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春风误》 第1章 第1章 盛家后堂,聘雁将被输光的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静湖,顷刻间激起千层浪。王若弗当场便坐不住了,心头火起,直要去找那林噙霜算账。 而此时院中的投壶场上,盛长枫已是面色惨白,额上虚汗涔涔,执着掷箭的手微微发颤。来自汴京的白烨却正投得忘形,只觉扬州规矩新奇,颇合他心意。 他身旁那个矮了半头,面容白净的小厮,探头望了望盛长枫的窘态,悄悄伸手拽了拽白烨的衣角。 “何事?”白烨俯身凑近。 “若你姊妹的聘雁被人拿去作了赌注,你待如何?”小厮低声问道,语气里透着不赞同。 白烨浑不在意,轻笑一声:“我岂会输。” 正当此时,盛纮与袁文纯一同到了院中。盛纮面色铁青,身旁的王若弗更是面沉如水,不时用手肘暗顶自家主君。 众目睽睽之下,盛长枫压力倍增,竟失手将箭跌落在地。盛纮趁机赶忙打圆场,只道是孩童间的玩闹,欲将此事揭过。 就在众人意兴阑珊,准备散去之际,一支掷箭却破空而入,稳稳落入壶中。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盛家六姑娘拾起了地上的箭。这一投,瞬间重新点燃了场中气氛。白烨挑眉,饶有兴致地打量那小小女娃,手中动作却不停。 又中一箭。 那小女娃竟也不甘示弱,迎头赶上,一连投中四筹。双方你来我往,竟成了不相上下之局,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 白烨兴致愈浓,腕间巧劲一吐,掷箭竟精准落入双耳,引得满场惊呼。袁文纯面露得色——他本为打压盛家气焰而来,目的既达,便欲顺势充作和事佬。不料他话音未落,那盛家小丫头竟再度出手。 一箭定乾坤。 十筹!竟真胜过了白烨。 袁文纯脸上笑容一僵,场面顿时尴尬。他正欲说些场面话缓和,天际却忽地暗沉下来,狂风骤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这场闹局冲散。 人群顿时慌乱,纷纷奔向里屋避雨。 混乱中,白烨与自家小厮被人流冲散。那小厮被挤至长廊,与一位年轻公子撞个满怀,对方手中卷轴应声落地。 “抱歉,是在下失礼了。”小厮忙俯身拾起,不料动作匆忙,竟将那卷轴散开——竟是幅地图,其上山川走势,瞧着莫名眼熟。 “沈家小三!可算寻到你了!”白烨焦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目光触及那幅地图,先是一愣,随即惊喜交加,“这......这莫非是燕云十六州的堪舆图?!” 那持图的公子正是盛长柏,他冷眼瞧着这主仆二人,认出他们便是方才搅闹婚宴的元凶,语气便带了几分疏离:“与你何干。” “小衙内,不知可否将此图借我一观?”白烨目光灼灼,比方才投壶时更显热切。 盛长柏语带讥讽:“足下技艺高超,何愁寻不来一幅地图。” 沈小三闻言,在一旁轻笑,言语间毫无主仆尊卑:“小衙内这是还恼你搅了他家姐姐的婚宴呢。” 白烨赶紧拱手作揖,诚恳赔罪:“皆是那袁家大哥怂恿,我实无心搅局。在此向小衙内郑重赔礼,还望海涵。” 说罢,他又厚着脸皮凑近笑道:“那这图.......” 三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翌日,便相约酒肆小酌。 几杯酒下肚,盛长柏与白烨相谈甚欢,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二人互道表字,关系愈发亲近。 只是盛长柏心中仍存一惑。 “仲怀,贵府家风,似乎......与众不同。”他迟疑片刻,终是开口。方才他便觉不妥,即便主仆情深,亦不该同桌共饮。 而这沈小三虽作小厮打扮,行止坐卧却规矩周全,挑不出错处,反倒更显怪异。 沈小三闻言,柳眉微蹙,面露不悦。 白烨见情形不妙,忙截过话头:“则诚莫怪,他实是晋中沈家子弟,此行只为方便,才暂充我的小厮。” 盛长柏恍然大悟,忙向沈小三致歉:“原是在下眼拙,沈小弟勿怪。” 他又温言问道:“不知小弟表字为何,日后也好称呼。” “未有表字。” 沈小三垂眸,执勺轻轻搅动碗中清羹,声线软糯,“家中行三,唤我小三便是。” 那语调,竟与妹妹如兰耍小性子时有几分神似。白烨见状,只尴尬地冲盛长柏笑了笑,忙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第2章 第2章 酒过三巡,白烨与盛长柏越谈越投机,从经史子集聊到时局见解,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一旁的沈小三却听得无趣,只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盘中的花生米。 窗外凉风习习,夹杂着远处隐约的丝竹声,像一支催眠曲,催得他眼皮渐渐沉了下去。 “公子——小心!” 一声凄厉的呼喊骤然划破宁静!沈小三猛地回头,只见一道雪亮的宽刃刀锋已劈至眼前!电光石火间,白烨一把将他狠狠拽开,刀锋擦着他的鼻尖掠过,惊出他一身冷汗。 众人惊魂未定,方才高喊示警的白家仆役已倒在血泊之中。不知从何处涌出的黑衣蒙面人,如鬼魅般从四面八方杀将进来,刀光闪烁,瞬间将雅间变成了修罗场。 盛长柏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面色惨白,刚被白烨拉到身边护住,窗边又有一人挥刀砍来! 沈小三惊惶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抓起桌上的碗碟便朝那蒙面人劈头盖脸地砸去,随即铆足了劲儿,竟将整张桌案抬起,狠狠撞向对方! 那刺客下意识闪避,沈小三瞅准空档,抬脚猛踹,只听“噗通”一声,那人便坠入了窗外冰冷的河水之中。 才击退一人,屏风后又寒光一闪,另一名刺客已举刀撕裂画屏,刀尖直指沈小三背心! “小心!”白烨护着盛长柏,分身乏术,只能急声大喝。 沈小三于混乱中随手抓起一支沉重的铜制烛台,看也不看便奋力向后一挥!“砰”的一声闷响,正巧砸中贼人面门,对方哼都未哼便轰然倒地。 他力竭,撑着烛台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 白烨见状,竟还有心思调侃,嘴角扯出一抹笑:“沈家小三,好生厉害啊。” “彼此彼此!”沈小三没好气地丢开烛台,迅速拾起地上刺客的长刀护在身前,“有这吹嘘的工夫,还不赶紧想办法脱身!” 眼见贼人越聚越多,白烨神色一凛,果断将盛长柏推向沈小三:“这些人怕是冲我来的,是我连累了你们。我来断后,你们快走!” 沈小三也不啰嗦,长刀一横,抓住盛长柏的手腕便往甲板冲去。 一到甲板,更是心惊,只见一片狼藉,白烨带来的仆从已死伤大半。船早已驶离岸边,此刻正行至河心,岸上的人恐怕根本不知船上正经历着一场腥风血雨。 万幸,他们在甲板上找到了盛家那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厮。那小厮见自家公子无恙,连滚爬爬地迎了上来。 “保护好你家公子,速速离开!”沈小三将盛长柏推过去,提刀便要折回船舱寻白烨。刚迈出一步,忽又想起什么,转身快步走到盛长柏面前,匆匆将袖中一枚小印塞入他手中,低声急嘱:“上岸后,将这个交给路边茶舍里喝茶的人!” 然而,沈小三才下船舱几步,便听得甲板上传来盛长柏凄厉的呼救—— “小三!仲怀!救命——!” 此时白烨刚解决掉身旁的麻烦,闻声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甲板,眼前景象却让他几乎失笑。 只见沈小三憋红了脸,咬牙切齿,面目因用力而略显狰狞,一只素手死死抓着盛长柏的衣领——这位盛家二公子,大半个身子已悬在船外,眼看就要落水。 “就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嘛!”沈小三从牙缝里断断续续挤出这句抱怨。 白烨正要上前相助,身后刀风又至,一名蒙面刺客趁机偷袭!与此同时,另一侧未被解决的刺客也同时挥刀,狠狠砍向正全力拉扯盛长柏的沈小三! 刀光凛冽,死亡近在咫尺!沈小三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何时松的手,他只瞪大双眼,看着那柄锋利的宽刀深深嵌进他身旁的栏杆,光洁的刃面上,清晰映出他自己惊恐失色的脸。 心跳仿佛骤停,直到盛长柏带着哭腔颤声唤了句“三哥儿……”,他才猛地回过神。 “三哥儿恕罪,属下来迟,惊扰您了。” 说话的是沈小三的家仆胡恕。他带来的人手行动果决,雷厉风行,不过片刻工夫,残余的蒙面刺客便被尽数剿灭,只留了一个活口。 胡恕面容冷峻,立在一旁审问:“说,何人主使?” 那贼人倒也硬气,任凭伤口鲜血汩汩,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白烨心中已有猜测,走上前去,沉声道:“你们的目标,是我吧?” 他话音未落,那本已重伤的刺客竟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猛然暴起,死死抱住白烨,带着他一同翻过栏杆,坠入那湍急冰冷的河水之中,瞬间不见了踪影! “仲怀!!” “白烨!!” 沈小三与盛长柏同时惊呼,扑到船边对着河水嘶声呼喊。沈小三立刻指派熟识水性的手下跳水搜寻,严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三哥儿,您受了惊吓,此处污秽,还请速回驿馆休息。”胡恕依旧冷静得近乎冷酷,只催促沈小三离开,“顾二公子之事,属下会督促人手全力搜寻。” 马车辘辘,行至盛府门前。盛长柏下车前,将从怀中取出那枚尚带体温的小印,郑重还给沈小三。他却迟迟不动,面露犹豫,似有疑问。 “今日船上之事,”沈小三扬起沾了些许烟灰污渍的脸,一身狼狈却难掩天生贵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你知,我知,不许有第三个人知道。” 盛长柏微微抿唇,低声问:“连仲怀……也不知?” 沈小三点了点头,神色缓和些许:“我此行是去晋中寻我长兄,为方便起见,才借用了外祖父家的姓氏。此事,自然越少人知情越好。” 盛长柏了然颔首,不再多言。下车后,他立于府门前,对着马车端端正正作了一揖,直至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方才转身回府。 车内,沈小三放下车帘,对盛长柏的知趣颇为满意。“胡叔,盛家这位公子,倒是个聪明人。” 正扮作车夫的胡恕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几分告诫:“三哥儿,日后切莫再将贴身小印交予外男,此物关系重大。” “事急从权嘛,我那不是怕盛家的人传信,你们不予理会么。”沈小三经此生死一战,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瘫在软垫上不愿动弹。 他指尖摩挲着那方失而复得的小印——是块极为难得的鸡血玉。 印章内容并不奇特,上方只精雕细刻着几朵缠绕的荷花。 但因玉色殷红如血,那荷花便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浅绯色。而所有的荷花,都众星拱月般环绕着正中央的一个阳刻篆字—— 赵。 “胡叔,”沈小三静下心来,细细回想胡恕方才对白烨落水那不甚着急的态度,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你老实告诉我,顾仲怀那家伙,是不是又怂着你们,陪他演了一出‘金蝉脱壳’的好戏?” 第3章 第3章 顾廷烨的失踪,让袁文纯方寸大乱。迫于压力,他只得将其真实身份和盘托出。盛纮一听,眼前顿时一黑——这竟是捅了天大的窟窿! 那“白烨”竟是东京宁远侯府的嫡出二公子顾廷烨,化名不过是为了行路方便。此番袁文纯邀他同行,本是存了攀附之心,倘若顾二公子在扬州地界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忠勤伯府满门恐怕都难逃干系。 一时间,扬州城风声鹤唳。官府下令封城,四处搜寻顾廷烨的下落,闹得人心惶惶。 驿馆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区区商贾之家,竟也敢下这等狠手,真是领教了。”已换回女装的赵缃荷,身着素净的月白百迭长裙,外罩霜色长褙子,端坐室中,慢条斯理地品着清茶,语气里带着几分冷嘲。 胡恕立于门外,已将顾廷烨外祖父白家的内部纠葛详细禀明。 “那顾二究竟要躲到何时?他既已拿到了关键书信作为凭证,为何不赶紧拿着去对质,大不了就见官嘛!”赵缃荷仍是不解,“再不济,我亮明身份替他作证也可。” 胡恕沉稳应答:“县主与顾二公子起初都想得简单了。他原确想凭信物直奔白家奔丧,但此举已打草惊蛇,引得对方抢先下手。既然如此,何不将计就计,让对方以为他们已胜券在握?” “我明白了,”赵缃荷一点就透,“唯有让那些人确信顾二已死,他们才敢名正言顺地操办丧事,侵吞家产。待到送灵关键之时,顾二再突然现身,便能将他们彻底打回原形! 毕竟,他才是白老太爷名正言顺的嫡亲外孙,那些所谓的宗亲,不过是旁支堂舅罢了。” 她忽然又想起一事,打开房门目光灼灼地看向胡恕:“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怕顾二同你商议时,你就已经料到了吧?” 踱步而回她顺势放下茶杯,细细回想船上惊魂,不免后怕,“那你为何不早些说破?我们也好有所防范,不至于如此被动。” “县主,他人家事,外人不好过多参与。”胡恕微微蹙眉,“况且,此事若处理不当,恐会耽误您前往晋中的行程。” 赵缃荷脸上掠过一丝讪讪之色,颇不自在:“哥哥……此刻定然是火冒三丈了吧?”她此次偷跑出京,皆因与嘉成县主起了争执,又被父王责罚,心中憋闷。 谁料才离汴京不久,便被胡恕追上。