想夺权,只需等我油尽灯枯便是,为何要冒险劫走丝绸?这丝绸里,莫非有什么秘密?”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黑衣人防不胜防地闯了进来,手里举着一把匕首,直刺燕珩!燕敬之惊呼一声,扑过去挡在燕珩面前,却被黑衣人反手一肘击中胸口,倒在地上。 燕珩眼神一凛,左手猛地按在轮椅扶手上,两道银针从扶手两侧射出,正中黑衣人的膝盖。 黑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燕珩转动轮椅上前,一把扯下他的面罩——竟是燕敬之的贴身护卫!“说!是谁派你来的?”燕珩的声音冰冷刺骨。 护卫浑身发抖,看了眼地上的燕敬之,咬牙道:“是……是楼主您让我这么做的!您说要演一场戏,引燕二爷上钩!” 燕珩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是燕敬之的苦肉计!他刚要开口,却感到右腿的麻痒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剧痛。他低头看去,膝盖处的皮肤竟裂开一道小口,一只银色的蛊虫爬了出来,落在地上,很快就不动了。 “珩儿,你没事吧?”燕敬之挣扎着爬起来,脸上满是关切,“这护卫竟敢背叛我,我这就杀了他!” “不必了。”燕珩抬手阻止他,“我倒要谢谢他,帮我把蛊虫引了出来。”他看向燕敬之,“叔叔,之前在南疆偷袭我的人,是你吧?你给我下蛊,又故意制造劫案,就是想让大家觉得我无能,好名正言顺地接管雁回楼。” 燕敬之脸色煞白,却还想狡辩:“我怎么会害你?!” “那你解释一下,这缠丝蛊的解药,为何会在你的书房里?”燕珩拍了拍手,两个手下押着一个老郎中走了进来。 老郎中颤巍巍地说:“燕二爷……燕二爷上个月找我配过缠丝蛊的解药,说要给一位重要的人用。” 铁证如山,燕敬之再也无法抵赖,瘫坐在地上。 就在这时,门外又走进一个人,竟是之前燕珩在南疆追查的灭门案的幸存者!“燕楼主,”幸存者跪在地上,“多谢您为我报仇!当年灭我满门的,就是燕敬之!他为了夺取我们家珍藏的盐路密图,才痛下杀手。您去南疆查案时,他怕您发现真相,就给您下了蛊。” 燕敬之双目圆睁,嘶吼道:“我不甘心!雁回楼是我和你父亲共同创立的,你父亲死后,却传给了你,为什么?这本该是我的!” 燕珩看着他,眼神冰冷:“野心可以有,但不能不择手段。把他带下去,交给官府处置。” 待众人散去,燕珩试着动了动右腿,虽然还有些无力,但已能勉强支撑。他望向窗外的月色,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这场较量,终究是他赢了。 只是他不知道,在暗处,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手里握着另一枚缠丝蛊的虫卵——真正的幕后黑手,还未现身。 燕敬之被押走的第三日,燕珩独自坐在书房摩挲着那枚玉佩。窗外忽有一片枯叶飘落,他猛地抬头,只见房梁阴影里立着一道黑衣人影,蒙面巾下露出一双阴诡的眼睛。 “燕楼主好手段,”黑衣人声音沙哑,“借燕敬之的野心除去缠丝蛊,还顺道查清了灭门旧案,真是一箭双雕。” 燕珩指尖按在轮椅扶手上的机括上,不动声色:“阁下是谁?与燕敬之是什么关系?” “我是谁不重要,”黑衣人轻笑一声,掷下一个锦盒,“重要的是,这东西燕楼主或许用得上。” 锦盒落地打开,里面竟是半张泛黄的盐路密图,边角处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正是灭门案中失踪的那半张。 燕珩刚要伸手去拿,却见黑衣人手腕一翻,一枚银针直直射向他的眉心!他侧身避开,银针钉在身后的书架上,针尾还缠着一丝银线。燕珩瞳孔骤缩——那银线与缠丝蛊的蛊丝一模一样! 他厉声道:“你也会用缠丝蛊?” “不是会用,是会养,”黑衣人步步逼近,“燕敬之下的蛊不过是入门级的‘缠足蛊’,我养的‘蚀心蛊’,才是真正能要人命的东西。”他猛地掀开蒙面巾,露出一张布满疤痕的脸,“五年前,燕敬之抢盐路密图时,我全家都死在他手里,我脸上的疤,也是拜他所赐。” 燕珩心头一震:“你是当年的漏网之鱼?那你为何不直接找燕敬之报仇?” “我要的不只是他的命,”黑衣人眼中闪过狠厉,“我要整个雁回楼为我家人陪葬!燕敬之的野心是我挑起来的,给你下蛊的主意也是我教他的,我就是要看着你们叔侄相残,最后坐收渔利!” 话音未落,黑衣人突然口吐黑血,踉跄着后退两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插着一支雁形羽箭,箭尾还飘着雁回楼的旗帜。门外传来脚步声,燕珩的贴身护卫手持长弓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那名灭门案的幸存者。 “楼主,我们早就盯着他了,”侍卫沉声道,“他这几日一直潜伏在楼外,还偷偷接触过被关押的燕敬之。” 幸存者上前一步,指着黑衣人:“他就是当年燕敬之的帮凶!我亲眼见过他脸上的疤!” 黑衣人倒在地上,临死前死死盯着燕珩:“你以为……这就结束了?盐路密图的另一半……还在……更厉害的人手里……” 燕珩看着他断气的模样,捡起地上的半张密图,突然发现图背面用朱砂画着一个诡异的图腾。他刚要细想,右腿突然又是一阵麻痒,低头看去,膝盖处的皮肤下竟又浮现出一丝银线,比之前的缠丝蛊更细、更隐蔽。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书房陷入一片昏暗。 燕珩握紧密图,知道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那潜藏在暗处的养蛊人,远比燕敬之和黑衣人加起来还要危险。他转动轮椅,看向墙上的雁回楼势力分布图,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这一次,他不仅要护自己,更要护整个雁回楼周全。 燕珩已命人将半张盐路密图锁进暗格。他扶着轮椅扶手缓缓起身,右腿虽仍有滞涩,却已能勉强站立——前几日蛊虫离体后,他便暗中用内力疏通经脉,只是刻意隐瞒了恢复进度。 几日后,一场混战中,为首的蒙面人突然甩出一条长鞭,直卷燕珩的手腕。燕珩侧身避开,却见长鞭末端缠着一个小瓷瓶,瓶中黑色粉末撒了他一身。“蚀心蛊的引蛊粉!”他心头一紧,只觉胸口一阵刺痛,想必是体内新种的蛊虫被引动了。 烛火在医馆蒙尘的窗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燕珩捏着那只节肢间缠绕着银丝的蛊虫,眉头拧成死结。 柜台后,老掌柜目光扫过他掌心的东西,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后生,这可不是寻常毒虫。”老掌柜掀开油布门帘走近,指尖悬在蛊虫上方半寸处,声音压得极低,“看见它节上那圈细如发丝的银纹了?这叫缠丝蛊,南疆巫蛊里最阴毒的一种,沾了血就能顺着脉络钻进去。” 燕珩心头一震,忙追问来历。 老掌柜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光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沟壑分明,缓缓道出了他曾经的见闻。而后,又补充道:“据说,这蛊来自南疆最深处苗寨的养蛊人。想解这种蛊,你得找小神医。曾听说,她闯过十万瘴林,寻到了南疆苗寨的蛊女,江湖上论起南疆蛊术,没人比她更熟稔。” 烛火在紫檀木案上明明灭灭,将燕珩紧蹙的眉峰映得忽明忽暗。他沉声道:“即刻备马,派两名得力护卫去玲珑阁,请小神医。” 话音未落,苏颜已从屏风后走出,素白的裙角扫过地面青砖,带起一丝微凉的风。“阿珩,”她声音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江湖人都说小神医眼高于顶,护卫带去的拜帖,恐怕连阁门都递不进去。这一趟,我必须亲自去。” 燕珩抬眸看向她,见她眼底凝着一层霜雪般的决绝。窗外的夜风吹进半开的窗棂,卷起苏颜袖口绣着的缠枝莲纹样,她轻轻拢了拢衣袖,继续道:“我曾在三年前的药会上见过小神医一面,或许还能说上几句话。” 