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南望》 第1章 天街 天街,无数人类向往的神殿,被誉为“天下美神云集”常人不过只是想想罢了,能在祠堂给天街上柱香就很不错了,想要去天街当神官?梦里可以有!但却又是因为这样,天街每年都会吸引无数的门生子弟前来造访。可天街发的请柬本来就不多,更何况是真正被选上当神官的,屈指可数。 “今年可真是例外,这天街好久没招过新神官了,怎么,今天是什么大日子?” “不知又是哪位大公子” “可不是嘛,人上去做了神仙,后半辈子可就尽享福去喽!” “这话到也不能这么说,你们忘记上次…” “诶,都别吵了,来人了。” 长阶台之上,恍惚见一抹青色的身影,少年抓住台阶扶手,理了理飘飞的鬓发。四周一片哗然—— “这又是哪位世家公子?” “不知。” “该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吧?” “不应该啊,不是说天街选拔森严吗?怎么会让百姓踏足?” 台阶上的那位少年淡淡回眸,深黑色的眸子里,掩抑不住童真与炽热。身后青丝飘飞,少年英才,怒马鲜衣。少年并未理会台下的喧嚣,顺手从腰间取下一卷长卷,上有刻字“天街踏道”。 浮云萦绕,天河莹莹。少年脚下的阶台由素白转为绯红。时而云中有喜鹊成双,脆啼声声。阶台两道种有劲松,少年微微俯身向前,不由一惊——松枝破岩而出,挺拔不曲,油绿青葱。后为紫街,四面薄雾氤氲,扑朔迷离。少年不知走了多久,恍惚见云雾间透出金灿,越近,越浓,周围掩映着浅绛。拨开云雾,豁然开朗,横匾上用金漆刻着端正的楷体“天街”。 少年被此景震撼,最终竟只留下一句发自内心的:“美!” 突然间,一只大手抚上了少年的肩,还在愣神的少年微一蹙眉,前脚便顺势踏过了石门槛,可后脚却险些没踏过去,好在只是些许踉跄了下。少年轻拍蹭上布鞋的灰尘,抬首先是对上一双深渊般的黑眸子,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恐惧先抵上的心口,少年不受控制地向后挪了一步,直到脚后跟又贴上了那是门槛才缓过神来,仔细观察起那眸子的主人。—— 那人的脸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只是多了些刚硬与深邃,头发高高盘起,束这一只巧妙勾勒的金丝雀,端庄中带着几分亲切。身上披着件华丽的丝袍,也用金丝锈着雀鸟,腾云而飞,形态各异,但无一不是灵动奇巧。少年忙上前行一礼,道“抱歉!失礼了。”“不必。嗯——你是拾遗?”“小辈正是。”不用拾遗多想也便能猜出身前的那位是什么人了。天街在人间的传言很多,又说那里的掌门人凶残暴怒的,也有说他是个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文人,还有说掌门人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不过拾遗现在看来,这些也都不是了。 “拾遗,欢迎你的到来。想必也无需过多自我介绍了,”掌门人像后处招呼了两下,一个身着黄衣的少女便从他身后窜了出来。“那让我徒儿春分带你参观此处吧,稍后会给你安排公事的。”“老师你放心交给我吧!”春分的答应刚落下,掌门人便拂袖离去了。春分嘟嘟囔囔几句,拾遗好像听到诸如“逃跑”“不敬业”“命苦”什么的词,也没多想。 春分注意到拾遗在看着自己,意识到自己的抱怨好像被眼前的臭小子听到了,尴尬的笑了两下“我是春分,掌门人唯一的徒弟。你叫拾遗是吧?有点耳熟名字……”“是吗?看来我与春分小姐也是有缘人呢。”“没必要这个客气啦,叫我春分就好!诶呀别光站在这里,跟我四处转转吧!” 天街四处都是金碧辉煌,给人华贵而不张扬的格调。一路上,拾遗嘴里的“哇”就没停下来过。这一路上二人的组合也是引的路过的神官们都要停下来瞧两眼。拾遗看来,那些小神官的脸上都写满了四个字—“怪诞不经” “哇” “你看这里,这副壁画可是我老师收藏好久的老古董!还有这个……” “春分—” “诶?!”顺着背后传来的浑厚声音,春分和拾遗二人猛地扭头,掌门人正笑眯眯地盯着他们。“老师,您来啦!”春分立刻收回刚才的嬉皮笑脸,表情瞬间恭维起来。拾遗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心里想:老师神出鬼没,徒弟变脸大师,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掌门只有春分这一个徒弟了… “随我回吧。” 半晌,三人抵达中庭。相较于天街其他几处的温婉华贵,中庭可谓是富丽堂皇。拾遗揉了揉眼,四周的镀金器物倒映着他的面容。摆门口的这些说不上是最华丽的,但足矣让拾遗震惊三分。自从来到这里,拾遗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在他曾经的家园里见不到,触不到的。不说奢华了,拾遗从小就是在平凡和磨练中长大的。他不太能记得清儿时的过往,也不屑于记住这些。双眼向前看,抬脚向前迈,就是他的人生。 “拾遗,别看啦!快跟上”春分的呼喊把拾遗拉出了轻飘飘的思绪里。紧随其上的同时,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中庭的横扁。上面用行楷写着三个大字“照宣庭” 进入庭内的一切,拾遗或许也记不清了,也或许不是记不清,而是说不出。后人总会幻想里面到底有什么,传来传去也只有人们的幻想了。 “拾遗,经过我们的综合考虑,天街将派发给你这样一个任务,”待拾遗结果卷轴,掌门人接着道“天街在过去的一场战争中丢失了一些重要的记忆碎片,你的任务就是找回它们。至于的行程上会遇到什么,结束之后又有什么奖赏…就不好说了。” 拾遗仔细翻阅卷轴,他深知这项任务极其不易,也许掌门人也未曾希望他接下,但这是机会,拾遗也清楚它的难得。踌躇之间,余光瞟见春分上前,低声言语:“老师,你真的确定吗?他还是个孩子没有获得符咒的力量,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测,你就这样枉费一个人才?浪费一条生命?” “春分,你也是个孩子,对吗?” 师徒二人交谈之间,拾遗也已扫过卷轴上的大半内容,卷末有一排小字“陪行者:春分” 试发一段(更不更看缘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天街 第2章 行囊 则日便要出行。 拾遗倒是由于刚来天街,没什么需要带着上路的,他在行囊里装了点锁元(天街和人间都用这种货币,折合人民币大概1锁元≈10人民币)这些锁元是他在人间打工赚钱攒下来的,没舍得花,全攒了下来。以拾遗的话来说,就是“钱这种东西,是要花在刀刃上的!不过,自然是越多越好的!” 拾遗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小客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即,他瞟见桌子上的一卷卷轴,顺带着也塞进了小包包里。那是掌门人在交代完任务之后塞给他的,说是一张地图,在人间寻找记忆的时候肯定会需要。不过,对于拾遗而言,要不要地图都无所谓,毕竟他从小到大,就算有地图也会走错…… 幸好天街一路上来都是笔直一条台阶,后来又有春分带路,他才没在这里就暴露自己路痴的毛病。至于他是怎么找到台阶入口的……估计拾遗自己也不晓得。或许,随意乱转刚好就到了?说来也很玄乎,不过他能到这儿,反正不是靠请柬里附带的地图。 而春分这边就不太和谐了。 “嗯……啊啊啊我才买到的桃花酥啊……可是一口没动就要分别了……”埋怨完还不忘咬上一大口:“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不知再见之日是何时……这么一大盒酥酥脆脆的小玩意。不管了,能塞多少是多少!” 春分怎么也不会想到此次要她陪行,本来的好言相劝只是出于对新人的同情,现在倒是要安慰到自己头上来了。她恨不得拽着自己的老师狠狠问一晚上,直到答应她留下来为止。但反复想象也不怪老师,毕竟掌门自己都没想到拾遗会接下这则任务。结果就是,受伤的只有春分。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以推脱的了,春分向摆在自己床头的小玩意一一惜别,当然,能带的她都带上了。掌门自然是了解自己的小徒弟的,因此给春分准备的行囊足足比给拾遗的大了一圈。这小姑娘倒也不在意什么体不体面重不重的,一股脑就往里塞了一大堆,忙活了到下半夜才得以休息。 次日 天街总是来往着一些燕群,这也不足为奇,毕竟拾遗来这儿的第一天就碰见了不少。鸟儿叽喳不休,唤醒一天的闲暇时光,昨夜梦中酝酿的细密幻想,吹散了一日的疲倦,待到梦醒,生机昂扬。 拾遗趴在榻上,清闲地享受着一日初起的快活:“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也不知思绪又飘到哪儿去了。 猛的,他晃了晃昏昏欲睡的脑袋,起身下榻:“已经卯时了!差点睡过头”拾遗慌忙拾起行囊,简单洗漱后打开了木门。 这时的天街居住区还是有些人的,多半是下楼用餐的。拾遗不经感叹这天上的居住区和人间酒馆也差不多。懒得翻出地图了,或者也没必要翻出来看,拾遗随便跟了个人就下了楼。 初春,天气还有点凉,倒是有种“微有凉风动碧涛”的味道。只不过这碧涛是少年的心湖罢了。 春分一行人早已等候多时,拾遗刚下楼看到春分一小姑娘拎着一大袋子随身物品笑嘻嘻地和掌门人说着什么。他还愣了一下,不过确认过眼神,这确实是春分,他不脸盲,绝对不会认错的。只不过这场面,着实有些壮观或者说滑稽了。 拾遗担心春分拉不动这一袋子乱七八糟的,抱着极大的好奇心凑上前:“春分啊……这一大袋子,全是你的东西?” “嗯哼” “你真的不嫌重?”话说出来,拾遗又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妥,于是改口“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就是……你一个人拎着走?” “嗯哼” 看着拾遗脸上仍旧挂着惊讶与疑惑,掌门拍了拍手解释道:“春分从小就力气大,小时候还在天街表演过胸口碎大石呢!”春分转过头狠狠瞪了掌门一眼,然后别过脸认真回答:“可别瞧不起女孩子,我不比别人差!”说罢,一些熟悉春分的学徒都打了个寒战。拾遗推测,那些人没少被揍过。 “全天下有能耐的女孩子多的是,可别总是以貌取人。该出发了!” 这条稍微少一些,主要想把出发和人间见闻放一块儿,后面会有美食的可以期待下嘻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行囊 第3章 水路 流水随波去,望四面山河翻影—— "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二人乘小船离开天街,与来时在阶台上所见的景色不同,后门的水路带着多几分的水乡情味。四周时而传来雀鸟鸣啼,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春分的心情格外好,站在船头眺望远方连绵的群山,还时而从兜里掏出点面包屑喂给飞来的小麻雀。 拾遗见眼前一抹淡黄的身影在船头窜来窜去,还时不时蹲下来递几块面包到拾遗眼前。 “春分啊……你这面包不是喂鸟的?” “嗯?没毒的” 拾遗摇了摇头,对春分的答非所问也见怪不怪了,随即加入了喂鸟的队伍。 酉时,天边的浅绛被漫上来的青黛覆盖。渐行渐远,远处慢慢亮起来星点的灯光。顺水推舟,下行一路,离岸越来越近,烟火气也越来越重。耳畔也响起了儿童的嬉笑声,小贩的叫卖声,夹杂这乐队和锣鼓的喧嚣。 一路上几个时辰都没见什么人,总算是到了陆地,二人皆有种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新鲜感。春分更是一下车就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长叹一声“这可比天街好玩多了!” 春分从小就住在天街,自记事开始,就是天街的街道和场景,或许她曾经是在人间生活过一段日子的,但她自己也记不得什么了。这种人与人之间浓厚的烟火气她是从来没有见识过的。 如此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场面着实让她感到有趣极了。拾遗随后下了船,他刚来这里不久,不过毕竟他从小喜欢在各个热闹的地方乱窜,对这样热闹的场面见怪不怪了。不过他也好奇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此处张灯结彩,万家灯火,星点斑驳。人间烟火,粗茶淡饭,梦觉知意,梦觉知喜。 下船后一个时辰,二人四处打听节日的下落。二位给这次偷懒编了一个理由——民事调查。说来这调查也不是完全没有用。 二人先去了一家小酒馆,春分捞过菜单,盯着看了好半天。身边的酒馆老板一直保持职业性的微笑,嘴里不停的介绍着自家酒馆的美食。 “诶呦二位来的可真赶巧,要不尝尝我们刚烤出来的鸭子?这可是当地的特色,外焦里嫩,肥而不腻,味道绝对正宗!我敢保证,方圆十里你们再也找不到比我家店还正宗的烤鸭!” 终于,春分把眼睛从菜单上移了下来,笑眯眯的对老板道:“那就要这个烤鸭吧!”拾遗倒是从她眼里看出来“总有一日我要把整个菜单吃个遍”的决心。 烤鸭上桌,春分顺便又点了两罐花茶,递了一罐给拾遗“这家店的老板说这个花茶可以鸭子的绝配,清新解腻,还能与香脆的鸭皮碰撞出绝妙的口感。”烤鸭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酒馆里,这是别样的烟火气。 拾遗不得不佩服,春分确实很会挑食物,也很会吃。荷叶饼配着甜面酱,烤鸭与黄瓜条搭配,在味蕾绽放出清爽且令人回味的味道。拾遗认为,要是春分从小实在这里长大的,估计现在已经拍出不止一部舌尖上的中国了。 二人吃饱喝足,有一搭没一搭和老板聊着天。 拾遗擦了擦嘴“老板,今天是有什么节日吗?我看外头很热闹” “哈哈,你们二位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这个节日很正常,但你们肯定听过天街吧?我们这儿可是离天街最近的地方,自然这里的大家对天街也更加向往。今天这个节日叫做百花宴,人们总是在这个节日祈福,保佑天街神官的庇护。这可是这里每年最热闹的活动了!你们要好好玩哈” 拾遗二人早在出发前就换好了衣服,掌门人一直交代二人要低调,出了天街就都是普通人,与普通人无异。因此酒馆老板也并不晓得眼前的这两人就是自己口中的天街官员。 “那老板,这边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呀?” 拾遗朝春分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春分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老板乐呵呵的给春分指了个方向“看到那条河了没有?那条河叫百花河,等会可是有舞狮表演的,周围还有些小吃摊,可有意思了。” “谢谢您啊!”说罢,春分一把拽起正想问话的拾遗,半强制的把他拉出了小酒馆。 “诶诶诶春分,你问这个干嘛?我还有话要问呢!” “不必!”春分压低声音:“拾遗大人,莫在人多处谈行程。”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河岸两畔杨柳依依,夜晚吹着凉风,把拾遗的昏昏欲睡吹散了两分。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叫骂声,二人对视一眼,朝着吵闹的源头跑去。 会有好玩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水路 第4章 如何 “说!你这泪珠金是假的吧!” “客官您看…看…我们这也是小本生意…小本生意…” “?小本生意?这就是你的解释?造假还有理了?来来来,衙门大爷您看看!这当街贩卖假冒伪劣产品要怎么处理!” 人声嘈杂,二人只能模糊看见吵闹的中心,一个膀大腰圆的寸头大汉拽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商人大声声讨。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本地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多半也是见怪不怪了。 人群内还有一圈人,从衣着上看多半是衙门的人。拾遗二人本想上前问问情况的,却被一个年轻男子拦住了。 拾遗扭头回望,只见那人一身玄色劲装几乎要融进阴影里,唯有腰间一枚黯淡的银牌和半截以布缠绕的奇异长状物泛着冷硬的光。他身量极高,肩背挺拔,即便姿态懒散,也透着一股特有的锐利,像一柄收入鞘中却仍沁着寒气的刀。 