彼时她已搭上顾廷烨的船来了扬州,胡恕劝阻不住,只得带人一路暗中护卫,还要小心避开袁文纯的眼线。 “我一路受顾二照顾颇多,总要见他安然无恙,才好放心去晋中寻兄长。”她心里那点拖延行程的小算盘,自然瞒不过胡恕。 “县主放心,顾二公子‘溺亡’的消息,明日便会传入白家。为免夜长梦多,白家宗亲定会急于发丧。”胡恕看破不说破,只无奈摇头。 果然不出胡恕所料,白家那些人迅速行动了起来。 几日后,胡恕驾着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白家府邸不远处。赵缃荷轻轻掀起车窗帘一角,恰看见顾廷烨身着粗布麻衣,形容略显狼狈却步伐坚定地闯入府中。 她下意识想下车去看个究竟,却被胡恕温和而坚定地劝了回去。 “县主,莫要节外生枝。” “好歹是生死之交,总不能眼睁睁看他被那些宗亲欺负了去!”赵缃荷不知从哪儿学来一身江湖义气。 胡恕哭笑不得:“县主,这些话万不可在世子面前提起。您知晓他的脾气。再者,此事您绝不能强出头。” 赵缃荷悻悻坐回车内,抿着嘴,满脸不悦:“每次都是这样。我替嫂嫂出头时,父亲和哥哥也这般说。同嘉成争执,回回也都是我退让道歉……事后他们还要数落我的不是。” “宗亲里,还有谁像我们活得这般小心翼翼?”她低声嘟囔,积压许久的委屈涌上心头。可她心里也明白,父亲这一支本就是旁系,在宗亲中并不起眼,行事自然要如履薄冰,时刻伏低做小。 正抱怨间,白府内的纷争似乎已有了结果。 最终,顾廷烨以白老太爷唯一继承人的身份,为其摔瓦起灵,名正言顺地接掌了白家。 风波既定,顾廷烨与赵缃荷同乘一车叙话。“你还没在扬州好生游玩几日,便要走了?实在可惜。” 她侧身望着车外街景,语带遗憾:“是有些可惜。不过,你若能说动我家这位忠仆,再宽限我几日,那就再好不过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车外胡恕几声清晰的轻咳。赵缃荷立刻噤声,只努了努嘴,继续望向窗外。 “咦,那不是当日在盛府与你比试投壶的小丫头吗?”赵缃荷忽然指向窗外。顾廷烨则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是盛家六姑娘明兰,正带着丫鬟,满脸焦急地站在街边。 停车细问之下,才知是她小娘卫恕意临盆在即,府中却寻不到稳婆。堂堂扬州通判之家,竟出此荒唐事。 赵缃荷立刻冲胡恕使了个眼色。胡恕会意,迅速解下套车的马匹,让顾廷烨先行骑马去请郎中赶往盛府,而盛家小六则交由她暂时看顾。 “沈……小三,那便麻烦你了!待回了汴京,我定摆酒谢你!”顾廷烨翻身上马,不忘抱拳约定。 赵缃荷也学着他的样子,抱拳回礼,一派江湖气:“一言为定!届时,别忘了叫上盛家那位书呆子。” “哈哈,一定!” 顾廷烨朗声一笑,又转头温声安慰眼眶通红的小明兰:“你放心,我定快马加鞭将郎中请到,你小娘会平安无事的。” 小明兰含泪望着他策马远去,直到身影消失在天街尽头,这小小的人儿才仿佛卸下强撑的坚强,抱住赵缃荷放声大哭起来。 待到盛府来人接她回去时,小明兰却悄悄退后一步,对着赵缃荷恭敬地行了个礼,低声道:“谢谢这位姐姐。” 赵缃荷一怔,心下暗叹这小丫头心思玲珑。见她可怜,便解下腕上一串晶莹剔透的琉璃手珠递给她:“这是我阿娘特地去庙里为我求来的,定然灵验,也定能保佑你家小娘逢凶化吉。” 小明兰重重地点了点头,紧紧攥住手珠,跟着仆役匆匆回府。 胡恕已将马车重新套好,恭请她上车启程。 匆匆数年,倏忽而过。 赵缃荷顶着“沈家三郎”的名头,跟着叔祖父在汴京,于庄学究门下求学,悄然度过了及笄之年。性子虽比幼时沉稳了些,但遇事仍难免有些冲动。 “三哥,快起身吧,再不起真要迟了!”侍女小惠一边催促,一边招呼其他人进来伺候梳洗,“学究今日要考校功课,您可万万不能再迟到了。” 赵缃荷困得睁不开眼,昨日顾廷烨难得从白鹿洞书院回来,她拉上盛长柏一同为他接风,不免多饮了几杯,此刻仍是头晕目眩。 她一路迷迷糊糊地被簇拥着进了盛家私塾,刚跨过门槛,便迎面撞上一人。赵缃荷醉意未消,也辨不清对方是谁,只豪气干云地拱手致歉,额角因碰撞微微泛红。 小惠见状,慌忙向那公子赔罪:“小公爷恕罪!我家三哥昨夜与好友重逢,多饮了几杯,冲撞了您,万望海涵!”说罢,赶紧拉着自家主子一溜小跑进了学堂,不敢耽搁。 齐衡站在原地,望着那匆忙离去的背影。他与这位沈家三哥虽为同窗,相交却甚少,总觉得对方有意无意地在躲闪自己,倒也稀奇。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对方身上淡淡的酒气,以及一丝难以言明的,清雅的馨香,二者交织,竟不显突兀,反而有些别致。 他的小厮不为在一旁小声嘀咕:“听说顾二公子昨日回京了,想来沈家三哥是与他吃酒去了罢。只是可惜了晋中沈氏清流名士的门风……公子,您若能劝劝这位三哥就好了。” 齐衡不解:“此话怎讲?” “汴京城里谁人不知,那顾二公子行事荒唐,盛家公子尚能自制。唯独这位沈家三哥,时常流连于勾栏瓦舍,人都说是被顾二公子带坏了,平白污了自家清名。”不为语气中不无惋惜。 齐衡闻言微蹙眉头:“这番话,是母亲让你说与我听的吧?” 不为脸上立刻露出被识破的怯笑:“公子明鉴,娘娘早说瞒不过您的。” 第4章 第4章 赵缃荷以手支颐,盯着案上摊开的书册,眼皮沉得似有千斤重。庄学究那低沉沧桑的嗓音,此刻听来如同最醇厚的安眠曲,绵绵不绝地催人入梦。 终于支撑不住,只听得“唿”一声闷响,她脑袋一歪,半边脸颊便贴上了微凉的案面,那片刻的清凉舒适,让她满足地喟叹一声。 这声响虽不大,却在安静的学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如兰最是爽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意识到不妥,忙以袖掩口,肩头却仍止不住地耸动。墨兰唇角微勾,露出一丝矜持的讥笑,眼波却不由自主地流转,悄悄瞥向齐衡的方向。 长柏回头望来,眉头微蹙,满是无奈,又赶紧递了个眼色给如兰,示意她收敛。长枫本就不甚专心,见状觉得有趣,竟也学着赵缃荷的样子,将脸贴在案上左右翻蹭。 庄学究停下讲解,戒尺轻拍案面:“何事引笑?” “是我,”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只见明兰举了举手,站起身,半个身子不着痕迹地挡在酣睡的赵缃荷前,脸上带着些许讪然,“是学生不小心撞到了案几,搅扰了学堂,请学究恕罪。” 庄学究眼皮都未抬,只扬手示意她坐下,重重叹了口气,便继续讲解经义。明兰悄悄松了口气,回身见暖阳透过竹帘,光影斑驳地落在赵缃荷脸上,那跳跃的光点似乎扰了她清梦,引得她眉头微蹙。 明兰心下不忍,轻手轻脚地抽出一本软册为她遮住光线,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香包,悄悄放在她案上。 隔着些许距离,齐衡看不太真切,只隐约瞧见那香包上似乎绣着一朵清雅的荷花。 见明兰对沈三哥如此细致体贴,齐衡心中莫名泛起一层酸涩的涟漪。再想起不为清晨所言,脸色便不由得沉了下来。 六妹妹见了他,总是如受惊的小兔般远远避开,时刻谨守着男女大防。为何对这沈三哥,却如此不同?不仅关怀备至,竟还……私相授受?他越想越是气闷,连学究何时放了课都未曾察觉。 长柏、墨兰等人待小厮侍女收拾好文具,向学究行礼后便陆续离去。明兰轻轻拍了拍赵缃荷的肩颈,又招手唤来小惠。 “你家三哥昨日又去吃酒了?”她回头看了眼尚未走远的兄姐,才压低声音问道。 小惠愁容满面地点了点头。 “我二哥哥也没劝着些?”明兰一边慢吞吞地整理书具,一边与小惠低声耳语。 不等小惠答话,庄学究的声音便悠悠传来:“三公子,六姑娘,且慢行。若无事,一道过来吧。” 明兰心下一紧,悄悄搓了搓手指,对小惠使了个眼色,自己先一步走上前去。 “三哥,快醒醒,顾二公子还在外头等着您一同去吃酒呢!”小惠照旧凑到赵缃荷耳边,拿顾廷烨做幌子。 不料这次,赵缃荷一听见“酒”字,立刻蹙紧眉头,连连摆手,含糊嘟囔:“不成不成……让顾二自个儿找则诚吃去……我是真不成了……” 她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朦胧间却对上一张隐含愠怒的俊脸,正不悦地瞪着自己。 赵缃荷定睛一看,竟是齐衡,不知怎的心头一虚,醉意顿时醒了大半,连忙默默直起身,揉着因宿醉而隐隐作痛的额角。 而庄学究,此刻正倚在软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脸上写满了“看你如何解释”。 她转头对上小惠爱莫能助的苦笑,自认倒霉,赶紧起身定了定神,走向庄学究。 见她过来,庄学究不再看她,只拈起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痛心疾首:“你这一手字啊……”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明兰揪着手指,面露惭色:“学生愚钝。” “常言道,‘永’字八法备矣,若能写好,诸字可期。此乃王右军遗泽。”庄学究顿了顿,见赵缃荷已在明兰身边站定,复又开口, “六姑娘,你便写一个‘永’字来瞧瞧,若写得好,今日的罚抄便免了。” 明兰却径直摇头,语气诚恳:“学生还是甘愿领罚抄书吧。此字学生苦练多日,仍无寸进,实不敢在学究面前献丑。无论学究罚什么,学生都认的。” 庄学究无奈摇头低笑,话锋却蓦地一转,指向赵缃荷:“沈家三哥,昨日又去何处风流快活了?” 赵缃荷眼皮一跳,忙躬身行礼:“学究安好。实在是好友久别重逢,学生一时忘形,多饮了几杯,高估了自家酒量,以致今日精神不济,未能专心听讲,还请学究宽宏大量?”一番话说得流畅,俨然是演练过多次的。 庄学究显然不吃这套,只淡淡看着她。 赵缃荷眼珠一转,笑嘻嘻地凑近些:“学究,学生昨日在丰乐楼,偶闻一种名叫‘羊羔酒’的古法酿造。说来也巧,家中长兄近日恰得一只上好羊羔,学生便想着尝试一番,学究可有兴致一同品鉴?听闻此酒味极甘滑,最是滋补……” 庄学究乃博学大才,闻言果然被勾起了兴致:“《北山酒经》中确有记载,然制法繁复,世间罕见成品。”言语间已露好奇。 “有志者,事竟成嘛!”赵缃荷趁热打铁。 明兰见她三言两语又将学究哄得转了颜色,也低头抿嘴偷笑。 “你们两个!”庄学究哭笑不得,戒尺重重一拍案面,“莫要与我在这里涎皮赖脸!各自去抄一遍《盐铁论》,三日后交来!” 赵缃荷还有些不服,小声嘟囔:“真是大材小用,我这双手合该去握长枪短剑的……” 庄学究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幸得明兰连忙灭火:“学究,您这……这岂不是冤煞我们了?《盐铁论》那般多字,三日哪里抄得完?求您再宽限一日,四日,四日后定当奉上!” 她眨着澄澈的眼,又软语补充,“学生给您做莼菜鲈鱼羹?再添一道三鲜笋炸鹌鹑,可好?” “对对对,再佐以上好的羊羔酒!”赵缃荷赶紧在一旁敲边鼓。 庄学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终是妥协:“就四日!多一刻都不成!” 齐衡假借寻找玉佩,在课舍内徘徊不去。这一停留,却让他心中郁气更盛。六妹妹与这沈三哥,平日里不见得多亲近,此刻却一唱一和,默契十足,看得他心头如同堵了一团棉絮,十分邑邑不快。 “公子,玉佩寻着了,原是夹在书页里了。”不为细心,双手奉上玉佩。齐衡没了借口,只得积着一肚子闷气,缓步离去。 庄学究没好气地瞪了赵缃荷一眼,压低声音:“羊羔酒,要两盅!”旋即又温和地对明兰说,“笋炸鹌鹑,也要两碗。” 明兰眉眼弯弯,笑得灿若春花。 赵缃荷与明兰一同走出课舍,明兰轻声劝道:“姐姐日后可莫要再饮那么多酒了,很是伤身。” “昨日是着了顾二的道,愿赌服输。”赵缃荷揉着额角,心有余悸,“多谢六妹妹的香包,倒是解了我几分难受。” 她凑近细闻,一股清幽香气沁人心脾,确实缓解了头晕:“这里头放了什么?甚是好闻。” “不过是一些凝神静气的寻常草药,姐姐觉得有用便好。”明兰与她并肩而行,轻声应答。 “沈三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清朗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明兰率先回头,一见是齐衡,竟如受惊的小鹿般,惶惶后退两步,迅速伏身行礼:“小公爷既与三哥有事相谈,明兰便先行告退了。”说罢,拉着小桃,几乎是落荒而逃。 赵缃荷见状,立刻以手抵额,面色痛苦:“啊,小公爷,我今日实在宿醉难耐,头痛欲裂,若非急事,可否容后再议?” 也不等齐衡回应,她利落转身,几乎是踮着脚尖,一路碎步疾走,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一般。 小惠提着书箱,匆匆向齐衡行了个礼,也赶忙追了上去。 “三哥,您为何总是躲着小公爷呀?”小惠初见齐衡时,便被其风姿所摄,只觉得世上再无比他更好看的人物,对主子的避之不及甚是不解。 赵缃荷脚步不停,低声道:“他母亲平宁郡主,是官家眼前的红人,与宗亲士族交往甚密。我若与齐衡交往过深,万一哪日身份泄露,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连累父亲和哥哥,那我可真成了家族的罪人了。” 她语气坚定,“所以,离他越远越好,方是上策。” 齐衡独自坐在回府的马车里,脸色阴沉。他见不为垂首不语,满腹委屈无处宣泄,忍不住问道:“我莫非是那豺狼虎豹?为何一个个见了我,都要避之唯恐不及?” 不为抱着书箱,噤若寒蝉,不敢搭话。 齐衡心中郁结,烦闷地挑起车帘一角,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景。恰在此时,他一眼便在熙攘人流中瞥见了赵缃荷的身影,身边竟不见那小厮跟随。 更刺眼的是,对方腰间分明挂着课堂上明兰偷偷塞给他的那个荷花香包。 马车因街市人多,行进缓慢,齐衡得以细细打量起那道身影。只见其人身形纤细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面容唇红齿白,一双眸子尤其灵动,顾盼间竟有种别样的俏丽。 