第29章 盐路谜图 盐路密图,青州结盟。 抵达雁回楼,我抬眼望去,檐下阴影里,一张木制轮椅静静停放,坐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汉子。他身形清瘦,下颌蓄着些凌乱胡茬,唯有一双眼,在望见外堂那抹合欢花的身影时,瞬间褪去了周身的落拓,燃起温柔的光——正是燕珩。 他率先伸出手,指尖微微蜷起,带着几分急切的期待。苏颜提着裙摆快步迎上,裙裾扫过石阶时带起一阵轻响。她握住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掌心的薄茧,两人相视一笑,那笑意里没有多言,却藏着久别重逢的安稳,连周遭的风都似温柔了几分。 苏颜耳尖泛红,垂着眼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唤:“阿珩。” 燕珩反扣住她的手,指腹一遍遍蹭过她的手背,似要将这些日子的牵挂都揉进这触碰里。 寒暄过后,燕珩脸上的温情褪去,换上几分凝重,向我说明了体内蛊毒作祟的苦楚。 进了雁回楼,我不再耽搁,取出银针。 苏颜立刻扶着燕珩坐直,将他的衣袖捋至肘部,露出清瘦却结实的小臂。银针在烛火上烤炙后,我凝神屏息,对准他曲池、内关几处穴位刺入。针尖刚没入肌肤,燕珩的身子便猛地一僵,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呃……”燕珩闷哼一声,眉头拧成死结,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体内……像是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噬骨头,还在往筋脉里钻……” 苏颜看得心疼,立刻上前攥紧他另一只未施针的手,掌心的温度紧紧传递过去,轻声安抚:“阿珩,忍一忍,马上就好了。”她的指尖也因用力而泛白,眼眶微微泛红,却始终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 半个时辰缓缓流逝,案上凝神香燃尽了大半。我盯着银针尾部的颤动,忽然手腕一旋,猛地将银针向上一提,只见针尖上,缠着一枚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黑色蛊虫,通体油亮,还在微微扭动挣扎。 我将蛊虫挑在瓷碟中,面色沉了下来:“这只是子蛊,真正的母蛊还在养蛊人手里。只要母蛊尚存,用不了多久,子蛊还会在你体内重新滋生,到时候只会更痛苦。” 燕珩喘着粗气,额前的头发已被冷汗浸透,他却顾不上擦拭,攥着苏颜的手,咬牙问道:“那如何才能找到母蛊的下落?” 我收起银针,沉声道:“据我所知,养蛊人最是看重母蛊,定会将其藏在贴身之物中,或是随身物件的夹层里。若能让我见到那养蛊人,或许就能推测出母蛊的藏匿之处。” 燕珩:“三日之后,或许能见到那人。” 我与沈蠡,在雁回楼安顿了下来。 雁回楼是一座六层的楼阁,楼倚青嶂、临碧溪而建,楼身以青灰条石垒基,朱红梁柱逐层收分,飞檐翘角如雁翼展掠,每层檐角下悬着铜铃,风过则鸣声清越。底层以巨木为柱,辟有三门,中门嵌汉白玉匾额,题“雁回楼”三字;二至五层有观景回廊,廊柱间设雕花木栏,可凭栏俯瞰山水,内堂分设房屋若干;顶层为四方阁,阁顶覆青瓦,攒尖处立一铜制雁形镇脊,直指云霄。楼内暗设木梯,盘旋而上,梯阶铺防滑松木板,经年被人踩踏得油光发亮。楼内一层正中央设一香案,案上供着青铜鼎,鼎身刻着楼规,案前摆着八张梨花木椅,椅背上雕有“仁、义、礼、智、信、忠、勇、和”八字,尽显古朴侠义之风。 三日后,苏颜推着燕珩的轮椅,我陪着他们赴约。 风卷着树叶掠过,远处忽然传来细碎的银铃响——一身红衣的女子款款走来,裙摆扫过地面时带起轻尘,腕间双银镯相击,叮当作响的声线里藏着冷意。“燕楼主,三日之期已到。”她站定在三步外,红唇微勾,目光直刺燕珩,“密图交是不交?” 燕珩原本苍白的脸色骤然绷紧,他撑着轮椅扶手强撑着起身,指尖因内力急转而泛白,衣袍下的肩背微微起伏,显然是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 可红衣女子却突然轻笑一声,话锋陡转:“其实,我与燕敬之并无半分交情。”她抬手拨弄了下银镯,镯身映着残阳,闪过一丝冷光,“不过是借他的手,逼你现身罢了。我要的,可不止是密图——还有你雁回楼那条贯通南北的盐路。” “若我不答应呢?”燕珩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依旧掷地有声。 红衣女子闻言,眼中立刻漫开得意的笑意,她轻抚着腕间银镯,指腹摩挲着镯身细密的纹路:“那你就等着被蛊虫从五脏六腑啃噬而死的模样吧。” 自那红衣女子出现,我便仔细观察。我凑近燕珩与身侧的苏颜,压着声音轻声道:“那女子腕上的银镯,质地沉且泛着暗光,母蛊极有可能就藏在镯子里。” 话音刚落,红衣女子的脸色骤然剧变,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不等我们反应,她猛地抬手,十数枚泛着青黑的毒针从袖中射出。 燕珩早有防备,他一把将我往旁推开,自己却因动作太急,没能完全避开,一枚毒针“噗”地刺入他的右肩,黑血瞬间渗过衣料,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痕迹。他闷哼一声,剧痛让他身形一晃,重重跌坐回轮椅,指节死死攥着扶手,指节泛白。 “找死!”苏颜怒喝一声,手中长剑“唰”地出鞘,寒光直劈红衣女子的手腕,想要逼她收回攻势。 红衣女子慌忙侧身躲闪,同时另一只手扣出枚银镖,指尖一弹,暗器带着锐响直取苏颜面门!苏颜反应极快,手腕急转,长剑挽出一朵细密的剑花,“叮”的一声脆响,精准挑飞了银镖。可就在这一瞬,红衣女子却趁机欺近,左掌凝聚着黑气,猛地朝苏颜心口拍去。我看得分明,她掌心泛着诡异的青紫色,若这掌打实了,苏颜必定会中剧毒,以眼下的情形,根本来不及救治!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飞掠出去,挡在苏颜身前。“砰”的一声闷响,红衣女子的掌力结结实实打在我的后背,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着五脏六腑。我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忍不住喷出,溅在苏颜衣裳的合欢花上,像绽开了一朵红霞。身子不受控制地前倾,苏颜立刻伸手将我紧紧抱住,她眼中满是急色,却没忘了反击——趁红衣女子掌力未收的间隙,她手中长剑猛地向前一刺,剑尖精准挑中银镯的搭扣,“咔嗒”一声,银镯从红衣女子腕间脱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沈蠡早已蓄势待发,他足尖一点地,身形如箭般跃起,在空中旋身,抢先拾起地上的银镯。 红衣女子知道大势已去,转身欲逃,却被雁回楼的人团团围住。她手腕轻旋,一枚乌漆弹丸“笃”地砸在地上,瞬时浓烟腾起,裹挟着刺鼻的苦杏仁味四下弥漫。她足尖点地欲遁逃,衣袂翻飞间,却见一道身影破烟而来。我屏气凝神,踏着烟雾中隐约的光影欺近,指尖寒光乍现,一枚三寸银针直刺她肩颈处的“肩井穴”。 “唔!”女子身子一僵,毒素未及发作便被制住,她猛地转头,凤目圆瞪,鬓边红绒花簌簌颤动:“你怎会不惧这烟瘴?”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她忽然冷笑出声,声音里满是讥讽,“是了,你竟甘愿种了‘金圣蛊’!这般胆大不怕死,每月月圆夜那蚀骨锥心之痛,想必让你生不如死吧?哈哈,你也没讨到半分便宜!” 我指尖微沉,银针再刺入她肌理半寸,内力顺着针尾注入,女子眼中的戾气瞬间褪去,身子一软便昏了过去,靠在墙角一动不动。 “小心些。”沈蠡快步上前,借扶我的动作将我往旁侧带了带,声音压得极低,“方才她所言,当真这般严重?我原以为只是初时种蛊会疼痛难当,却不想……”他眉头拧起,眼底满是担忧。 