微光掠过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再往上,却是一张与周身肃杀气息不甚相符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是极出色的样貌。他嘴角似笑非笑地噙着,眼神微亮,就这样注视着自己。 拾遗透过他的瞳底,看出了掩藏其中的深沉,仿佛看尽了繁华,底下全是冷寂的灰烬。 那双手,即便只是随意拉住了自己的侧腕,却也能看出指节分明有力,右手自腕骨至指根紧紧缠绕着洗得发白的旧布条,布条边缘隐约透出底下暗红色的、如同灼伤又似诡异烙印的痕迹。几缕墨色碎发垂落在他额前,随着夜风微微晃动。 拾遗的心口莫名一悸,觉得这人……仿佛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分明。 “二位听我说。” “这里是顺天府,对于行滥短狭的管理是及其严格的。很久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他顿了顿,接着道:“不知为何…怎么敢的” 话音刚落,嘈杂之处又是一阵骚动。三人都扭头回望,不远处传出几声商人的喊叫:“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啊———” 当街鞭打,并非儿戏。 拾遗春分二人先是一愣,随即拾遗弱弱问:“这刑罚…是否太重了?” 那男子缓缓吐出四个字“杀—鸡—儆—猴—” 春分最先耐不住这诡异的氛围,笑着道谢:“这位公子,谢谢您了!我们还急着赶路,就先不聊了!”说罢便拽着拾遗准备开溜。不料这回,是拾遗把春分拉了回来。 “?” 身前两人就这样对望着,刚刚压下去的诡异和不适顿时又漫上春分的脊背,她不可查地打了个寒噤。 “您二位这是?认识吗?” 话音未落,春分就觉得自己是想多了。他们在这边待了这么久,要是这两人认识,拖到现在才相认,未免过于奇怪了。况且拾遗似乎也并不是这里人啊。 春分满脑子疑惑之际,那位神秘男子先开了口:“您二位不是本地人,是否需要一位向导带路?” 春分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你!你是什么人!” “冀州路远,道上最近可不太平。我经常在这一带行走,跟着我能省不少麻烦,也更容易找到门路。如何?” 经典诈骗方式。 空气顿时凝固了两秒钟,也不知道在这停顿里,拾遗和春分闪过了多少念头“他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我们要去冀州?”“有种被跟踪的感觉…”“被暗中监视了?”“不会是为了抢我的桃花酥找到理由吧?” …… 恍惚间,春分瞟见那位疑似江湖骗子的年轻男子腰间为了掩饰什么而盖着布条的条状物。视线聚焦的那一刻,布条滑落,露出内部暗青色的东西。 是一把剑— 上面似乎刻着一个字“霁” 春分不知道自己盯着那把剑看了多久,待看清刻着的字时,她震惊了。 脑海里顿时想起掌门人在她临行前俯身在自己耳边的低语:“可能对你有用,如果你们遇到一个持剑人,剑上刻着'霁',可以答应对方的要求。”春分刚要问什么,掌门人便示意她可以出发了。 春分清楚,其中水很深,但既然老师不想给予更多的解释,也便作罢先不想。未曾料到,第一天就遇见了老师口中的人。 天意如此 拾遗轻轻拍了拍春分的肩膀“春分?你怎么了?” “啊?我没事。”盯着眼前这个陌生人,春分心中其实有一百万个不愿意的。谁放心让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还提前知晓他们行程的人带路?但老师都这么说… “春分,我同意他来带路,不知道你的看法如何。” “啊?” “他看着不像坏人”拾遗扭头默默向春分使了个眼色,满眼皆是“他知道那么多,不和他走可能还会反跟踪吧…拒绝不是高明的做法,不如玩个钓鱼执法?” 春分无语。但思来想去也只好默许。 拾遗朝着眼前的少年递去一个微笑“我名拾遗,这位是我的朋友春分,敢问公子大名?” “叫我烬便是了” 拾遗抬起头,正巧对上烬的眼眸,只听他道“拾遗…我们可曾见过面?”说罢烬便转了个身,背对着拾遗“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记忆深处 雨没,天晴,虹现。你是我打造的艺术品,精巧却短暂的艺术品。我曾落寞,你曾耀眼。少年细腻真挚的情意,随雨纷飞,飘落。连绵如丝,轻如薄毛。顺着我的脸颊滑落,留下泪痕。是的,时间的泪痕。最终,会落入土中,化为尘埃,掩没于记忆的长河。不知多年以后,再次踏上故土,少年是否还记得曾有一滴雨水,是为他而落。抬首,仰望碧波般的天空,是否还会雨过天晴,挂上艳虹。 [摆手] 顺天府原型北京 翼州原型河北 明清时期,北京对行滥短狭的管理比文中描绘的更苛刻些,由于不是重点文章这里就没有过多赘述啦(没有那么严谨不好意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如何 第5章 炉火 “夜半山空惊地吼,一镐灯火照愁颜。” 天街八神官,以掌管最高权的掌门人领导,治理天街。根据资料显示,翼州曾是大神官大暑的故乡,天街要求寻找的第一枚记忆碎片——炉心石大概率就在此处。 三人在河岸找到了那艘被遗忘很久的小木船,准备连夜赶路。 小船在平静的河面上行驶,渐渐远离了喧闹与灯火。一切又归于寂寥。 小船在平静的湖面上,掀不起什么波澜。只是晃晃悠悠,三人轮流划桨,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烬公子,你经常走这条路吗?”拾遗朝着站在船头的身影发问,风把那人高高束起的马尾吹散。发梢还带着桀骜不驯与洒脱自如。 “我大不了你几岁,同龄人之间用名字互相称呼就行,没什么讲究。”那人对上拾遗的视线:“我很熟。” 虽然是陈述句,但拾遗却总觉得是在反问。船桨划开湖面,在小舟之后留下依稀烙印。湖面的景色与远处的青山连成一线,与脑海深处的记忆交织,缠绕。像一卷黛青的毛线球,顺着微风,被拉的很长很长。而后,拾遗接到了那只小桨。 “换你来划。” 翼州是城,也只是曾经的事情了。这地方曾经辉煌过,又在一把火里陨落。鲜少有人记得,这里曾经充斥着欢笑,挥洒着凿山的汗水。浓烟腾空,与烈阳齐高,这才有了大暑。 三人下船的时候已是正午,这片大地最炽热的时候。没人么人,没什么草,没什么可以遮蔽刺火的地方。四面荒凉,土壤在常年烈阳的烘烤下开裂,这里不像是有活人的地方。 春分最先耐不住寂寞,伸脚踢开身前的碎石:“烬!你究竟靠不靠谱!” 那个男子撇了她一眼,重新捡起那块被春分随意丢弃的石块,抬手碾碎。黑红的渣粒落了一地。其实不只是这一块碎石,这一块土地,一整个翼州,布满了黑红的矿石碎,空气中似乎仍弥漫着千年不散的铁腥与火气。这里,住着一只沉默的巨兽。 “根据我多年游历的经验,先去城里面看看。”说罢,烬拍了拍手,掸去了残留在手心的黑红色。 春分朝着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的男子大喊:“喂!这里根本就不像有个城的样子啊!”没等她喊完,先前站在她身后的拾遗便上前拍拍她的肩,越过她超烬的方向走去了。如果不是春分从小在天街练出的超高隐忍度和教养,她早就扭头走人,留下那个不知名男子独自在这荒地自生自灭了。说不定还会朝那人后脑勺丢块石头。 这一路的气氛都挺怪的,烬走三步停三步地在最前头,拾遗尴尬又沉默地跟着,有一搭没一搭问点奇怪的问题,有心之人自然晓得这些问题不问也罢。只是浪费口舌缓减双重的闷热罢了。春分手背在身后,狐疑地跟着。 怪了怪了!怎么越来越像这闷热的天了! 不知走了多久,烬终于在一片倾斜的巨大石基前站定。他抚摸着石基上那些被岁月模糊、却仍依稀可辨的古老纹路,声音低沉了下去:“别找了,没有城门。我们脚下踩着的……就是翼州的‘心脏’。” 是炉心。 春分怔在原地,目光所及,唯有这片巨大而沉默的琉璃“广场”,以及更远处焦黑的巨石基座,勾勒出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悸的轮廓。这里没有街巷,没有屋舍,只有一片被无形巨力碾平,又被极致高温熔铸过的废墟。 拾遗向前走了几步,靴底踩在琉璃地面上,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声响。他环顾四周,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混杂着心悸汹涌而来。风掠过旷野,卷起黑红色的尘埃,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声啜泣。 灵魂的孤寂,灵魂的炽热。 空气中那股铁腥与火气仿佛活了过来,变得浓稠,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就是这里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他不由自主地走向那片废墟的中心。越往深处,脚下的琉璃质地越发纯净,颜色也由黑红逐渐转为一种深邃的,仿佛内里蕴藏着火焰的暗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躁动,连光线都在微微扭曲,热浪从脚下蒸腾而上,让远处的景象都如水波般晃动。 终于,他在一片最为开阔的,如同祭坛般的琉璃平台中央停了下来。平台中心并非实心,而是一个巨大的,向下凹陷的孔洞,边缘光滑得不可思议,仿佛被什么液体长期冲刷过。洞很深,看不清底,只有一股股更加灼热的气息从中喷薄而出,带着硫磺与金属混合的古老气味。 拾遗缓缓蹲下,试探着将手掌悬在那孔洞之上。 刹那间,炽热的幻象如岩浆般冲入他的脑海—— 火光冲天,并非是比喻,而是真实地吞噬了天空,将夜幕烧成白昼。是无数风箱在齐力鼓动,咆哮震耳欲聋。无数矿料在炉中翻滚爆裂,铁水在渠道中奔腾咆哮,最终汇聚成劳动者那粗犷而充满力量的号子,撼天动地。 无数赤膊的脊背在灼人的热浪中起伏,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如溪流般淌下,刚一落地便被蒸发。他们的面容模糊,唯有那专注到极致的眼神,被清晰地烙印下来。 一个格外年轻,精壮的背影,立在最靠近那“孔洞”的地方,奋力挥舞着巨大的铁锤,每一次敲击都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力量,火星在他周身飞溅。那是大暑,尚未成神的大暑。 一直没有灵感就没有更新,假期里空下来多些一点吧! 文笔在慢慢磨质量可能会有些参差不齐的 练手in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炉火 第6章 神言 “看到了?”烬的声音飘忽,鸦青色的眸子里透出着这片焦土的倒影,看不出情绪。 拾遗点了点头,喉咙干涩,一时说不出话。 “炉心石”,是这片土地的心脏。 是那场永不熄灭的火焰凝结成的结晶,是无数劳动者汗水,智慧乃至生命熔铸而成的……文明的舍利。 而它,就沉睡在这片琉璃祭坛之下,沉睡在那仿佛连接着地心熔炉的幽深孔洞之中。那洞中隐隐传来的,不是死寂,而是如同巨兽沉睡时……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拾遗还没从那段误触的记忆力缓过神来,脑畔又荡出一个声音:“喂——!你们几个,在那儿对着神火坑发什么呆呢?小心暑气入体,晚上睡不着觉!” 不过这次,声音充满朝气。是个活人。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沾满矿灰的裤腿挽到膝盖,正懒洋洋地靠在一块焦黑的巨石旁,手里还拿着个精巧的铁制品小玩意儿在打磨。他脸上蹭着黑灰,眼睛却亮得很,是同烈阳般的琥珀色。说话的时候,少年一直打量着这三个明显不属于此地的“外人”。 春分正因之前所看到的场景和毫无遮蔽的炎热而心烦,没好气地问:“你又是谁?”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与周遭的荒凉形成鲜明对比。“我叫小锴,就住那边坡下。咱这儿几十年没见外人了,你们是来……瞻仰‘大暑神君’遗迹的?”他说到“大暑神君”时,语气充满崇敬。 “神君?”拾遗捕捉到这个称呼,心中一动,顺着他的话问,“你很了解他?” “那当然!”小锴一下子来了精神,从刚刚靠着的石头旁跳起来:“听我爷爷的爷爷说,辈分什么的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大暑神君当年就是我们翼州最厉害的冶铁匠!他找到了最好的矿,改良了风箱,带领大家造出了最锋利的兵器和最坚固的农具,让那时候的翼州名扬天下!他可是工匠的祖师!” 说着,他指着拾遗刚才看过的那个中心孔洞,眼中闪着光:“看那个‘神火眼’!传说神君就是在那儿,日日夜夜守着炉火,感悟了火的真谛,最后功德圆满,飞升成神的!他成了神,肯定还在天上保佑着我们这些徒子徒孙呢!” 小锴那边还在继续着他充满崇拜的叙述,而这边的三人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在刚刚拾遗触发的幻象里,那个模糊的身影是多么虚无。场面确实专注于技艺,却似乎并无多少“守护”之情。拾遗,烬和春分心中同时升起一股怪异感。 周遭的空气更加燥热,像是来到了几百年前的炉心底部。身体和精神都在漫漫被溶解。 烬突然开口,戳破了美好的传说:“小楷,你是否清楚,让翼州变成废墟的‘天火’,又是怎么回事?” 小锴心一颤,神色黯淡下来,带着几分困惑与无奈:“那……那是个意外!老人们说,是神君飞升时带走了太多‘火精’,导致地脉不稳,才引发了失控的山火……这是成神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为了更大的功德!” 与前一番话相比,明显底气不足。 那是一个为了功德,让自己家乡付出如此代价的神? 不,那还是个人。 『神君之力,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小锴看着三人沉默而严肃的表情,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打造得异常精美的铁质护符,上面刻着简化的大暑神纹。“这是……我根据传说自己打的。你们要是想多了解神君,也可以去北边那个还没完全塌掉的老祠堂看看,据说那里曾有神君留下的真迹……” 小楷看了看天边的圆日,顺带一提:“我可以带你们过去!” 后续剧情有点卡壳了……先发一小段!下次多囤一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神言 第7章 熔铸 这孩子,出生在翼州,流着翼州的血。或许这辈子都在这里,最后连骨骼都在翼州的土里,成为荒芜之地的养料。 我想,他的骨铁做的,却能开出花来。 拾遗放下笔,经历的这一切让他感到有些眩晕。知道炉心石带不走,在卷轴上记下一路的见闻或许也好交代。 领路的孩子手里攥着一枚小小的铁护符——是他刚打磨好的那块。 常人很难注意到,小锴打磨的这块铁,品质极好,似乎带有微弱的灵光。 “诺,就是这里……”小楷停住了脚,指向前方的小屋子。虽有些破败,历经风霜,但这祠堂丝毫不逊色于天街用琉璃瓦搭建的亭台楼阁。好像很亲人,好像有灵性。 只是更加炽热了。 “几位请自行前去吧!我还需要完成我的任务!”三人可以猜到这孩子的心慌。拾遗总觉得,他的字句里又藏着几分稳重与安然。 只有真正抵达祠堂,人们才会觉得,翼州虽荒芜却并未完全死去。祠堂的每一块砖瓦都被细心擦拭过,烈日之下,恍若镀金。 春分上前敲了敲堂前的一块巨石:“天呐!真没想到这荒地之上有这样的艺术品。” 拾遗回眸望去,目光与那块大石交汇的瞬间,又是一阵眩晕,四周燥热的空气险些把理智吞没。 一个冰凉的东西坠入沸水,水却先平静下来。拾遗猛地睁开眼,他在一个巨大的怀抱里。与周遭的炽热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温暖,能让人气定神闲的温暖。 拾遗想用手撑地起身,怎料他的双手也被那人紧紧攥住。 『别恼,人都这样』 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 “记忆混沌的晕眩,不用太紧张。”烬松开了拾遗的手。把他扶了起来。拾遗在干裂的土地上跺了跺脚:“多谢!感激不尽。” 春分愣愣地站在一旁,心理默默祈祷回去不要承受老师的念佛经式教育。 “春分,你没有有罗盘,最好是从天街带下来的。”春分被烬这番话问得更呆了,但奈何她确实有个罗盘。罗盘刚一脱开行囊袋子的束缚,指针就开始疯狂旋转。咔哒一声,指针卡住,彻底失灵。 “据我多年闯荡的经验,能使天街罗盘这种精密度很高的小物件失灵,这块石头可不一般。” 三人凑在巨石前,一阵浓烈的热浪席卷,险些让最前头的春分踉跄摔去。 春分摆着手退了两步:“这真的太邪乎了!