若非早知其身为男子,只怕要误以为是哪家的美娇娘了。齐衡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竟有些怔忡出神,直到马车转弯,再也看不见那人,他才猛然惊醒。 随即,他脸色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郁。不为正自不解,忽闻自家公子一声清喝: “停车!” 第5章 第5章 赵缃荷隐在熙攘人流中,信步闲庭。甫一拐过街角,氛围便与主街的庄重全然不同。 沿街莺声燕语,娇媚的小娘子们轻摇团扇,眼波流转间招呼着过往行人。小贩们高声叫卖,随着天色渐暗,各色灯火次第亮起,映出汴京夜晚独有的暖昧与浮华。 “早知便不夸那海口了,如今却要上哪儿去寻这劳什子的羊羔酒?”赵缃荷正暗自苦恼,庄学究向来说一不二,这酒若是寻不到,怕是要被他念叨许久。 正思忖间,忽闻楼上有人娇声唤她:“三哥儿!今儿既来了,怎不上来坐坐?” 抬头望去,正是合意楼的茵姐儿,团扇半掩着芙蓉面,唇角噙着笑意。茵姐儿虽身陷风尘,却写得一手灵秀好字,赵缃荷曾偶然替她解过围,自此她便时常记挂。 赵缃荷脚步一顿,唇边逸出些许笑意,转身便踏入了合意楼。迎客的小厮见是她,忙不迭地引她上楼。她亦从袖中摸出些散碎银钱,笑着掷了过去。 这一切,尽数落在紧随其后的齐衡眼中。他见沈三哥青天白日便这般熟稔地踏入风月场所,再思及他腰间那抹属于明兰的荷包影子,心头一股无名火骤起,烧得他几乎失了理智。 “不为,与我互换衣衫!”他声音紧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待他换上仆从的粗布衣裳,硬着头皮跟进合意楼时,立刻便被眼尖的小厮拦下。 “哟,这位哥儿瞧着面生得紧呐!” 小厮打量着齐衡,虽衣着朴素,但那通身的气度与细腻的肌肤,绝非寻常仆役,心下便猜是哪个府上来“捉人”的,脸上堆起职业的笑,言语间却带着试探。 齐衡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便是上次,也是被顾二叔半哄半骗才去了一回。他目光低垂,不知该落向何处,耳根已悄悄染上薄红。 几位姐儿见他生得俊俏腼腆,纷纷围拢过来,团扇轻点,香风扑面。 “好生俊俏的小哥儿,何必拘着,随姐姐们上楼吃杯酒可好?” 齐衡惊得连连后退,窘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楼雅间,赵缃荷与茵姐儿凭栏下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你呀,又从哪里惹来的风流债?可需我去打发了?”茵姐儿为她斟了杯茶,打趣道。 赵缃荷托着腮,眸中漾着看好戏的笑意:“不必。你瞧着吧,不出片刻,这位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准要被姐姐们生吞活剥了去。” 果然,见齐衡如此羞涩,姐儿们愈发来了兴致,围着他调笑不止。 齐衡面红耳赤,几乎是落荒而逃,直至退出楼外,才敢对着那些娇笑声仓促一揖:“失礼,失礼了!”那副窘迫模样,引得楼内一片善意的哄堂大笑。 赵缃荷也被他逗得朗声大笑,心情舒畅了几分。她记挂着正事,并未在合意楼久留。然而刚出楼门,便敏锐地察觉身后有人尾随。 她不动声色,引着那人穿街过巷,骤然闪入一条昏暗僻静的小道。 齐衡自忖跟得隐秘,见目标消失,急忙快步跟上。岂料刚踏入巷口,一股力道猛地袭来,天旋地转间,他已被反身重重按在冰冷的石壁上。 “小公爷,”赵缃荷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在他耳边响起,“还真是……锲而不舍啊。” 齐衡被牢牢制住,预期中墙壁的土腥草味并未闻到,鼻尖反而萦绕着一股清浅的,不同于脂粉的淡香。 他下意识想转头,脸颊却猝不及防地擦过一片微凉柔软的触感——那是沈三的手。 “你……”如此受制于人的姿势,让齐衡倍感羞耻,一时语塞。 赵缃荷却忽然凑得更近,那股清香愈发清晰。齐衡不自觉地为那气息所引,甫一抬眼,便直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清澈如秋水,不闪不避,竟让这狭小空间里的空气霎时安静下来。 “你是想问,我既已认出你,为何还要这般让你难堪,是么?”赵缃荷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 她轻笑出声,嗓音如清风拂过银铃,干净又清脆。 齐衡心头莫名一颤,思绪纷乱如麻。 “谁让你跟踪我?”赵缃荷声线微沉,“这便算是小惩大诫了。”话音落下,她干脆地松开了手。 齐衡迅速站直身体,略显狼狈地掸了掸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语气疏离冷淡:“是元若唐突莽撞了。”话语间,仍带着未曾消散的愠怒。 赵缃荷也不在意,反而上前一步,自然地拉住他的手腕:“走吧。” 小巷昏暗,直到重回光亮的长街,赵缃荷才就着天光,看清齐衡此刻的模样——一身明显不合体的粗布衣裳,右半边脸颊还沾着方才墙壁上的灰白尘印。 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笑声爽朗。 齐衡本还有些气闷,见他笑得如此开怀,毫无阴霾,心中那点愠怒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紧绷的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 然而,他刚对沈三哥的印象稍有改观,对方却猛地抓起他自己的袖口,径直朝他的脸颊擦来! 齐衡下意识便要后退,手腕却被沈三紧紧攥住,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柔软的布料在脸上轻柔擦拭。 他微微张口,眼睫慌乱地眨动着,显得无辜又无措。 “好了,这才像是齐国公府光风霁月的小公爷嘛。”赵缃荷满意地端详了一下,这才松手,“现在干净了。” 齐衡垂眸,瞥见自己袖口上那抹明显的灰痕,脸颊竟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热。 赵缃荷见街上行人渐多,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齐衡望着那道瘦削挺直的背影,一时竟有些怔忡。直到她回过头,清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还不跟上来?” 齐衡蓦地回神,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别扭,快步跟了上去。 七拐八绕约莫半炷香后,赵缃荷在一处陋巷前停下脚步。齐衡跟在他身后,打量着周遭略显破败的环境,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脚步便有些踟蹰。 陋巷幽深,与外间的喧嚣恍若两个世界。巷口支着个简陋的摊子,一顶宽大的油布伞勉强遮住天光,伞下只一张旧木桌并两条矮凳。 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渐起的寒风中摇曳,将那摊主和赵缃荷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忽长忽短,明明灭灭。 不知怎的,齐衡的心跳也如那灯焰般,扑闪不定,失了往日的平稳章法。 赵缃荷浑不在意地率先落座,抬眼却见齐衡仍怔怔地立在巷口,一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贵气,眉头微蹙,目光游移间带着显而易见的迟疑。 她垂眸,瞧了瞧自己对面那积了些许尘垢的矮凳,唇角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随即了然一笑。 自怀中取出一方素净的绢帕,不言不语,只细致地将那凳面来回擦拭了好几遍,直至确认干净了,才抬手指了指,语带戏谑,却并无恶意: “齐小公爷,眼下可能屈尊落座了?” 齐衡脸上微热,依言上前,端端正正地坐下,姿态依旧矜贵,只是在这陋巷矮凳上,显出一种别样的拘谨。 摊主是位沉默寡言的老丈,见有客至,只默默将两碗热气腾腾的物什端上桌。并非什么名贵佳肴,不过是寻常的馎饦,汤色清亮,点缀着几丝青菜,却香气扑鼻。 “此处的馎饦,滋味甚好。”赵缃荷将一碗推至齐衡面前,自己则捧起另一碗,先啜饮了一口热汤,满足地眯起了眼,仿佛享用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齐衡迟疑地拿起粗陶勺,学着她的样子尝了一口。味道确实质朴而温暖,驱散了冬夜的寒意,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市井风味。 “你常来此处?”他忍不住问,声音在安静的陋巷里显得格外清晰。 “偶尔。”赵缃荷放下碗,目光扫过巷口零星走过的行人,“比起酒楼里的觥筹交错,这里更自在些。”她顿了顿,看向齐衡,眼中带着探究,“倒是小公爷,今日为何执着跟踪于我?总不至于真是为了抓我个‘品行不端’的把柄吧?” 齐衡被他问得一噎,耳根微微泛红。他为何跟来?是因那荷花香包?是因看不惯他流连秦楼楚馆?还是……只是因为那双不闪不避,清亮得如同湖水的眼睛?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我……”他语塞,半晌才低声道,“只是觉得,你与传闻中……颇不相同。” 赵缃荷闻言,挑眉一笑,带着几分洒脱:“传闻如何,与我何干?人活一世,但求问心无愧,自在痛快罢了。” 她看着齐衡,语气认真了几分,“小公爷,你是云端上的人物,规矩礼数刻在骨子里。而我,或许生来就注定要走一条不那么‘规矩’的路。我们本非一路人,你又何必费心探究?” 他的话说得直白,齐衡心头莫名一涩。非是一路人么...... “那羊羔酒,”他忽然转移了话题,不愿再深究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问题,“你待如何向庄学究交代?” 提及此事,赵缃荷立刻垮下肩膀,愁容满面:“唉,一时口快,如今可是骑虎难下。正想着去哪儿寻这古法秘方呢.....” 看着他毫不作伪的苦恼神情,与方才在合意楼上的狡黠判若两人,齐衡鬼使神差地开口:“我.....我府中藏书阁内,似有幾卷杂家酒谱,或可一观。” 赵缃荷眼睛瞬间亮了,如同坠入了星子:“当真?”她惊喜地凑近了些,那股清雅的香气再次萦绕在齐衡鼻尖,“小公爷,你若能助我过了学究这关,我便.....我便欠你一个人情!” 他的靠近让齐衡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心跳如擂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惠气喘吁吁地寻了过来:“三哥!可算找到您了!顾二公子派人来传话,说……说羊羔酒有着落了!” 赵缃荷一听,豁然起身,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当真?太好了!”她看向齐衡,笑容灿烂,“看来不必劳动小公爷的大驾了!今日多谢款待,这馎饦钱我请了!” 她将几枚铜钱利落地放在桌上,冲齐衡抱拳一礼,动作干净爽利,随即转身便与小惠一同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陋巷尽头。 齐衡独自坐在原地,望着对面空了的矮凳,碗中剩余的半碗馎饦仍冒着丝丝热气。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若有似无的清香,指尖下意识地抚过方才被他擦拭过的凳面。 非是一路人...... 第6章 第6章 陋巷的烟火气仿佛还黏在衣角,那碗馎饦的暖意犹在腹中,可齐衡回到齐国公府那轩敞却清冷的书房时,却觉得方才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不为伺候他换回平日穿的锦袍,触手是冰凉顺滑的丝绸,与那粗布衣衫的质感截然不同。他挥退了不为,独自坐在窗下,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紫檀木的桌面。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双眼睛——在课舍里睡意朦胧的,在合意楼上看好戏的,在小巷中将他制住时带着狡黠笑意的,在馎饦摊前明亮如星的……最后定格在那句带着几分疏离的“我们本非一路人”。 心头那股莫名的涩意再次涌上,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他齐元若何时需要旁人来说“非是一路人”?向来只有旁人小心翼翼地想要攀附,何曾被人如此明确地划清界限? 可偏偏……偏偏那人是沈三。 他起身,走到靠墙那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前。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经史子集,最终落在角落里几册略显陈旧的杂书上。 鬼使神差地,他抽出了一本名为《北山酒经》的刻本。翻开泛黄的书页,墨香混合着旧纸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的目光却有些游离。 “羊羔酒……”他低声念着,指尖划过记载着酿造之法的那几行字,“羊肉、米、曲……同酿如常法……”方法看似简单,实则步骤繁复,火候、时令要求极高,难怪庄学究说罕见成品。 