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难帝王对我俯首称臣》 1、南诏变(一) 拓东池水三百里,汀花海藻十洲连。 李去尘抵达南诏拓东城时,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可她却像深秋里被霜打蔫的野草,怀揣着满腹委屈无处发泄。 只因她被师傅强赶下山,得去寻那看似“崩逝”五年、实则逍遥人间的“先帝”谢文瑾。 但五年前那场刺杀案已由朝廷盖棺定论,所涉人等早已人头落地,且先帝陵寝都盖得富丽堂皇,这事还能有错漏? 这未亡先帝竟也愿意放弃双亲浴血打下的江山,将龙椅拱手让给自己的小姨么? 可她既已放弃帝位,又怎能如卦象所示,匡扶将乱之天下? 好花好景面前,李去尘心绪繁杂得几乎要默念净心神咒,于是她强迫自己转身向着拓东城里最大的客栈走去。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站在硕大鎏金的“来财客栈”牌匾下方,李去尘被酒肉香味勾得腹中天雷滚滚,便不知深浅地迈步而进。 跑堂小二见有客人进来,正欲上前迎接,可仔细一看竟是个一身染尘道袍的小道士,虽面容清秀不俗,双瞳澈如碧空,但脸色疲惫倦怠,头上道髻散乱,几缕青丝旁逸斜出,竟在夕阳映照下隐隐呈现枫红色。 这道士瞧着就不像个富主,小二顿时没了接待的热情。 “这位客官!咱们可是本城最大最高档的客栈!飞禽走兽、当季鲜菌应有尽有!” 小二明面上用着最热情的语气,却暗地里劝退这风尘仆仆的小道士,这顿菜可不是她吃得起的。 可她忽略了一个关键点——这小道士根本未经世事,没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于是李去尘眨了眨那澄澈如水的双眸,从兜里掏出了颗碎银子,面色兴奋地朝小二问道:“我用这颗银子换碗鲜笋炒腊肉外加一碟鲜花饼可好?” 说罢,李去尘还真就咽了咽口水。 “啊?”小二脸上游刃有余的笑意终究是凝固了。 “去去去!这碎银子连半块鲜花饼都买不到!”卸下好客的面具,小二推搡着李去尘,将她赶出了门外,“哪来的穷傻道士。” 李去尘只得站在那受夕阳映射而愈发金灿灿的招牌下,再次品尝着不解的滋味。 这颗碎银子够自己好多天饭食了,怎么在这店里连半块饼子都够不上? 回眸望着缓缓下沉的夕阳和渐渐浮现的星光,李去尘被腹中饥饿与身上疲惫引得泫然欲泣,不由得想起了下山前那晚—— 幽暗星空中,一点赤红如血的光芒已悄然将旁边三颗微白的星子点燃。 心宿二大火星象征帝王,如今荧惑侵心,确为大凶之兆。 兹事体大,她当即前往半山腰去寻师傅。 穿过灯火通明的天师府,路过肃穆庄严的三清殿,就到了师傅所在的正一观。 “当今帝王不是好好的在京州城吗?” 虽不解腹诽,她还是朝师傅拱拱手,不经意瞥见师傅盯着面前书案上的三枚卜卦铜钱,长长地叹了口气。 “赤焰腾空照紫微,荧惑侵心帝座危。”师傅面沉如水,嗓音肃然:“尘儿,明日便下山,去寻那帝王扶稳天下罢。” 于是李去尘如今才会像只被赶出家门的流浪猫儿,无措地站在这客栈前,再也无法压抑一路两月横跨四千里的不解和委屈。 她当即蹲坐在这最大最高档的客栈檀木门槛上埋头呜咽了起来。 身旁人来人往,却无人驻足理睬这只疲倦落泪的离家猫儿。 “小道士,你哭什么。” 忽然一声凛冽嗓音自头顶传来,带些缱绻调笑的意味,像来财客栈里那坛刚开封的兰陵美酒,入喉清爽又回味无穷。 李去尘却一门心思只顾着哭了,幼时沾染的湖州口音也憋不住地往外蹦出:“我辣几个丝姐都厉害得很,她们下山定阔寻到那人……但丝傅还是把我一并撵下山了!” “哦?你丝——姐这么厉害?”身旁人很是配合地故作惊讶,只是有些讨嫌地咬着字将李去尘的语调复刻了一遍。 李去尘抽咽着继续发泄:“我大丝姐言出法随,二丝姐雷法惊人,三丝姐符箓飘逸,而我……” “你会什么?”她轻哧了一声,一阵经年醇厚酒香便涌向李去尘。 “我只会穿墙术……”李去尘这时才想起来偏头朝身旁那人望去。 面前美人一身墨玄绸缎,三千青丝随手束起,右手拇指上的翡玉扳指青翠欲滴。 她的小指尾勾着一壶清澈美酒,而那如明月般皎洁的脸庞上,一双凌厉眉眼尽显矜贵气度。 许是察觉到李去尘看向自己,她也侧眸朝眼红似小兔的李去尘瞥去,狭长眼尾徐徐上挑,沉静眼波泛起一池涟漪。 锋利的漠北冷风化为了温柔的江南烟雨。 李去尘忽然觉得这眉眼有几分眼熟。 店小二见俩人竟你来我往地攀谈上了,便一脸惶恐地碎步赶来,对着那人欲言又止: “掌柜的,这道士……” 那人眸中氤氲的水汽瞬间凝结成坚冰:“这几年长进了,还敢赶客了。” 小二冷汗直流:“小的……” “下去。”那人冷声呵退小二,又将目光重新落在李去尘面上,神色稍缓地问道,“小道士,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李去尘吸着鼻子,哭腔不减地反问:“什么交易?” 那人仰头饮了一口壶中美酒,将琥珀酒液和着熔金落日一并吞下了喉头。 “你不是道士么?总有些道士能给的东西,不想拿来与我换些吃食?” “唔……有的。”李去尘揉开了朦胧的泪眼,伸手往包裹里掏出了几张师傅给的符箓。 “太乙镇宅符,聚财转运符,五路财神符……你要么?” 那人好整以暇地盯着手忙脚乱的李去尘,伸出修长分明的手指依次掠过那一张张黄底红字的符箓: “要的,勉强给你换一碗鲜笋炒腊肉外加一碟鲜花饼吧。” 她随后收手抬眸,不禁撞进了一双好似由淅沥山雨洗涤后的透亮双瞳。 “真的么?”李去尘眼角泪痕尚未抹去,唇边笑意已灿然绽放,“你这般好看心善!” 那人轻笑一声,却没有接下这句夸赞的意思:“小道士这是初次下山?” “你如何得知?”李去尘好奇。 “世人皆知,凤凰山清虚天师亲笔绘成的符箓,价值比肩黄金。” 那人得意地扬了扬手里黄澄澄的符箓,如假包换的天师印鉴跃然其上。 “这三张符箓扣除一碗鲜笋炒腊肉和一碟鲜花饼的成本后,鄙人不才,还倒赚几两金子。”她笑意更盛,“所以我才说你初次下山,因为太过天真无邪。” 李去尘呆若木鸡。 原来师傅绘制的符箓在山下竟然这么值钱…… “买定离手,道士可不许食言。”那人心情极好地吩咐那垂头丧气的小二即刻上菜。 李去尘这下总算反应了过来,自己是中了话本里讲的美人计,被这披着如画面容的贪财掌柜着实坑了一把! 正欲跟上前与这黑心老板讨价还价,李去尘却忽然听闻一声惊恐尖叫划破繁华长街—— “诈尸了!!!” 只见官衙方向一名衣袍绯红的兵卒慌忙朝着南诏王府逃窜,她的左手死死捂住正在不断溢出鲜血的苍白脖颈,右手提着柄全刃惨红一路滴血的长刀。 “快回屋!!!” 这浑身浴血的兵卒一边奔逃,一边向街道两旁行人示警,声音嘶哑粗糙,显然今日已多次厉声疾呼。 然而她已脚步虚浮,踉跄几步后终于还是像强弩之末般跌倒在地,挣扎几番后再没了声息。 整条长街被这骇人变故惊得鸦雀无声。 李去尘更是被这仅仅几步之遥的一地鲜血惊得摇摇欲坠,头脑发昏的同时,却恍惚间听见了野兽般隐隐嘶吼声。 她下意识惶然抓住那贪心掌柜的衣袖,目光空洞地开口,自己都未发觉声线开始颤抖: “你听见了么?” 那人眉宇间的缱绻温柔又被冷冽锋刃丝丝绞碎,她侧耳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周遭动静,目光自然地与惊慌的小道士对上。 “不是野兽。” 那人吐字仍伴着酒香。 “也不是人……” 李去尘余光睹见街角狂奔而来的三个血色怪物,攥着那人衣角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是尸傀!!!” 不知是谁先惨叫一声,喧闹长街瞬间乱成一团。 那三个怪物面如死灰,却口舌淌血,显然已不止在那断气兵卒身上开了荤。 现下它们置身于拓东城行人最密集的街道,犹如硕鼠进了米缸。 距离尸傀最近的几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它们急速扑倒在地,最脆弱的脖颈被一口扯烂,尚有余热的鲜血喷了一尺高。 “小道士,这尸傀该如何对付?”那黑心老板急切向李去尘发问。 “已死之躯,复生非人,当以……镇压。” 那人听罢便毫不犹豫地要快步奔至倒地兵卒旁,李去尘依旧扯着她的袖口:“你去哪!” “等王府的兵到了,这条街还能剩几个活人!” 话音刚落,她俯身捡起那把染血长刀,竟然转身逆着逃命的人群行进,径直朝着几只嗜血怪物杀去。 她脚步极快,眨眼间已绕过一只尸傀,动作干练地将刀尖刺入另一尸傀心口。 可那凶恶尸傀毫无一丝穿心之痛,只是略微停顿就马上张着血口朝她白皙的颈间咬去。 “头!砍头!”李去尘哪里还不知道那人要干什么。 那人侧身躲过尸傀的撕咬,顺势将长刀拔出,再凭着腰劲陡然转身,借力用刀刃势不可挡地劈向那尸傀的后脖! 随着狰狞尸傀的乌黑头颅骤然落地,李去尘亲眼看到在那泣血残阳之下,一道磅礴浩荡的紫薇帝气自那人挥刀的利落身姿上喷薄而出。 这一路所有纷杂思绪骤然归拢,李去尘道心一瞬清明如镜。 她已然,遇见了她要寻的人。 2、南诏变(二) 然而李去尘还来不及咀嚼心底里生出的惊艳感情,就差点被那无阻喷涌的黑红尸血吓得一头歪倒在地。 她在山上哪里见过这种血雨,得亏背倚着客栈门框,这才没有当场栽倒。 而那人却仿佛看惯了喷洒的鲜血,此刻仍是脚步不停地朝着正准备扑向惊恐行人的第二只尸傀挥刀而去。 她用右手将长刀打平横在左肩之上,蓄力的同时,加快步伐逼近那背对着她追击别人的尸傀。 在确认将那怪物纳入刀锋横扫的范围内后,她果断转动腰身联动手臂发力,猛然平挥出势如破竹的一刀。 刀锋划破腥风,头颅应声落地。 这下长街上就只剩一只尸傀了。 看着这身形比寻常南诏人家要高大粗犷得多的尸傀,李去尘突然明白了为何那人最初要绕过这只尸傀。 若是先挥刀砍向它,大约一刀断不了头,万一因此成为三只尸傀共同的目标,可就十死无生了。 故而应当先将那两只体型正常的尸傀迅速斩杀,如此方能专心对付剩下这只最棘手的巨怪。 李去尘忍下目眩欲呕的不适感,加快了手上翻找的动作。 那人虽是身手不凡,但面对身形如此高大之尸傀,若想最终了结它,免不得费一番工夫。 自己手上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东西呢? 生意招财符、福德正神符、治病保生符…… 李去尘一边翻找着,一边用余光关注着面前战况。 除了那身怀紫薇帝气的英武刀客外,这条鲜血满地的街道上已空无一人。 所有人都趁着那人创造的生机逃回屋内,透过木窗心惊胆战地注视着一人一尸你来我往的周旋。 没有第二个人敢再上前从旁协助那人灭杀尸傀。 尸傀没有思考能力,仅是遵从本能地追寻生人血肉,因此攻击往往横冲直撞。 而那持刀之人身姿矫健,总能在那尸傀张牙舞爪冲过来的一瞬间闪身躲避,同时刀尖直取对手咽喉。 大约是二者身形差异大,导致刀身倾斜太多从而发力受限,因此那尸傀脖颈虽然已经皮开肉绽,但颈椎骨仍然将它那头颅和身躯完好无损地连接在一起。 如此下去,只怕败下阵来的会是那持刀之人。 毕竟人会疲倦,但尸傀不会。 只要她失误一次,就将万劫不复。 而若是失去她这一道防线,整条长街各个房屋的简单木门,怕也根本禁不住这嗜血怪物的多次猛烈撞击。 李去尘额上逐渐被冷汗覆上,焦急的目光穿梭于层层叠叠的黄红符箓之间。 她必须得在那持刀之人败下前做点什么,才可能保住此处一众百姓。 直到两沓花纹不一的符箓被扒出,李去尘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她抽出三枚符箓捏在手中,两枚画迹一致,另一枚符文繁杂。在深呼吸几次后,李去尘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猛地冲那尸傀一头扎去! 十来步之后,李去尘与尸傀撞了个满怀! 受到冲击,她不由得往后跌坐在地,而那尸傀却凭借体型优势仅仅踉跄一步,随后就要朝面前这更容易捕获的猎物咽喉咬去! 然而,尸傀正欲上前一步扑杀,却双腿好似灌了铅一般,动作大不如之前灵活顺畅。而那人也趁着这个空档,一脚将重心不稳的尸傀踹倒在地。 于是在这一滞的工夫里,李去尘便有了起身逃走的机会。 而那被她甩在背后的迟缓尸傀的裤管上,赫然贴着两道符箓! “五岳召来符起效了!”李去尘一边逃出怪物周身,一边双手按照记忆依次翻飞掐诀—— 天雷诀、地雷诀、水.雷诀…… 那持刀之人已单膝跪地,用手中长刀将倒地尸傀脖颈死死压住,但由于发力空间有限,仍是没能斩断颈椎。 那尸傀还在不断嘶吼挣扎着,隐隐有起身反扑之象! 神雷诀、社雷诀! 李去尘掐诀完毕,声音清脆婉转但坚定决绝: “玉清始青,真符告盟,推迁二炁,混一成真。五雷五雷,急会黄宁,氤氲变化,吼电迅霆,闻呼即至,速发阳声!” “急急如律令!” 刹那间,一团黑云在长街上空凝聚,随后电闪雷鸣之间,一道乌夜色的曲折紫雷挟着奔腾神怒,骤然朝着尸傀腹上第三张符箓劈下! 那尸傀身躯连同四肢和头颅一并被天雷烤成了焦炭。 而那持刀帝王已然起身躲过,只是绸缎衣角被汹汹雷势灼成了飞灰。 李去尘此时见状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其实她不用躲的,五雷只劈邪祟死物,不劈活人,更不可能诛杀天命帝王。 那帝王将刀尖淌血的利刃俯身轻放回倒地兵卒身侧,随后笑意清浅地朝李去尘走来:“小道士,胆子挺大,本事不小。” 那人在她面前站住,微微躬身俯视她,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不过我这身乌银锦缎,你要怎么赔?” 怎么赔?李去尘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却顾不上回话了。 口腔里涌出一股腥甜热流,眨眼之间已有粘稠液体溢至唇上。 李去尘下意识抬手将那温热液体抹开,垂眸瞥去,一朵似血红梅绽放在自己指尖。 那枚血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去尘无力向前栽去,被一个夹杂着铁锈味的温软怀抱稳稳接住。 等她再睁开眼时,只觉得浑身疼得厉害。 虽然卧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李去尘还是感到五脏六腑都在铁锅上煎烧。 看来自己道行微末,情急之下强行催动那召五雷神符,还是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这寿年,短了几何? “不杀不害,不嫉不妒,不淫不盗,不贪不欲,不憎不缀……国安民丰,欣乐太平。” 李去尘在心里默念着师傅教的《度人经》,期望以此驱赶身上伤痛。 自己无悔亦无怨,那未亡先帝尚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地提刀拼杀,自己为了整街百姓无虞,即便少了点寿元又算得了什么。 故而自己本应开心的,可为何这么想哭? 肺腑…… 肺腑真的好痛! 涟涟泪水从自己眼角滑落至耳鬓,紧接着又打湿了枕头,濡染了因疼痛而发烫的耳垂。 李去尘还是忍不住用被子捂住脸颊,发出了细碎的啜泣声。 “小道士,又哭什么。” 头顶传来一声无奈轻笑。 那人身上的紫薇帝气已随着缠斗结束而敛去,此时她已梳洗完毕,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石青色锦衣,周身清雅栀香中再无半点腥甜味,举手投足之间贵气逼人。 她坐在李去尘床沿,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欲将李去尘攥着的被子往下轻轻拉开。 察觉到覆面之物即将被移开,李去尘手上加大了力气。 来回拉扯几次未果,那人静默了片刻,随后暴露了贪财本性:“既然你不愿见人,那鄙人只好从你包裹里再取好多张天师符箓,勉为其难抵作药钱了。” 她的声音朗朗明快,对这桩交易满意得不行。 “不可以!” 李去尘像被捉弄到跳脚的红眼小兔,顾不上身上难受,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跃起,就要扑去护住一旁自己的包裹。 那人假装要去打开行李的手顺势往下一捞,就将着急忙慌的李去尘拦腰抱起,随后躬身让她轻放在床上,又将那端了许久的药碗贴在了李去尘的唇边。 “小道士,张嘴喝药。” 李去尘眨巴眨巴有些红肿的眼睛,看着眼前人微弯的狡黠眉眼,这才发觉自己又中了声东击西之计! “陛下怎么戏弄贫道!”李去尘很没有底气地抗议。 面前人眼中的摇曳春光霎时转换成了肃杀凛冬。 “你认错人了。” 她伸手捏住李去尘的下颚,颇有些强迫意味地让她吞下那苦涩的汤药。 “鄙人虽免贵姓谢,但名唤逸清,仅仅是拓东城来财客栈的掌柜而已,与那京城里的贵人可毫无关系。” 李去尘憋红了脸,好不容易将汤药与恶心一同咽下肚,却又被谢逸清塞了一颗硬物进嘴。 舌尖掠过,竟是一颗甘草桃脯。 李去尘咂了咂嘴,那甜滋滋的味道就淌进了肺腑,缓解了许久的焦灼之感。 “不可能,陛下明明身怀紫薇帝气,贫道瞧得一清二楚。”李去尘毫无吃人嘴软的自觉。 身怀那么厚重的帝王紫气,又毫不犹豫地敢于挥刀为民除尸,怎么可能不是师傅口中的那即将匡扶天下的未亡先帝谢文瑾? “嘘……”谢逸清这次又将修长食指压在了李去尘的双唇上,“小道士,这可是要杀头的!” 李去尘只得哼哼了两声。 也是,陛下此时需得埋名负重,她替谢逸清在心里找好了借口。 谢逸清忽然又撤回手指,顺手将桌上早已放置好的一套全新的道袍递到李去尘手里,开口询问她:“小道士,你叫什么名字?” 这道袍布料柔软顺滑,李去尘摩挲着如实回答:“贫道李去尘。” 谢逸清正准备收回身侧的手一顿,骤然凌厉的视线如针似箭般朝李去尘扎去,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片片搅碎又拨开审视。 李去尘疑惑地迎着这锐利目光看回去。 “清虚天师座下徒儿……怎是尘字辈?”谢逸清盯着她一字一顿发问。 “是玉字辈。”李去尘垂下眼睫,虽是被触及到伤心事,仍旧耐心解释道,“整个凤凰山,只有贫道名字含尘。” 大约是自己实在没灵气的缘故,即便自己在师傅跟前长大,时至今日师傅仍未松口按照辈分给予自己道名。 因此严格来说,自己并不算师傅名正言顺的徒儿。 可谢逸清却反常地擒住李去尘的手腕,双唇有些颤抖地微微张开,一句呼唤似乎迫在舌尖,又被她生生压下。 十来个呼吸后,她在李去尘讶然不解的神色下缓缓松开了对李去尘的桎梏,很快恢复了一开始从容沉静的面色。 “尘去光生,照破山河。”谢逸清深深地望进李去尘那双清澈眼瞳,“小道士,人如其名。” “换上这身道袍吧,我已吩咐人将你原来那身拿去浆洗了。” 谢逸清转身准备离开,却见那店小二慌张地闯进屋里。 “掌柜的,南诏王府传您和道士问话。” 3、南诏变(三) 南诏王府坐落于拓东城中心偏北,经过几代修缮加盖,已形成了错落有致的红墙黑瓦白砖建筑群。 得益于南诏四季如春的气候,府中奇花异草四时不绝,显示出一派珍奇华贵的景象。 李去尘头一次步入如此奢华之地,忍不住东张西望,却听到身旁传来一句低声哂笑: “南诏王依旧是品味高雅。” 这语气听着可不像夸奖,李去尘正疑惑着,身前带路的侍从已站定嘱咐:“劳烦二位先在此小憩。” 李去尘心里的新鲜劲还未消散,见房里放着一扇硕大屏风,便凑到跟前细细观赏起来。 屏风上一人身着华服立于百尺宫墙之上,另一人仙袂翻飞站在千仞青山之顶。 两两相望,惟余寂寥。 “拥髻待君看……”李去尘指尖触碰那绣工精致的题词。 “人去隔仙凡。”身旁传来多情嗓音,谢逸清不知何时与她并肩而立。 “她有她的家传基业,她寻她的成仙之道。”谢逸清对着门外走来的艳丽美人嗤笑一声,“我竟不知南诏王段承业是个痴情种。” “谢逸清!你好大的胆子!”那明媚贵人横眉冷对,“面刺本王之过者,受杖杀!” 面对此等刑罚,谢逸清却毫无畏惧:“我也不知南诏王何时成了暴虐昏君。” 话音刚落,两人相视一笑。 “你能不能不提那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那南诏王段承业竟冲谢逸清笑斥道,又将身旁红木座椅拉开,“来,坐!” 谢逸清携着李去尘正襟入座,末了还不忘轻声安抚她:“吓着了?” 感受到两道视线落在自己面上,李去尘不禁有些局促,仅是轻轻摇首。 谢逸清侧眸细细打量李去尘神色片刻,随后收回视线言归正传:“此次召我们进府,是为着昨日尸傀之事?” “正是。”谈起正事,南诏王立刻收敛笑容,眼神肃然威严。 “现下可有查出尸变因何而起?”谢逸清发问。 “仵作和医员翻遍古籍也尚且不知。”段承业将目光投向李去尘,“因此想请教道长,死尸如何变成这食人怪物?” “一种可能是生前便接触过什么脏东西。”李去尘回忆师傅校考过的内容,“若是生前无虞,则应是死后被邪魔外道炼化所致。” “三人进城后就待在一家客栈中,死了不足一天被人发现报官,随后尸身被抬至护卫司看管。”段承业陈述着事实。 “如此,就不可能是第二种情况了。”谢逸清侧眸向李去尘寻求确认。 “的确,炼化凶尸需要至少数月时间。”李去尘一边回应她的推断,一边忍耐住饥饿感。 细算下来,她已一日多未曾进食了。 “那就只可能是第一种情况了。”段承业补充,“那身形高大的尸首已查明是吐蕃人,其余两人为本朝大豊人。据店家交代,三人是结伴做藏药生意。” “那会不会是药材的问题?” “不是,医员已检查过她们携带的药材,并无问题。” “那大约是在进城之前染上的尸毒。”谢逸清语气严肃,“她们通关文牒上写的是从哪来的?” “吐蕃。” 屋内骤然一寂。 谢逸清思索片刻,摩挲着通透的翠玉扳指进言:“不管此事与那大土司有何关系,保险起见,先将昨日被那尸傀害死的兵卒和百姓尸首收敛至护卫司等仵作验尸,再将那几日出入客栈之人集中安置等待询问吧。” 李去尘捂腹打眼望去,一时分不清谁才是南诏王。 “放心,昨日一共三十三具尸首,本王已命仵作验尸,待知会其家人后一并下葬。”段承业颔首,“至于客栈所涉人等,本王稍后下令搜查。” “现在我们手头并无证据,若想确认这三人是否由那大土司指使,只能派人深入吐蕃仔细探查。”谢逸清表情严肃,“不过此事可从长计议,现下保证拓东城不再动荡才是第一要务。” “等过一阵人手空出来了,本王便派人入蕃,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段承业不自觉地右手握拳。 二人正商讨着,忽然被身旁咕噜声打断思路。 两人视线同时转向李去尘,只见她脸颊通红,不好意思地缩在椅子里,好似一只可怜的小鹌鹑:“你们继续。” “说错了,现下带小道士去寻些吃食才是第一要务。”谢逸清展颜勾唇,起身向段承业告辞,“事情已基本清楚,接下来若城内安宁,王上即可派人入蕃了。” “诶,等等,我换身常服随你们一同回去。”段承业突然开口。 于是三人便踏着傍晚斜阳回到了来财客栈。 不一会,一份鲜辣脆爽的鲜笋炒腊肉和一碟金黄香酥的鲜花饼被端上了桌。 “小道士,这先前你我说好的交易,如今可算是钱货两讫了。”谢逸清为李去尘夹了一筷子鲜笋腊肉,一脸得意的笑容,“尝尝值不值几两金子。” 李去尘想起那庄亏本买卖就心痛,忍不住撇嘴瞪她,却也不忘将碗中菜肴送进嘴中。 当季笋子鲜香爽口,新熏腊肉肥而不腻,辅以南诏本地干椒,加入凝脂猛火爆炒,使得这道菜着实咸香味美。 随着笋肉入肚,李去尘也埋头咽下了这桩亏本买卖。 “道长,是不是她讹诈你了?本王帮你教训这黑心掌柜可好?”段承业借着这个档口发问。 “王上又要贫道付出什么?符箓吗?”李去尘幽怨地开口。 她只是初次下山未经世事,并不是头脑全无的笨蛋。 谢逸清闻言粲然一笑,似是十分欣慰地看向李去尘:“小道士长进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 “你果然之前诈了道长对吧!”段承业像抓着老鼠尾巴的狸猫,对李去尘眉飞色舞道,“道长,本王做主让她赔钱给你!” “赔什么,小道士还欠着我钱呢。”谢逸清倚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等待李去尘反应。 “什么钱?”李去尘杏眸睁大,都忘了咀嚼嘴里的鲜笋,“什么时候的事?” “彼时你一晕呜呼经脉寸断,我用那碗汤药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要价千金也不为过吧?”谢逸清故作心痛地敲诈。 她又用修长食指勾了勾李去尘的衣领,“还有你身上这道袍,用的可是我库房里上好的敛光锦。” “救命之恩外加一匹锦缎,我总共只收一千金,怎么想都是你赚了我亏了。”谢逸清掌心朝上向李去尘摊开。 “小道士,怎么付款?” 李去尘将头一缩,老实地吞下笋子:“我没有那么多钱。” “无妨,用你兜里的符箓来抵。”谢逸清笑里藏刀,曲了曲并拢的食指中指,示意李去尘快些交钱。 “符箓……怕是也没有一千张。”李去尘这下好似将自己的声音也一并咽入腹中。 “如此,那你便待在我身边,做工抵债罢了。”谢逸清言笑晏晏,眼波流转于李去尘哑然的清秀面容之上。 “你被夺舍了?”段承业伸手准备探探谢逸清额头温度,同时转头对李去尘求救,“道长,你看看她是不是撞鬼了?” 谢逸清在她眼皮子底下的这五年可谓颓倦消沉,就连和她这个藩王旧友交谈,都只有一两句点到为止的玩笑。 她还从未见谢逸清如此主动与谁亲近打趣。 现在谢逸清竟然与这道长如此亲昵,可她没记错的话,这道长可是昨日刚入的拓东城。 有趣至极,段承业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谢逸清毫不留情将段承业近身的爪子打掉,却笑意更盛睨着段承业,一手慵懒地支撑下颌,一手五指轮番敲打着桌面,一幅等着好戏开场的模样:“王上才是撞鬼了,才跟着过来想向清虚天师的徒儿打听一个人吧?” 李去尘此刻眼里只有花香四溢的酥饼,她一口咬开后唇齿留香心情大好:“王上想打听何人消息?” 段承业竟瞬间笑容破碎,并露出了藩王不常见的、局促不安的脸色,她将十指交叉紧紧扣住,抿唇深呼吸几次后才嗫嚅道:“道长……你那……二师姐近来可好?” “贫道二师姐?”李去尘一怔,“二师姐很好啊。” 谢逸清在一旁故弄玄虚:“小道士,这你就不懂了,问一个人近来可好,可不只是想知道她好。” 谢逸清又瞥了瞥面色绯红的段承业,替她道出了心中所想:“南诏王还想知道,你二师姐心中是否仍有她的一席之地。” “这……贫道竟不知……”李去尘朱唇微张,忘了细尝嘴里刚咬下的饼子。 “事关风月,小道士不懂也正常。” 李去尘想起来将口中饼子缓缓咽下,观察着二人不同神色斟酌着交代: “贫道二师姐也下山了,只不过她去往河西。若是今日传信给师傅和师姐们,想来二师姐或许过些时日能来到拓东城。” 段承业顿时藏不住眼中欢喜的情绪,语气也变得娇嗔起来:“道长善解人意,不像某些冷心冷情、只顾大道的!” “那是,小道士可不要重蹈覆辙。”谢逸清虽在一旁语调敷衍地附和着,但一双含情眼眸却认真地注视着李去尘。 那眸光太过专注多情又有些眼熟,李去尘不敢承接这摄人目光,只得偏过头将视线移至窗外,假装吃累了中途小憩。 来财客栈地势略高,从二楼窗口眺望,近处百姓喧闹,人间烟火味十足;远处倦鸟归巢,雪山与残阳并肩。 李去尘不禁回忆起昨日在这片夕阳下,谢逸清衣袍染血睥睨天下的飒爽英姿。 在众人只顾奔逃之时,只有她逆着人群退却的方向,敢于孤身一人提刀与尸傀拼杀。 她亦是以胆气和担当为长刃,一刀劈散了自己对她的质疑,在日落时让自己从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惊艳感情。 等等,重蹈覆辙?日落时分? 眼看那残日如被尸傀撕扯吞噬般缓缓沉入地平线,李去尘被自己脑海里一个念头惊得脊背发凉。 她蓦然回首,嘴唇血色全无:“王上,昨日那些尸首……都在护卫司?” 段承业看着她的反应讶然回答:“是,现下应该还有家属在认领尸身呢。” “快,快遣人压制住那些尸首!”李去尘语气焦急,“只怕它们又在日暮时分起尸!” 谢逸清与段承业闻言对视,均正欲动身,却见一黑衣暗卫快速上楼推门。 那暗卫手中长剑带血,入房后直接跪倒在段承业面前,带着喘气声急切汇报: “王上,不好了!昨日新死之人尽数起尸,现已流窜至城中各处!” 4、南诏变(四) 房中空气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城中哪些区域各有多少尸傀?”段承业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 “以护卫司为中心,有近十头在中轴大街及王府正门附近游走,另有二十余头已追逐着人群流窜至城东各三十六民坊……” 谢逸清蹙眉沉声:“王上即刻动身回府去,其她兵卒当无诏勿动,坚守城门谨防再生变故。” 段承业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听见谢逸清吩咐手下小二:“去我房中将冬日厚重衣物和那柄长刀取出。” 小二腿脚很快,一会便捧来了一沓材质不同的衣服和一把精致刀器。 谢逸清拔刀出鞘,刀身挺直,尖端微曲,形似雁翎。 利器铮鸣,寒光凛然。 她随手将大氅及棉袍抛给段承业及其四个侍卫,随后提起一件尤其厚重密实的雪白狐裘,用那长刀将其片片削下,又快速把长条形的碎衣围在了李去尘的脖颈上。 一圈圈珍贵狐裘布料缠绕形成了保护温热血肉的厚实护盾。 “速速仿照将衣物拆解绕颈,我们即刻出发。”谢逸清一边检查着李去尘脖颈上的防护一边向众人解释道。 在众人火速武装时,李去尘也学着刚刚谢逸清的模样,将一件袍服划成一条条布料,也细致地往谢逸清脖子上套。 “小道士担心我?”谢逸清忽然垂首低笑。 李去尘远没有谢逸清如此闲情逸致,于是她将目光落在谢逸清脖颈旁的衣物上,手上动作不停,神情认真地承认:“哪能不担心呢?” 她可不希望刚刚寻到的帝王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感受到面前人此时呼吸一敛,李去尘不禁抬眸,不设防地撞进谢逸清泛着水波的温柔双瞳。 “一会你也跟着入王府躲避。”谢逸清凑在李去尘耳边轻声叮嘱,然后朝着段承业朗声开口,“王上,我们先肃清中轴大街尸傀。” 段承业默然颔首,也将侍卫递来的长剑紧握在手。 来财客栈所在平康坊位于拓东城西面偏南,紧邻拓东城中轴大街,要杀出一条血路去往南诏王府,须得从沿着中轴大街向北绕至护卫司背后,再向东抵达王府正门或向北至王府西侧门。 前路迢迢,生死难卜。 几人方一迈出客栈门槛,便吸引了五只尸傀分别从三个不同方向袭来。 毕竟这条大街上已没有一个活物,七个大活人对尸傀而言是极致的诱惑。 若是放在平日,谢逸清与段承业及几个侍卫根本不把五个敌人放在眼中,可是这次她们面对的是不惧疼痛、不畏生死且极度嗜血的怪物。 那尸傀满嘴污血,大快朵颐之后奔得极快,眨眼之间便近身不足一丈。 段承业身旁四个侍卫纷纷向前与尸傀厮杀在一处,然而因为尸傀速度太快,有一人脚步闪挪不及,便被直接扑倒在地,即便长剑将尸傀刺穿也丝毫延缓不了自己被撕下一块面皮的下场。 谢逸清当即上前,先是挥刀将漏网的那只尸傀头颅干净利落地斩下,再将咀嚼着侍卫脸皮的尸傀一脚踢翻,与其她结束战斗的侍卫一并砍断它的脖颈。 尸傀嘶吼声与刀骨相撞声又将远处其它尸傀引来。 “跑!”谢逸清望着远处袭来的又几只尸傀,一边放声提议,一边拉起李去尘的手腕就往三里外的王府狂奔。 在她们行进的路线上,少许城中百姓被尸傀啃咬得面目全非的尸身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人不得不时常调整脚步绕过,因此一直无法甩开身后那些尸傀。 在众人全力冲刺时,从平康坊往北通往王府的左侧几条巷道中又闯出了几头尸傀,如猛禽飞扑弱兔一般,它们骤然抓向迎面而来的几人! 在最前方的两名侍卫不约而同持剑抵挡,却因事发突然,剑锋偏了一寸,没有当即将尸傀脑袋切下,于是被它们扯住衣襟裤管带倒在地。 尸傀叠在她们身上,张嘴咬下腰间血肉。 趁着尸傀进食的空档,谢逸清和其余侍卫果断用刀剑伸至尸傀脑后,双手握柄劈下。 随着尸傀头颅滚落在一旁,剩余两名侍卫分别托起受伤的同伴,将段承业环围在中心,保持队形再次奔驰。 而谢逸清则回身至李去尘身边,为确保李去尘不会掉队,这次她直接牵起了李去尘的手掌而非手腕,二人手心与手心贴合相对。 谢逸清边加快脚步边低声询问身旁人:“你可还好?” 自然是不怎么好的,李去尘还没能适应四下喷溅的鲜红血液与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又因极速奔跑而胸闷气喘得厉害。 但此刻正是拼死一搏的时候,她又怎么能拖谢逸清的后腿呢? 于是李去尘尽力控制住喘息,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勉强作为肯定回应。 “不足一里了。”谢逸清手上加大了握着李去尘的力道。 面前街巷逐渐宽阔,王府覆着黑瓦的屋檐一角已显露在众人眼前。 她们已全力奔行近三里,前头三个侍卫身上都带了伤,虽然咬咬牙仍能再往前跑一里路程至王府西侧门,但若是中途再被突然跃出的尸傀缠住,极易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届时可就不好说几人能活着走出这王府西巷了。 思及至此,谢逸清回头望了眼身后紧追不舍的几头尸傀,大声朝着南诏王府紧闭的正门方向反复呼喊:“王上回府!速开前门!” “王上回府,速开前门!”四名侍卫也跟着厉声疾呼起来。 那严丝合缝闭拢的正门在一阵静默后,终于由几个侍从模样的人合力缓缓拉开了条仅仅能供一人通行的缝隙。 侍卫分列两侧的段承业首先迅速通过门缝,随后谢逸清将李去尘往前轻轻一送:“你先进。” 李去尘闻言反手就要扣住谢逸清的手腕:“那你呢?” 谢逸清却顺手捏住她的五指,像是从背后拥住她一般,与她几乎前后脚闪身进了王府大门。 侍卫殿后依次入府,眼见着跟在后面的几个狰狞尸傀即将冲至门前,谢逸清的拥抱转瞬即逝,她立刻回身与侍卫和侍从们一并用力,将两扇华贵沉重的王府正门徐徐合上。 门缝渐渐收窄,门外嘶吼的尸傀也越来越近。 “咚——!” 几声尸傀分别撞击正门的闷响自外侧传来,一只污血淋漓的乌黑尸手从狭窄的门缝中穿过,忽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只手仅有小臂伸入,依靠灵活的肩肘关节,正不断四下乱抓,期待将活人拖入深渊。 受制于这只手,大门再也无法再进分毫,而门外尸傀们接二连三的撞击反而使得原本即将合上的门扇出现缓缓张开的趋势。 “王上!”谢逸清咬牙向段承业喊道,“砍手!” 段承业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仿佛陷入了日久天长的噩梦一般,丝毫反应也没有。 谢逸清似是懂了什么,再放声大呼出三个字,好像要叫醒这被梦魇纠缠之人: “南诏王!” 如初梦醒,在谢逸清的呼喊下,段承业脸色沉重地快步至门后抬手挥剑下劈,再对着门中之物刺出一剑。 那张着手指似枯树虬枝的尸手骤然落地,剩余残肢被利剑尽数刺退出门缝间隙。 失去了阻碍后,两扇大门终于在众人拼死推进中渐渐合上。 落上木栓,侍从已是气喘吁吁,先前那三个受伤的侍卫更是再也无法与面上腰间疼痛抗衡,一下跌倒在地。 惟有谢逸清发丝微乱却仍身形稳健,她转身冲着段承业请求:“恳请王上打开王府内兵械库,再拨调一百府兵随我入城东三十六民坊斩杀尸傀,事关百姓存亡,此事刻不容缓。” 段承业神色紧绷,似乎还陷落在那噩梦余震之中,但仍颔首同意:“准了。” 一声令下,藏有各式甲胄和兵器的兵械库正门大开,一件件铁盔、顿项、札甲及其它上身防护装备被迅速取出,一把把雁翎刀、藤盾牌、长枪镗钯被放在地上供府兵挑选。 谢逸清一边往自己身上穿戴甲胄,一边布置阵型:“王上有令,五人一队,藤牌手分列两端,伍长位于正中,长枪手和镗钯手立于藤牌手和伍长之间。” 她顿了顿,又分享着尸傀特点和作战方式:“二十余头尸傀入了城东三十六民坊,此等怪物不惧疼痛,喜食生人肉,须得斩头才可彻底除去。民坊巷道狭窄,各队轻装纵列行进,藤牌手负责防护,长枪手和镗钯手择机出击控制尸傀,伍长以刀斩下头颅。” “你们此番豁出性命,亦是为了保护三十六坊里各自的家人亲眷!” 谢逸清此时已穿戴完毕,她身姿修长颀挺,本是玉树风流之态,如今披上铁甲鳞胄,在无边夕阳的映照下,每一张甲片上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浮跃着万千灿烂金光。 帝王披甲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李去尘将铁盔戴在头顶,又有样学样地将各类甲胄往身上挂好,上前用手心覆上了谢逸清放在刀柄末端的手背:“我随你一起去。” 谢逸清脸上讶然与肃然之色并存,右手反向上抓住李去尘,掌心与手心相对:“不许,你在王府好好待着。” “我有用的,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李去尘不依她,仍是争取着,“你忘了么,我会穿墙术。” 见谢逸清未是松口的样子,她又补了一句:“我知民坊街道狭小,墙壁四立,万一有危险,我至少可以护住你。” 护住这涉险帝王,也就是护住倾摇江山与黎民百姓。 谢逸清的目光在李去尘面上逡巡,语气十分不情不愿:“可我不愿让你置身险境。” 说罢谢逸清即刻转身,似是强迫自己不再理会还想争辩的李去尘,冲着一众府兵下令:“五人一队,立刻列队出发。” 南诏王府东侧门悄然打开,一列列装备齐整的府兵鱼贯而出。 李去尘还想混入队伍中随着谢逸清一同离去,却被她揪了出来,轻推至侧门之后:“小道士,乖乖待在这。” 李去尘欲言又止的纯净脸庞消失在合上的东侧门后。 听见里头传来落锁的声音,谢逸清心头一松,深叹一口气,正欲转身离去,忽然见一人口中念念有词,好似从厚重府墙中穿身而出一般,从她眼前闪身出现。 此人穿着一身霁蓝敛光道袍,外戴着与道士无关的铁制甲胄,冲谢逸清弯眸一笑: “别不信呀,贫道真的会穿墙术。” 5、南诏变(五) “你……”谢逸清抿紧嘴唇,着急上前将李去尘双肩禁锢住,使她背靠府墙,“再穿回府中!” 李去尘却眼神坚决:“信我好不好。” “伍长,队伍即将进入民坊。”身旁府兵低声提醒。 谢逸清沉默片刻,伸手将李去尘脖颈上的顿项正了正,又牵起她的手转身朝着队伍前头快速走去,同时不忘叮嘱她:“跟紧我。” 请求终于得到允许,李去尘褪去方才倔强的模样,特别乖巧地回答她:“好。” “东南西北四方各入五队,分散搜索尸傀,一经发现就地格杀。如遇坊卫,当紧密配合。” 谢逸清交代完毕,从左腰拔刀往右下方一劈,“现下速速入坊!” 所有队伍听命陆续入坊,谢逸清将李去尘拉至队伍中间,示意自己所在队伍前端藤牌手动身,带领整支六人小队进入民坊。 远处其它坊间内喊杀声开始此起彼伏地透过层层坊墙传来,然而她们所在之处却反常静谧。 巷道两旁民居木门大开,屋内灯火葳蕤,甚至饭桌上还有飘着袅袅热气的饭菜。 如果忽略掉地上两行延伸至卧房里的血脚印,旁人打眼一看只会觉得这家人马上就会回家围坐在桌前共进晚餐。 “进屋。”谢逸清沉声下令,藤牌手便领头踏入屋中。 细碎的咀嚼和吞咽声自卧房传来,众人呼吸一滞,脚步放得更轻,一步步挪至卧房外。 两只尸傀正伏身趴在两大一小三具早已断了气的尸身面前,大口撕扯着她们身上的血肉,身下一片鲜血形成的深色水泊还在不断扩大。 谢逸清指示藤牌手上前做好防护姿势,长枪手和镗钯手立刻将末端尖刃对准了正在享用食物的尸傀身躯。 “动手!”谢逸清一声令下,那锐利尖端旋即刺入已死之躯,将它们钉在了地上。 尸傀嘴里还保留着新鲜血肉,不甘地冲众人张牙舞爪,恨不得扑在她们身上啃肉饮血。 谢逸清上前毫不留情直接挥刀劈下。 卧房中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恢复队形,继续搜索。”谢逸清收回滴着血的刀刃,去到李去尘身边紧拉着她跟随身前府兵退出了这座无人房屋。 回到狭窄巷道,许是因为刚才的动静让其余暗处尸傀蠢蠢欲动,它们骇人的低吼声好似从四面八方传来,使得众人面前整片空气都像在震动一般。 “别怕。”谢逸清低声道,不知是在安慰李去尘还是稳定整支队伍。 六人很快恢复了队形,沿着幽深巷道继续探入。 街道上那杂乱无章的血印再也没有进入过两旁其它民屋,反而径直延伸至道路尽头一座四方建筑中。 “是坊卫所。”一旁长枪手小声汇报,“伍长,大概是居民被尸傀追逐着全部躲进了坊卫所。” “你熟悉此坊?”谢逸清谨慎询问。 长枪手托着武器的右手抬起向一处指了过去,语气有些悲怆:“我大姨家在这……就在这条死胡同左手边。” “死胡同?”谢逸清望着门洞大开的阴暗巷道若有所思,“这堵墙背后是哪里?” “是东城墙与民坊之间的巷道,极少有人路经。”长枪手忍住情绪尽职汇报道。 “握紧手上的武器。”谢逸清拍了拍长枪手的肩膀,“我们去坊卫所看看。” 随着小队与坊卫所距离缩短,那建筑中尸傀如野兽般的嘶吼声越来越清楚。 步至坊卫所门前,两具重叠在一处被啃噬残缺的尸首闯入众人视线,前端藤牌手看得最清楚,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最上头那具尸身身穿坊卫制服,可背部衣料已被撕裂,一条白森森的脊骨失去了血肉的保护,无助地暴露在血腥味浓重的空气中。 下边那尸体手臂肌肉已不翼而飞,只剩细长惨白的尺骨和桡骨连接着手掌与大臂。 “保持队形。”谢逸清扶住了李去尘微微颤抖的身躯,朝藤牌手下令,“先摸清门内状况。” 藤牌手将身前藤盾向左挪了几寸,随后用右手所持的刀尖缓缓伸入门缝之中,挑开了一条可供观察的缝隙。 她稳住身形,将右眼置于门前,片刻之后握着藤盾及长刀的双手竟突然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匆忙转身,神色极其恐惧地想要张嘴汇报情况,却不料双腿被那已死去多时的坊卫残躯绊住,眨眼之间已跌倒在地。 藤牌手长刀骤然落地,一声铿锵的清鸣回荡在死寂的民坊之中! 坊卫所内猛然传来纷乱无序的脚步声,而那沙哑的低吼声伴随着紧凑的脚步声,已转瞬抵至门后另一侧。 藤牌手支起上身,目光凄然绝望:“快撤!” 坊卫所两扇大门被一股巨力粗暴地推开,十余头尸傀像是从地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要向这世间所有活人索命般怒吼着扑出! 在最前端的几只尸傀直接趴在了尚未来得及起身的藤牌手背后,张口就在她甲胄各处啃咬。 其它近十只尸傀则是直接踩着前头趴下的尸傀及藤牌手的肉身,径直朝着剩余五人扑来! 变故来得太快,现在距离尸傀最近的长枪手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谢逸清夺去了手中武器,接着又被她拉了一把:“走!” 原先在队伍末端的另一名藤牌手终于回神转身,顺手扯着身旁镗钯手开始奔逃。 谢逸清又将李去尘往前推,让长枪手拖着她撤出:“先退出去!” 这下谢逸清成了队伍最末端时刻会被尸傀扯住撕碎的那个人了。 她此时已收刀入鞘,双手紧持着那把长枪,从左至右如若战神般横扫千军,将几乎伸手至她身前的几只尸傀身形打歪。 那些尸傀跑得又快又急,相互之间摩肩接踵,这会最前头几只尸傀脚步凌乱,在后头的尸傀自然也不知道收拢脚步,于是它们竟像翻滚落下的潮水一般自相践踏跌倒重叠在一处。 有了这个空档,谢逸清已转身跟在了四人身后。 可那些尸傀对几人鲜活的血肉极度渴望,愣是几番挣扎后依次重新站稳了身形,又如嗜血的野兽般飞速追赶了上来。 察觉到身后脚步逼近,谢逸清不得不转身又挥出一枪,将紧跟而至的几个尸傀撂倒的同时,又朝着前头几人气息不稳地喊道:“你们先退出民坊!” 无法不顾这甘愿为众人殿后置身险境的帝王,李去尘陡然停住脚步回首:“那你呢?” 眼见谢逸清转身奔跑的身形踉跄起来,李去尘毫不犹豫地竟沿着刚刚跑过的路径,径直回到了谢逸清身边,伸手托起她即将前倾的身体。 “你怎么……”谢逸清无法再回身捡起刚刚失手掉落的长枪,便又要推她到身前,“先走!” 李去尘剧烈奔跑中声音发颤,却又如在王府侧门那般倔强:“我要护住你!” 谢逸清眼见方才长枪手指出的死胡同路口越来越近,又余光瞄见前头三人已奔出民坊街口,忽然侧眸向李去尘开口:“你豁出性命待我,我也将性命托付给你。” 话音刚落,谢逸清便拉着李去尘的手,将她蓦然扯进了那条死胡同。 “李去尘。”感受着身后十余头尸傀尽数追着她们窜入胡同,谢逸清喘息着郑重唤她,“若是不能一起穿墙而出,你便自己脱险,别再管我了。” 这条死胡同不过数十步深,十来个呼吸之间,二人便已背靠那末路灰墙。 而那冲得最前的尸傀距离二人已不足一丈。 谢逸清甚至能借着皎洁月光看清那打头尸傀指缝中的血迹与肉糜。 在这一瞬定生死之时,李去尘却如南诏春夜的朦胧水雾一般,和尸傀疾奔掀起的铁锈味空气一并扑到了她怀里。 李去尘的双手毫不迟疑地环过她两侧腰间,隔着甲胄在她背后紧紧地扣住,就像是给属于自己的珍宝上了一把坚不可摧的铜锁。 她将性命心甘情愿地交到自己手上,那自己也必得不负这等生死相托。 “抱紧我。” 李去尘将下颌贴在她的脖颈与锁骨之间,温热的气息透过片片铁甲打在了她敏感脆弱的肌肤上。 来不及思考,谢逸清一手扶上怀中人的腰间,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将她严严实实地拥在了怀里。 好像二人生来便是相伴相随一样,如今面临死境,她们也该紧紧相拥到骨血相融。 “气合阴阳,形随虚化。” 李去尘呢喃般开口,整个人的重心偏向左边灰墙,将谢逸清一并带着倾倒,紧接着二人身形隐入墙内。 “开合一体,万障无阻。” 在为首尸傀满是污血的双手即将触碰到二人札甲之时,谢逸清猛然发觉自己已随着李去尘现身于胡同高墙另一侧的巷道之上了。 “还得再拜托你一次。”谢逸清仍是维持着紧拥着李去尘的姿势,略微垂首与她鼻尖相触,语气着急地请求,“我们得从民居穿过去,把胡同门口落上木栓关住尸傀!” 李去尘因奔跑而心跳不已,此刻仍是面色绯红、声息微颤:“好。” 眨眼之间,二人已现身于胡同旁民居内。 快速穿过各个房间,重新回到刚刚奔逃过的巷道上,谢逸清拾起方才掉落的长枪,脚步轻微地接近胡同口。 见那十余头尸傀仍未回过神四散溢出这条死路,谢逸清心头一松,伸手快速将胡同口两扇门悄然合上,又用手上那柄长枪充当门闩,把一众尸傀架在了胡同内部。 做完这一切,谢逸清才后知后觉般双腿脱力,骤然跪倒在这条巷道路口,以双手支撑着身体贪婪地品尝着劫后余生的晚风。 李去尘见状慌忙快步至她身旁,竟也面朝着她双膝跪倒在地,用同样有些脱力发颤的双手在她身上焦急地摸索着:“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头顶星河璀璨,城中春风绕身。 就连面前胡同里尸傀吼叫声,仿佛都成了远方京城金瓦红墙里自己曾听过的琴瑟和鸣。 谢逸清忍不住捉住在自己身上游走的双手,调整气息对着满脸担忧的小道士轻笑一声: “你觉不觉得,咱俩现在像在拜堂?” 就像她和她总角之时,过家家一般妇妻对拜。 6、南诏变(六) “还有心情说笑。”李去尘仍是放心不下,可双手被谢逸清擒住后又无法挣脱,只得抬首盯着谢逸清的双瞳发问,“真没受伤?” 许是不忍再戏弄面前纯真道士,又像是想起了一桩悲伤往事,谢逸清脸上笑容有些滞涩:“真没有。” “那就好。”李去尘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谢逸清笑意渐敛,一反之前从容之态,语气莫名有些悲凉:“不要担心我。” 因为所有担心我的人都已经化为黄土了。 我不想你也成为其中一捧。 “可我没办法不担心你。” 即便先前她们只是寻人与被寻的关系,但在这一次性命相托后,或许她们之间的因果更进了一层。 用偷看的话本子里的说法,这叫过命的交情! 于是李去尘又披上了先前倔强的神情,抬眸迎上了谢逸清探究又复杂的目光。 谢逸清的多情眼瞳中明晃晃地映着一轮两端尖锐的上弦月,衬得她的狭长眉眼凌厉又清冷。 凉薄月色裹挟着湿冷夜风洒在她血迹斑斑的甲胄上,泛着寒光的铁衣在黑夜里描出她周身利落的轮廓。 她就这样沉静寂寥地跪坐在这里,仿佛戎马倥偬一生的铁血将军在垂眸静默地打量着自己身后的苍生与脚下的枯骨。 李去尘忍不住抽出手,想要揉碎谢逸清眼里微不可查的死寂和痛楚,却被她忽然又抬手捉住: “走吧,民坊之中的尸傀应该已经肃清。现下得再调些府兵处理这胡同里的东西。” 二人正欲起身,才发现先前奔出民坊的那三名府兵带人回来得很快,竟在这短短时间内拉来了整编的两队府兵。 众人手持兵械,面对胡同正门严阵以待却又无从下手。 那胡同灰墙与紧闭的大门就如同厚重的龟壳一般,只不过保护的并不是内部的十几只尸傀,而是门外呼吸沉重的活人们。 不能直接打开胡同门就这样放任凶残尸傀一涌而出,没有人能保证府兵所列队形在这汹涌尸流中不被冲垮。 谢逸清凝神打量着整条胡同正面,如同稳坐中军的将军在运筹帷幄。 积灰的记忆一角乍然被拂去多年的尘埃,一阵浓烈欲滴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那味道比现下拓东城里的铁锈味浓重千万倍。 谢逸清紧蹙的眉头微松:“去取弓箭,随后登墙。” 自己多年不曾摸过兵刃,此刻在这小小的拓东城里面对一群毫无神志的尸傀,竟然差点忘了当年积累的用兵之道。 既然无法在平面战场取得优势,那么就利用高低地形打开局面。 府兵很快携着长弓与箭镞返回,谢逸清率先攀上高墙,在一众尸傀的嘶吼声中,身形挺拔地将弯弓拉如满月。 生丝弦揽着长箭羽,倚靠在墨色里淬着月光的翡玉扳指上,发出绷紧的细微嗡鸣。 寒光一闪,长箭破空,仿佛摘星。 尸傀无法触碰到站立于墙头的颀长人影,只能嘶吼着接受自己被利箭射穿头颅的命运。所幸头脑被如此毁坏后,它们也认命地再次死去了。 与此同时,府兵也于墙头列队架弓搭箭,一个个站立的尸体随之依次倒地,令人生怖的尸吼终于渐渐沉寂。 拓东城迎来了熹微的晨光。 确认这条胡同里的死物已经完全除去,谢逸清放下手中弓箭,俯身准备跃下灰墙,却见一只肌肤白净但沾染了斑驳血迹的手心向上朝她伸过来,怕她要跌倒一样作势要搀扶她。 目光顺着这手再往上些,便可以看到李去尘纯净无瑕的脸庞被新生的朝阳细致地抚摸,澄澈眼瞳在略染枫红的发丝映衬下,眸色清浅如碧落。 她似一块温润明净的羊脂玉,在阴谋丛生与鲜血淋漓的人世间不染风尘。 良才美玉,当遗世独立,不该面临破碎险境。 “当心些。”见谢逸清迟疑,李去尘以为她不敢跳下,便将另一只手也向上伸出,“我能接住你。” 其实这点高度对谢逸清来说不算什么,她蹲身单手支撑便可干练地翻身下墙,但此刻面对李去尘毫不遮掩的关切神情,她不自觉地先躬身坐下,再挑起眉尖恢复了往日的含情之态:“那你可要接好我。” 李去尘细微地挪动着脚步,紧绷着身体时刻准备接住过命之交。 面前人眼眸微弯,纵身跳下灰墙,与自己扑了个满怀。 她从高墙上跃下,理应冲撞无度,却许是武艺了得,竟只是力道轻柔地与自己抱在了一块。 温柔得像是有情人痴缠相拥。 在几乎耳鬓厮磨的当下,李去尘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周身尸傀已尽数除去,那帝王与自己已是无性命之忧,为何自己似乎还很是紧张? “两位,无意打扰。”一声明媚的嗓音故作无奈,段承业在府兵的簇拥下背手走来,“不过现下得抓紧收殓尸首,二位可以换个地方再搂搂抱抱。” 身前人放开了自己,李去尘怀中陡然一空,好像方才的深拥就是自己的幻觉。 她凭空生出难耐的失落感。 “王上,所有尸首当斩下头颅,谨防今晚尸变。”谢逸清已转身向段承业进言,又想起先前受伤的侍卫,“以防万一,受伤人等应一并集中至护卫司。” 接着她轻轻拉扯李去尘的衣袖,将她带至段承业面前:“我先带小道士回客栈休整,晚些时候再来拜见王上。” 段承业意味不明的目光在面前两人之间来回挪动,最终扯唇戏谑道:“当心休整太久,误了时辰。” 回到客栈,谢逸清亲自为李去尘安排了一间上房,又将之前浆洗完毕的道袍递到她手上:“沐浴后好好睡一觉吧。” 李去尘反问她:“那你呢?” 谢逸清勾唇继续反问:“我怎样?” “你忙了一晚,自然也要好好休息。”李去尘不自觉地又流露出来那忧心的神色。 谢逸清抬手将她微蹙的眉心抚平:“不要担心我。” 不要再露出这样的神色,多年前最后一个对自己露出同样神色的人已经喝过孟婆汤了。 所以真的,不要再担心我了。 我怕你会因我而破碎。 谢逸清转身要走,却发觉李去尘又攥住了她的衣角,认真地叮嘱她:“一会你要去王府吗?我和你一起去。” 谢逸清拉了一下那团衣角但没能挣脱束缚,不由得无奈笑道:“小道士,扯坏了要叫你赔钱的。” 