我怀疑那个大暑根本就不是神……” 好在拾遗及时止损,不然也不知道春分会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 “不可以这样说大暑神君!” 祠堂大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青涩的少年面孔出现在三人面前,是小楷。 其实拾遗早有察觉,小楷已经在这里偷听很久了。他的感官似乎比常人灵敏些许,当然副作用是不识路。起初他确实不太相信这个孩子的较真与勇气,但从刚刚昏迷时烬在他手心里描摹了一个“叉”开始,他猛然意识到这孩子不简单。 烬也不简单。他似乎总晓得自己的想法。 但拾遗觉得二者之中无一人为恶。这是他的直觉告诉他的。 “小楷,你不可能猜不到,当年大暑为成神时,强行抽空了翼州地脉火精,导致天火降世。”烬好似终于下定决心,长长叹了口气,对那孩子道。 “我想……不……不是这样……”尽管嘴上否认,但结合翼州的荒芜,世代相传的贫困和烬的那番直刺人心的话,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其实,他曾经也独自在废墟中疯狂翻找,试图找到能证明大暑清白的证据。他走访村中最年长的老人,从他们含糊其辞,带有恐惧的叙述碎片中拼凑真相。 现实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空气在燥热里凝固了。 “小楷……”拾遗上前一步,与烬同排站着,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小楷胡乱地用衣袖擦着脸,也不知擦去的是泪水还是汗水。 哒的一声,小楷的手触到了那块巨石。 当那倔强孩子的手触及冰凉的那一刻—— “轰!!!” 世界在四人眼前炸开,却又万籁俱寂。 他不再是小锴,他成了一块铁,一块被无数汗水浸透,被殷切期望凝视着的,即将投入最终熔炉的凡铁。 视角是凝固的,又是流动的。他眼里,是无数交织的片段与洪流般的情感: 首先袭来的,是震耳欲聋的轰鸣与灼人的热浪。 风箱在咆哮,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炉火不再是温暖的橘红,而是某种疯狂舔舐一切的惨白。他能感觉到,地底深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那是地脉火精被强行从大地母体剥离的哀嚎。 然后,他“看到”了人影。 不是孤高的,即将成神的大暑,而是……无数张模糊又清晰的面孔。 一张布满深壑皱纹的老脸,汗水沿着沟壑流下,滴在他身上,瞬间蒸发,带着咸涩与疲惫。 一双双紧握铁锤、青筋暴起的手臂,肌肉因极度用力而颤抖,每一次挥击都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决绝。 还有那些望着炉火,眼中充满希望的明亮眼眸——他们在期待用这次炼出的铁,打造更好的犁,开垦更多的田。打造更锋利的剑,守护身后的家园。 集体的意志如同温暖的洋流,包裹着他。 “再加把劲!为了娃儿明春能穿上新衣!” “这炉成了,咱们翼州的名头就彻底响亮了!” “守住!一定要守住这炉火!这是咱的根!” 这希望,如此炽热,甚至压过了物理上的高温。 紧接着,剧变发生了。他感觉到,一股贪婪,冰冷,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力量,猛地刺入地脉核心,如同巨鲸吸水,疯狂抽取…… 地脉的哀嚎变成了绝望的崩裂声。 炉火失去了控制的平衡,从温暖的包裹变成了暴虐的吞噬。 他“听到”了外围首先传来的,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他“感受”到那些充满希望的眼神,在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神君?!” 一声绝望的呐喊,不知出自谁口,成为了所有灵魂最后的绝唱。 就在这片绝望的混沌中,就在他这块凡铁即将被失控的烈焰吞没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那些消散中的,无数工匠的意志——他们的不甘,他们的守护之心,他们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爱——并没有完全消失。它们如同萤火,在毁灭的风暴中汇聚起来,形成一道微弱却坚韧无比的流光。 这流光,温柔地包裹住他这块即将熔化的铁。 一个无比清晰的集体意念,如同誓言,烙印进他的核心: “活下去……” “带着我们的记忆……” “守护……这片土地……” 轰——! 最后的感知,是毁灭的白光,与新生般的温暖紧紧交织。 小锴猛地抽回手,如同触电般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剧烈地颤抖。他不再是那块铁,但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怔怔地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这双“手巧”的,属于少年的手。这双手,曾经是冰冷的铁,曾浸透过祖先的汗与血,最终,被无数绝望中的希望与守护之念…… 他是真正的炉心石。 “我……”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哭腔,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锴为品质好的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熔铸 第8章 新绿 当小锴的手指脱离留影石的瞬间,那席卷一切的洪流戛然而止。 现实的景象如同褪色的水墨画,重新在他眼前拼凑。依旧是那片焦黑的废墟,依旧是灼热的空气,但一切都与之前不同了。那个少年,听着传说,心怀懵懂崇拜的少年,他成了一座活着的,行走的坟墓,承载着无数被遗忘的亡魂与一个被掩埋,修葺的真相。 “呜…我……” 一声短促而破碎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猛地向后退去,双腿一软,若不是烬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胳膊,他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残叶。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涣散着,里面充满了滔天的巨浪——是难以置信,是被最深刻信仰背叛后的剧痛,是目睹“亲人”惨死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是对自身存在意义的彻底颠覆。 他亲自打开了早已无力回天的真相。 “我…我看到了…” 他声音嘶哑,“火…好大的火…不是天火…是…是他…是他抽走了地脉…他听到了…听到了大家在哭,在喊…可他…他还是…” 他语无伦次,猛地抬起自己的双手。这双他引以为傲的,能打造出精巧铁器的手,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陌生,甚至…恐怖。 “这双手…这些血…这些汗…” 他喃喃自语,眼泪终于决堤,不是委屈,而是为记忆里那些鲜活生命的湮灭而流,“我不是我…我不是小锴…我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 四周的空气带上了致密的刺。 春分被他剧烈的反应吓到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中充满了担忧与无措。 拾遗最先上前一步,蹲下身,目光平视着几乎蜷缩起来的少年。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试图穿透那厚重的隔膜:“小锴,你要记住,无论你曾经是什么,此刻,在你身体里感到痛苦,感到悲伤的,就是你——小锴。” 烬的手依然稳稳地扶着小锴,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坚冰:“眼泪洗不清血债,也浇不灭仇恨。” 无论曾经还是现在,翼州的过往亦是将来。 这话语如同鞭子,抽得小锴浑身一颤。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烬。 “活着,”烬的鸦青色眼眸里透着怜悯,也有近乎残酷的清醒,“比死了更难。那些‘工匠’…你的‘乡亲’们,他们选择让你‘活’下来,不是为了看你在这里崩溃,然后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 拾遗接过话,语气温和却坚定:“他们留给你的,不是罪责,是传承。是打铁的手艺,是守护家园的心,是…不屈的意志。你刚才看到的,不是你的原罪,是你的根。” “根…” 小锴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眼。混乱的目光渐渐开始聚焦,从拾遗温和而坚定的脸上,移到烬冷峻却支撑着他的手臂上,再落到春分那双写满担忧的眸子里。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这片广袤、死寂、却在他“记忆”中曾经充满生机与汗水的土地。 潮水洗刷过后的,是一颗坚硬的核心。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到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明悟,如同种子在废墟中破土而出。 他慢慢地,用自己的力量站直了身体。虽然依旧单薄,虽然眼角还挂着泪,但那份迷茫与疯狂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声音不再颤抖,“我不是偶然诞生的…我是被选择的。被这片土地,被那些…我的‘先辈’们…共同选择的答案。” 他转向那片焦土的中心,步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去。 他从来就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一边走,一边对自己的心灵宣誓。 故事里有一个承诺,一个守护的誓言,一个让翼州重新呼吸的契机。 他停在废墟的中央,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片承受了太多苦难的荒芜。 “我因翼州而生,”他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声音清晰而决绝,“今日,愿为翼州而死。不,不是死…” 他的周身开始散发出光芒,起初微弱,随即越来越盛。那光芒并非大暑那般暴虐的烈焰,而是温暖的,莹润的,带着雨水的清澈与种子破土时坚韧的生机。 “是归来。” “与这片土地,同根生,同心存。” 在他的脚下,那些焦黑板结,如同恶魔皮肤的土地,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之泉。细微的、嫩绿的芽尖,顽强地顶开坚硬的土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蔓延,如同无形的画笔,以大地为卷,迅速渲染开一片充满希望的绿意。 他的身体在光芒中逐渐变得透明,那是晨曦中的薄雾。 在他胸口心脏的位置,光芒最盛之处,一枚纯净无暇的结晶缓缓浮现。它不过鸽卵大小,内里却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生机与一抹永恒不灭的温暖火光。 这是新的炉心石。 这是一个少年用自己的心重铸的炉心石。 最后的光点,如同无数温柔的萤火,又如同甘霖,无声地洒落,彻底融入了翼州的土壤。 在他消失的地方,一株新绿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散叶,亭亭如盖,翠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低语着一个关于牺牲与重生的故事。 新的炉心石在拾遗手中温润地闪烁着,那是一个少年与一片土地的灵魂契约,是无数亡魂的寄托,也是一个新时代可能的火种。 这块石头,不再是属于大暑的东西。 三人沉默地站立在这片突如其来的,充满生命力的绿意前,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芬芳,取代了千年不散的铁腥。他们知道,前方的道路因为这份牺牲而更加清晰,也因为这份托付而更加沉重。 他们带走的不再是一件冰冷的死物,而是一个故乡全部的重量,与一个必须用生命去完成的,沉甸甸的承诺。 『此刻,土地有了灵魂』 我把大纲弄丢了。要重新写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新绿 第9章 海右 翼州那片用生命换来的新绿,在身后蜿蜒的山道中渐渐隐去。周遭的炽热似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三人之间的寂静与沉默。 拾遗坐在小舟中间,指尖无意识地隔着衣料触碰那枚温暖的炉心石。小锴化作新苗的景象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是一种混合着悲伤与崇高的情绪。 “他回归了大地,”拾遗轻声打破沉默,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这或许就是信仰最好的归宿。” 信仰最好的归宿,如何定义最好?万般皆是怅惘。 在船头的烬,闻言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冷静地修正了方向,避开一条看似更近的分流。 “最好的归宿,是活着看到自己信仰的价值,而非为信仰去死。”他的声音混在风里,听不出情绪,却像石子投入春分的心湖。 春分立刻蹙眉,忍不住开口:“烬公子,可若无神明庇佑,世间早已……” “早已如何?”烬终于侧过头,鸦青色的眸子扫过她,带着一丝探究,“你认为的神的历史,又是如何?” 春分心头一凛,立刻噤声,意识到自己险些失言。她低下头,假装整理行囊,心中已开始措辞,准备在下次传讯给老师时,重点汇报烬这番“危险的言论”。 这段小插曲,就像落叶飘零,化作尘埃,激不起千层浪。 是烬率先嗅到了风中带来的,与湖面截然不同的气息。他停下划桨的动作,黛青的色衣袍风中拂动,抬手指向远方。 拾遗和春分顺着他所指望去,俱是一怔。 只见水天一线的远方,无数色彩斑斓的风筝,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灵物,在湛蓝的天幕下自由翱翔,勾勒出一幅充满生机与巧思的画卷。 “根据这张卷轴上的描述,前方便是海右了。”拾遗眼中浮现出使命感,“芒种神官执掌百工,泽被苍生。那里有不落之鸢!” 烬的目光掠过那漫天飞舞,看似自由的风筝,最终落在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牵绊着它们的细线上,意味深长地低语: “是啊,必须找到。” 海右,一个看似比翼州自由得多的地方。 新的旅程已经开始,而翼州的重量,将永远成为他们前行力量的一部分。 难以忘却的一部分。 越靠近海右,空气越发湿润,风也带上了一丝咸腥与草木清气。然而一下船,他们并未抵达预想中沿海的繁华城镇,反而像是来到了一片被高耸岩壁环抱的幽谷。 “这与在船上所见的截然不同……竟然……有些神秘?” 拾遗把双手拱成桶状,举到眼前。像刚出生好奇这整个世界的孩童,眼里带着纯粹的天真与美好。站在一旁的烬往这边瞄了一眼,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嘴角。 “拾遗,你多大了?”烬嘴角好似还噙着笑。 “啊?”拾遗脸一红,把手从眼前挪开,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今年19!” 春分在一旁别过头去,心里想的是“我滴妈这俩啥时候关系这么好了!?那个半路冒出来的咋还这么有存在感?”而后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我还21了呢!” “春分小姐,你说什么?” 春分被忽然从背后冒出来的声音下了一跳,内心又是一阵万马奔腾:这人是鬼啊!耳朵咋还那么好! 不过,她回答的是:“我今年21,拾遗该叫我大姐!” 正在四周踱步的拾遗愣住了,咋又能扯上自己,只得无奈转身,挂上一个尬笑。 