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眼之间》
第1章 第一章 初春是一场雨
正是月上枝头时候。
灯红酒绿,有美酒佳肴。
蒋平脸上的笑始终没落下去半分,问挨着他坐的义弟:“如何?这回总该感激哥哥了吧?”
正酌酒的少年像不解其意,回头向他看来。
蒋平大抵是醉了,看他不懂,就得意洋洋:“封了官,高居四品,比咱们几位哥哥都高出俩官阶,要不是哥哥我早有防备拦你下来,天知道你这会儿还搁哪儿逃着呢,能有现在这样的好事?”
白玉堂深深望了他一眼,将酒盅推给他:“自然要多谢四哥。”
蒋平满意了,转而和徐庆勾肩搭背:“知道不知道?咱哥几个一飞冲天得亏了有我。也亏了有四爷我,要不然,谁能降得住五弟这个魔头?”
蒋平神智明显已经不清醒。
邻桌上,展昭向这边瞧来一眼。
马汉和张龙来敬酒。
“虽说今晚这两桌酒主要是祝贺白五爷封官和几个新来的兄弟,但展大人您也是领了实职勉强算进了爵。”张龙醉醺醺地说笑,和马汉敬了两杯,“咱们哥几个可都记得这喜事。”
今上开的金口是“展昭实受四品带刀护卫之职,所遗四品带刀护卫之衔由白玉堂补授”。
说是加官进爵的喜事倒也差不离是这个意思。
被分散注意,展昭不再往那边看,爽快地喝了。
席宴上的热闹一直持续到散场以后,赵虎吃多了酒,和徐三爷相互搀着软手软脚地走到院里,一个唱(红)三娘一个唱楚霸王,也不知是怎么和到一块的,竟也十分陶醉。
让后边人看足笑话。
时候早就晚了,卢方和王朝各自领走一个,身后坠着一连串推推搡搡,都出了石拱门。
谁也没留意被远远撇在身后的厅堂里灯火一角一角地暗下去,像有个看不见的人逐一吹熄了灯烛。
直到漫无边际的黑暗占据整间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厅堂,那里头才慢慢走出来一个人。
白玉堂悄无声息地走到廊檐下。
他神情阴郁,眉眼冷漠,再没有酒席上一丝的软和。
天上弦月仿佛在应他心思,在不断翻涌的厚厚云层中间始终没露面。
察觉有人是在白玉堂转身之后。
他诧异地看向回廊尽头的半月门。
阴影里十分高大的轮廓一动不动,像蛰伏许久的鬼魅无声无息与他的猎物对上眼。
又深又沉,宛如这暗夜。
——他朝这里走过来。
展昭走得不快,但步子很大,几步走到近处,就停下来无声看向眼前人。
他意在不逾矩,可展昭没有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那副体格实则就是一份压迫。
尤其是这样的场景。
展昭明显有事,然而目下白玉堂实在没心思再殚思极虑地应付他,展昭不说,白玉堂就假装不知道,一面走,一面毫无诚意地道:“兄长还没回去?”
展昭的回答出乎意料,“我在等你。”
白玉堂一愣,一头雾水地重复:“等我?”
展昭就朝他张开双臂。
白玉堂已走到他跟前,展昭生得非常魁梧,这样双手一张仿佛是在阻拦他,白玉堂脸一沉,还没出声质问,展昭却已等不及地一步跨上前顷刻拉短二人间的距离——
他的阻拦变成了拥抱。
右掌穿过少年的头发覆住他的后颈,左手揽住他的后背只稍稍一用力,就将人搂到怀里。
白玉堂措不及防,脸上震惊都没露全就已被掩盖进黑暗中。
展昭强硬又坚持地将他的脸摁向自己肩头。
白玉堂错愕极了,就要挣扎,“展昭!你……”
展昭低声道:“只一会儿。”
那话里藏着某种情绪,又沉又重,让白玉堂渐渐又蹙起眉。
就不由地也压低声音,“你怎么了?”
“……”展昭好半晌都没声音,“就当是为兄心里难过。”
男人的胸膛十分硬朗,因为贴得近,白玉堂甚至能察觉那里的震动。
可这叫什么话?
就当是?白玉堂想笑,他自觉地抵着展昭肩膀,以示自己绝不看他,开着玩笑问:“要不要再借你哭一哭?
“爷不笑话你。”
白玉堂补充。
展昭许久才道:“没什么可笑话的。
“掉几滴泪罢了。”
这话意味深长,像是有未尽之语,白玉堂慢慢又皱起眉。
可展昭什么也没说。
春寒料峭,廊下的风鼓进袖中猎猎作响,但白玉堂已察觉不到丝毫的冷。
眼前的黑暗十分虚无。
白玉堂鬼使神差道:“兄长,陪我喝杯酒吧。”
话出口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展昭很快点头说好。
像专等他这一句。
下榻的院子是白日里选定的,长随已经依照这位爷的脾性往藤柜里堆了几坛子酒。
开封府衙占地辽阔,人员众多,相爷以下不论官阶如何,府上的住地待遇都相差无几,一切院落依制而建,想要差别对待条件也不允许,从院中景到屋里格局摆设皆大同小异。
规规矩矩的两次间一明间双耳室伴一净房,挑不出错处也说不上好来。
进门前展昭是保留着这样的印象,直到踏进这小院。
小半个白昼,已经天翻地覆。
大到笨重的实木换成轻便的梨花木,小到朦胧柔软的天青缎替换下花样刻板的次缎隔帘。
更不提还有博古架和书格软榻,以及没经主人家允许不好随意涉足便未去看的卧房。
展昭在府上长住数月,添添捡捡才使屋里格局不再如往日,也到底是没有家室的男人,没那么多精细讲究。这里只短短几个时辰就大不一样,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白玉堂转身出来时看见展昭守礼地立在门前打量四周,神情非常的复杂奇怪,他一时看不明白,便奇怪道:“怎么?”
展昭这才看向他,“只是觉得应当不会出现为兄担心的事。”
白玉堂一愣,“你担心什么?”
展昭自察失言,岔开话问:“是什么酒?”
仿佛知道他的意思,白玉堂有几分犹豫,“女儿红。”
是烈酒。
展昭沉默半晌,算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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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冷得很,没那个心思附庸风雅,两个人进了右次间,开了面向南的窗。
光秃秃的院落,只有院角一株不好看的说不上来名字的树。
白玉堂盘着一条腿坐在软榻上,倚着大开的窗沿。
虽说邀了展昭来同他饮酒,可自己斟了两只酒碟,饮了一碗,手里斟满的第二碗就只这样端着。
晴天色的浅浅酒碟在冷釉底下遍布花一般的裂纹,少年人的手掌指骨分明,如冷玉、似白雪,出神望着灯火顾及不到的院里深处,然后像惊醒一样,豪饮下第二碗。
——更像是自己想借酒消愁。
展昭顾着炉子里煨酒的火,拨出来几块炭,忽然道:“方才我说有些担心。”
白玉堂怔愣一晌,领悟过来他是在回答之前的问题。
展昭起身回到桌边坐下,“担心你会为了名正言顺脱下这官衔而做些不可挽回的事。”
展昭这话让人十分意外,白玉堂像刚认识对面这个人一样地上下将他打量,如刀般冷峻的长眉高高挑起来,像责怪展昭如此想他,“爷是这样的人?”
他反问完,也不等展昭说,兀自点下头,自问自答,“还真是。”
“我的确谋划好退路。”白玉堂懒得隐瞒,他不再与展昭呈现近日来那张兄友弟恭的脸,撕破了那层假面,就仿佛最薄情寡义之人。
眉眼阴狠,满是抹不开的阴霾,“可有些人能不顾念五爷,五爷却不能。”
最后只能这么收手。
不甘与满腔怨愤恨恨蛰伏,时时撕咬只想反击。
展昭要端起来的酒碟一顿。
他一饮而尽。
展昭对缘由心知肚明,可他什么也无法说。
卢方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做伤人的事,蒋平这位义兄更加干脆,将计谋用在义弟身上。
他以为他算无遗策,但精明如蒋平也没想到,有一日从来都非黑即白不委屈自己的白玉堂也会藏起真情,戴上笑模样的面具,冷冷看他演仁义道德。
兄弟情义?
白玉堂嗤之以鼻。
酒过三巡,两个人终于都有了酣意。
白玉堂半趴在桌头,盯着展昭的眼又清醒得很:“你为什么回头?”
没头没脑的,展昭听懂了,斟着酒抬头深深凝视他:“席上五弟虽然在笑,可眼里像要哭出来,我就知道,你心里难受。”
这话委实像个笑话,白玉堂讥笑:“兄长眼神不太好。”
展昭摇头,“我看得明白,从来没有哪一时像当时清醒。”
所以当时说什么“掉几滴泪罢了”,后面的深意原来是对着他说的。
白玉堂不再出声。
他闭起眼睛,像已经醉得睡过去,细雪一样的长睫却在抖,就像历经一场噩梦。
梦里是漫无边际的江水,有一只冰冷刺骨的手掌死死拽着他的踝骨,将他往暗无天日的江底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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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来时身边还躺了一个人。
白玉堂揉着胀痛的额角慢慢坐起来,宿醉的影响十分强烈,逞一时痛快后果却分外严重,他心情就不太好——尤其在看见身旁另一人后。
昨日的记忆渐渐回笼,他呆坐半晌,终于得出个莫名其妙的结论。这人昨晚回头是担心他来的?
白玉堂不由低头看向展昭,横竖还是不顺眼。
就不再看,冷着脸越过展昭想爬下榻去,这不免就惊扰到展昭,神志不清醒的习武之人多少有点格外警惕的破毛病,展昭犹胜,因此白玉堂才一翻过去,足踝上就猛地一痛。
白玉堂登时皱眉回头——足上已多了另一个人的手。
展昭睁眼就对上白玉堂仿佛在看一个死人的目光,整个人压在他腿上坐着,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冷冷睥睨他。
展昭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连忙松手,低咳一声,“对不住,我……”
白玉堂懒得搭理他后半茬,下了榻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脚腕子,径自喊了白福进来。
辰时后飒飒地下起雨来。
白玉堂头天任职,展昭奉命领他先熟悉府中一应事务。
当时两人刚走到中庭的抄手游廊,檐外就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几滴豆大的春雨,然后眼所能见地兜头泼下来。
白玉堂走得靠近外廊,大雨浇下来时没有防备,突然卷起来的狂风朝里一斜,带着骤雨,大红的官服顿时湿了半边。他退了两步,抬眼去看阴云密布的远天。
展昭皱着眉几步回来,撩起他肩头湿透后乌鸦鸦的头发,雨来得急,渗得也快,借着风势更甚,才须臾功夫湿了的衣裳就冰得厉害。展昭神情微沉,低声道:“愚兄院子在这附近,淋不着什么雨,先随我回去换下湿衣。”
天还冷,年前的流行过一阵子头疼发热的症状,太医署与城里各处医馆都小心防备着流疫,前些日子开封府还出面压过猛然飞涨的药价。
白玉堂没多想,点头同意了。
匆匆进院门时两个人都没防备,一脚踩进积水的泥坑,鞋里登时就湿了,还各自溅了对方一身泥水。
白玉堂脸色不善:“兄长真是住这?”还不如冒雨回自己屋里。
展昭自己也意外,歉然道:“是,院里空着也是空着,我想种些东西,这几日在翻新泥。”
这些是下边人在做,因此展昭也没想到才出去个把时辰,门前就多了个坑。
屋里打扫得干净,不说方才那水坑,院里一路过来也是翻土后的泥泞,走得鞋靴脏污,白玉堂立在门外,犹豫要不要进去。
看出他为难,展昭直接邀他:“不妨事,总要打扫。”
白玉堂这才进来。
正式上任后公孙策给展昭分过来两个长随,住在边上的耳室里,这会儿在值的那一个听到动静过来。展昭吩咐他:“打桶热水来,再拿一个干净盆子。”
这个叫吞山,他领命去了,很快回来,瞧着情形正要退下去拿地拖,展昭唤住他:“雨停后去一趟泗水院,找一位叫白福的管事,让他拿身二爷的干净衣裳过来。”
泗水院住进人了?
吞山昨日不在府上,轮值的是他兄弟吞海,还不知有一位新晋的大人,闻言下意识偷偷往屋里瞧。
正巧看见半张线条稚嫩的侧脸。
是一个与他年龄相当的年轻人。
吞山非常诧异,约摸目光太直被里头人察觉,侧头往这里睨过来。
疏冷并几分打量,危险又不近人情。
吞山冷不丁吓了一跳,连忙埋头规规矩矩听展昭吩咐,最后行礼唱喏,急急退了下去。
第2章 第二章 你是人间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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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惊蛰有雨
转眼就到了惊蛰。
春雷在深夜里来,街外头四更鼓的第一声梆子响才刚嘹亮地递送到巷里街外,厚厚的夜幕就劈下来一道晃眼的狰狞闪电。
惊雷声震耳欲聋。
白福被吵醒后睡不着,辗转两圈,还是起身披衣,挑灯出了门。
他巡了一圈,后罩房的门是一早就脱钉的,前些日想着还没有什么用处,就还没来得及着人来修,眼下一看,果然在风里吱呀响地乱拍。
关是关不牢了,白福干脆将门大开,从庭院里滚来一张石凳牢牢将门抵住。
出来时不经意瞥见前头右次间里仿佛有烛光昏昏地在跳。
再定睛细看,那一眼就像眼花。
但白福宁愿相信那是错觉。
他撑开伞踩着中间的小石子路匆匆转到前廊,挑起的一扇窗子下果然有半个入定一样的人的倒影。
“二爷。”白福走到近前,低声道,“小灶上煨着羹汤呢。”
白玉堂恹恹地支着颐,在灯下读着一本怎么也看不进去的书,“搁着吧。”
白福欲言又止:“二爷……”
冷不丁一道雷炸响。
轰隆隆的响雷湮灭了人声,白玉堂蹙眉抬了抬眼,又说了一次:“不必伺候。”
白福只好道是,躬身揖一揖,提着灯离开前不放心回头又看,临窗的影子已经模糊在汹涌的夜色里。
雨下得愈发大起来。
凶猛的雨夜,从照台里看,昏沉沉的四周蛰伏尽了妖魔,沉闷的、虎视眈眈地狩在烛光以外。
白玉堂披着深冬时节的狐领氅衣,悄无声息地撑开一柄绘白鹭的伞,走到雨中去。
前庭里挂满了灯,将雨幕染得通红。
展昭穿着大红官服,撑着伞立在雨里,有个着斗笠蓑衣的军吏来同他禀报:“展大人,人点清了,一十八个,一个不少。”
展昭颔首,“去府前等候吧。”
对方拱手抱拳,提高嗓门喊着口号,领着一队严阵以待的皂隶整整齐齐往府门小跑。
雨水哗哗地溅起泥来,那齐整的重重步伐声全掩盖在雨幕之下。
展昭转身的那一瞬间陡然劈下来一道狰狞的像要撕裂苍穹的惊怖雷电,照得四野白惨惨、形同破晓。
不经意间抬眼,对面廊下一个先一步留意到这处的人正要往回退,见展昭发现,干脆停下来。
支起的伞沿下,来人眼若琉璃,冷清清望进来,伞上一行白鹭仿佛都有从画里飞出来,冲出雨幕冲上云霄。
周遭眨眼就黑了下来。
是道哑雷。
愕然只有片刻,展昭步履微疾地走到廊下,在暖黄的灯火里仔细看他,“怎么这么出来?”
只有一件冬衣,也太单薄。
但显然白玉堂误解了他的意思,挑起一条眉凉凉刺他:“怎么?吵着你了?”
“不是。”展昭眉骨硬,寻常时候不清晰,但这样一皱眉就显出一点无法软化的凶威,“穿得太薄了。”
说完径自上来,伸手覆上白玉堂的额头,触手又很温暖,十分正常,“脸色不太好。”
红的不正常。
起初展昭还以为是让灯火映的,可细看之下确实像病中。
白玉堂偏头避开,“兄长有事要忙?”
他扯开话题,望向夜幕里已看不见的那一小队严阵以待的隶卒离开的方向。
展昭随意点头,并不往深里说它,“怎么不歇着?”
想到他的一身装束,又道:“让雷吵醒了?”
“嗯。”白玉堂秀长的眼一垂,找到伞骨上的暗钮收起油纸伞,坐到廊下的长椅上,“左右睡不着,出来走走。”
云层间闷雷翻滚得像蛟龙吐息,紧随来的咆哮震得人耳中一阵嗡鸣。
白玉堂朝远空望去,余光里展昭背光的脸都显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深邃得让人几乎与夜色弄混。
直到雷声哑下来,白玉堂才后知后觉地看过去,“兄长说什么?”
若说雷来时的首次表述还有几分果断,此刻再复述展昭反而犹豫起来:“我说,五弟要不要同为兄一道早朝?”
话落展昭进而解释:“相爷上朝需有人护卫,我原想着过几日慢慢与你说,先适应作息要紧。”
白玉堂诧异了一下,哼笑一声,显然没往心里去:“这时候回去爷还要花时间更衣洗漱,不会耽误行程?”