他并非真想帮沈三作弊,只是……只是当时看着对方那毫不作伪的苦恼,话便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此刻拿着这或许能解他燃眉之急的书,人却已经跟着顾廷烨的消息跑了。 顾廷烨…… 齐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是他。那个行事荒唐,却总能与沈三混在一处的顾二叔。 他们可以一起饮酒,一起胡闹,甚至可以为了对方的一句承诺就去寻那难得的羊羔酒。而自己,却连跟踪都被对方轻易识破,最后还被人以“非是一路人”推开。 一种微妙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他心底滋生,像是羡慕,又像是……不甘。 他合上书,走到窗边。夜空澄澈,新月如钩,与陋巷那昏黄的油灯是全然不同的景致。可他却觉得,那摇曳的,带着烟火气的灯火,似乎比这清冷的月光,更让人……心绪不宁。 与此同时,汴京城另一隅,顾廷烨暂居的宅邸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赵缃荷几乎是冲进院子的,带着一身夜风的凉意。“顾仲怀!酒呢?快拿出来我瞧瞧!” 顾廷烨正翘着腿在院里石凳上自斟自饮,见她来了,也不起身,只懒洋洋地指了指石桌上一只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酒坛。 “喏,费了老大劲才从一个西域商人手里弄来的,说是按古法酿的,就这一坛了。” 赵缃荷迫不及待地拍开泥封,一股混合着奶香,酒香与淡淡羊肉脂香的奇异气味弥漫开来,并不难闻,反而醇厚诱人。 她凑近闻了闻,眼睛更亮了:“像是那么回事!”她拿起旁边的空杯,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酒液晶莹,带着些许粘稠的质感。 “怎么样,够意思吧?”顾廷烨挑眉笑道,“为了你这破事,我可没少折腾。” 赵缃荷尝了一口,酒液甘滑,入口绵甜,后味却带着酒的劲道,确实与众不同。 她满意地拍了拍酒坛:“够意思!这回可算能堵住庄学究的嘴了!”她放下酒杯,这才有暇打量顾廷烨,“你倒是清闲,跑我这里来躲酒,自己却在这儿喝上了。” 顾廷烨嗤笑一声:“我可没躲,是则诚酒量太浅,两杯就倒,没劲。”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你今晚跟齐小公爷在一块儿?” 赵缃荷一愣,随即撇嘴:“别提了,跟个尾巴似的,从合意楼跟到馎饦摊,烦死了。”她将在合意楼如何看到齐衡被姐儿们调戏,又如何在小巷里将他制住的事情当笑话讲了,末了还学着齐衡那涨红了脸,拱手说“失礼”的样子。 顾廷烨听得哈哈大笑,拍着石桌:“元若那个小古板,也有今天!”笑过之后,他却又眯起眼,带着几分探究看向赵缃荷, “不过……他为何独独跟着你?齐小公爷可不是那等多管闲事之人。” 赵缃荷拿起酒杯又抿了一口,浑不在意:“谁知道呢?许是看不惯我‘带坏’了盛家书呆子,又或者是觉得我玷污了学堂清名,想抓我把柄吧。” 她想起齐衡那副“我们非是一路人”的认真模样,心里莫名有点堵,挥挥手道,“管他呢!反正以后离他远点就是了,省得麻烦。” 顾廷烨看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眼神闪了闪,终究没再说什么,只举起酒杯:“行了,酒也给你找到了,明日你自己去应付庄学究。来,陪我喝一杯,庆祝你逃过一劫!” “喝就喝!”赵缃荷也举起杯,将方才关于齐衡的那点微妙情绪抛诸脑后。 而齐国公府的书房里,齐衡对着那本《北山酒经》,直到烛火燃尽,也未能再翻过一页。窗外的月光清清冷冷,映着他沉思的侧影,那萦绕在心头的,陌生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 几日后的盛家书塾,气氛与往日有些微妙的不同。 最大的变动,自然是顾廷烨的正式加入。他此番回来,不仅洗心革面般宣称要好好攻读考取功名,听说身边竟还多了一位温柔婉约的女子和一双粉雕玉琢的儿女。 这消息在汴京勋贵圈子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如今人到了盛家书塾,更是引得众人私下议论纷纷。 庄学究倒是见怪不怪,只严谨授课,但如兰,墨兰等人探究的目光,还是时不时地飘向坐在后排的顾廷烨。 齐衡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看似落在书卷上,心思却有些飘忽。他眼角的余光能瞥见顾廷烨与邻座的赵缃荷偶尔低语,两人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熟稔,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着他。 更让他心头堵得慌的,是另一件事。 前几日,他偶得一对上好的紫毫笔,笔杆温润,笔锋饱满,是难得的佳品。 他鬼使神差地,想着那日在课堂上明兰为沉睡的赵缃荷遮挡阳光,悄悄赠予香包的细心,便寻了个由头,将其中一支,借着不为的手,小心翼翼地送到了明兰的丫鬟小桃手中。 他没有多说,只盼着那沉静聪慧的六姑娘能懂这微末心意。 可方才,他分明看见,墨兰执着的,正是那支他精心挑选的紫毫!而如兰案上,也赫然放着一支一模一样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瞬间涌上齐衡的心头。是了,盛家姊妹和睦,六姑娘年纪最小,得了好东西,分与姐姐们也是常理。 可……可那终究是他独独想送给她的。如今见她两位姐姐都用上了,倒显得他这份心思,普通寻常,无足轻重。 明兰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垂眸写字,神情恬淡,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更让齐衡觉得自己的那点隐秘期盼,像个可笑的一厢情愿。 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却不期然又撞上另一幕——前排的赵缃荷似乎被顾廷烨的什么话逗乐,正侧过头,肩膀微颤,用书册掩着嘴低笑,顾廷烨则挑眉回以一个“你懂的”眼神。 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 这沈三!与顾廷烨这等“声名在外”,如今还带了外室子女回来的人如此亲近,毫不避嫌!自己那日还担心他误入歧途,跟踪他,甚至……甚至还想帮他寻那羊羔酒的方子,当真是多管闲事,愚不可及! 他齐元若何时变得如此可笑?一边因六姑娘将他所赠之物轻易予人而暗自神伤,一边又因这行事不羁的沈三与“浪荡子”厮混而莫名气恼。 “啪!”一声轻微的脆响,是他手中握着的另一支紫毫笔,因不自觉的用力,笔杆竟被他捏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不为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大气不敢出。 恰在此时,庄学究讲解告一段落,布置了课业,宣布散学。 众人纷纷起身。顾廷烨自然地拍了拍赵缃荷的肩膀,低声道:“一会儿去我那儿?曼娘做了些江南点心,你也尝尝,顺便看看我那对儿女,粉团似的,有趣得紧。” 赵缃荷显然极有兴趣,笑着应道:“好啊!我倒要看看,能让你顾二爷收心养性的人儿,是何等模样!”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姿态亲密,言笑晏晏。 齐衡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胸口那股郁气几乎要冲破喉咙。他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猛地将手中那支裂了的毛笔掷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引得尚未走远的明兰都回头诧异地望了一眼。 可他此刻完全顾不上其他,目光死死盯着赵缃荷与顾廷烨消失的方向。 沈三! 顾廷烨! 他紧抿着唇,向来温润如玉的面庞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明显的,几乎是带着一丝戾气的恼怒。 齐衡拂袖转身,径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步伐又快又急,仿佛要将身后那令他心烦意乱的一切都远远甩开。 不为连忙抱起书箱,小跑着跟上,心里叫苦不迭:自家公子这到底是怎么了?自从遇上那沈家三哥,这情绪起伏,简直比六月的天变得还快! 第7章 第7章 齐衡几乎是带着一股无名火冲回了齐国公府。书房的门在他身后被不轻不重地阖上,发出一声闷响,昭示着主人极差的心绪。 他颓然坐在椅中,脑海中反复闪现着书塾里的画面——墨兰手中那刺眼的紫毫,如兰案头那支一模一样的笔,明兰淡然的神情,还有沈三与顾廷烨并肩离去时那刺目的熟稔!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试图将那些画面驱散,却无济于事。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本《北山酒经》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嘲讽他前几日那点可笑的,想要帮忙的念头。 “非是一路人.....”他喃喃自语,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是啊,他齐元若循规蹈矩,克己复礼,活在众人期望的目光下;而他沈三,行事恣意,结交“不端”,视礼教如无物。 他们本就是云泥之别,自己为何要一次次因他而心绪不宁? 还有六姑娘.....那份他小心翼翼藏匿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好感,似乎还未曾萌芽,就已经被她无声地推拒了。 那两支被分赠出去的紫毫,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心头初生的,微弱的火苗。 一种混合着失落,气闷,以及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嫉妒顾廷烨可以那般无所顾忌地与沈三谈笑,嫉妒他们之间那种他无法融入的,仿佛拥有共同秘密的默契。 与此同时,顾廷烨暂居的小院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赵缃荷好奇地打量着那位名唤曼娘的女子,她容貌清秀,眉宇间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行事说话也极为妥帖周到,将一对儿女照顾得极好。那小男孩虎头虎脑,女孩儿玉雪可爱,确实如顾廷烨所说,像两个粉团子。 “曼娘姐姐好手艺,”赵缃荷尝了一口桌上的菱粉糕,由衷赞道,“这点心清甜不腻,比汴京好些大酒楼做的都强。” 曼娘微微福身,笑容温顺:“三哥儿过奖了,不过是些家乡粗浅手艺,登不得大雅之堂。” 顾廷烨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一种赵缃荷从未见过的,近乎于安稳的神情。 他随手抱起蹭过来的小女儿,对赵缃荷道:“往后我可得收心读书了,曼娘和孩子们.....总得给她们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和安稳日子。” 赵缃荷点点头,她能理解顾廷烨的决定。只是......她目光扫过这虽整洁却略显简朴的小院,以及曼娘身上那不算名贵的衣料,心里明白,顾廷烨在侯府的处境恐怕依旧艰难,他要走的路还很长。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赵缃荷说得干脆,她向来重义气。 顾廷烨笑了笑,没接这话,转而问道:“说起来,我瞧着那位齐小公爷,今日在书塾里,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你招惹他了?” 赵缃荷闻言,立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柳眉倒竖:“我招惹他?分明是他像个尾巴似的整日盯着我!你是没看见,今日散学时,他看我们那眼神,活像我欠了他八百贯钱没还似的!” 她不由抱怨道,“这些高门子弟,心思弯弯绕绕,最难相处。还是跟你和则诚兄打交道痛快!” 顾廷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混迹市井多年,最擅察言观色,齐衡那点几乎写在脸上的情绪,他如何看不明白?只是看破不说破。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赵缃荷一眼,笑道:“元若那人,心思是重了些,不过....倒也未必是恶意。” 赵缃荷只当他是替齐衡说话,撇撇嘴,不以为然。 翌日书塾,气氛愈发微妙。 齐衡来得比平日更早,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斜视,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淡疏离。当赵缃荷和顾廷烨前一后说笑着进来时,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那两人只是空气。 赵缃荷自然也感受到了这股低气压,心里哼了一声,更是打定主意离这位阴晴不定的小公爷远些。 庄学究今日讲解《诗经》,讲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时,目光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学生,特意点了齐衡的名:“元若,你来说说,此诗所言‘寤寐求之’‘辗转反侧’,是何心境?” 