三人继续向前,烬悄悄凑上拾遗的耳朵,俯身低语:“我比你年长,是不是该叫兄长?” “啊?……那……烬兄?……但是这么叫着好别扭……” 『我耳朵怎么那么烫,不会又犯病了吧?吹吹吹……诶?吹不到哦……』 本是落差很大的心情,此刻在三人的谈天里又重新有了点乐趣。好像……还有些发烫。是这里潮湿的风也刮不走的温热。 “大家!看这里!”春分指向远处。 谷口立着一块饱经风霜的古老石碑,三人上前敲,石碑上刻着两个力透石背的大字:风息。 与翼州死寂的灼热截然不同,风息谷内充满了被规训的生机。无数条溪流被石渠精准引导,驱动着大大小小的水轮,发出规律的嘎吱声。谷中不见农田,而是遍布着整齐划一的工坊,每一间工坊外都悬挂着统一的标识——一个由规尺与线轴组成的图案。空气中弥漫着胶漆,木材和染料的混合气味。 与刚刚在船上所见的相同,成千上万的风筝在谷地上空翱翔,只是它们飞行的格外有规律,只有靠近了才能发现,这些飞行的轨迹被无形的格子限制着,形成一个巨大的,不断变幻的立体阵列。 “原来这里…就是海右的风息谷吗?”春分有些诧异,她在船上想象生机勃勃,自由自在,居民热情好客,指不定邀请他们一块放风筝的美好沿海小城,竟然会如此…刻板。 “这与我老师和我说的场景,有很大的不同啊……” “外人?” 春分话音未落,一个浑厚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声音的主人是一个中年人,穿着一丝不苟的灰色工服,连衣角的褶皱都仿佛经过测量,熨烫,一尘不染。他手中还拿着一把古老的青铜规尺,眼神如同尺上的刻度般精准而冰冷。 『这人倒是有些无聊,感觉空气又和原先的湿冷无异了』 那人的视线掠过三人,眼神掠过在春分腰间刻有天街标识的玉佩,态度稍缓,“你们…是天街派来的使者?” “正是!”拾遗依照掌门教诲,表明寻找芒种神官遗物的来意。 那位中年男子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芒种祖师遗泽,皆在于‘法度’。谷中一器一物,皆严格循祖师规制。”他傲然指向天空,三人也随他望去“便如这‘千机鸢阵’,其飞行高度,角度,相互间距,皆有定数,分毫不差,此乃‘至臻之美’。” 确实,没得近乎规整,分毫不差。这是完美么? “三位贵客,我是这里的执事,石矩。请随我来。” 大街上人声嘈杂,商铺小摊沿着小街两旁排列,小贩的叫卖声起此彼伏“走一走瞧一瞧嘞!特色九转大肠嘞!客官要不要尝尝?” “鲁菜之王,肠中之巅,一品九转,五味乾坤!肥而不腻,嫩滑弹糯。酸甜苦辣咸,一口惊艳,五味缠绵,一口穿越百年前!” 『这肠,卷的倒是挺整齐的……』 “诶?这个好吃吗?”拾遗被这香气勾住了魂。 “好吃好吃!”还没等本地人开口,春分就抢先上前答话“没人能拒绝这口外酥里嫩,五味俱全的九转大肠?老板,来一份!” 九转大肠被装在一个小盒子里,春分想着和大家一块分了吃。但有个人始终不肯动筷好。 “烬?你不吃吗?这个蛮好吃的。”拾遗嚼下去一口,扭头看身边的人。 “不是嫌弃……我想大肠上接小肠,下至肛/门,主要功能是形成,贮存和排出粪/便……” “喂喂喂!”春分一摔筷子“扫不扫兴!” “好了诸位,大家吃的愉快,需要继续随我来吗?” 三人差点忘了那个浑厚的声音还在等着他们。便从小贩那里要了包纸,继续办正事。 『那个兄弟好像也没吃着诶!』 一路上,你若仔细看,其实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被精心设计过,按照一定的角度摆放的。 石矩领着三人来到了一个宽阔的场地,三人看到一个年轻的学徒,正满头大汗地调整着一只风筝的骨架。他手指灵巧,但那风筝总带着一丝难以驯服的,微小的偏差,无法完美融入阵列。 少年听到门口有动静,抬起头:“啊!师傅!还有……客人们!” 石矩不满地瞥去:“阿卯,心不静,手不稳,线条歪斜三厘,如何能契合祖师法度?” 那位被称作阿卯的少年羞愧地低下头,不敢言语。 改好整体大纲啦!分段大纲还在思索中!正在存稿 哈哈哈我这篇本来只有1600的,但是我吃了个火锅灵感来了,加到2600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海右 第10章 风息 “诶呀,先生您看这孩子多认真……”春分看师徒二人间的气氛不对,忙插话道。 “无规矩,不成方圆……” 是了,在这个“规矩”的世界里,无规矩不成方圆。 『但能成风筝!』 “不必在意……哈哈,请随我来吧。” 无论是院内还是堂中,这里都是这样一番景象,四面高墙环绕,唯顶部透光。想是匡衡凿壁借光留下的口子,未被填补。人站在这口子里瞻仰神明,请求神明的庇护。 未免有些荒谬,可规整的现实比这更加荒谬。三人踏过每一块石板,留下的每一个脚印,反倒像是在规整里强行刻下的特殊符号了。 三人被领到茶水间,石矩为三人沏上茶。日照绿,双手奉上,规整的儒礼传统。 石矩听闻拾遗问及“不落之鸢”,神色立刻变得无比庄重,他先是向着谷地中央一座最高的工坊方向深深一揖,然后才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混合着崇拜与敬畏的光芒,用一种近乎吟诵的腔调说道: “上使垂询,乃是我风息谷之荣幸。那‘不落之鸢’,并非凡间造物,它是芒种祖师功德圆满,飞升化神之际,留给人间的最后神迹,也是我风息谷的至高圣物!” 好熟悉的一段发言。 他抬起手,指向天空中那些按照固定轨迹飞行的风筝,语气带着一种对完美的笃定: “您看天空上的它们,它们能飞,是靠着匠人遵循祖师法度,精准计算每一分重量,每一寸骨架,借由这谷中不息的天风。但它们终有落时,或因线断,或因力竭,此乃凡物之常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然而,不落之鸢不同!它自祖师手中诞生那刻起,便挣脱了凡俗的引力,超越了时光的磨损!它无需风,因为它自身便是风之法则的化身;它无需线,因为它与祖师的神意始终相连,永不坠堕!” 又不坠落! 他微微眯起眼,仿佛在瞻仰那想象中的神圣景象:“据古老卷轴记载,它通体流转着温润的霞光,其飞行轨迹并非我等所能理解的直线或曲线,而是…而是如同天道运行的轨迹一般,玄奥而完美。它静悬于空时,便是永恒的坐标;它翩然移动时,便是活着的法则!” 说到这里,他转向拾遗,语气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它是我风息谷的信仰核心,是祖师留给我们,用以衡量世间一切的工与艺是否契合法度的终极标尺。任何偏离祖师规制、追求奇技淫巧的‘异端’之作,在不落之鸢的神光下,都将自惭形秽,无所遁形!” 『好像这边是他训斥徒弟的原因了』 “它就在风息阁的最顶层,由历代执事守护。它并非死物,它在…沉睡。唯有当谷中出现真正能继承祖师衣钵,完全领悟并恪守‘绝对法度’的传人时,它才会再次苏醒,引领风息谷走向新的辉煌!” 那个时候!整个风息!整个海右!都会沉浸在法度的齿轮里!随着机械的运转而转动! …… 太阳埋进了这同方盒子般的山谷间,大街小巷的喧闹慢慢被拉成一条条平行线。天空中依然悬着那些有规律的线缠绕的风筝,线与线空缺的格子间,点山零星的碎银。 这显得这一切更加规整,每一步都像是特定程序提前编写好的代码。 『月黑风高,往往是武侠小说里最容易出意外的时候。』 一个小小的身影灵巧地跃入,偷偷寻到三人下榻的客舍。他从木匣子里取出一只风筝,那风筝造型灵动如雨燕,与谷中千篇一律的制式风筝截然不同。 “是谁?……你是那个学徒?”烬被细碎的响动惊醒,确实没料到眼前的是这个孩子。 “我这样做确实冒犯……不过,我只是来给你们看这个的!”阿卯把那个风筝举到三人眼前。 “这……这才应该是祖师爷最初想做的风筝……”阿卯的声音发颤,却带着倔强。 “我是按照祖师最早的手札笔记做的……可师傅说,这是异端,是邪道!” “就因为无规矩吗?” 他掏出一本兽皮封面的边缘已被翻得毛糙的古老手札。递给三人。 “那是师祖的真迹。” 当拾遗的手指触碰到那些充满狂想与生命力的草图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记忆的涓流,不同于先前大暑的灼热,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悲哀,缓缓涌入: 他看到一个不修边幅,眼中闪着光的年轻工匠,在同一个山谷里,为了给一个无法奔跑的孩子造出能飞得最高的风筝,彻夜不眠地试验,失败,再试验……没有规尺,只有燃烧的热情与对让人快乐的执着。 那……就是这孩子口中的祖师爷?芒种…… “手艺的真谛,不是做出最华丽的东西,而是做出最能承载心的东西。风筝的线,牵着的不是风筝,是放风筝人的笑颜。” 他看到自己为残疾的孩子制作能单手操控的风筝,为想念远方亲人的少女制作能飞得极高极远的信鸢……每一个作品,都充满了对人的关怀。 是自由的温度,是人间烟火,是阖家团圆。 “唯有天街可保文明火种,你的技艺可惠及万世” 记忆的最后片段,是已成神官的芒种,沉默地站在山谷之巅,看着他制定的“标准”如何变成扼杀灵感的枷锁。 他抚摸着那把后来被奉为圣物的青铜规尺,眼中是无尽的疲惫与悔恨。 “我予人以尺,是为丈量天地,开拓无限……而非,禁锢人心。” 这声叹息,伴随着他对“自由匠心”最后的眷恋,封印在了这本最初的手札里。 拾遗猛地抽回手,脸色苍白。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再是崇高的牺牲,而是理想的背离与无声的窒息。 “祖师他……并不快乐,对吗?”阿卯敏锐地捕捉到了拾遗的神色,颤声问。 烬看着窗外被规则切割的天空:“他把这里变成了一个最精美的笼子。所谓神迹,就是让所有人都活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春分听闻,犹豫开口:“法度乃是秩序根基,若无规矩,世间早陷混乱……” 事实上,谷中这令人窒息的“秩序”,与她想象中的神圣相去甚远。 各位中秋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风息 第11章 不落 “我……我可以带你们去……去找真正的不落之鸢”一个怯懦的声音冲破了短暂的沉默。 在这之前,石矩带他们看过了阁顶的那个纸鸢。 在顶层,他们见到了那把被供奉在白玉石台上的“不落之鸢”。 它华美无比,以金丝为骨,灵绸为面,镶嵌着宝石,周身流淌着柔和却冰冷的神光,静静地悬浮在空中,纹丝不动,仿佛一件完美的死物。 它是一件没有灵性的艺术品。 “看吧,这便是祖师神迹!”石矩自豪地宣称,“它已在此静悬三百年,不沾尘埃,不履凡地,正是不落真意!” 这件“圣物”没有任何灵性或者情感的波动,它更像一个被精心维持的,复杂的神力装置。 “那是个假的!你们先前看到的那个是假的!从那本本子里,那里的才是真相!” 阿卯脸上带着发现真相的激动与不安。 “我…我对照了祖师所有早期手札,阁顶那个不落之鸢的构造,和祖师最初的设计图完全不同!那是后世执事为了维持法度不容置疑的形象,按照他们自己的理解,仿造并替换掉的完美赝品!” 语出惊人。 “真正的‘不落之鸢’,按照一份被藏起来的密卷记载,因为它蕴含的不是冰冷的神力,而是祖师…温暖的心念,所以无法在那种刻板的环境下存在。我猜测,它应该就在…风息阁地下,废弃的初代工坊里,那里是祖师最初工作的地方!” 是拾遗记忆力看到的地方。 …… 在阿卯的带领下,三人绕过守卫,通过一条隐秘的通道,摆开了星辰与月光。 他们进入了积满灰尘,遍布蛛网的地下工坊。这里与风息阁的洁净神圣对比,更是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痕迹。 “天呐……这里……像是被遗弃了很久的……”春分喃喃道。 “是……已经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地方了……”阿卯的眼神里,是压不住的不甘与失落。 在规整的世界里,总有人想打破规则。 正是有了这种人,才有了“勇气”这个东西。 “可是……还有人一直记着这里。不是吗?”拾遗转过身,真诚地望着少年。少年的眼里,闪着晶莹的光。 在工坊的角落,他们找到了目标。 那并非一件华美的神器,而是一只看起来有些朴素的,甚至未曾完全完工的风筝。 它的骨架是普通的青竹,蒙皮是韧性极佳的素纸,只有上面用笔墨勾勒出的流云纹路,还隐约透着当年的灵气。它被随意地放在一个堆满残次品和草图的角落里,毫不起眼。 它体内的灵性,是普通的点缀,铸就了它的不普通。 “这就是……不落之鸢?”春分有些难以置信。 阿卯却激动地点头:“一定是它!你们看!” 随着三人靠近,那只朴素的风筝无风自动,微微震颤起来,散发出一种温暖,包容,仿佛在期待着什么的气息。 当拾遗的手轻轻拂过风筝的素纸表面时,最后的记忆画面涌现: 不再是宏大的场面,而是芒种在成神前夜,独自在这个地下工坊里。他抚摸着这只为他第一个徒弟制作的风筝,眼中满是不舍与挣扎。 “对不起,师父……不能再带你去看更高的天空了。”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制定规则的神,而不是一个总想打破规则的匠人……” “但我的心,就留在这里吧。陪着你们……” 他将最后一丝对人的眷恋,对“自由创造”的渴望,注入了这只风筝。 并非哀鸿遍野,而是平凡的坠落。 它之所以“不落”,并非因为神力,而是因为它承载的情感与初心足够沉重,也足够轻盈,让它能超越物质的束缚,永远停留在精神的领域。 那是真正的不落纸鸢。尽管它现在覆满灰尘。 与此同时,风息阁顶的赝品仿佛失去了核心支撑,神光迅速黯淡,从空中坠落,摔得粉碎。 这一异象惊动了整个风息谷,规整的世界开始躁动。石矩带着人惊恐地冲下来,正看到阿卯珍重地捧起那只真正的“不落之鸢”。 “逆徒!你竟敢亵渎圣物!” “执事大人,你还不明白吗?” 阿卯举起了手中的风筝,那风筝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流转着温暖的光华,“祖师的不落,不是指风筝本身,而是指他希望我们的匠心,勇气与探索精神,永不坠落! 有一个少年,怀揣着不灭的理想,永不坠落! 在真正的“不落之鸢”的光辉照耀下,石矩和他身后那些守旧派匠人感到自己固守的“法度”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年轻学徒们则看着阿卯和他手中那充满灵性的风筝,眼中重新燃起了创造的火光。 风息在诞生新的希望! …… 三人带着真正的信物——那本记录了芒种初心与探索精神的手札(其灵韵已与不落之鸢共鸣)离开了。 离别前,烬问阿卯:“你有什么梦想?” 对面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要留在这里!和不落之鸢一样,守护这片土地!” 阿卯没有跟随,他选择留下。阿卯把真正的不落之鸢递给拾遗:“我想,你们会带它找到师祖……带它回家。” 风息谷有了新的精神领袖,他会带领同门走向一条回归初心,勇于创新的道路。 烬看着身后那片仿佛被注入了新活力的山谷,对拾遗说:“看,打破神坛,有时候才是对信仰最好的继承。” 拾遗深深点头,他手中的手札温暖而沉重。他开始明白,修复天街的真正含义,或许并非是恢复旧日的荣光,而是找回它最初为何而建立的那颗人心。 这个世界,有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已存稿0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不落 第12章 纸鸢 我是那只未完成的风筝。 他们叫我“不落之鸢”,说我是一件神物。但我记得,我诞生在一个有阳光和刨花香的午后。他的手很暖,握着削薄的竹篾,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那时,我还只是一具轻盈的骨架。 他想把我送给那个总趴在窗边,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娘。她说她想把思念寄给远方的阿娘。他想让我飞得最高,最稳,替她看一看。 可后来,歌声没了。阳光也变得冰冷。 他常常对着我发呆,手指悬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为我糊上最后一面纸。夜里,我听见他压抑的哭声,还有一个人的声音。 像沉重的石头,一遍遍砸过来:“文明火种……万世基业……唯有天街……” 我记得最后那一天。他没有再哭,眼神像一口枯井。他拿起那支蘸满了最浓墨的笔,那墨汁里混着他的泪。 他不在我身上画任何祈福的纹样,而是用笔尖,将那无尽的眷恋,未说出口的告白,对每一个孩子的承诺,对自由的风的全部想象…… 把他所有作为“人”的滚烫的情感,一点一点,抽离出来,封印进我的骨架之中。 我感到一阵剧烈的被填满的疼痛。我成了他情感的棺椁。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替我……守着他们。” 然后,他走了。