他也没指望展昭能将明显是失口出来的邀约当真,因而姿态随意,疑问也不像疑问,没想到展昭却自顾自道:“先要去相府等相爷,出行要随轿,脚程慢,我去前头说一声,我等你一道。早些知晓了章程往后若是轮值,便得你一人担起职责。”
白玉堂挑了挑眉。
那神态很像嘲笑,像讥诮如今也要如朝官般束手束脚尽职尽责,展昭以为他会拒绝,白玉堂却一言不发站起身来,转身向来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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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外的马蹄声在御史台外开始变得不一样。
眼前这条路相爷走了许多年,在轿中闭目养息时只能听外头动静,日积月累逐渐也能从寂夜里分辨出各种细微声音来自哪里,又知道了官马的铁蹄声与别个的差别。
包拯掀起帘子,意料之中地看到晚来的展昭,又意外地在他身旁发现并驾的白玉堂。
原先想与展昭说的“是不是有要紧事”的询问不必出口就看到了答案,相爷像是笑了笑,但什么也没说。
帘子落了下去。
寅时三刻,官轿稳稳停落在宫门前。
包拯弯腰踏出轿辇,有皂隶早早等在轿外打伞。包拯正一正官帽,抬眼就看见前头有个人正笑眼看他。
两厢视线一对,那边那个先一步笑说:“包相。”
包拯连忙行礼:“王爷。”
赵德芳也是刚下轿的模样,披着厚厚披风,捧着烧银霜炭的手炉,笑笑受了这个礼。
“还以为入春就暖和了,没想到夜里下了场雨就冷成这样。”
赵德芳虽然这么说,裹在狐领子里的双颊却是非常健康的红润颜色。
包拯双手拢在袖子里,“清明还没来,只怕谷雨前后还要再冷好几天。”
“可不是?”赵德芳哈出气来,抬眼往包拯身后看,“这位就是包相府上新晋的护卫吧?仪表堂堂,胆子也不小。”
从忠烈祠到戏庞吉,京中许多人都已听过,赵德芳身后的高止身为王爷贴身侍卫,知道得更详细,闻言不由好奇打量那边正听展昭说话的白玉堂。
赵德芳和包拯调侃:“就是冷了点。”
包拯哈哈地笑了,“王爷,可不好兴以貌取人那一套。”
这话像正好取悦了八王,赵德芳爽朗地笑了。
卯时正,朝钟一声声被撞响,厚厚地透过雨幕,传到极远的地方。
百官列队站好,随着衡门缓缓打开,整整齐齐地进入,最后东西华门两边的官员悄无声息汇到一处,走上百来层的台阶进入文德殿。
像雨中缓慢地蜿蜒前行的蛇。
白玉堂不是头一遭来这皇城,却是初回见到这场面,他与展昭立在文德门的曲拱之上,雨敲在伞面,却掩盖不住身后不出百米远的钟楼之上的庄严钟声。
那蛇在前行,幕天席地,冗长沉重——就像在看着历史前行。
雨声里依稀听到展昭说:“所以我想留下来,看看这朝堂的模样。”
白玉堂本来落后半个身位,站在展昭撑起的伞下,他下意识看展昭,却看不清他此刻神情。
今日退朝是辰时左右。
相爷与兵部尚书让官家留住小半时辰,先后又召见城守备将领与军巡使。
出宫是正辰时以后,云歇雨住,漫天遍野的湿意。
满城池喧嚣。
小侍卫抱着刚上后边买来的牛皮油纸袋,几袋肉包子从队末分到队前,最后将其中一袋用金粉嵌字的“锦州城”递进掀起的轿帘里。
“相爷,您要的包子。”
相府夫人近来有了双身子,这小半月就属意锦州城食铺的三鲜包。
包拯散朝以后托皂隶捎带已成常事。
白玉堂远远地坠在队尾,盘着一条腿侧身坐在马上,悠哉得像出游,另一只手里还牵着展昭坐骑的缰绳。
而展昭此刻正立在锦州城铺子外高高的立柜底下。
蒸笼里浓白的雾气翻滚得像云像水,模糊了后面店家忙碌的身影,店前多是出来采办的婆子小厮,也有布衣路人,止展昭一个,一身严肃官服,眼眉是不苟言笑的英俊。
店前一圈都是拥挤的,只有他身旁被留出半臂真空,没人敢往里头踏进一步。
像个禁地,平白叫人害怕。
若是携剑去,那场面……
白玉堂望着展昭留在黑骑上的巨阙,有几分跃跃欲试。
不慎让一滴水亲在鼻尖上。
白玉堂伸手去抹,眺目看向远方,只见山林间云雾缭绕,阴阴的仍会下雨的模样。
展昭在这时候回来。
他提一笼食盒挂在大漠的马笼头上,又朝白玉堂递上一油纸袋的包子。
“净三鲜。”展昭道。他翻身上马,先驱马往轿辇走,顺手往旁边捞起识月的绁索牵住,引得雪骑一道朝前。
香是香得很,只是不知是不是如他所言的鲜美。
白玉堂嗅了嗅,还没说话,陡然听见浪潮般的尖叫。
像钝器刮上铁板,将平静的喧嚣生生撕开一道硕大的口子。
二人倏然抬头。
那是在队伍前端百米以外。
为了提防任何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也为彰显尊贵,官员出行的队伍大多有专人在前方清路,显赫如相爷自然也不例外。可目下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笔直的毫无遮拦的大道上皂隶发出示警,急切往回奔跑,大张的双臂反复做出同一个手势。
可已经来不及了。
发疯的牛车横冲直撞,漫天的烟尘滚滚涌来。
失去理智的两头疯牛拖拽身后的板车,相互牵制相互拉扯,车身因为连续不断的冲击掀得底儿调,木轱辘朝天疯狂空转,零碎的木块四下飞溅。
路人尖叫逃窜躲藏,阑干左右乱做一团,拦路的衙役几乎压制不住暴动的人流。
漫天遍野的尖叫。
泰半是来自于人的恐慌惊扰到了牲畜,官队里的马匹开始躁动,几个文吏几乎拉不住身下的坐骑,直到一声惊嘶率先打破僵局,马儿终于开始四下逃散——
识月的烦躁让白玉堂始料未及,他没有端正骑姿,侧身盘腿像打着青牛,此刻识月猛然长长一声响鼻人立登时将他高高抛起来甩向后方。
展昭当机立断,自马背上一跃而起。
这是双眼看不全的场面,一切瞬息万变,平生突然最恨这狭窄的视野,这小小一片方寸天,眼见人群疯狂推搡逃跑,一个雪团似的包子从半空砸落,发红的牛眼里世界是水一样的花团锦簇。
尔后,路中央吓疯了似的欲以一人之力阻挡疯牛的官爷推出看似软绵绵的一掌。
牛撞上去,皂隶像被施了定身术的睁大眼睛。
左右楼上留意到的看客纷纷捂住了双目,不忍看血溅三尺。
牛车冲撞上来。
像巍峨的山脉被神灵轻飘飘摧毁,它崩裂、坍塌,气浪收凝,最后完成使命向八方奔涌扩散,那身影的后方远处云雾四拨,朝阳冉冉。
发狂的畜生轰然倒地。
那些哗闹、尖叫,到末了都与这一声巨响湮碎,一切又归于荒芜。
仿佛最轻柔的红练落地不惊起一星尘埃,白玉堂一拂衣袖,颇可惜地轻声咂舌。
“啧”的一声。
寂寥顿时像被惊动,向四野逃散纷纷寻找罅隙躲匿,上下左右四方天地,喧囔重新夺回主权。那半道掉出来的包子滚过一层泥水,灰溜溜落进人群,陡然一只脚踏下来,就做了泥尘。
“大人!”曾经慌忙躲逃致使轿身摇晃的轿夫连忙停稳轿辇意图向内窥探,轿中片刻沉静后,相爷正着官帽俯身踏出轿来,一身公服有些凌乱,神情还算自若。
轿夫提着的心放下去,纷纷跪下请罪。
包拯摆手,“不妨事,都起来。”
言罢他抬眼往前看。
被误伤的人不在少数。
片刻前的安详街巷如今哀嚎四起,前方开道的几个皂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下血淋淋、触目惊心。
身后还有不慎坠马的文官人事不省。
相安无事后飞快镇定的皂隶匆忙上去,分工抬起所有伤者奔向最近的医馆。
这样的场面对文生而言实在惨烈,几乎不忍直视,包拯眉头死锁,招长随过来:“去打探。”
这条路是许多朝廷官员府邸的必经,并不被允许有任何大型牲畜出现,长长一条路他们才走到街心,牛车分明是从别处街上来的,京防处都在干什么?
相爷火冒三丈,长随不敢怠慢,当即领命去了,经过展昭时又是敬佩又是担忧,他来不及说的,有别个隶卒替他道:“展大人好生厉害。”
身周一圈发着光的眼神,展昭不动如山,转头四下找人。
白玉堂在看那两头口吐白沫的牛。
识月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前蹄攒动,喉中嘶声不停,连几个皂隶都看出异常。
展昭走近时,听见白玉堂长长地“嗯……”了一声。
有些意味深长。
“怎么了?”意识到白玉堂是看出了什么,展昭问。
“是登仙。”他不多言,驭有大漠这样的良驹,展昭当是知道。
果然南侠眉峰微攒,多打量了几眼牛,“不是意外?”
展昭目光落在后方几匹躁动的马匹上。
自然不是。
白玉堂没言语。
他往后瞧了一眼意图往这靠近又不敢的识月,向它挥挥手。
刚将主子甩出去的雪骑打了个响鼻,终于肯远远退开。
识月嗅觉灵敏,与大漠虽是距离相隔不多的并排行走,却要先一步受到影响。不过展昭的那匹马……
白玉堂回想当时,又不大确定。
那匹叫大漠的黑骑始终没出声,好像是个哑巴。
第4章 第四章 一贴安神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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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4章 第四章 一贴安神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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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娇客
这场雨仿佛极其漫长,用过饭小二来撤席时也没见小。
愈演愈烈倒是真的,打在隔音极好的窗上,竟也砸出了声响。
筒状的环形楼向天井的那面开了长窗,不小的廊道没能幸免,从天井外飘进来的雨水将地面打湿大半。
展昭在临窗那头的屋内醒茶。
茶滤了三遍,也没见他真饮过一口。
那边白玉堂端着一盏酒盅愣愣看了片刻雨,听见又一道水声入碟,终于回头道:“兄长若嫌豫毛峰难入口,着人换一盏岂不更快?”
展昭手里动作没停,“饮茶而已,没什么能不能入口。”
白玉堂眉毛挑起来,“那你这是做什么?”
展昭坦然道:“求个心静。”
那少年原先懒懒垂着的眼登时睁开,饶有兴致道:“什么事值得兄长心烦意乱?”
这一早的都还不曾出去过,胡思乱想惹来的心事?
展昭原先不打算与他说的,出口时却成了另一番模样:“左厅的厅判,林春曙林大人,五弟可有印象?”
之前不知道,但这两日略有耳闻,因此白玉堂点头。
“大抵你已知道,他因失察致使疑犯死于刑讯,被参入狱,此前他在审的案子是前些日的‘登仙’一事。”
这倒是白玉堂头次听说,他有点意外,“少说已有十多日,还未审结?”
展昭点头,“疑犯拒不认罪,物证不全,眼看限期将至林大人剑走偏锋,企图严刑逼供,但底下狱卒不慎失手,致使疑犯毙命。前日朝堂上言官据此上谏,当日林大人便被刑部带走。”
听起来很是平常,白玉堂失去兴致,又懒怠起来,“理所当然,兄长还烦恼什么?”
“问题在于量刑时的罪名。”展昭干脆放下茶盏,皱眉道,“此番上谏的言官主张疑犯的死是林大人有意为之,究其根本,是林大人在此前曾说过一句话——
“‘非万金不释’。”
登仙一案只因也牵扯到京中治安,因此左厅主审马军诸直协查,其中最早查出喂食疯牛的草料中掺有登仙,先是负责食槽的农工被抓,后来牵扯出与其有过节的禽医,疑心是禽医有心陷害。这名林姓禽医医马的本事了得,与许多官宦人家结识,他自诩靠山了得,矢口否认罪行,更言语挤兑林春曙,放话说待他出去必然要林春曙好看。
禽医这话明目张胆表示自己必然能逃过一劫,林春曙一时气急,才怒出此言以表决心。
但一转头,禽医死于严刑逼供,林春曙说过的话被有心人曲解,解读成:林厅判要贿不成,恼羞成怒杀了禽医,借失手严刑之名掩盖。
白玉堂犹疑挑着道眉,“市井行当人分上中下九流,医者列于中九流,其中又有三六九等,能供职医官院为九五之尊请脉为上等,皇室贵胄次之,京中达官显贵又次之,兽医是谓最末流,他倚仗靠山与左厅作对?——”
少年郎拖出一个长长的狐疑尾音,双足搭在茶案上,借力翘着椅子,丝毫没察觉展昭神情几经变幻,起初惊异一过,沉淀成非常深的情绪,藏在双目中倒映的人影里面。直到听白玉堂意犹未尽。
展昭说:“不如说他一名小小禽医,不过替人家医马,哪个会与之交好。纵使有爱马之人当真乐意放低身段与他结交,又怎会愿意为了他与开封府为敌?”除太师外别无他想。
“正是这理。”白玉堂懒懒枕着椅背仰天道,“这分明是有人要与开封府为难才借靠山给禽医——一个小小禽医搭进去一个左厅判,人家可划算得很。”
展昭很诧异:“五弟以为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有心人策划?”
“自然不。”白玉堂侧头看他,“登仙是意外,但有人借力打力——在林春曙失言后。”
展昭一愣。
但还未等他想明白,白玉堂已转头又道:“兄长若是担心林春曙的罪名,爷倒觉得不至于,林春曙这话的用意横竖只有他自己明白,旁人夸夸其谈,总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林春曙自己不认,左右拿他无法。”
但展昭眉间愁色未减,沉吟半晌,打算与他和盘托出,便道:“案发当日内城军防处在值的有一个诸直都虞候。”
对这个武人作风小人心肠的小官白玉堂还有些印象,听展昭提起,唇角已挑出讽刺笑意,“方临安?”
展昭点头,两个字才到喉头猛地瞧见白玉堂突然皱眉坐直,不由一岔:“怎么?”
那少年示意噤声,自己敛眉侧耳细听,展昭下意识也凝神,屋里屋外俱是雨声,他分辨半晌,忽然道:“猛禽?”
白玉堂登时意外看他一眼,但他不再犹豫,吹响袖中摸出的一只半截小指大小的骨哨,这声音极其尖利,展昭与他同处一屋,只觉刺耳,却在哨响那刻,忽然一声长长啼叫冲破雨幕破空而至。
展昭愕然看向身旁长廊以外。
一只枭隼模样的猛禽自天井外盘旋两圈陡然一个俯冲猛扎下来,宽阔羽翼扫带疾风,宛如凌厉剑意从他眼前——若非展昭反应迅速向后半退——疾掠而过。
那猛禽落在案头,俯首自喉囊内吐出一截女子小指大小的琉璃玉落在白玉堂掌心,他扭开顶盖旋出一卷小纸条,展开看罢已皱起眉头。
“兄长,我先行一步。”
白玉堂说着连门也等不及走,径直拉开身旁门窗的销耳,窗扇瞬间被狂风撞得猛然砸向两旁。
他连骤雨也来不及看,雪般的手掌朝台上一撑,只身跃到滂沱世界中去。
猛禽紧紧随他冲进雨中,长啸着飞向高空。
展昭朝窗边走了两步,俯身拾起那张被风掀到地上的信纸,低眉一扫,又片刻思量,转身走出门。
他只能借来一副蓑衣与斗笠,聊胜于无,展昭暂且提上。
要辨别白玉堂去的方向很简单,虽已经相隔甚远,但凭借耳力,展昭依然捕捉到几声快要偃息在雨里的高亢鹰啼。
城楼近在咫尺。
城门底下守城的戌军腰板笔直,仿佛天塌地陷也不能动容分毫,在屋舍上纵跃一路,白玉堂不得不落下平地。
尔后就突兀被人从后勾住手肘。
他猛然回头,眼里狠厉浮动,眨眼又碎成星光与诧异混淆。
“展昭?”
“是我。”
展昭从容不迫将斗笠给少年戴上。
“知道是你。”白玉堂毫不避讳地当着展昭的面收起手里横切的匕首,伸手便要去摘,“你怎么……”
展昭没让他说完。
男人眉眼微垂,直视少年双眼,沉声道:“闲话少说,卢家大嫂要紧。”
白玉堂蹙了蹙眉,拿着笠檐的手没挪开,“可你……”
展昭瞧了瞧他,半晌笑了,“愚兄修为比你不差,这片刻还是撑得了的。”
至少这当口展昭身上还是干爽的。
虽然不想承认,可这人内家功夫确实远胜过他。
白玉堂没再同他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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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七里。
大雨里滞留着一小队四五辆的马车。
卢文穿着**蓑衣,在马车厢壁上敲了敲。
蒲草应的。
她掀起厚重的帘子,扑面一阵暖热香风,卢文连忙矮下头,“秉夫人,可以移步了。”
蒲草代为传话:“知道了。”
前面已过去了的那辆马车眼下调转回来,拉车的宝驹首颈相向,两个车板中间用宽宽的铺防滑布的木板搭成桥。旁边泥泞里两个小厮合抬一把伞面非常宽阔的大伞,在上方撑开一片没有雨的艳红色天。
红糖先一步走到那边马车上侯着,蒲草这才掀起帘子,搀出一只手来。
容貌秀丽的妇人外披一件白毛蜀锦的斗篷,足下仿似初夏荷尖尖的绣鞋矜持的随莲步踏出羞涩一角。
后面远远的也有冒雨的过客,打着马,不像马车这么笨拙,看到这里情形先吹起响哨来,有个清脆的声音大笑说:“是位娇客哩!”
声音由远到近,倏忽之间就又随一道道马蹄声雨声远去,除了一阵阵少年人嬉笑,甚至连半个人影都没留下。
闵秀秀黛眉微颦,蒲草从愕然里回神,气急败坏道:“可真不知羞!”
“不妨事。”她发了怒闵秀秀反而不如何羞恼了,笑说,“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罢了。”
前头那辆马车收拾得虽然匆忙,后半还堆着满满行囊,但显然下了番功夫,从风雨里进来,暖热先拥抱上来。
一角一个兽首绞金丝的熏炉,袅袅吐着白雾,隔绝狂风骤雨,马车内好像午后晴天。外面车夫卸了搭桥的木板,赶马车到前头树冠稍密的树底下暂避。
红糖馋着闵秀秀坐稳,蒲草跟进来伺候,红糖就去外头看了片刻,进来后愁眉说:“看来是不行呢夫人,只怕是遇到泥沼了,车厢都起了这么高了。”
红糖边说边比划出来约有前手肘那样的长度,“还不能走一分呢。”
这倒是闵秀秀没想到的。
不过回头想想,那一下没有防备,确实颠得厉害,还掀了小方桌上平平置放的瓷碟。
这边才说着,外头卢文就又来秉:“实在没法子了,摸下去像是裂了的山石,刚好卡死了咱们的车轱辘,下了死劲却总差那么点。”
这一回是轻装上路,没带多少人,也是那位置小,几个家丁上去抬总有几个因为姿势使不上力。
斗笠下卢文脸上的焦虑都没有因为哗哗的雨帘而模糊一丝,“先护送了夫人到地方避雨,这里留一二个守着您看可行?”
闵秀秀还没来得及拿主意。
顺着微微掀起来的帘子,雨里忽然传来一片真心实意的欢笑:“出来了!出来了!可算能走了!”
里外都是一愣,卢文欣喜地匆匆回头,“小的去瞧瞧。”
他走没多久车壁上又被敲响。
还是卢文,他声音闷闷地从外头传进来,“夫人,五爷来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红糖,她眉开眼笑地去掀帘子,一面回头说:“夫人,是二爷呢!”
掀起来一瞧,红糖一声尖叫:“二爷!伞呢!怎么不打伞!”
声音掐得尖尖的,连队末看行李的小厮的都听到了,更甭说没离多远的展昭。
他往这边转了转头。
他留意到红糖喊的是“二爷”,同白福用的一样的称呼。
托枭隼送信的想来就是她。
展昭擦了擦方才扶轮子时粘的一手污泥,身后第二辆马车驶过去时重重颠了一下,万幸没有陷住。
车窗里闵秀秀着急道:“快上来暖暖身子,这大冷的天,浸在雨里,也不知拿件斗篷。”
一路的功夫,白玉堂已经要湿透了。
他松开擦手的帕子,任那片丝绢像灰蛾似的扑进泥水。
“不了。”白玉堂说,“展昭同我一起来的。”
闵秀秀愣了愣。
这倒是她没想到的。
看白玉堂模样展昭只怕也没好到哪里去,总不能也让他上来,毕竟车上都是女眷。
红糖出主意:“夫人,咱们可以回自己车上,这里留给二爷呢。”
这倒是的。
木板又将桥搭起来。
立在车板上时闵秀秀远远冲展昭服了服,算是致谢,展昭回了一揖。
后边红糖还蹲在另一辆马车上,旁边站着白玉堂。
“怎么回事。”他冷漠的眉眼看不出神情。
红糖低头看他踩在泥水里的鞋,嗫嚅说:“怪我,没拦住夫人,昨日贪赶路,以为能来得及进城,没想计较错了路程错过宿头,夜里是在林子留宿的,一早听见声音才晓得下雨了。”
所以急匆匆赶路,走得急,又天昏看不清路,马车颠了一下就陷了。
也是车夫大意,见前面两辆马车过去了所以也没多留心,轮到他们就中了招。
白玉堂没什么表情。
红糖一时有点慌,抬头去找白玉堂的脸,“二爷,你……你不说点啥?”