李去尘果然乖乖地松开了手,甚至不由得抱紧了怀中包裹,很显然十分害怕又被这黑心掌柜诓走符箓。 “你先好好睡觉,睡醒了带你去。”谢逸清往后退了一步,不疾不徐地离开了房间。 浸入温水里,李去尘终于全身一松,一身酸疼和疲倦尽数被热流渐渐消除。 窗外日光被乌云遮蔽,清晨的天空阴沉得如黄昏一般。 李去尘不由得想起这两日的黄昏时分,那生啖血肉的尸傀与以命相博的帝王。 世间帝王将相从来都是隐匿在重重护卫之后,面朝江山为盘,手执人命为棋,也许每步亦是如履薄冰,可上位者很少真正踏足险境,与活人或是怪物面对面进行生死搏杀。 那南诏王段承业不就是如此做的?她是南诏的王,自当稳坐王府,至于与尸傀搏命的差事,应当由她手下的府兵去执行。 可她所寻到的人不一样。 谢逸清与她们不一样。 前日长街上突然出现尸傀,她毫不犹豫提刀逆行直取尸傀头颅。 昨日众多尸傀在民坊作乱,她心甘情愿披甲带队入坊肃清尸傀。 这样的帝王难得,也更难以长命百岁。 思及至此,李去尘的心脏猛然抽痛。 这样勇敢悲悯的人,就应当重坐明堂,远离血雨腥风,朱笔一挥造就盛世基业。 不过她可真爱诓骗人……李去尘郁闷地将半张脸浸入水中,只露出圆润干净的双眸。 她…… 她该不会又诓骗自己吧?! “睡醒了带你去。”她虽是这么说的。 李去尘骤然从水中站起,胡乱擦拭身上水滴后迅速穿上道袍,都未来得及将濡湿的发丝盘起便夺门而出。 问过小二后,李去尘站在了谢逸清的房门前。 “掌柜的?”李去尘试探性地唤谢逸清。 没有回应。 几乎确信谢逸清已经丢下自己独自跑去了南诏王府,李去尘着急又莽撞地推开了房门。 谢逸清的那把雁翎刀就挂在李去尘对面的墙上。 没带刀?李去尘微微松了一口气,那是不是就说明她尚未丢下自己? 李去尘转动眼珠朝房中望去,却看到了一束柔顺青丝下裸露的背影。 未被发丝遮挡的肌肤暴露无遗,李去尘无法自制地凝视着那个帝王的背影。 大大小小的疤痕嵌在她的皮肤上,李去尘能想象到谢逸清在刀光剑影里浴血求生的样子。 她曾经受过这么多伤。 旧伤叠新伤的时候,她该有多痛啊。 谢逸清见李去尘着急忙慌地闯进屋中,却不恼反笑,“看够了没,小道士?” 被打断神思,李去尘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无礼,被厚厚云层遮蔽住的朝霞一寸寸爬上了她的双颊。 “不是的!”李去尘慌忙退出屋外,将房门掩好后匆忙解释,“我是怕你把我丢下,一个人去了南诏王府。” 屋内响起一阵水声,又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接着李去尘面前的房门被打开了。 谢逸清随性地披着中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她莹润颀长的脖颈,好似比师傅还仙风道骨。 她身上尚余着沐浴留下的潮热水汽,夹杂着衣物中散发出来的栀子熏香,这好闻的香味轻轻柔柔得钻进了李去尘的鼻尖。 李去尘自知擅闯里屋,原是自己理亏在前,因此只能无言以对,默默低下头等待面前人责难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谢逸清竟仍是没有发难,仅仅轻哧了一声。 紧接着,李去尘感觉一只手温和地抚上了自己的湿润的发顶。 “头发都没有擦干,就这么着急来找我?”谢逸清嗓音柔和,“我不是说了等你睡醒?” 李去尘很没有底气地嗫嚅道:“我怕你又诓我……” 谢逸清用指腹将顺着李去尘发丝滴落在她脸颊的水珠缓缓抹去,眼神专注而温柔: “放心吧,以后不会了。” 7、南诏变(七) 二人吃过餐食,刚过晌午就已抵达南诏王府。 天边愁云惨淡,仍是未给拓东城泄露一丝阳光,整座城池就这样被笼罩在死寂的阴暗之中。 段承业端坐在主位,单手支撑着下颌,明媚眼眸微合,面上难掩疲惫之色。 旁人可以休息,可她作为南诏王,此刻不能松懈。 “此事凶险蹊跷。”谢逸清面朝着她回顾这两日的种种细节,“先前三人入城即死,后起尸残害百姓,第二日新死之人又尽数起尸造成更大动乱。” “道长,此事可曾在其它地域同样发生过?”段承业向李去尘询问。 “未曾听闻受尸傀啃咬致死的尸首还会复生。”李去尘回忆着自己浏览过的藏书,“应是人祸,而非天灾。” “所有尸傀与昨夜新死之人均已由家人签字画押,现已斩首在城外掩埋入土了。”段承业求证,“道长,今夜应该无事发生了?” “应是如此。”李去尘推测道,“这两日尸首均在大约死后十二时辰的黄昏时分复生追逐生人血肉,新死之人在第二日亦是在死后十二时辰的黄昏时分复生,如此循环往复。” “现已料理完所有被害民众尸身,但愿今晚能平安无事。”段承业长叹了一口气,闭上了酸涩的双眼。 王府上空,一道闪电倏然划过,仿佛劈在了南诏王段承业的心口。 “王上可要注意护卫司中的受伤之人。”谢逸清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提醒道。 “放心,本王已命人暂且限制她们活动区域,并安排了一众弓弩手。”段承业睁开眼睛,身旁摇曳不安的烛火在她明媚眼眸里跳动,“如有异动,就地格杀。” 又一道列缺霹雳自天空降下,这春雨终究还是淅淅沥沥地洒了下来。 就在李去尘以为诸事已毕之时,一名身手敏捷的侍卫快步奔至屋外,竟是昨日跟随段承业杀回王府的侍卫。 四名侍卫中,只有她幸运地毫发无伤。 她神情悲伤,俯身对段承业耳语几句,这南诏王的脸色就越发紧绷了。 谢逸清与李去尘不明地抬首望向她,只见她抿唇冷声开口,好似从后槽牙挨个挤出字眼:“护卫司中人尽数尸变,现已被处置。” 听到消息的二人皆是一怔。 为何?现下才刚过晌午,离黄昏时分还早得很…… 按照前两日的经验与方才的推测,受伤的民众若是要尸变,也得再过小几个时辰,而不是现在。 李去尘侧眸望向屋外,这雨势越下越大了,整个苍穹昏暗得如同入夜一般。 “不是时间问题……”从暗夜里涌来了一阵湿冷疾风,吹得李去尘恍然大悟。 她猛地站起身,向眉头紧锁的二人解释:“是日光的问题!前两日天气晴朗,便只有黄昏时刻昼光昏暗,而今日早早便黑云压城,如此尸变才提早了小半日。” 谢逸清微微颔首,眉眼在缱绻灯火下更显柔情:“有道理。” 段承业却眉头沟壑更深:“受光线影响,尸傀在昏暗时便会行动,被啃咬之人将在一日内尸变,继续啃咬其她百姓……” 她怒极反笑:“好大的胆子,竟敢用此阴毒之计,是想要我南诏变成尸傀之地?” “始作俑者多半是那吐蕃的大土司了。”谢逸清与段承业相视点头,“已过去十年了。” 什么十年? 李去尘读不懂这两人口中的言外之意。 这两人定是共同经历过什么自己不了解的秘事,所以现在才可以默契地交换着暗语。 而自己未曾一起参与,所以理所当然地被她们排除在外。 李去尘瘪了瘪嘴,她不喜欢这种无形的分割线。 现在是,在山上时也是。 她也不喜欢自己没能拥有与师姐们相似的道名。 佛说要戒贪戒嗔戒痴,可那是佛说的,关她一个小小的正一道士什么事? 于是她决定坐回椅子上不再开口,反正这两人看上去也不需要她了。 除非谢逸清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她或许会考虑原谅她们。 “小道士,我给你找了份差事,你做不做?南诏王府付赏钱。”在李去尘暗自气恼的时候,谢逸清却已经和段承业商讨完毕,来到了她跟前。 不,我还没有原谅你。 李去尘还抿着唇不出声,但闻着对方近身传来的幽香,又忍不住抬头望向谢逸清。 谢逸清仍是语气轻柔:“晚些时候,劳烦你和拓东城郊道观里的道士们一起,为前两日枉死的百姓们做场超度法事,可好?” 李去尘盯着谢逸清的狭长眉眼却不应声。 面前人和旁人谈及正事时,常常面色严肃从而气度凌厉疏离,但她和自己说话时却总是笑着,这很显得她眉目多情又顾盼生姿。 但现在她的表情与那两种神态都不一样。 谢逸清微微俯身看着她,嘴角含笑,却眼睫低垂,双瞳中显露出浓浓的悲悯之色。 她在怜惜那些被迫成为尸傀以及被尸傀啃咬致死的百姓。 好似道观里庇护世人的神仙于此处现身。 李去尘心中赌着的那口气瞬间烟消云散,不忍再沉默以对:“好。” 春寒料峭,阴云密布,枯木尚未逢春,苍凉天地之间没有一片鲜亮的颜色。 拓东城郊一处近百丈原本平坦无物的空地之上,密密麻麻地堆出了三百二十一个新坟。 南诏土色似红砖,这些新坟表面都是刚翻出来的鲜土,颜色更是鲜红。 三百二十一个新坟错落排列在山脚,从高处往下看就像是从山峰上滚下的一滴滴血泪。 天地山河若有情,怕是真将如此落泪。 李去尘与一众道士默然而立,在倒春寒风中洒水焚符,开始了这场度亡法事。 山风猎猎,幡旗飘飘,每面旗帜上都誊着已逝之人的名讳生辰。 她们或是农人,或是商人,或是官差,或是与亲眷一并消亡,或是自己孤身陨落。 但此刻她们都毫无差别地身首分离,一同躺在这冰冷的泥土里,只待不可数的日日夜夜之后,身躯与南诏的土地融为一体。 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与阴谋算计都与她们无关了。 谢逸清与段承业身着黑绸站在法坛远处,垂手望着李去尘与其她道士肃然诵经。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 段承业蓦然开口:“你知道么,十年前,你和尹冷玉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就如同天神降临一般,救我于水火与危难。”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当年吐蕃进犯南诏,母王遭暗算薨逝,拓东城尸横遍野,幸得有你双亲鼎力相助才保全南诏和我的王位。” “皈命太上尊,能消一切罪……” “我不学无术,又遭此大劫从而年少即位,那几年更是诚惶诚恐,但你走之前和我说,只要我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可以了。” “罪人实可哀,我今说妙经……” “在那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南诏的罪人,但在你那天和我说完话彻底离开南诏后,我却不那么害怕了,渐渐稳住了南诏的局面,百姓竟也在我的治理下安居乐业。” “朗诵罪福句,万遍心垢清……” “所以你五年前奔逃到南诏,我对当今圣上的谕旨阳奉阴违也定要护住你,不然我心有愧。” 李去尘诵《救苦妙经》完毕,起身手持一柄桃木剑,好似要打破九幽地狱救出受难亡魂的神官一般,引导着数百亡魂上奈何桥渡过冥河。 随后她又向饿鬼道众生布施米面,取符咒焚于水中,洗去亡魂业垢,又以火光炼形,助其重塑仙胎。 诵经声重新响起,现下被众道士诵读的是《升天得道真经》,意味着这场法事进入了尾声。 “三百六十骨节之间,有诸滞碍,十恶之业……” 段承业顿了顿,又喃喃道:“谢文瑾,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可这五年却整日消沉,我知道你遭受了多大的打击,才会全然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 “昏昏默默,正达无为……” “这次你又帮我稳住城内局面,我欠你的太多了,所以你不论想留在南诏还是回到京城,或是想做其它什么事,我都会毫无保留地协助你。” “得道成真,自然升度……” “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无愧于心。” “杳杳冥冥清静道,昏昏默默太虚空……” 谢逸清望着李去尘的背影,语气平缓地开口,仿佛在替另一个人心平气和地传话:“前二十年天下战乱不休,百姓户籍已然减半,我若是起兵复位,意味着又要送许多人去死……” 谢逸清抬手抚摸胸前贴身携带的细长物什,又喉头苦涩地叹道:“离开宫城前,还有一个小宫女替我挡住了那个人射出的冷箭,死在了我的面前,她最后嘱咐我要平安喜乐。” 谢逸清的双瞳被死寂笼罩:“这五年来,我闭上眼睛就会困在往日噩梦里,看到一个个旧人重新死在我的面前,所以我时常恨不得也一死了之。” 段承业明艳的眼眸倏然睁大,显然没有料到谢逸清已心存死志多年。 “体性湛然无所住,色心都寂一真宗。” “可前日李去尘出现了,她纯净得如同金风玉露,唤醒了我人生最初,那段无忧无虑的温柔旧梦。” “现在我想,至少要将她完璧归赵地送回凤凰山,再做其它打算。” 法事已了,谢逸清见李去尘诵经完毕起身回首寻找自己的身影,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眼神温情脉脉,手指抚上了心口。 她的心脏,在方寸之间,已重新跳动。 8、南诏变(八) 法事结束,二人从南诏王府领了赏钱回到客栈,已是明月高悬的时分了。 在一场飘摇春雨的洗刷下,溅射于拓东城中屋墙与巷道之上的血印已踪迹全无。 今夜拓东城万籁俱寂,终于再无刀光血影,仿佛千百年来的每个夜晚都是如此祥和安乐。 李去尘与谢逸清分别后独自回到客房中,从包裹里掏了一小叠空白符纸,默默坐在书案前思索着,可总是静不下心来。 李去尘还在挂念着谢逸清那伤痕累累的脊背。 她的右肩有道痕迹倾斜着从右到左,伤疤狭窄细长,这是刀剑造成的伤口。 再往左下方一点,有一团圆形的印记,面积不大但中心起伏,这是枪矛留下的疤痕。 但最骇人的都不是这些利器伤口,而是她遍布整个后背的,左右纵横、斑驳交错的鞭痕。 那执鞭之人定然是恨极了谢逸清,才会用常人避而不及的藤条鞭抽出如此可怖的伤痕。 藤条鞭韧性上佳,一鞭下来痛感尖锐持久,堪比刀刃割肉。 那么多细细密密的鞭痕,该有多少鞭? 十几?还是几十鞭? 李去尘没办法再往下细想谢逸清曾经遭遇的,那与凌迟处刑一般的疼痛。 她这么好的人,不应该受到如此折磨。 至少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李去尘用案上镇纸固定空白符纸,再认真地用手抚平符纸褶皱,接着提笔蘸满墨汁,一气呵成绘制了一张飘逸符箓。 可自己收笔时没有处理好笔锋走向。 李去尘咬着笔尾端详了几眼,最终抿唇叹了一口气,将那符箓取下,又在一张新符纸上挥墨书写。 这次笔锋处理好了,但好像整体字迹有点歪斜。 李去尘眯了眯眼,嘴角往后一咧,又翻出张新符纸重新书写。 如此几次,她才从已经书就的符箓里,挑出了自己最满意的那张,将它折叠放置于一个小荷包中。 她方才绘制的是金光神符,法威强大,足以替谢逸清辟邪转运,为她护体保生。 只是不知自己道行微末,所绘之符能效几何。 李去尘从与自己的较劲中回过神,才发觉额上已溢出了细密的汗珠。 感觉心口发闷,李去尘推开了窗叶,微冷的西南风便扑进了她怀里,拂去了她肺腑中的燥热。 雨水跌落,密云已散,此时整片天空只挂着一轮散发着淡淡光晕的弯月。 “苦恶!苦恶!” 远处盘龙江外的密林中,白胸苦恶鸟反复啼鸣不已,声音清晰嘹亮,像是拓东城外新鬼们的哭嚎。 可她们今日已走过了奈何桥,只待某年某日再回人间。 人世喧闹不止,然而日月却寂然无言,只是日复一日地高悬于苍穹之上。 或许千万年之间,自己在无数个苦乐交织的前世里,也如今生一般凝望头顶的这轮弦月,而这枚弯月也一如既往地照亮自己的每一世眼瞳。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李去尘此刻明白了师傅为何硬要遣自己下山。 自己十二岁之后便一直待在山上,虽对山下战乱不休有所耳闻,但从未亲眼目睹世间疾苦,因此与已经出师下山救世的师姐们相比,自己总是缺些感悟与灵气。 如今自己有所经历与顿悟,想来在修行之事上也将有所长进。 李去尘思索间垂下眼眸,无意瞥见楼下院落中竟有一道身形修长的人影。 她还穿着先前那身玄黑衣袍,只是手中多了一小坛酒,此刻她正在将坛中酒液倾入自己喉间。 她动作干脆潇洒,却难掩眉宇之间的落寞与颓倦。 察觉到楼上客房那窗中人正在注视着自己,谢逸清不由得抬首望去,李去尘那落满皎皎明月光的白净脸庞便映在了她眼眸之中。 李去尘比那枚弦月更明净。 谢逸清向那轮明月深深地回望而去,眼中死气就此稍敛,嘴角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意。 于是一会过后,这轮皎月就降临在了她的面前。 “怎么还不歇息?”谢逸清将冷冽酒液吞下喉头,躬身把那酒坛往身后一放,随后坐直了抬眸看向李去尘。 “我有东西想给你。”李去尘将怀中刚刚准备好的小荷包掏出来递给谢逸清,“这是我画的金光神符……” 她本是心中有些忐忑,担心谢逸清并不会收下这远逊于大天师绘制的符箓,但见面前人目光柔软地看向自己,李去尘忽然又多出了额外的底气:“望你平安喜乐。” “陛下,您在这里不开心,不要回来了。” “望您往后,平安喜乐。” 隔着五年的时光,谢逸清仿佛又听到了那咳血垂死之人,咬牙吐出的临终之言。 从她身体里淌出的血,滴在了宫城里的玉砖上,也溅在了自己的心头。 擦不去,忘不了。 谢逸清眼角酸涩,竟然有泪水流连于眼眶。 垂睫不让李去尘察觉到自己的反常,谢逸清迅速接过尚留有她体温的荷包。 荷包轻巧,她手指稍做按压揉搓就能听见里头符纸与布料的摩擦声。 谢逸清默然垂首,妄图用这摩挲的动作来将五年间不曾流出的泪水抹去。 五年来,无论自己从梦魇中醒来时有多撕心裂肺,都未能流出一滴眼泪。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在五年前哭干流尽了,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如今面前人一句“平安喜乐”,自己的泪水竟像快要决堤的洪流。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手指也不受控制地开始轻微颤抖。 可指尖符箓难得又脆弱,自己不该再揉捏了。 于是几个深呼吸后,谢逸清仍是低垂眼眸,不假思索地将荷包妥帖地放进了自己胸前的交襟处,与那细长物什挨在一块。 李去尘原以为谢逸清会随意将这符箓塞入袖中,却没想到她竟如此重视地放在心口。 她对自己这个小道士绘制的平常符箓都如此重视,果然是个极好的帝王! 可是她为什么不说话? 李去尘心生疑惑,便挪动身体凑得离谢逸清更近了些,指尖与指尖不经意相触。 她的帝王,竟然在颤抖。 李去尘旋即双手攀上谢逸清的肩头,见她仍是侧脸低头不愿面对自己,又用手心捧起她的脸庞,将她的如画眉眼挪至自己眼前。 夜色如水,面前人双眸里竟也是水光潋滟。 一滴蓄势已久的泪水乘着凉爽晚风降落在李去尘的手背上。 好烫,又好冷。 她这三日见过谢逸清风流打趣的模样,也见过谢逸清持刀上阵的英姿,还见过谢逸清从容指挥的气度。 但从未见过谢逸清这样脆弱易碎的神态。 她像已经历经千辛万劫的神仙瓷像,虽然外表仍是光鲜亮丽,实则底胚已是寸寸开裂,整个身体都即将分崩离析。 李去尘连忙用指尖揩去谢逸清眼角水光,又将她朦胧的泪眼拥至自己怀中,掌心轻抚着她因抽噎而微微颤抖的后背。 她一定独自憋了太久太久。 胸前的衣服已经被打湿浸透,身前人的体温通过泪水传递到自己心口,李去尘的心脏也忍不住连带着灼热抽痛起来。 哭吧,哭吧,哭出来了就好了。 李去尘一手托住谢逸清的后颈,一手在她背后打圈顺气,很有耐心地倾听着她的抽泣。 许是李去尘的怀抱太过温软,谢逸清不禁双手环上了她的腰身,贪恋地想要再靠近一些。 上次被人拥着哭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谢逸清闷闷地开口了:“杨成仁。” 李去尘没听懂,但仍是轻柔地应了一声:“嗯?” “昨晚那藤牌手,名唤杨成仁。”谢逸清还保持着环抱着李去尘的姿势,声音低沉沙哑,“我当时应该自己上前探查那坊卫所内情形,这样她便不会白白丢了自己的性命。” 五年前我也该如此,这样那宫墙前的人也不会被利箭穿心。 “不怪你。”李去尘摩挲着谢逸清脑后细长的发丝,怀中人的长发异常柔顺细软,这样的人往往天性温和良善。 她怀中的帝王便是如此。 “我自会在今晚梦中向她交代认罪。”谢逸清自顾自说着,将她抱得更紧了,“是我没能保住她的命。”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李去尘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殷红眉眼,语气爱怜地笑道,“贫道已为她超度,她不会来寻你的,况且她也不怪你。” “是么?”谢逸清现下勉强止住了泪水,哭了一场后颇有些孩子气地仰头看她,“李道长如何得知?” “贫道在法坛上亲耳听到的。” 苍天有眼,终于轮到她诓谢逸清了。 何况那藤牌手在最后一刻大声疾呼让她们迅速撤退,显然是希望她们能够全身而退,绝非带着憎恨和诅咒。 既然如此,便算不得道士诓骗善人,李去尘心思很是灵活地为自己找了借口。 见谢逸清还是一副咬唇不语,尚未缓过神来的样子,李去尘又用素白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善人可要贫道传你净心神咒?” “多谢道长,愿闻其详。”谢逸清将下唇放开,她方才有些不自知地过于用力,现在唇瓣像橙黄秋日里红透的果子般诱人。 一定柔软又清甜。 李去尘被自己心里冒出来的莫名妄念吓了一跳。 一定是自己这几日消耗太过的缘故,看来不光是陛下需要口念咒语,自己现下也得立马诵持此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李去尘即刻一字一顿地对着谢逸清念出了净心神咒。 似乎是这咒语确有奇效一般,谢逸清目光恢复了些微清明,这才发现自己已将李去尘的领口打湿。 她的明月低垂独照她。 可她却弄脏了她的皎皎明月。 谢逸清记性极好,一边轻念方一边才李去尘口述的神咒,一边替她抚平衣领褶皱。 咒语完毕,她又恢复了平日里从容不迫的模样,唇角又勾起了一抹笑意: “小道士,我送你回凤凰山吧。” 这样你就可以一直如皓月当空,不染俗尘。 9、南诏变(九) 次日清晨,斑驳阳光透过稀薄云层与婆娑树影,轻柔地唤醒了谢逸清。 一个个早已入土的旧人,竟罕见地没在她梦里再死一遍。 是她给自己的符箓起效了吗? 抬眼打量了一下太阳的高度,谢逸清才发觉自己睡得太久,现下早已日上三竿。 迅速穿好了衣袍,谢逸清推门去寻李去尘,而在门外轻唤李去尘却未收到回应后,她轻轻地将门推开了一条小缝。 一缕沉稳厚重的蜜香味自这条门缝内缓缓飘来。 是沉香点燃的气息。 谢逸清不禁凑近瞥了一眼,才发现她要寻之人正安安静静地盘坐在袅袅青烟之后,藏青道袍整洁,温顺眉眼平和,口中还念念有词,显然已入定诵经。 去尘,去尘。 任凭这两个字反复在自己的喉间翻涌,谢逸清将呼吸放缓,站在门外深深地注视着那修道之人。 就像在眺望人生最初意外遇见的那捧清澈山泉。 而被端详之人此刻却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心如止水。 相反,李去尘现在心乱如麻。 昨晚自己以云游修道为由,拒绝了谢逸清送自己回凤凰山的提议,其实是为着自己能在她身边再待久一些。 没想到她竟少见地沉下了脸,随后气氛僵持的情况下,自己和她第一次有些不欢而散。 许是情绪波动的缘故,自己便莫名做了那放浪之梦。 梦里自己与她被困在一间被尸傀团团围住的小木屋,数十只尸傀在屋外窗边无序游荡,只要自己或她稍有动静,那些尸傀定会成群扑来,将自己与她啃噬得尸骨无存。 在腐朽喉头挤出的沙哑低吼中,自己只敢浅浅呼吸,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吸引了屋外徘徊的死物。 而在自己调整好气息节奏,正准备与她小声商讨脱身计策时,她却突然倾身将自己压在窗边木墙之上。 身体被外力推着瞬间失去了平衡,自己脚下踉跄了两步,本以为脊背会重重地撞在粗糙的木墙之上,不料一双温热的手护住了自己的后心,紧接着自己面前的天地只剩眼前人近在咫尺的微弯双眸。 她眼角微挑,眸光流转之时又微微仰起脖颈,将朱红下唇送至自己嘴边,用极其勾人的呢喃气音发出邀请:“小道士,今晚你不是想尝尝吗?” 全身血液在此刻骤然涌向脸颊,如鼓的心跳甚至震得自己耳膜颤抖嗡鸣。 只要自己稍往前一寸,就能将那颗果子衔进嘴里。 难以与心中疯狂生长的欲念抗衡,自己只得颤颤巍巍地闭上双眼,徒劳地渴求不再被眼前诱人的画面迷失心智。 可自己失算了。 一旦视觉被强行舍弃后,触觉与嗅觉只会更加灵敏。 自己正被一阵比平时更为浓重的栀子花香包裹,那是属于她身上的香味,现在它丝丝缕缕地攀入了自己的衣襟。 而自己和她唇间不足一寸的距离,足以让面前人温热的气息尽数扑洒在自己的鼻尖和唇瓣上。 热而不烫,自己很想让那气息再炙热一些。 可这怎么可以? 片刻的静默在暧昧的距离里被无限拉长,直到被身前人的轻笑打破。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圣旨:“假正经的小道士。” 话音未落,比想象中更温暖柔软的触感已经自唇上传来,与平时的温良姿态不同,现在与自己唇齿纠缠的她强势而不可抗拒,自己只得迎合着她的动作,遵从本能地与她辗转缠绕。 心跳愈发快速失序,肺腑中空气越来越稀薄,窒息感混合着陌生却又愉悦的快意,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腔。 生与死的边界在此刻已然模糊不清,唯有唇齿间互相传递的滚烫气息是自己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 自己快要溺死在这潮湿又炙热的拥吻里了。 李去尘诵经声猛然一顿,回忆至此不禁舔了舔唇,身体里好似被贴了召五雷神符,引来了一团雷雨在四处作乱,劈得她心口腹中发麻不已。 净心神咒无用了! 她从醒来至今已默念此咒不下数百遍,可自己非但没能清醒,反而更加沉溺在这幻梦之中,甚至还隐隐渴求着更多。 急火攻心之下,李去尘正欲起身去窗边吹吹冷风,可因盘坐太久,她起身时双腿像已被五雷劈成焦炭一般,早已不受身体控制。 原以为自己即将扑倒在地,不料门外有一人疾步而来将自己稳稳接住,熟悉的栀子花香扑面袭来。 梦里那柔软细腻的下唇又闯入了李去尘的视线里,让她倏地红了脸。 许是见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有些好笑,谢逸清轻哧一声:“小道士脸红什么?” 见她仍是不答话,谢逸清语气轻柔地安抚她:“别生气了好不好?