去了那个叫天街的地方,成了一个空壳子的神。 而我,被遗弃在工坊的角落,遗弃在暗无天日的牢笼,带着他全部的温度,陷入漫长的沉睡。 我是被神抛弃的东西,天街发现不了我。年复一年,尘埃把我覆盖。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看到那个叫阿卯的孩子。 他在寻找过去。 他的想法和当年的他一样天真又执拗,他身上的气息让我觉得熟悉,偶尔会半梦半醒。 然后,他们来了。 当那个叫拾遗的人,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个老旧笔记的瞬间——轰! 那不是声音,是堤坝的崩塌。被封印在我身体里的,他所有的情感与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通过那无形的线,尽数冲进了拾遗的心里。 我看着他站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经历着阿芒当年的阳光,挣扎,和那撕心裂肺的别离。 我听见他们说话,听见那个叫烬的男人冷静地分析,听见春分小声的惊呼。我明白了,他们是来寻找“神物”的。 是寻找我吗? 我是他们口中的神物吗? 当他们终于抬头,目光穿透积年的尘埃,落在我身上时。我知道,时间到了。 阿卯那孩子,用他鼓捣出的新巧机关,笨拙又努力地够向房梁。当他把我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时,我听见他说: “它……好像有心跳。” 是的,孩子。那是你祖师爷,留在世间最后的,作为人的心跳。 拾遗将我捧在手里,他的指尖微凉,但很稳。 他们把我带走了。离开工坊时,我听到顶梁上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像是百年的重负,终于有人分担。 阿卯没有跟来。他站在工坊门口,用力地朝我们挥手。 这很好。 现在,我躺在一个布袋里,随着他们的步伐轻轻晃动。旁边是另一块温暖的石头,它散发着大地和火焰的气息。 我们沉默地待在一起,各自承载着一段沉重的过去。 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里。但我知道,我不是什么神物。 我是遗书。是一封那个叫阿芒的工匠,写给未来,写给自由,也写给人间最后一封,无法寄出的情书。 而此刻,这封情书,正被带去一场颠覆世界的风暴中心。 匠心 不想开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纸鸢 第13章 萍水 离开风息谷,三人租了一艘小客船,沿着蜿蜒的河道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三人消耗了太多体力,春分提议租个船夫。 “师傅!我们去江东!”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暮色渐合时 “啊呀———”一声,船身猛地一震,伴随着船夫一声懊恼的呼喊,船底传来不祥的漏水声——原来是撞上了暗藏的礁木,船橹也折断了。勉强将船撑到最近的野渡口,船夫连连道歉,表示需等明日才能唤人来修。 眼前只有一家开在渡口旁的,灯火昏黄的简陋客栈,名曰萍水居。 客栈老板娘是个爽利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三位客官,不巧,今日就剩两间房了。一间上房,一间通铺,您看…?” 春分立刻开口,带着天街出身的矜持:“我与拾遗大人各住一间。”她下意识将烬排除在外。 老板娘白眼一翻:“姑娘,说了只剩两间!上房能住两人,通铺也能睡几个,你们自己商量!” 气氛一时微妙。 烬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拾遗。 拾遗看着破损的船,又看看昏暗的荒野,路痴的本能让他对露宿充满恐惧。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出门在外,不必…不必拘泥。我与烬兄…挤一挤便可。春分姑娘独自住上房吧。” 烬挑眉,没说话,算是默认。 春分还想说什么,但见拾遗已做决定,只好抿唇点头,心中却打定主意要警醒些,以防那个来历不明的烬对大人不利。 所谓的“上房”,也不过是一间稍大,带一张旧木桌和两张窄榻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潮气与草木灰的味道。 烬将行囊随意放在空着的榻上,回头就见拾遗正对着那两张并排摆放,中间只隔了一只掌宽距离的床榻发愣。 “怎么,”烬走过去“拾遗大人是怕我睡相不好,扰了您清梦?” “那也……并非如此。”拾遗强自镇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带着水汽的凉风吹入,“只是……有些不习惯。” 说罢还补充一句:“我从小都是自己一人睡的!” 没等到烬的回应,二人便听到楼下传来春分与老板娘争执的声音,似乎是房间少了热水。烬对拾遗道:“我下去看看,大人先整理。” 烬下楼,三言两语便解决了问题,顺便向老板娘多要了一床干燥的薄被和一壶热茶。 当他回到房间时,看到拾遗正坐在榻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从海右带出的《匠心手札》,眼神有些放空。烛火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微颤,带着一种易碎的茫然。 烬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放下东西,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在想海右的事?” 拾遗回过神,轻轻点头:“嗯。芒种神官……他最后,很后悔。” “被自己创造的东西束缚,是最大的悲哀。”烬意有所指,将热茶倒了一杯,推到拾遗面前,“喝点热水,驱驱寒氣。” 很自然的动作,仿佛做过千百遍。 拾遗看着那杯氤氲着热气的茶,微微一怔。这种不经意的照顾,让他心头再次泛起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他接过茶杯,低声道:“多谢……烬兄。” “烬兄……” 『好……』 夜深,两人各自躺在窄榻上,中间是那只掌宽的“鸿沟”。 窗外是潺潺水声与稀疏的虫鸣。 “烬兄……”黑暗中,拾遗的声音轻轻响起,“你似乎……有很多秘密。” 拾遗想了很久,最后这样问。 另一张榻上,烬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我的秘密……确实很多……你有一天或许会知道。” 『有机会吗?』 “你为何要与我们同行?” “因为……”烬侧过身,在黑暗中看向拾遗模糊的轮廓,话语在唇边转了一圈,最终化为,“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帮他看清一些真相。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烬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温柔,“我怕某个路痴,没有靠谱的人带着,会把自己弄丢在哪个荒山野岭。” 拾遗心头一跳,一种混合着羞赧与暖意的情绪涌上。他下意识地反驳:“我……我只是偶尔不辨方向……” “嗯?偶尔。”烬从善如流地应道,语气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拾遗拉高薄被,遮住了半张发烫的脸,不再说话。黑暗中,他能清晰地听到另一张榻上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这种无形的陪伴,奇异地驱散了他身处陌生环境的不安。 次日清晨,春分敲门进来时,看到拾遗已经起身,正站在窗边。而烬正在整理他那张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床铺。 春分眼尖地发现,烬的外袍,昨夜似乎是盖在拾遗的被子之上的。而拾遗手边,则放着一杯还温热的清水。 她狐疑地看了看神色如常的两人,总觉得这房间里的气氛,比昨日更加……难以言喻。 “嗯?是我警惕心太高了吗?怎么觉得那里怪怪的……”春分自言自语。 离开客栈时,船已修好。 拾遗踏上船板,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简陋的萍水居。这一夜,没有惊天动地的冒险,没有恢弘的神迹,只有一杯热茶,一句调侃,和一份无声的守护。 某些被冰封的东西,似乎正在这平凡的烟火气中,悄然融化。而烬看着拾遗比往日稍显轻松的侧影,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海右,原型山东 江东原型安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萍水 第14章 春雨 船只缓缓靠岸,一股湿润的,带着泥土腥气与淡淡栀子花香的暖风扑面而来。 与翼州的荒芜酷热,海右的规整匠气截然不同,江东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缠绵的,浸润到骨子里的潮湿与柔软。 天空是永远的灰白色调,细密的雨丝时断时续,将青石板路冲刷得油亮。三人踏上码头,立刻融入了雨霖城蜿蜒曲折的水巷与喧嚣的市集。 集市沿河而设,撑起的油布棚子连成一片,阻挡着绵绵细雨。摊位上摆满了水灵灵的蔬果,活蹦乱跳的河鲜,以及江东特产的绣品,纸伞和一种用香草编织的,据说能驱湿避瘴的小饰物。叫卖声,摇橹声,雨水滴落棚顶的嗒嗒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这雨,下得人骨头都要酥了。”春分小声抱怨,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她自幼在天街干燥清朗的环境长大,对此地的潮湿颇感不适。 烬的目光扫过集市,看似随意,却将几个可疑的,目光闪烁的身影记在心里。他顺手在一个摊位上买了三把油纸伞,递给拾遗和春分,自己却依旧走在雨中,任由雨滴打湿他的肩头。 拾遗撑着伞,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一个卖香草编织小雀的摊位吸引了他,那灵巧的形态让他莫名想起海右阿卯那只不羁的风筝。他看得入神,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行人,被烬不动声色地拉了一把。 “看路,大人。”烬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提醒。 拾遗有些窘迫地扶正了伞,耳根微热。 穿过熙攘的市集,一座古老的建筑出现在眼前。那并非金碧辉煌的神殿,而是一座黛瓦白墙,爬满青苔的祠堂,看起来年代有些久远。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写着润泽祠。祠前有一方小广场,此刻正聚集着不少民众,似乎在举行什么仪式。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祭祀的礼服,带领着众人向着祠堂内一座朦胧的神像跪拜。神像的面容柔和,手持净瓶,作洒水状。 “他们这是……在祭拜雨神?” 春分有些好奇,天街体系下,各地信仰的神祇驳杂,但如此具有地方特色的祭祀并不多见。 旁边一位卖香烛的老婆婆搭话道:“姑娘是外乡人吧?这是在祭拜咱们江东的雨娘娘,祈求风调雨顺,禾苗滋润哩。” 祭祀的队伍中,有少女用吴侬软语唱起了古老的歌谣,声调婉转,带着淡淡的哀愁: “春雨细,夏雨绵,秋雨潇潇湿衣衫……” “阿姐背我过桥去,雨打铃铛声声响……” “桥断了,阿姐不见了,空余铃儿哭断肠……” 这歌谣仿佛带着魔力,让喧闹的集市都安静了几分。春分听着,心头没来由地一酸,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涌上眼眶,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拾遗也凝神听着,轻声道:“这歌谣……似乎讲的是一个失去姐姐的故事。” 烬的目光则锐利地投向祠堂深处,低声道:“这‘雨娘娘’的神韵……与我们要找的那位,倒有几分相似。” 祭祀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 三人走入润泽祠。祠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香火和潮湿木头混合的气味。除了正中慈眉善目的雨娘娘神像,两侧还绘着一些古老的壁画,描绘着行云布雨,滋养万物的场景。 在祠堂最僻静的角落,有一位穿着深蓝色粗布衣裙,满脸皱纹的老妪,正佝偻着腰,慢吞吞地擦拭着供桌。她看起来极其年迈,动作却异常沉稳,仿佛与这座祠堂一样古老。 当拾遗上前,客气地询问是否知晓与“谷雨”神官相关的旧物或传说时,老妪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抬起头。 她的目光浑浊,却像能看透人心。她的视线在拾遗腰间的天街玉佩上扫过,并未停留,反而在掠过春分的脸庞时,猛地定格。 她干瘦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是震惊,是追忆,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老妪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几位,随老身来吧。” 三人对视一眼,起身跟上。 春分有预感,这背后的真相会让她大吃一惊。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引着三人走向祠堂后方一个更加幽暗,几乎被遗忘的侧殿。殿门推开,积年的尘埃在从门缝透入的光柱中飞舞。 像是被限制自由的神灵,在嗫嚅低语。 老妪指着殿内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同样布满灰尘的陈旧木盒。 “你们要找的东西,或许就在里面。” 老妪的目光再次落在春分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孩子,有些真相,如同埋在河底的石头,挖出来,可能会划伤手。你……准备好了吗?” 春分的心,因老妪这意味深长的话语和目光,猛地揪紧了。 而那个陈旧的木盒,仿佛带着某种命运的召唤,静静地等待着被开启的时刻。 殿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愈发清晰起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第15章 双生 模糊里,有两个少女,她们的脚踝上,用红绳系着一对相同的银铃,跑起来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妹妹别怕,姐姐会保护你。” “留下一个…留下一个就好!这个…这个交给河神!” …… 春分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伸出手,轻轻拂去木盒上的积尘,打开了它。 盒内没有璀璨的珠宝,也没有强大的神器,只有几件看似寻常的旧物。一条褪色的红头绳,半块劣质的,已经发黑的麦芽糖,以及——一对小巧的,已经氧化发黑的银质脚铃。 “这是……!” 看到那对脚铃的瞬间,春分如遭雷击!那婉转歌谣中的铃铛声,那莫名的悲伤,此刻都有了源头。 一切都在扎向少女心灵最软的地方,要把她的灵魂刺穿,放飞九霄。 她颤抖着,拿起其中一枚脚铃。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银铃的刹那—— 记忆的洪流,不再是旁观,而是亲身坠入! 她感觉自己变小了,身体又冷又饿,紧紧依偎着另一个同样瘦小的身体。 那是她的姐姐,谷雨。 她们脚踝上系着的银铃,随着身体的颤抖发出细碎,无助的声响。 银铃的声响,破碎,扭曲,蜷缩,伸展……而后被黑暗取代。 昏暗的油灯下,父亲的脸因绝望和恐惧而扭曲。 他举起匕首,寒光刺眼。剧烈的疼痛从紧握的手上传来,细密刺痛,而后手心涌出股股热流,她尖叫着松开。她看到父亲粗暴地拽走了姐姐,姐姐回头望来的那一眼,充满了让她灵魂战栗的恐惧与决绝。 黑暗的影子再次拉长,刺入鼻腔。 