我摇了摇头,指尖因方才运力还有些发颤,“她所言不实。我自幼体质特殊,师父用百草熬制汤药为我调养多年,早已百毒不侵。虽每月蛊虫苏醒时会觉心口痛,却远没到蚀骨的地步,尚可忍受。” “尚可忍受?”沈蠡却不相信,他叹了口气,声音沉了几分,“你向来报喜不报忧,当初便不该同意你种蛊!你这般冒险,到底是为了辰王?是为了应对漠北巫医的毒?” “是。”我垂眸,“我曾亲眼见巫医的毒那般狠戾,师父的医书中也说,除了南疆苗族蛊女的蛊术,再无他法可解。辰王于我如兄长,我不能让他涉险。” “为了辰王,你连命都不要了?”沈蠡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语气里满是无奈,“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你师父要是知道你为了辰王这般冒险,怕是连杀了辰王的心都有。” 我心头一紧,忙拉着沈蠡的衣袖轻轻摇晃,语气带了几分恳求:“所以蠡叔千万不可让师父知晓!不然依师父的脾气,定然会提着药杵来寻我,连你也会被一同责骂——毕竟当初是你陪我去的南疆,师父定会说你纵容我。” 沈蠡闻言,无奈地拍了拍我的肩头,眼底却漾起几分笑意:“是了是了,你师父那暴脾气,我可不敢惹。要是让他知道,我这条老命都要被念叨没了!” 苏颜俯身看顾着受伤的燕珩,指尖轻轻掠过他渗血的衣襟,那毒针与体内的蛊虫相对,被消融,确认他呼吸平稳、伤势无性命之虞后,才松了口气。她起身拍了拍下属的肩,声音沉稳:“仔细照看!” 转身时,先前紧绷的神色瞬间柔和,快步走到我身边,双手交叠作揖,袖口的银纹随着动作轻晃。“多谢你,阿素!”她语气里满是感激与一丝愧疚,“我说过会全力护你,到头来反倒是你救了我。你伤势如何?” 我:“不碍事,调理一下便好。” 苏颜目光一沉,随即落在我与沈蠡之间,追问:“那阿珩体内的蛊,可解得?” 我从沈蠡递来的手中接过银镯,指尖触到镯身冰凉的纹路,稍一用力捏开夹层——一只通体雪白、细如发丝的母蛊便被捏了出来,它在指尖徒劳地扭动着。我将其放入一旁备好的瓷瓮中,盖紧盖子:“待我用特制药粉驱杀这母蛊,再寻机会将楼主体内的子蛊引出来,便可痊愈。” 我转头对沈蠡吩咐:“那红衣女子,你将她送回苗寨,交给寨中蛊女处置,莫要让她再逃了。” 沈蠡颔首应下,却又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担忧:“只是我这一去苗寨,路途遥远,阿素你留在这儿,身边无人……” 不等他说完,苏颜便上前一步,语气坚定地打断,同时朝他保证:“放心!有我在,定会护好阿素,绝不让她再受半分伤害。” 沈蠡带着昏迷的红衣女子上路去往南疆。 他垂在身侧的指尖无意识蜷了蜷,目光落在马车外摇曳的景物上,心绪却早已飘远。阿素算度利益时眼神清明得近乎冷冽,与人交涉时每一句话都精准卡在利弊权衡的关口,仿佛世间万物皆可纳入得失的秤杆称量。可下一秒,她又可以挡在苏颜身前接下毒掌,护苏颜性命。 他忽然就懂了,阁主的利益为先从不是凉薄,那些被她认可的人,早把对方当做了朋友,成了她权衡之外的例外。虽说着算计利用的冷语,却揣着热络的心,以诚相待,难怪阁主身边的朋友都真心交付。 这样想着,他紧绷的肩线悄悄松了些,望向远处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了然的暖意。 燕珩捡起那半张密图时,却发现背面的图腾旁,还有一行极小的字迹被朱砂掩盖——“密图分三,此为其一”。他眉头紧锁,看来这场关于盐路与权力的争斗,还远未结束。 母蛊被除的那夜,庭院里的风吹得廊下灯笼光影晃荡。方才行针剔除子蛊,银针刺入经脉的瞬间,燕珩指节攥得泛白,喉间压着闷哼,却在苏颜要推门进来时,强撑着声线让她去燕敬之房里寻密图,语气里的平稳藏着刻意为之的淡然。 我刚转过屏风,便见苏颜坐在檐下的青石板台阶上。她双手环着膝盖,浅青色的裙角被夜露浸得微沉,垂着的眼帘上还凝着两颗未掉的泪珠,像沾了晨露的合欢花。听见脚步声,她也没抬头,显然早就在这儿听着屋内的动静了。 我在她身旁坐下,廊上的灯笼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进去看看楼主?”我轻声问。 苏颜这才缓缓抬起头,眼眶红得像揉过的花瓣,却摇了摇头,“既然他不想我知晓他的痛,我便顺他的意吧。”她抬手抹了抹睫毛上的泪珠, “方才在门外听见他闷哼,我就知道……他是故意支开我的。” “那你不介意他对你说谎?”我又问。 她指腹轻轻摩挲着袖口绣着的缠枝纹,过了会儿才抬眼,眼底的泪光里竟掺了点温柔:“有些善意的谎言,不是欺骗,是袒护。” 说话时,风卷着院角的花瓣飘过来,她望着内室紧闭的房门,眼神软得像浸了温水的棉絮——她懂他的逞强,也愿意陪着他把这场“隐瞒”演下去。 我:“这瓷瓶里的药仍需服用,方能彻底去除楼主体内的毒。还有他的腿需要按摩有助于恢复,我教你腿上的几个穴道,你可以帮楼主按按。你把腿伸过来,我教你。” 苏颜:“多谢!” 我的指尖轻悬在苏颜腿上方,声音放得极缓:“这处是阳陵泉,在膝盖下外侧凹陷处,按下去会有酸胀感,是疏解腿部经络的关键。”说着,我拇指指腹轻轻抵住那处,先以三分力缓缓按压,待看到她眉心微蹙又很快舒展,“力道要像揉面团,先轻后重,切忌用蛮力。你试试,按到腿肚微微发热就好。” 苏颜立刻依样抬手,指尖有些生涩地找不准位置,我便握着她的手腕稍作引导,直到她的指腹精准落在穴道上。她慢慢加力,时不时抬头看我,语气带着几分谨慎:“这样的力度会不会太轻?我总怕没按到实处。” 我摇摇头,让她再稍加重些,待看到她按过的地方泛起淡淡的红印,才点头:“就是这样。再教你足三里,在膝盖下四指处,按这里能助气血运行。” 苏颜听得专注,每按一个穴道都会反复确认手感,指尖酸了也只是悄悄蜷一下,又接着练习,直到能准确找到每处位置,手法也渐渐变得流畅。 燕珩在书房对着密图上那行朱砂小字反复琢磨。 护卫忍不住道:“楼主,既然密图有三张,不如先查另外两张的下落?” 燕珩点头:“我已让人去查当年与灭门案相关的商户,或许能有线索。”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苏颜捧着一个木盒进来:“阿珩,这是从燕敬之的密室里搜出来的,上面贴着‘密图’二字。” 木盒打开,里面果然是半张盐路密图,与之前那半张拼在一起,恰好缺了右上角一块。 我指尖叩了叩虚掩的木门,指节触到微凉的木纹时,屋内两道目光已同时望来。苏颜先认出我,唇角弯起一抹温软的笑,起身时裙摆轻扫过椅腿,快步迎到门边,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轻轻牵住我的手,引我往里走:“进来坐。” 再看燕珩,他只将桌上两张密图往中间推了推,边角压着的镇纸露出暗纹,图上的盐路标记用朱砂勾勒,线条清晰得毫无遮掩。 我目光落在图上时,指尖已下意识触到怀里的锦袋——早在来之前,我便清楚雁回楼要凑齐三张图才能打通盐路,而这最后一张,正藏在我怀中。我没绕弯子,伸手从锦袋里取出第三张图,径直递到燕珩面前。 他原本放松的坐姿骤然一僵,眉峰挑了挑,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诧异,手指悬在半空,没立刻接:“你怎么会有这图?” “楼主忘了,”我指尖轻轻点了点图,语气从容,“我们玲珑阁也是走商道的,南来北往的商队遍布各地。阁主早吩咐过,让底下人留意这盐路图。此番来雁回楼,正好带来。” 燕珩指尖终于碰到图,抬眼时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玲珑阁难道就不想做盐路生意?这生意的利润,可不是小数目。” “当然想,”我笑了笑,指尖收回时轻轻拢了拢袖口,“但三张图拼在一起才有用,如今楼主已有两张,我捧着第三张来,可不是为了争利——是想交楼主这个朋友。” 燕珩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低笑一声,伸手将三张图并在一起,终于连成完整的盐路,他抬眼时眼底多了几分真切的热络:“玲珑阁主果然有气魄,竟能让你这样的人忠心效命。我雁回楼,交定这个朋友了!”他顿了顿,指尖在图上的利润标记处敲了敲,语气郑重起来,“不过生意归生意,断不能亏了朋友。