白玉堂没搭理她。
那边闵秀秀正跟他招手。
他过去,闵秀秀道:“五弟,长幼有别,礼法不能废,不可直呼展大人名讳。”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方才白玉堂是如何叫展昭的。
也不知白玉堂听没听,他皱眉看闵秀秀在窗里的肩膀,因为车厢里暖热所以她没穿斗篷,但帘子一掀外头的冷风就往里灌。
“知道。”他随口答应,伸手从闵秀秀手里拿下帘子,“外边冷。”
说完没再给闵秀秀机会,将帘子扯落下来分离里外天地。
闵秀秀再想掀,但白玉堂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她愣是没能拉开。
蒲草从车门看,回头说:“五爷已经走了。”
闵秀秀婉叹一声,“罢了。”又吩咐说:“让卢文请展大人到车上。”
蒲草应了。
第6章 第六章 怜香惜玉
上路以后卢文提了藤箱过来,先对白玉堂说:“有几身是夫人给五爷新做的,刚好能穿。”后面又对展昭道:“五爷的衣裳展大人怕是不太合身,就拿了二爷的。夫人特意嘱咐,都是新衣裳,没上过身,还请展大人别嫌弃。”
展昭没推辞,只说:“劳管事先生替展某谢过卢夫人。”
在雨中时间过长,他身上也湿得差不多,虽有内力御寒,但到底不太舒服。
堆行李的车厢很宽敞,匀出去大件的行李后多出来的足够两个大男人横躺打滚,两个人各分两边更换衣裳,谁也打搅不到谁。
白玉堂佝着身子去拿深衣时无意瞥过去,瞧见背对他的展昭赤着上身在用内力催干里衣。
肩背宽厚,肌肉遒劲,只坐在那儿,就有极强的侵略性。
匆匆的一眼,没多仔细打量,但灯火下展昭后背上从灵台与至阳附近延往肋下的一道三寸余长的丑陋疤痕却清晰进到他眼里。
卢文送来的衣物里实则有两件里衣。
韩彰与他虽是相仿的身量,但毕竟不是完全一样,上身后不止袖子有点儿短,臂膀还伸展不开,展昭没耐烦将就,就又脱下来,企图弄干自己的那件。
白玉堂忽然说“兄长”,让展昭有点意外。
他回头。
白玉堂示意他搁在旁边的两件里衣,“腋下那儿往里翻翻,有个线头,扯一下。”
展昭不明所以依样去找,果然棉绒里头藏着一个打了个小圈的线头,他勾住一扯,带出来老长一根线。
起先没看出来,后面才察觉衣裳腋下两边竟开了两条缝。
展昭提起来一瞧,才发现是藏在暗缝里的多余面料,眼下这件里衣比起之前又宽了寸余。
女子的绣活手艺总叫人惊奇。
“就是不够长。”白玉堂说。
“这倒无妨。”展昭好奇在翻另一件,果然也找着一个一样。
“竟还藏着这样的好处。”展昭话里不无惊奇。
白玉堂拈起一块闵秀秀有意没让人撤下去的糕点,挑着眉嘲笑:“这是岛上独一份的。二哥一懈怠习武就易发福,大嫂特特给他想出来的法子。若是瘦回去了,衣摆下边还有个线头,扯一扯就好。”
展昭拿着第二件照做,只是他没叠放整齐再扯,那料子皱皱的堆在暗缝里,一眼就看得出来。
如是也足以让他惊奇。
展昭翻来覆去看那件衣裳,像要翻出朵花儿来。
“别看了。”白玉堂回头瞧了他一眼,“没别的了。”
展昭低声地笑了。
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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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得很突然。
一路过来,行驶的时间虽然长,但还远没到能进城的时候。
白玉堂坐得靠近车门,他推门出去,车夫不在位置上,前边倒是传来说话声。
红糖打了伞过来,看到白玉堂,忙疾走两步到近前,“二爷,前面有间茶棚,夫人想在那里歇歇脚,来问二爷意思。”
说完回头瞧一瞧周遭,又道:“一早就急匆匆赶路过来,下边人都没吃朝食,疲累得很,夫人心里过意不去,意思是停一停,先吃饱再走,总归是瞧见您了,不着急进城。”
白玉堂下意识回头看展昭。
展昭已听见红糖说的,见状想了想,“愚兄今日休沐。”
言下之意就是不着急回去了。
白玉堂便对红糖道:“是这样。”
红糖福了福身,照原路回去时车夫回来了,抱着两把油纸伞,说了一遍红糖先前讲过的,回头搬了小凳过来,“小人扶两位爷下车。”
白玉堂没要他搀,自己撑伞下去。
展昭同他站到一起时白玉堂低头往他脚上看,外裳到底短了一截,看着有些窘迫,可展昭一脸坦荡,英挺的眉眼沉着内敛,顺理成章得好似合该如此。
反而飒爽。
若非知道,还真要以为这身衣裳原就是如此。
前面等着的闵秀秀显然也明白,看着他俩走来,同蒲草说:“之前虽然知道,可也只有个大概,如今一看展大人比咱们二爷还高。”
没个比较蒲草看不出来,只好应和:“夫人眼力真好。”
待到近前,闵秀秀先笑说:“方才没当面致谢,竟然还劳烦到展大人。”
展昭道:“得信时碰巧与五弟一起,这才来的,小事而已,夫人无需介怀。”
这样的雨天,来客却不止他们几个。
在他们之前到的食客是几位穿短打的小武生,还有两个少女。
近侍护着女眷在中间进来时,先听到的就是两声响亮的口哨。
蒲草当时就变了脸色。
“是之前的登徒子!”
闵秀秀笑了,“你怎么知道?”
二人都没听到中间还有个姑娘小声调笑说:“是方才那位娇客呢。”
茶棚地方不大,十几个人一并进来拼了几桌,剩的位置就没几个了。相对的,没想过这般天还能有客的小厮与掌柜都热切得很。
报上菜名好一番介绍,最后心满意足捧着满满的单子走了。
茶棚外面挂的幡旆虽写的是茶棚,可里边却更像是间邸店,不止有解渴的茶汤,还提供食宿。
小二上了目下就能上的酒菜,退到后堂去等锅里的。
大抵是屋内静谧,听着屋外风雨急骤,有了与世长安的错觉,那边几个小武生渐渐松泛,说话声也大起来,不知讲到什么,其中一个拍案突然说:“真要比较,那边那位姐姐也貌美如花!”
他对面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急了:“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约摸是气的,她胸脯起伏,艳生双颊。
起先说话的少年反而懵了,又气又茫然道:“是你要问我的,我怎么不知好歹了?”
“好好好……”那女子气得一连重复了好些遍,末了一摔椅子,“江善东你好得很!”
少年看看左右。
他无端端受了气,旁边几个却一副看笑话的模样笑他,登时有点儿委屈,“你们倒是评评理啊,本来最漂亮的就当属那位姐姐了,你们不也是这么想的?”
别个一脸惨不忍睹。
试问哪个姑娘在问心上人觉得自己怎么样,却从对方口里听到说的是别人时能不生气?
有一个想挽救一下。
终归迟了,那女子已然听见了,大骂道:“你是不是榆木脑袋?!”
见这人还是呆呆的,气不打一处来,口不择言说:“是!她好看!不止好看还芳草遍天涯!你喜欢人家她还不定看得上你!”
说着女子像求证般,怒不可遏往闵秀秀那里一指,咻咻地气道:“这两个姘头哪个长得不比你好?你上赶着奉承也……呃!”
在小小一个茶棚里,提得尖尖的堪比惊雷的怒语戛然而止。
屋外暴雨哗哗的声响陡然大起来。
小二惊呆在后堂口,险些拿不稳手里才出炉的佳肴。
需得承认,女子有一张清丽的美貌。
她身量生得娇小,腰肢细细的束在裙装里,润着粉润口脂的口唇也是小小的,俏目却似猫儿石,像琉璃般俏丽。
无一不召显这是一个灵气姑娘。
可正是这样一个娇娇得惹人心慕的少女,细长白皙的颈项上眼下竟掐着一只指骨分明的瘦长的手。
一只男人的手。
他掐着她,逼得她只剩一点点足尖踮地,在地面挣扎出惊恐的毫无意义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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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祈婳觉得,她前头舒心畅意了了十六载,却在今日看见了恶鬼。
起源只是因为她自己那小小的心思。
与童弯弯悄悄多聊了两句,受她怂恿才转身去问另一桌的江善东:“师弟,你觉得我怎么样?”
这已是非常直白了,同坐的其他人都起哄,唯独江善东还不懂。
他愣愣的,直视方祈婳,懵懂反问:“什么怎么样?”
这人便是这样。
旁人都已知道她的心思,只剩他一个,像身在山里,看不清山的全貌,傻乎乎只拿她当师姐。
被他这样问,方祈婳有些羞,却还是说:“就是你觉得我怎么样。”
想了想,补充道:“比方说,你觉得我好看吗?”
方祈婳晓得一句话,喜欢一个人时,哪样都是好看的。
江善东还没答,一个师兄就先打趣她说:“婳儿,你终于不忍他了?”
完了还跟别个笑:“咱们家婳姑娘想是恨嫁了。”
方祈婳凶凶地瞪他,她着急听答案,就好心地不同他争,只期待地看着江善东。
这呆子也不负她所望,很是爽快地说:“自然好看啊。”
甚至超乎她的祈盼,理所当然又道:“大剑宗的小师姐也好看。”
方祈婳呆了一呆。
贝齿轻咬着下唇,俏俏的姑娘厚着脸皮问意中人:“那你说,我和她比起来,哪个更好看?”
别的江善东或许不知,但同门师兄教导他良多,其一便是女子听不得人说她相貌上的不好,尤其是在同别家女子做比较时。
可师父也有教导,人不可说谎。
江善东一脸苦大仇深地想了半晌,忽然眼中一亮,拍案兴奋说:“真要比较,那边那位姐姐也貌美如花!”
江善东以为,他说的是“也”,那样一个漂亮的夫人,头前经过人家马车时方祈婳也是赞同的,那他这样说,自然也证明了她们不分伯仲的都好看。
可显然,他自己肚里琢磨出来的逻辑别人不会明白,听的人就不这么想。
方祈婳一肚子气,气呼呼坐回去。
当时还没到火冒三丈的程度。
直到江善东委委屈屈地火上浇油。
委屈?
方祈婳想,她一个姑娘家都放下脸面这样同他明示了,他竟然有脸委屈。
方祈婳怒火中烧,口不择言地对一个无辜女子出言不逊
她拿最坏的心思揣度别人,还没对江善东往尘埃里打击,她就不能说话了。
那个样子好看到咄咄逼人的贵公子像幽魂一样欺上来,毫不怜惜地掐住她的脖子,拎小鸡般将她从椅子里提了起来。
方祈婳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竟然这么、这么地快!
指着那个女人的时候这个人分明还在座上的,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怎么就……
那一刻她想到前年,后厨里那只被厨子拎在手里、豁着脖子上的刀口垂死的家禽。
她怕极了。
这样一个好看极了的人,赛雪欺霜的气质,本该多情的桃花眼竟能有这样深深的令人胆寒的恶意。
他冷眼看她,仿佛在睥睨一个低廉的玩意儿。
她会死的。
只要当时再多一个字。
方祈婳先前坐的那张椅子终于摇摇晃晃的,咣当一声倒了下去。
惊醒了许多人。
锵然的兵器出鞘声宛如催命,小武生们虎视眈眈地怒视这个只身入狼群的少年郎,一时剑拔弩张。
先跳起来的是江善东。
像看见最离奇古怪的一幕,十二万分的难以置信,江善东瞪着眼睛,大叫道:“你干什么?!”
可白玉堂比他更讶异。
他眉头微攒,仿佛看见一个答案就在跟前却还不知照抄的傻子,“我要做什么你不知?”
这目光像刺,让江善东气得跳脚:“我怎么会知道!无冤无仇你这人怎么……”
“无冤无仇?”白玉堂自他那里收回视线,嘴角含笑肆意打量眼前少女,饱含恶业地轻轻发笑。
他竟然问被他紧紧掐住的方祈婳:“你且说说,是不是无冤无仇?”
哪管方祈婳被他吓得直抖。
那边江善东猛然一悚,像被毒蛇咬在心口。
演变成这样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他还是晓得的,可再怎么样也不该是如今这副光景才是,方祈婳还是个姑娘。
江善东怎么也想不明白。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心里头困惑极了。
身为男子,竟然因为人家女子几句胡话,就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他正待要再辩,后边伸来一只手却将他阻回去。
“这位少侠。”
童弯弯拱手先做了个礼。
她一张和气表情,尽量显得平静,直言称歉:“不敬之处小女子先同少侠赔个不是,我家师妹一时失言,若少侠心里不痛快,你我坐下好生商量,只要不伤着她……”
“师姐!”江善东左手边的一个武生听不下去,陡然出声。
童弯弯心道不好,才厉喝“师弟”,他已不甘反问:“何必自损颜面地与这等小人低声下气?!身为男儿竟与女子计较,这样小肚鸡肠哪里担得少侠二字!”
“这话说得好奇怪。”
姿仪显贵的公子哥唇角翘了起来。
他似笑非笑乜视对方,分明是世间少有的颜色,眼下竟使人如沐寒冬腊月。
“爷为何不能与她计较?”他如是反问,“她出言不逊爷就合该受着?”
纵然腿肚子颤颤,那武生依然梗直了头颅怒目相向:“男不与妇斗的道理连黄口小儿都知道!你如此胸襟连我宗门一个小小下人都比不上!”
“女子就该比男儿精贵?”这话真真是可笑极了。“都是爹生娘养,就许她拿言辞辱我,我便不能奉还一二?”
末了白玉堂突兀神色一冷,啪啪两声,已赏了方祈婳两个耳光。
那边闵秀秀“诶”的一声,早已来不及了。
只见白玉堂转而讥诮扫视几人,不无讽刺道:“如今爷便是打了,尔等不也只能凭白受着?毕竟……”
他笑言:“几位都有大肚量。”
“你!”
这人好没有道理!
武生气得眼睛通红,还要忌惮他手里还挟着方祈婳,当下拔剑说,“是个男人就别拿我师姐挡刀,咱们放开手脚比划!爷爷必要你满地找牙!”
“满地找牙?”白玉堂又笑了。
他十分干脆地放开钳制,笑意一垮神情一冷,旁人只见广袖起的波浪像霜雪扫过,一声脆生生的皮肉声响又来。
那个不服气的小武生歪着身子踉跄退了一步,绊到先前倒下去的凳子,猛地一下仰过去,摔得结结实实。
“师兄!”有人叫起来。
这却还不止的。
小少年陡然张口喷出一口血,吐出来的血沫子中间几粒白生生东西正是他要找的牙。
那边方祈婳与他几乎同时跌坐到地上。
方祈婳捂着脖子剧烈的咳嗽,挣扎着去够俯身来扶她的童弯弯的手臂,气还不曾喘匀,就想要白玉堂的命。
“杀了……杀了他!”方祈婳叫道。
“杀了他!!”
她恶狠狠地重复并且强调,誓要挣回被两巴掌打落的面子,冲动些的同门已囔着“太过分”举刀相向。
可总有人要更清醒。
“都住手!”童弯弯脸色沉下来。
“弯姐姐!”方祈婳不可思议地叫起来。
“婳婳。”童弯弯神色柔和下来,她爱怜地注视方祈婳,柔声道出一个事实,“别让师兄弟因为你的无礼而送命。”
方祈婳愣愣看着童弯弯。
余光里那片一尘不染的衣袍是雪一样的颜色,侵占视野里的一袭位置,强势又决绝。
方祈婳忽然哭了起来。
“师姐……”她泪如雨下,又抬袖子使劲去抹,悲伤得无法抑制,“我手疼——”
这个人好粗鲁,一点也不怜香惜玉,那样用力地掐住她的脖子拎她,她毫无防备,胳膊撞上扶手,手疼得像要裂开了。
第7章 第七章 这里
童弯弯竖起一根指头。
她示意方祈婳噤声,替她抹了泪,才回来抬头看白玉堂,“不敬之处容我等收拾妥当必向夫人请罪,但是——”
一个长长转折,童弯弯转头扫视周遭狼藉,肃容说:“师妹言语冲撞夫人,是她有错在先,这两巴掌该是她得的,我无话可说。可我这师弟虽然鲁莽,却远没有要挨你两掌的道理,少侠是不是也该同我们道个歉?”
光影有一瞬间变幻。
这让身处劣势的童弯弯得以看清这个人的面容神情。
眼下他没有笑。
少年郎眉目冷冷的,瞳仁像刀睇目看她,童弯弯以为他必然要动怒时,他反而笑了。
唇角向上挑出最恼人也最动人的笑意,令人发指的讥诮满得像要漫出来。
尔后阴云一走,天光自窗口进来,童弯弯就再看不清他的脸了。
但最后一眼已到她心底,童弯弯正感不妙,不想。
“理当如此。”
他竟像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行礼作揖,说声:“小生失仪,对不住。”
童弯弯愕然极了。
女子双目圆睁,企图再将眼前人看清。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说笑就笑,还能眨眼冷若冰霜,世间怎生有如此行为吊诡莫测的人?
分明已没有先前剑拔弩张,童弯弯却毛骨悚然。
真可怕。
这样古怪的人,可怕极了。
与她一样想的不止一个人。
屋外仍然风骤雨急,里边却不复早先随心所欲。
一个同门师弟说话时,童弯弯正小声安慰还在抽泣的方祈婳。
“你们觉不觉得……”
他压死了平素高高的嗓门,神情与言语都揣实了复杂。
此刻仿佛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别说。”
一个师兄警告他,甚至末了更用力地叮嘱:“别说。”
初入江湖的小武生们或许不通世面,可他们机警地不以为那狂徒最后的致歉是惧怕的退让。
起先的恶意都没让他们妥协,最后竟却步在这里。
纵使这人言笑晏晏,像不世出的最文雅君子。
必然是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发酵了。
童弯弯心有余悸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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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时辰以后,骤雨初歇。
明月弄是青石铺路,夹缝里有泥水与迎春。
阿婆是出门倒夜香时遇见的马车。
一行许多的人,悄然而至,进了七爿里。
那弄子里只有一户人家,还空了很多时,阿婆看着看着,若有所悟。
午间和几个婆子小聚吃酒,说起那时惊鸿一瞥。
“可是好几位贵人,那马车……啧啧。”她意犹未尽的。
左边桃红褙子的婆子翻了个白眼,“得了吧,能住明月弄的哪个不是贵人。”
阿婆就撇嘴没说话。
让对面坐的方姑姑瞧见,一时笑了,不客气地刺她:“你还别不服,姑娘能走到这里不就注定她是个贵人?你且看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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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方是晌午交班时才被告知的口信。
他匆匆挂了牌子同衙司告假,赶往明月弄。
这天不是适合乔迁的日子,闵秀秀暂时歇脚在巷口的明月客栈,卢方打马过来时在街口依稀看见了个人,佛衣禅杖,面相着实眼熟,心下咯噔一跳,匆匆勒马回头。
那里人海茫茫,仿佛只是他一个错觉。
后面一路就揣着狐疑进了客栈,闵秀秀看出卢方心不在焉,捉空去问跟来的长随,“老爷近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长随茫然摇头,“不曾。”
末了突然说:“倒是来的路上爷好似瞧见了谁,那之后才这般样子的。”
长随下去后蒲草来沏茶,觑着闵秀秀神色小声说:“夫人好容易上京来长住,老爷反倒这副样子,仿佛不欢迎夫人一样。”
闵秀秀忧郁地蹙一蹙眉,“可不是嘛。”
说着她突然耸了耸鼻尖。
蒲草露出隐晦的担忧模样,“夫人,老爷在京里这些日也没通房伴身,会不会……”
闵秀秀毫无预兆忽然握住蒲草的手腕细细嗅了嗅,蒲草吓得噎住,紧张道:“夫人!”
闵秀秀这时才扬脸一笑,“方才就想问,这两日你熏的什么香?好长久的味道,好闻得紧。”
蒲草一时尴尬,闻言忙笑说:“夫人喜欢奴婢就去拿来,不是好东西,夫人不嫌弃才好。”
闵秀秀就笑,“哪里会。”
蒲草一走,闵秀秀脸色沉下来,轻声唤:“红糖。”
红糖从隔间出来,刚福身要应说“夫人”,闵秀秀却忽然笑起来。
她抚颐说:“像叫五弟似的,堂堂糖糖,琅弟给你起名时怎么也不晓得避讳?这么随便,好好一个姑娘家。”
“江湖儿郎哪里有这么多忌讳。”
这一声是从东面那扇窗外来的,才看光影一晃一暗,不待看清来人是谁,闵秀秀已经厉喝:“出去!正经从大门进来!”
那影子顿了半晌,无声无息从那里消失。
没出几时房门几声响,红糖去开门。
实则她想笑,但又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笑主子,只好忍下来。
闵秀秀脸上已没有肃容,她笑微微看来人,“展大人呢?”
“巷口。”白玉堂说。
竟然没走。
闵秀秀心领神会,“是衙里有事?”
白玉堂没即刻说。
英朗的眉峰敛了敛,像有几分疑惑,末了才道:“大哥捎来的消息,公孙先生有事。”
当时卢方特特提他,“先生要你也去。”
两个人避开展昭撇到一边,卢方虽然不是正经一张笑脸,但好歹眉眼有欣慰,“好生表现,领些事做,也好过这样镇日里无所事事,比尸位素餐没好多少。”
白玉堂挺意外,“大哥,你是要我越俎代庖?”
卢方一愣,气笑了,作势要打,“你再说一遍?”
虽这般说可卢方也知道他职衔如此,不比旁人身有实职,总不是他几句话就能改的,也就叹了口气。
可这人有些优柔寡断,想的也就多些,难得的机会,不想这样罢休。
“咱们这官是圣上亲封,总该做些实在事才对得住这份殊荣,你……”
卢方还要长篇大论,没见白玉堂脸上突然冷下来。
他翘着唇角,似讥非讥的模样,“小弟知道了,先生有事,大哥真要此刻说教?”
卢方不好再说。
他看了看白玉堂,终究只是叹气,“罢了,你也长大了。”
他俩说话虽然背着人前,到底也不是悄悄话。
从明月客栈出来都一路无话,临近开封府时展昭突然道:“再遇见卢兄记得同他提一句,方才与你说的日后一句都不能说,任何人都不可。”
他倒是坦荡荡,没有窥人墙角的羞耻。
卢方兴许不觉得,但那些劝自己幺弟的言辞,让有心人知道就是大逆不道。
白玉堂莫名其妙,“因为可能越权?”