你不愿即刻回山上去,便在我这多住一阵。” 原来她还以为自己正在为昨晚不欢而散耿耿于怀。 怀揣着见不得光的心思,李去尘感觉自己脸上更烫了。 未多想为何谢逸清能如此及时地出现,李去尘别扭地往后一步退出了谢逸清臂弯范围,声音发虚地轻应了一声。 “不过今天还得进王府一趟。”谢逸清并未察觉李去尘的疏离,仍是面色如常,“南诏王寻你我有要事商议。” 第三次踏入南诏王府,李去尘不再像头两次那样东张西望,这整座王府里只有身前之人能牵引她的注意。 “本王方才已与众幕僚商议,值此多事之际,除向边境增兵外,拓东城及南诏其余诸城拟于今日起严查进城民众,同时设置宵禁时间。”段承业摩挲着眉心开口,“为万无一失,本王还是想问问二位的意见。” “确有必要。”谢逸清沉吟片刻提议,“以防万一,是否将近七日内通关文牒涉及吐蕃的城外人等聚集观察,期间提供基本饮食,若是三日内未病死发狂,则放其在城内自由活动。” “这……花费怕是不小。”段承业有些迟疑。 “按照每日百人基本饮食粗算,大抵每日消耗两石米粮,好在正值丰年,每石米价低至六百文,加上各类杂项开支,一日两贯大豊通宝即可。” 谢逸清观察着南诏王好转的脸色又笑道:“王上治理有方,南诏近些年风调雨顺,现下只看王上是否愿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准了,本王今日命人拟出一个章程来。”段承业松了一口气,又转头看下李去尘,“道长有何高见?” 李去尘原本正盯着谢逸清发呆,见两人回头望着自己等待回复,于是回过神来故作镇静地清了清嗓子:“贫道以为,应遣专人对城外数百人埋骨之地严加看管,以防后续生变。” “这是自然。”段承业颔首,但同时眉头微挑,好似看见了什么有趣的景象一般,如芒目光扎得李去尘不由得又开始心虚。 不过要事已经商讨完毕,段承业待会还得和幕僚继续商讨具体落地细节,于是李去尘与谢逸清起身向段承业请辞。 就在李去尘要跟随谢逸清退出屋外时,忽然听到段承业朗声询问自己:“道长可还要在拓东城停留一段时日?” “回王上,贫道是准备再在城中小住一段时日的。”李去尘拱手答道。 听闻此言,段承业面上莫名的笑意更深:“住在谢逸清的客栈?” “正是。”李去尘看不懂她脸上的意味,只得实话回答。 “怎么?不住我那,难道住王上的南诏王府吗?”谢逸清见二人又聊了起来,在一旁反问道。 “本王倒是没意见,道长来小住只会让寒舍蓬荜生辉。”段承业明媚脸庞笑意不减,“只是怕你介意呢。” 谢逸清唇角弧度不变:“我只怕某人别有用心。” 话音刚落,李去尘的衣袖被谢逸清拉起,她便只能莫名其妙地跟着那牵引自己的人朝着王府大门走去。 身后段承业的心情似乎在此刻达到了巅峰:“道长都没表态,你又在怕什么?” 迈出王府的最后一道门槛,李去尘才不明所以地开口:“刚刚王上是何用意?” “不管她。”谢逸清哂笑了一下,又问李去尘,“你还未在拓东城内仔细逛过吧,要不要我带你四处看看?” “我想先去信局给师傅和师姐寄信,顺便查查她们是否有信件寄来。”李去尘强迫自己的视线不落在谢逸清的嘴唇之上,心里仍是发虚地又补了一句,“我自己去就可以的。” “无事。”谢逸清领着李去尘沿着王府西巷往南前往信局,走的正是前日傍晚她们携手从客栈奔逃至王府的那条路。 巷道中已有小贩在叫卖新鲜蔬果,两侧各色商铺也恢复了营业,人群的喧闹声一如往昔,仿佛这条街道上从来都没有过食人怪物,每块青砖也都没有被淋漓鲜血染红过。 “你看,不论是动乱末世还是太平盛世,百姓从来都是如此专注而顽强。” 谢逸清侧眸看向李去尘,语气中有些许自嘲与释然:“比起南诏王府由何人主事,她们其实更关心今日傍晚家中饭桌上能摆上什么饭菜。” 李去尘在山上时的确也从未真正关心过山下王朝变迁,只隐约知晓前朝皇族在一场恶疾中尽数身亡,天下一朝失帝,从此战乱动荡近二十年,最终出身于湖州中落世家的将领谢翊攘外安内问鼎中原。 然而谢翊称帝前,其爱妻陆如宜在作战中骤然陨于北蛮弯刀下,故而常年征战的帝王身心沉疴药石无医,不到一年便猝然崩逝,将帝位留给了自己的独生女儿谢文瑾。 可后来谢文瑾竟也不到一年便遇刺驾崩,由于她并未成婚有嗣,故而这帝位便由谢翊的亲妹妹谢靖承袭。 可这谢文瑾,不是好好地站在自己身边? 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平生第一次,李去尘想要了解一个人的全部。 10、南诏变(十) 传言先帝谢文瑾遇刺驾崩时年方十九,如今五年过后她也才不过二十四岁,与自己一般岁数。 她母亲和娘亲均为湖州人士,因此她也该是生长于湖州,可自己幼时亲眼目睹湖州城民被倭寇屠杀。 在那之后、在这之前,她在乱世与新朝之间,到底经历过什么? 李去尘无法开口直接询问当事人。 她不能确定在那人温和从容的表象背后,到底埋藏的是早已愈合如初的伤口,还是仍然皮肉外翻的窟窿。 望着谢逸清略带惆怅的神色,李去尘心口也跟着闷痛起来,未经细想便双手抬起覆上了谢逸清垂立在身侧的微凉手心:“今夜拓东城中的诸多灯火,皆为你种下的善果。” 所以不要再怅然若失,也不要再妄自菲薄,更不要再苛责自己。 触碰到她掌心的刀茧,李去尘突然明了,或许自己可以随这悲悯天下的落难帝王一道入世济民,也许自己的道心也会历经磨砺而无处蒙尘。 故而昨夜那销魂之梦,不过是自己敬仰这帝王风姿之余的杂念和幻境,而自己应当在梦中保持觉知,如此方可精进修行。 好险好险,差点就沉溺在虚妄中了。 还好小道士我借梦悟道! 打通这堵塞关节后,李去尘心中一轻,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谢逸清闻言动作一顿,接着修长手指蜷缩起来,轻轻将李去尘的手指禁锢在手心:“那我是你种下的善果。” 李去尘杏眸微微睁大,语气不解地吐出一个字:“我?” “要不是你在民坊中舍出性命待我,我今日如何能站在这里?”谢逸清用指尖刮了一下李去尘的指腹,好似提醒她回忆那晚两人紧紧相拥的场景。 被十多只血色尸傀追逐的感觉确实刺激异常,李去尘又一次心跳如鼓。 “分内之事。”李去尘按捺住心口悸动补充道,“若是贫道师姐们在此,一定也会这样做的。” 谢逸清眼睫垂了下去,接着手指卸力将捉着的温暖一并放生,低声说道:“但还是,多谢了。” 是昨夜月色太过温柔,让她误以为那轮明月属意低垂独照她。 其实……并非有意,她的明月光辉灿烂,本就会照耀她月光所及的一切人和事物。 这样也好。 这样更好。 皓月本该如此,是她平白无故起了妄念,渴求月光独独洒在自己身上。 “走吧。”谢逸清目光恢复了清明,“信局就在前边。” 一会工夫,二人就进入了信局之中。 信局总局在京城,于各大州城设立了分号,业务范围包括收寄信件、包裹甚至是银钱,一般按照收寄距离与运输方式计费。 “贫道凤凰山清虚天师座下李去尘。”李去尘双手扶在信局柜台上询问柜员,并将自己的身份令牌一并递出,“劳烦查阅是否有贫道的信件。” 柜员动作熟练地抽出了一封信件:“确有一封挂号信,费用寄方已付清,您请收好。” 李去尘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件,末尾落款上赫然写着三个工整有力的大字: 【尹冷玉】 是二师姐的来信。 展信快速后,李去尘面色不禁大变。 “怎么了?”明知信件是个人隐私之事,但谢逸清见李去尘如此模样,还是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李去尘将那张薄薄的信纸捏出了四散的印痕,脸上血色都消散了一半:“二师姐说,河西肃州亦有尸傀。” “竟然如此。”谢逸清眉头蹙起,“信件何时寄出的?” 李去尘低头扫了一眼信纸文字,眉宇间担忧之色更加浓重:“二十日前。” “有段时日了。”谢逸清安抚道,“不过既然尹道长已经发现尸傀的存在,便定然会小心应对,以她的本事应当平安无虞。” “但尸傀凶险。”李去尘不敢胡思乱想下去,“我得去寻二师姐。” 是了,她不再是那个学无所成、只会依赖师姐们的小孩了,自己如今也是面对过尸傀的正经道士了。 谢逸清目光掠过李去尘因紧紧抿唇而略微隆起的脸颊,替她规划起来:“从南诏经蜀州再至肃州,走官道快马加鞭差不多二十日即可抵达。不过……你真要去?” 李去尘眼神飘忽了一瞬,她原本是打算在拓东城长住,可眼下拓东城已脱离尸傀危机,而二师姐那边却生死未卜。 平心而论,虽然自己并未跟随师姐们按字辈得名,但师傅和师姐待她从来都是极好的,自己虽是无名胜似有名。 因此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该袖手旁观。 自己一去一回算起来,是得大约两个月的时间,但等肃州事了,自己还能回拓东城寻谢逸清。 思及至此,李去尘目光坚定地开口:“要去的。” 虽是得到了一个并不满意的回答,谢逸清依然温和地和她确认:“既如此,几时启程?” “此事宜早不宜迟,大约就明日。” 早点出发,也好早点回来,李去尘在心里飞快地打着算盘。 “明日……”谢逸清思忖片刻,展颜冲她笑道,“时间有些紧,但也不碍事。” 李去尘没听懂这话:“这是何意?” “一日时间,足够我寻一个代理掌柜了。”谢逸清老神在在地盘算着,“实在不行,就托付给南诏王打理了。” 明白了谢逸清话语背后的含义,李去尘圆润眼眸猛然睁大。 她竟然要随自己一道去肃州么? 可能是李去尘的反应太过激烈,让人觉得好笑,谢逸清唇角弧度愈发大了起来:“怎么?不愿意我同行?” 今日拓东城阳光正好,谢逸清立于春日暖阳下,本就流波的眼眸此刻更是浮光跃金,让李去尘恍惚间感觉自己好似被摄去了心魄。 “我自然愿意。”李去尘慌忙澄清。 “我先和师傅师姐们写信,禀明前几日情况和现下打算。”李去尘转身回到信局,找柜员取了纸笔后提笔写信。 简要交代了这几日南诏尸变情形和自己接下来要去河西寻二师姐的打算,她将信纸塞进了信封交给柜员。 “三封挂号信,陆路送至凤凰山、奉州与湖州,一共收您十六两银子。”柜员将算盘打得啪啪响。 十六两银子,相当于二两金子!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李去尘还是不禁为这个巨额费用瞳孔震颤。 “我……”自己兜里当然没有这么多银钱,于是李去尘只能回头向谢逸清投去求救的眼神,“可以用师傅的符箓再同你换点银两么?” 谢逸清抬手解下腰间锦囊,从中取出三张银票与一贯通宝放在柜面上,接着对柜员说道:“我替她结清。” “好嘞!”惊诧于如此大手笔,柜员动作愈发麻利,“十六两银子已收齐,三封信件今日发出。” 走出信局,李去尘在包裹中翻找了一圈,掏出了几张天师亲绘的符箓递到谢逸清面前:“说好的交换。” 可谢逸清却将那沓符箓反手推回李去尘胸前:“我不要换清虚天师的符箓。” “那换什么?”她竟然拒绝师傅的符箓! 若不是前日她洋洋得意的黑心模样还深深地印刻在自己的记忆里,李去尘真要怀疑自己印象里的那人是不是面前人了。 “换你的。”谢逸清隔着衣料摩挲着李去尘昨夜赠给她的那枚荷包,“我要李道长画的符箓。” 李去尘眉尖挑起,脸上神情微怔。 她绘的符箓如何能和师傅相比? “掌柜的,这怕是桩亏本买卖。”李去尘好心劝告,“贫道的符箓可一文不值。” “谁说的,我觉得李道长的符箓千金不换。”谢逸清有些好笑地将李去尘手中呆呆捏着的天师符箓取下,替她收入随身包裹之中。 “那……贫道为你画一百六十张……不,一千六百张!”李去尘慌忙掐指算着自己应该欠了眼前人多少张符箓。 谢逸清抬手按住李去尘因计算而弯折的手指,被她受宠若惊又如临大敌的样子逗笑了:“不急,先欠着吧,等我想要的时候再给我也不迟。” 凭李去尘的品性,谢逸清笃定她不会不管这桩口头买卖。 那就让她一直欠着她的吧,这样她才能握住一条其实微不足道的丝线,若有若无地栓住她的明月。 谢逸清开始不明白自己了,明明她只要月亮悬空照耀四方,可现在为何又期望用虚无缥缈的联系缠住那轮光芒。 “好吧。”李去尘叹了口气,“这么多符箓,贫道一天也画不完。” 谢逸清替李去尘抹去了手心虚汗,转身牵着她的指尖,往客栈方向回去:“走吧,还得遣人知会南诏王府。” 李去尘不由自主地嘟囔,余下的一只手向身侧比划了一大圈:“贫道长这么大,可没有欠过这——么一大笔银钱。” 谢逸清不禁回眸瞥了她一眼,只见李去尘乖巧地任由她牵着跟在身后,身上深蓝道袍一尘不染,头上道髻由藏青布巾裹得规规矩矩,只剩白净脸庞上挂着的一丝欠债愁容显得她尚是尘世中人,而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她是初次下山的小道士,眼神似水般纯净,道心如镜般光亮,和自己这样满身尘灰的人不一样。 但谢逸清仍情不自禁生出一瞬妄念。 她此刻无比希望她的明月就这样落入凡尘,困在她寒凉又染血的双手之中。 11、行路难(一) 次日晌午,南诏天空碧蓝如洗,明媚而不炽热的艳阳透过几朵稀薄流云,慷慨地洒在送别与远行的众人身上。 拓东城外十里,段承业与李去尘立于官道一旁的凉亭之中,等待远处谢逸清检查和清点路上用品。 谢逸清今日的衣裳并未像以往一样宽袖长摆,为方便路上驭马与行走,她将一头黑发高束而起,同时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墨蓝劲装,臂扎窄护腕,背带穿杨弓,腰悬雁翎刀,脚踏乌皮靴。 她翻身骑上一匹健壮有力的腾冲烈马,循序渐进地调教骏马来回踱步。 马上那英姿勃发的身影与十年前气宇轩昂的少年幻象重叠在一起,引得段承业不由得勾起唇角,对身旁李去尘笑道:“道长,她与往日一样又不一样了。” “此话何解?”李去尘越发听不懂南诏王的哑谜了。 段承业收回目光,正面对着李去尘,脸上笑容多了几分凝重:“道长想知道么?当年谢逸清的样子。” 即便南诏王的目光凌厉得像是能看透自己的灵魂,李去尘仍是迎着她的视线回望过去,与她的审视双眼对视:“想知道的。” 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她都想知道得一清二楚。 然而段承业却未立刻开口,而是目光紧紧地黏在李去尘面上一寸寸搜索,仔细地捕捉她所有的神情变化,目的是看破她有意或无心的伪装。 可面前的道士眼底清澈,不论她如何探查,都只有一片真挚赤忱。 几个呼吸之后,段承业露出了与今日阳光一般明艳的笑容,转头又注视着那御马之人:“本王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三岁时。” 马上的人开始驾驭着骏马急速来回奔驰,官道上掀起了一阵飞扬的尘土,却遮不住她迎风猎猎的衣袂。 “当年本王顽劣,一日偷溜出城玩乐时,被藏在拓东城郊的吐蕃探子追杀,最后是道长你的二师姐与谢逸清联手救下本王的。” 李去尘抬眸看向段承业,手心竟不自觉地出了虚汗。 “本王是第一次见到,你二师姐那般清冷疏离的人,对她很是爱慕。” 一声烈马的长啸自前方传来。 受制于背上之人的控制,它的两只前蹄高高抬起,在急速中骤然停住脚步。 马背上的人却稳坐不动,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 “但对谢逸清,本王感情很是复杂。”段承业凝视着那抹潇洒身影继续解释,“本王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却又曾经阴暗地眼红着她。” “她比本王有才能,又比本王心性高洁,甚至就连你二师姐这般冷心冷情的人,都发自内心地认可她。” 与烈马磨合完毕,谢逸清干练地翻身下马,朝着凉亭这边稳步走来。 “她当年意气风发,刀术箭术骑术俱为上佳。可这样一个少年离开南诏后,却又在五年前伤痕累累地倒在拓东城门口,失了自己的心气。” 李去尘指尖深深嵌进手心,几乎忘了呼吸。 段承业仍是注视着越来越近的谢逸清,同时将余光分给了李去尘,观察着她的反应。 “可近日,我发现她好像活过来了。”段承业不禁又笑了起来,“你知道么,十年前,我爱慕你二师姐,希望她留在拓东城与我长相伴,可她却说要我和她云游四方。” 南诏王在她面前不再自称“本王”了。 “我放不下祖辈积累的浮华富贵,你二师姐也舍不得半生修行之道,于是我与你二师姐分道扬镳。” 谢逸清距离凉亭就只剩数十步了。 “谢逸清本可留在城中安稳度日,可现在她却愿意跟你颠沛远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段承业扭头盯着李去尘,决定长话短说。 李去尘眼神坚定地与她对视:“意味着……她心系天下苍生!” 忽视掉段承业陡然透露出杀气的眸光,李去尘侃侃而谈:“她与我是唯二完整面对数次尸傀袭击的人,现在肃州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她的确不愿也不会置身事外。” 是了,她寻到的她就是这样一个英勇又悲悯的帝王。 可段承业却僵硬地扯出了一抹冷笑:“你们道士……都半斤八两!” 李去尘愣了愣,南诏王怎么了?自己说的难道不对? 你们道士……说的是二师姐与自己? “说什么呢?”谢逸清在两人身前站立,敏锐地察觉到了诡异的气氛,但仍是和煦地笑着问道,“闹别扭了?” “你的小道士比那尹冷玉也强不到哪去!”段承业越想越气,用力地挥了挥衣袖泄愤。 李去尘一头雾水地看向谢逸清,无辜的眼眸在暖阳之下熠熠生辉。 见李去尘如此模样,谢逸清便觉得好笑起来,对着段承业轻哧了一声:“南诏王慎言。” 天边斜阳已向着南方徐徐挪动,谢逸清牵过李去尘的袖口,对段承业开口辞行:“时候不早了,王上保重。” 这四个字明确了面前二人即将远行的事实,段承业面上愠怒之色一敛,语气有些颤抖地开口回应:“真不用派人跟着你们?” 离开南诏境界,你们可就落入那人的掌控范围了。 “无妨。”谢逸清很有信心地开口,“她不会对我动手的,况且拓东城眼下正是用人之际。” 段承业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看着谢逸清领着李去尘走远。 李去尘已由谢逸清搀扶着骑上了马背,随后谢逸清自己也翻身上马,两人一前一后共乘同一匹骏马,另一匹腾冲马则被缰绳系着,驮着一些行李跟在身后。 段承业在一旁深深地凝望着这双人马,年少时光与眼前景象激烈碰撞着。 是真的又到了离别的时候。 上次离别竟已是远在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她的挚友还有双亲相伴。 好在这次她也并非独身一人踏上旅途。 她终究迎着灿阳再次启程。 *** 李去尘从未骑过马,因此初次坐在马背上,她的身体难免随着马蹄起落而晃晃悠悠。 可在她每次即将难以控制身体重心时,身后人总会用虚环着她的双臂将她稳稳地扶正。 有了身后人的保驾护航,李去尘悬起的心便安稳地落回了胸口,开始对拓东城外的风景起了好奇心,一路东张西望个不停。 不论是看到高山还是望见浅川,李去尘都兴奋地伸手拽住谢逸清的小臂,示意她跟着自己欣赏这南诏与蜀地接壤之处的风光。 谢逸清被她拽得环视四周,只见惊蛰过后的峰林逐渐披上了绿意,她们脚下的金沙江水在此时此刻还未被雨季裹挟的泥沙染浑,仍然呈现出一种如圭如璋的碧玉之色。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面对此情此景,李去尘不禁抬起手试图捉住带着草木味的一缕清风。 谢逸清顺着她的指尖抬眸朝远处望去,才发觉天际上挂着的不再是耀眼的火球,而是橘色的溏心蛋黄,又像她们儿时在湖州常食的柑橘,连流动的云彩也像被四溅的橙汁染了色,呈现出温馨和煦的色调。 四周寂寂无声,就只有她们在这条道路上同马前行。 谢逸清从心底生出了一种感觉,这世上就只剩她们两个人。 而她们两个人本来就应该这般相互依偎一起走下去。 又一阵大风吹过,将李去尘颈后散落的发丝拂至谢逸清额前,与她的鬓发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谢逸清将视线重新投向山水之间,却又忍不住用余光注视着她们交缠的长发,心脏不由得更为有力地跳动起来。 她曾经日日夜夜都想随着双亲旧友一并回归尘土,可此刻却又无比庆幸自己的血液还在流动,才可以遇到眼前景、身前人。 红日缓缓坠落,山野间拂来了即将入夜的冷风,吹得李去尘打了个冷颤,不由得往身后温暖的臂弯里缩了缩。 察觉到李去尘细微的动作,谢逸清不假思索地将她纳入了自己的怀抱:“可以靠着我歇会,离昭通城不远了,今夜我们便歇在那。” 昭通城外客栈,掌柜正美滋滋地清点着钱柜中的银锭与通宝——明日就是泼水节,除了最贵的那间天字一号房,其余房间均已住满了人。 屋外传来烈马嘶鸣声,掌柜向外望去,又有人来打尖住店了。 在小二的搀扶下,从马上先跃下一个身着劲装的武人,她动作干脆利落,显然习武多年。 随后那人转身小心地将马背上已睡熟之人打横抱在怀里,步伐稳健地迈进了客栈。 随着来人逐渐接近,掌柜才发现那英气挺拔的武人怀中紧紧抱着的竟是一位清秀白净的道士。 武人步伐极快却平稳,等她站在掌柜面前时,只是轻微颠得怀里的道士略微皱眉嗫嚅了几声。 察觉到怀中人的动静,武人那双凌厉眉眼竟瞬间温柔含情起来,她低头用下颌贴了贴道士的额头,动作轻柔得像新婚妇妻。 “掌柜的,两间上房。”那武人悄声说道。 咦?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不可能,武人明明对道士有情,自己做了几十年客栈掌柜,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客官,本店只有天字一号一间房了,您看……”掌柜如实告知。 武人一怔,接着又微微颔首,动作细微地将一块银锭摆在柜面上。 又进账了! 瞅见武人怀里的道士转醒,掌柜喜形于色地递出房门钥匙: “客官拿好,您妇妻二人住天字一号房。” 12、行路难(二) 李去尘再次睁开眼时,闯入她耳中的就是这么一句让人心惊耳热的话语。 这掌柜显然自作主张,误会了她们二人的关系! 李去尘正想开口解释,但一个“不”字还未吐出,就被谢逸清径直抱着往楼上走去。 她竟然不介意么?李去尘的耳尖更烫了。 还未从惊羞与睡意中缓过神,李去尘恍惚间抬眸,谢逸清线条流畅的下颌便被纳入视野中。 谢逸清眉眼锋利,可下颌肌肤柔软细腻,惹得李去尘不禁伸手想要触碰那片白皙,仔细瞧瞧这皮肉与骨骼到底如何缝合得恰到好处,让搂着她的人生得俊朗又不失婉美。 可她刚探出手,便被谢逸清敏觉地捕捉到了动作。 谢逸清脚步一顿,低头含笑地看向她:“醒了?” 鬼使神差下伸出的手行至半道就被人抓了个正着,离自己身体有些远,离原本的目的地也不算近。 李去尘这下才完全被羞赧击退了睡意,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悬在空中的手掌别扭地被主人调转了方向,李去尘反手按在了谢逸清的手臂上,声音发虚地澄清:“我自己可以走的。” 于是谢逸清俯身小心地将她放在了客栈地面上,郑重其事得像是在放置自己最珍视的宝物,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磨损。 李去尘双脚落地,顺手扯了扯身上的道袍,低眉顺眼地不敢看她,面色愈发红润:“其实你可以叫醒我的。” “无妨,看你睡得熟,不忍心吵醒你。”谢逸清嗓音清朗,仿佛所有的关照都只是她顺手而为之,让人其实不必介怀。 天字一号房里虽然布置整洁,但毕竟是南诏小城外的偏僻客栈,故而屋内除一桌两椅、一书案外,就只摆放了一张床。 李去尘束手束脚地将自己的包裹放置在书案上,转身看到谢逸清背对着她随手关上了房门,终于决定解决刚刚一直硌在心里的那颗小石子。 “方才为何不和那掌柜说明……我们并非妇妻?”李去尘斟酌着开了口。 她是不谙世事,但自然晓得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两人相知相许,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此时屋外天光已被昏暗吞没,她们刚进屋内还未来得及燃起烛火,而客栈大堂的葳蕤灯火却点亮了房门糊着的薄纸,谢逸清的颀长身影映在那片摇曳暖光中,很像做工精致异常的皮影。 可谢逸清还未回首,李去尘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静默了几息后,谢逸清转身走向烛台:“没有其它意思,只是行走在外,最好还是少些争辩,以防引人注目。” 她拾起一旁火柴,轻轻刮擦后用那点星火点燃了烛台灯芯,缱绻生长的灯火渐渐描摹出创造它的那张如画面容。 李去尘却觉得那根火柴像是划在了自己心口,让她生出了酸涩难耐的失落。 哦,原来她只是懒得同旁人解释。 李去尘的嘴角不自觉地坠了下去,那颗石子非但没有被碾碎,反而硌得自己有些发疼了。 “小道士,晚膳想吃些什么?” 在她暗自神伤时,谢逸清已在她身前站定,烛火光影映照得她的眉眼更深邃专情,周身栀子香味淡雅清幽,顺着一呼一吸淌入她的肺腑,如凛冽冷泉一般洗净她杂乱的心绪。 李去尘心中的空虚忽然又被她身上的幽香寸寸填满。 就如那南诏王所言,她愿意放弃安稳与自己一同远行已是幸事,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搞不清楚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李去尘决定先替自己肚腹解决燃眉之急,于是她恢复了笑意:“茉莉花炒蛋!” 茶足饭饱之后,人总是容易困倦的,特别是初次骑马颠簸一路的当晚。 李去尘眉眼低垂,便被谢逸清提议着早些擦洗休整。 可这屋内只有一道短小屏风,李去尘在屏风后感觉四面通透,很是没有安全感,因此迟迟没有宽衣解带。 屏风外的模糊人影从行李里摸出了一件物什,朗声向屏风后的自己交代:“我去找店家沽些酒。” 听见那人将房门轻轻合上,李去尘不禁往门口瞟了一眼,只见门外的摇曳人影其实并未下楼买酒,而是径直背倚着二楼木栏仰头饮了一口酒。 方才她在屋内如精致皮影,现下她在屋外如写意剪影,不论哪种都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潮热水汽袅袅升至颊边,轻而易举地烫得自己面色泛红。 原来她是在为自己考虑吗? 她见自己动作迟缓,便猜到自己有些羞赧,才谎称沽酒退出房间,实际上是给自己留下独自喘息的空间。 