齐衡起身,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刻板的冷静:“回学究,此乃形容君子思慕淑女,求之不得时,内心诚挚而焦虑之情。发乎情,止乎礼,是为君子之道。”他回答得完美无缺,引经据典,无可挑剔。 庄学究捋须点头,目光却又转向似乎又在走神的赵缃荷:“三哥儿,你以为元若所言如何?” 赵缃荷冷不丁被点名,愣了一下,她根本没仔细听齐衡说了什么,只模糊听到“君子”“淑女”几个词, 便凭着直觉随口应道:“啊?学生觉得.....觉得喜欢便是喜欢,何必如此扭捏煎熬?若是真心,坦荡追求便是;若是不成,洒脱放手也好。这般辗转反侧,苦了自己,也未必能成事,何苦来哉?” 她这话说得直白又带着她特有的“江湖气”,与齐衡引经据典的“君子之道”形成了鲜明对比。 学堂里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如兰更是忍不住用袖子掩住了嘴。 齐衡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沈三这话,听在他耳中,无异于一种轻慢的嘲讽,嘲讽他的克制,嘲讽他连表达心意都需遵循“礼法”的拘谨,更像是在影射他昨日因那紫毫笔而生的那点“辗转反侧”是多么可笑。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冰刃般射向沈三。 赵缃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几乎是带着恨意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心里更是莫名其妙:这人怎么回事?她说错什么了? 顾廷烨在一旁看着,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庄学究则是哭笑不得,挥挥手让两人都坐下,继续讲课,心中却暗叹:这学堂,怕是难得清静了。 散学时,齐衡第一个起身,径直离去,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给旁人。 赵缃荷看着他挺直却僵硬的背影,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对顾廷烨抱怨道:“看吧,我就说这人难相处!” 顾廷烨看着齐衡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身边一脸郁闷却浑然不觉的赵缃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而置身其中的某些人,似乎还全然未觉那悄然荡开的涟漪,将引向何方。 第8章 第8章 盛家书塾内,今日显得格外空荡。 庄学究因临时有友人来访,布置了温习的课业后便离去了。顾廷烨被自家侯府那摊子烂事绊住,据说又被他家四房五房的人寻了由头告到顾侯爷面前,此刻正不知在何处领罚。 而盛家.....如兰和明兰因昨日在屏风后“失仪”,被盛纮罚了禁足,抄写《女诫》,今日自然是来不了的。 于是,偌大的课舍里,竟只剩下了齐衡与赵缃荷两人。 起初,气氛是凝滞而尴尬的。 齐衡端坐在自己的案前,脊背挺得笔直,手握书卷,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不远处那道身影的存在——赵缃荷似乎完全没受这诡异气氛的影响,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偶尔还打个小小的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昨日在课堂上,他那番“喜欢便坦荡追求,何必扭捏”的言论,犹在耳畔。 齐衡心里那点被戳破隐秘心事的羞恼还未完全散去,可此刻,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看着对方那全然不设防,甚至有些慵懒的姿态,那股无名火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 他不由得想起昨日散学后,从下人口中得知的盛家后宅那场风波。永昌伯爵府吴大娘子的到访,几位盛家姑娘在屏风后的争执,如兰、明兰被罚......想来,那引发姐妹争执的源头,除了梁晗,恐怕也少不了他齐衡。 这认知让他心头有些烦闷,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人在意着的微妙感觉。 “咳。”赵缃荷忽然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寂。 齐衡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沈三揉了揉眼睛,似乎终于放弃了与睡魔抗争,他转过头,看向齐衡,脸上带着点无奈又有点好笑的神情:“小公爷,庄学究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咱们俩就这么干坐着大眼瞪小眼?”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昨日课堂上那点龃龉从未发生过。 齐衡微微一怔,对上他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里面没有嘲讽,没有疏离,只有纯粹的“待着无聊”以及一点点......试图打破僵局的善意。他紧绷的心弦,不知不觉松了一分。 “学究既布置了课业,温书便是。”齐衡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冰冷,已然融化了些许。 赵缃荷撇撇嘴,显然对“温书”这个提议兴趣缺缺。她四下张望了一下,目光落在齐衡案头那方造型古朴的砚台上,眼睛一亮:“欸,小公爷,你这方砚台瞧着不错,是歙砚?” 齐衡有些意外他竟认得,点了点头:“正是。” “我能瞧瞧吗?”她问得直接。 齐衡犹豫了一瞬,还是应道:“......请便。” 赵缃荷也不客气,起身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方砚台,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纹理,又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石质,赞道:“石质坚润,纹理细腻,果然是上品。比我那方洮河砚还好些。” 她说着,还冲齐衡笑了笑,带着点欣赏的意味,“小公爷品味不错。” 他靠得有些近,那股熟悉的,清雅的淡香再次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齐衡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耳根微微发热。 他努力维持着镇定,道:“沈......三哥过奖。不过是家中所用之物。” 赵缃荷将砚台放回原处,却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反而倚在他的书案旁,叹了口气:“说起来,顾二今天也没来,怕是又被他家那些魑魅魍魉给缠住了。盛家两位妹妹也被罚了禁足.....今日这书塾,可真够冷清的。” 他语气里带着对朋友的关切,并无半分幸灾乐祸。齐衡听着,心中那点因顾廷烨而起的芥蒂,似乎也淡了些。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盛家两位姑娘......是无妄之灾。” “可不是嘛,”赵缃荷立刻附和,像是找到了知音,“不过是小姑娘家好奇,偷看几眼,说几句闲话,谁家没有过?偏偏闹到前头去,还被罚得这样重。” 她替如兰明兰抱不平,又联想到自己,“幸好我没姐妹,不然以我的性子,怕是天天都要被罚抄书了。” 他说话时表情生动,带着点后怕的夸张,让齐衡忍不住唇角微扬。他忽然发现,褪去了课堂上那点“敌对”意识,抛开那些“规矩”“非一路人”的成见,这样与沈三交谈,竟有种难得的轻松。 “你.....家中只有兄弟?”齐衡难得地主动问起。 赵缃荷眼神闪烁了一下,含糊道:“嗯.....差不多吧。反正就我一个.....比较闹腾的。”她迅速转移了话题,指着齐衡摊开的一卷书,“小公爷在看《春秋》?庄学究前几日讲的‘郑伯克段于鄢’,我倒觉得那郑伯心思太深,不如痛痛快快打一场。” 他这想法依旧带着他特有的“莽撞”气息,齐衡却不觉得刺耳了,反而顺着他的话道:“兵者,凶器也。郑伯此举,虽失于兄弟情义,却也是为社稷安稳,不得已而为之.....” 两人竟就这样,一个守着君子之道,一个秉持率性而为,就着书中的典故,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了起来。虽观点时有相左,言辞间却不再有火药味,反而像是两种不同颜色的丝线,意外地交织出一种平和甚至有些融洽的图案。 阳光透过窗棂,静静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在光洁的地面上偶尔交叠。课舍内不再空寂冷清,只有低低的交谈声和偶尔响起的,赵缃荷爽朗的笑声。 直到下学的时辰将至,齐衡看着对面那人因争论某个观点而微微发亮的眼睛,心头那股持续了数日的郁气,竟不知不觉散得干干净净。他忽然觉得,或许......也并非完全“非是一路人”。 只是这念头刚起,便被他自己按了下去。他敛起神色,恢复了一贯的端方模样,开始收拾书具。 赵缃荷也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仿佛这一下午的“和平共处”让她心情颇佳。她冲着齐衡拱了拱手,依旧是那副带着点江湖气的姿态:“小公爷,今日叨扰了,改日再向你请教。” 齐衡看着他,终是轻轻颔首,回了一礼,声音温和:“元若随时恭候。” 望着他脚步轻快离开的背影,齐衡独自站在渐渐沉寂下来的课舍中,心中一片宁静,却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不同了。 第9章 第9章 自那日书塾难得的平和共处后,齐衡与赵缃荷之间的关系,似乎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休战”状态。 在庄学究的课堂上,两人依旧恪守着表面的礼节,并无过多交集。齐衡仍是那个端方守礼,引经据典的模范学生,赵缃荷也依旧是那个偶尔走神,观点带着几分“离经叛道”的沈三哥。 但若有心人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些许不同——当赵缃荷被学究提问,偶尔卡壳时,齐衡不再像以往那般事不关己地垂眸,目光会若有似无地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而当齐衡阐述那些精妙的“君子之道”时,赵缃荷虽然依旧未必完全认同,却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直接呛声,反而会歪着头,露出几分认真思索的模样。 这变化细微如春雨润物,连他们自己都未必全然察觉。 这日散学,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带着初冬的寒意。盛家仆役早已备好伞具在门外等候。顾廷烨因要处理家中事务,先行告退了。 如兰和明兰的禁足尚未解除,盛家便只剩长柏、长枫与墨兰。 齐衡站在廊下,不为正撑开油纸伞。他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见沈三独自一人站在台阶上,望着渐密的雨帘,微微蹙眉,他的小厮小惠今日似乎并未随行。 “三哥儿,您的伞......”一个盛家的粗使婆子拿着一把略显陈旧的青布伞匆匆跑来。 赵缃荷接过,道了声谢,正要撑开,那伞骨却因年久不甚灵光,卡住了。她用力抖了抖,非但没撑开,反倒差点将伞面扯破,显得有些狼狈。 齐衡看着他那笨拙又带着点急躁的模样,与平日里的机灵洒脱截然不同,心头莫名一软,几乎未加思索,便抬步走了过去。 “可是伞具不便?”他声音温和,在淅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赵缃荷闻声抬头,见是齐衡,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讪讪地放下那把不听话的伞:“啊.....是,这伞似乎有些旧了。” 齐衡看了一眼她手中那把破伞,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这把做工精致,伞面绘着淡雅青竹的油纸伞,略微迟疑了一瞬,便将自己的伞递了过去,轻声道:“若不嫌弃,先用我这把吧。” 赵缃荷又是一愣,看着递到眼前的伞,那青竹图案清隽挺拔,一如眼前这人。她下意识想拒绝,可看着齐衡那双清澈眸子里并无施舍之意,只有纯粹的善意,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她展颜一笑,大大方方地接过:“那就多谢小公爷了!改日定当奉还。” 他的笑容干净明亮,驱散了雨天的阴霾。齐衡只觉得心头那点迟疑瞬间烟消云散,甚至泛起一丝淡淡的愉悦。“无妨,一把伞而已。”他语气依旧平淡,但眉眼间的线条却不自觉柔和了许多。 不为机灵,早已跑回去又取了一把备用伞来为齐衡撑上。 赵缃荷撑开那把青竹伞,伞下的空间仿佛都带上了齐衡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她冲齐衡摆了摆手:“小公爷,那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齐衡颔首。 