冰冷的河水淹没口鼻的窒息感,姐姐在水中挣扎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意识开始逐渐模糊,消散…… 这是属于谷雨的记忆,此刻也烙印在她的灵魂里。 谷雨被选中作为祭品。并非不爱,而是在古老的宗法观念中,长者负有更大的责任。有的人出生,就必将选择舍弃。这是世界给他们开的玩笑。 在被投入汹涌的河水献祭的瞬间,春分感受到谷雨心中对命运,对神明的滔天怨恨与不甘。 “既然旧神不公,何不自立为神?” 抛弃信仰,接受力量。 飞升成神。 而就在谷雨“飞升”的同时,大雨倾盆而下,干旱解除。 混乱中,一只大手扶起在河岸边奄奄一息的年幼少女,大手的主人,把少女带上了天街,成为了后来的春分。 春分惨叫一声,抱着头蹲了下去,浑身剧烈颤抖。 从前她认为,自己的骨肉是天街诞下来的,被强行抹去的那段记忆,无疑是一道重创。实际上,连春分自己都不知道,她应该为什么而活。她曾迷茫,曾缥缈,但老师把她拉出了痛苦,给了她幸福与温暖。天街是她的避风港,以至于到后来,她忘了那些苦难,忘了人间百态,忘了一个神明和她的血脉。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幸福的孩子,一辈子在天街,一辈子有个好的老师。 可她的记忆力,那个姐姐,又被强行扯了回来。 撕扯,扭曲,挤压。 此刻才明白,自己的存活,是建立在姐姐被强行献祭,继而信仰崩塌堕入黑暗的基础上!而姐姐成神的原因,并非为了守护,而是源于背叛与怨恨! 神是什么?是一个躯壳?是人类想出来的躯壳? 春分想甩出这些荒诞的想法,但已经无可挽回,换来的只是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像是紧紧蛛丝缠绕她的身体,无法挣脱,无法反抗。 混乱的大脑里,她看见了腐朽。 …… 强大的神力波动笼罩了残破的祠堂。 谷雨的身影在雨幕中凝聚。她的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眼神里的冰霜之下,是翻涌的,几乎无法压抑的痛苦与暴戾。她显然感知到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没有人敢轻视这份威压。 她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毫无掩饰地落在春分身上,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深入骨髓的愧疚,有无法磨灭的,对幸存者的嫉妒,有被强行割断又无法忽视的血缘牵引,更有对自己如今身份的绝望。 “为什么……一定要挖出来……”谷雨的声音嘶哑,失去了往日的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让你永远不知道……让我永远背负着这一切……不好吗?” 春分抬起头,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谷雨……你成神…是因为恨吗?恨父亲……也恨我?” 谷雨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芜:“恨?不,我恨的是那个无能为力,只能靠牺牲女儿来祈求上苍的自己,恨的是那个轻易就抛弃了我们的雨师……至于你……”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极其疲惫:“拿走那个铃吧。那上面,有我成神前……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现在,它是你的了。”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身影如同被雨水打散,瞬间消失。 一直沉默的老妪,此刻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轻声道:“娘娘……有些债,是躲不掉的。有些缘,是断不了的。” 不该强行扯断那些线。 那铃,是双生铃,本来有一对。 月考预备,预计跑路一小段时间,谢谢诸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双生 第16章 世人 残破的祠堂和谷雨带来的冲击,让三人的心情都异常沉重。他们在江东岸边寻了一处避风的河湾,决定露宿一夜,明早再启程。 篝火噼啪作响,试图驱散江南夜雨的寒气和弥漫在三人之间的压抑。河水在黑暗中静静流淌,仿佛也带着未尽的故事。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春分抱着膝盖,望着跳跃的火苗,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脆弱。 “老师说,他是在一条快要干涸的河床边发现我的,当时我发着高烧,几乎快要死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是天街给了我新生,老师教我识字,修行,告诉我何为天道秩序。我一直以为,我的命是老师和天街给的,所以我必须忠诚,必须回报……可是现在……”她想到了谷雨,想到了那场献祭,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迷茫,“我所坚信的一切,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对老师和天街的怀疑。 见春分开口,拾遗也似乎被触动,他努力回忆着,带着一种不确定的口吻说道: “我……似乎没有你们那么复杂的过去。” “我之前在人间,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一心考取功名,但屡试不第……儿时一场大火,家没了,人也浑浑噩噩,我不记得这么多年自己究竟是怎样度过的……后来……我到了天街,开启了这段旅程,给了我一个……新的开始。” 他讲述得有些磕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来惭愧,连这读书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反倒这路痴的毛病,像是刻在骨子里,带到了天街也没好。” 这平凡到近乎苍白的过往,与他如今的身份和任务格格不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烬静静地听着。他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暗不定。 “我家里世代行伍。”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情绪,“从小习武,后来也在军中效力,挣了些军功,得了个将军的虚名。父母去得早,唯一的弟弟……” 他提到弟弟时,语气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但很快压下,“也因故离世了。世上再无亲人,索性便辞了官,四处游历,看看这山河,也……找找过去的影子。” 他的叙述简洁,冷静,几乎抹去了一切个人情感,更像是一份冰冷的履历。 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家破人亡,心灰意冷后浪迹天涯的孤寂武者。 一阵沉默。 春分看着烬,觉得他的故事虽然合理,却太过干瘪,仿佛刻意回避了什么。 她又看向拾遗,那份“平凡”的过往,在经历了翼州和海右的波澜后,显得愈发可疑。 也罢,她也搞不清自己的过去。 拾遗则对烬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觉得他虽冷漠,但经历坎坷,令人同情。 与此同时,他对自己那模糊的过往也产生了一丝莫名的空洞感。 烬的目光扫过拾遗带着些许茫然的侧脸,心中隐隐刺痛。 他是清楚的,是唯一清楚的。 火光在眼前跳跃,映着拾遗如今这张干净又带着几分茫然的脸。 『我该如何告诉你,我们的故事?』 那不是一场大火能烧尽的平淡,而是始于一场烬此生都无法忘记的,冰冷的雨。 那时的烬还不是将军,只是个半大孩子,跟着父亲在山野间练武。 战火刚过,到处都是死寂。然后,他在一堆冻僵的尸体旁,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么小,蜷缩着,像只被遗弃的猫崽,只有胸口还有一点微弱的温热。 『我把你背回家,阿娘熬了米汤,我一点一点给你喂下去。你醒来时,那双眼睛,清澈得像雨后初晴的天。』 『你叫我“师兄”。』 从此,烬的生命里多了一个需要守护的人。 『我教你认字,教你习武,帮你赶跑欺负你的野孩子。你总是跟在我身后,像个小尾巴。』 『晚上,我们会躺在屋顶看星星,你说总有一天,要和我一起去看看星星上面的世界。』 『后来,我们一同被选入天街。你是最年轻的文官翘楚,齐虹君。我执掌天街兵权,人们称我寺雨将军。』 『我们依旧并肩,在云端履行着自以为是的神职。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年轻的弟弟阿粟浑身是血地爬上天街,带来噩耗,爹娘被衙门的人做成了灯油。 小小的影子晃啊晃。 『那一刻,我的一直支持我的东西彻底崩塌了。什么狗屁神规,什么天条戒律!我必须下界,我必须报仇。』 『是你,在所有人都阻拦我时,偷偷来到我身边。月光下,你的脸色比月色还冷,却把一块令牌塞进我手里,那是能开启临时通道的令牌。』 『“师兄,”你说,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活着回来。”』 『我至今记得你当时的眼神,里面有担忧,有不舍,有恐惧,但更多的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成了我心头的一根刺。』 『我回来了,带着仇人的血,也带着一身伤痕。可我回来看到的,不是你的迎接,而是碎冥刑场!』 『他们把你按在高台上,当众撕碎你的记忆!我像疯了一样想冲上去,却被无数同僚死死拦住。』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你痛苦地蜷缩,看着属于我们的记忆,一点一点,被抽离出你的身体,化作漫天飘散的,闪着微光的尘埃……』 『掌门人,就高高在上地注视着一切。』 『他清洗你的记忆,彻底将你变成他身边一张白纸,一个可以被他重新塑造的,听话的木偶。』 『你忘了我。』 『我在人间找了你十二年。从武者,到将军,再到云游人,我走遍了每一个你可能出现的地方。』 『我只能用向导的身份靠近这个陌生的你。』 残忍。 『我听着你讲述那个虚假的书生故事,听着你称呼那个毁了你一切的男人为恩人……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但我必须忍住。』 『我要带你重新走过我们曾经的路,让你自己去看,去听,去感受。我要让你亲手,一块一块,拼回我们被撕碎的过去。』 火光下,拾遗的侧脸依旧熟悉。烬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再等等。』 『等我们揭开所有谎言,等你的记忆彻底苏醒。』 『到那时,我要亲口告诉你——』 『我找了你十二年,不是想听你叫我烬兄。』 『我要你看着我,像从前那样,清清楚楚地再叫我一声……』 『师兄。』 烬想了很多,到最后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将他拥入怀中,告诉他一切的冲动。但他不能。时机未到。 最终,他只是淡淡地说:“往事如烟,真假难辨。重要的是眼前的路,和……将要做出的选择。” 这句话,像是对三人所说的总结,也像是一句无声的提醒与宣告。 夜深了,篝火渐熄。 三人各怀心事,在江东潺潺的水声和未散的雨意中,沉入各自的梦境或思绪里。 这一夜的交心,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在每个人心中都投下了更深的疑虑,也为他们未来的道路,埋下了更多不确定的种子。前方的迷雾,似乎更浓了。 江东的雨,编织了一个又一个谎言的梦。 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世人 第17章 至味 江雾如纱,裹挟着湿润的晨风,轻轻拂过江东早起的码头。昨夜篝火边那场各怀心事的倾谈,其沉重并未完全散去,却仿佛被这江南水汽浸泡得柔软了些,化为三人之间一种无言的默契。 露水滴台,炊烟袅袅。 他们沿着被露水打湿的青石板路,寻着人声与炊烟,找到了一处生意兴隆的临江早摊。 摊主是位精神矍铄,面色红润的老者,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深蓝围裙,正手脚麻利地将一条条处理干净,鳞片闪着微光的鳜鱼放入厚重的杉木桶中。 他抓起一把粗盐,均匀地撒在鱼身上,又倒入恰到好处的清水,动作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韵律。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奇异的味道——那并非单纯的腐臭,更像是一种混合了盐的咸涩,木质桶的清香与鱼肉本身在微妙转化中释放出的,极具穿透力的复杂气息。这种气息,直击三人的灵魂深处。 “老丈,您这鱼……味道似乎有些……特别。” 春分下意识地用衣袖掩了掩鼻子,纤秀的眉毛微微蹙起,流露出天街出身者惯有的,对不雅气息的本能排斥。然而,她那双清澈的杏眼中,除了嫌弃,更闪烁着一种被强烈勾起的,属于资深美食家的专业探究欲。 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老者的动作,仿佛在解读一门古老的技艺。 老者闻声抬头,见到问话的是个灵气逼人的小姑娘,不由哈哈一笑,声若洪钟,几乎要震散周遭的薄雾:“姑娘是外乡人吧?哈哈,这可是我们江东水里土生土长的宝贝,叫做臭鳜鱼!别看它名儿不中听,闻着也怪,待会儿吃到嘴里,那滋味,啧啧,神仙闻了都得思凡哩!” “臭……鳜鱼?” 拾遗站在春分身侧,闻言也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情。这名字直白得近乎粗野,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在天街看见的那些称作“玉露团”,“缠花肉”等雅致的膳食,便也好奇这鱼的味道了。 烬抱着臂膀,默不作声地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玄色劲装的身影在朦胧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 他的目光锐利,扫过那咕嘟着气泡的木桶,掠过老者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双手,最终落在那条正被腌制的鳜鱼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思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这话,像是在评鱼,又似乎意有所指。 老者闻言,浑浊却精亮的眼睛顿时一亮,满是赞赏地看向烬:“这位公子是明白人!是真正懂生活的!您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这臭鳜鱼啊,就得经历一番由香到臭,再由臭生香的脱胎换骨,才能成就那极致之味嘞!” 不经历些磋磨,哪能品出真滋味?平平顺顺,反倒淡而无趣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木桶盖好,置于阴凉通风处。 就在这时,春分忽然又用力吸了吸鼻子,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眼神骤然亮了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藏: “等等……这后调……是徽州一带的古法腌制?用的是肉厚少刺的活水鳜鱼,用淡盐水浸润,在温度二十五度左右的环境下,木桶发酵三到五日,待其蛋白质分解,产生这种特殊风味……老丈,我说得对不对?”她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内行气质。 老者顿时惊得张大了嘴,手中的葫芦瓢都差点掉落,他上下打量着春分,像是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哎呦!我的老天爷!姑娘……您,您可真是神了嘞!