往后这盐路的利润,每年拿出十分之三,我会让人准时送到玲珑阁,绝不拖欠。” 我起身拱手,语气诚恳:“那我就替阁主,谢过楼主了。” 三张密图拼在一起,终于看清了完整的盐路布局——图中不仅标注了明面上的运输路线,还藏着数条暗线,燕珩当即下令封锁暗线。 三日后,雁回楼召开大会。 燕珩站在众人面前,虽右腿仍需扶着拐杖,但身姿挺拔:“经此一役,雁回楼虽历经波折,但终是守住了底线。往后,我们只做正当营生,绝不与奸邪为伍。”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苏颜看着燕珩的背影,欣慰地笑了——那个曾困在轮椅上的楼主,不仅站了起来,更扛起了整个雁回楼的未来。 燕珩心中清楚,江湖风波从未停歇,但只要守住本心,便无惧任何暗箭。而他右腿的力道,也在日复一日的调养中,渐渐恢复如常。 夕阳下,雁回楼的匾额熠熠生辉,那些关于蛊毒、密图与权力的纷争,终于落下帷幕。而燕珩知道,他守护的不仅是雁回楼的基业,更是一方百姓的安宁。 我踏着暮色入了玲珑阁,檐角铜铃还在晚风里轻轻晃着余响,廊下侍立的下属已躬身上前,双手奉上两卷烫金盟书。指尖触到绢布的微凉,目光先落在左侧那方——雁回楼的朱红大印端正盖在落款处;右侧一卷则绣着银丝暗纹的“苏”字徽记,正是武林苏家独有的标识。 “燕珩的决断,苏颜的眼光,倒没让我失望。”我指尖在两卷盟书上轻轻一叩,抬眼时恰见沈蠡快步从外厅进来,眉宇间满是按捺不住的喜色。 “阁主!”沈蠡声音里带着几分振奋,“雁回楼是白道的标杆,苏家更是掌着武林的半数人脉,他们既递了盟书,便是明着认了我们玲珑阁的位置。往后那些摇摆的门派,哪还敢再拿旧日眼光看我们?定会主动示好,给足玲珑阁面子!” 我将盟书轻轻放在案上,烛火映着纸上的字,也映得眼底添了几分冷亮的锋芒。指节轻轻敲了敲案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面子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传我命令,即日起阁中人便宜行事!我要让这江湖以后再听到‘玲珑阁’三个字时,没人敢再存半分小觑之心!” 第30章 刀法至臻 单刀单臻,一往情深。 自父亲婚仪后回程,与褚明晏分别,他回了朔州,而我并未回帝都,与卿栎径直到了鄯州城。 鄯州城玲珑阁总坛,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单臻。他突兀消失了半年,如今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刚出现,他就随手猛地一甩,一柄寒光闪烁的刀便朝着我飞来。我反应极快,右手如闪电般探出,稳稳地接过刀柄,顺势将刀一横,置于身前,摆出防御的姿态。 只见他也迅速亮出了自己的刀,突兀地开口:“打一场,我若赢了,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神色冰冷,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屑:“赢了再说!” 若非他是单叔的儿子,这个面子,我不会给,定是将他打残了,扔出门去。 单臻率先发难,一刀自下而上,带着呼呼的风声迅猛劈来。我毫不畏惧,立刻举刀相迎,“铛”的一声,双刀短暂碰撞,金属交击的声音清脆刺耳。他趁着这股碰撞的力道,手腕一转,划刀提上,双刀的刀刃相互磋磨,瞬间擦出星星点点的火星,格外夺目。紧接着,他动作不停,沉刀向下,在半身处猛地稳住架势,然后横刀向前,刀尖如毒蛇吐信般,直刺向我的胸腹。 我见状,足尖轻点地面,身子轻盈地向后退去,同时手中的刀一横,用力劈出,精准地挡开了他刺来的刀尖。我趁势将刀环绕在他的刀上,绕了几周,缠住他的刀。而后矮身,巧妙地避过他的刀刃,迅速欺近他,握住刀柄,朝着他握刀的右手横扫过去。就在我的刀即将扫中他右手的瞬间,他反应极快,突然松开手里的刀,手臂迅速缩回,身体也跟着后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我的横刀。 他的刀直直坠落,然而他的动作并未就此停止,只见他脚尖迅速探出,精准地勾住刀背,随后猛地一挑,刀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再次飞起。他顺势一个转身,换成左手握住刀柄,将刀稳稳地抵上我的刀刃。 我见状,左手迅速握拳,曲臂用力抵住刀背,向下使劲压去,和他展开了激烈的角力。在我的压迫下,他支撑不住,单膝跪地。但他并未就此放弃,右手猛地撑地,以手掌为支撑,一腿迅速侧踢向我的腰部。 我反应迅速,身体急忙横移躲开,他的脚尖仅仅扫过我的衣角。他紧接着借助手掌撑地的力量,猛地发力,一个弹起,飞身而起,手中的刀带着千钧之力,自上而下狠狠劈下,这一刀劲势刚猛,仿佛要将空气都劈开一般。我深知这一刀的威力,不敢硬接,飞身后撤。他却紧追不舍,步步紧逼。我见势,衣袖一挥,一枚寒光闪闪的指尖刃便如流星般朝着他射去。 他眼疾手快,一刀斜上,精准地挑飞了指尖刃,同时大声喊道:“不许用指尖刃!” 我冷冷问道:“为何?” 他神色急切,大声回应:“胜之不武!” 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嘲笑:“是你要胜我吧。” 他听了我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于半空之中将手中的刀横向掷出。那刀旋转着飞过来,带着不小的回旋之力。 我惊觉,我这是触了他的霉头?他今日怎的这般纠缠不休。我立刻立刀在身前,快速旋转手中的刀,巧妙地接住他掷来的刀,卸去了那股回旋的力道,然后凭借刀身的力量,再把他的刀稳稳地挑回给他。 他在空中一个翻身,反手横握住刀柄,稳稳落地。瞬间,他脚掌猛地一蹬地面,那股力量使得地面的尘土都为之一震,旋即如同一头发狂的猛兽,再次朝着我迅猛扑来。 这一次,他手中那柄长刀的刀法全然变了风格,不再是之前大开大合、刚猛至极的劈砍。此刻的他,刀影闪烁,每一次挥刀都诡谲难测且凌厉无比,让人的眼睛根本来不及捕捉他的动作。那刀在空气中肆意穿梭,恰似一道黑色的闪电,每一次挥动都带出尖锐的呼啸声,仿佛要撕裂这周遭的一切。 我全神贯注,凝神应对,手中的刀仿若灵动的灵蛇,巧妙而精准地抵挡着他每一次刁钻的攻击。我们的身影在这片狭小的空间内快速移动、交错、碰撞,衣袂飘飘,带起呼呼风声。 突然,他身形一闪,一个箭步向前,与此同时,身体微微下蹲,整个人的重心急速下降,手中的刀贴着地面以一种让人胆寒的速度横扫而来,那刀所过之处,地面都被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我脚尖轻点地面,借助这微小的力量,身体如同一尾跃出水面的鱼,高高跃起。在空中,我一个漂亮的翻身,动作流畅而自然,避开了这凌厉的一击。然而,还未等我双脚落地,他已凭借着惊人的爆发力迅速起身,手中的刀由下往上,以一种致命的弧度快速划出。我在空中无处借力躲避,生死瞬间,只能将刀横在身前,调动全身的力量,全力抵挡。 “铛”的一声巨响,那声音震耳欲聋,巨大的冲击力从刀身传导至我的手臂,震得我手臂发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去。但我并未慌乱,在落地的瞬间,我借着后飞的力道,顺势在地上翻滚一圈,巧妙地将那股冲击力卸去,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利落地站起身来。 此时,他已经再次攻到眼前,刀光闪烁。我深吸一口气,手中的刀快速舞动,与他展开了一场密不透风的攻防战。我们的刀在空气中快速碰撞,发出密集的“铛铛”声,每一次碰撞都激出一串耀眼的火星,格外夺目。他却越战越勇,攻势愈发猛烈,那眼神、那气势,似是志在必得,仿佛有着无尽的力量支撑着他。 我心中暗自好奇,究竟是何事能迫使他这般咄咄逼人,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平日里,他若在他父亲面前不偷懒,拿出这般拼杀的劲头勤勉练功,他父亲也不至于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像个猪头一般。 