话里没说,但他满脸“你想太多”。
展昭看得明白。
转过照壁时起了一阵风。
太湖石上经年的紫藤熬过寒冬,春暖花开,有幽香阵阵,风起时才闻得真切,有人步履匆匆有人结伴同行,但没有一人有闲暇驻足赏眼前春光。
展昭放目远眺,那里是江湖。
“身在这里,哪个人不是小心翼翼。”
恍惚一下子,说这话的不是南侠,是御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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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早先在翻旧籍,进来时公孙策灰头土脸的,还怀抱竹简,看到来人公孙策起先没想起来,随之而来懊恼,“二位来了。”
一面就要起身,可几卷竹简过重,文秀的先生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幸有展昭过来扶他。
“惭愧惭愧。”公孙策汗下,站稳后连忙拱手致谢。
展昭退开,就要去捡方才公孙策怀里掉出来的木牍。
有人先他一步。
“东疑。”白玉堂一扫木牍上陈旧的草书,低头看向公孙策,“先生对野史有兴趣?”
公孙策笑笑,“兴趣谈不上,只是闲暇时看一看。”
他去沏茶,回头说:“二位大人请坐,包大人议事厅中有事,学生不才,得包大人嘱托来与二位商谈。”
三人各自落座,公孙策从袖袋里取出一本公函就近递给展昭。
“是颍昌下辖的长葛县。”
先生饮茶润了润嗓子,又道:“二位原是江湖人,想来听说过鹭江翁。”
展昭就道:“知道一二,虽取南蛮鹭江为号,但多喀原是黑汗人,常年游荡宋土。”
“正是。”公孙策凝思回忆说,“据悉二十多年前他在家乡伤人,遭黑汗朝廷通缉,这才逃亡宋土,久居鹭江一带。”
公函展昭已看到要紧处,眉目微敛,公孙策便说给另一人听,“此番多喀在长葛县杀人,长葛县衙前去捉他时不仅没能拿住他反折进去两个,长葛知县无法,这才上报。”
白玉堂原是闲散坐着,手持《东疑》漫不经心在看,听到这里有些明白,就抬了抬眼,“先生是要兄长与我去擒他?”
兄长?
展昭?
乍一听白玉堂这么称呼,公孙策很是意外。
素日里也不见这二人有多亲近,怎么这一下子的……
那边展昭说:“多喀不难对付,我与五弟只需去一人足矣。”
看展昭从容模样,也不像是白玉堂有意演到人前看的样子。
先生一时凝神静思得久了些,目光太直白,让白玉堂察觉。
他眉梢轻佻地扬起,似笑非笑问:“先生想让我去?”
公孙策一愣,忙说:“不是,包大人的意思是二位同去。”
他借饮茶遮掩失态,又清了清嗓子对展昭道:“展大人所言学生是信得过的,只是此番是白大人入职以来头一遭的外差,不知一些地方上的交接。这对展大人而言应是轻车熟路。”
余下他没说,但想来二人意会得到。
展昭放下公函,转头去看白玉堂,他又低头去看木牍,不曾瞧见。展昭便问公孙策:“几时走?”
晓得展昭这意思就是接了,公孙策道:“自然是越快越好,当地衙役失手后多喀西逃至阳翟,就不知所踪了。”
屋里有置莲花漏,目下近申时,显然不适合启程,公孙策试探提议:“明日一早二位看可行?”
展昭颔首道可,白玉堂没出声,想是默认。
公孙策便就细节与展昭商议。
白玉堂闲闲翻《东疑》到末,懒凭椅臂,见两个交谈没有要歇的意思,便从头细看。
著书人是旧时南朝刘宋时期的一个文人,他在巴郡南浦登船东游,记载旅途中见闻的奇闻逸事,才书《东疑》。
这显然是卷残卷,只载录第四十九日至五十五日期间的事,头尾不全。
第五十五日还只起了一个头,说江陵有奇石。
白玉堂合上了木牍。
那边交谈已到尾声,白玉堂搁下木牍,先行起身,展昭同公孙策告辞后转身要走,公孙策却突然叫住他。
展昭诧异回头。
先生状似不经意地问:“左厅林判当真说过‘非万金不释’这样的话?”
展昭道是,并说:“林大人原意是反话,案犯仗着靠山誓不认罪,又气焰嚣张,林大人这才气言。”
公孙策点点头,看展昭出去两步忽然又道:“当时有几人听见?”
展昭不得已再次驻足。“除死者与我,方临安是一个。”
话落稍顿,展昭垂目看公孙策:“先生可还有其他要问的?”
他这样问,好似已晓得他用意,可御猫面目平静,又不像知道的样子。
公孙策沉默半晌,到底只摆摆手示意没有。
白玉堂早先走到门口,听公孙策这样反复,不由狐疑回头。
展昭正向外走来,他身后的公孙策一脸若有所思,他两个互相看不见对方神情,但走在前面的白玉堂一览无余。
一时疑窦丛生。
展昭同他一道出来时问:“辰时上路五弟以为如何?”
白玉堂心不在焉道:“兄长决定即可。”
他俨然心不在此,展昭瞧了瞧他,倒不再说。
一出院门白玉堂随意寻了由头与展昭分别,却暗自绕道回来,不正经走门,悄无声息藏到廊下梁里。
公孙策正收整那些木牍。
时间不长,不几时他就出来,略整衣冠离开院子,他去的是议事厅,想来掐过时间,到的时候里边几名官员刚好出来。
公孙策退到一旁,待人走空才上去叩门。
相爷忙得很,案前有许多高高摞起的公文,公孙策上前见礼,他也不得空抬头,只说:“先生来了,熊飞与白护卫回来了?”
白玉堂本在房上悄无声息坐着,闻言一愣。
谁?展昭?
御猫展熊飞?
可真个是登对。
白玉堂捧腹笑了半晌,直至房里两个说到左厅判林春曙。
第8章 第八章 促膝
是公孙策起的头,他问包拯:“大人,林大人的事……”
包拯提笔着墨,一心二用,“轻则贬谪重则流放。”
相爷言辞笃定又有冷意,让公孙策心生不忍,“大人,林大人虽确实说过‘非万金不释’,可明显是特意嘲讽那犯人,并非贪贿不成有意杀人。庞太师此番挑动言官污蔑林大人,大人怎么……”
包拯终于抬头,“先生是怪本府无情?”
公孙策忙道不敢,可相爷已皱眉说:“且不提林春曙的话用意何在,单只他严刑拷问还失手杀人就足以判他流放,这一项是断无法更改的,先生。”
包拯落笔端坐,面目肃然令人生畏,“你我都清楚左右厅事务繁杂,每日大小案件多如牛毛,刑讯逼供都是常事。本府能体谅诸司辛劳,可这不代表本府要纵容此等歪风邪道,林春曙由本府提携,才任左厅判多久?就已知道逼供这样的手段。”
他说到这里不免惋惜,也义愤填膺,使得冷意愈甚,可末了也只有一声无奈叹息。
“自本府上任以来,即便多有整肃也无法彻绝恶习,冤狱何尝只一二而已?即便林春曙果真不为收贿,也难逃贬谪。”
相爷垂目看向案下,“先生可明白?”
公孙策本是聪慧之人,一点即透,很快了悟说:“大人意思,是想借林大人一事杀鸡儆猴?”
“不错。”包拯从案前起身,立在向北的窗前凝目看牢狱所在,纵有飞花落叶、春景如故,他也神思凝重,好似看见众多的冤魂呜咽哭诉。
“纵然收效甚微,能让他们收敛一二就不算毫无意义。
“行差踏错总要代价来偿,谁也不例外。”
这道理公孙策自然明白,“可是大人,林大人原话是什么意思,绝不能任由庞太师恶意揣测。”
“这是必然。”
相爷言辞铿锵,形容间颇有厉色,“林春曙失手杀人一事本府不会为其开脱,可子虚乌有的事也不能有着别人信口开河!”
他言之凿凿,宛如磐石,公孙策深受震撼,郑重地拱手作揖,低声道:“大人英明。”
包拯笑笑:“先生可有破局之法?”
“学生惭愧,暂时想不出好法子。”公孙策面露羞愧,直言说,“若是林大人能咬死不认倒还有希望,毕竟当时境况如何,都是旁人一张嘴,林大人不认,谁也奈何不了。”
相爷闻言一顿。
他抬头面露审视,意味深长问:“先生问过展护卫了?”
公孙策犹豫片刻,拱手施礼说是,“大人虽说过信任展大人,但……人是会变的。就连学生自己都不能向大人保证由始至终。人有牵挂、有**,就有软肋。这是能拿捏在敌人手里的把柄。”
包拯道:“当时可不止展护卫一人听到林春曙的话。”
“是,还有方都虞侯。”虽然心有迟疑,可先生依然坚持道,“没有真凭实据谁都可能将林大人的话说给有心人听,方大人不足为虑,若是他,只消远离他、不与之深交就好。学生只怕潜在身边的人生有异心。
“圣人曾说:‘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君子不立危墙下’。大人愿意信任下属,学生深感高兴,可有些事不得不防。譬如目下,大人如何知道学生是敌是友?是否为了取得大人信任在兵行险着?”
包拯缄默至今,终于有两分笑意,“先生坦荡,倒让本府不知所措。”
他踱步到茶几旁,招公孙策过来:“说了许多,先生想必也渴了。”
包福过来倒茶,包拯问:“今日祸事大半是林春曙咎由自取,先生可同意?”
公孙策沉吟道:“话是林大人要说,人是他授意下死于严刑,说是咎由自取,学生并无异议。”
包拯又问:“不论展护卫在此事上是否扮演了传话的角色,事端终究是林春曙自己埋下的,先生以为呢?”
这话也是不错的,公孙策细想了想,点头赞同。
然而他又说:“可这中间推波助澜的人也绝不清白,若是展大人,这必然是大人身边一颗隐雷,如何能置之不理?”
这是要不死不休,见公孙策绕不开,相爷干脆道:“先生可知此番几个上谏的谏言官中有一位李正言?”
公孙策回忆半晌,点头说:“这是去岁殿试的探花,因文章锐利直言不讳得圣心,特开恩入门下省位从正言官。”
“不错,也是因此,李正言起点太高遭同僚眼红,素日多有排挤,此番不无要一鸣惊人的意思。”
包拯突然说起这个不大相干的人,公孙策虽不知用意,但仍不禁心生感慨:“不过一岁秋,这位耿直的李探花就已变了模样。”
包拯反问:“先生以为,李正言是借林春曙之事在向太师示好以谋一条康庄大道?”
公孙策一愣,“是学生疑错了?”
包拯不答,他说起其他:“这位李正言在明月弄养有外室,是方临安的庶妹。”
相爷可谓一语惊人,公孙策整个怔住,愣愣直视相爷说不出话来。
心里头却万千思绪纷飞,好似就要抓到了什么。
包拯呷饮一口茶汤,沉吟道:“左正言虽隶属门下省,但上头毕竟还有右正言、左右司谏,李正言能安身立命,方临安不能,有野心的不是李正言,是方临安。他要李正言往上爬,这样他的庶妹才能不止是外室,他也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诸直都虞侯。”
“他!方大人以外室要挟李正言?!”公孙策恍然大悟,那些看不懂的倏然全懂了,他忍不住惊叹,“李正言身为谏言官却偷养外室必然是丑闻一件,李正言本就受同僚排挤,哪里能再经得起这一风波?真正与庞太师狼狈为奸的是……方临安!”
先生一经点醒就通透首尾,相爷面露欣慰,但公孙策一腔热血却猛地一下凉下来。
公孙策慢慢坐回去,迟疑道:“这些,大人又是如何知道?莫非……”
他早已就当日的三个当事人细查过?
包拯晓得公孙策的未尽之言。
“说来也巧。”包拯道,“卢校尉新居就在明月弄,他几位义弟轮番监管修葺一事,蒋校尉偶然碰见过李正言从五里巷中出来——那里可不是他府邸所在。
“正言官上谏当日随朝的是蒋校尉与他掌管的兵吏,而展护卫在当日下朝后跟踪方临安,亲眼见他进了五里巷,却与跟踪李正言来的蒋校尉遇到一处。”
闻言公孙策一怔,“展大人他……”
“是,正如先生所想。”包拯隐晦地笑了笑,“展护卫深知当日情形,也知道来日必会遭人怀疑,因此这两日暗查方临安——幸得他与卢校尉轻功高绝,已知道不少内情。”
先生脸上一热,嗫嚅道:“那早先学生询问展大人的,不都……”
相爷宽慰道:“展护卫胸怀坦荡,不会怪罪先生。本府知道,如先生所言,展护卫仍有可能是与人勾结有意演给人看,但最关键是,本府信任展护卫,正如信任先生你一样。”
公孙策心里震撼,久久才起身,深深一揖,“大人信赖,学生愧不敢当。”
包拯伸手虚托,直言道:“如是,为了不辜负本府心意,先生不如替本府出个好主意,如何才能让林春曙不以故意杀人之罪被问责。”
先生神情坚定,“学生定不负大人所托!”
公孙策告辞离去,包福上来更换茶水。相爷却没急着处理案上那许多公务。
他进到院里向房上张望,随即笑了,“无风无浪本府还道怎么落英缤纷,原来是白护卫。”
可房上那少年罕见地没以礼相待。
他坐在瓦上像没听见,但目光垂下来,与包拯对视。
相爷倒也不恼。
他朝白玉堂招一招手,“外头天冷,白护卫,你我进屋一叙。”
末了不等对方回答,径直回到屋里。
里头一阵窸窣动静,白玉堂听见他与包福说:“去换盏碧螺春来。”
看着包福去而复返,白玉堂迟迟没动。
他想起展昭说“身在这里,哪个人不是小心翼翼”,又听见公孙策说“咎由自取,并无异议”。
咎由自取?咎由自取!
我身在这里,想畅所欲言,却口不能张。
我能察觉手足,可边框在这里,缚我左右,无法动弹。
哪个不是小心翼翼?
白玉堂发狠地笑了起来。
所以目下在这里的,可以是展昭、是别的任何人!
却绝不该是他白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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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爷已安生候他多时。
见白玉堂终于进屋,便引他过来坐下,居然也不问来意,反而道:“林春曙一事,白护卫有何见解?”
白玉堂挑眉:“大人不责怪我偷听您与先生说话?”
包拯摇头,“白护卫趁着无风以落叶暗示房上有人,本府心知肚明,如何能叫偷听?”
白玉堂哼笑一声。
他回头答先前包拯问的:“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他也不避讳,翘起唇角拿公孙策的话回答,讥讽之意十足。
包拯凝视他,“难道白护卫不这样以为?林春曙用刑在先,总归是大错特错。”
白玉堂笑了,他反问:“大人果真是这么想的?”
相爷道:“白护卫认为是什么?”
白玉堂直言不讳:“难道不是林春曙失言在先,有人借机杀人栽赃?”
包拯心中微惊,当下道:“白护卫何出此言?”
“横竖这出戏关键已非林大人将要如何定罪,而是人称公正廉明的相爷坐镇下的开封府,出了个因严刑逼供致人丧命的罪人。禽医的死是失手还是着意,已不重要。”
对面人语出惊人,包拯渐渐面露赞许,他仔细打量眼前于他而言堪称年幼的少年,半晌才道:“白护卫所思所想与众不同,公孙先生都没想到的事白护卫竟能察觉,不愧……”
不愧什么相爷没说。
可白玉堂并不在意,他眉眼微垂,刺人的笑意敛却后少年人脸上冷意很盛。
“不过立场不同。”
白玉堂垂目看茶盏里天顶倒影,平板描述事实,“先生知道左右厅有拷问人的手段,才没去置疑严刑下造成的人命是不是人为,因为……那是寻常事。”
相爷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寻常。
“这与白护卫最初以为的公正截然不同,是不是?”
白玉堂摇头否认,“如果这样能得到结果,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本朝法规,无特殊性质的大小案件早则三日迟则半月必须了结,否则经办的官员要受重罚,贬官流放都不为过,对嘴硬的疑犯施些手段,是官吏之间心照不宣事。
这一回林春曙事发,归根结底是同外府的官员协查时被捏住了把柄。
非万金不释。
这是林春曙嘲笑禽医自大时说的,他贪一时嘴上痛快,却让心怀不轨的方临安死死掐住了命脉。
林春曙下令逼供,疑犯“死于”酷刑,林春曙给方临安送上了脖子。
包拯忽然有些明白他在意的是哪一件事了。
但相爷没往深里细究,反而说:“想来白护卫也知道了,左厅这一回审的是‘登仙’的案子,疯牛伤人一事性质恶劣,左厅详查七日,最后揪出真凶。因证据不足不肯认罪,气焰嚣张,林春曙已先动了怒。被作为导线的那一句话,是方临安引他说的。”
那日审问,犯人跪在堂下,却好似站在云端看人,哈哈嘲笑:“林大人,物证不全、一个人证一面之词,您真敢定草民的罪?”
事后方临安火上浇油:“如若那林家人拿钱来求,央大人放过他,林大人该如何?”
林春曙方才嗤之以鼻,“钱?多少?本官丑话说在前头,他家人若敢来,非万两黄金甭想见本官一面!”
这才有后面祸事。
“说到底,全赖林春曙心浮气躁,可白护卫与他毕竟不同。
“林春曙沉不住气,你可以。”
相爷一席话,说到末了竟让白玉堂发出一声嗤笑,“大人抬举,我受之有愧。”
可相爷神容坚定,其中郑重让白玉堂渐渐面沉似水,低声道:“即便是又如何?莫非要逆来顺受委曲求全?”
白玉堂抬起眼,狠绝道:“五爷一刻也受不了。”
少年锐气夺目又耀眼。
包拯喟叹,“怪道展护卫如此爱护,白护卫性子,本府也甚是喜欢。”肆意又张扬,怎能不让人向往。
白玉堂一时没能醒神。
心想怎么扯到这个?
不过他还是道:“不可能,早先展昭还说……”
白玉堂突兀闭口不言,眉头微蹙,已然察觉不对。
包拯意识到这便是今日白玉堂突然下定决心的缘由,即便不是根源,也必然在其中推波助澜,当即趁热打铁:“白护卫不妨同本府说一说,多个人出主意也好过自己胡思乱想。”
白玉堂犹豫片刻,将卢方与展昭说的和盘托出。
包拯始终沉思,听到最后,觉得有趣,“白护卫以为,展护卫是意在警告你多加收敛?”
“原先是这样想的。”
但眼下知道这些倏然发现许是他想左了,展昭早已知道林春曙的事,林春曙今日牢狱之灾全因失言,卢方又何尝不是说了错的话。
可展昭要他转告卢方切莫妄言,没要他如何。
与其说展昭在暗示他什么,不如说他真的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展昭告诉他这里是虎狼之地,但之后呢?
展昭说,哪个人不是小心翼翼。
这里面,展昭姿态坦荡,没特意暗示他。
看少年神情,包拯晓得他已经悟过来了。他低头饮了口茶,问说:“白护卫可知道,为何尊兄有六品职,而你是四品衔?”
白玉堂唇角一翘,笑了一声,“大人这是要我自夸?”
相爷毫无防备,闻言诧异地笑了,“白护卫真令本府耳目一新。”
但随即相爷问了一句白玉堂答不上来的话。
包拯说:“那白护卫不妨再猜一猜,为何展护卫能实领护卫职,而你是品衔?”
看相爷模样,与他单纯的不如展昭是不相干的。
白玉堂想了一圈,想不到那个答案,便道:“请大人赐教。”
包拯道:“因为官家厚爱。”
第9章 第九章 不小心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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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9章 第九章 不小心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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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他不是好人
韩彰同展昭一走就是半个月,起先白玉堂没注意,还是一日挂牌上朝时瞧见花名册,才发现前一日本该展昭当值的那一栏里盖着“缺”,备注是不在府。
白玉堂一怔,去问负责点卯的吏官,“韩校尉近日有没有上衙?”
那小吏不意他这一问,愣了愣,下意识说:“有……”
随即回神,忙道:“好似已有几日没有,请大人稍等,容小人看一看。”
他翻当月点卯的名册,从尾滑到头,又去找上月的,回来说:“白大人,韩大人自本月初二那日起就没上值。”
让才进来的上峰听见,问了一句:“哪个韩大人?军巡院的韩校尉?”
他瞧见白玉堂,两人互行了平礼。
那边小吏点头,“正是那位韩大人。”
那人皱眉一想,豁朗道:“前些日上面交代了,韩校尉同展大人出外差去了,都不在府呢,我这处还没有新的文书,想必还没回。”
末了他有点狐疑看白玉堂:“白大人你……”同韩彰不是义兄弟么?怎么反倒来问他们这些外人。
可白玉堂已转身走了。
小吏没听到上司说后半截,想问,又不敢,权衡一下只好评价说:“白大人挺可怕的。”
李献看了他一眼。
小吏就不敢说了。
李献却道:“是有些不好亲近。”
他抬手整了整衣冠,进到里面坐下来。
疏离冷漠,目空一切。
何止是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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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早朝的时候白玉堂立在文德门旁的小回廊里,好似没骨头般软软地倚着艳红的圆柱。
周围多是身姿挺拔的武人,偶尔几个没精打采,也只他一个能将散漫演成好景致。
少年郎生的眉目如画,一派疏懒姿态都像幅画,偏有个不长眼的煞风景。
“哟。”
庞学林阴阳怪气的。
“这不是白大人么。”
庞家的侍卫自然和太师沆瀣一气,一点也不掩饰对开封府的不待见。
更何况庞学林同白玉堂还有旧怨。
白玉堂初次刺探太师府是他当值,那一番戏耍庞吉、将戒备森严的太师府走得似自家花园,阵仗如此大,庞学林却一无所觉。
事后挨了几板子,在床上一趴就是大半个月。
每每想起来庞学林就恨得牙痒痒。
这自然也不是他头一次来挑衅。
可白玉堂还同素日里没分别,睨过来一眼,唇角就是一勾。
庞学林才心道不好,那厮已懒洋洋说:“庞侍卫喝奶回了?”