老头子我守着这祖传的手艺几十年,在这江东码头迎来送往,还是头一遭被您这样年轻貌美的外乡姑娘,说得这么门儿清!连温度和木料都分毫不差!您莫非是食神下凡不成?诶呦诶呦!” 这下,连一旁的烬和拾遗都难掩惊讶地看向春分。 感受到两人诧异的目光,春分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小声解释道:“天街……膳食坊的典籍里,对人间各地美食都有收录,我……我闲暇时看过一些。” 显然,这“看过一些”绝对是谦虚了。 说笑间,老者已取出一条腌制恰到好处的鳜鱼。鱼身微挺,鳞光内敛,带着一种历经时光酝酿后的沉静。 铁锅烧热,淋入本地压榨的菜籽油,待油温升至七成,老者手腕一抖,鳜鱼滑入锅中,“刺啦——”一声悦耳的脆响,滚油与鱼身热烈地拥抱,水汽与香气瞬间升腾,那股特殊的“臭”味在高温的催化下,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变得愈发浓郁而富有攻击性。 然而,奇妙的变化随之发生。当鱼身被煎至两面金黄,焦香四溢时,老者娴熟地舀起一勺自家秘制的酱汁——那酱色深褐浓稠,由豆酱,辣椒,姜蒜等十几种香料熬制而成——均匀地淋在鱼身上。紧接着,撒上一把切得细细的香葱,姜末和干辣椒段,最后,沿着锅边烹入一小盅本地酿造的黄酒。 “嗤——”的一声,一股更加复合、更加霸道的香气如同爆炸般扩散开来,那之前的“臭”味竟似被这咸香,焦香,酒香与酱香彻底驯服,转化,融合成一种勾魂摄魄,让人口舌生津的极致诱惑。 当一盘精心装点的臭鳜鱼被端上那张略显斑驳的木桌时,视觉与嗅觉的冲击达到了顶峰。 鱼皮金黄微皱,紧紧包裹着饱满的鱼肉,深色的酱汁如同琥珀般包裹其上,翠绿的葱花和鲜红的辣椒点缀其间,色彩对比鲜明,充满了粗犷而鲜活的生命力。 烬和拾遗还在审慎地观望,春分却已双眼放光,迫不及待地拿起竹筷,目标明确,精准无误地伸向鱼腹之下,那块公认最是嫩滑的“蒜瓣肉”。她小心地吹散热气,然后将那一小块如玉般洁白的鱼肉送入唇间。 她细细品味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满足地眯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嗯——!火候把握得妙至毫巅!外皮煎得微脆,完美地锁住了内里丰沛的肉汁,这秘制酱汁的咸香与醇厚,已经完全渗透到每一丝鱼肉肌理之中,恰到好处地压制了发酵可能带来的微腥……拾遗大人!烬公子!你们快尝尝,此物只应人间有,天街哪得几回闻呐!” 她甚至顾不上礼仪,又迅速夹了一筷子,腮帮子微微鼓起,像只贪食的仓鼠,那瞬间抛开所有烦恼,全心沉浸于美食之中的纯粹模样,灵动而可爱。 看着她这难得一见的情态,拾遗和烬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以及片刻的轻松。 拾遗被春分的吃相勾得食指大动,也鼓起勇气,学着样子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那复杂的滋味如同烟花般在他空茫的味蕾上炸开。 外层焦香,内里鱼肉却异常紧实,嫩滑,鲜咸微辣,醇厚无比,那独特的发酵风味并非消失,而是化为了底蕴深厚的魂,与酱汁的魄完美融合,形成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直击灵魂的味觉震撼。 他忍不住微微点头,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惊叹:“确实……别有洞天。这滋味,竟让人有些……莫名的熟悉。”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带着一丝自我怀疑的恍惚。 烬也依言尝了一块,他吃得慢,品得细,仿佛在分析敌情般严谨。片刻后,他放下筷子,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妙哉。” 那是很高的评价了。 这一刻,江风带着水汽温柔拂过,码头传来船工号子与商贩的叫卖,嘈杂而充满生机。 浓郁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香气萦绕在小小的食摊周围。昨夜的沉重,身份的谜团,前路的未知,仿佛都被这碗碟之间热烈而真实的滋味暂时驱散,冲淡了。 春分已然彻底投入,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兴致勃勃地与老丈探讨起酱料中几种罕见香料的配比心得。 拾遗专注地品尝着,努力捕捉着那被美味偶然勾起,却如游丝般难以把握的飘忽熟悉感。 烬则目光沉静地看着暂时忘却烦恼,流露出本真性情的两人,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与慰藉。 就在早餐接近尾声,春分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擦拭嘴角时,那健谈的老者一边收拾碗碟,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随口说道:“看三位这打扮和气度,不像是寻常旅人,倒像是……要去办什么大事的。若是往南边去,过了江,可得小心些了。” 烬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看向老者:“老丈何出此言?” 老者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些微的忌惮:“南边过去不远,就是淤越地界了。那地方,邪性得很!听说早年间也是个水草丰美的好地方,不知怎的,几十年前突然就变了,土地慢慢变得贫瘠,种啥都不长,水也带着股怪味。有人说,是得罪了地下的神灵,也有人说,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盘踞在那儿吸地气。近几年,更是时不时有人去了就回不来的……三位若是非去不可,千万当心,尤其是晚上,最好绕道走。” “淤越……” 拾遗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本来自海右的《匠心手札》,仿佛这两个字与手札之间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感应。 烬的眼神沉静如水,看不出情绪,只是淡淡道:“多谢老丈提醒,我们记下了。” 春分则若有所思,方才享受美食的轻松神情渐渐收敛,重新被一种属于天街行走的审慎所取代。淤越……这片被不详传闻笼罩的土地……” 『管你呢!』 这顿充满市井烟火气的早饭,像是一道温暖而有力的光,短暂地照进了他们布满阴霾与谜团的旅程。 前路依旧荆棘密布,未知的淤越更添了几分凶险的色彩,但至少在此刻,唇齿间残留的鲜活**的滋味,胃里充盈的暖意,以及同行者之间那无声滋长的默契,都化作了一份继续前行的力量。 人间至味,或许不止在食物,更在于这风雨同舟时,片刻的温暖与慰藉。 存稿发完!继续存(但是消失一小段时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至味 第18章 潮涌 船在蜿蜒的水道上又行了大半日,两岸的景致开始悄然变化。水的颜色从浑浊的黄绿渐渐转为一种沉静的黛青,流速也明显快了些,推着小船不由自主地向前。空气中的水汽愈发浓重,风里带来远方隐约的、持续不断的低沉轰鸣,像是无数面巨鼓在天地尽头同时擂响。 “听这动静,前面怕是有大潮。”船夫一边费力地稳住舵,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在风里有些飘忽。 春分抓紧了船舷,看着两岸飞速掠过的,并非荒芜而是异常茂密的植被,心里直打鼓:“那老丈说得吓人,什么邪性,贫瘠,还有不干净的东西……可看这草木长势,不像啊?” 拾遗也扶着船篷边缘,努力在颠簸中站稳,目光扫过那些绿得近乎墨色的树林,疑惑道:“此地生机之旺,确实与传言相悖。只是这风……吹得人心里发慌。” 烬依旧稳稳地立在船头,任凭衣袂翻飞,身形没有一丝晃动。他凝视着前方水天相接处那道越来越清晰的白线,眼神锐利如刀:“事出反常必有妖。生机过盛,有时比死寂更危险。” 当小船奋力拐过一道巨大的,布满嶙峋怪石的江湾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那低沉的轰鸣也瞬间化作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是潮! 只见视野尽头,一道横贯天地,高达数丈的水墙,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奔腾而来! 潮头如千万匹脱缰的白色野马,鬃毛飞扬,嘶鸣着冲向天际。 巨大的浪涛前赴后继地拍击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溅起的漫天水花在偏西的日光下折射出无数道细小绚丽的彩虹,水雾弥漫,将整个岸边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壮丽的虹光之中。 然而,比这自然奇观更让人吃惊的,是岸上的人间盛景! 沿江搭建了长长的观潮木台和数不清的临时棚屋,此刻已是人山人海。 小贩们声嘶力竭地吆喝着,售卖着当地特产的,撒着芝麻的“潮头饼”,用五彩贝壳串成的风铃,以及各种号称能“镇潮保平安”的木雕护身符。空气中混合着油炸面食的焦香,人群汗水的味道,江水的腥咸,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万物加速生长发酵般的浓烈生机。 这座城,洋溢着截然不同的生气。 “这……这便是那邪性,贫瘠的淤越?”春分扶着栏杆,瞪大了眼睛,几乎要把半个身子探出去,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这……这比我们路过的任何一个城镇都要热闹!” 拾遗也被这极致的动与静,自然伟力与人间烟火的交织所震撼,喃喃道:“潮汐之力,竟能孕育如此景象……秋分神官,果然非同凡响!” 烬的目光却越过喧闹的人群和壮观的潮水,投向更远处。他注意到,那些人群聚集,生意兴隆的区域,植被格外青翠,甚至有些草木的叶片肥厚得有些不自然。 而与这片繁华仅一线之隔的外围,土地的顏色却隐隐透出一种疲惫的灰白,仿佛所有的精华都被强行抽取,汇聚到了这沿江的狭长地带。 “看那里。”烬抬手指向那片颜色差异明显的边界,声音低沉,“生机与衰败,仅一步之遥。这潮汐带来的,恐怕不全是好处。”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穿着当地官府低级吏员服饰,面色有些苍白紧张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和毛笔,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几……几位客官,是远道而来观潮的吧?” 年轻人说话有些结巴,眼神不太敢与他们对视,只是低着头,双手将册子往前递了递,“按……按我们淤越的规矩,外来客商都需在这潮汐名册上登记一下姓名,籍贯和来处。以便……以便官府安排指引,也免得……免得冲撞了潮神,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这微凉的江风中显得格外突兀。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淤越之地,表面是观潮盛景,暗地里,似乎涌动着与那被无形力量约束着的潮水一般,不容窥探的秘密。 登记之后,他们随着人流往里走。越往里,越是能感受到一种近乎异常的富足。路边的果树上,果子多得快要压断枝条,甚至无人采摘,任由其熟透落地,散发出浓烈的,近乎酒醉的甜香。田里的稻禾更是密集得吓人,稻穗低垂,几乎要触到地面。 “我的天……”春分指着路边一株野生的浆果丛,那上面结的果子个个都有鸽卵大小,紫得发黑,“这果子也长得太……太努力了吧?看着就好吃!”她咽了口口水,吃货的本性暴露无遗,但还是克制住了去摘的冲动,毕竟这地方透着古怪。 拾遗也注意到,这里的许多植物虽然硕果累累,但细看之下,叶片往往缺乏光泽,甚至有些卷边,像是透支了生命力在强行支撑这过度的繁华。 他们在靠近江边的一处高地上,找到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 客栈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一脸和气生财的模样,但当他听到烬状似无意地问起远处那些看起来不太精神的土地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打着哈哈道:“客官说笑了,我们淤越有潮神庇佑,土地肥沃着呢!那些地方……那些地方只是暂时休耕,对,休耕!” 这欲盖弥彰的态度,更加深了三人的疑虑。 安顿下来后,烬独自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捏着一把从不同地方取的泥土。他将泥土放在桌上,示意拾遗和春分看。 “你们看,”烬用手指拨弄着那些土,“靠近潮水和人群的地方,土色深黑,看起来肥沃,但捏在手里感觉发黏,缺乏蓬松感。”他又指向另外一些颜色灰白,颗粒粗糙的土,“这些是从边缘地带取来的,干涩,毫无养分,像是被彻底榨干了。” 他拿起一点颜色最深的土,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紧锁:“而且,这土里……有一股极淡的,不像是正常草木腐烂的味道,倒像是……某种东西燃烧后的余烬,又带着点腥气。” “这意味着什么?”春分追问。 “意味着,”烬抬起头,目光沉静,“这片土地的丰饶,很可能不是自然循环的结果,而是某种力量在强行喂养,或者说……透支。就像为了让一盏灯更亮,不停地添加灯油,却不管灯芯是否能承受,最终只会加速其燃烧殆尽。” “透支……”拾遗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个词。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异常喧闹的锣鼓声和欢呼声。他们推开窗,只见江边那座最大的观潮台上,不知何时已装饰了彩绸。那位负责登记的年轻吏员正满头大汗地维持着秩序,而人群正朝着一个方向热烈地欢呼着。 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朴素的靛蓝色布衣,身形高大,面色红润的老者,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正微笑着向人群挥手。他看起来慈眉善目,步履稳健,周身仿佛自然散发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气息。 “那就是秋分神官!”客栈楼下有人兴奋地喊道,“丰收老爷来看我们啦!” 『竟然有如此亲民的神官!』 秋分神官似乎感受到了来自客栈窗口的注视,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准确地找到了烬,拾遗和春分。他脸上温和的笑容未变,甚至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微微颔首示意。 那眼神,清澈,坦荡,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善意。 然而,在他身后,那依旧在不知疲倦咆哮着,轨迹却异常规整的大潮,以及这片土地上生机与衰败并存的诡异景象,都让着一切,氤氲在一个不真实的梦里。 『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神官。』 淤越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19章 残欲 那几声叩门声不轻不重,带着一种沉稳的节奏感,打破了房间内略显凝重的气氛。 烬与拾遗交换了一个眼神,春分则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烬走上前,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方才在楼下向人群挥手致意的秋分神官。 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靛蓝色布衣,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仿佛一位前来串门的邻家长者。 