他突然大喝一声,手中的刀高高举起,带着千钧之力,迅猛劈下,这一刀的威力仿佛能劈开天地,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我知道,这是他的全力一击,如果不能挡住,我必将败北。 我咬紧牙关,将全身的力量汇聚到手臂,双手紧紧握住刀柄,迎着他的刀奋力向上挡去。“轰”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地面都微微颤抖。待尘埃落定,只见我们两人面对面站立着,手中的刀紧紧交缠在一起,刀身上因为剧烈的碰撞而出现了丝丝裂纹。 他的脸上满是汗水,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不停地滚落,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我能挡住他这全力一击。 我拇指扣住刀柄内侧,四指蜷曲绕住柄身,反握的姿势让掌心完全抵住铁柄末端,指节因极致发力而泛出青白色。 单臻的刀又带着破风的锐响劈来,我手腕微拧,让刀刃朝上,精准卡在他刀身靠近护手的位置——“当”的一声脆响震得指骨发麻,两柄刀的锋刃死死咬在一起。我不等他撤回力道,小臂骤然加劲,带着刀柄向侧方猛拽,锋利的刀刃在对方刀身上刮擦而过,刺耳的“吱呀”声里迸出一串火星。单臻的刀身被这股力道带得偏移半寸,露出靠近刀尖的薄弱处,我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破绽,手腕猛地向下沉压,手中刀借势划出一道寒光,如闪电般横劈而去。 “咔!”清脆的断裂声格外刺耳,单臻的刀从中间齐刷刷断开,断口处还闪着金属的冷光。那截断掉的刀刃带着旋转的惯性斜飞出去,尖端朝下“笃”地扎进地面,半截刀身留在外面,刀柄在一旁“嗡嗡”震颤,才慢慢停住。 他不忿道:“我爹不是只教你指尖刃吗?怎么连家传的刀法都教?偏心的老头,还骗我!” 我平静地看着他,问:“还打吗?” 短暂的僵持之后,他的手臂缓缓放松,松开了手中的刀。“不打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还有些许无奈。 我也松开了刀,长舒一口气。他今日这般反常,目的没达成,搞不好待会儿就该耍无赖了。不过无妨,反正赖上的也不会是我。 我与单臻的父亲,虽有传授武功的情分,但并未正式拜师。正因如此,单臻唤我“师妹”,总归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便直接以名字相称。 单叔平日里对着我师父,说起他儿子总是唉声叹气,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单叔时常念叨,要是自家儿子练功有我一半勤勉,如今怕早已是江湖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他也就能安心把单刀门交付给儿子,自己落得个清闲自在。 可单臻对掌门之位毫无兴致,整日只想着游历江湖,逍遥自在地做个闲散之人。 日子久了,单叔竟打起了我的主意,一门心思盼着我能做他儿媳,想着我或许能管束管束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单叔向我师父提及此事,师父顿时火冒三丈,直言:“你那吊儿郎当的儿子,哪里配得上我徒弟!”当场便严词拒绝了这门亲事。然而,单叔却并未就此死心,念叨着让年轻人多些接触,说不定相处久了,能日久生情。正巧玲珑阁与单刀门结盟,他便借着这个由头,派单臻来玲珑阁做客。 我实在难以拒绝,一来是不想驳了单叔的面子,二来玲珑阁确实也需要单刀门这样的盟友。单臻在玲珑阁一待便是半年,他倒好,没看上我,却对卿栎一见钟情。 之后便急不可耐、兴高采烈地跑回单刀门,嚷嚷着要让他父亲来玲珑阁提亲。单叔一听,顿时怒发冲冠,只觉得这儿子实在是太不争气,辜负了自己的一番苦心。当下就把单臻关了起来,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单臻这一关就是半年,这不,刚被放出来,就又跑到了玲珑阁。我原以为他是来找卿栎再续前缘的,没想到他竟是来找我打架的。交起手来我才发现,单叔那顿揍可不光是为了教训他,怕是还借着这个机会传授他刀法,短短半年,他的刀法竟突飞猛进,着实让我大为吃惊。 自打单叔心生纳我当儿媳的念头后,便毫无保留地传授我武功,把他那引以为傲、钻研多年的独门刀法悉心传于我。 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隐隐觉得受之有愧,于是赶忙问询师父:“我既然不愿意做单叔的儿媳,那还学他这独门刀法,好吗?” 师父神色坦然,脸上没有丝毫的愧意,语气平淡又理所当然道:“他既然主动教你,你又为何不学呢?” 听了师父这番话,我心中的顾虑渐渐消散,便也坦然地接受了。 卿栎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激烈精彩的打斗,眼中满是惊叹与赞赏,情不自禁地为我高声叫好:“阁主刀法精湛!没想到阁主竟也擅长用刀。” 单臻一脸讨好的神情,眼睛亮晶晶的,巴巴地看向卿栎,喜滋滋地伸出手指着自己,迫不及待地问:“我呢,我呢?我表现得怎样呀?” 卿栎只是斜斜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满是嫌弃与不屑,嘴巴抿成一条线,并不打算搭理他,随后转身就走。谁让这家伙一消失半年时间,卿栎不生气才怪。可单臻就像个甩不掉的尾巴,依旧屁颠屁颠地小跑着跟随她而去。 这一场架打完了,我和单臻最终胜负未分。他却像是完全忘记了这回事,第二天突然厚着脸皮向我提出了要求:“让卿卿离开玲珑阁。” 我连头都没有抬,正看着手中的医书,不紧不慢地回他:“只要卿卿自己愿意,她随时都可以离开。” 单臻一听这话,脸上瞬间绽开了一朵兴奋的花朵,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嘴角咧到了耳根,还没等他开口向我言谢。 卿栎那清脆的声音已在屋外接话:“不可能!” 紧接着,卿栎大步走进屋内,神色郑重,一脸虔诚地对我说道:“当初加入玲珑阁时,我就立下重誓,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叛离玲珑阁。” 我听闻,不置可否地将目光转向单臻,那眼神的意思再鲜明不过:你自己瞧着吧,她并不愿意。 谁料,单臻冷不丁说出一句惊人的话:“那我,就入赘玲珑阁!” 卿栎正端起杯子喝水,听到这句话,毫无防备之下,“噗嗤”一声,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 我亦是惊得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堂堂单刀门少门主要入赘?我像看一个十足的傻子一样看向单臻,忍不住提醒道:“你这才刚出家门没多久,就得瑟过头了。要是单叔知晓你有这念头,怕是真的会打断你的双腿,以后都不会再让你跨出单刀门半步了。” 单臻却像个耍赖的孩子,对着卿栎撒娇道:“那怎么办,卿卿?我真的只想和你在一起。” 卿栎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满脸不爽道:“不许叫我‘卿卿’!我不乐意!” 单臻耍无赖:“阿素都是这么叫你的,我也要。” 卿栎愤然道:“闭嘴!” 单臻立马抿住嘴,笑意却堆在了脸上。他可真是一根筋的人,倒也蛮可爱的。 第31章 大战前夕 大战在即,高估了他。 北境战事悬而未决,褚明晏所率领的北境部将最近的动向频繁,消息源源不断的传来。我在鄯州城能及时驰援,便不打算回帝都了,今年的春节在鄯州城过。父亲新婚燕尔,定是在澄州过节,有娇妻相伴,也无需我在一旁侍奉。我婉拒了父亲去澄州一起过年的邀约。 