你他娘的才没断奶!
庞学林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旁边有别个大臣家的侍卫长笑,“庞大人一回没赢过场子还总来寻衅,勇气可嘉,我是不及他万分之一。”
他是同身边人说的,又不敢大声,白玉堂抬了抬眼。
眼皮子一撩,双目就显得十分秀长,在昏昏的宫灯下像蛰伏在丛林里的狼。
侍卫长原来就忌讳着有人留意这里,目光始终留意周遭,对上这一眼,仿似雷劈。
可怕得很。
侍卫长有点心虚又有些匪夷所思。
不过是挤兑庞学林一句,这白玉堂怎么……
侍卫长自然也没法子知道对方只是单纯瞧了他一眼而已。
下朝仍是往常那时段,走在长街上时包拯忽然回了一下头。
“白护卫。”
白玉堂转目看过去。包拯说:“昨日收到展护卫来信,算算时日,约摸今日就能押解多喀进京了,白护卫若是担心韩校尉,不妨到城门去迎。”
正巧礼部侍郎上来说话,就没听到白玉堂的回答。
自然也就不知道白玉堂的心情有些微妙。
早些时候才刚知道韩彰经久未归,却转眼又有消息,这巧合真是……
他一时说不上来。
“二爷。”
白玉堂回府后白福进来伺候他更衣,他去柜里取来常服,在五爷跟前跪下来压腰佩时请示,“粥还煨在灶上,是不是现在呈上来?”
白玉堂没即刻说。
白福抬眼偷瞧,见二爷样子懒懒的,晓得他在考虑,便垂头专心将衣裳捋齐整。
白玉堂闲闲想了一圈,左右还不觉得饿,就道:“不必了。”
白福会意说“是”。
一面又道:“对了二爷,前院里那株树,小的瞅着依稀像是枣树苗,只是这土不合适栽种。”
余下白福没细说,但白玉堂已知道,便说:“你看着办。钱从爷私账上支。”
白福愣了一下,“二爷,前些日老夫人才捎来信特意交代,您在京里的一应花销均可从族里的账上走哩。”
白玉堂哼地笑了。
却凉凉问说:“你听是不听?”
白福忙讨好道:“小的自然听二爷的。”
从开封府出来已是巳中。
近几个白昼都是晴朗天气,艳阳底下行人穿起春装,满世界姹紫嫣红。
白玉堂徒步出来,没牵识月只背了把刀,他不着急赶路,一路闲闲走到都亭驿附近时遇见挂起卖冰饮幡旆的小店。
还在早春,街头不无赶早做起六月吃食生意的商贩,因是今年头一份,赶个新鲜,价钱也比六月大热时贵一些。
白玉堂进店瞧了一圈,指头在招子上一滑,最后点在“点绛唇”上。
厨娘一看就笑了,“公子赶得巧,腌好的寒梅才起盖,要早一刻还没有呢。”
厨娘匆匆去洗净手,往案头摆上一只锡碗并几粒生得艳艳的果子,底下雪凉糕做衬,上头浇几勺冰沙与蜜水,最后淋一二勺的腌制红梅。
这冷食名字起得巧,成品却不是令他惊艳的好模样,但厨娘显然不这样想。
厨娘从木筒子里抽出来一只细柄的锡制小勺插进碗里,笑盈盈捧上来给白玉堂,“小公子,十一文钱。”
白玉堂同她谢过。
薄薄一只锡碗不过巴掌大小,凉意透壁,冻得指尖发冷。
他出了小店,西行不出百步,险些与斜刺里冲出来的人撞个正着。
那人来得突然,斜斜从人潮里穿出来,闷头横冲,白玉堂下意识抬高端着锡碗的手,及时侧身半步,好歹闪开一个头锤。
这是一个女子,娇娇小小的个子,不及他胸口的高度,惊觉前方有人她时一抬头,两个都一怔。
白玉堂是认出她的,她却不曾。
女子犹疑眼前人面熟,一时心焦反而想不出来,瞥见他肩后露出一个剑柄似的东西,泰半是背着把兵器,登时心中一喜。
这好像是个厉害人物。
直觉同她这么说,女子立时顾不上深想了,情切下愁眉颦黛,要哭般上来一扯眼前垂下的衣袖,求道:“少侠!救命!”
这一下子,那冷食终究在劫难逃,啪一下正面朝下摔得结结实实。
白玉堂有些惋惜地回头看地上残骸,可女子已双手合十地泣说:“少侠,回头我必然十倍偿你,你先同我走,替我救个人好不好?”
眼见他还慢悠悠地挑起眉梢看来,女子急得泪似掉线的珠子,胸脯颤得厉害,听到身周议论纷纷,她瞪着红红的眼眶朝旁边看,眼见不知情的骂她不知羞、说着风凉话,一时悲戚至极,登时哭喊:“看什么看!小心姑娘剜你一双招子!”
哭腔浓浓的,没多少气势,可她已没心思想这个,抬头一望,终于哭说:“少侠,得罪了。”
末了就强拉住他手腕子转身朝前走。
意外地没有任何压力。
但不知几时起身边竟起流言。
身处集市行人纷杂,世人看戏多不究根源,一点点表象就足以舌灿莲花。
“许是会情郎。”
“可叹流水无情。”
“好生生一个姑娘,抛头露面,当街同男子纠缠,真真是有失体统。”
“不自爱。”
“还说要剜人眼睛。”
“真乃泼妇。”
众口一词,方祈婳一点点听在耳朵里,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都在发冷。
这些人什么也不知道,却编排得像模像样,他们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高高在上?!
掌心里一点热度透过厚厚衣料到她感知时已是一点没有的,她紧紧握着,像抓着最后一丝光明。
方祈婳自知若是身后这个人不肯,凭自己那点力气是万万拉不动他前进的,她不敢回头,怕得到一声拒绝,仿似这样就能闭耳塞听,让少侠无法拒绝。
她已无心去计较利害、去思索这个人任由她牵引是不是别有用心。
只要他肯,就还不是没有希望。
察觉耳畔喧哗突兀沉下去时她还有点恍惚。
那些刀一般的言辞突然收起攻势,连窃语也没有。
方祈婳一时茫然,抬眼看周遭,作壁上观的人群开始面露恐慌,纷纷转身四逃,这一刻她突然心有所感,终于回头正视起身后被她强拉住的少侠。
他神情未敛,眉目阴冷,凉透了的杀意像实质,来自他眼角眉梢。
尔后,他向她乜来一眼。
欺霜赛雪的气质,逐渐与记忆里一个人渐次重叠。
这天地一瞬间像万物寂灭,静得无比可怕。
方祈婳甚至不敢停,可骤然绵软的双腿支撑不住两步,她双股战战,浑身发抖,仿似手里握住了无常的索命钩。
她招惹了一个极可怕的人物。
她甚至连挪开眼的勇气也没有,指头抖着,慢慢滑坐下去。
她要死了。
白玉堂高挑起一道冷峻的眉,被方祈婳带得不得不半蹲下来,似笑非笑地问她:“想起我是谁了?”
方祈婳不敢点头,甚至不敢眨眼,她害怕,怕只要小小的一个动作就会身首分离。
被这个当日茶寮里的魔鬼。
白玉堂已知道答案。
他反手握住方祈婳的手腕,拉着她立起来,眼见这少女双腿软绵绵的软着,只好说:“带路。”
方祈婳正是怕极了的时候,呼吸之间都是一缕幽冷的暗香,很快便充盈鼻腔。
听见他说带路。
带什么路?
她不敢说话,手足无措地站了半晌,浑浑噩噩地转身,却险些摔倒。
方祈婳凭直觉走,喧嚣像在千里之外,隔着厚厚的帘子时有时无,直到被一个娃娃撞了小腿。
五六岁的奶娃娃,往后跌坐到地上,圆眼睛乌溜溜地仰头与她对视。
尖锐的嘈杂突然响亮地冲撞进来,刺得她耳朵生疼。
愣了像一甲子那样长,方祈婳猛地拔腿跑起来。
她提着裙子,气喘吁吁,那流动起来的气流很冷,令她很快落下泪来。
她终于记起来要做什么了,她没搬来救兵,凭她自己,怎么救得了师姐?
方祈婳后悔极了,泪水汹涌,脸颊冷冰冰的快要没有知觉。
她很快就到了街角,正巧赶上福满楼里飞出来一个人的场面。
那人几个翻滚,重重撞到对面的货摊霎时喷出一口血,脊背弓成虾子,半死不活地嘶哑呻吟。行人尖叫着四散逃跑,两旁楼宇上不多时就满是看客。
方祈婳脸色刷白,惨叫着“师弟”冲上去,咚地一下跪下去扶他。
江善东眼睛一亮,却在看见她空空的身后时沉下去,不死心地问:“师姐,师兄呢?”
方祈婳呜呜地哭起来,“不在客栈里,我不知去哪里找他,怎么办。”
江善东牙根一咬,扶着身后货摊强撑着站起来。
“你别进去,我去救师姐出来。”
方祈婳泣不成声,连连摇头,她不知要怎么做,师姐要救江善东也不能出事,但除此以外还能怎么办?别说她,江善东也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再去只怕就是个死字,她心乱如麻,正不知所措抓着江善东的时候两旁忽然有人说:“差爷来了。”
一下子像重新活过来。
军巡院今日在值的是蒋平。
原是远远看见人群拥堵得不正常,这才领着皂隶过来,见到这境况当下也不多话,径直进到楼内。
不需问,还大马金刀坐在堂上的只此一家。
三个显然精于外功的练家子,两个中间夹坐一个双颊酡红的女子。
瞧见引来官差,俱面露茫然,正面面相觑。
面向大门的那一个是独坐的,一张脸上胡髯虬结,生得粗犷,却目光浑浊。察觉两个兄弟都来看他,男子喉头一滚,先展开笑脸。
“差大人。”
男子捏着酒杯,笑说:“您来得可正好,草民这儿可要您给评评理。”
他拇指朝下一指桌角边几片碎瓷,慢悠悠道:“这几个毛头小子莽撞,摔了我一只万两银的窑瓷,钱赔不起我这兄弟才邀姑娘来饮两杯酒,之后旧账一笔勾销,偏外头那东西不知好歹,污蔑草民欺凌于她……”
听他这样说,那二人立即像应证这话一般给童弯弯灌酒,她抗拒非常微弱,一面理智将走,一面醉得糊涂,半推半就又饮下去两杯,已是要昏了。
男子这时才长叹一声,“要他赔钱他又不肯,还要女子替他出头,草民一时悲愤,感叹世风日下,眼见他拔刀相向,这才不得已动了手。”
与他坦荡荡神情相比,桌下压着腿的左手紧握成拳,青筋毕露。
俨然不如他表现的光明正大。
第11章 第十一章 一回来就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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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1章 第十一章 一回来就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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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相识之人
白玉堂就近去了酒楼。
出来时他提着一坛子酒与食盒,回开封府后没多久,去了大牢。
多喀暂时关押在这里。
狱守来为他开门,白玉堂就弯下腰,迈进低矮的牢门。
多喀很是惊惧了一番,“怎么的?这么早就上断头饭?!”
白玉堂冷眼一瞥他,懒得同他废话,“爷刚从包相那里来,你死不了。”
多喀长舒一口气,“可吓死我了。”
末了拖着镣铐上来,跟白玉堂要吃的,“这一路上都没吃顿好的,舌头都要淡出鸟来,你们朝廷也忒不给人犯地位了。”
白玉堂没搭理这茬。
牢房没置桌椅,他干脆席地坐下来,在这样一个地方,白玉堂格格不入。
有人冠袍带履莫不褴褛,有人绫罗绸缎,身在哪里都是矜贵姿仪。
多喀一阵狼吞虎咽,仰头痛饮一大口酒,畅快地一叹。
“痛快!”他说。
完了就突然沉默下来。
多喀拿双箸挑碟中的菜,神色沉沉的,他问白玉堂:“我会怎么样?”
白玉堂抬了抬眼,样子有点漫不经心,“仗三十,徒流刑,三年。”
“杀人罪大恶极,虽说死者皆属穷凶极恶之辈,但多喀毕竟手染鲜血,本府体念他情有可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包拯道。
公孙策才到不久,不知缘由,不由问:“情有可原?”
包拯点头。“这是展护卫与韩校尉查出来的,几名死者是人贩子,从接头到转手,体系成熟,专拐骗妇幼,手里沾着人命。素日流窜旧山南两道,已有十几年。当地司衙多次围剿不得,若非这一回多喀拿他性命,不知将来还有多少人要遭毒手。”
公孙策没想到还有这一遭。
他一时有点沉凝,“如此看来多喀倒是办了一件好事。”
包拯就颔首。他将方才拟好的文书递给先生看,“本府如此判决先生以为如何?”
公孙策没细看,先拱手称贤,“大人英明,裁决自然公允。”
相爷意义不明地摇头,暗自一叹,“英明?”
倒不如说是为难。
私心里自然觉得多喀做的大快人心,却毕竟是呈到他眼前来的案子,还杀了人,而他是一府主司。
“流刑?”
多喀怔怔的,“也是,好歹是几条人命。”
他不自觉流露回忆的深思,“哪里?”
这一句好似挑起白玉堂的兴致,他眉头挑起来,神情如讥似讽,“你熟得很。”
多喀一下子失声说:“西北矿山?”
“西北矿山。”
白玉堂重复并肯定。
多喀彻底愣住,半晌又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笑得流出泪,酒都洒出来许多,一面笑还一面同白玉堂告罪:“失态失态,对不住。”
一句话颠三倒四说了好些次,多喀忽然不笑了,他盯着眼前一小片地方,摸着乱发下耳朵的地方,陈述心思:“真不值得。”
沉默良久,他又道:“这可真不值得。”
比起白玉堂来问,多喀更想自己说。
他回想当时在墓穴里见到的一切。
火把无法顾及周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全是黑的,墓道长而压抑,他一路走,像走在曾经的十几年光阴里。
如今全沦落成晦涩难懂的感情。
他起开棺盖,许多年以后的如今,乌黑干瘪的尸骸早已认不出是不是当年那个美艳的女子,就连陪葬的裙装都不似曾经光鲜亮丽。
“老子这才发现早就没那么喜欢了。”
多喀说着,又往肚里灌进一大口酒。
“不够烈、不够烈啊,都没法子一醉解千愁。
“结果又要回去那鬼地方。”
多喀哈哈地笑了两声,自嘲般说:“幸好如今有你,三年,总归还有指望。”
出来大牢时,眼前罩下来一大块璀璨的颜色。
白玉堂抬手挡了下,指缝里流金,金乌已到一日里最炙热时候。
听见有人问“在看什么时”白玉堂有点意外地回头,看到展昭。
对方像刚来,手里一叠纸,不等白玉堂说,他目光下移,瞧见少年手里食盒时想了想,又道:“五弟来见多喀?”
白玉堂避而不答,“兄长呢?”
展昭抬起手里的东西,“一些文书需要多喀画押,明日就将他移送大理寺。”
他停顿半晌,问说:“是才来还是要走?”
白玉堂才道:“已见过了。”
展昭便与他辞过,独自向内走。冷不防在他踏进大牢时听见白玉堂突然道:“兄长受伤了?”
展昭下意识回头。
囹圄太暗,反衬得外头格外敞亮,日光落下来,模糊了少年的神情。
展昭沉默片刻,摇头道:“没有。”
白玉堂就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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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得到为期三天的休息。
回来后第二天他出了一趟府门,起先听到正门有讲话声展昭没太在意,尔后听到有一个女声磕磕巴巴地反复提到两个名字。
蒋平、白玉堂。
展昭下意识转头朝那里看,有三个人,两个少女,有点眼熟。
那个藕色衣裙的少女正软声软气地同府前值岗的卫兵说:“真的不能通融一回吗?”
能在府门口当值的多是凶神恶煞的门神,府卫自然摇头,很果决,“不能。”
这下她也没法子了,另一个生得娇娇的着嫩黄裙裳的女孩子不高兴地嘟囔:“进也不能进,又不告诉是去了哪里,这是个什么道理。”
到底还晓得轻重,不敢大声讲。
大抵是这里磨得还没个结果,立在女孩子们后面的少年样子有些不耐烦,他撇着头四处看,就看见了展昭,两厢视线一对,展昭还没想起来,那少年先眼睛一亮。
前面同府卫交涉的女孩子正无奈作出妥协:“那我们只在这里等一等,成不成?”
就让少年打断了衙役的回答。
展昭听见他拉住前面藕色衣着的少女喊:“弯弯师姐!”
展昭想起来了。
别是来寻仇。
不过跟蒋平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很快他就晓得是自己想岔了,三个少年一道走过来,童弯弯带着点歉意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地说:“不知大侠可是韩彰韩二爷?那日多有得罪,是小辈莽撞,今日我等登门,想同蒋四爷与白五爷为昨日事亲自道谢。”
童弯弯不似方祈婳粗心。
昨日酒醒后听她与江善东描述,又问清楚那位差爷形容,就已猜到那两位只怕就是前些日子名气不小的陷空岛五义中两个,五义中最好辨认莫过病夫蒋平,出来他一个,能被称作五弟的还能有谁。
抱着这样的心思,童弯弯又回忆那日茶寮一见,确实听白玉堂称那女子为大嫂的。
虽因男女大防不曾同桌,样子也好像不亲密,但也只是好像而已。
那女子偶尔出言关照,言辞间一派长嫂作风又不失亲昵,童弯弯不难猜出被方祈婳出言侮辱的女子身份。
白玉堂称呼眼前这个男子为兄长,又不与卢夫人同桌而食,自然不会是卢方,剩下两个,童弯弯实在想不出,还是方才走过来时打量发现对方手中一把兵器,鞘身宽宽的,像是刀。
三爷徐庆使的是一双重锤,韩二爷却是用刀。
童弯弯这才大胆猜测。
她意在弥补之前的不好,想以智计拉短距离,不曾想一早就切错了思路。
就见展昭摇头道:“在下展昭。”
实则在想,昨日什么事?
他认得轻巧,反倒镇住童弯弯。
南侠展昭确实使剑不错,还是柄与寻常佩剑相比宽很多的重剑。
但是传言展昭与白玉堂不是不合吗?如何就这么轻易以兄弟相称。
猜测被否定童弯弯一时心绪乱糟糟的,愣愣半晌,忙先行一礼,后边两个人手忙脚乱跟着一起。
童弯弯说:“是我猜错了,展大侠还请见谅。”
这回是真的抱歉,她羞赧道:“我们为致谢而来,能不能请展大侠代为引荐?”
末了她将前因简略一提,“若非蒋四爷我们只怕不会好,还有借白五爷的那笔银子。”
泰半是手头不宽裕,说到这个她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道:“我们想先写张欠条,待日后必定还上。”
“嗯,写吧。”
旁边有人懒洋洋说,甚至递上纸笔。
三个少年好歹习武出身,有人靠近竟然不知,纷纷一脸惊怖与警戒。
一转头就看见白玉堂。
童弯弯这是第二回见他。
她一时恍神险些没认出来,却也终于明白方祈婳后来为什么一副难以言喻的神情同她乱七八糟描述一个人的截然不同。
白玉堂样子倦怠,走到展昭身旁时还回头瞧了他们一眼,“怎么不写?”
今日他当值,看样子刚从宫里回来,官帽不知在哪里,手里一把合起来的折扇,一点也不正经。
展昭晓得他大抵是早起眠短,眼下睡意上来,就道:“怎么不回去歇息?”
话落就肩头一沉。
约摸是真的疲倦,白玉堂手肘压着展昭肩头,将全身重量送上去。
“听闻有人来找爷的麻烦。”他懒懒支颐,闲闲一抬颌示意府门的卫兵,“哪里还能歇息。”
三个后生登时脸涨得通红,江善东跳脚道:“这人怎么个意思?!师姐好声好气问他怎么就成找麻烦了!”