看着那道撑着青竹伞的纤细身影步入雨中,步伐轻快,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齐衡才收回目光,转身走向自家的马车。 不为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称奇:自家公子竟然会把贴身的伞借给旁人?还是那位之前让他气得牙痒痒的沈三哥?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 马车辘辘行驶在湿润的青石板上。齐衡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期然浮现出方才沈三接过伞时那粲然一笑,以及他摆弄那把破伞时微蹙的眉头,带着点懊恼的神情.....那般生动,与课堂上那个言辞锋利的沈三哥,判若两人。 他忽然又想起那日在陋巷,他也是这般,自然地拿出绢帕为他擦拭凳面.....沈三此人,看似不拘小节,甚至有些莽撞,实则....心思细腻,待人真诚。 这个认知,让齐衡的心湖再次泛起了涟漪。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与暖意,在回到齐国公府,见到母亲平宁郡主那审视的目光时,瞬间冷却了下来。 “元若,”平宁郡主放下手中的茶盏,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听闻你近日在盛家书塾,与那晋中沈家的子弟,还有宁远侯府的顾二郎,走得颇近?” 齐衡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敬回道:“母亲明鉴,同在学塾,偶有交流课业,算不得走得近。” “是么?”平宁郡主微微挑眉,目光如炬,“那沈家子弟,行事跳脱,不循常理;顾廷烨更是声名狼藉,如今还带了外室子女回来,闹得满城风雨。你是我齐国公府的嫡子,未来的继承人,当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与这等人物交往过密,于你名声无益。” 齐衡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低声道:“儿子明白,自有分寸。” “明白就好。”平宁郡主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警告,“你的心思,当放在圣贤书与....与你身份相配的人和事上。永昌伯爵府的吴大娘子前日来了盛家,她家的六郎梁晗,我瞧着倒是个上进的孩子......” 母亲后面的话,齐衡有些听不进去了。他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包裹。沈三的笑容,顾廷烨的无奈,母亲严厉的叮嘱,盛家姑娘们屏风后的私语……种种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与烦躁。 他回到书房,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案头——那方歙砚还在,只是旁边少了那把他常用的青竹伞。 沈三...... 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心中五味杂陈。 那份因短暂独处和雨中赠伞而滋生出的,微妙的亲近感,在现实与规训的冰冷提醒下,似乎又开始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又何止是性格的差异?更是身份,门第,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审视的目光。 窗外,雨还在下,敲打着屋檐,声声入耳,也敲打在他骤然沉寂下去的心上。 那刚刚探出一点嫩芽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命名的情愫,在这凄风冷雨中,似乎又瑟缩着,藏回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第10章 第10章 盛家书塾一连几日都显得有些冷清。 顾廷烨又告假了,这次是去码头接自小照顾他的常嬷嬷。庄学究捻着胡须,看着眼前这个才华横溢却麻烦不断的学生,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准了假,只叮嘱他莫要荒废了功课。 盛家三位姑娘更是连着几日未见踪影。齐衡从盛长枫那略带炫耀又夹杂着同情的碎语中得知,原来是盛老太太请动了宫里出来的孔嬷嬷,正拘着如兰,墨兰,明兰三人学规矩呢。难怪那日散学时,远远瞧见如兰和明兰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这些缘由,齐衡或多或少都能探知一二。唯独那个人的缺席,让他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又像是被羽毛轻轻搔着,坐立难安。 沈三,也已经两日没来了。 他去了哪里?是又同顾廷烨去了什么“不成体统”的地方?还是.....病了?那日雨中,他似乎并未带伞,虽然后来用了他的.....可若是淋了雨,感染风寒也是有可能的。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 课间休息时,他终究没能按捺住,状似无意地走到正在与同窗说笑的盛长柏身边,寻了个由头谈起近日书塾冷清。 盛长柏是个端方君子,并未多想,只无奈道:“舍妹们正跟着孔嬷嬷学规矩,怕是还要些时日。至于沈三弟.....”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爱莫能助的笑意,“听闻他家中长辈突然来京,似乎.....正在家中闭门思过。” 闭门思过?齐衡心头一跳。沈三那样跳脱不羁的性子,竟会被拘在家中思过?他家中长辈.....是何等人物? 他面上依旧平静,只微微颔首,表示知晓,心中却已掀起了波澜。回到座位后,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招来了不为,低声吩咐道:“去打听一下,沈家......究竟是何情形。小心些,莫要惊动了人。” 不为领命而去,心中却暗自嘀咕:公子对这沈三哥,可真是上心。 而此时,汴京城内一处不显山露水的驿馆别院内,气氛却与书塾的宁静截然不同。 赵缃荷,不,此刻应该称她为赵宗全之女赵缃荷,正垂首站在厅中,平日里那点飞扬洒脱的气息荡然无存,像一只被雨淋湿了羽毛的雀鸟。 上首坐着两位男子。一位年长些,面容儒雅却带着久居人上的威仪,正是她的父亲,禹州团练使赵宗全。另一位年轻男子,眉目英挺,气质沉稳,是她的兄长赵策英。 “荷儿,”赵宗全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与你兄长在京中略有耳闻,你顶着沈家表亲的名头,在盛家书塾倒是......名声不小。”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听闻你与那宁远侯府的顾二郎交往甚密,时常流连酒肆,甚至.....还去过那等风月场所?” 赵缃荷心里一咯噔,暗叫不好。父王远在禹州,消息竟也如此灵通!她连忙抬头,试图辩解:“父王,您听我解释,顾二哥他.....” “顾二哥?”赵策英打断她,语气比父亲柔和些,却带着兄长特有的关切与不赞同,“荷儿,你可知那顾廷烨在京中是何种名声?他家中情况复杂,自身麻烦不断,你与他厮混,可知旁人会如何议论你?议论我们禹州赵家?” “哥哥!”赵缃荷有些急了,“顾二哥他人是好的!他待朋友真诚,只是际遇坎坷了些!那些流言蜚语岂能尽信?我去合意楼也只是好奇,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 她说着,习惯性地想如往常般扯住赵策英的袖子撒娇。 赵策英看着妹妹急切的模样,眼神软了一瞬,但旋即又板起脸:“即便如此,你一个......一个读书人,总该以学业为重。庄学究是大儒,你能在他门下听讲是机缘,岂可如此荒废时光,任性妄为?” 他到底护着妹妹,没直接点破她女扮男装的事,但“读书人”三字咬得略重,带着提醒。 赵宗全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沉重:“荷儿,为父知你性子活泼,不喜拘束。但你我身份特殊,在京中更需谨言慎行,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授人以柄。 你叔祖父允你以沈家之名在外行走,是盼你增长见闻,明事理,而非让你如此......胡闹。” 赵缃荷低下头,抿紧了嘴唇。她知道父兄是为她好,担心她的安危和名声。 可他们口中的“胡闹”,于她而言,却是难得的自由与真实。与顾廷烨,盛长柏的交往,在书塾的争论,甚至那次惊险的船上遭遇,都让她觉得比困在深闺高墙内鲜活百倍。 “女儿.....知错了。”她低声应道,语气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和不甘。 赵策英最见不得妹妹这般模样,心下不忍,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放得更柔:“好了,知道错便好。这段时日,收敛些性子,好好读书。若实在闷了,......哥哥带你去马球场散心。” 这便是各退一步了。赵宗全看了儿子一眼,也未再深究,只沉声道:“这几日便待在驿馆,好生静思,书塾那边,我已让人替你告假了。” 赵缃荷喏喏称是,心中却是一片哀嚎。禁足!这下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傍晚时分,不为带回了一些模糊的消息。 “公子,打听到了。沈家府上确实来了两位气度不凡的长辈,像是从禹州那边来的。沈三哥告假,似乎就是因着长辈到来,要留在身边考校功课......或者,约束言行。”不为斟酌着用词, “外面隐约有些传言,说沈家这位三哥儿性子太过浪荡,其长辈此次前来,颇有训诫之意。” 禹州来的长辈?训诫? 齐衡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神采飞扬,言辞犀利的沈三,在长辈面前低眉顺眼,却又满腹委屈的模样。 是因为与顾廷烨交往过密?还是因为去了合意楼之事传到了长辈耳中?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是担忧,是.....一丝怜惜?他甚至荒谬地觉得,沈三那般鲜活的模样,为何要被所谓的“规矩”和“名声”所束缚? 他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忽然很想问问他,是否安好?是否......受了委屈? 可他又能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去问呢? 同窗之谊?未免太过牵强。 他最终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任由那份莫名的牵挂,在心底悄然盘桓,挥之不去。 第11章 第 11 章 禁足的日子对赵缃荷而言,无异于笼中困兽。父兄虽未过多苛责,但那无声的监督与偶尔投来的,带着期许与忧虑的目光,比直接的斥责更让她坐立难安。 她被困在驿馆这方寸之地,对着那些早已翻烂的书籍,只觉得胸口发闷,无比怀念书塾里与顾廷烨插科打诨,与庄学究“斗智斗勇”,甚至与齐衡那带着火药味的争辩时光。 这日午后,她正托着腮,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影长吁短叹,小惠却面带喜色地进来禀报:“三哥,齐小公爷来了!说是.....奉庄学究之命,来给您送课业笔记,方才还在前厅同老爷和少爷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赵缃荷一愣,齐衡?他不仅来了,还先去见了父兄?她心中那点烦闷奇异地被一丝好奇与隐约的期待取代,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快请进来。” 当齐衡步入花厅时,赵缃荷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的气场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依旧是那般清俊端方,眉宇间却似乎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沉凝,像是在为什么事下定了决心。 “小公爷?”她起身相迎,语气带着探询。 齐衡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比平时更深,更沉。他将手中那卷工整的笔记递过去,声音是一贯的温雅,却似乎藏着别样的力量:“庄学究念你功课,特让我送来笔记。方才......我已拜见过令尊与令兄。” 赵缃荷接过笔记,心头微动,忍不住追问:“你.....同我父亲和兄长说了什么?” 齐衡迎上他好奇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坚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我对他们说,沈三哥虽性情率真,不拘小节,然天资聪颖,心有丘壑,绝非传闻中那般不堪。 求学之道,贵在舒展开阔,若一味压抑本性,反失其真,恐非良策。” 他的话如同石子投入赵缃荷心湖,激起层层涟漪。