西北的风裹着雪粒子砸在屋檐角,玲珑阁内蒸腾的热气却将窗棂蒙出一层白雾。雕花铜炉里的炭火噼啪炸开火星,映得阁中兄弟们通红的脸忽明忽暗。铜盆里的面团揉得瓷实,有人卷着袖子往案板上撒面粉,扬起的细雪簌簌落在酒碗沿,和着蒸腾的酒香,将喧闹声酿得愈发浓烈。 单臻为了陪在卿栎身边,以戍边大义说服了父母留在了鄯州城。他正蹲在灶台边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他耳尖发红。他转头望向正包饺子的卿栎,两人目光相撞时,卿栎被柴火灰抹花的脸颊上突然绽出笑靥。 酒过三巡,划拳声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而落。 我抱着酒壶推开雕花木门,寒气裹着松枝的清苦气息扑面而来。靴底碾过新雪的声响格外清晰,月光将屋檐的冰棱照得剔透如剑,忽然就刺破了记忆的封印。 十岁那年,将军府院内,父亲持枪挽出的枪花与褚明晏长剑的寒光纠缠不休。 一弯残月悬于天际,将冷冽的清辉倾洒在庭院中,更添几分肃杀。 忽然,破空之声骤起,一道寒芒撕裂夜幕,一杆丈二铁枪裹挟着开山裂石的磅礴气势横扫而来。枪杆上缠绕的玄铁环相互碰撞,发出铿锵之声,似是在为这场生死对决擂鼓助威。父亲持枪,虎目圆睁,枪头的三棱刃泛着森然寒光,直指褚明晏。 一抹银芒如流星般划过夜空。 褚明晏长剑出鞘,龙吟清越之声响彻,剑身之上泛起层层霜白寒雾,仿佛凝聚了天地间的寒气。他足尖轻点,身姿轻盈如林间灵蛇,长衫猎猎作响,衣袂翻飞间尽显潇洒飘逸。长剑精准无比地磕在枪杆的月牙之处,借着这股力道荡开枪锋,剑锋顺势斜挑枪缨,宛如灵蛇吐信,疾如闪电般削向父亲的腕骨。 父亲暴喝一声,声如惊雷,震得四周空气都为之震颤。他沉肩拧腰,刹那间,铁枪化作一条游龙,枪缨如血色牡丹般绚烂绽放。枪尖连抖,七朵枪花瞬间绽放,带起呼啸风声,所过之处碎石飞溅,地面被犁出深深的沟壑。 褚明晏身姿翩若惊鸿,玄衫翻飞间剑走偏锋,时而以柔克刚,剑尖轻点枪杆,巧妙卸去父亲劲力;时而化柔为刚,剑势如雷霆万钧,直刺父亲防守空门,剑招变幻莫测。 铁枪与长剑激烈交击,碰撞之声震耳欲聋,迸溅的火星如流萤纷飞。枪影与剑势在空中交织缠绕,仿佛两团银芒在疯狂绞杀。强劲的劲风呼啸而过,雪沫漫天飞扬。 父亲攻势刚猛霸道,每一枪都蕴含着撕裂虚空的力量;褚明晏身形飘忽灵动,剑招虚实难辨,令人捉摸不透。双方你来我往,招招致命,胜负的天平在这瞬息之间摇摆不定,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我站在廊下的朱漆柱旁,看枪尖与剑锋相撞迸出的火星,像极了此刻玲珑阁铜炉里炸开的炭火。 那时,我倚着朱漆柱,看父亲枪影如龙盘虎踞,便想着枪法大开大阖,而我的指尖刃讲究寸劲绝杀,两种路数在脑海中碰撞,竟像水火般难以相融。我思量,若在战场之上要配合父亲的枪法作战,我得练刀才行。 自那之后,我常在脑海中回忆父亲演练的招式,练刀与他的枪法相合。 “好!”单叔不知何时立在我身后,他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拍在我肩头,望着我握住手中的刀,“把方才的招式再使一遍!” 单叔解下腰间的刀,刀背磕在我手腕内侧:“刀要借臂力——看好了!”他刀锋斜挑,带起漫天碎叶。 我学着他的刀势,在千百次的刺、挑、劈中,渐渐明白熟练。 每当我在刀光中恍惚看见父亲持枪掠阵的身影,指尖的寒意便化作滚烫的热血,在经脉中奔涌不息。 父亲的酒囊在招式转换间悬于腰间晃荡,酒香混着雪花落英飘散。父亲练得兴起,便一边喝酒一边耍枪,我看得兴致盎然。 褚明晏收剑时衣袂翻飞,长衫沾着几片雪。他走到我身边,酒气裹着雪松的气息将我笼罩。“分别两年,就不认得了?怎的不开口叫人?”他说话时睫毛上凝着霜花,剑穗扫过我手背时带着微凉的触感。 我转头看向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或许是那年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我一时羞赧,我还不习惯唤他“王爷”,与他也并不熟络,便一直未与他说话。 “我叫‘阿晏’,记住了?“他用手肘轻撞我的瞬间,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或许是为了拉近和我的距离,他才这般谦和说话。 我垂眸无声颔首,将回应隐入喉间。彼时,他酒意正酣,便同残酒一起蒸发殆尽,独留我守着这个被遗忘的秘密——唤他“阿晏”。而后,他果真忘了为何我会这般唤他。 窗外的雪落得绵密,窗棱被寒气浸得发乌,檐角垂落的冰棱折射着屋内跳跃的烛火,将棋盘上的楚河汉界照得明明灭灭。 父亲与褚明晏对坐于暖榻,玄色锦袍下摆压着炭盆边缘的银纹,指尖捏着的象牙棋子泛着温润的光,落子声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是沉实的“咚”,像马蹄踏过冻土冰河。 我依偎在父亲身边,眼瞧着棋盘上的局势愈发紧绷。 父亲执红,炮架在卒前,看似按兵不动,实则暗护着右翼的马;褚明晏执黑,车早早就沉了底,却在红方腹地留了枚不起眼的卒,像潜伏在雪地的斥候……二人都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落子从无半分犹豫,却又步步藏着机锋:方才父亲还以马换象,转眼褚明晏便弃车保帅。 连我这看了半年棋的人都捏着汗,只觉棋盘上不是棋子,是列阵的兵士,稍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 烛花“噼啪”爆了一声,褚明晏的手指在棋盘上顿了顿。他盯着父亲那枚刚落定的仕,眉头微蹙,那仕看似平常,却恰好堵死了黑将最后的退路。半晌,他才松了口气,将手中的黑将轻轻放在棋盘中央,声音里带着笑意:“师父这步‘引蛇出洞’,我竟没瞧出来。” 父亲抚着颔下短须,目光扫过棋盘,最终落在褚明晏腰间:“愿赌服输,你那枚羊脂玉,今日该归我了。” 褚明晏也不拖沓,解下腰间系着的玉佩。玉是上好的羊脂白,通体温润,雕刻着缠枝莲纹,入手便觉暖意浸骨,烛光下连纹路里的细痕都看得分明。 父亲接过玉佩,指尖摩挲着玉面,转头便递到我面前:“姝儿盯着这棋看了半宿,这玉给你玩,也算沾沾王爷的运势。” 玉佩落在我掌心,凉意混着暖意,竟比炭盆还要让人安心,窗外的雪还在下…… 后来的年节,我们三人便再未聚在一起了,父亲与他都忙于军务。 朔风裹挟着残寒冬的凛冽,北境和大漠的情报源源不断的送达,朔州和鄯州的兵力调配愈发频繁,我隐隐察觉,待冻土消融之时,北境大地必将燃起连天烽火,一场关乎存亡的鏖战已如弦上之箭蓄势待发。 北境厉兵秣马多年,西北劲旅枕戈千日,是时候挥师踏破草原王庭了。 此刻,褚明晏在做什么? 更漏声声,月光爬上沙盘的沟壑,他是否辗转难眠?指尖摩挲着微缩的山川,眼底翻涌着千军万马,将心事尽数交付于这一方静默的天地。 雪粒子突然大了起来,砸在酒壶上叮咚作响。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栖息在檐角的寒鸦。 我仰头饮尽残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恍惚间又听见那年将军府里,褚明晏摇着酒囊朗笑:“好枪法!再来!” 而此刻北境的夜空下,他握着兵书的指尖,是否也像我握着酒壶这般冰凉? 单臻突然伸手按住我的酒壶,我转头正对上他眼底翻涌的暗潮——那不是往日里含着三分调笑的桃花眼,此刻淬着锋锐的寒芒,倒像出鞘的刀。 “大战在即,你打算如何?”单臻的声音带着破竹之势,撞碎了凝滞的寒气。 “你要帮忙?”我问。 单臻嗤笑一声,却丝毫掩不住他眸中腾起的战意:“这不是废话吗?不然我留这干嘛?” 我盯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字字如坠千钧:“军令如山,容不得半分犹疑!若让你配合侯爷应战可否?” 单臻突然逼近,带着冷冽杀意的气息扑面而来,“你当我平时闲散惯了,大事面前不知轻重吗?”说罢猛地后退半步,右手握拳重重抵在心口。 这个总爱斜倚栏杆,对卿栎说俏皮话的人,此刻脊背挺得笔直。 我:“好!