天字一号房内终于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谢逸清随意地凭栏,一手提着早在拓东城灌满酒液的葫芦,一边忍不住猜想,皓月被洗涤过后是否会更加皎洁? 谢逸清念头刚起又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 明月又如何可被亵渎? 一会过后,屋内水声停歇,谢逸清又在房门外徐徐喝了几口酒,才推门进了房间。 受热汽晕染,李去尘面色绯红,正身着一身素白中衣站在书案前,从包裹里取出空白的符纸,眼瞅着架势竟预备着绘符。 看着她这副单纯认真的模样,谢逸清不禁有些想笑。 看来自己让她赊欠的那二两金子真的让她压力很大。 “小道士,累了一天还不睡?”谢逸清上前将李去尘手里的毫笔与符纸抽走,又拥着她往床榻走去,“早点睡吧,明日我教你骑马。” 李去尘控制着自己的脚步:“我今夜……打地铺就可以。” “不可。”谢逸清将她轻推在床榻上坐好,“你得养精蓄锐,早点学会驭马,我们才能尽快赶到肃州。” 交代完毕,谢逸清正准备转身去屏风后收拾自己,却被李去尘又捉住了手掌:“那今晚我们一起睡。” 也许是刚用热水擦洗完身体的缘故,李去尘握着她的那只手比平时更温热,在这个距离里,谢逸清能清楚地看到李去尘的澄澈眼瞳中盛着点点烛火的微光,她身上氤氲的清新水汽味道将她们紧密包围。 过了一趟水的明月,确实是更清澈与明亮的。 谢逸清觉得自己腹中常饮的南诏醇酒,竟在今夜格外滚烫,烧得她口舌干燥发哑。 见她尚在犹豫,李去尘又解释了一句:“你若是明日没精神,又如何能教好我。” 她向床榻瞥了一眼,嗫嚅着又说:“这床铺……够两个人睡的。” “好。”谢逸清用另一只手戳了戳床上人的手背,“一会我收拾好了就来。” 夜色已沉,谢逸清无暇多思,快速擦洗过后就和着中衣走向床榻,路过烛台时顺嘴吹灭了火光。 眼睛一时没能适应骤然漆黑的环境,谢逸清不由得摸索着朝着床铺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 颓怠的日子过久了,夜里目视的本领也跟着弱化了。 “这边。”一只温暖白净的手拨开黑暗向她伸了过来,自然与她掌心相对,将她径直往床榻上带去。 两人一同钻进了还算宽大的被子里。 南诏昼暖夜寒,此时已入夜许久,南风失去了日光的庇护,逐渐变得肆虐起来,颇为暴躁地推搡着窗户,挣扎着从缝隙中溜进屋内,冷眼嘲讽着同床共枕却默默无言的二人。 身旁人轻轻地攥着被褥的一角,缓慢翻身蜷缩了起来,感受到陈旧床榻随着她的细微颤抖而略有些咯吱作响,李去尘撑起半边身子蓦然开口:“你冷吗?” “不冷。”谢逸清扣紧了被角迅速否认。 可能是五年前自己身上流失掉了太多温热血液的缘故,自己便在入夜后手脚寒凉,睡前饮酒有一半是为着让身子暖和点。 可这伪装太过脆弱,被李去尘轻易地识破。 她不假思索地伸手探出,先是触碰在了谢逸清的后腰上,然后顺着腰际向前捉住了她失温的双手。 “手这么冰,还说不冷。”李去尘另一只手轻轻往下按住谢逸清的肩膀,将她转了过来面对自己,接着自然地捧住她的双手细细揉搓。 谢逸清像是没反应过来般静默片刻,随后想要抽手谢绝道:“不冷了,可以睡了。” “是吗?”李去尘用指尖轻抚谢逸清的手心,尚觉不够温热,于是并未放手,仍是紧紧拢着她的双手。 又是一阵寂静后,李去尘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细碎的吐息扫过谢逸清的指尖与颈窝,不冷不烫得如一触即离的亲昵,她不禁有些颤栗地发问:“笑什么?” “小时候我随师傅云游,刚到湖州时得以在好心人家中暂住一晚。”李去尘边将体温传递给谢逸清边回忆,没有察觉谢逸清已是呼吸一滞。 “那会我体质虚弱,哪怕盖着厚厚的棉被也觉得浑身发冷,最后是被那家独女抱着入睡的。”李去尘不由自主地将额头与谢逸清贴得更近了,“谁曾想如今我竟尚有余力,能够为你驱散寒冷。” “后来呢?你与她……”喉咙紧得出奇,谢逸清鼻尖有些酸涩了。 “我每日都偷偷溜出道观与她玩耍。只是……”想到湖州城破的惨象,李去尘说不下去了,“不知道小今,现下怎样了。” 听闻此言,谢逸清几乎要落下泪来,鼻尖、眼角、喉头连通心口一起抽痛,如潮水般的满足与怅然将她托起又吞没。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与李去尘前缘匪浅,但是谢逸清总以为她已经忘记了十余年前泛黄老旧年岁里,那个曾经没有失去任何一人的自己。 那时所有人都在她身边。 可当李去尘真的用怀念又惆怅的语气,缓缓道出那段最纯真无瑕的过往时,她却发觉其实自己更乐意李去尘忘记她。 她更不希望李去尘知道,记忆里那个曾经给予她温暖怀抱的小今,如今成了这幅可怜怕冷的模样。 “抱抱我吧。” 可不可以像当初我拥住你那样抱住我,阿尘。 李去尘以为谢逸清仍是发冷,便与她再拉进了距离,右手从她颈侧穿过,左手环上她的腰际,将她很是周全地搂在了怀里。 李去尘用下巴抵住谢逸清微凉的额头,任由她不均匀的呼吸汇聚在自己的锁骨上方,像一片逐渐扩大的汪洋,让自己开始感受不到空气的存在。 酒香醉人意,沉香安人心。 寒凉暗夜里隐藏的一切痛楚,终究都在无言相拥里消失殆尽。 翌日,掌柜与小二手握水瓢,按照当地风俗为即将出门的客人泼洒清水,洗去旧日不顺。 客人大半也是南诏本地人,出门时手上已是备着蓄势待发的竹制水枪。 主客之间水珠交错,节日气氛骤然上升。 忽然,天字一号房的门被推开,昨晚那武人领着道士从中走出。 瞧见客人准备出门,小二眼疾手快地朝二人泼去了一瓢清水,却没想到那武人动作更敏捷凌厉,竟立刻从腰间抽出长刀,用刀鞘势不可挡地将那瓢水团当空劈落。 “客官使不得呀!” 不允许外乡人拒绝祝福,掌柜、小二与其她客人瞬间甩出数串水鞭,从四面八方向二人袭来。 那武人和道士已无处可躲。 趁着武人一怔的工夫,那道士更快地反应了过来,上前猛地将武人拽得转身,双手迅速环绕武人的脖颈,将她头颈严密地护住。 瞅见这一幕,掌柜眯起眼睛啧了一声。 好事,看来这道士也钟情于武人。 掌柜抬手又朝她们泼去一瓢清水,接着用年迈的嗓音悠悠唱起了南诏本地的一首情歌: “玉龙雪水清又甜,不及阿妹怀抱暖。” “愿作一颗沾沾草,随风贴在你衣边。” 13、行路难(三) 接近正午,逐渐灼热的阳光将二人身上被泼湿的衣裳烘干,透出一股干燥暖意。 出了昭通城后,谢逸清见官道四下无人,便搀扶着李去尘下了马,引她从侧前方接近马匹,示意她将双手抚上马颈。 “其实学习驭马,最重要的是与马匹建立联系和信任。”谢逸清亦是轻拍着马颊,一边安抚这匹骏马一边向李去尘解释道,“你把性命托付在马背上,马儿也相信和回应你的信赖。” 李去尘却不由自主地走神了,想起了那晚自己与面前人紧密的拥抱。 “你豁出性命待我,我也将性命托付给你。” 那晚谢逸清选的是一条死胡同,是真正地将性命递到了自己手上,她对自己交付了最纯粹的信任与依赖。 幸好自己也没有辜负这片真心。 “小道士,想什么呢?”谢逸清用指尖轻挠李去尘的手心,温和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李去尘捏住她正在作乱的指尖,决定直视着谢逸清的双眸发问,“如今你信赖我吗?” 谢逸清一怔,随后用整个手掌反扣住李去尘的指背笑着回答:“自然。” 信赖是一种极其简单却又分外难得的情感,但从头到尾,从初见到现在,从六岁到二十四岁,自己都一直相信她。 那夜南诏民坊之险,若再来一次,她定然也会折返奔回自己身边,与自己生死相依。 只是自己宁死也绝不能再将她拖入那等境地。 而不知晓面前人用心的李去尘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却后知后觉地红了脸颊,装作不经意地扯开话题:“然后呢,要如何驭马?” “不急,你先学会牵马。”谢逸清领着李去尘确认了缰绳长短后,又引导她学会了牵引缰绳教马起步、停下和拐弯。 随后她又扶着李去尘上了马,将马镫让给她踩实后,一手虚扶住她的腰际,一手稳撑着她的后心。 “上身稳住,你试试用腿轻轻挤压马肚两侧。” 可李去尘却不敢动作:“我有点害怕。” “别怕。”谢逸清见她上身姿势定好后,双手从她腰侧绕过后又与她一同牵着缰绳,“我在你身后呢。” 背靠着谢逸清的怀抱,李去尘生出了些许底气,有些颤颤巍巍地轻压了一下马腹。 马匹不满地哼出了一口气,开始小步往前走。 “不错。”谢逸清轻轻牵着李去尘的手开始挪动:“左手向左后方就是左转,右手向右后方就是右转,你试试。” 慢慢踱马近十里,李去尘已经逐渐掌握了驭马的基础,于是谢逸清跃下马背,绕至马头处牵住缰绳:“现下你一个人试试掌控这匹马。” 末了,许是又怕李去尘胆怯,于是回眸冲她笑笑:“别怕,我牵着马呢。” “我相信你。”李去尘对她放松一笑,轻而易举地指挥马匹继续踏步。 谢逸清则跟在马旁步伐稳健地行走着,她握着缰绳的手指如青竹般骨节分明又匀称修长,李去尘忽然想知道这双手是否曾经也牵起过其她人,或是轻柔地覆上旁人的手背。 她是否也如搂住自己一般拥住她人,姿态亲昵又语气温柔地教那人骑马呢? 嘴巴比大脑更快反应过来,李去尘忍不住开口:“你以前这样教过别人吗?” 谢逸清脚步一顿,又很快调整过来随着马匹前行,却并未回首:“小道士问这个干什么。” 看来是有教过了,李去尘心里一空,脚上动作一滞,马匹很是乖顺地停了下来。 谢逸清不解地转身,细细瞅了眼李去尘的面色,转而低笑了起来:“怎么不高兴了?” “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李去尘反问道,自己都未察觉地眉尖蹙起。 谢逸清后退一步到李去尘侧下方,伸手帮她调整了一下踩着马镫的位置,又抬眸对她展颜道:“未曾教过旁人,你是我的第一个学生,也将是最后一个。” 李去尘眉头回正,思索了一下又郁垒回笼:“那旁人这样教过你?” 谢逸清一怔,面色复杂地低头整理了一下缰绳,沉默了会后,在李去尘几乎忍不住要追问之前开了口:“是我小姨。” “是她教会我骑马的。” 是她教自己马术,带自己拉弓射箭,让自己学会挥刀,也是她……将自己驱逐出了那宫城。 那场宫变前,自己不是不知道消息,却仍是不死心地期盼,于自己如同母亲般的人不会真的将利刃对着自己。 可惜,她的期盼被那一发冷箭彻底刺穿坠空。 “这样。”李去尘彻底打消了这个疑虑。 谢逸清背对着李去尘收拾好情绪,很快转守为攻:“你还没回答我,问这个做什么。” 李去尘继续驭马前行,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看向谢逸清,生怕被她看破了自己都有些不明白的用心:“看你教得细致,我随口问问。” 谢逸清转身牵着马跟在一旁,又笑了起来:“其实不是我教得好。” 她仰头回首冲李去尘温和地夸赞:“是你天生聪颖,颇有驭马天赋,故而学得很快。” “真的吗?”李去尘目光流转,重新聚焦于谢逸清的表情上,试图再次确认她的肯定的确是出于真心的,而不是客套的安慰。 “真的。”谢逸清仿佛明了她的所有小心思,又眼神认真地对她重复了一次,“我说真的。” 话音刚落,谢逸清又顺手在路旁掐了一朵花蕊葱茏的粉红桃花,将它献宝似的递到了李去尘握着缰绳的手边:“尝尝。” 李去尘伸手接过,刚放至唇边就嗅到了一缕清甜淡雅的幽香,随后她轻轻将这朵芳香衔入了唇齿间,微微啜了一口桃花蜜露。 头顶温暖和煦的阳光穿过官道两旁鹅黄嫩绿的新叶,轻飘飘地降落在谢逸清柔软服帖的发梢上,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令人安心的弧光。 “甜吗?”谢逸清扭头含笑发问,那细碎斑驳的暖光就从发尾跃进了她柔情似水的眼眸中,折射出引人心旌摇荡的粼粼波光。 从正前方赶来了一阵夹杂着草木与泥土味道的清新微风,李去尘舒适地迎风眯起了眼睛,口齿有些不清地回应: “甜。” 比想象中更甜。 经过几日练习与赶路,大约是真的拥有与生俱来的天赋,李去尘很快学会了踱马,甚至能驾驭马匹步伐小幅地慢跑。 与谢逸清分马而骑后,李去尘独立控制着前几日一直跟在后头的那匹腾冲马,驭马的动作越来越熟练顺畅,只是时常不自觉地向后斜靠,仿佛自己身后还有一个温软的怀抱。 她的眼睫不禁垂下,有些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口气,无意瞟见前头她们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被黑蒙雾气缠绕的村落。 奇怪,此时并不是三餐时分,各家各户烟囱里并未飘出炊烟。 李去尘抬眸顺着山脊向上观察,今日亦是澄澈如洗的好天气,更是有劲风推着山间乳白的浮云缓缓游荡。 那这个村子怎会被如此浓重的黑雾缠绕? 李去尘从马背后包裹中默默取出一沓符箓放在自己胸前,低声提醒身旁谢逸清:“这村子不太对劲。” 随着她们接近村口,类似血肉腐坏的腥臭味渐渐浓烈起来,李去尘又侧眸与她确认:“闻到了吗?” “嗯。”谢逸清神情严肃起来,并排打马并将缰绳打结连成一条,“一会若是情形不对,你且坐好随我骑马奔出。” “好。”李去尘握紧了缰绳,心里却并不忐忑,反而仍是十分安定。 有谢逸清在身旁,似乎万事都无甚可担心的。 与旁的山村不同,这座村子的房屋修建得异常华丽,但却没有一个活人行走于田间地头,一切生机都似乎被一张摸不着的天罗地网所隔绝在外,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愈发刺激咽喉。 可最悚然的是,李去尘能感觉到从四周房屋里,向她们投来了数十道阴冷探究的目光。 正当谢逸清准备提速穿过时,从村中一座最为奢华的房屋中,突然冲出了一个死气沉沉且形销骨立的老人。 随着她骤然出现在屋外,周遭又传来了步伐杂乱的脚步声,一众与那老人一般瘦骨嶙峋的村民跌跌撞撞地涌至村道上。 “尸傀?!”谢逸清迅速摸向腰间长刀,却被李去尘坚决地按住了拔刀的动作。 “是活人。”李去尘眉头蹙起,似是看到了十分不妙的景象。 “道长!贵人!”那老人与十来个村民竟然直接扑倒在二人前头,如快要溺亡的人无意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悲切又绝望地不住磕头,“救命啊!求求二位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谢逸清这才看清,这群活人未被衣物遮盖的皮肤就如同十年未得一滴甘霖的土地一般,肌肤纹理居然寸寸皲裂。 随着村民的不断动作,谢逸清甚至能望见她们身体里那若隐若现的粉红肌肉与惨白骨骼。 “地气滞涩……邪气郁结。”李去尘掐指仔细感应片刻后下了定论,“恐有厉鬼作乱或……极恶咒阵。” 在这让人毛骨悚然的情景下,李去尘却准备翻身下马:“你先出村吧。” 虽然她并未正式被授箓,但自小在师傅跟前长大,近二十年来与其她师姐所学一般无二,因此对捉鬼破阵之事也有所研习操练。 这便是她有责任、能力与胆气留在村中的原因。 此举并非头脑发热逞一时之能,而是她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决定。 谢逸清慌忙间摁住了她扶在马鞍上的手,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你……” 李去尘用另一只手覆上谢逸清的手背,清秀眉眼朝她微微弯起,露出素白衣边的海青道袍衬得她纯净胜雪,如一颗毫无杂质的东海夜明珠,足以照破世间一切污秽: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贫道乃凤凰山第十三代门徒,清虚天师座下李去尘。” 14、行路难(四) “既如此,我便不能留你一人在村中了。”谢逸清利落下马,语气坚决,“我随你待在这里。” 李去尘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下马时默默思量了片刻。 现下村中具体情况尚未得知,她不想谢逸清跟着涉险,但谢逸清大约心思已定无可转圜。 思及至此,她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山鬼花钱,将它仔细地系在了谢逸清的腰间,确认红绳系紧后,李去尘才呼出一口气应下:“好。” 谢逸清的安危更重要,如今有紫薇帝气护体与师傅赠予的山鬼花钱共同护体保魂,想来即便是厉鬼与咒阵也奈她不何了。 谢逸清左手抚过那枚钱币,右手紧紧握着刀柄,侧身询问跪拜不止的村民:“尔等怎会如此?” “是瘟神……瘟神索命啊!”老人伏身在地,额头抵住泥土,忍不住哭嚎起来,“道长救命!” “善人无需害怕,请将近些时日一应情况同我细细说来。”李去尘正要上前一步扶起老人,却被谢逸清抢了先。 “我来,你小心。”谢逸清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提醒李去尘。 随后她一手托起老人站立,一手仍是按在刀上,整个人如鹰似隼般扫视着周围,关注着所有人的一切举动。 “大约七八日前,我们大家只是觉得身上有些痛痒,以为只是季节变换的缘故。”老人落下泪来,十分凄惨地继续解释,“可最近两日,我们身上……没想到迅速成了如此模样!” “是啊道长,不论如何擦药喝药都不见效。短短几天,我们已经痛到快走不动道了。” “若是您救不了我们,我们……我们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啊!” 四周围着的村民身上溢出脓血,跟着老人有气无力地哭喊哀求着,像是荒郊野外死状凄惨的幽怨鬼怪。 “此阵凶险,但并不是没有生路。”李去尘开口劝慰众人,“劳烦各位先回屋,我先在村中探查一番。” “英子,陪着道长。”老人用愈发沙哑的嗓音唤出了一名症状尚轻的年轻人,“道长,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 “多谢。”李去尘等众人渐渐散去后,领着谢逸清径直朝着村庄正中心的方向走去,那名叫英子的村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李去尘半阖着双眼,一边掐指推算占卜,一边感应着周遭邪气流转的方向,时刻调整着前行的方向与脚步,最终在阴气最重的一处站定。 “就是这里了。” 她面前是一口幽深阴冷的水井。 民间常见的井口一般是由小块青砖堆砌成圆形,但这井口却是由八块琉璃质地的黑色石块组成的八角形,村落中游荡不安的阴气无一例外映在这些石块晶莹的外壳上,呈现出一种静谧又诡异的画面。 李去尘凝视着这异常的黑色石块,末了将腰间水袋取下,在石面上倒了少许清水,伸手摸匀之后又俯身低头逆光仔细观察着。 “竟是黑曜石。”几息以后,李去尘面露讶色地完成鉴定,“此地……” 她正要继续说些什么,但谢逸清却用左手拉住了她,指尖微微用力,示意她先避开那跟在身后的英子再详细商议。 李去尘心领神会,便先止住了话头,由着谢逸清牵着她往前了几步,与英子拉开了一段微妙的距离。 谢逸清右手自下马起一直放在腰间刀柄末端,她留出余光观察着那英子的动向,神色凝重地小声开口:“小道士,你接着说。” “以最能辟邪的黑曜石作为镇井石,还将井口摆为八卦形……”李去尘不由得又瞟了一眼那阴风习习的水井,“井底……恐怕镇压了厉鬼。” “既然这村子有如此本领,如今怎会被人做局戕害?”谢逸清本能地呼吸一滞,将手中刀柄抓得更紧。 察觉到她的紧张,李去尘轻轻回握她的手,安抚似地捏了捏,继续说明:“我原本以为这村中有一道极恶咒阵。” 谢逸清不解追问:“实际没有吗?” “不,是两道。”李去尘信心十足地断定。 “一道范围更广,使阴气覆盖了整座村子,定然是折磨村民的那座咒阵。另一道……仅仅囊括了这口井周围,且已存在磨损多年,隐隐有失效预兆。” “可有破解之法?” “不难解,只需将各处阵角符箓找到毁去即可。” 李去尘顿了顿,此刻却面露难色:“咒阵易毁,可我总觉得这其中另有隐情。” “不错,这也是我想同你商讨的。” 谢逸清又瞥了一眼英子,大约一切生机全系于这路过的二人身上,她很是老实识趣地并未上前打扰谈话。 “这座村子,过于富裕了。平常村落房屋顶部是木材或泥瓦封顶,至多不过盖上陶瓦,可这里的房子……”谢逸清又环顾了四周一圈才继续解释,“虽然色泽老旧,但确是琉璃瓦覆顶。” “一个位于南诏与蜀州交界之地的小村,并无天时地利,怎会富有到如此地步,甚至比肩京州。” “说不定,这琉璃瓦与你说的八角井下的厉鬼有关呢?若你信我,或许我们可以找出真相。”一口气吐出自己的观察与猜测,谢逸清忍不住捉紧了李去尘的手,表情复杂地又补了一句,“当然,我们也可以替她们解了这咒阵便离开。” “我说过,我信你。”李去尘朝她笑了笑,纯净眉眼在这座被阴风环绕的村落里显得格外珍贵,像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何况我早已介入这因果,断没有不明不白就撒手不管的道理。” “好,那由我去诈诈这英子。” 谢逸清回身走至英子身前,细细打量了她一眼才发现,这年轻村民身上的伤口比起那些老人深可见骨的伤痕来说,简直可以算是小磕小碰了。 难道是因为年轻身强体壮的缘故吗? “鄙人有几句话要问你,须得如实回答,否则……仔细掂量掂量全村人的性命。” 谢逸清眉头下压,双眸微沉,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将腰间那把雁翎刀铿锵拔出,看似随意地把玩着这柄寒光宝刀。 往常面对李去尘的那般温柔骤然消失,此刻谢逸清周身只余下贵不可欺的威压,哪怕嘴角带笑也显得不怒自威,仿佛人命不过是她脚下的登云青梯。 “贵人,我……我知无不言!”英子生于乡野,哪里见过如此恫吓,当即就想跪倒在地。 谢逸清眼疾手快地伸出刀鞘制止她伏地的动作,接着紧盯她的双眼,沉声一字一顿地发问:“你这村里,多年前,就在此处,发生过一桩怪事,是也不是?” “贵、贵人怎知!”英子身体忍不住哆嗦起来,接着双手捂住脸颊带着哭腔交代,“我、我那会还小,是听翠姨说的。” “翠姨说如今的一切,都、都是十年前那对妇妻,化为厉鬼来报复村子!” 刚说完这话,刀鞘也无法支撑她愈发摇摇欲坠的身子,英子即刻跪坐在地上惊恐地哭泣了起来。 李去尘上前帮她顺气,同时柔声询问:“善人,你说的这位翠姨,现在可在村里?” “翠姨……翠姨就住在那间屋子里!”英子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指向某处,那里伫立着一间和整个村子有些格格不入的土屋。 李去尘与谢逸清对视颔首,便又对英子交代道:“我等先去拜会翠姨,善人就留在此地休息吧,切勿哭伤了身子。” “翠姨!”谢逸清朗声叩门,中气十足的嗓音在这死气沉沉的村子里格外具有穿透力,惹得周遭其她村民不禁从远处偷窥。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一只同样皲裂的手拉来了一道缝隙,一双浑浊泛红的眼睛正通过门缝打量着门外二人。 “善人,可否告诉我们十年前那桩怪事,具体是什么情形?”李去尘和善询问。 “都是现世报啊……”翠姨并未将木门拉开,仍是大半个身子躲在门后,仿佛在躲避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我们当年……” “翠子你胡说什么!” 一声厉喝传来,先前村里为首的那拦马老人忍着身上剧痛,卯足力气地走来,将门前二人挤开,接着猛地把门从外带上:“都跟道长和贵人说些什么胡话!” 她夹在谢逸清与李去尘中间,一手一个地推着她俩远离翠姨居住的土屋,许是觉察到刚刚自己行为无礼,便一脸堆笑地解释道:“翠子十多年前烧坏脑子了,从那以后就神智不清,二位可不要听她胡说啊,有什么事问我也是一样的。” 谢逸清刚想开口诘问,却被李去尘悄然伸手勾住小指,又几乎微不可察地朝她摇了摇头。 于是谢逸清便心领神会地止住了话头,由着李去尘动作。 “善人,此阵今夜可解。”李去尘仰头观察天色,“只需稍等几个时辰。” 老人闻言大喜,大声吩咐着周围村民将家中吃食贡献给两位客人,只求她俩吃饱喝足后为众人除去邪祟灾厄。 李去尘瞅见一旁烤鸡,正准备伸手去取筷子,却被谢逸清摁住手腕,接着她将随身携带的干粮塞到李去尘手里,低声提醒道:“小心有毒。” 谢逸清将她拉至一旁,凛声对老人婉拒道:“客气了,这些吃食还是留给大家疗伤滋补。” 说罢,谢逸清径直引着李去尘走到僻静处,好声好气解释:“这村子不简单,我是想多留个心眼。” 谢逸清眉宇间警觉提防的神色淡去,她小心翼翼地偏头垂首,俯身拉近了与李去尘的距离,从下至上地打量面前人表情,语气温柔哄着:“等明天我们到蜀州境内,一起去吃鲜香麻辣的特色菜,如何?” 李去尘这才发觉,谢逸清竟然在担心自己会因为没吃到烤鸡而不喜。 她便觉得好笑起来,于是伸出一只手指在谢逸清不自觉蹙起的眉头上揉了两圈,大大方方地坦白: “我没不高兴呀,跟你一起吃什么都开心。” 15、行路难(五) 谢逸清被她按得愣了愣神,随后又抬手攥住她的指尖发问:“不过,你说的今夜可解,可是真的?” “是真的。”李去尘顺手轻掐了谢逸清一把,嘟囔着不满道:“贫道不会诓人!” “好好好,李道长,那今夜我们如何安排?”谢逸清很快恢复了平常的多情神态,她湿润风流的眼尾上扬,好似在邀请面前涉世未深的小道士一同缠绵厮混。 李去尘不禁撇过视线不去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与她入夜私会一样,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既然那老人不想我们与村民交谈,那我们不妨换个人选。” “这咒阵大约是那噬魂毁脉的邪阵,但布阵者并不熟练,故而此邪阵在八角井处的阵眼,需要每日维护才能维持法阵效力。” “今夜,我们设计捉住那暗中出现之人,让她与村民对质,我想一切都将明了。” 李去尘颇有底气地盘算着,一双清澈眸子终于又鼓起勇气重新看向谢逸清。 “此举可行。”谢逸清仔细想了想,又将手里捏着的干粮塞到李去尘嘴里,“先吃点东西,今夜得劳烦李道长了。” 李去尘被她喂了一嘴桂花米糕,边咀嚼着边将手里的红豆青团送到谢逸清唇边,口齿不清地卖乖道:“想要抓住那邪道,也得劳烦谢掌柜。” “鄙人定当鼎力相助……诶,这青团好粘。”谢逸清小咬了一口后,有些费劲地砸吧着嘴。 “是吗?我尝尝。”李去尘好奇地咬了一口剩余青团,随后在谢逸清微微吃惊的目光中,无奈地朝谢逸清笑笑,“的确很粘……” 就在李去尘专心与口中食物做斗争时,谢逸清却在短暂沉默后,抬手将她手中青团接了过去,随后很是坚决地扔进了嘴里:“为免暴殄天物,你吃桂花糕,我把这个吃了。” 李去尘看到她的动作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你……吞得下去吗?” “阔以。”谢逸清故作镇静地反复咀嚼着口中青团,但脸上仍然渐渐露出了绯色,惹得李去尘又手忙脚乱地取出水袋给她喂了一口水,这才让她勉强将那口青团吞入腹中。 李去尘用手心来回抚摸着她的脊背,既心疼又好笑地打趣道:“做甚么这么着急。” 谢逸清面上殷红之色越发明显,她抬了抬略带潮湿的眼眸,伸手攥住了李去尘的衣襟,语气有些可怜地控诉:“你在取笑我。” “没有,哪有。”李去尘用指腹将方才洒在谢逸清下巴尖上的水滴拭去,“善人可有人证物证?” “你……”谢逸清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会被面前涉世未深的小道士反将一军,不由得抿唇指控道,“你学坏了!” 李去尘却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善人,贫道自下山以来,可是和你相处时间最久。” 她无辜的眼眸此刻藏了几分狡黠:“敢问善人,贫道是和谁学坏的?” 无从抵赖,哑口无言。 谢逸清第一次不愿面前人如此天资聪颖。 四处呜咽流窜的阴风邪气很快将残阳吞没,天光渐渐暗了下来,无边的墨色将这座村庄里所有的阴谋与算计尽数纳入怀抱。 飘渺的月光被翻涌黑雾遮蔽,只余下星星点点,洒在水井周围被丝线牵挂起来的微小铃铛之上。 谢逸清携着李去尘隐匿在那八角井附近一处废弃房屋内,她腰间长刀已出鞘,刀锋上寒光映着扳指光华流转不断,将她那双凌厉眉眼映照得更加冷冽无情。 李去尘则盘坐在一旁,借着若隐若现的月光定神绘符,她用饱含墨汁的笔尖迅速画成了几张繁复规整的符箓,接着将它们分别摊开清点,确认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才抬首提醒谢逸清:“时辰将至。” 谢逸清便单膝跪在已破了一半的木窗之后,目光在八角井周围寸寸逡巡着,同时侧耳倾听着周遭动静。 此刻却只有阴风从黑暗深处呼啸而来,将村中各屋里传来出的痛苦的呻.吟与哭泣声一并打碎卷走。 忽然,在那串破碎的杂音之中,骤然夹杂了一记微弱但尖锐的铃声! 身体比大脑更快反应,谢逸清将手中已被体温捂热的锋利石子似羽箭般飞速投出,迫使那触铃的黑影顿住脚步,接着她如选定猎物迅猛出击的鹰隼,迅速翻窗而出直逼黑影。 那黑影见势不妙,回身从腰侧掏出了几个小物什,随后一一向近身不足一丈的谢逸清甩手投掷而去! “小心!”已跟在一侧的李去尘不由得厉声呼喊。 那物什与黑夜色泽一致,惟有尖端隐约可见淬着一点可怖幽光。 谢逸清凝神屏气锁定几点星光,果断抬手挥刀将那几个暗器格挡坠地。 “啧!”那黑影见奈何不了谢逸清,忽然冷笑一声,扭身抖臂猛然向后侧方李去尘掷出一枚暗器! 心脏倏然悬起,来不及思考,谢逸清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长刀瞄准了那夺命暗器后陡然投出! 利器相撞,激起一声叮当脆响。 “别来!”谢逸清高声嘱咐的同时脚步不停,离那黑影后背仅有一步之遥。 那黑影见状不妙,又摸索着从腰间又抽出了一尊小瓶,随手猛然往后一扬! 前方黑暗中,一团飘扬的灰白色粉尘乍然出现! 谢逸清屏住呼吸以袖遮面,迅速俯身敏捷地翻滚一圈,顾不得那药粉落在自己肩上腐蚀衣物灼伤皮肤,快速伸直双腿在那黑影两个腿弯处狠狠地蹬了一脚! 那黑影吃痛闷哼一声后踉跄倒地,谢逸清抓住背后的空档,骤然爬起将那黑影右臂绕肩抬至背后,随后毫不留情地卸掉了这只胳膊。 清脆的骨骼脱位声与压抑的惨叫声彻底唤醒了这座死气沉沉的村落。 “找死!”谢逸清狭长眉眼被狠戾与盛怒沾染占据,“还想伤她!” 许是还不够纾解心中愤懑,谢逸清又趁着黑影尚未反应过来,径直俯身压制在她身上,双手又干脆利落地将她右脚踝扭转脱位。 “你这左手,要不也……”胸腔仍被戾气与后怕狠狠冲撞,谢逸清正准备再动手,却遽然被一个荡漾着微弱沉香的怀抱揽住暴怒眉目。 “够了,阿清。” 随手在黑影背上贴了一道五岳召来符,李去尘与谢逸清额头相抵,温热指尖轻缓地抚过她微凉的侧脸,似水目光与她虔诚相接。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清澈无邪的念咒声把谢逸清从暴怒中拽出,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李去尘,视线从眉眼到鼻尖至嘴唇,稍加停顿后目光回转,重新与那双纯净眼瞳深深对视。 随后呼吸颤抖地将她的明月紧紧搂入怀中。 谢逸清当下的这个怀抱太过用力,李去尘能感知到自己肺腑里的空气被逐步挤压得几乎殆尽,可她却不明不白地很是喜欢和享受这种窒息感。 除去了呼吸的干扰,李去尘此时才能感知到面前人的心跳有多么的快。 原来她有这么担心自己。 “阿清……我无事。”在昏厥的边缘,李去尘颇有些费劲地戳了戳谢逸清的脊背,这才重新邂逅了新鲜空气。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被压制的黑影从剧痛中缓过了神,趴在地上恶狠狠地喊话。 谢逸清将李去尘松开,又郑重细致地将她的衣襟捋平,上下检查确认她的明月的确完好无损后,才转身将那黑影的覆面布条用力扯下。 暗夜下隐藏的竟是一张年轻苍白又妩媚动人的面孔,只不过她本应明艳的眼神,在此刻阴鸷得如同蛰伏多年一朝出击的毒蛇。 “真是可笑,我看你武功高强仪表堂堂,却干的是替这群畜生卖命的勾当!” “慎言!”李去尘不能接受她对谢逸清的如此诋毁,不假思索抬手在她嘴上“啪”地贴了一张符箓。 那人当即支支吾吾地连嘴皮都张不开了。 那人被谢逸清拽起反绑住双臂,用左脚单腿费劲蹦跳着,十分狼狈地被拖回八角井阵眼处。 井口周围已经聚集了一众闻声而来的村民,那老人颤颤巍巍地上前,拱手恭敬问道:“道长,贵人,这人就是那邪魔外道?” “我呸!我是邪魔外道,你们难道就不是吗?!”那人神态如疯似魔,竟强行破开了嘴上符箓封印。 鲜红的血液从她嘴角淌至下颌,映衬得她原本如纸的脸庞更为惨白。 从地狱爬出来复仇的恶鬼,怕是也不过如此。 她用盛满滔天恨意的狐狸眼眸仔细瞧了瞧老人及四周村民的样子,确认她们浑身溃烂流脓后,仰头十分痛快地大笑不止:“好啊好啊!你们这群畜生如今也尝到这邪阵的滋味了!” “你……你!”老人怒不可遏地抬起右手指向这女人,片刻后忽然不可抑制地瞪大了双眼,面上显出惊惧之色。 那人止住大笑,从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咬牙狠声质问:“怎么?认出我来了?” 那老人深吸一口气,随后面色恢复了平常,将衣襟撕下塞至那人嘴中,冲李去尘低声请求:“道长,劳烦帮我们解开这咒阵,这贼人就交由我们报官,不再扰了您的耳目。” “善人,在此事未明之前,贫道无法解开咒阵。”李去尘在一旁淡然回应。 那老人慌忙上前:“道长!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就是她这个邪修设阵害了我们整个村子啊!” 周围村民也跟着吵闹起来:“道长,快点解开法阵救救我们吧!” “善人少安毋躁,贫道方才听闻此人所言,猜想这其中许是另有隐情,或许你们可以对质一二。”李去尘心如止水地回答,像模像样地端着一副游历多年看破红尘的老道姿态。 然而有些村民却开始不耐烦地推搡上前,数十人渐渐围成了一个包围圈,好似准备采取强硬手段,逼迫李去尘就范解开咒阵。 谢逸清迈出一步侧身护住李去尘,将刚刚拾起的长刀举在胸前,周身煞气腾腾,凛声呵斥道: “我看谁敢!” 16、行路难(六) 周围一众村民被这声厉喝震住,竟果真无人再敢前进分毫。 刚刚众人对谢逸清追捕那人的身手有目共睹,虽然她们人多势众,但在大多数人在体无完肤的折磨下,已是摇摇欲坠的强弩之末。 一时之间,人数极不均衡的两队人马居然呈现出僵持之势。 李去尘则抬手掐了一个道诀,气定神闲地瞥了一眼那人,又扫视了一圈村民,老神在在地笑里藏刀道:“以防万一,贫道已于今日在这处布下了一座拘灵锁魂阵,各位善人,可要小心些才好。” 随后她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中,缓缓踱至那人身旁,伸手扯出她嘴里的布条,语气和善地说道:“贫道愿闻其详。” 那人显然没有料到,刚刚还想要擒住自己的道士,转眼之间就像是与自己站在了同一阵营。 但很快她便意识到要抓住这申辩的机会,恨不得把每一个字咬碎了再吐出:“十年前,这个村子,她们!咒杀了,我的双亲!” “胡说!”以那老人为首的村民骤然喊冤起来,“道长!她一派胡言!” “嘘……”李去尘将食指伸至唇边,嘴唇勾起但眼眸未弯,神色冷淡地将嘈杂叫嚷声生生压下,又开口问那人,“善人如何得知?” “当年她们觊觎我家金银,竟找人布下邪阵,要生生咒杀我们一家三口!” “她们将门窗封死,我母亲和娘亲只得拖着没有一块好肉的身体,将窗户砸开了一角,把我推了出去!” 触及内心深处埋藏了十年的痛苦,那人声泪俱下字字泣血地控诉所有人:“我东躲西藏逃出了村,幸得一方士救助,才堪堪捡回一条命。” 她眼球因声嘶力竭而爬满血丝:“我苟延残喘,就是为了今日,让你们尝尝这咒阵的痛苦!” 周遭邪风呼号,似是为她的言辞作证。 李去尘静默片刻,随后抬眸看向眼神怨毒的老者:“善人又怎么说?” 老人深吸一口气,决然地伸出三根手指起誓:“我对天发誓,绝无此事!” 李去尘神情平淡地仍然注视着她:“当真?” “真的!”老者一口咬定。 “既然你们两方口供对不上……”李去尘仰头看向暗夜里悬着的那轮圆月,冷静清明的眼眸终于含笑弯起,“子时已至,现请第三方禀明因果。” 她猛然回身,直面那口幽深诡异的八角深井,同时从衣襟中取出一枚明黄繁复的符箓,以右手两指夹住高高举起,又左手迅速掐诀,口中高声诵咒: “魂离酆都,魄出铁围。有罪无罪,急觐无违!” 一阵比已有阴风更为狂躁的鬼气乍然从井中喷涌而出,将李去尘道袍衣角掀得猎猎翻飞。 伴随着鬼风呼啸的是两道凄厉尖锐的哭泣与咒骂,两只身形模糊但漂浮不定的鬼影骤然飞现,一刻不停地分别朝着谢逸清与那人扑去! 谢逸清周身的紫薇帝气倏然迸发护体,同时那枚李去尘亲手系上的山鬼花钱竟悬空而起,发出低沉的金石嗡鸣声,将那厉鬼猝然牢牢当空制住。 李去尘则脚步快速地挡在那人身前,手上换了另一张飘逸符箓举在面前,声音清脆又肃然: “拔赎一切,宿对罪根。皆蒙解脫,拷掠俱停!” 那鬼影与符箓相撞的瞬间,一道划破黑夜的金色光芒倏然显现,将水井周围一切活人厉鬼都笼罩其中。 澄明浮光缓缓流动,仿佛一条可以洗去一切罪孽的河流,将那两道模糊鬼影身上的冲天怨气冲刷得一干二净。 褪去一身戾气后,若不是那两道身影仍然漂浮于空中,她们乍一看上去与凡人几乎无异。 那村中老者与一众村民被眼前异象震撼,不由得纷纷双膝跪倒在地,无法再狡辩掩饰真相。 “母亲!娘亲!” 那人顾不上手脚疼痛,在那两道翩翩魅影显现的刹那,便双膝跪地肝肠几欲寸断地呼唤着她们。 李去尘默然绕至她身后,替她解开了束缚双手的布条,随后温和地叹道:“和她们最后说说话吧。” “母亲……娘亲……”那人泪水涟涟,却哽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反复喃喃呼唤着这两个自己已经十年不曾叫出口的称呼。 “离儿,原来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其中一道虚影蓦然伸手想抚上那人脸颊,却发现这一举动徒劳而已。 她的手意料之中地虚化穿过女儿的皮肤,再也无法将女儿的双颊捧在手心。 “离儿,你这些年,过得可好?可有交到几个朋友?游历过几处山河?”另一道身影随之柔声开口。 “孩儿……孩儿这十年随师傅学习术法,为的就是今日替你们报仇!”那人的动人眼眸又被仇恨占据,夹杂着复仇的快意咬牙狠声,“母亲,娘亲,快看她们!她们如今也被咒阵折磨!” 第一道虚影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离儿,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我和你母亲都知晓。” “我们也恨过、怨过,才成了冤魂恶鬼,如今……也借着你布下的这座咒阵还治其人之身,她们如能挺过去,那咒阵伤痕也将日日夜夜继续折磨着□□和灵魂。” “可离儿,我的孩子……”那身影抬手欲抹去泪珠,才发现自己已经流不了眼泪。 另一道身影本能地想揽住身旁魂魄,却也无法再将对方拥至怀中,只得怅然若失地叮嘱自己的女儿: “离儿,你已经在仇恨和痛苦里挫磨了十年大好年华,从今往后,我们希望你能够抛却旧仇,就此新生,去追寻自己的人生。” 李去尘见那两道虚影已交代完毕,便上前一步,仍是一手两指夹着一张复杂符箓,一手不停掐诀施法,同时沉声提醒道:“时候不早,二位该上路了。” 那两道虚影恭敬有礼地对她拜谢道:“多谢道长,此恩来生定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无须多言,分内之事。”李去尘低首向仍跪伏在地抽泣不止的那人发问,“善人可还有话未言尽?” 那人右手紧紧揪住心口衣料,语气万般依恋不舍地诉说:“母亲、娘亲,来世……孩儿能否再成为你们的女儿……” “若你我母女缘分未了,自然能再成为一家人。”虚影颤声开口,“只是离儿,我希望你能好好过完这一生,不要再为仇恨浪费时光。” 李去尘警示道:“不能再等了,鬼差已在路上。贫道即刻为二位超度。” 不再理会身旁那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她当即念咒做法: “玉诞长桑,栢空度仙。丹华耀日,度魂升天。” 那两道模糊身影在诵咒声中越发迷蒙,她们有些迟疑地开口请求:“道长,可否暂且看护离儿……我们只怕她如今毫无牵挂,会撑不下去。” 李去尘却未颔首也未摇头,继续面无表情地诵读着,纯净眉眼之间无悲无喜,仿佛从九重玄天下凡为凡人救苦拔罪的仙子。 “炁映白简,金光自然。永劫长存,安镇华房。” 在身影与意识完全消散的那一瞬间之前,她们温声嘱咐道:“离儿,活下去。” “亡魂开泰,长保劫年。” 从漫漫长夜里走来的微风,将她们的虚影与话音一并吹散于天地之间,又柔和似水地流进那人怀里,温柔得像双亲此生长诀的拥抱。 李去尘额上渗出细密冷汗,今夜一连动用三次高阶符箓,她现下已如深秋落叶一般,在给予世人绿荫后即将脱力飘摇。 不过并未感到寿数影响,想来还是自己修行精进的结果。 “小心。”谢逸清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虚弱,快步靠近将她扶入怀中。 见她唇色淡了不少,谢逸清又收刀入鞘,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枚桂花米糕喂进她嘴里:“你可还好?” “我无事,别担心。”李去尘冲她笑了笑,将半块桂花米糕咀嚼吞下后,才又收敛笑容,对着仍然跪坐一地的村民肃声道:“尔等当年谋财害命,种下这恶因,终究自食恶果,且有损阴德,祸及子孙后代。” “我们有什么办法!”那为首老人无力伏倒在地,咬牙恨声道,“十年前世道太乱了,我们得要钱修房子才不至于被冻死,得要钱买粮食才不至于被饿死,得要钱给官兵才不至于被打死!” “乱世之中,确是人尽难熬。”谢逸清眸光沉沉地盯着她,“可并非世人都如你们这般谋财害命!” 眼见那老人近乎支撑不住,李去尘果断开口:“当初并未参与咒杀,只是享受人命之财的人,应当尚能坚持走动,现下随我一道去破了这邪阵各处阵眼,方能留住一村人性命。” 众人里伤势较浅的年轻人陆续站起靠近,而当年参与谋杀的中老年人已是无力起身。 李去尘正要领着她们依次破阵,却忽然落入了一个散发着栀子清香的怀抱。 谢逸清低头勾唇对她笑道:“李道长今夜劳苦功高,鄙人只能以此略尽微薄之力。” 李去尘脸上因着消耗过多而褪去的血色骤然回守,她红着脸羞赧道:“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那刚刚是谁差点跌倒?”谢逸清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诳语,稳稳地打横抱着她走了两步,随后不解地问道,“诶,李道长,什么时候布下的拘……什么魂阵?” 李去尘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唇,心虚蹙眉小声制止道:“贫道怎会如此邪阵!不过效仿你诈诈她们罢了。” “李道长当真聪颖,入世不久却已颇有心计。” 好一出空城计,将一众心虚不止的村民生生唬住。 夜幕笼罩下,李去尘引着年轻村民将那人在村中各处埋藏的阵符挖出焚烧。 随着最后一张邪符燃成了灰烬,一直缠绕紧束着这座村庄的无形锁链倏然断裂,那流转不停的邪气与阴风瞬间四散开来,再也无从聚集作乱。 将邪阵彻底毁去后,一众人等又回到了八角井边,而那人如同陈年木雕一般,失神地盘坐在井边一动不动。 李去尘静默了片刻后开导道:“善人,你可知,你布下的这座咒阵,差点害了令堂令慈。” 那人猛然抬首,狐狸眼眸睁大:“此话怎讲?” “你这咒阵借用了她们的冲天怨气,的确可以扩大范围,加深咒痕痛楚,但同时若惹出了几十条人命,那这因果也将一并算在她们身上。” “一旦这村中无人存活,令堂令慈也将成为神佛难度的极恶厉鬼……届时,只能镇压打散魂魄,再无轮回来世。” 李去尘继续劝导:“我见你在此术上略有天资,可要晓得,有所为有所不为。” 未等那人反应,李去尘抬眸小声冲谢逸清商量道:“我们走吧好不好,不要在这里了。” “好。”谢逸清抱着她转身正欲朝马匹走去时,那人忽然单腿蹦起,摇摇晃晃地恳求: “道长姐姐……我能跟着你吗?” 李去尘只感觉揽着自己的怀抱骤然缩紧。 17、行路难(七) “你有何脸面说出这句话?” 谢逸清并未回身,而是微微向侧后方那人睨去,眼底凝了一片煞人寒霜。 就凭她向李去尘掷出暗器这一件事,谢逸清当时在暴怒之下打算直接卸掉她四肢的各个关节。 毕竟骨骼脱位的痛楚,比打断骨头更深刻可怕。 要不是李去尘心怀慈悲阻止了自己,她现在只能如同一具死尸般瘫倒在地。 “方才我以为,你们是来帮那群畜生的才……”那人不知死活地伸手,想要抓住李去尘的衣角,被谢逸清闪身躲过后,很是识时务地道歉,“是我错了,但我也并非想置你们于死地,仅仅为了逃脱追捕,且那暗器只会留下一点皮肉伤。” 随后她继续心直嘴快地辩解:“我只是想复仇,你们未经历过骤失双亲之苦……” 然而她还未说完,便不禁将后头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只因面前这人眸光忽然幽深,好似极北之地万里冰川下,暗自奔涌的千丈深渊。 难道她也与自己一般,身负血海深仇? 自觉跳过这一茬,那人心思灵活地改变语气,十分可怜地继续请求:“如今我双亲已去,旧仇也算得报,这天地之间,我真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李去尘闻言想起那两道身影最后的嘱托,又考虑到自己已携谢逸清卷入这场仇怨,顾虑着谢逸清的功行圆满,不由得叹息着应下:“罢了,善人暂且随我们一道吧。” 谢逸清身体一僵,此刻才发觉肩上被药粉侵蚀的伤口正在隐隐作痛。 她便一言不发地径直抱着李去尘走到马匹旁,将她扶上了马后,才回身扯住那人衣领,把她连拖带拽地带至马旁。 “会骑马吗?”谢逸清冷声问道。 “会的,不过我这手脚……”那人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目光在谢逸清与李去尘之间跳动。 李去尘见状望着沉沉夜色思索着,若是那人手脚不便,怕是要耽误许多时间,而今晚已十分劳烦谢逸清,自己并不想再因着其她人拖累她休息。 于是她轻声开口:“阿清,可否帮她复位关节?” 而谢逸清并未言语回应,只是猝不及防地将那人手臂扭转一圈,手上猛地发力,“咔嚓”一声将她的肩关节推回原位。 未等那人的一声痛呼宣之于口,她又快速躬身捏住那人脚踝旋转归位。 被如此痛楚袭击,那人身影不稳地扑在马匹上,吓得那只马儿瞪大眼睛惊啸了一声。 谢逸清却毫不理会地回到了李去尘所乘的那匹马旁,动作干练地翻身上马,见那人还不动作,便一边拍马踱起步来,一边蔑了她一眼:“上马。” 疼痛还未完全消失,那人吃力地爬上了马,匆忙地跟在后头。 此时正值丑时末、寅时初,天边还未乍现一丝光芒,谢逸清摸索着从行李里拽出了一根火把,随手取出腰间火折子点燃后,在身旁高高举起。 摇曳的火焰照亮了前方的曲折官道,却衬得火光之外的其余黑暗更为幽暗难察。 肩上的伤口越发疼痛,谢逸清猜想,或许肩头表层皮肤已经被药粉腐蚀殆尽,只留下凝结的血块与暴露的筋肉。 现下夜幕深沉,自己今日衣物又颜色偏深,因此血迹即便濡湿衣料也难以被旁人觉察出来。 轻微的血腥味也被冷风一吹而散,所以坐在身前的李去尘未发现自己的伤,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可谢逸清从方才开始便在心里沤着一股无名之气,于是她抿住嘴唇隐忍不发,很是钻牛角尖地想看看,李去尘到底什么时候才发现自己肩上的伤。 她若是发现自己的伤,会像心疼那人脱位的手脚一样,垂怜自己吗? “两位姐姐,我叫吴离,你们叫什么名字?”许是彻底摆脱了疼痛,吴离打破了沉寂。 没有仇恨的驱使,她褪去了那具疯魔面具,逐渐恢复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与熟稔。 “这位是谢逸清,贫道李去尘。”李去尘不咸不淡地回答。 “那尘姐姐和清姐姐,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吴离直言不讳地问道,这两人虽是亲密却也守礼,让她摸不清真相。 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李去尘并未立刻接话,反而陷入了沉默。 谢逸清更无法坦然道出自己的答案。 李去尘对自己而言,是昔日垂髫总角的青梅,是魂绕梦牵的安逸旧事,是颓堕日子里皎洁的明月。 她的分量重到自己害怕这份复杂深刻的感情一旦曝光,将会给李去尘带去怎样的困扰。 自己在李去尘心中,恐怕只是一见面就诈了符箓的黑心掌柜,或是不过并肩作战几次的同伴,抑或是与其她善人无异的凡俗中人罢了。 不敢再奢望李去尘的偏爱,谢逸清此刻很想舍弃听觉,逃避她的判词。 肩上的伤更痛了。 然而让谢逸清意外的是,李去尘在静默一阵以后仍未给出她的答案。 她要如何回答呢?谢逸清是她下山要寻的人,也是她后来心甘情愿守护的隐市帝王。 哪怕谢逸清并未天命君王,她的选择应当也不会变,她只是想要和她一并入世济民。 可谢逸清兴许觉着她只是个有些三脚猫功夫的小道士,或是怜悯的芸芸众生里的其中一个而已。 “关系”是双向的,她只能给出自己单方的回答:“阿清是我很敬佩的人。” 吴离闻言短促地呼出了一口气,:“如此么?那尘姐姐坚持为我翻案,帮我超度双亲,道法之精妙,心性之高洁,吴离亦是敬慕至极。” 她如竹筒倒豆子般叽里咕噜起来:“往后我能跟在你身边修行术法吗?我本是蜀州乐山城人士,八岁遭逢此难被云游方士收养,略通符咒术法……” 那人话太多又语速太快,李去尘昏昏欲睡压根没听进去几句,只是察觉到身后人呼吸猛然一滞。 以为是谢逸清嫌她太过吵闹,李去尘无奈强撑精神拒绝:“善人,度鬼破阵乃贫道分内之事,实在无足你如此挂齿。” 随后李去尘便听到身后人恢复了不均匀的气息。 “无妨,尘姐姐,这一路我们可以多熟悉熟悉,再考虑……”吴离热情不减,却被前头谢逸清侧眸低声强势打断: “噤声,你敬慕的尘姐姐睡了。” 谢逸清垂眸关注着李去尘的睡颜,她今夜大约是消耗过度,哪怕后头那浮夸之人再如何聒噪,也终究支撑不住跌进了自己的怀中。 此刻自己手里的火光描摹着她的纯净容颜,在她细密的眼睫下投出了一片阴翳,一明一暗只显得她更加静谧脱尘。 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小心环着她,不让她坠入凡尘沾染衣袂。 夏至将至未至,但日出已越发早了,卯时刚到,澄澈橘黄的朝阳已破云而出,无私地将晨光送给了天底下所有生灵。 感受到眼前光照,李去尘迷蒙地睁开了双眼,第一眼便看到谢逸清正伏在自己身上,那曾引起自己无端贪念的唇瓣近在迟尺。 心跳瞬间冲刺,分不清自己眼前的是幻梦还是现实,李去尘强迫自己蜷缩起身子,不允许自己随心所动地衔住那枚饱满红果,压抑地开口唤道:“阿清……” 谢逸清骤然起身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沉默片刻才自证清白:“我刚刚是将你抱上床塌以便歇息,别无它意。” 随后她转身开门,平日里话语间的温度被微凉晨风吹散,只留下一道肩头染血的脆弱背影: “你若是想寻她,可去天字三号房。” 谢逸清回到自己房内,双手被肩头的伤牵扯着,只得颤抖地从行李里将那酒葫芦摸了出来。 拔开木塞的瞬间,她听到李去尘房门打开的声音,随后那人所在房门被轻轻叩响,两个交谈的声音传入耳中,可过于低沉朦胧,自己听不真切。 谢逸清仰头将酒葫芦里所有酒液全数倒进喉头,一口一口地囫囵吞下。 好苦,好涩。 这酒被从南诏带到这里,竟在短短十日不到的时间里,如此变味了么? 还是说,这酒从最开始就不够纯粹? 谢逸清逐渐昏沉中又转念想到,那人说,敬慕她的阿尘。 “敬慕”,是什么意思? 尊敬、爱慕? 也对,她的阿尘如皎月般美好,旁人怎么会不敬不慕?如此看来那人虽是可恶,却头脑还算正常。 既是平常之事,为什么自己这么难受烦躁? 大约,是伤口太痛了。 肩头的疼痛越发难捱,方才那酒灌得又多又急,谢逸清心神俱疲地躬身,意识模糊地就地伸展四肢躺在地上。 这座蜀州小镇群山环抱,晨间日光孱弱,客栈房内木质地板储存不了温度,反而将谢逸清身上的热度丝丝夺取。 