她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最是恪守礼法,被她视为“规矩化身”的小公爷,竟会为了维护她,在她那威严的父亲和兄长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感激与某种陌生暖流的情愫,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喉咙有些发紧。 她怔怔地看着齐衡,那双总是清澈狡黠的眸子此刻漾动着复杂的光,嘴唇微张,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齐衡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那份因“仗义执言”而产生的激荡情绪尚未平复,又添了几分难以名状的柔软。 他放缓了声音:“长辈关切,亦是常情。但偶尔出门透气,寻些典籍,想必也无妨。” 这时,小惠悄悄蹭到赵缃荷身边,压低声音飞快地补充了几句,将齐衡在前厅如何不卑不亢,如何列举她在书塾的“闪光点”,尽力维护她的情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赵缃荷听着,心头那股暖意与悸动越发清晰。她再看向齐衡时,目光已截然不同,充满了真挚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感激,还有一种将他彻底划入“自己人”范畴的、毫无保留的信赖。 “小公爷!”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你.....你竟为我如此分说!我.....” 她一时词穷,只觉得满腔情绪无处宣泄,最终化作重重一拍齐衡的肩膀,而齐衡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豪气干云道:“小公爷!你够义气!你这个朋友,我沈三交定了!往后刀山火海,只要你开口,我绝无二话!” 她抬起头,眼眸亮得惊人,像是落入了漫天星辰,那里面盛满了纯粹炽热的感激与毫无杂质的兄弟义气。那目光太过明亮,太过真挚,像正午最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撞进齐衡眼底,直直烙在他心上。 朋友......义气.....刀山火海..... 齐衡看着他那双因激动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毫不设防的,带着几分英气的笑容,听着他将自己归为义气朋友的行列......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底某根紧绷的弦,在那一刻,猝然断裂! 一股前所未有的,汹涌而陌生的情潮瞬间席卷了他。那不仅仅是对朋友的欣赏与维护,更夹杂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将这份明亮与鲜活牢牢守护住的强烈悸动。 这感觉来得太快,太猛烈,太.....不合时宜! 惊雷般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他是男子!沈三亦是男子!自己怎可......怎可对同为男子的他,生出这般悖逆人伦,惊世骇俗的旖旎心思?! 巨大的震惊与恐慌如同冰水浇头,将他方才那片刻的失神与悸动瞬间冻结。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连呼吸都窒住了。 “区区小事,不必挂齿。”他几乎是仓促地,生硬地打断了沈三的话,声音干涩得不像他自己的。 他甚至不敢再看那双眼睛,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步伐凌乱而急促,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留下赵缃荷一人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满眼的感激与热情被齐衡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态的逃离,浇了个透心凉。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看着那道几乎是瞬间消失在自己眼前,带着几分狼狈的背影,心头漫上一股浓浓的失落与......不解。 他......怎么了? 是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还是.......他后悔帮自己了? 一种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混杂着那尚未理清的、因他维护而生的奇异暖流,在她心湖中搅起一片混乱的涟漪。 而逃回马车上的齐衡,靠在车壁上,紧闭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额际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抬手用力按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试图将那惊世骇俗的念头压下去,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声真诚的“多谢”,那声将他划入“义气朋友”范畴的宣告...... 每一个画面,都像是一把钥匙,试图开启一扇他绝不允许自己触碰的门。 他完了。 齐衡绝望地想。 他好像......对那个叫沈三的同窗,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而这心思,如同暗夜中悄然滋生的藤蔓,一旦察觉,便已疯狂蔓延,将他紧紧缠绕,无处可逃。 第12章 第12章 马车在汴京的街道上疾驰,车厢内却死寂得可怕。齐衡背脊挺得笔直,紧靠着冰凉的车壁,仿佛唯有这样才能汲取一丝支撑的力量。 他紧闭着双眼,可黑暗中,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那声带着义气的“朋友”,却更加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为坐在对面,连呼吸都放轻了,他能感觉到公子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恐慌。 方才在驿馆门口,公子几乎是跌撞着上车的,脸色苍白如纸,与平日那个从容温雅的齐小公爷判若两人。 “朋友……义气……”齐衡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扎在他骤然变得敏感而脆弱的心上。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这两个代表着坦荡与光明的词语。 他怎么会……怎么会对沈三生出那样的心思? 那个与他争执,与他辩论,甚至在小巷中将他反手制住的少年;那个在课堂上神游天外、被学究提问时强词夺理的少年;那个在雨中接过他的伞,笑容干净爽朗的少年;那个方才在他面前毫不设防地抱怨、眼睛亮晶晶地将他视为“自己人”的少年…… 他明明是男子啊! 齐衡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混乱与自我厌弃。他自幼熟读圣贤书,恪守礼法规矩,一言一行皆被视为典范。 他清楚地知道,男子之间,可以有知己之情,有袍泽之谊,独独不能有……有这种悖逆常伦,惊世骇俗的绮念! 这念头本身,便是对他过去十几年所受教诲的彻底背叛,是对齐国公府门风的玷污,更是对……对沈三那份纯粹信任的亵渎。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和深不见底的恐慌。 “公子,您……您没事吧?”不为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 齐衡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掌心留下了几个深红的月牙印。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肩膀——方才,沈三就是在这里,带着满腔的感激与义气,拍了拍他。 那触感仿佛还残留着,带着对方的体温和一种……他无法形容的,让他心悸的柔软。 这个认知让他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脸色更加难看。 赵缃荷心头虽萦绕着淡淡的失落与不解,但她生性豁达,加之对齐衡“仗义执言”的感激占了上风,便也将那点不快抛诸脑后。 在她看来,许是那位小公爷脸皮薄,不习惯她这般江湖气的直接道谢,或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事。 于是,再见面时,她依旧如同往常——或者说,比之前刻意伪装时更自然了些——与他相处。 她会在他回答学究问题精彩时,投去一个带着欣赏的眼神;会在散学时,若恰好同路,便自然地与他并肩走上一段,随口聊些书塾趣事或汴京见闻;甚至有一次,见他案上那方歙砚微有积墨,还顺手用自己的帕子蘸了清水,帮他擦拭干净。 她做得坦荡自然,全然一副“肝胆相照”的好友做派。 然而,这一切看在齐衡眼中,却成了甜蜜又痛苦的煎熬。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比矛盾的境地。理智如同一条冰冷的锁链,时刻提醒着他:沈三是男子,你齐元若绝不能有半分逾矩之心,否则便是玷污门风,悖逆人伦,为世所不容! 每当沈三靠近,那清雅的淡香拂过鼻尖,那明亮的笑容映入眼帘,他都会如同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用更加冷淡疏离的态度筑起一道防线。 可情感却像一株顽强滋生的藤蔓,不受控制地缠绕着他的心。他贪婪地捕捉着对方每一个自然流露的表情,每一句随意说出的话语,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交汇,都能让他沉寂的心湖泛起涟漪。 当沈三与他并肩而行,衣袖偶尔相触时,他全身的感官都会瞬间绷紧,那细微的摩擦感如同电流窜过四肢百骸; 当他那日自然地帮他擦拭砚台,指尖无意间与他相碰时,他几乎要惊跳起来,心脏狂跳得如同擂鼓,耳根更是烧得厉害,只能死死低着头,不敢让他看见自己瞬间绯红的脸颊和慌乱的眼神。 他想靠近,渴望那片刻的,带着温度的接触与交谈;他又拼命推开,用沉默和偶尔生硬的回应,试图浇熄自己心头那簇不该燃起的火焰。 于是,书塾里的同窗们便时常能看到这样一幕:沈家三哥依旧如常与齐小公爷说话,齐小公爷却时而应答,时而恍若未闻;沈三哥笑得爽朗,齐小公爷却偏过头,紧抿着唇,侧脸线条僵硬; 散学时,沈三哥若是走得快了,齐小公爷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追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可若沈三哥停下脚步等他,他又会像是受惊一般,骤然加快步伐,匆匆离去。 这般反复无常,莫说赵缃荷觉得古怪,就连迟钝如盛长枫,也私下里对妹妹们嘀咕:“这小公爷近日是怎么了?对着沈三时,脸色变来变去,比六月的天还快。” 赵缃荷自然也察觉到了齐衡的异常。她起初以为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还小心翼翼地试探过两次,可见齐衡矢口否认,态度虽别扭却并无恶感,她便也懒得深究了。 只当是这些高门子弟心思重,或许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烦恼。反正,她已将齐衡视作可交的朋友,朋友有些怪脾气,包容便是。 她这般坦荡,反而更衬得齐衡的心思“龌龊”不堪。 这日,庄学究让大家临摹前朝书法大家的帖。赵缃荷对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直蹙眉,她那一手字,实在是难以恭维。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齐衡,只见他悬腕运笔,姿态优雅,字迹清峻挺拔,令人赏心悦目。 她忍不住凑近了些,低声道:“小公爷,你这字写得真好,可能教教我握笔的诀窍?” 温热的呼吸伴随着那熟悉的淡香,猝不及防地喷在齐衡的耳廓。他浑身猛地一僵,握笔的手一抖,一滴浓墨顿时滴落在宣纸上,氤氲开一大团污迹。 “你!”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侧身避开,声音带着一丝惊怒的颤抖,“自重!”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 赵缃荷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愣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眼中充满了错愕与受伤。她只是想请教一下写字而已……何至于用到“自重”这般严重的词? 课舍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二人身上。 齐衡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看着沈三那错愕受伤的眼神,心如刀绞,恨不得立刻收回那两个字。