你领玲珑阁十人,听从侯爷调遣。” 终究是我高估了单臻。当我道出他与卿栎需分道而行的安排时,他脸上那点江湖人惯有的洒脱顷刻间烟消云散,语气竟带了几分迟疑的试探:“就不能让我跟卿栎一起吗?” 我指尖夹着那卷明黄绢帛,缓缓在他面前展开。“单大侠,”我刻意拖长了语调,“大侠”二字被牙齿碾得极重,带着针尖似的嘲讽,“可还记得三日前在校场之上,你是如何在侯爷面前拍着胸脯,说要赴汤蹈火的?” 绢帛上的字迹是他当日以指为笔,蘸着自己的血写就。笔画苍劲却带着几分冲动的潦草,末尾那方血手印红得刺眼,仿佛还在冒着热气。单臻的目光落在“不成功便成仁”六个字上,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沉,像是被墨汁一点点晕染开来,连耳尖都泛起难堪的红。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被我接下来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这豪言壮语,难不成是说给校场的朔风听的?”我声音不高,却字字带刃,刮得人面皮生疼,“还是说,单大侠的誓言,也和江湖上的戏言一般,转头就能抛到九霄云外?” 此刻我才彻底明白侯爷的深意。那日在校场,单臻主动请缨时,侯爷先是以“江湖人自在惯了,军中规矩多,怕拘着你”为由三番推辞,语气里的轻慢像一根刺,精准戳中了这江湖浪子的傲气。 果然,他当场就红了眼,一把撕下胸前衣襟,咬破食指,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血为墨,一笔一划写下军令状,末了重重按上血印,声如洪钟:“若不成事,任凭侯爷处置!” 如今想来,那哪里是推辞,分明是侯爷算准了他的脾性,特意设下的激将法。这卷染血的军令状,便是最结实的枷锁,此刻正牢牢套在单臻的脖颈上,让他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硬生生咽下那口讨价还价的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单臻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方血手印上,指节攥得发白。他胸腔剧烈起伏着,像是有股气憋在里头无处宣泄。 “罢了!”他猛地抬眼,眼底的挣扎与不甘被一层冷硬的决绝覆盖,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粗粝,“我单臻既然画了押,便认这个理!” 说这话时,他刻意避开我的视线,下巴绷得紧紧的,耳根那点难堪的红还未褪去,却强撑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伸手去夺那卷军令状,攥在手里竟像是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下意识蜷了蜷指腹。 “你放心,”他喉结又滚了滚,声音沉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军令状在此,我断不会做那言而无信的小人。只是……”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把后半句“卿栎那边还需你多照看”说出口,只化作一声重重的冷哼,转身时袍角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声,像是在宣泄着满心的憋屈与无奈。 第32章 瀚海焚戈 北境战神,厉兵秣马。 年后初春,大漠残雪如碎银撒在沙丘褶皱里,被风磨得锋利的沙粒在朝阳下泛着冷光。 地平线处浮着淡青色的雾霭,与铅灰的云絮缠绵,仿佛天地交接处蒙着半透明的灰纱。耐旱的骆驼刺在沙缝里探出暗红的芽尖,细弱的枝桠在料峭的风中轻颤,稀疏的沙蒿丛被霜雪染成枯白,却在根部悄然洇开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绿。风掠过死寂的戈壁,卷着砂砾敲打嶙峋的怪石,远处偶尔传来孤雁的啼鸣,给苍凉的旷野添了几分早春的寂寥与生机。 朔风裹挟着砂砾掠过狼胥山脉,褚明晏军帐内烛火在牛皮帷幕间摇晃,将案上朱红玉玺映得似凝固的鲜血。当最后一道调兵虎符盖上蟠龙印纹,四十万步卒与十万铁骑的集结号穿透寒夜——这不仅是场战争,更是大褚王朝对草原霸权的终极叩问。 朔风卷着雪沫,在大漠腹地雕出千沟万壑的冰棱。褚明晏的四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如三把劈山斧,朝着蛮族各部联盟所在的斡难河腹地斩去。 中路军由褚明晏亲率二十五万步卒,携百架床弩与投石机,踏碎冻土层稳步推进。北戎王亲率三十万主力列阵迎击,黑色的旌旗如乌云压境,牛角号声震得流沙簌簌下坠。 “放!”随着褚明晏一声令下,床弩破空之声撕裂苍穹,丈余长的铁箭带着呼啸穿透蛮族前锋的皮甲,将人马钉在冻土之上,鲜血汩汩渗入冰层,瞬间凝结成暗红的冰花。投石机抛出的火油弹砸入敌阵,燃起的烈焰舔舐着枯草与皮肉,北戎骑兵的哀嚎与战马的悲鸣交织,在空旷的大漠中荡开层层回音。褚明晏拔剑直指敌阵,“杀!”二十万步卒如潮水般涌上前,长刀劈砍的脆响、长矛穿刺的闷哼此起彼伏,断裂的兵刃与残缺的肢体在阵前堆积,渐渐筑起一道血肉屏障。 西路军八万铁骑由骠骑将军燕擎统领,借夜色掩护绕至蛮族左翼。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铁骑如惊雷般踏破蛮族营地的栅栏,马蹄下的冻土被鲜血浸透,变得泥泞湿滑。燕擎一杆银枪舞得如梨花飞雪,枪尖每一次起落都带走一条性命,枪杆上凝结的血珠顺着枪缨滴落,在地面砸出点点血坑。蛮族骑兵仓促应战,弯刀与马槊碰撞出四溅的火星,有人被战马掀翻,瞬间被无数铁蹄踏成肉泥;有人断肢之后仍死死抱住敌骑的腿,被拖拽着在沙地上划出长长的血痕。这场追逐战持续了三个时辰,西路军铁骑如一把滚动的利刃,将蛮族左翼切割、碾碎,沿途的沙丘被鲜血染成赤红,风过之处,卷起的沙粒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东路军十万步卒归镇国将军梁策麾下,任务是拦截蛮族右翼的补给线。两军在一片盐碱地遭遇,没有任何缓冲,直接陷入近身肉搏。梁策手持重盾,盾面早已被砍得沟壑纵横,他身后的步卒结成方阵,长刀与短矛交替出击,蛮族士兵的头颅、臂膀不时被砍落,滚落在盐碱地上,白色的盐粒沾满暗红的血,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蛮族士兵悍不畏死,有的身中数刀仍扑上来撕咬,牙齿嵌入敌军的脖颈,一同滚落尘埃。激战至日暮,东路军阵前的尸体堆叠如山,盐碱地的白与鲜血的红交融蔓延,连呼啸的朔风都被染得温热,梁策站在尸山之上,战袍浸透鲜血,手中长刀仍在滴淌着温热的血珠,目光所及,蛮族的补给车队已尽数焚毁,燃起的浓烟在大漠上空凝成不散的黑云。 三路大军如铁钳般收缩,将蛮族主力困在斡难河沿岸的开阔地。褚明晏登上临时筑起的高台,望着下方绞杀的两军,案上的朱红玉玺被战场的血色映得愈发猩红。蛮族残部做最后反扑,数千名敢死之士**上身,脸上涂着青黑的图腾,挥舞着弯刀冲入阵中,却瞬间被淹没在褚军的刀光剑影之中。斡难河的冰面被马蹄踏碎,冰冷的河水裹挟着尸体顺流而下,河面漂浮着层层叠叠的尸身,鲜血将河水染成暗红,蒸腾的水汽中弥漫着呛人的血腥。 斥候的马蹄声惊起漫天寒鸦,来报北戎十万残部已在漠北腹地列阵。 褚明晏立于高处,望见地平线上如黑云翻涌的蛮族骑兵,腰间龙纹剑突然发出清鸣。他当即下令将三百辆武刚车首尾相衔,这些由榆木打造、覆着牛皮的战车,瞬间组成移动堡垒,车辕朝外支起锋利的拒马,眨眼间便在荒原上筑起一座流动堡垒。车阵间隙,青铜弩机泛着森冷的寒光,千名弩手屏息待发,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等待着死神降临。 北戎王见大褚军龟缩不出,狂笑着挥动狼牙棒,万余北戎铁骑如狂飙般冲向车阵。