看样子恨不能挽袖子上去同府卫战上一场。
可三人成行,总要有一个聪明人。
童弯弯按住躁动的江善东,有些领悟为什么方才那府卫一样也不肯答应了,当下小心翼翼道:“我们是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了?”
毕竟在衙门里头当差做的多是得罪人的事,哪里能轻易告诉旁人官员行程。
不怕是死仇么。
送上门来死缠烂打,倒真与找麻烦没有分别。
白玉堂哼笑一声,答案不言而喻。
换做旁人自然要先气他轻视的姿态,跟前这三个少年人却不敢。
茶寮那日印象太深,一贯被师门称稳重的童弯弯都不能避免,当下只干干道:“我……我去与他道歉。”
“在那之前。”
白玉堂忽然出声,成功让童弯弯停下来回头看他。
“那三十两就免了。”他继续道。
人已下了狱,钱还不是回来他这里。
“至于那病夫后来借你们的十两盘缠……”
这话题跨度有些大,三人还不能跟上来白玉堂已在说接下来,“这借条同他写去,总归不是在爷眼皮子底下借的。”
虽说拿的是他的钱袋。
还不等三人松口气,他忽然将折扇一抬,凌空点了点方祈婳,“这借条,你写,说好的十倍,一点也不许赖。”
方祈婳当即傻眼,懵懵的依稀记起来当时撞翻他冰饮时确实口快承诺,却怎么……
她一时激动,叫起来,“我那是!——”
掐掉得很突然,陡然意识过来目下这情形,方祈婳立时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总不能坦白是情切之下随口说的。
却惹得童弯弯起疑,谨慎问:“白少侠说的十倍,是什么?”
“且放心,没多少钱。”白玉堂似笑非笑,好心与方祈婳指路,“邻街与绸缎庄紧挨的果子铺,那一道叫点绛唇。”
怎么不冷死他。
方祈婳不高兴,脸上就带出来一点不甘愿。
方才还庆幸能不给他写能少一些接触,总归更安全,却眨眼就成了这个样子。
可再如何,方祈婳也还是咬着牙写了欠条。
打发走了三个人,展昭笑问白玉堂:“为兄怎么不知道这汴京城里有哪家果子铺是与绸缎庄紧挨的?”
白玉堂一面撕毁那张欠条,一面懒洋洋道:“怎么没有?”
他哼笑,“待爷明日将旁边的铺子买下来,自然就能有绸缎庄。”
展昭拊掌,“五弟好计谋。”
末了细细看他脸色,低声道:“你脸色不好,需尽早休息。”
白玉堂没跟他客气,转身摆摆手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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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转眼就来。
这一日展昭晚归,偌大开封府只剩夏虫鸣叫,连巡逻兵的动静都悄不可闻。
连轴转了几日,饶是习武人体格强健,展昭也感觉到疲惫。
幸而接下来能歇息两日。
沐浴完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时展昭想。
他支额疲惫地揉着眉心,没察觉几时就这样睡去,惊醒时月上中天,有歌声像从很远的地方来。
在春夏交替的时节,白玉堂迟来地开始换嗓子。
展昭还记得那一日是卢府上推迟许久的贺乔迁的宴席,在京中的凡有交情的都收到卢家的帖子。
展昭也不例外。
难得的闲暇时光,展昭便去了,在那里遇上也有好些时候没见的白玉堂,只是他一开口,将听到的人都吓了一跳。
嘶哑粗嘎的声音,同往日大相庭径,起初卢方与韩彰还当他生病,后来才晓得是少年人必经的成长。
因此辨识度很高。
在这个夏夜里,因进入换声期而许久不愿意多说话的白玉堂在唱一曲歌谣。
约摸是婺州当地的方言,展昭听不懂,但这压低后嘶哑难听的歌声奇妙地吸引他。
像稚子低语,像旅人意兴阑珊。
夏虫昏昏欲睡。
展昭身披银辉,走进鲛人的陷阱。
竹影疏漏而月华清朗,有美一人踏莲而生。
白玉堂正屈膝坐在墙头,一只足垂下来和着拍子轻点墙砖。
他目色迷离落在远方,漏夜铺展画卷,他为景色。
展昭没有刻意敛藏气息,因此白玉堂很快发现他。
他停下哼唱,低头向来人张望过来,瞧清是展昭,他眉峰微微皱起来,仿佛责怪来人打扰他的兴致,直到他不情不愿开口说:“兄长。”
展昭知道他是因为换嗓子所以不大肯说话。
故此就笑笑,走到月色下来。“五弟,怎么还没就榻?”
白玉堂朝他瞥来一眼,像在反问展昭不是也没歇息。但到底没说,他捡了最短的一句来说:“看戏。”
第13章 第十三章 七月有桃仙
“看戏?”原是不经意一问,目下展昭反而生出好奇,这夜深深的,哪里来的戏看。
白玉堂像心情不错,闻言就同展昭招招手,示意他上来。
有些轻佻无礼的举止,展昭却没有在意,轻飘飘落到墙头上,就让白玉堂往下扯了两下衣裳,要他蹲下来。
展昭便也照做。
循他所望去看,开始没留意,后来就发现不对劲。
远远的这个时候本该没人的归典阁内忽悠悠有一星火光亮起来,就像有人执灯走近窗边。
展昭脸色一变,低头去看白玉堂,却奇异瞧见一副从未见过的神情。
是洞悉一切的透彻、对真相轻蔑并且讥诮。
却还有更深的东西,是自嘲与冷漠。
究竟这出戏是什么?何以让他有这样复杂的神色。
展昭想问,白玉堂已先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唇角上翘似笑非笑,要他噤声。
纵使白玉堂并未看他一眼。
他这样自得,展昭眉宇间些许疑惑,但仍旧压下。
直至他看见归典阁内小心翼翼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防备着四周,左右扫视又倾听片刻才正经走出来整个人,蹑手蹑脚关门,飞快藏身到黑暗里,躲避即将到来的一小队巡逻兵。
展昭目力惊人,夜色也不损他分毫,那人行动迅速,却没防备住远处还有人将他面目看清。
是蒋平。
展昭心下震惊,心念电转,明明白白记得三日前卢方是替蒋平告过假的。
理由是重病。
展昭下意识去看白玉堂。
前尘种种浮光掠影,一夕之间他走马观花想起许多。
蒋平如此费尽心思,借义弟这踏板杀进开封府司,是不是就为今朝?
他在打算什么、将要做什么?
可关键是——
男人英挺硬朗的眉峰敛出一个浅淡的褶痕。由于疑惑,展昭没有婉转,“五弟,你几时知道的?”
他问话这么直白,倒让白玉堂意想不到。半晌哼出一声沙哑到几近没有的笑。
“这不重要。”
白玉堂难得说出一长串话来问展昭:“难道兄长不该先担心四哥是不是在危害开封府?”
少年眉宇高挑,藏着一点点挑衅的笑意。
展昭一时有些想笑,就反问:“那他是不是?”
白玉堂嗤笑一声,像笑他狡猾。
不过他还是说:“不是。”
他啪地打开那一把折扇驱赶夏季的热意,目送蒋平消失在夜色里,脸上又浮现几分古怪的笑意,“想必是为那桩陈年旧——”
他停顿一息,道出一个合适的字眼:“案。”
展昭皱眉,想问,白玉堂知道他要说什么,合起来的折扇一抬,不许他开口:“别问,爷不知,他们不曾与我详说。”
他们?是指他那四位义兄?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是展昭觉得白玉堂态度有些奇怪,不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若是他猜测不错……
展昭垂眼凝视他,“卢兄等人没说,五弟便没自己查过?”
白玉堂一怔,拊掌大笑,“好个展昭,想诓我真话?”
想套话是真,不过应当不是他说的这一件。
展昭想。
而且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白玉堂果然是知道蒋平别有用心的,他看似为不服“御猫”名号来汴梁闹这一场,有没有将计就计要试探蒋平的意思?
“自然没有。”展昭这么问他后白玉堂虽然诧异但答得很快,不过末了他补充,“至少起先不是。”
至少起先不是。
这意味着在后来的某个时候开始是这样。
展昭陷入沉思的时候,白玉堂反而像头一回认识他一般诧异地从余光打量他。
展昭说,卢兄等人不说,他就没自己查过?
他以为展昭想知道蒋平的用意,但眼下这情形,展昭倒像是更在意他知不知道。
这让白玉堂感觉到新奇。
身为主谋的蒋平是他的义兄尚且将他当做垫脚石,展昭这个外人反而在做一个兄长应该做的事。
白玉堂忍不住想笑。
这得有多么的荒诞。
他莫名发笑让展昭回神,白玉堂却不等他开口已先跃下墙来,“时辰不早。”
末了又说:“兄长还请早些安歇。”
白玉堂头也不回,渐渐走到月色深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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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早起洗漱时瞥见吞海在撕黄历。烛火昏暗,奈何他眼尖,看见撕下来的昨天那一页下面的今日。
七月初一,宜出行、入宅、婚丧葬娶,忌安床、造庙。
外面吞山进来禀报:“爷,马备好了。”
展昭就挪开眼。
他提剑出门,双生子送走主子,吞山到屏风后收拾,吞海在外面说:“哥,今天宜婚嫁哩。”
吞山道:“怎么的?”
“张阿婆说她家孙女今天出嫁。”吞海盖熄一盏油灯,“给了咱们两张喜饼。”
吞山恍然,“就是你昨儿拿回来的那个?”
然后道:“这不是好事?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可吞海觉得奇怪,“张阿婆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吞山愣了一下,琢磨道:“可能后来续弦了?说不定是那边带过来的。”
“那张家应当挺富裕。”吞海说,“怎么张阿婆还跟管事嬷嬷赊月钱。”
吞海说上回送脏衣物去内院时瞧见的。
这倒是让人意外,吞山寻思道:“可能是那时候有钱,后来就不是了。”
他不在意这个,所以说完就指了指窗外,“天色还早,你再去睡一觉,天亮我叫你。”
吞海转头看他:“那哥你呢?”
吞山道:“左右我今天不当值,有一整天能歇息。”
吞海才答应下来。
展昭签勤出来往前面走的时候遇到白玉堂。
夜色深深的,他披霜月归来,手里一簇树枝还粘带露水,甚至有一朵朵含苞的桃花。
白玉堂径自上来,展昭一声“五弟”出来一半,却让塞过来的湿漉漉枝桠诧异得噤声。
他样子懒懒的,像宿夜未眠,不等展昭来问他已说:“劳烦兄长,顺道捎去明月弄。”
展昭一时没回神,“什么?”
忽然又悟过来,他低头,只瞧见桃枝中间几簇柏叶,就依稀记起来昨日同徐庆切磋时韩彰开玩笑提起的话。
“七夕女子有沐发的习俗,慢说柏叶,桃枝要属带晨露的桃苞顶好,前几日五弟专门蹲守奉贤山的桃树,京里贵女之间已起谣言,说山中有精怪,都想去一探究竟。”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五弟也不容易。”
展昭没即刻明白,下意识挑重点反问:“精怪?”
“嗐展大哥你不知道。”徐庆过了一拳,见状就停下来,“往年五弟在秀州时也给大嫂折过桃枝,因为幼时听白家长辈说七夕取这俩煎汤洗发是吉利的兆头,在陷空岛时他定要到城外去摘。”
“早也得有个(八)九年了吧。”徐庆回忆着还砸吧砸吧嘴,“小小年纪不懂事,折秃了人家的桃树,大嫂打了一回,做了好些桃花糍。”
三爷总结,“是真的好吃。”
泰半那时场面果真极有趣,韩彰笑了半晌,“那一年那棵桃树就没结过桃。”
展昭忍不住也笑。
韩彰又道:“咱们五弟模样周正,后来轻功小有所成,往桃林里一飘,真像那么回事。这些年贤弟若到华亭茶楼里听书,提起怪事必然还能听到这一桩,说早年城外的桃林住着爱桃的精怪。”
听韩彰这样说,展昭倒真的想去茶楼一走。
只是说到这里,韩彰又开始要笑不笑的,“这两年学乖了,都是夜里出去,天明前回来,避开那些游园的贵女。
“大抵是进京后以为不一样,就松懈了两日,青天白日过去寻长势最好的桃树。”
韩彰说起前些日闵秀秀在京中女眷常去的酒楼里听到的传言,“都说奉贤山的桃林孕出了桃仙。”
目下想起来,韩彰显然是幸灾乐祸。
想着展昭去看白玉堂。
他正回答说:“只管送去。”
奉贤山在城北,明月弄还要往城西走一条街,想来他摘到桃枝就径直回来府里,没到那边去。
昨夜包拯是宿在相府的,与明月弄隔不了多远。
展昭沉默半晌,“你倒不与我见外。”
星夜给别家主母送煎汤沐发的东西,亏他想得出来。
许是展昭神情太过奇怪,引得白玉堂懒劲醒了一半,唇角饶有兴致一翘,“且让我猜一猜。”
他装模作样地沉吟,“兄长担心闲言碎语?”
展昭道:“理应避嫌。”
他太正经,英挺眉峰还攒出山丘,颇有点严厉,倒将白玉堂吓了一跳,这时才凝神打量展昭。
展昭说完意识过来,就缓下语气道:“纵然自己光明磊落,也不能授人话柄,须知人言可畏,尤其是身在这里。”
若说几月前展昭说要小心谨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目下他说的就是义正辞严在告诫他。
良久也不见回应。
白玉堂只定定看他。
展昭猜测他应是动怒了,可白玉堂却忽然说:“兄长吃过亏?”
少年正值换声期的嗓音嘶哑难听,一句话漏出去半句听不大清,展昭反应过来时难掩诧异。
白玉堂容色认真,双目秀长,让展昭一时迷惑,想举目望一望天边的苍穹再回来分辨,与他的眼相比哪个更深。
鬼使神差的,展昭点下头。
他只说一个结果,“那是我同门师妹,如今已逝多年。”
白玉堂缄默片刻,说:“哦。”
他自己立了须臾,一时倦怠,头昏昏的,竟然问起展昭:“那怎么办?”
他这样,反而让展昭看出端倪,一时眉目微深,沉声道:“五弟,你是不是不想过去?”
白玉堂一愣。
看模样又仿佛不是。
展昭有些拿不准,盯着他慢慢猜测:“还是有别的什么事我不知晓?”
白玉堂凝视他许久,哼地笑了,“兄长再不走,就要赶不上了。”
展昭就晓得他是不想说。
他也不好说什么,就要同白玉堂告辞,却又听他道:“白福在相府附近。”
原来早有安排。
这桃枝今日必然是会从他这里经由白福送到七爿里的。
时辰还早,打更人走过这里,刚敲完四更的鼓,月在西山。
虽是深夜,四野却无风无息,很是闷热。
赵虎正在马上同展昭说今夏的冰块,“是我大哥去城外联系的商人,商量好的,要是能超过这个数……”
四爷比出四根指头,“能折价,展大人……嗐。”
他转头瞧一圈,见没人留意这里,就换了个称呼,“展大哥,府里虽然也按例分,但真不够咱们使啊,今年真他娘的热。”
为彰显这句话的真实,赵虎指头一转,指着自己,“大哥你看,这大晚上我也一身汗。”
展昭自己不如何觉得,目下看见赵虎这样,就道:“要出多少届时与我说。”
赵虎忙高兴应下来。
前面就是相府,展昭已看见白福。
他坐在上了门板的小店前的几张桌椅中间,大抵是听见动静,白福站起来翘首寻找,同展昭视线一对,登时面露喜色,先遥遥一拜。
赵虎也瞧见他,薅了一把头发才恍然大悟,“这不是白五爷家的?怎么在这里。”
话落看见展昭驱马向那里去。
这里照旧前行,出去一段路后留意着那里的赵虎就发现白福不知与展昭说了什么,展昭远远与他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先走。
赵虎应下来,仍旧有些狐疑。
“怎么的这是。”
那边白福说的是“有要事请大人相帮”。
展昭一愣,皱眉问:“是你家二爷的意思?”
白福挺老实地摇头,“二爷将小的暂借卢府,二爷不知情。”
那就是卢家府上哪一位主子的主意。
卢方还是闵秀秀?
展昭不着痕迹一扫白福内翻的衣领子,“知不知是什么事?”
白福说:“小的不知,不过卢大爷交代,请展大人亲自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卢方?
展昭低头瞧了一眼白福接在手里的桃枝。
白福带着他往巷里走。
七爿里胡同里只有卢府一家,没到近前就能看见府门旁开的角门那里等着一个人,管事打扮,再近几步看清面貌,发现是卢文,白福有些惊讶,先迎上去,两个人互行了平礼。
不等白福问,卢文先说:“蒲草在二门等着,还要劳烦你送进去。”
得到的吩咐确实是只引展爷到这里而已,眼下卢文又这样说。
白福略一思忖,懂了,转身和展昭作一揖,自己往角门里走,卢文在他身后和展昭见了礼,“展大人请随小人往这边走。”
展昭没动,“我还未请教卢管家,什么事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他此刻神情是明显的不悦,又因为皱眉,有一点异于平常的凶,将卢文吓了一跳,连忙矮下身致歉,“展大人息怒,小人绝不敢戏弄大人,只是夫人吩咐,有一事万望大人亲眼看一看。”
果然是闵秀秀。
展昭眉头微皱,终于还是点头,“走吧。”
卢文心头一松,引着展昭进了府门。
这样的时候,隔了一道墙的约摸是前院的地方反而有阑珊的气息,仿佛早一刻还在觥筹交错。
展昭甚至瞧见墙那一头有人举着细杆挑下去一盏灯。
那边挑灯下去,这里就更暗一些,渐渐就剩卢文手中那一盏风灯摇摇晃晃指着前路。
闷热停滞的气流里,隐约传来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随着二人的步伐依次明朗起来。
是喜乐。
在寂静的深夜里,像从极其遥远的地方来。
断断续续,零落的音节模糊不清。
展昭慢慢皱起眉来。
“展大人,到了。”卢文忽然道。
那喜乐就近在咫尺。
眼前是一方小庭院,两角的石灯晃着晦涩的火光,尽头的墙边架着一张梯子,静静等他。
卢文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闵秀秀要他看的事,在墙的那一边。
展昭没往梯子那去,只依稀是身形一动,卢文回神时院子里已没有人,只剩墙角那棵落英树梢微晃,不经意之间,就仿佛是风经过的动静。
第14章 第十四章 蒋四
展昭悄无声息落在墙头,俨然与黑夜不分你我。
与这一边暗下去的沉静不同,尚且隔着两道墙的另一边灯火通明,乍一看好像人影幢幢。
实则不过许许多多纸扎的假人。
却瞄着粗眉红唇,穿着锦衣玉冠,坐在庭院中间,像宾客一般面对一桌桌佳肴珍馐。
可院落四角烧着纸钱,漫天呛鼻的烟尘里,十二个人抬两口大红棺材举步进来,奏乐的喜郎吹着低低的唢呐喇叭。
灯火本该是暖的,却照得仅有的几个活人面容惨青。
这是一场静悄悄的婚宴。
新人躺在棺里,宾客是纸描的假人。
一对穿红衣批白麻的男女手捧灵位立在棺木前,替棺里的死人拜天地。
热腾腾的珍馐逐渐冷下去,仿佛有看不见的人在慢慢食用烟火气,直到残羹冷炙。
终于有活人出来说话。
踩一双小金莲的喜娘浓妆艳抹,擦着厚厚白(粉)的脸盘像抹着灰的白墙。
她说赞词。
说宜室宜家、喜结良缘,祝比翼双飞、百年好合,再唱三拜。
廊下的烛火在晃,她的面目就在扭曲,眼耳口鼻,无一不像烟般变幻。
尔后灯火尽熄,暗里只剩那白惨惨、红艳艳的纸人静静享这一院子喜宴。
喜娘从屋子另一道门出去,辗转进到游廊另一头的耳室里。
里面早有人,两个似夫妻般的人物,与一个上了年纪、梳妇人头的女人。
听到动静那个妇人先迎出来,看样子有些焦急,“成了吗?”
“且放心。”那喜娘说。
此刻她才有点笑模样,转头对出来的夫妻安慰说:“喜棺在堂屋里置一宿,天一亮就能出城,吉时入土,保管以后家宅安宁,福盈子孙。”
那对夫妻连忙深深一拜,“多谢。”
喜娘忙推辞,“当不得当不得,眼下天色尚早,二位不如先到偏房小歇片刻,卯初才有力气呢。”
那位老爷点头道:“说的是。”
就带着抹泪的妻子离开。
妇人却拉住喜娘,颇是喜悦又紧张地问:“那我……我那一份呢?”
喜娘似嫌弃似打趣地瞧她,“急什么。”说完自袖袋里掏出一只沉甸甸钱袋,笑说,“你看这是什么?”