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僵硬地转过身,盯着那团墨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赵缃荷默默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低下头,用力地握着笔,在纸上胡乱划着,心里又委屈又气愤。这人……真是莫名其妙!阴晴不定!以后再也不要理他了! 而齐衡,感受着身后那明显低落下去的气息,心中一片冰凉。他既懊恼自己的失态伤了他,又恐惧于自己那几乎无法控制的,想要转身安慰他的冲动。 这场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在看似平静的书塾日常下,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第13章 第13章 赵宗全与赵策英述职完毕,终究还是带着几分不放心离开了汴京。 临行前,再三嘱咐赵缃荷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再意气用事,辜负了叔祖父的用心与庄学究的教诲。 赵缃荷嘴上乖乖应下,心里却松了口气,总算送走了两尊“大佛”,肩上那无形的压力顿时轻了不少。 盛家三位姑娘也总算结束了孔嬷嬷“脱胎换骨”般的规矩教导,重新回到了书塾。许是那段日子被拘得狠了,连最活泼的如兰都安静了几分,眉宇间多了些闺秀的沉静,而明兰则愈发显得通透内敛。 庄学究瞧着底下这群心思各异的学子,捋须沉吟片刻,指了一道再应景不过的题目——《立嫡长与立贤能论》。 此題一出,课舍内顿时弥漫开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如今汴京城里,兖王与邕王谁能入主东宫的争论已是沸沸扬扬,这题目无疑搔到了众人痒处。 学子们纷纷发言,引经据典,各抒己见。 长柏恪守礼法,认为嫡长承嗣乃国之根本,可定纷止争;长枫则倾向于立贤,认为有德有能者居之,方是社稷之福;顾廷烨经历家族倾轧,对此嗤之以鼻,只冷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嫡庶贤愚,往往不过是权力倾轧的遮羞布。 争论到最后,竟落在了平日里不甚起眼的盛明兰与时常插科打诨的赵缃荷身上。 明兰抬起清澈的眸子,声音轻柔却清晰:“学生以为,嫡长继承乃祖宗法度,旨在避免争端,维系稳定。若国本动摇,则易生祸乱。然……若嫡子实在不堪造就,亦不可因循守旧,当有宗法规制,择贤而立,方是顾全大局之道。” 她力求稳妥,既承认嫡长制的合理性,也为“立贤”留下余地,滴水不漏。 众人的目光又转向赵缃荷。她正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见学究望来,才懒洋洋地放下笔,笑道:“学究,学生觉着吧,这‘嫡’和‘贤’,有时候就像咱吃饭用的筷子和勺子,各有各的用处,非得说哪个好,那不是为难人嘛?” 她这比喻粗俗,引得如兰噗嗤一笑。庄学究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说下去。 赵缃荷收敛了些玩笑神色,道:“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把‘家’管好,把‘国’治好吗?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一味守着‘嫡长’的规矩,选了个昏聩无能之辈,岂不是坑了一家一国?若只顾着‘贤能’,没有个章法,人人都觉得自己‘贤’,那还不争得头破血流,家宅不宁,朝堂动荡?” 她顿了顿,眼神里透出一种与她平日嬉闹不符的清明:“所以学生觉得,关键不在死守‘立嫡’或‘立贤’的条条框框,而在于是不是有能真正适合的制度, 甭管他是嫡是庶是贤是‘笨’,只要能担得起责任,守得住基业,护得住百姓,就能被选出来、立得住的法子!这法子,得服众,得公道,比空争名头实在多了!” 她这一番话,没有引经据典,却通俗易懂,直指核心——制度的有效性与公正性,远比空洞的名分之争更重要。虽与明兰的角度不同,一个重“法度规制”,一个重“实效公信”,却隐隐有异曲同工之妙,皆跳出了非此即彼的窠臼。 庄学究捻须不语,眼中却闪过一丝赞赏。这沈三,平日看着不着调,偶发议论,却常有惊人之语,内里自有沟壑。 齐衡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若是以前,他或许会觉得沈三此言过于离经叛道,不够严谨。 但此刻,他看着那人侃侃而谈时眼中闪动的慧黠光芒,心中却是一片了然。他渐渐明白, 沈三的“插科打诨”之下,藏着的是不愿随波逐流的清醒与通透,是一种不拘泥于形式的,实用的大智慧。 经过这番辩论,两人虽观念未必完全相同,但那种因了解而生的默契似乎又回来了。齐衡不再刻意躲避,赵缃荷也乐得轻松,两人相处时,少了几分之前的别扭,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平和。 冬日已深,科考在即。 盛长柏、盛长枫、顾廷烨与齐衡,都将踏入那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考场。书塾里的气氛也染上了几分紧张的肃穆。 赵缃荷看着他们埋头苦读的样子,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庆幸自己“年岁尚小”,不必受这科举之苦——天知道,若她真要去考,这女儿身的秘密怕是瞬间就要大白于天下。 为感谢庄学究的教导之恩,各家都送来了谢礼。盛家自不必说,便是顾廷烨,也备下了一份厚礼,感念学究不曾因他的“恶名”而另眼相待。 这一日,散学后,众人相继离去。赵缃荷正收拾书具,却见齐衡去而复返,独自一人站在廊下,似乎是在等她。 冬日的夕阳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削弱了他平日里的清冷。他手中拿着一个细长的锦盒,见沈三出来,微微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走上前来。 “三哥。”他唤道,声音比平日更温和几分。 赵缃荷有些意外:“小公爷?还没回府?” 齐衡将手中的锦盒递给她,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她看不太分明的情绪:“科考在即,此后一段时日,恐难再见。此物……赠予三哥,望……望三哥闲暇时,莫要荒废了笔墨。” 赵缃荷愣愣地接过锦盒,触手微沉。 她打开一看,里面并非她想象中的金银俗物,亦不是书籍典籍,而是一套笔墨——一支品相极佳的紫毫笔,一块触手温润的歙砚,还有一小匣上好的墨锭。 那砚台,竟与他平日所用的那方极为相似,只是略小一圈,更显精巧。那紫毫笔,也与之前他送给明兰的款式不同,笔杆更粗些,更适合男子握持。 这份礼物,不显山露水,却贴心至极。既符合他们同窗的身份,又暗含了他对他那一手烂字的关切与督促,更带着一份……希望他看到这些物件时,能偶尔想起他的隐秘心思。 赵缃荷心头一暖,抬头看向齐衡,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呀!这礼物好!多谢小公爷!你放心,就冲你这套好笔墨,我也定会好好练字,绝不辜负!” 看着他纯粹欣喜的笑容,齐衡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酥酥麻麻,又带着一丝酸涩的甜。 他不敢多看,垂下眼睫,低声道:“……你喜欢便好。” “预祝小公爷金榜题名!”赵缃荷抱着锦盒,真心实意地说道。 齐衡深深看了他一眼,似要将这笑容刻入心底,最终只化作轻轻一句:“……保重。” 说完,他转身步入渐沉的暮色中,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了某种难以言说的重量。 赵缃荷抱着那沉甸甸的锦盒,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里暖融融的,只觉得这小公爷,虽然有时候古里古怪,但做起朋友来,实在是……太够意思了! 第14章 第14章 春寒料峭,贡院外的皇榜前,人头攒动,几家欢喜几家愁。 盛长柏的名字赫然在列,虽名次不算顶尖,却也稳稳地高中了。 盛家自是欢天喜地,王若弗喜极而泣,盛纮虽竭力维持着严父形象,眉梢眼角的笑意却如何也掩不住。 长柏本人倒是依旧沉稳,只是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然而,与盛家的喜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齐衡与顾廷烨的落第。 齐衡落榜,在许多人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才华横溢,学问扎实,本是状元的热门人选。可平宁郡主对其期望过高,无形中给了他巨大的压力,加之他自身心思日渐沉重,尤其在经历了对沈三那番难以言说的情愫挣扎后,心境不复往日的澄澈空明, 下笔时难免多了几分滞涩与犹疑,文章便失却了那份浑然天成的锐气与灵气。阅卷官评其文“精雕细琢,然失之自然,稍欠魄力”,可谓一针见血。 而顾廷烨的落第,原因则更为复杂残酷一些。他文章韬略本不弱,甚至因经历世事坎坷,见解更为犀利透彻。 可为何落第,此间缘由顾廷烨也想不通。可他又深知父亲不喜爱于他,又怎么会像齐衡的父母那般去问主考官原因。 罢了罢了。大不了来年再战。 顾廷烨现下豁达想着,却还不知自己的科举之路已被堵死。 书塾内,气氛难免有些微妙。 赵缃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为长柏高兴,也为顾廷烨叹息,但更多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明显黯淡下去的齐衡身上。 她想起他赠她笔墨时那句“莫要荒废了笔墨”,想起他平日里治学的严谨与专注。那样一个骄傲的人,承受着家族巨大的期望,如今名落孙山,心中该是何等滋味?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那些“胜败乃兵家常事”、“下次再来”的寻常安慰,对着齐衡,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日散学,众人陆续离开。齐衡独自一人走在最后,步伐比平日迟缓许多。赵缃荷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东西,眼看齐衡就要走出课舍大门,她终于忍不住,几步追了上去。 “小公爷!”她唤道。 齐衡停步,转身看他,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疏离的温和:“三哥,有事?” 赵缃荷跑到他面前,因跑得急,脸颊微红,气息有些不匀。她看着齐衡,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写满了认真的关切,她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塞到齐衡手里。 “给你的。”她声音不大,却清晰,“我字丑,你别笑话。” 齐衡微微一怔,低头展开纸笺。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墨迹深浅不一,字形依旧算不上好看,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一时得失,岂可论英雄? 君之才学,如珠玉在璞,稍加磨砺,必放光华。 望勿挂怀,珍重自身。友:缙”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泛的安慰,只是引用经典,肯定他的才学,相信他的未来,最后落在一个朴素的“友”字上。 齐衡握着那张薄薄的纸笺,指尖竟有些微微颤抖。他抬起眼,看向眼前之人。夕阳的余晖落在沈三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怜悯或同情,只有纯粹的,朋友间的信任与鼓励。 一股汹涌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他连日来筑起的心防,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那强撑的平静终于碎裂,眼底的阴翳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驱散,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湿意。 他慌忙垂下眼睫,掩饰住瞬间的失态,将纸笺小心翼翼地折好,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什么稀世珍宝。再抬头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多谢三哥。”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沉沉的四字。其中蕴含的复杂心绪,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必全然明了。 赵缃荷见他神色松动,不似前几日那般沉郁,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了明朗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客气什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