刹那间,箭矢如雨,撞击在武刚车上发出沉闷的轰鸣。 褚明晏沉着地举起令旗,待北戎骑兵逼近三十步时,军阵中突然爆发出震天怒吼,千张强弩齐射,发出撕裂空气的锐响,前排北戎战马人立而起,马腹插满箭矢,在凄厉的嘶鸣中轰然倒地。 就在北戎攻势稍缓之际,褚明晏亲率五千精骑如离弦之箭从车阵东侧杀出。大褚军骑兵手持长戟,破开凛冽寒风,将蛮族骑兵的皮甲连人带马劈成两半,直插北戎中军。 与此同时,聿京率领的三千轻骑,从西侧的沙丘后疾驰而出,马蹄扬起的沙尘遮蔽了半边天空。 北戎骑兵陷入两面夹击,弯刀与长戟碰撞出耀眼的火星,在暮色中织成血色光网,将北戎铁骑困在中央,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原。北戎王见势不妙,在百名亲卫的护卫下向西北突围。 褚明晏立即下令追击,大褚军骑兵踏着北戎的尸体奋勇向前,直到夜幕降临才收兵回营。此战共斩杀北戎近两万人,缴获的牛羊铺满了整个山谷。 转战的五万骑兵更是草原上的鬼魅,他们只携带三日粮草,依靠劫掠蛮族牧群维持补给,却在半月间踏遍漠北两千余里。 当北戎王帐在地平线露出影廓,褚明晏拔出长剑指向敌营,剑锋映出他眼中燃烧的寒芒。大褚军骑兵如闪电般突入北戎营地,马刀劈开毡帐的脆响、哭嚎与战鼓轰鸣混作一团。 褚明晏一马当先,接连斩杀北戎三员大将。 北戎王的亲卫手持狼牙棒结成圆阵,却被大褚重骑兵的连环马阵冲得支离破碎。北戎王慌乱中跨上战马,在残军的掩护下向西逃窜。 褚明晏没有丝毫犹豫,率军穷追不舍,直到抵达狼胥山。 最终决战在狼胥山下展开。 狼胥山被烽烟染成血红色,北戎王残部依托山势布下鹿角拒马,三百张强弩在乱石后泛着森冷的幽光。 褚明晏勒住战马,玄铁甲胄在日光下折射出碎金般的芒,他望着山腰处飘扬的北戎王旗,突然摘下腰间酒囊仰头饮尽。辛辣的烈酒顺着嘴角淌进衣襟,在暗红血渍上晕开新的痕迹。 “擂鼓!”随着令旗挥落,牛皮战鼓同时震颤,声浪惊起满山寒鸦。 北戎王的亲卫嘶吼着掷出狼牙棒,却被大褚军前排盾牌手用包铁圆盾死死抵住。褚明晏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长嘶着腾空跃起,锋利的马蹄踏碎拒马木刺,手中鎏金错银槊化作流光,直取敌阵中央。“大褚儿郎,随我破敌!” 副将聿京率轻骑从侧翼包抄,将企图迂回的北戎游骑尽数绞杀。 北戎王的弓弦刚拉开半寸,就见褚明晏的槊尖已穿透最后一名亲卫咽喉,战马前蹄高高扬起,铁蹄擦着他耳畔重重踏下,带起的劲风掀翻了他的皮帽。 北戎王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如血,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挥开披风,玄铁打造的狼牙棒在阳光下划出森冷弧光,棒身镶嵌的兽骨簌簌作响。“来战!”沙哑的嘶吼。 褚明晏长剑出鞘,剑锋与狼牙棒的破空声如雷交织。 玄铁铸造的狼牙棒裹挟着千钧之势轰然砸下,地面瞬间迸裂出蛛网般的纹路。褚明晏持剑足尖轻点,如苍鹰般掠向半空,寒芒划破夜幕,在狼牙棒金属表面擦出耀眼的火星。 “铛!”第三次硬拼震得褚明晏虎口发麻,狼牙棒的攻击密如骤雨,每一击都带着开山裂石的狠劲。褚明晏旋身错步,剑锋突然转向,如游龙般刺向北戎王持棒的手腕。狼牙棒横扫过来封挡,却见剑光忽闪,剑尖擦着棒身划过,在漆黑的金属表面留下一道白痕。 北戎王暴喝一声,狼牙棒舞成一片黑芒,地面的碎石被气劲掀飞。褚明晏屏息凝神,在漫天棒影中寻得破绽,长剑突然如毒蛇吐信,直取北戎王咽喉。北戎王狼牙棒仓促回防,剑身却诡异地弯曲,从棒身缝隙中穿过,寒光一闪,精准地刺入北戎王锁骨下方的要害。鲜血飞溅的瞬间,狼牙棒轰然坠地。 褚明晏收剑而立,剑身上的血珠顺着刃纹滑落,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残阳坠入山坳时,北戎王旗轰然倒地。北戎王被生擒的消息随着号角声传遍山谷,大褚军士们将缴获的兵器铠甲堆成小山,篝火映照着狼胥山巅新立的石碑——“褚军破戎于此”几个大字在夜色中闪着冷光。 褚明晏站在碑前,望着西方渐沉的星子,忽然想起那句“饮马瀚海,封狼居胥”,酒意上涌的喉头泛起苦涩,不知这沾满鲜血的功勋,能否换来边疆三十年安宁。 西北军统帅赫连衿勒住乌骓马的缰绳时,三万铁骑的铁蹄正踏碎雅丹石城峡谷外最后一片枯寂的沙砾。他银甲染霜,蓝色披风在朔风中猎猎作响,目光如鹰隼般锁死峡谷深处——那里,蛮族各部的残敌正像丧家之犬般奔逃,马蹄扬起的沙尘混着血腥气,在暮色中凝成一团暗沉的雾。 峡谷两侧的赭红色崖壁上,五十名神箭手已蛰伏七日。他们身着与岩石同色的劲装,嘴唇干裂起皮,眼中却燃着不灭的星火,手指始终搭在浸过油的火箭箭羽上。夜色如墨泼洒而下时,赫连衿手中的令旗骤然挥落,五十道赤红的箭芒瞬间划破夜空,像五十条火蛇直奔谷底。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埋在谷底沟壑中的数百个火油坛应声碎裂。粘稠的火油喷涌而出,遇火便燃,橙红色的烈焰瞬间腾起数十丈高,将峡谷两侧的崖壁映得通红。火舌如贪婪的巨兽,舔舐着每一寸土地,蛮族兵卒的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甲胄融化的滋滋声交织在一起。浓烟裹挟着焦糊味冲天而上,呛得人窒息,原本昏暗的峡谷被烈火照得如同白昼,每一粒飞溅的火星都带着致命的温度,将逃窜的蛮族兵卒烧得皮开肉绽,衣甲粘连着皮肉脱落,露出焦黑的骸骨。 谷口处,西北军的陌刀阵如铜墙铁壁般伫立。陌刀长近丈余,刀锋在火光中泛着森寒的冷光,将士们双手紧握刀柄,臂膀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当被火舌舔舐得面目全非的蛮族兵卒踉跄着冲出浓烟,尚未看清前方景象,陌刀便带着千钧之力劈落。“噗嗤”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此起彼伏,四肢与躯干瞬间分离,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冰冷的陌刀上,蒸腾起细密的血雾。残躯失去支撑,重重跌入脚下早已汇成溪流的血泊中,血水滚烫,将沙砾烫得发白,浸泡着断裂的兵刃与破碎的骨殖,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赫连衿立马谷口,冷眼看着峡谷中炼狱般的景象。一名蛮族首领浑身是火,疯了似的冲向阵前,赫连衿抬手抽出腰间长剑,银剑出鞘的刹那带起一道寒光,精准地刺穿对方的咽喉。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脸颊上,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抬手抹去,目光依旧锐利如锋,扫视着每一个试图突围的敌人。 两月有余的远征,从漠北雪原到雅丹戈壁,将士们踏过冰封的河流,饮过浑浊的雪水,啃过冻硬的干粮,多少次在寒夜中枕戈待旦,多少次在绝境中浴血奋战。如今,烈焰终于吞噬了最后的顽敌,草原蛮族的主力尽丧,残余部众四散奔逃,再也无力组织起任何像样的反扑。 漠北之战落幕,狼胥山巅立下了一块巨大的青石碑。工匠们用凿子细细雕琢,褚明晏与赫连衿的名字被深深刻在碑心,笔锋刚劲有力,带着穿透岁月的力量。每当朔风掠过山巅,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落在碑文之上,凝结成一层薄薄的霜花。阳光洒落时,霜花折射出冷冽而明亮的光,仿佛在诉说着那场血战的雄浑与悲壮。 后世之人翻开史书,字里行间仿佛仍能听见四十万雄师踏碎雪原的轰鸣,那声音沉闷而厚重,震得大地都在颤抖;仿佛仍能看见火箭划破夜幕的赤红、陌刀劈落时的寒光、长剑刺破黑暗的锐芒;仿佛仍能感受到那弥漫在峡谷中的烈焰温度,感受到大漠腹地将士们热血沸腾的勇气,感受到那场惊天动地的决战所散发的、属于大褚将士的铁血气魄,那气魄如狼胥山巅的朔风,历经千年而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