那妇人当即喜笑颜开,“这可真要谢谢老姐姐了。”
两个人说了些私话,各自离去,这一宅院就又静下来,回头再看,纸人呆板着五官,静静注视进黑暗里。
展昭照原路返回。
卢文一步也没离开,正热得发慌,多少有些担心,一直竖着耳朵听那边动静,直到眼前一花多出个人才大大松了悬的那一口气,上来说:“展大人。”
展昭低头看他,“卢夫人可有别的话?”
卢文点头,“有的,夫人是上月初五发现的,命小人留意,这已是第四遭。”
太频繁。
展昭想。
一个月四桩冥婚,必得有八个死人,虽说汴京城内人家上万,偶尔东城入殡还能遇到西城的葬仪,但四桩冥婚?
都巧得不可思议。
世间可不乏活人陪葬的事。
想着他问卢文:“那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卢文早已摸清楚的,忙说:“已出了明月弄,要正经走门得从天启庙隔壁的双六胡同进,在第九爿。”
相隔得有一整条街。
展昭若有所思。
出卢府时还是卢方在前面引路,各处都昏昏的,大抵是到二门时两个人行到一处抄手游廊,横穿进到庭院,不想平地一声惊雷,吓得卢文手中灯笼剧烈一抖。
“大哥啊!!”
远远从院落那一边炸响极其凄厉地叫喊。
展昭亦是一惊。
他听得清晰,这分明是蒋平的声音,怎么如今叫的如此凄惨。
展昭下意识问卢文:“卢庄主可还好?”
卢文扯着嘴角哭笑不得,“展大人见谅,我家老爷无碍,是四老爷今夜在府上宴客,吃醉了酒,耍酒疯呢。”
展昭心头咯噔一跳。
卢文还在说:“原本已安置四老爷歇下了,没想到这会儿又闹起来了。”
后面还说什么,展昭没心思去听,他留意那边院落。
只听见人声嘈杂,想必都想安抚下蒋平,隐约还能听见卢方含糊不清地劝慰说:“四弟你上来,你上来了大哥才好与你说个清楚啊。”
左右劝不住,霎时厉声道:“老四你上不上来!”
这一句在夜色里也嘹亮,卢文听个正着。他怕展昭不知究底,兴许会生误会,便又说:“只怕是四老爷又藏进水里去了。四老爷是凫水的好手,进到水里没法子奈何他,方才请四老爷上来可废了老爷好一番心思。”
那边院墙里蒋平在凄厉质问:“大哥为何不信我!”
醉酒的人毫无理智可言,反反复复拿一句话问别人。
展昭听着,心却渐渐沉下去。
路走到头。
白福在前边等着,瞧见两个人,白福过来见了礼,说:“展大人,卢夫人让小的传话,多谢展大人百忙抽空一见,若此事不寻常,白日里大人几时得空,都能上门一叙。”
展昭道了谢。
自明月弄出来,展昭径直往相府去。
接相爷的轿子已折返,展昭悄声并上去,还是赵虎看见他,凑过来小声问:“展大哥上哪里去了?”
展昭却没答,只盯着他看了片刻。
赵虎身为六品校尉,只领着皂隶到宫城外,是可以不进皇城的,方才看见的事,他无法时刻盯着,赵虎可以。
可怜赵四爷不知展爷打算,让他看得发毛,后背刷下一层热汗,紧张得有些结巴,“怎么……怎么了这是?”
展昭想了想,便道:“有件事要你去办。”
这是要办正事的意思。
赵虎当下会意,暗松口气,已换了官面上的称呼,正色道:“展大人只管吩咐。”
展昭同他说了几句,赵虎连连点头,一行人有条不紊抵达宫城下,朝钟撞响以后,百官已列队进入皇城。
驻在一角的开封府司一众里,赵虎悄然打马离开。
得陪进宫的侍卫都在两边值房里歇脚。
文德殿上的动静隐约能传进来,时值盛夏,朝廷目下最担心的是即将生成的飓风,届时若带来暴雨,有可能会令黄河决堤。
这是大宋开国以来始终无法根绝的隐患。
展昭细听了两句,与前几日无异,朝上仍在商议这个,只是如今已有确凿消息,海上风暴成型,不日将临。
官家做了两手准备,那边有盐铁司派人去紧急加固河堤、疏通河道,这里在议倘若天灾当真来临以后的各项事宜。
赈灾是轻车熟路,着重防备的是灾后疫病。
小太监进来换茶水时值房的门开了片刻,文德殿上的声音传到这里就响亮起来,小太监出去以后展昭听见旁边有人说:“这一回琉求想必又要身先士卒了。”
前面钦天监刚好说到这个。
这一回飓风来的方向势必会先登琉求,只是那里在籍的汉人不多,治理起来不比中原棘手。
展昭与那人拱了拱手。
高止是八王府上的侍卫,平日二人略有往来,不曾深交,朝中凡四品以上武职多是世家里选出来身手出挑的公子,真正是家世极好,自然也自视甚高。
似展昭与白玉堂这般的,在他们眼中只算半路出家,难听些是路数不正,非考校进来,只是官家开恩。二来也存着不服的心思,就放不下身段来同这两位御前侍卫开口说第一句话。
也只高止主动来交谈,并一个惯会作妖的庞学林。
只是只有庞学林自己知道,他有些怵展昭。
倒不为别的,因为与汉人相比,这展昭十分高大,庞学林习武走的灵巧路子,身量比同龄男子要矮一些,往展昭跟前一站,差距不是一点。
庞学林必得仰视他。
因而庞学林的视角里这人就是不苟言笑,严肃到可怕。
虽然旁人都说那白玉堂要更不好亲近。
目下他安安分分跟在高止身后,听两人从琉求说到飓风、又到盐铁司,不知怎么的就提到凫水。
“大相山上是有几处冷水池的,夏日去那里泡一泡很是痛快。”高止说。
末了忽然来了兴致,邀道:“莫若哪日展兄得空,与白大人一道,由我做东,去大相山游玩。”
说着转头去看庞学林,“贤弟也一起来。”
高止话里捎上白玉堂,展昭就不好随意拒绝,便说:“高兄好意,我必会转达到。”
早朝回府,展昭在府门外看见带着一笼食盒回来的白玉堂。
横竖相爷的轿辇已进了开封府,展昭就下马跟上他。
白玉堂是听见马蹄声回头,瞧清是他,想了想,便将装包子的油纸袋递来给他。
展昭愣一愣,下意识说:“谢礼?”
话是这么说的,手已伸进去捏出来一只圆润的包子。
白玉堂哑哑地哼笑,“谢礼?五爷的谢礼有这么寒酸?”
“自然不会。”展昭仿佛是笑了笑,双目深深的。
他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门童,就要与白玉堂一道进了府门,却先听身后一声呼唤。
“展大……大人!”
赵虎原是想称大哥的,思及目下所在,硬生生掐转回去,嗓子很是受了回罪。
想是忙了一段路,赵虎一身汗淋淋,脸颊红得像要烧起来。
他急冲冲跑上来,神情兴奋又紧张,一副想邀功的模样,只是看到白玉堂,要说的话又噎在喉头,迟疑去看展昭。
他不知能不能就这样说。
赵虎片刻迟疑,白玉堂自然了悟眼下自己多余,手里拿着东西不便行礼,就朝展昭抬了抬眉,要走。
让展昭拦下来,“不妨事,此事还要五弟帮忙。”
白玉堂面露狐疑。
心说他能有什么要他帮的。
展昭简短提醒:“桃枝。”
桃枝?什么桃枝?
赵虎不懂,想问,话到嘴边惊觉对面白玉堂一闪而逝的神情不大对,虽很快他翘着唇角似笑非笑问展昭:“什么事?”
展昭没答。
气氛微妙起来,赵虎干笑道:“白五,你这嗓子还没好啊?”
白玉堂向他看来,却是展昭先说:“四弟,时辰不早,你先去交班,晚些相爷那里得闲,再去一并禀报。”
赵虎当下明白,走前同白玉堂道:“兄弟我那里还有几盅润喉的花茶,不嫌弃哥哥就给你捎过来。”
虽没听到白玉堂的回答,但赵虎回去以后还是翻箱倒柜找那几盅压箱底的茶罐。
与他同屋的王朝出去洗漱回来见左次间里还是一阵响,一面套官服一面过来,奇怪道:“你这干什么呢?”
“大哥。”
赵虎见是他,打了招呼又扎回去找,“我不是还剩点南明子?想给白五送过去,去年我喝着效果还不错。”
“那能一样么?”去年赵虎负责乞巧市那一片,为疏通人流用嗓过度,喊哑的,与白玉堂那哪能一样。
不过虽这么想,王朝还是进来帮忙找,让赵虎听到动静回头赶他,“大哥你还上值呢小弟自个儿找着就是。”
“不急。”王朝说,“左右还有点时间。”
外头马汉来找王朝一道去值房,进屋见两个架势,一问,乐了,“四弟,那花茶不是你嗓子一好就扔了?嫌这茶水娘们儿唧唧的喝法不爽快。”
赵虎一懵,显然没想起来这茬,迟疑道:“是……这么回事?”
王朝叹气,像看一个胡闹的后生,“你这什么毛病都是。”
那边展昭征求白玉堂意见后,领他回了自己院子。
他去里间换常服,一面说早先在卢府后院瞧见的那些,末了忽然停下来,慢慢道:“为兄出来时,四弟正在耍酒疯。”他状似无意提蒋平。
外面半晌没有回应。
展昭理齐襟子,走到明间。
白玉堂正垂目盯着盏中茶,仿佛并没有听见。
展昭只好道:“五弟。”
声音已在很近的地方,眼看是不能装聋作哑,白玉堂撩了撩眼皮子,心不在焉说:“我听见了。”
“就没什么想说的?”
白玉堂奇怪,“爷该说什么?”
展昭终于不再与他迂回,看向他颈肩,“明月弄与白福一见,他衣裳不整,显然是匆忙出来,可他却说,昨日就得到交代。”
白玉堂下意识说:“不……”
他忽然脸色微变,声音掐掉得极其突兀。可展昭已凝视他,没放过这个破绽,“不什么?不可能?是白福做事不可能如此莽撞,还是他不可能与我说这些?”
白玉堂冷眼看过来,展昭也像看不见,沉吟说:“若是前者,白福行事稳重有目共睹,确实不该,但如果是仓促之间,却要另当别论。至于后者……”
展昭抬目反问:“五弟怎么知道白福不会说什么?”
白玉堂不说,他就自问自答,“因为五弟特意交代白福,见到为兄时应该如何说。”
白玉堂神情冷下来,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白福的原话是,‘二爷将他暂借卢府’,想来即便卢夫人问起来,他也会说,是五弟你吩咐他在巷外候着。看似坦白,实则什么也没说。”
展昭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工整却皱巴巴的纸张,一面面摊开压在茶几上。
纸上晕染开的墨迹已让字模糊不清,但“状诉”二字还依稀有形。
“就好比,卢夫人仍不知道,五弟究竟是几时知会白福,又是不是在今日她不想你去的时刻到过卢府。”
白玉堂冷笑一声,叹说:“可惜。”
他脸上全无笑意,却又笑说:“真可惜。”
第15章 第十五章 当然不能
闵秀秀说“迟了就不必亲自送过来”时,是在昨日朝食时候。
她会这么说,是因为前头白玉堂说今夜就能折枝。
棉絮端起闵秀秀空了的瓷碗,去盛第二碗粥,闵秀秀道:“你初二要当值,要是今晚误了你就寝,只怕后日时间调不回来,犯困还不打紧,要是睡过头才是误了正事。”
这般说着,她反而不要桃枝了,“今夜还是别出城了,早点歇息,那些东西什么时候不能摘?非得赶在今晚。”
白玉堂没太在意,“早些了事,免得惦记。”
眼看闵秀秀还要劝,他便道:“横竖明早是展昭轮值,月末相爷宿在相府,让展昭顺手送来。”
闵秀秀一愣,“是不是不妥当?”
“无妨,展昭识得白福,晚些我让白福去巷外等他。”
闵秀秀犹豫半晌,点头,“也好,就让展大人来一趟,卢文会在府门迎。”
她说得坚定,白玉堂诧异望过来,闵秀秀笑了笑,“大嫂有事,想请他听一听。”
“倒不是别的。”闵秀秀没细说是什么事,只说缘故,“你们来京任职时间不长,我怕有些事是我们不知道、但对这里来说是寻常的事情,别的人我也不知道,认识的人里头,大抵也只有展大人还算合适。”
白玉堂便没再问。
闵秀秀半真半假,让人无从分辨真伪,白玉堂没细想,出城以后才记起忘记交代白福。
但他没多纠结。
原先也不打算麻烦展昭,只是闵秀秀执着,他才拿展昭当托词,至于闵秀秀要展昭帮的忙,左右是等展昭下值后再问一问他意思。
白玉堂漏夜方归。
街巷上入夜后有各军司的夜值兵,为免盘问的麻烦,白玉堂在屋上走,临近明月弄时瞧见不远有个院落灯火通明,落到巷子里就看不见了。起初他没当回事。
直到远远看见府门外的卢文。
在对方抬头要往这里张望时,白玉堂鬼使神差侧身躲进暗处。
他想起来灯火里一闪而逝的影像,院角有一株许多人不乐意种在宅院里的槐树,长势极好,一如卢府。
万千思绪只有刹那的时间就全部走尽,白玉堂慢慢退回去,飞身上梁檐之上,悄无声息靠近卢府大院。
那里不止点着灯,还有一桌宴席,除了卢方与蒋平,还有一个陌生人。
三人话不投机,白玉堂来得凑巧,卢方正大怒着命人将那第三人请出去。
蒋平不肯,声嘶力竭质问卢方:“大哥就这么信不过我?!”
四爷已喝得烂醉,拦是拦不住卢方撵人,神志清醒又糊涂,走了两步,跌坐到地上,颠三倒四地叫喊。
那模样,癫狂又拼尽全力。
白玉堂哼地发出一声冷笑,他捏着那只小小茶杯,伸长手臂压在膝头上。
“那时候爷才知道,卢文候在府外的用意,还有防着来的人。是兄长便罢了,若是我,必然不会让我进去。”
闵秀秀的百般不肯终于找到解释,白玉堂这才转头,去拎了白福出来,再假意刚回来,让展昭送桃枝。
他煞费苦心营造一个假象,却败在展昭这里。
“就不能假装不知?”白玉堂最后问展昭。
少年朗笑意寡淡,唇角很快就落回去,格外的凉薄。
白玉堂不意多言。
他放下茶杯,起身道:“兄长没别的事我便告辞了,至于这状纸。”
白玉堂一瞥那张皱巴巴的纸张,漠然道:“兄长扔了也无妨,将来总有再看见的那一日。”
末了就要走。
身后那男人静静搁下茶杯,瓷底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五弟。”
展昭的嗓子很沉,低且静,若他附耳说话,该是怎么缱绻的呢喃。
“你回来,坐下,为兄还有话要问你。”展昭道。
白玉堂以为他是顾虑蒋平图谋不轨,“兄长大可放心,那病夫为这一桩旧案煞费苦心,不会针对开封府使诡计。”
言罢顿了顿,又嘲笑道:“至多是设计让相爷重审。”
展昭晓得他是误会了,可他不言明,“四弟既然备着状诉,自然是想光明正大达成目的。”
故而冒夜折返,在池中捡到这封不知内容的状诉时已不似之前警惕。
也是蒋平醉酒后疯得厉害,府上众人都手忙脚乱,没人留意到水中遗失了一张看似无关紧要的纸,这才有他捡漏。
“如你所言,我总有一日会知道他的目的,眼下我不欲探究。”
展昭重新斟满两杯茶。
他话里的不意外让白玉堂奇怪极了,既然不是关于蒋平,“那你想知道什么?”
展昭想了想,“也不算是。”
他示意身旁,“五弟,你回来坐下。”
展昭意外的很执着,这让白玉堂有些诧异,大抵是意会到,展昭笑了笑,“你离门太近,我怕我拦不住你。”
白玉堂哼地笑了,“这是想说什么不得了的话?”
不过他仍是回来坐下。
赵虎是在平旦时分抵达的明月弄。
具体是个什么地方展昭只口头交代,双六胡同范围太广,他头回来,下不了手,可七爿里的卢府却是知道的。起先赵虎只沿外墙走,猜着大抵是到后宅的位置时就跃上墙头,在屋顶上找了几圈,无果。
没奈何,赵虎只好去敲卢府的门。
因是夤夜拜访,门童看他一身差爷打扮,不敢怠慢,急忙去请卢文。
蒋平闹得迟,卢文盯着下人收拾后就榻不过片刻,听小厮来报,匆匆一裹衣裳起来,边走边问门童:“看清是谁了?”
门童一路小跑过来,目下正气喘吁吁,闻言好半晌才说出一句整话,“左右不是展大人。”
卢文与赵虎有过几面之缘,两个一照面,卢文一愣,已认出他来,忙行了礼,“小的见过赵大人。”
赵虎托了他一把,说明来意,卢文忙不迭点头道:“小的这就为大人引路。”
就要将赵虎往府里请。
赵虎记得展昭叮嘱,干脆地一摆手,“这时间我不便进去,你给我在府外指一指就是。”
卢文迟疑一下,赵虎不耐烦他婆妈,就上来拉住卢文手腕直接往府外走,“嗐还琢磨什么呢?听爷的就是。”
赵虎踏着寅时的尾巴跟上了那一群抬棺的人。
这一行人一路西去,前面是两口棺材,后头跟着两顶小轿,大清早的时候,这样一行人算得上浩浩荡荡,城守备留意上后例行查问,小灰碎花轿衣小轿里的一个妇人不知出示了什么东西,城守备就没往细里盘问。
“属下觉得,那东西依稀像是份公文。”
赵虎说。
只因那行人人数太多,赵虎不专精轻功,担心暴露,不敢太近跟踪,许多细节就无法确认。
这些人出新郑门,至西郊时已天色大亮,在官道边落棺歇息一阵后走上了山路。
“是小阴山。”赵虎细细回想片刻,笃定道,“没到半山腰的地方,有几处坟冢,那两口棺材就葬在里头。”
直到填坟祭过,人都离去后赵虎才得以去看墓碑。
“方才属下已调差过,墓主是城东一家茶庄的少爷,月前去世。说是得急病死的,但死因蹊跷,邻里都说这位陈家少爷身强体壮,因为死得突然,就有传言陈家少爷是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
相爷若有所思,“卢夫人还有没有其他发现?”
展昭便将卢文转达的话叙述一遍,末了道:“待晚些属下会携帖拜访卢府。”
包拯想了想,问公孙策:“卢校尉现在何处?”
公孙策道:“今日卢大人轮休,想来是在自己府上。”
相爷这才对展昭道:“刚好,借卢校尉的名义上门拜访,这样才不显得唐突。”
唐不唐突赵虎是无法理解的,自议事厅出来,赵虎问:“这样白五是不是就不用和展大哥一起去了?”
在这之前不知卢方休沐时展昭的打算是以白玉堂相邀的借口去的,毕竟他一个外人,独自去见内宅夫人总会落人口实。
这事赵虎知道一二,才这样问。
展昭不太拿得准,他去议事厅前白玉堂已说去府外等他了,眼下想来行头都已备好,再说不要他一起……
展昭过意不去,不过他只反问:“四弟有事?”
赵虎有些不好意思,五大三粗一个大男人难得羞涩道:“前儿个跟白五借了本刀谱,有些地方琢磨不透,想问问他,一直没找着机会。”
展昭直言:“可以请教韩二哥。”
说罢就走了,留赵虎一个,茫然半晌,“不放人啊?”
展昭同白玉堂要来的消息白福早一步已送过来,因此两个一进府,棉絮就来引路,去后面观景亭。
卢府不小,观景亭所在的庭院在二门附近,很是宽阔,偌大几个花圃各类繁花面向骄阳,中间羊肠小道,不是宅院的景致,也算花团锦簇的美景,奈何娇花不敌盛夏,有些焉嗒嗒。
中央是观景亭,瓦绿色华盖,八角飞檐,翠色的竹帘自八方垂下来遮挡热意。
罅隙之间依稀可见亭中一个美人,手持美人扇摇得柔柔曼曼。
走到亭前,棉絮先行几步,秉说:“夫人,展大人和五爷来了。”
说罢上去,同里边的一个侍女一起卷起正面这道竹帘,请展昭与白玉堂进去。
亭中四角摆着冰鉴,二人顶着烈日过来,乍一入内,先有凉意袭来,闵秀秀正起身,笑微微说:“大热天还劳你俩跑一趟。”
展昭作揖,“卢夫人。”
那边闵秀秀也微微福身还礼,展昭下意识侧身避开。
他动作明显,神色之间也有讶异,闵秀秀不由失笑,“大人年岁不大,若不介意不妨与五弟一样,称我一声嫂嫂。只是此番会面是妾要见展大人,礼数不可废。”
后一句话就显得郑重。
展昭便说:“我表字熊飞。”
这是答应前一句的意思了。
闵秀秀欣喜地笑了:“大嫂记下了。”
落座以后婢女端上来冰了多时的瓜果,闵秀秀先细看白玉堂,“脸色不错,昨晚几时回的?”