然而,与他这身打扮形成微妙反差的是,他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的木质托盘,上面放着三只白玉般的小碗,碗里盛着莹润饱满,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米粥。 “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方才在窗口见过了。”秋分的声音温和醇厚,自带一种让人放松的亲和力,“淤越潮气重,初来乍到,喝碗本地特产的潮汐米熬的粥,最能驱湿安神。” 他的目光坦然地在三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春分腰间那枚不起眼的天街信物上,笑意更深了些,“尤其是天街来的使者,更该尝尝。看看我这淤越的产出,比之天街仙粮,滋味如何?” 他这话说得自然无比,仿佛早已知道他们的身份,并且毫不意外。 春分有些局促地看向拾遗,拾遗则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有劳神官亲自前来,晚辈惶恐。”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秋分笑着摆摆手,径自走进房间,将托盘放在桌上,“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来,都尝尝。”他热情地招呼着,自己先端起一碗,示意他们也用。 粥米入口,果然非同凡响。米粒软糯适中,带着一种独特的清甜回甘,仿佛将江风的灵动和土地的厚实都融入了其中。 连对食物颇为挑剔的春分,都忍不住点了点头。 “好米。”烬放下碗,言简意赅地评价,但他的目光却依旧锐利地看着秋分。 秋分似乎毫不在意烬审视的目光,他满足地看着三人享用米粥,像是看着自家孩子吃饱喝足的长辈。 “这米啊,就是靠着这大潮的滋养。”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依旧奔腾不休的潮水,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有依赖,有感激,也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忧虑,“潮水带来上游的养分,润泽土地。没有这潮,就没有淤越的丰收。” “所以,那本潮汐名册,是为了记录潮水带来的养分多少吗?”烬突然开口,问题直指核心。 秋分神官转过身,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苦笑:“这位……烬公子,是吧?观察果然敏锐。”他叹了口气,“不错,登记名册,确实与此有关,但也并非全然如此。” 他走回桌边坐下,神色变得认真起来:“这潮汐之力,虽带来了生机,却也霸道无比。其蕴含的灵韵过于充沛,寻常外来者,身体未必能立刻适应,容易引发气血躁动,甚至……出现幻象。登记名册,一来是掌握入境人数,二来,也是方便我们暗中关注,若有不适,可及时施以援手,避免惊扰其他观潮客。毕竟,淤越以祥和富足闻名,不宜出现些扰人的乱子。”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体现了他作为地方守护神的细心周到。 “那为何……离潮水越远的地方,土地反而显得……如此疲惫不堪?” 拾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他想起烬带回来的那些不同颜色的泥土,以及远处那片灰白的土地。 秋分神官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诸位也注意到了啊……唉,此事,或许是我操之过急了。” 他脸上露出些许自责的神情,“我见淤越中心之地日益富足,便想着将这份丰收的恩泽推向更远的地方,让更多土地,更多人受益。于是,我尝试引导潮汐灵韵向外扩散。起初效果显著,边缘之地也一度欣欣向荣。但后来发现,潮汐灵韵似乎有其极限,过度分散,反而导致核心区域外的土地因无法承受灵韵的快速流转而变得……贫瘠。此事,是我考虑不周。” 一位一心为民的神官,因为急于扩大福祉而犯了错,似乎情有可原。 然而,烬却并未被这番说辞完全说服。他注意到,秋分在说这些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喝空了的粥碗边缘,这是一个细微的,透露着内心并不完全平静的动作。 “神官大人一心为民,令人敬佩。”烬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透支地力,犹如杀鸡取卵。长此以往,只怕这核心之地的繁荣,也难以为继。神官莫非未曾想过,让土地休养生息,遵循自然循环之道?” 秋分神官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抬起头,看向烬,眼神变得有些深邃:“自然循环……谈何容易。”他声音里多了一丝沉重,“你们可知,饥饿是何等滋味?可知眼睁睁看着亲人倒下,却无能为力是何等痛苦?我经历过!我发过誓,绝不让那般景象重演!淤越的百姓,不能再挨饿!有时候……为了一个更重要的目标,一些代价,是必须付出的。”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那是一种被童年惨痛记忆烙印下的执念。 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空气陷入瞬间的停滞。秋分神官的理想是崇高的,他的出发点是无私的,但他所选择的道路,却似乎正将他和他守护的土地,引向一个危险的境地。 就在这时,楼下再次传来一阵喧哗,似乎还夹杂着些许骚动。 秋分神官眉头微蹙,起身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只见观潮台上,一个刚才还在兴奋欢呼的商人模样的胖子,突然毫无征兆地手舞足蹈起来,他面色潮红,眼神涣散,嘴里胡乱地喊着:“金子!满地都是金子!哈哈,发财了!”他一边喊,一边试图去抓扯旁边的人,引得周围一片惊叫和混乱。 之前那个负责登记的年轻吏员带着几个人,正努力想要控制住他,但那胖子力气竟然大得惊人,一时竟难以制服。 慌乱之中,那个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 “诶,又来了……”秋分神官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疲惫和无奈,“这就是潮汐灵韵冲击之下,心神失守的迹象。几位也看到了,维持此地的平衡,并非易事。”他转身对三人匆匆拱手,“失陪片刻,老夫需去处理一下。” 说完,他身形一晃,便已从窗口消失,下一刻,已然出现在楼下那片混乱之中。只见他并未动用任何强大的神力,只是快步走到那癫狂的商人面前,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按在对方的额头上。 一股温和而沉静的气息散发开来,那商人剧烈的挣扎渐渐平息,眼神也慢慢恢复了清明,茫然地看着四周,仿佛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秋分神官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吏员将他带下去休息。他站在台上,对着有些惊慌的人群朗声道:“诸位不必惊慌,些许小插曲,乃是潮气侵体所致。大家观潮时还需凝神静气,勿要过于激动。我淤越备有安神茶,大家可免费取用。”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很快平息了骚动。人群重新恢复了秩序,只是空气中,似乎隐隐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感。 房间内,透过窗户看到这一幕的三人,心情复杂。 “他……他确实在努力保护这里的人。”春分小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同情。 “但他也在用那种透支土地的方式,维持着这种脆弱的繁荣。”烬冷静地指出,“而且,你们注意到没有,那个失控的人,喊的是金子。” 金子,财富,百姓,**本身。 拾遗若有所思:“幻由心生。潮汐灵韵放大的是人内心的**?还是说……这灵韵本身,就带有某种……蛊惑人心的特性?” 线索似乎越来越多,但也更加扑朔迷离。秋分神官看起来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者,但他的方法存在着巨大的隐患。 要找到这片土地底下的根系,才能破除这像是诅咒的空洞。 那本“潮汐名册”的作用,恐怕远不止他所说的那么简单。这片土地异常的丰饶与潜藏的衰败,那似乎能引动人心**的潮汐灵韵,二者相辅相成,又或是相互利用,才构造出这片土地。 “我们需要找到那件信物,”烬沉声道,“那半块粗糠饼。它或许能告诉我们,秋分神官的力量根源,以及这片土地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只是怕,三位外人所做的,会改变这片土地的命运了。 夜色渐深,窗外的潮声依旧不知疲倦地轰鸣着,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丰收,**与代价的,漫长而复杂的故事。 杭州最近温差好大!大家也要注意保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残欲 第20章 糠饼 秋分神官处理完观潮台的骚动后便离开了,并未再返回客栈。 窗外的喧嚣逐渐平息,唯有那规律到近乎刻板的潮声,如同淤越的心跳,永不停歇地回荡在夜色中。 “那半块饼……”春分压低声音,打破了房间内的沉默,“我们究竟要去哪里找?” 拾遗沉吟片刻:“按常理推断,如此重要的,代表着他初心与痛苦根源的信物,他定然会妥善保管。” 那座神殿便是最好不过的藏匿点了。 “神殿目标太大,守卫或许森严。他的居所,可能更私密,也更容易找到我们想要的东西。”烬分析道,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观察着这座在夜色中依旧灯火通明的城镇布局,“他看起来像个朴素的农人,居所应该不会离他的田地太远。” 趁着夜色,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栈。避开依旧在饮酒谈笑,享受夜市的零星人群,他们朝着与繁华观潮区相反的方向潜行。 越是远离江边,灯火越是稀疏,周遭也愈发安静,只有脚下偶尔踩到的过于肥厚的落叶发出沉闷的声响。 细水涓流,拨弄着少年的心弦。 很快,在距离粮仓神殿约一里外的一片竹林掩映下,他们发现了一间极其朴素的木屋。 屋前有一小片开垦过的土地,但奇怪的是,这片地上的作物长得稀稀拉拉,叶片枯黄,与淤越核心地带那种疯长的繁荣景象截然不同。反倒像是一片被刻意放弃的普通田地。 木屋没有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发出“吱呀”的轻响。 屋内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墙上挂着几件农具,角落里堆着一些晒干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干草和泥土的气息。这里更像是一个老农的栖身之所,而非一位神官的居处。 “分头找,动作轻点。”烬低声道。 春分负责检查床铺和角落的草药堆,拾遗则仔细查看桌子和墙壁,看是否有暗格。烬的目光则落在了屋内唯一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物件——一个放在墙边,用藤条编织的旧箱子上。 箱子没有锁,烬轻轻打开。 有些破旧的箱子里面放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布衣,颜色已经洗得发白。在衣服下面,是一个用干燥荷叶仔细包裹着的东西。 “是饼?!”拾遗春分二人凑过来。 他小心地解开荷叶,里面露出的,并非他们预想中的粗糠饼,而是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手札。 “不是啊……” 烬翻开手札,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可以看到里面用略显稚嫩却十分工整的字迹。 上面记录着各种作物的生长习性,施肥心得,甚至还有一些关于天气与收成的简单推算。这似乎是秋分神官在成神之前,作为一名普通农人时留下的笔记。在手札的最后一页,用更加深沉的笔墨写着一行字: “愿以吾身,换天下仓廪实,黎庶无饥馑。” 字迹力透纸背,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当年立下誓言时的决绝。 “没有饼。”春分和拾遗也搜寻完毕,均无所获。 “看来,他不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身边。”拾遗若有所思,“或许,在他心中,那半块饼代表的痛苦记忆,与他现在努力维持的喜神形象是冲突的。他可能将它藏在了……一个与他内心执念根源更相关的地方。” “执念根源……”烬合上手札,放回原处,目光再次投向屋外那片长势不佳的田地,以及更远处那片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灰白色的贫瘠土地,“他的执念,起于饥饿,源于土地。那半块饼,会不会就藏在……这片土地生病最严重的地方?” 这个想法有些大胆。谁会把自己最珍贵的信物,藏在象征着自己失败或者痛苦的地方? 但联想到秋分神官那复杂矛盾的心态,想掩盖透支地力带来的恶果,内心又对此充满自责这并非没有可能。 那或许是一种无言的自我惩罚,也是一种时刻提醒自己勿忘初心的方式。 他们离开了木屋,朝着之前观察到土地最为贫瘠,沙化最严重的区域潜行。那是一片位于淤越边缘的丘陵地带,月光下,灰白色的沙土裸露着,几乎看不到任何绿色,只有一些枯死的灌木枝桠像骸骨般立着,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衰败的气息。 在这里,那股由潮汐和过度生机带来的甜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股死气。 他们分散开来,在这片不毛之地仔细搜寻。脚下是松软无力的沙土,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夜风吹过,卷起细小的沙粒,打在脸上微微刺痛。 搜寻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在几乎要放弃时,拾遗在一处背风的,巨大的风化岩石下,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土坑。土坑似乎被挖掘过不久,旁边散落着一些新鲜的碎土。 他欣喜地招呼烬和春分过来。烬蹲下身,用手拨开表层的浮土,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粗糙的物体。 他小心地将周围的土清理开,那东西露出了全貌——正是半块颜色暗沉,质地坚硬如石,边缘参差不齐的粗糠饼! 它被埋在这片象征着贫瘠破败的土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看,这就是为了摆脱我所付出的代价。 就在拾遗伸出手,准备触碰这半块承载着无尽沉重过往的饼时,一个疲惫而悲伤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果然……还是被你们找到了。” 三人猛地回头,只见秋分神官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们身后不远处。 月光照在他身上,那身靛蓝布衣显得格外寂寥。他脸上没有了平日温和的笑容,只有一种深切的疲惫和仿佛卸下伪装的释然。 他望着那半块粗糠饼,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水。 “你们……想知道这淤越,和我,真正的故事吗?” 他轻声问道,声音在空旷的荒地上,随着夜风飘散。 好忙的一周w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糠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