凉爽微风化为了嗜血利刃,将她的心口血肉径直剖开后取出心脏。 她的心口现在空落落的,那颗心脏孤零零地悬在空中,被冷风吹得左摇右晃。 房门忽然被敲响,可她已经无心应答了。 那敲门声变得又快又急,随后房门被人用力推开,谢逸清恍惚间瞥见了李去尘紧蹙的眉尖。 她不是去寻那人了么,她们二人都修习术法,定然有聊不完的话题,或许她们今后会结伴而行,她的阿尘便不需要她了。 既然如此,此刻她还来找自己做什么?又为什么要露出那副焦急担忧的表情? 谢逸清无力地闭上双眼,她此刻好像什么都搞不懂。 “阿清!” 谢逸清只感觉那荡漾着沉香味道的身影来到了自己身边。 可她为什么伸手就扒自己的衣服? 18、行路难(八) 谢逸清费劲地抬手护住了自己衣襟,语气少见地有些不满,嘟囔着质问身前人:“你不是去找她了么?” 原本她神情不耐时很是唬人,可那份凌厉在此刻被肩上的伤势和胃里的烈酒揉搓后,反而变得委屈嗔怪起来。 这份不常见的神情落在李去尘眼里,又平白无故多添了一份可怜与可爱。 亦有几分跨越多年的久违感和熟悉感。 李去尘将谢逸清托起小心地扶至榻上,接着侧坐在床边以膝为枕,让她原本磕在硬木板上的后脑勺陷入一片柔软的温热。 随后李去尘继续扒她衣服:“我是找那善人讨要解药替你敷上呢。” 于是谢逸清压着衣襟的手略微一松,便被李去尘脱得只剩下里衣了,她撇嘴坚持道:“我自己来。” 但李去尘并未依她,动作快速地将她里衣褪至胸前,将她带伤的肩头与清晰的锁骨暴露在空气中。 谢逸清还有些羞赧地想要抬起双臂,却被李去尘牢牢按住,她十分不似六根清净地轻笑一声:“贫道早就看过了,你这伤得快些上药。” 谢逸清见大势已去,又被伤痛和酒意压得抬不起双眸,只能任人摆布的同时对李去尘口诛笔伐:“你心思都在她身上,根本没注意到我的伤。” 李去尘从一尊细口瓶里小心地倒出一些药粉,轻柔地擦在谢逸清肩头伤口上,用嘴吹了几口冷气缓解她可能的痛楚后才应和:“哪有,我只注意到你的伤,刚拿了药立马来寻你的。” “真的么。”谢逸清蓦然睁眼,有些嗔怪和难过的目光十分不清明,“可昨晚你也没挡在我的面前……” 谢逸清抬眸絮絮叨叨地埋怨起她:“你拿着符箓挡在了她的面前。” 李去尘正擦拭着药粉的手一顿,随后不禁轻笑了一声,下意识想以指尖抚上谢逸清的脸颊,又顾虑着指腹上沾染的药粉,不得已改换用指背蹭了蹭她的侧脸: “原来你还在意这个呢?你当贫道的这枚山鬼花钱是何俗物么,有它在定能保你无虞。” 李去尘将她肩头所有伤口反复检查后,才又以手背抚上她的脸颊,以食指和中指轻轻掐了一下那温润肌肤,佯装微怒地批评:“倒是你,明知道身上有伤,还喝这么多酒。” 谢逸清撇嘴哼了一声,被酒意控制口舌,将所有真实感受都倒了出来:“因为我难受!” “没事的,我问过了,这伤看着凶险,实则不到两日便能痊愈。”李去尘柔声安抚她,以手掌根部轻揉她的眉心,“睡会吧。” “不是身上难受。”谢逸清指尖触及心口,呢喃纠正,“是心里。” 她不由得想抬手触碰李去尘那明净脸庞,可那只手伸至一半就被肩头伤口牵扯得摇摇欲坠。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稳稳地接住了她即将落回的手,又顾及着她的伤口,将她的手缓缓引到了原本的目的地。 李去尘面上的温暖,通过指尖传到了她的心口里。 谢逸清四处漏风的胸口被这股温热缝补完整,那颗饱经摧残的心脏终于重回胸腔,在李去尘沉静无言的注视下重新跳动。 在这似水的柔情里,谢逸清很是安心地沉沉睡了过去。 “尘姐姐,那药……”吴离见房门虚掩着,不假思索快步推门入室后却愣怔在原地。 她呼唤的尘姐姐此刻正侧坐在床沿,膝上枕着那昨夜卸了她手脚之人,同时将左手食指伸至唇前提醒她收声,右手仍然托着那人的手心覆在自己的脸颊上。 那双清澈眼眸里,只有最纯粹的浮光在流动。 吴离失魂落魄地将门带上,她这才知道,她敬慕之人亦早已有了敬慕之人。 刚萌发的情愫未得天光便已消亡。 她早该猜到的。 晌午过后,谢逸清携着李去尘站在马匹旁等待吴离退房一同启程。 吴离从客栈走出又凑到她们跟前,接着双手作揖说道:“尘姐姐,清姐姐,我……还是不打扰你们了,我打算去江南寻师傅。” “好,一路小心。”仿佛早有预料,李去尘淡然开口,神色言辞之间毫无挽留之意,利落上马后再叮嘱道,“善人,若你仍然觉得世上再无眷恋,可要好好想想令堂令慈的话。” 吴离保持着手上作揖的动作不变,乖顺地应下:“好,多谢尘姐姐提点。” 李去尘微微颔首,便将目光转向谢逸清:“阿清,我们走吧。” 谢逸清即刻掉转马头,礼节性地对吴离道了声别:“保重。” “清姐姐保重。” 吴离站在原地,一直等到那两个乘马渐行渐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后,才迈开了脚步向着自己的目标而去。 她怅然间又忽然释然——自己从这一刻起,好像才真正离开了旧日恩怨,开始了新的人生。 行至蜀州官道,路途变得愈发艰难,谢逸清与李去尘常常驾马行走于天梯石栈之间,但得益于如此磨练,李去尘的马术已是十分娴熟。 “快到肃州了。”谢逸清抬眸眺望,远方青翠的层峦叠嶂逐渐被橙黄的裸露沙土所取代,意味着她们这趟旅途逐渐接近了目的地。 “也不知道二师姐那具体情形如何了。”李去尘忧虑地叹了口气。 “放心,我想尹道长必定谨慎行事。”谢逸清安抚道。 二人正准备继续打马赶路,官道一旁山林里却突然传来呼救声与野兽的嘶吼声。 谢逸清陡然取下一路背着的长弓和羽箭,驭马挡在李去尘之前,将弓箭拉满弦后一瞬不瞬地盯着两道声音传来的方向。 “若是猛兽,即刻驾马奔走。”谢逸清不忘未雨绸缪,小声叮嘱李去尘。 林间无助的乞援声与兽类的哼哧声越来越大,由远及近的草木与树桠依次受到外力冲击,开始摇摆起来。 一人破开灌木丛乍现而出,脚步凌乱地匆忙奔下山坡。 然而她并未朝着二人所在方向奔来,而是直冲冲地往官道另一侧跑去。 紧随她身后跃出草丛的,竟是一头发狂的成年野猪! 那野猪窜得极快,鼻头就离那人后背仅仅几步之遥时,谢逸清果断松手放箭,那飞箭便从侧前方径直扎入野猪前胸。 那野猪吃痛长啸一声,只是四蹄微顿,但很快又紧追那人不放。 眼见那人又要被野猪追上,谢逸清只得再搭箭拉弓瞄准,多股绞合的生丝弦因被极致拉扯而不甘地发出细微的绷紧声。 锁定目标后,羽箭骤然飞驰,随后狠狠地穿过肋骨之间的间隙,插入了野猪的心脏。 那穷追不舍的野猪发出一声哀鸣,顿时四足失力倒地滑行摩擦,身上血液淋漓而出。 被追逐的那人却脚步不停,仿佛仍在拼尽全力逃离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但很显然,那可怖的东西并不是这头已经咽气的野猪。 “多谢!小心、官差!后面!”那人断断续续地大声吐出一串字,提醒刚刚救了自己的人。 果然一眨眼的功夫,从刚刚一人一猪跑出的那处丛林中,又有三名官兵模样的人追了出来。 那三人望见手持长弓的谢逸清与躺在血泊里的野猪,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要追捕的人已无影无踪,便将谢逸清围住,厉声讯问她:“官府捉拿徭役逃犯,方才那人逃去哪了?” 谢逸清朝那人离去的方向指了指,顺口提醒道:“我瞧那犯人脚步极快,各位大人可要快些追了,追不上的话会很麻烦吧。” 那领头人咬牙思索片刻,忽然面露凶光:“是你射杀了那野猪?” “不错。”谢逸清已将右手摁在了刀柄上,左手放至背后朝李去尘比手势示警。 “那野猪是我们特地引来追捕逃犯的!”领头官差决定铤而走险,“如今被你射杀放过逃犯,那她的徭役空缺就由你们顶上吧!” 说罢,这三名官差持刀逼近她们! 谢逸清眼眸瞬间沉了下去,如同万丈海啸,即将摧毁所及的一切事物。 “我竟不知,蜀州知州宋大人治下,还有尔等宵小徇私枉法,看来还得知会她好好管束你们。” 那三名兵卒被知州名头吓定,转而又面色狰狞地缩小包围圈: “少装腔作势,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圣上下旨征召徭役,修缮拓建肃蜀官道,少一个人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那领头官差挪动脚步越走越近:“要怪,就怪你们多管闲事运气不好!” 谢逸清眉目半眯敛藏着不悦与煞气,看来这几年那个人沿用自己休养生息的政法,只是暂时退让充盈国库,而现在终究还是忍无可忍,要劳民伤财备战出征了吗? 暂且压下对战事的忧虑,考虑到官差也是被苛政逼迫,谢逸清决定再给不知死活的她们一条可能的生路。 她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毫不犹豫拔刀出鞘,用刀背挑起那枚玉佩的璎珞伸至三名官差面前,随后凛声呵斥道: “瞧清楚上头的字了吗?就算我替你们顶了这徭役空缺,你们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命继续当差!” 那领头兵卒不信邪地瞄了一眼那玉佩,却惊恐地发现那姓氏是自己搭上九族都惹不起的。 那华贵鎏金的玉佩上赫然写着一个“谢”字! 19、行路难(九) 领头官差慌忙朝后退了一步,这才从下至上仔细打量马上这持刀之人。 这人座下马匹健壮,马具皮革光亮,背后长弓羽箭隐隐是军中样式,手上那柄雁翎刀表面呈现出细密的波光纹理,竟是一把百炼而成的罕见宝刀。 接着目光落在这人暗含不耐与隐怒的凌厉眉目上,她才发觉此人周身煞气甚重,这把利刃之下的亡魂定是不缺自己一个。 这人该不会真是替当今圣上办事的? 迟疑片刻,她最终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再退了一步,狼狈地带着两个下属转身继续追拿真正的逃犯。 谢逸清用刀尖将那块玉佩上挑抛至半空,再利落地接入手心放回襟前时,听见李去尘在她身后好奇发问: “什么宝物竟能吓退官兵?” 谢逸清不禁抿了抿唇,随后扭马转头恢复了往常的笑意:“无甚宝物,不过学你唱了出空城计罢了。” 李去尘望进她眼底夹杂的细微痛楚,很是配合地打趣:“阿清当真折煞我了,论起诈骗,你当属世间第一流。” 谢逸清故作威吓:“是么,或许鄙人是诈过某些小道士几两金,可她如今好像赊欠鄙人……多少金银来着?” 李去尘顿时像只被拿捏后脖命脉的温顺小猫,垂头丧气又一动不动了。 于是谢逸清在这一刹那很是畅快。 只因她确认了,她的明月的确被那口头上虚无缥缈的丝线缠住了脚步,或许在将皓月送回凤凰山之后,她还能攀住这丝线,回想起来皎月的确曾低垂照她。 意满之下,她驭马踱至那咽气野猪旁,在纵身下马掏出短刀前,对李去尘呼喊: “小道士,去前头等我吧。” 自己马上要做的事,如何能玷污她那双风雪不染的眼瞳? 不料李去尘却跟着下马:“贫道也有事要在这里做。” “何事?”谢逸清一怔。 李去尘掏出沉香找谢逸清要了火折子点燃,随后垂下眼眸对她说道:“我猜想这野猪定是因为被人惊扰才会悍然袭人,如今它横尸于此不过是为人所害。” “当然,不是被你。”李去尘担心谢逸清误会自己的意思,又解释道:“是那群官差将它卷入祸事,理应算在她们头上。” 谢逸清若是不放箭,依照这头野猪的体型与惯性,那逃犯被拱倒后其实不一定保得住命。 射杀野猪救下人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李去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为免谢逸清被野猪魂魄错找上门来,李去尘还是决定为它诵一诵解冤结牵缠咒。 “阿清,你尽可动手。” 李去尘则面朝一人一猪盘坐下来,双目闭阖开始诵咒: “天解地解,阴解阳解……” 谢逸清熟练运用手中刀刃将野猪开膛破肚,却被李去尘的诵咒声一字一字压得透不过气。 “负命者解,欠对者解……” 她过了几年的倦怠日子,竟也差点忘了自己练的是杀人技,腰间挂着的那把长刀到底割破了多少人的咽喉? 先前蜀州小村在乱世中未走正路,那自己过往跟随双亲以战止战,淌过千里血河,踏过万丈枯骨,走的就是一条正路吗? 谢逸清不禁瞥了眼自己染上血迹的双手,一晃神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血雨腥风的天险潼关,她的脚下是难分敌我的尸身,身上是被人血浸透的盔甲,眼里是擦不去的赤红。 她低头不经意捕捉到了一页薄纸,那是从方才被自己一箭封喉的北蛮人衣襟里掉落的。 纸上仅有寥寥数语,显然还未书写完毕:“额吉,闻信知阿妹抱恙,我心甚忧……” 可现在那颗心已经停止了跳动。 她这才惊觉口鼻中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此浓重,可脱力跪倒在尸山血海里后,才发觉自己怎么也吐不出来。 原来令她如鲠在喉的其实不是铁锈味,而是一条又一条鲜活的人命。 她怜惜亲近之人,也不禁为敌军小卒而痛心。 她们其实都是无甚不同的人命,只不过是为了各自守护的人而不得不提刀相向。 乱世之下,人命比纸薄。 她从那时起彻底恨上了不休的攻伐和诱人的权势,可又不得不为了终止它们而继续利用它们,最后颓废地让渡和回避它们。 她的灵魂,早已被无数殷红染得斑驳肮脏。 “已解未解,咸令速解……” 手上传来刺痛,谢逸清这才发觉自己走神划伤了手心。 那刀伤不长不短,不浅不深,刚刚好让她心痛。 她叹息着掀起眼眸,贪恋地想要抬起血染的右手,以食指为笔描摹那诵经之人的轮廓,可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个身影时又猛然一顿。 她污秽的灵魂和双手,其实不该接近李去尘分毫。 离开自己、离开湖州后的那些年,李去尘大约是一直待在山上修行学道,被清虚天师保护得十分妥帖,并未与她一般经历乱世的摧折与动荡,更未双手持刃夺人性命,才会养成如今这般天真无邪又悲悯苍生的性子。 人世如无间地狱,幸好还有她无瑕不染。 谢逸清默然端详这如玉似月的身形,才发觉她似乎比刚到南诏时消瘦了许多。 于是谢逸清回神加快了手上拆解血肉的速度。 “雷斧砍分,成灰粉碎……” “急急如律令。” 李去尘诵咒完毕睁开双眼时,谢逸清已经将那只野猪各处利落卸下,又在路旁割了些韧性十足的草木叶片逐个串起,预备着让这只野猪发挥它最大的价值。 收拾完毕后,谢逸清将双手背在身后,对她勉强一笑:“走吧。” 心像是被一根细长银针刺痛,李去尘毫不犹疑地上前牵起了那藏起的手,随后对那双手的主人回笑:“一起。” 今日她们预计抵达肃州南端一个小镇歇息,但应付官差与拆解野猪耽误了些工夫,在那倾盆大雨落下之刻,她们才将将找到一处山坳落脚。 谢逸清用火折子点燃枯枝败叶架起篝火,去马上取来一扇肥瘦相间的野猪肉,以短刃削出木签将肉块串起悬在空中,任由火舌将不多的脂肪尽数舔舐滴落。 观察着肉色变化,判断大约熟得刚刚好,谢逸清将肉串取下,又撒了点辣子与盐巴后递到了李去尘面前:“补补。” 李去尘伸手接下咬了一口,面露喜色地赞叹道:“外焦里嫩。” 谢逸清轻哧一声,抬手将另一肉串取下,食不知味地填饱了肚子。 天穹像是破了一个窟窿,亿万颗雨滴一同坠落而下,将这座山林砸得草木摇曳、云雾翻涌。 昏暗逐渐逼近她们,又止步于火光之前。 可人心却极易被面前无光的黑暗所引诱,谢逸清能感觉到自己心中那点幽微的欲念在蠢蠢欲动。 她压抑不住地想确认一件事。 “李去尘。”她蓦然开口唤她,“我残忍吗?” 见李去尘一愣,她盯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重复了自己的疑问:“你觉得我残忍吗?” 虚伪,暴虐,杀人如麻且薄情寡义。 “不。”李去尘脱口而出,接着她立刻与谢逸清拉进了距离,两人肩并着肩,膝头挨着膝头。 “我不觉得你残忍。”李去尘回看她的双眼极其认真地补充道。 谢逸清轻叹了一口气,掌心向上摊开双手又追问道:“你不觉得我那晚,将吴离的手脚拧掉,很可怕?” 那道新添的伤口,如同忐忑不安的心绪,在篝火的光线下无处遁形。 李去尘却未像方才一样即刻回答,而是先低头将里衣一角撕下,随后捉住她的左手,将尚带着自己体温的素白布条仔细地覆盖在那处伤口之上,缠绕几圈后打了个漂亮的绳结。 无声做完这一切后,她才伸手与那缠着布条的手紧扣:“不觉得。” “我从前、现在、以后都不会这样觉得。” 她的确是第一次看到谢逸清那样暴怒狠戾的模样,可她又怎么会觉得这样的谢逸清残忍可怕? 谢逸清是担心极了自己才会那样失控。 她信谢逸清是温柔良善之人,只不过脆弱时会泄出少见的稚气,而拼杀时会露出压人的煞气。 但无论怎样,谢逸清都是一个极好的人,掌柜时老谋深算,持刀时英姿飒爽,和自己相处时又温情脉脉。 李去尘不禁侧目而视,望进身旁人那双含情眼眸,随后有些脸热地垂首,将额尖轻抵在谢逸清的肩头,企图遮掩迟来的羞赧。 几日过去,谢逸清肩头的伤已经愈合如初,感受到肩上的重量,她不动声色地侧过身体,左手不自觉地环上了李去尘的腰际。 方才李去尘的言语并未能安抚她这颗惴惴不安的心。 现下这样拥人入怀,她才觉得心口满满当当。 鼻尖轻轻触碰李去尘的道髻,发丝擦过之时,谢逸清忽然想起十余年前有个夜晚,她也是如此拥李去尘在怀。 仲夏之夜,她和李去尘在后山游荡,清朗的月光将山坡上一丛开得正好的映山红照亮。 只因李去尘稚嫩的目光停留在顶端开得最好的那一枝上,她便自告奋勇要为李去尘折下那束芳华。 结果花枝是摘到了,她也从山坡上一路滚到了李去尘的脚下。 李去尘吓得哭着鼻子扶起她,问她疼不疼,她却没心没肺地揽住滴泪之人的腰身:“你抱抱我就不疼了。” 不过一件小事,却让谢逸清不由得轻笑出声。 “笑什么?”李去尘倚着她小声问道。 山雨淋漓,雾霭迷蒙,新鲜草木味跨越十四年的光阴,终于随风入怀。 “笑命运待我其实不薄。”谢逸清轻轻摩挲怀中人被火光烧得更为枫红的鬓发。 在我失去一切后,将你送回了我身边。 20、河西乱(一) 肃州定西城外,两匹骏马驮着一双身影蹄声纷沓。 “再往前赶半日路便到定西城了。”谢逸清抬手放在眉间,遮住越来越刺眼的日光,“小道士,日头越来越毒了,要不要在此歇息下?” 即便河西的夏日来得比其它地方更晚些,此处山头的灌木丛和胡杨林也已经披上了葳蕤的绿荫,将毒辣的阳光拒之门外,很是适合小憩片刻。 李去尘应声下马,双颊被日光抹上绯色。 谢逸清将水袋取下递给她,背靠着一棵杨树发问:“进定西城后,你预备如何?” 李去尘饮下一口已被晒得温热的清水,有条不紊地回答:“先找到二师姐,再合力设法灭杀尸傀。” 谢逸清便诚实地替李去尘分析在偌大城池中寻人的可行性:“道士不多,你二师姐这样的道士更是少有,想来我们在城中打听一二便可得知行踪。” 可李去尘却偏离了重心:“贫道二师姐这样的道士,具体是怎样的?” 谢逸清一怔,随后蹙起眉尖好似仔细回忆:“道法高深,心性纯粹?” “那贫道呢?”李去尘倏然凑近,直逼谢逸清眼前,“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 那晚吴离询问她们二人是什么关系,当时只有自己回答了,谢逸清可并没接话。 谢逸清当时预备怎样回答? 这一问题在这些时日如同细小蛊虫一般,在李去尘不曾察觉时隐秘地蚕食着她的心脏。 直到现下小虫化为巨鲸,一口吞没她的耐心。 不料谢逸清唇角带笑地吐出了令她意外的判词:“良才美玉,举世无双。” 在她心中,世间只此一个李去尘,无人可比。 出乎意料的八个字如同一把燎原烈火,将李去尘的脸庞烧得滚烫。 从塞北跋涉而来的长风将这座山林吹得绿浪滚滚,与新翠枝头一并荡漾的,还有她这颗涉世未深的真心。 赧然间她又饮下一口水,再抬头就已被谢逸清递了一块被油纸包着的饼子。 “吃了这饼子,我们一鼓作气在日落前入城吧。” 李去尘乖顺地颔首,伸手将略厚的油纸撕开,发出“嘶啦”一声脆响,像是布帛与沙土摩擦的声音。 身旁正低头吃草的两匹马儿忽然双耳竖立,对着她们视线所不能触及的凸坡下方莫名其妙地嘶叫了几道。 在烈马的嘶鸣声中,好似还掺杂了不属于兽类的低吼声。 然而那摩擦与低吼只是消失了一瞬,忽而却由远及近节奏极快地闯进二人的耳畔。 不是裂纸音,亦非马鸣声。 又一阵微风从山坡下袭来掠过李去尘的肩头,这次它捎来的不再是砂砾被阳光炙烤的大漠味道,而是愈发浓重腥臭的腐尸味道! 李去尘咬了口饼子的工夫,那散发着血肉腐坏味道的怪物已奔至她的身后,抬起双手就要将她扑倒。 来不及绕至李去尘身后再拔刀,谢逸清霍然上前一步与李去尘脖颈相交,左手用力护住她的后心,右手依凭万千次拔刀的肌肉本能,从她的腰际环过将长刀骤然拔出! 利刃铮鸣之时,远处亦响起一道尖锐的破空声! 刀光一闪而过,那凶恶死物瞬间头身分离。 暗红腥臭的尸血乍然喷涌四溅,谢逸清将李去尘紧紧摁在怀中,顺着挥刀的惯性带着她扭转了身位。 那令人作呕的血雨便只落在了谢逸清一人的后背上。 李去尘嘴里的饼子还没咽下去,一个耳旁赫然插着短箭的腐败头颅就闯入她的视线,接着骨碌碌地滚下了山坡。 她顿时咽不下那块饼子了。 身旁传来马蹄声,谢逸清警惕地保持着抬臂持刀的动作不动,同时目光随之朝刀尖方向望去,这才发现是一名身着藏青道袍、手持一把精巧弩弓的清冷女子驭马赶至了她们身边。 那女子以一支寒玉簪固定道髻,抵至二人身旁时,视线先是在李去尘面上与周身转了一圈确认毫无损伤,才在谢逸清环着李去尘后腰的手臂上略微停留,最后落在了谢逸清腰间系着的山鬼花钱上。 师傅所赠的周岁生辰礼,如今竟堂而皇之地挂在另一个人腰际? “师妹。”那女子淡漠地唤道,目光又回转于李去尘的眉心,随后嗓音冷得仿佛天池里终年不化的寒冰,“你在南诏用符箓……” “二丝姐!我来引荐一下这位善人!”不想要师姐在谢逸清面前诘问自己,哪怕嘴里的饼子吐也不是吞也不是,李去尘也迅速含糊不清地回应了一声,将谢逸清推至跟前。 她在南诏强行召五雷劈下的事瞒不过二师姐,现下她只希望可以晚些时候再和二师姐单独解释,而不是当着谢逸清的面,被二师姐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不需要谢逸清知道,自己舍了寿数助她灭杀尸傀,只因这也是她入世济民的意愿。 所幸被她这一打岔,那女子似坚冰一般的眼瞳便停留在了谢逸清的脸颊之上,迟疑了一瞬后犹豫着开口:“谢善人?” 于是谢逸清彬彬有礼地拱手寒暄:“尹道长,别来无恙。” 十年前和尹冷玉相识时,谢逸清已年近十五,少年人的五官经历军营尘土和战场血海的洗礼,已褪去孩童的稚气,崭露成人的棱角。 因此不同于记忆停留在童年的李去尘,见过少年谢逸清的尹冷玉轻易地道破了面前人的身份。 尹冷玉点头回礼,言辞直白:“谢善人果真没在皇陵里躺着。” 谢逸清面色一僵,随后露出了无奈的浅笑:“说来话长。” 李去尘终于将口中饼子囫囵吞下,很是想接着话头问下去,好让谢逸清将往事娓娓道来。 可方才自己差点被师姐质问,加之此地刚出现一头尸傀,此时显然不是该叙旧的时机,于是李去尘只能将好奇按耐下去: “师姐,我在南诏遭遇尸变后,收信得知河西亦有尸乱,故而特来相助。你刚刚放箭果决,想来已是与这尸傀周旋许久?” “是,你们在南诏竟也遭遇了此等凶物?”虽是讶然问句,可尹冷玉面上却并未露出吃惊神色。 “南诏尸傀凶险,大约是从吐蕃传来的,现已被尽数除去。”谢逸清佐证的同时又问道,“此处尸傀源头可有查明?” 尹冷玉抬起还攥着马鞭的手指向一个方向:“此处尸傀是从定西城边符家村游荡而出的。” “尹道长在肃州待了已近两月了?”谢逸清计算着日子开口,“竟没有官兵来此处理吗?” “最初尸变时曾有一队官兵来过,她们折损了小半人手将当时已经尸变的尸傀除掉了。” 尹冷玉面无表情地继续陈述既往事实,仿佛她只是在讲述一段虚构的故事:“众人以为此事已了,那什长便集结人马打道回府了,可谁知符家村被尸傀咬死之人正午在灵堂当场尸变。” 谢逸清听后面色一沉:“那村子岂不是……” “是。”尹冷玉颔首确认,“村子里再无一活人了。” “官兵呢?她们还来管过吗?” “她们再也没有出现过。贫道去定西城府衙报了官,那管事的却说城外村中的动乱应是由郊外驻扎的漠北军统管,可分管此地的坞堡军营已是大门紧闭。” 谢逸清闻言神色一凛:“怕是此地驻扎的百名漠北军已全数覆没,那日归队的官兵可有被尸傀咬伤之人?” “是。”尹冷玉轻闭双眼一瞬后又睁开,眉目一如方才般毫无温度。 “故而现下定西城被不日将出的两群尸傀环伺,如今已是危如累卵恐生大祸。”谢逸清在脑海里描绘出边疆堪舆图,眸光渐渐暗了下去,“定西城为肃州第一要塞,而肃州为西北抵御北蛮的第一道防线。” 南诏尸变大约是吐蕃大土司的手笔,这河西要地的尸傀背后是否也有北蛮可汗的示意? 吐蕃与北蛮又怎会不约而同地利用尸傀试探边界?或者说,这两件事根本不是机缘巧合? 看来不仅是那个人心急如焚欲图开战,外族人亦是虎视眈眈窥视中原。 难道方才安定几年的百姓,又要遭受战火纷扰吗? 李去尘见谢逸清面色不对,匆忙间攥住了她的指尖劝慰道:“数十日来并未有事端生出,或许并没有预料中那么凶险,不如我们先去看看符家村的情形?” 谢逸清顺着紧握着自己的手臂抬眸回看过去,只见李去尘清秀眉目温和平静,一身深蓝道袍将她衬得肤白胜雪,犹如盛开在边疆万里黄沙中的一朵幽香白兰。 她只是站在那里,就足以抚平自己的一腔愁绪。 谢逸清不禁舒展眉头:“好,劳烦尹道长指路。” 三人处理完方才的尸傀身躯,便驭马快速向着西边而去,路程比想象中更近些,她们只花了一刻钟工夫便抵达了符家村周边。 那符家村位于一处山谷之中,再往西侧便是绵延不断的祁连山脉,北侧毗邻奔流不息的白亭河水,南边是片苍鹰徘徊的肥沃草原。 大抵为防野兽侵袭,符家村周边摆了一圈栅栏和篱笆,仅余下村口一处通道畅行无阻,这也阴差阳错地阻碍了已化为尸傀的村民全数游荡而出。 “前两个月尸傀动作笨拙,几乎未有碰巧闯出的,但从本月开始,这些尸傀却动作灵活了不少,每日都有数只尸傀游走出村。”尹冷玉凝视着远处村落,向身旁二人介绍着之前的情况。 而她们正前方村口处,赫然就有两只尸傀迈步而来! 21、河西乱(二) 李去尘将目光落在那两只尸傀身上,思索片刻便与谢逸清交换了眼神,在对方眼眸中看到同样的疑惑后才开口:“师姐方才提到,这里的尸傀是在正午尸变?” “是,在那队官兵离去后两个时辰内。” “尸变那日,定西城可是阴云密布?”李去尘继续确认。 尹冷玉笃定地回答:“并非,河西这两月极少落雨。” “怪事。”李去尘下意识抬指轻攥谢逸清的衣摆,又侧眸与她视线相接,“可我们在南诏遇见的尸傀,是在光线昏暗时才会尸变,即便那日黑云压城,尸变亦未快至两个时辰内。” 谢逸清蹙眉颔首的同时,以手心微微拢住李去尘的指背,肃声道出了一个骇人的猜测:“难道,河西与南诏的尸傀,并非同一类邪物?” “极有可能。”李去尘随后扭首向尹冷玉追问,“师姐,本月尸傀动作开始灵活又是何意?” 尹冷玉幅度些微地偏头,示意两人将目光投向远处那两只尸傀:“前两月,它们手脚关节滞涩,不能十分自如地奔行抓扯。” 三人此刻正隐匿在村口南面的一片稀疏胡杨之中,那两只尸傀尚未捕捉到她们的身影,只是凭借本能漫无目的地跋涉而来,膝盖与手肘如同被人钉死角度,四肢僵硬得像被生疏学徒操纵的破败皮影。 “现下它们行动虽不似常人,却速度极快不可小视。” 尹冷玉话音未落,那两只尸傀发青腐败的眼球骤然透过大漠朔风与林间阴翳,阴冷地锁定在交谈的三人身上! 它们喉间发出低沉沙哑的嘶吼声,身体各个关节被丝线牵引般,扭出各式各样诡异的弧度,手脚并用地从沙砾与草地上快速向她们奔爬而来! 面对这离奇怪异的一幕,尹冷玉语调并无起伏:“就像现在这样。” “南诏尸傀以双腿奔行与活人无异,与此地怪物果真不同。”谢逸清从马肚上挂着的箭囊里抽出两支羽箭,熟练利落地将它们搭在长弓之上,稳健有力地拉开弓弦,耐心等待两只可怖尸傀进入射程。 为免影响谢逸清挽箭,李去尘松开了她的衣角,双眸却仍凝视着那小撮被自己制造出来的褶皱:“这几月由春至夏白昼渐长,因此与南诏尸傀相反,河西尸傀或许是在日光盛明时才会尸变和活跃。” “此言有理。”谢逸清此时已引弓如环,只待那两只尸傀再前行几步。 可就在此时,那两只尸傀却猛然止住动作,随后关节又反向扭曲,直直地冲着它们的来路袭返。 “怎会……”谢逸清疑惑下朝着它们奔去的方向眺望,这才发现竟有一支商队,从符家村北面驭马拉车而来! 那两只尸傀显然依靠距离和位置优势,比她们更早发现这队毫无防备的人马! 相向而行之下,不过十余息,那支商队就要被尸傀啃咬血溅当场! “你们留在这里!” 在这危急之时,谢逸清当即用力夹了下马肚,那骏马受此刺激立刻撒开马腿,径直追着尸傀后背与商队疾驰而去。 她在狂奔的马背上倾身贴近马鬃稳住重心,同时一手稳持弯弓,一手紧握箭羽拉住弓弦,泛着漠北烈阳的箭镞直指那两只尸傀的后脑。 一番追逐之下,那尸傀狰狞的指节离商队领头人已不足三丈! 而那领头人虽露出惊异于“两人”怪异动作的神情,却仍是一副勒马扬手,想要招呼“她们”注意身后冷箭的模样。 就在此时,谢逸清陡然五指卸力,两支长箭如同乍现流星倏然飞出! 好似扎穿两颗沙漠脆瓜,那两支利箭瞬间没入尸傀的后脑,从它们的眉心刺出! “杀人了!!!” 纵使这些年走南闯北,这商队领头人也未曾见过如此直观的血腥场景,她眼神惊恐地望着那两个头颅被箭射个对穿骤然倒地的“两人”,不禁慌忙呼出一声示警。 这声高喊中气十足,乍然以她为中心,极具穿透力地迅速朝着村庄与草原扩散而去,惊起一众生灵与死物! 无序的尸吼与脚步声隐隐通过河西干燥的空气传来! 谢逸清心中暗自一沉,旋即扭转马头面向符家村,同时低声劝告商队:“此地食人怪物凶险异常,尔等速速离去!” “你、你杀人了!”商队领头人恐慌间,忽然望见从符家村内快速涌出一众张牙舞爪的“村民”,便高声示意道,“是她!她杀了你们村子里的人!” 面对五六十人蜂拥而成的尸潮,谢逸清立刻抽箭挽弓,三支箭矢迎着大漠长风指向打头的三只尸傀眉间。 她余光瞥到见状不对即刻策马跟来的师姐妹,双眸微眯露出不耐,同时语气强势一字一顿质问那领头人:“你是说,这些手脚并用,如同走地野兽的,是人?” “什么……”那领头人话头一顿,随着“村民”的逼近,那被腐肉和黑血包裹的所有扭曲肢体清晰地闯入她的眼帘。 她和身后其她人霎时差点被惊下马:“老天奶……这是群什么怪物!” 言谈之间,谢逸清已射出三箭放倒三只尸傀,并果断拍马驰去,只留给那商队领头人一个矫健挺拔的身姿:“离这越远越好!” 符家村与她们之间是平坦青葱的小片草原,这商队以马拉车,速度相比奔爬的尸傀快不到哪里去。 因此若要护住商队一众人等,谢逸清需得以身为饵,单刀匹马引开所有尸傀,为商队逃离多创造哪怕一寸时机。与此同时,她还不能将尸傀引往李去尘所来的方向。 因为她宁死也不能将那块美玉拉入这等险境。 于是谢逸清只剩下一条路可选。 她先是与尸群相对而驰,在搭弓发箭又除去几个尸傀后,于即将撞入尸群前,骤然勒马向着方才商队出现的村北方向催马奔去。 回首确认所有尸傀都紧跟在她的身后,谢逸清猛然自马背上迅捷旋身,稳稳面朝后方跨骑骏马,随后动作毫无迟钝地抽箭开弓。 数次弦鸣箭闪后,谢逸清已将马侧悬挂的箭囊抽空,然而即便她箭无虚发,此刻仍有四十余只尸傀紧随其后。 就在此刻,身下烈马突然脚步迟滞发出嘶鸣,谢逸清稳住身形侧眸瞥去,这才发现她与这匹马已被群尸逼至正值丰水期的白亭河畔! 河水汤汤,奔腾向东,一人一马已无路再退! 谢逸清立刻回身坐正,用力勒马促使前蹄停在河边三尺之外,随后驭马骤然掉头转向迅速接近的这群尸傀。 她抬首扫了一眼那对师姐妹与尸群的距离,然后眸光灼灼抽刀出鞘。 既然已避无可避,那便只有悍不畏死才可能向死而生! 心思已定,谢逸清决然紧握着手中这把百炼雁翎刀,迎着数十只凶恶嗜血的尸傀,悍然发起了冲锋! 烈阳炎炎,日光坠在她身旁锋芒毕露的利刃上,映出的一线刀光将她凌厉的眼眸照得熠熠生辉。 纷沓马蹄急促踏碎沙尘,就在谢逸清即将挥刀斩向打头尸傀脖颈之时,一声清脆激越的念咒声乍然从尸群后方悠扬传来! “临、兵、斗、者!” 谢逸清不由得抬眸朝前方望去,只见李去尘学着她的动作将上身压低靠着马颈,随着口中吟出每一个字,白净双手依次掐出各个样式复杂的指诀。 朔风凛凛,将她藏青的道袍猎猎托起,衬得她如同即将振翅而飞的雏凰。 然而令谢逸清心头一颤的是,李去尘那纯净明澈的双瞳,此刻已盛满担忧与焦急。 就在这一刹那,冲得最快的那只尸傀已经抬手作势就要抓向谢逸清的脚踝! “皆、阵、列、前、行!” 李去尘双手翻飞掐诀不已,在完成第九个繁复指诀后,骤然用尽全身力气厉喝一声: “镇!” 霎时间,仿佛时空被神佛出手凝滞般,那群尸傀凶狠蛮暴的身形猛然一顿,再也无法挪动一分一毫! 然而它们毫无生气的灰白眼球仍在生蛆的眼眶中打转,喉间声带依旧在振动发出嘶吼,这时刻昭示着当下控制它们的定身之术为时不久! “谢善人!动手!”眼见自己师妹正在竭力维持着禁术,已没有余力开口,尹冷玉声如珠玉高声提醒道:“这禁术只能维持少顷!” 没有时间再犹豫,谢逸清即刻提刀如同砍瓜切菜般,次第摘下十余只尸傀的头颅,从尸群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驾马直奔李去尘而来。 尹冷玉亦是动作快速地将短箭插入弩机,箭头精准地刺入活靶子般的尸傀脑袋之中。 三人联手之下,原本四十余只尸傀转眼间就只剩下不足十头! “小心!” 李去尘即将力竭之际,咬牙向仍在拼杀的两人示警,随后身躯摇摇欲坠,竟将要从马上坠落! 就在她失去重心时,一个带着大漠沙尘与沉重铁锈味的怀抱瞬间即至,如同她们在南诏初遇一般,将她牢牢拥入了怀里。 “还好,接住你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河西乱(三) 然而已经脱离禁术控制的剩余尸傀,绝不会给她们片刻温存的机会。 它们在重新掌控肢体的一瞬间就直冲三人而来! 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谢逸清将李去尘扶正,确认她不会再跌下后,便立刻扭转马头直面那余下的七八只尸傀,向这对师姐妹交代道:“剩下的尸傀由我来应对。” 李去尘担忧间抬手想捉住谢逸清的袖口,却只徒劳地抓住了血腥的空气:“阿清,小心。” 谢逸清闻言侧眸弯睫,方才眼中的果决肃杀一扫而尽,只留下随风荡漾的百转柔情。 她将血槽已满正在滴血的长刀立于身侧,嗓音温和平缓:“小道士,不要担心我。” “你可知,这把刀,本就是供骑兵冲锋劈砍的。” “我愿做你的骑兵。” 尸傀迅速逼近,谢逸清果断拍马提速,迎着它们向前冲去! 她拽紧缰绳重踩马蹬,整个身体近乎悬挂在马侧,随后将刀尖向右下方倾斜,借着马匹奔驰的速度,朝着距离最近的尸傀脖颈猛然劈下! 刀光一闪,为首尸傀已头身分离扑倒在地。 而谢逸清则灵活地驭马调整方向和角度,继续迅捷地向着第二只、第三只尸傀挥刀砍去。 手起刀落之间,黑红血液从一只只尸傀碗大的断口中骤然喷出,随后溅落在谢逸清驰过的道路上,像是为她后续折返特意铺上的锦绣绸缎。 在这流动红茵的另一端,李去尘勉强支撑着无力的身体,一直等到亲眼见证谢逸清斩落最后一头尸傀的头颅,才眉头舒展趴在马背上长舒了一口气。 而她注视和等待之人则利落地挽了一个刀花,环首确认所有尸傀已再次死去,才将长刃上的尸血甩落,随后策马直奔她而来。 她乘着长风踏破血泊回到了她的身边。 无尽后怕之下,李去尘未经思考颤抖着伸手环住了谢逸清的腰身,额头与她的柔软脖颈肌肤相贴,鼻尖抵在她细长锁骨之间,随后声音细微地叹道:“你无事就好。” 她们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数量的尸傀,纵使谢逸清骑术精湛、刀如游龙,李去尘也不敢笃定她就能毫发无伤从数十只尸傀围剿中杀出重围。 只要出现一个失误,她都可能跌入无边地狱,被野兽和怪物撕扯吞噬掉所有鲜活的血肉。 现下在如此亲密的距离里,感受到谢逸清逐渐平稳的一呼一吸,凝视着她细腻皮肤下随着心跳一起一伏的有力脉搏,李去尘才感到自己那颗被攥得透不过气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怀中人脆弱的嗓音由下至上传入耳中,谢逸清不禁心头一颤,来不及收刀入鞘便提刀虚攀上李去尘的腰际,左手来回抚摸着她因为情绪失控而起伏的后背,温声轻哄道:“别怕,我回来了。” 李去尘温热的呼吸不均匀地洒在她的脖颈周围,如同一把让她无处可逃的炽热文火,将她的心缓缓炙烤得好似一汪粘稠的蜜糖,在她的身体里宛转流淌制造出无尽的悸动。 “喂!你们还好吗?”就在二人于马背上紧紧相拥时,由远及近忽然传来了一声语调高昂的询问。 方才那商队竟折返而来,领头人面露关切与歉意,带着一股漠北商人的豪爽气概:“对不住,我一开始以为……” 随后她一拍大腿,将“杀人”两字卡在喉咙里,又不好意思道:“若是我没嚎出那一嗓子,或许方才不会让侠士你铤而走险。” “大娘不必自责。”谢逸清侧眸看向她,语调客气有礼,“常人也无法料到竟会遇上如此怪物。” “哎呀真是……不过这村子里怎么会有这些怪物?莫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横行出没?”领头人感叹间又疑惑问道。 “总之它们不再是人。”谢逸清轻抚着怀中人,亦凝视着遍地残骸肃然回答。 想不清楚其中缘由,领头人摇首间将腰间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袋递出,换了个话题言辞直白地关心道,“你妻子还好吗?” 相拥的两人闻言一怔,好像失语般默然不应。 一时之间只有呼啸的风声。 “多谢善人,贫道师妹无碍。”一直无声观察的尹冷玉蓦然冷声打破寂静。 如同被至寒冰雪刺激得神清目明,李去尘这才松开紧紧搂着谢逸清的双手,面色羞赧地结巴道:“我、我们……” 正欲解释时,她又想起那晚在南诏客栈中,谢逸清告诫她不必事事与人澄清惹人注意。 于是李去尘骤然收了声。 “嗨,大娘知道,年轻妇妻脸皮薄。”领头人喜笑颜开,欣赏的目光在双颊绯红的二人之间跳跃,“佳偶天成,相配得很!” “善人,不知你们接下来行程如何?”相比身旁手足无措的二人,尹冷玉十分冷静稳重地询问,“若是方便,可否协助掩埋这些尸首?” 领头人毫不犹豫声音昂扬地应下:“自然!我们的命是你们救下的,这点小事义不容辞!” 话音刚落,她马上有条不紊地安排商队其余人等提起家伙,开始处理符家村一众尸身的后事。 众人忙碌间,谢逸清转身向符家村驾马而去:“你们且在这歇息,我去符家村内探一探,看看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这会工夫,李去尘已恢复了些许气力,她当即打马跟上:“我随你去。” 谢逸清驭马步伐一缓,偏头望进李去尘倔强的眸光,恍如回到南诏王府侧门前,只得无奈叹道:“好。” 经过重逢后这段时间的相处,谢逸清已完全知晓李去尘的脾气秉性。 她初次下山涉世未深,待人接物乖巧天真,身怀术法却不倨傲,面对生死有一股常人难得的血性和无畏,且怀着一颗聪慧机灵的玲珑心,能在短时间内有样学样,甚至演一出空城计恫吓那群做贼心虚的村民。 年少时那个在她身旁摘花折叶的无忧青梅,在清虚天师的悉心照料下,果然长成了这般惹人倾慕又令人怜爱的模样。 正因如此,哪怕难舍,她也必得将她安全送回凤凰山。 世间的一切仇恨、疾苦、阴谋、鲜血都不得沾染她分毫。 于是谢逸清又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不由得再次紧紧握住刀柄,密切注意着周遭动静,随时准备摘下嗜血怪物的头颅护佑李去尘。 然而除了她们交错的马蹄声外,符家村内已是一片死寂,全然一副屋舍破旧、血迹斑驳的景象。 又一阵挟着碎沙的狂风卷过,几片褪色的窗纸被裹挟着飘过染血小道,被大风撕扯发出窸窣的诡异声响。 在那泛黄的色彩中,谢逸清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不应出现于此的微小羽毛。 她当即驭马朝着那片羽毛飞来的方向驰去! 右转沿着小道走到底,几只已经血肉全无只剩羽毛和骨架的苍鹰尸体赫然映入她的眼帘! “竟是杀人雕。”谢逸清死死盯着那横着数道褐纹和几块浅斑的尾羽,目光一凝狠声喃喃道。 “阿清,这是?”李去尘跟上见到地上不过几具鸟尸,却惹得谢逸清如此不快,不由得开口询问。 “世间仅有北蛮王庭,会驯养如此草原猛禽。”谢逸清眉眼微眯,好似有无尽恨意和煞气从中涌出,“故而,杀人雕绝不可能出现在大豊定西城外一个小村之中。” 她抬臂以袖遮掩面部,同时从怀中掏出手帕,替李去尘捂住了口鼻:“我猜,河西尸乱大约由此而生,应是由那该死的北蛮王庭借尸投毒。” 如此看来,吐蕃打算凭借尸傀入主南诏,而那北蛮竟也计划利用尸傀侵略河西。 那土司与可汗,居然联手谋划到一处去了。 既然南诏和河西免不了一场动荡,那么此事须得尽早传讯至南诏王府以及漠北大营,让她们早做调遣时刻备战。 谢逸清旋即掉转马头,领着李去尘奔出符家村后,又向商队领头人借调了几名随从,带着她们全副武装返回至那杀人雕尸身旁,仔细地将尸体掩埋至黄沙与细草之下。 待谢逸清等人回到众人身旁时,数十具尸傀身躯亦已全数入土,由师姐妹为她们简单做法超度。 掩埋她们的人并不知晓她们的姓名,无法为她们一一立碑刻字,故而全村人只能共享一块木制碑牌。 上头由谢逸清以短刀刻下“符家村之墓”五个端正大字。 她们居于形势变化莫测的河西边境,命运不能自控地成为了外敌侵占国土的牺牲品,在生命结束后也只能作为行尸走肉,屈辱地成为外敌杀害国人的刀刃。 如今她们终于得以躺在故乡的草原上,头枕的是连绵起伏的祁连山脉,耳畔回荡着滔滔不绝的白亭水声,就这样永远地安详地沉睡过去。 临走时,谢逸清不禁于马上回望那恢复了宁静祥和的草原,脑海中不由得响起了那声冷冽的嘲笑。 “瑾儿心慈手软,尚且不懂守护天下的力量,只能由足以倾覆天下的兵刃支撑。” 可现在看来那个人手握权柄,只是想要修缮官道再起争端,全然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非庇护百姓不受战乱迫害。 既然如此,她或许该考虑一些事了。 比如,重新掌握这把利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河西乱(四) 众人赶在城门落锁前进入了定西城。 与商队告别后,尹冷玉带着远道而来的两人用过餐食,回到了自己租下暂住的小院。 分配好左右厢房,淡漠瞧着二人卸下马上行李,尹冷玉直接问道:“谢善人,城郊军营里的尸傀,你预备如何处理?” 谢逸清手上动作不停,有条不紊地分析道:“军营中约有百名披甲尸傀,并非我等所能料理。而漠北大营每三个月会向各城驻扎的军营运送粮饷,细算来应是近几日会派来一队人马。” 她言谈间替李去尘将包裹送进屋里:“如今军营大门紧闭,那队漠北兵定会察觉不对,届时我会设法说服她们遣几人回大营报信,同时大部分人手留守此处预防生变。” “军中之事,你比我们清楚,就依你所言行事。” 尹冷玉眼见二人将行李放置完毕,随即凝视着自己的小师妹,原本就冰冷的面色现下竟比祁连山脉上的夜色还要阴沉。 而李去尘像只小鹌鹑般,被自己的二师姐盯得坐立不安。 意识到这对师姐妹或许有要事相商,谢逸清识趣地从包裹中摸出酒葫芦,向无声对峙的二人交代道:“我去寻房东沽些酒。” “谢善人几时学会饮酒的?”尹冷玉虽是疑问,但语气并无起伏,“多年前,你尚是少年时,可是滴酒不沾。” 未料到尹冷玉会如此诘问,谢逸清向外迈出的步伐一顿,随后只留给她一句苦笑:“尹道长,人是会变的。” 这五年来,没有烈酒的麻醉,她只能睁眼到天明。 这是她每日酗酒的另一半原因。 见谢逸清已走出小院,尹冷玉又将目光放回到自己师妹身上,眉目严肃冷厉,声音清淡幽寒:“师妹,我问你,你在南诏,做了什么?” “师姐,你听我说,当时情况危急……” 李去尘慌忙解释,却被尹冷玉沉声打断:“所以,你做了什么?我看得到你眉心那簇黑气。” 哪怕现在是夏季之夜,李去尘也如临严冬,微热晚风都被自己师姐灌注了呼啸冷意。 “我用召五雷神符,降了一道紫雷……”李去尘声音越来越小。 如她所料,二师姐这下眸光不光冷如白亭河水,更是寒如昆仑山雪了。 “你知不知,强召五雷的后果……”尹冷玉虽面色仍然寒凉不变,但喉间却不由得滞涩发紧。 这是极度痛心的表现。 “知道。”坦白到这份上,李去尘已无所畏惧,目光直白坦荡,“师姐,我无怨无悔,我心甘情愿舍去寿数,助阿清斩杀尸傀,护住拓东城一众百姓。” “拓东城……”听到这个名字,尹冷玉如坚冰一般的神色乍然被劈出一丝裂缝,随后好似李去尘的幻觉般,她又恢复了冷淡常态,“我再问你,师傅赠你的山鬼花钱,为何在谢善人腰间?” 这也没什么可遮掩的,李去尘便坦率直言:“先前偶遇邪阵恶鬼,为免阿清无虞,我便借她一用。” “阿清……你唤得倒是亲近。”尹冷玉向前一步逼问师妹,“你对谢善人,是出于什么情谊?” 未曾料到这个问题,李去尘一怔,然后朗声如诵经宣誓:“我敬她温良仁爱、有勇有谋,故而有意随她入世济民,匡扶天下。” “你想要从龙之功?”尹冷玉依旧语调严厉,“凤凰山门徒可以下山救世,但不得贪恋世俗权势。” 李去尘摇首解释,眼眸清澈真诚:“并非,师姐,与帝位和朝堂无关。” 也就是说,只与那个人本身有关。 尹冷玉平生第二次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师妹或许现下并不自知,可自己却并非不知那情爱的滋味,事到如今,自己还能看不出来师妹对那帝王的用心? 然而她们所修法门讲究顺其自然,师妹与那帝王如此这般,当然是命中自有一段纠缠,不问是缘是劫,都是她们此生应修之事,旁人又如何能置喙插手? 可师妹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自己又怎么能够全然撒手不管? 或许,自己需要时间,再仔细观察师妹与那帝王的相处。 于是师姐妹就这样沉默对视了小半柱香工夫,终究是满腹愁思的尹冷玉败下阵来。 她看似不耐实则无助地拂了拂衣袖,冷淡地扔下一句话就径直回了房间:“师妹,希望你能一直无怨无悔。” 注视着师姐的背影逐渐远去,李去尘紧绷的身躯才陡然一松,不自觉地往后想背靠在院墙上,却听见身后那“灰墙”轻笑了一声。 李去尘心里一惊,还以为是遇到了山中精怪,猛然像弯折回弹的竹条一般,迅速起身回首瞥去。 只见那“妖精”正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酒葫芦,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怎么这么心虚?见我像见鬼了似的。”谢逸清揶揄。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李去尘慌张间又不禁面露羞赧,方才自己坦白的话语,面前人到底听到了几句? “你师姐刚走时。”谢逸清仰头就着皎洁月色饮了一口酒,又唇角微勾看着她,“小道士,你喝过酒吗?” “没有。”在这样亲近的距离下,李去尘轻易地闻到了伴随着谢逸清的气息扑来的辛辣味。 河西的酒比南诏的酒更浓烈醇厚,仅仅这样都好似让她有了醉意。 谢逸清将那酒葫芦从腰侧拎至李去尘鼻尖,故作轻快地笑道:“尝尝?不算犯戒吧?” 她又诓了眼前这天真的小道士。 她是在军营和战场的生死拼杀中长大的,虽然近几年有所懈怠,但耳力仍是远超常人。 这对师姐妹的谈话,她在院外听得一清二楚。 她原本以为李去尘只是顺手降下一道天雷,却不知道她竟然默默付出了如此代价。 她又原本以为李去尘只是视她为亲近些的战友,却不知道她竟然如此全心全意信赖她。 她的心在霎那间被河西的长风吹得翻飞不定,又好像被浸在白亭河水之中浮沉不断,滔天的满足和悲伤的情感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溺死在其中。 李去尘,她的阿尘,她人生最初的温柔旧梦,她余生最珍视的皎皎明月。 她赤诚地道出,要随她一道入世。 可她大概会拖累她踏上荆棘、坠入凡尘。 大喜又大悲间,谢逸清此刻已无心分辨混合在她血液里翻涌奔腾的,到底是什么情感。 今夜月华如练,她只想仅此一次地出格,拉住如月似玉的李去尘,同她共沉沦。 今宵有月,可慰余生。 于是意料之中的,李去尘便在她的诱哄下,毫不设防地面露好奇:“不算的。” 说罢,李去尘伸手去接酒葫芦,却发现谢逸清仍是神色深沉地抓着不放。 “连日奔波又接连施法,你的身体可还好?”这回谢逸清竟是面无笑意,眼神灼热直白无比地盯着李去尘。 “怎么不好?”听不得如此质疑,李去尘放开酒葫芦,在原地转了个圈又左蹦右跳了两下,认真地向谢逸清证明,“好得很。” 谢逸清这才将那酒葫芦收回身侧,又顺手牵起李去尘的手,带她往院中桌椅那去:“来这里。” 她寻来一尊素白小杯与一双木筷,先是往杯中倒了少许坛中烈酒,又用筷子伸进杯中沾了沾酒液,随后把带了几滴烈酒的木筷一端伸到了李去尘唇前:“先试试。” 李去尘便乖顺地衔住,将酒滴全数舐至舌尖。 醇洌的味道先在口腔中绽开,随后如点点星火般,给喉头带来了灼热辛辣的感觉。 “怎么样?”谢逸清略微歪头凑近了些,仔细地观察着李去尘的反应。 李去尘咂了咂嘴,也歪头与谢逸清对视,好奇神色愈发明显:“很特别?” 谢逸清闻言往杯中又添了些山泉水,而后将酒杯递到了李去尘手中,又提起那酒葫芦与李去尘相碰,一双映着月光的摄人眼眸含情脉脉:“且醉尊前休怅望。” “古来悲乐与今同。”李去尘自然地接下话茬,与谢逸清相对一同举酒饮下。 兑了泉水的烈酒少了些辛辣呛人的刺激,多了些甘洌清冷的芬芳,仿佛是由今夜如水的月光酿造而成,引诱着世间凡人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即便喝下的是已经稀释了的酒液,但毕竟初次饮酒,李去尘此时已眸光迷离,似有万千星光流转其中。 谢逸清瞥见她如垂丝海棠一般绯红的双颊,克制住想要伸手抚摸她脸颊的冲动,轻笑一声后温柔唤她:“李去尘。” “嗯?”李去尘懒懒地回应了一声。 “我给你唱首歌听,好不好?”谢逸清语调更软了。 李去尘放下酒杯,一双清澈又朦胧的眼瞳挟着银河霄汉,无比乖巧又真诚地注视着谢逸清:“好。” 谢逸清随即曲指叩桌击节,轻声哼出了一曲江南民谣: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李去尘亦是轻点指尖,低声婉转应和。 谢逸清笑意更盛:“你还记得这首民歌。” 我们儿时,一同在春日溪边,共同吟唱过的这首歌谣。 酒意逐渐占据意识,李去尘越发慵懒,索性用双手托着下巴,颇有些摇头晃脑的:“小时候听过,怎么会不记得?” “是,我们的小时候。” 旧时身旁小道童的笑貌,与现在眼前顾盼生情的女子面容瞬间重叠,谢逸清的心便软得一塌糊涂,不禁用指腹抹去了李去尘嘴角残留的水光。 清夜湛湛,月色如银,两人四目相对,一人眉宇含情,一人眼瞳澄澈。 目光天真的人却忽然伸手,捉住双眸多情的人修长分明的手,将蜷缩弯曲的手指从细腻掌心上抚去,让手心纹路完全暴露在明朗月光下。 “山人,平道帮里瞅瞅尘缘。”即便嘴里吐词已开始不清不楚,李去尘仍用指尖细致地描摹着谢逸清的掌纹。 “李道长,我手相如何?”谢逸清十分配合地将脑袋也凑了过去。 发髻挨着道髻,两人散落的鬓发交织在一处,像是本来就伴生缠绕的海藻。 “好得很,但是……”李去尘又仔细摩挲着那手心,弄得谢逸清手上心头都有些发痒,“手纹错乱繁杂。” 李去尘将头抵在自己小臂上,以下巴为支点故弄玄虚似的晃了晃脑袋:“思虑过重!伤神烦心!不好,要改!” “李道长,是不是看错了,你再仔细瞧瞧呢?”谢逸清将手心往李去尘面前送得更近。 李去尘双手捧起她的手,放在眼皮底下,却感觉双眼开始无法聚焦。 面前人手心繁复的纹路好像从皮肤上浮现而出,随后增加重叠,形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命盘。 “咦?”李去尘揉了揉眼睛,又摊开自己的掌心,只见自己的掌纹也渐渐脱离掌控,与先前那张命盘交叠在一起。 命数如织,缠绵缱绻。 “不,不对。”李去尘放开那人,用双手支撑着身体突然站了起来,随后倾身靠近谢逸清,“平道帮里再看看面相。” 李去尘坦诚直接的目光明晃晃地落在谢逸清的脸上,辅以指尖轻轻勾勒出她的俊美骨相——深邃眉眼,秀挺鼻梁。 以及,那曾经多次勾起自己妄念的,饱满朱唇。 那双唇瓣,到底是不是如同自己梦中那般,温暖又柔软? 头脑已经在酒意的耀武扬威下彻底丢失了阵地,李去尘遵从本能驱使地,用自己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拂过那双红唇。 真的很软。 好想衔住。 于是她双手捧住这张如画面容,痴痴地凝视着那多情眼瞳中盛着的无瑕弯月,用双唇一寸一寸向前探去。 面前人呼出的温热气息逐渐不稳,洒在她越来越近的嘴唇上。 好烫。 若再进一分。 那将是一个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