美妇人眼里藏着几分试探,在展昭知晓真相后即便闵秀秀没有此心,也总能意会出来几分深意。
白玉堂不动声色,他寻思片刻,转头看展昭。
这眼神接收得让展昭很意外,但他还是道:“我在值房外遇到五弟时约摸……”
他撒了个谎,“将近丑时。”
闵秀秀悄悄放下心,又面露心疼,“今晚早些歇息。”
这话像叮嘱稚子,旁边还有个展昭看着,白玉堂有些不自在,但仍是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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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平在会仙楼赴约。
“旧友”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佩剑,着劲装,是个武生,已候蒋平多时,如今看他进来,很是期盼地噌地立起来笔直望向蒋平。
蒋平一句客套话登时卡在喉头,上不来下不去。
大抵是四爷难堪的神情太明显,那武生领悟到其后意思,当下嗵地坐回去,狠狠地笑了,“好,好啊!”
“贤侄,我……”蒋平上前几步,却说不下去。
武生恨声质问:“卢方不同意便罢,我们江家的家事哪里还需要外人同意?!还是你自己不肯,才拿外人当借口推脱?!”
蒋平口角发苦,“不管你信还是不信,这件事我必须要征得大哥同意。”
武生咄咄逼人,“他若不同意叔叔就要一直拖着?昨夜你也看见了!那卢方是如何待我的?!扫地出门?敢情丢脸的不是你!”
“这件事是我设想不周。”可蒋平很坚持,“大哥若不同意,我自然会求到他同意。”
在这一步上他寸步不让。
武生难以置信地瞪着蒋平,“叔叔就这么在意他?那你置江家于何地?还是说你舍不得你如今的地位?宁愿让我江家蒙冤?!”
“自然不是!”蒋平猛然道。
他想让这位后辈冷静下来,“他是我的大哥,我必须在意他的意见,为江家平反也是我必然会做的事情。”
那武生哈地笑了,他尖锐地问:“如果卢方至死不肯呢?叔叔要如何取舍?是要卢方这位好哥哥,还是百年以后光明正大地去见列祖列宗?”
蒋平神情难看。
这是他绝对不肯面对的场面。
他只希望求个两全。
他想要翻案,也想要情义,可卢方态度坚定,至始至终也不同意,甚至拿情义逼他。
那句话是如何说的?
“你要翻案,就去,但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这句话出现在蒋平的一通胡搅蛮缠以后。
卢方平静且疲惫地陈述,毫不激烈的言辞,却让蒋平察觉到岌岌可危的将来。
他不是傻子。
他知晓卢方认定当年江家的旧案是板上钉钉,卢方这样坚决,让蒋平愤怒且不甘。
旁人不信也就罢了,为什么卢方也不肯相信江家的清白?
又或者,这就是真相。
蒋平与那武生又一次不欢而散。
出来会仙楼后蒋平回了卢府。
他回自己的院子,却在途中瞧见几个婢女端着瓜果往二门那走,蒋平不由一顿,转头对长随道:“去打听,今日是谁来府上了。”
长随领命去了。
蒋平回去院子没多久,长随就敲门进来回禀,“是五爷和展大人。”
“展昭?”蒋平一愣。
“是。”长随道,“大夫人在观景亭会客。”
这让蒋平有点意外,“只有大夫人?”
长随晓得四爷的意思,故而道:“是,大老爷只在前厅与展大人见过一面。”
看来这一遭主要是奔闵秀秀而来。
蒋平想着,正要挥退长随,却忽然计上心头。
“去请大老爷来。”蒋平吩咐长随。
长随得令离开后他又召来书童磨墨,自己到案前落座,写起字来。
第16章 第十六章 他截了胡
卢方正要去观景亭。
这是一早闵秀秀就同他说好的,没叫他前不许去观景亭。
卢方倒也知道有些事自己夫人心中另有计较,因此没有生出别的情绪,就在蒋平身旁的长随来之前,蒲草先到一步,请他去观景亭。
听长随来说蒋平找他后卢方面上不悦,对福安道:“去回话,就说我知道了。”
跟着气愤道:“这老四,必然是知道展贤弟来府上,所以借机要挟我来了。”
福安久跟卢方,算是心腹,闻言道:“若是如此,老爷还是亲自去一趟为好,小的担心老爷此番回绝,四老爷会一不做二不休。”
他没把话说得太明白,卢方领悟到,脸色更不好,“依你之见,他会干脆闹到展贤弟跟前去?”
福安没敢吭声,算是默认。
卢方生了半晌闷气,长叹一声,还是脚步一折,去了东厢。
目下观景亭里刚招来红糖说话。
闵秀秀道:“原是我不放心,红糖身手不错,便让她去看看,没曾想就听到不寻常的事。”
闵秀秀原本是想告诉卢方,可在红糖带回这样一个消息后不得不迟疑,这才转而找上展昭。
红糖说的是第三回的冥婚,也是展昭遇上的前一次,只是情形不相同。
红糖的身手是比寻常人要好,但也不及赵虎,在官道上不能保证不露馅,因此红糖跟踪那一行人到西城门,便不再往外走,只在城门下守株待兔。
倒也属她侥幸,临近午时果真等到那顶抬着冰人的小轿回来,那小轿仍回去双六胡同,却不去那院落,反而去了隔了两条巷子的四甲巷。
冰人在那里会见一个“大人”。
“那鬼媒人称他大人,呈给对方的是一本账簿。”
红糖说。
这是在红糖试过对方深浅后才小心靠近知道的,那位“大人”问起红利,那冰人回答的数目不大,但也惊人。
官不通商,这是对朝官的约束,为官者私下经商是大罪,这位“大人”话中意思,分明是暗地营商。
卢方只是小小一个六品校尉,闵秀秀不通官场事,但也依稀明白是比下有余比上不足,若让卢方知道,虽依他性情不会莽撞行事,但也必然思虑过多,闵秀秀便不意让卢方知道。
于是越过他,径直同展昭说个明白。
之后被卢方知道,顶多是被斥责几句罢了。
她这位夫君,优柔寡断多源于心思过多,却没有能掌控的手段,如果让他先知道,必然不许她再与别的任何人说,只因这位“大人”是谁他们都不知,若身处要职,八成要吃力不讨好。
包拯是身居一品不假,但庞吉亦在虎视眈眈。
卢方不乐意因为自己过失而陷别人于险境,但也担心有无辜之人受害,难保不会自己暗查。
一不是位高权重,二没有无双的身手,他会有怎样结果闵秀秀不敢深想,左思右想,闵秀秀只好找上展昭。
目下这情形,此事应当与包拯无关。
女子这小小心思自诩掩藏隐蔽,实则也无处遁形,毕竟由卢方上报相爷会更加名正言顺,她却要辗转让展昭来这一趟,提起这位“大人”时小心的窥视,都让另外两个看出端倪。
“愚兄以为,有必要让夫人见一见相爷,好知道相爷为人。”
展昭暗里传音。
白玉堂没来得及搭理他,先一阵呼喊由远到近。
急急闯进来的是去请卢方的蒲草,她汗湿小衣,脸儿火红,着急忙慌跑进来甚至绊了一跤,重重跌到地上。
两边侍女连忙上去扶她,棉絮斥道:“做什么?!不知道有客人在么!”
蒲草顾不上别的,只冲闵秀秀喊:“夫人!老爷和四老爷打起来了!”
卢方也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
在踏进东厢时还反常得让卢方一度怀疑这是不是一招以退为进。
蒋平正襟危坐,听到通传,他敛衽起身,朝卢方深深一拜,口称大哥。
卢方心头咯噔一跳,就生猜疑,目露闪烁慢慢打量对方,“你这是做什么。”
卢方没特意掩藏,蒋平自然看得分明,当下苦笑道:“这些日子小弟不懂事,让大哥烦恼,是弟之过错。”
他神态诚恳,又笑意苦涩,像真心实意悔过,卢方不由心软。
不能说他通晓个中细节,但这些年这位义弟过得不好,卢方却是知道,他身为长兄,哪里有不心疼的道理。
但蒋平对旧事的执着让卢方不敢掉以轻心。
因而刻意疏离道:“不懂事?四弟这话说的,倒让大哥不明白。”
蒋平霎时黯然,“弟知道,这一回是小弟做得太过,不敢祈盼大哥轻易就原谅小弟,可……”
一时声泪俱下,“还请大哥明白,二老去的不明不白,江家一夕就没了,小弟耿耿于怀难道不该?”
即使病恹恹一个人,好歹也是堂堂男儿,还是自家兄弟,如今哭成这样,卢方哪里还能再装腔,登即一声喟叹,摁着蒋平坐下,好言劝道:“且宽一宽心。”
卢方说:“大哥知道你放不下,但你也是个聪明人,大哥不肯你翻案,自然有我的道理,难道你还不懂?”
蒋平几乎要跳起来大声质问。
可他目的未达,因而只能强忍悲恸,牵强地笑着点下这个头。
“小弟……明白。”
卢方长长喟叹,“我盼着你是真的懂。”
蒋平假装没听懂,他邀卢方久坐,卢方推辞道:“不了,五弟邀展大人来府上,目下我该过去了。”
蒋平诧异又惊喜极了,“展大哥来了?”
他即刻站起来,紧张道:“如此弟也该一道前去拜见才不失礼数。”
末了不等卢方答应,蒋平已急急站起来朝外走,却在卢方跟前从身上飘下来几张纸。
卢方一愣,就俯身去捡,口上说:“老四,你……”落了东西。
后面的话噎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瞠目结舌瞪着纸上内容,竟是失声。
这是一份状纸,陈旧案、请重审,字迹初干犹带墨香,显然在他来之前,蒋平才落笔。
卢方整张脸沉下去,怒气攒在胸口,猛然一烧,几乎将他淹没。
蒋平听到他话回头已经晚了,一看卢方手中东西,登时脸色大变,伸手来抢,卢方心生抗拒,下意识招架,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大打出手。
闵秀秀来时院里一片狼藉,两个始作俑者早已不记得起因在哪里,打得红了眼,招招往对方痛处招呼,卢方恨铁不成钢,被算计和欺瞒的怒意一发冲天,别的一丝也看不清。
“你连我都要算计?!为一个心怀叵测之人?!”
蒋平气喘如牛,闻言大声反驳:“他是我侄儿!不是——!”
迎面一招直拳打散他后话。
卢方怒不可遏。
打从那个所谓江家故人出现以后蒋平就像被人挖去脑子,着了魔地想要挖出从前的真相,他让义弟在府反省,只盼蒋平能想明白,蒋平肯让他先知道自己打算,自然是想得到他这个大哥的首肯,卢方就不担心蒋平会越过他去求包拯,但也防着他去见包拯。
因而他撂下狠话,又先斩后奏,半软禁他在府。
只要不接近开封府,去哪里都无妨。
可若是让展昭“无意”知道,就大不一样!
不是蒋平亲口去说,而是展昭要知道!
譬如就像方才在他面前一样,在展昭那里“不小心”遗落。
难怪他偏要这个时候请他,即便自己不来,蒋平仍能自己去观景亭见展昭。
好一个两手准备。
竟算计到他这大哥头上来!
愈是深想,卢方愈是气愤,直到听闵秀秀声音,他匆匆一瞥,在闵秀秀身后看到展昭。
兜头一盆凉水。
竟是这样,竟是这样!
卢方心神剧震之下再没有留情,蒋平本就不善武,被他全力一击顷刻就落败,卢方犹不解气,扑上来又是一拳,愤怒道:“你别执迷不悟!”
“老爷!”闵秀秀焦灼极了,她吩咐两旁家丁上去拉架,可下人终究怕伤了主子,不敢使力,卢方正值盛怒,他们小心翼翼,哪里能拉得住。
乱糟糟的场面甚至有家丁硬挨了几下。
展昭听得分明。
卢方最后一击未留余地,蒋平必然已伤到要处,他若再打,只怕蒋平难逃重伤,展昭不得不出手阻止。
与家丁相比,他没有顾虑,又胜在武力,手中暗劲一吐,扣住卢方肩头,就让他动弹不得,“卢兄,冷静些。”
“冷静?叫我如何冷静!”卢方恨极,但到底理智回笼,看是展昭,勉强按捺怒意与展昭好言说,“今日是我卢家招待不周,让贤弟看了笑话,改日愚兄再来宴请贤弟。”
他只想让展昭快些走,也盼着展昭不要管这闲事,可蒋平不肯如他意,事已至此,挨一顿打,眼看目的将达蒋平哪能罢休。
当下惨笑道:“大哥!”
卢方怒吼:“闭嘴!”
这里纠缠不休,却没人看见那边一只瘦长雪白的手拾起撕成两截落在泥上的状纸。
昨夜无雨,晨有微露,经过半日晾晒,泥不是湿泥,纸飘落上头,还算整洁干净。
“先丞相王芑以权谋私,因一己之私冤枉无辜?”
日头经由树冠间罅隙落下来,颜色十分驳杂,落在他身上,像光影交替出一道晦暗的人影。
白玉堂哼出一声意义不明地轻笑。
他神情太奇怪,让始终跟着他的红糖有些慌张。
“二爷,这……”红糖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二,却见白玉堂唇角挑起讥诮弧度一瞥那边乱局,转身离开。
红糖下意识跟着走了两步,眼睁睁看见白玉堂足尖一踏,消失在她眼前,红糖喊他不及,一声“二爷”哽在舌尖,心却猛跳起来。
她喃喃着后退一步,有不好的预感生出一点苗头,又刹那席卷心神,几乎要将她淹没。
红糖猛地转身朝院里跑,“夫人,夫人!”
她喊道,“二爷走了!”
乱糟糟的院子有刹那静止般的寂静,卢方下意识抬头问闵秀秀:“二弟……”
说了韩彰出来,他陡然看到红糖,剩下的话像咬了舌头一般哽在喉头。卢方自然识得红糖,那是白玉堂从白家送过来的一个会武的丫头,她称的二爷……绝非韩彰!
卢方惊得呆了,猛然道:“五弟走了?”
其实他更想问是几时走的,从哪里走的,可当下他直觉要不好,一时竟不能说出更多疑问,闵秀秀心下咯噔一跳,急忙站起来转头问红糖,“怎么回事?”
红糖也不知道,她困惑又着急,“二爷看了一张纸,在那边捡的,说什么冤枉……”
纸?
卢方神情骤变,他四下一扫,眩晕的视野让他险些要跌倒。
“快去拦住他!”卢方嘶声咆哮,“拦住他!那是状纸!”
宛如平底惊雷,刹那间兵荒马乱,却有一人含讽带笑道:“大哥慌什么?已撕损过的状纸纵然被谁看去,也只是废纸一张,还怕老五翻出天去不成?”
蒋平声音清晰,横穿喧嚣,虽是笑的又非常疲惫,随地萎坐,连姿态都毫无生机可言。
他言语笃定,倒叫卢方一怔,下意识寻求佐证,就看向展昭。
展昭如他所愿地点头,“凡诉状不可涂改、残缺,若真如四弟所言,这状诉已无效。”
看卢方好似松了口气。
可展昭言犹未尽,“若五弟另誊抄一份,就要另当别论。”
蒋平手指顿时一阵痉挛地弹动。
卢方松懈不过片刻,又揪心起来,闵秀秀仿似抓住希望,紧张道:“这也需要些时候,老爷即刻启程,应当能拦得住五弟。”
她这样说,卢方当下便要去做,才转身要走,身后陡然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呼:“大哥啊!”
蒋平的模样凄凉极了,扭曲着脸嘶声质问:“你就这么希望小弟背着冤屈过一辈子?!我为人子!我想光明正大地活着!”
“住嘴!”只此一句,就像穷尽一生气力,卢方疲累至极,长叹反问:“四弟啊四弟,你还不懂吗?”
卢方的神情太奇怪了。
就像在斥责他的无理取闹,失望又无力的样子让蒋平日渐浓厚的惶恐在此刻达到鼎沸,他想用更激烈的言辞来压制、去无视,卢方却说:“罢了。”
他最后瞧了蒋平一眼。
这心死的神色让蒋平隐隐发冷。
卢方道:“先找五弟回来,之后你想干什么,我都不拦你。”
这算什么?
蒋平呆看卢方走远的背影,很想喊住他问一问,他这个义弟,大哥还认不认了?
卢方同展昭匆匆往府外走的时候说:“此番让贤弟见笑了。”
他面容麻木,像遥想的模样,展昭正不知如何回答,卢方已又说:“之前不经历,只以为兄弟之间情谊大过天,有再大的龃龉都能化解,还气过老五意气用事,不肯原谅老四,闹得二弟也同老四有嫌隙,如今才知道被兄弟算计到自己头上时这滋味,真不是一二句话就能过去的。”
卢方神情恍惚地沉默许久,苦笑一声。
显然他也不指望展昭说什么的,只自嘲道:“我这大哥当的,只想委屈了兄弟也要和睦,到头来我自己都走不出来。”
他们兄弟间的事展昭不便置喙,可卢方这样,展昭又不好一言不发,想了想,道:“五弟当是理解卢兄的。”
他说得含糊其辞,卢方也不知他指的是哪个,那些话原是心情抑郁下的宣泄,如今说出来就好了几分,因此也不追问,只道:“贤弟看得明白。”
第17章 第十七章 登闻鼓
两个到了府外,下人已牵了马在外等候多时,展昭正要上马,卢方忽然喊住他,上前来一揖。
展昭大感意外,伸手虚扶,“大哥这是做什么?”
卢方面露惭愧,因为心焦语速很快:“原是劣兄寻常不能进内府去,劣兄担心五弟不走正门,虽说……劣兄想托贤弟留意内院,以防他当真找上包大人。”
虽说什么卢方没说,起先展昭没懂,后来一转念,想起一件事。
那还是闵秀秀刚来京那日,与卢方碰面后白玉堂去明月客栈,展昭眼看他翻墙上去,要推窗户的手不知怎么的又缩回去,转而去走门。
看他面有郁色,展昭问起来,白玉堂倒是愿意和他说。
“不许走窗。”
当时白玉堂道。
长嫂如母,想是闵秀秀没少教导,卢方没说的后半句应是猜测白玉堂不会翻墙胡闹。
展昭想着,就答应下来,“大哥放心,大人那里我会留意。”
卢方面露感激,便要道谢,不想先有“咚!”一声鼓响骤然击长空而不绝。
恍惚之间,这鼎沸的城邦竟有片刻失言。
鼓声并不激烈。
它由远方先起,沉缓深重,它坚毅如山,沐岁月而至,双足踏地重重催响它生的号角。
卢方狐疑抬头,“这是……”
他也听见了,可他还没将疑问说出口,第二声鼓响已彻九霄。
飞鸟俯云霄长啼,仿似在叩尘封千年的旧史。
展昭渐渐变了脸色。
他恍然大悟又难以置信,似自语又仿佛在回答卢方没能说完的后半截,“是登闻鼓……”
黑骑一声长啸。
它如黑云,眨眼驰掣远方,独留卢方茫然立在原地,喃喃自问:“登闻鼓?登闻鼓?”
竟是登闻鼓!
他似喜似悲神容古怪,仿似要笑的眼眉嘴角却垮下去,喉头颤抖连连道:“好……好啊……”
最后长长一喟:“五弟啊!”
卢方豁然仰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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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里的登闻鼓已有许多年不曾响过。
展昭曾有幸听过一回,那还是十多年前,他与师途经汴梁,一个年轻人为故地府司错判的冤案辗转上京,要替族人鸣冤。
那年轻人在鼓院击鼓,未秉冤情,却先被杖笞二十。
那时展昭就知道,凡击登闻鼓,不论案情、出生,先要受廷杖二十;状告父母官者若冤情属实,加杖一百便就罢了,若所告不实,一百二十杖不可免甚至要徒刑三年。
这些是已渐渐忘记的事情,直至官拜四品,佐相爷左右,拾律法研读,展昭才又依稀记起来这样一件往事。
展昭不信白玉堂会不知。
原本以为去开封府投状已是顶天了,哪知他竟如此狠绝,一点退路也不留!
日头很晒。
他内家修为已臻化境,寻常不会有明显冷热,纵使顶着烈日一时三刻也不觉得热,何况他一路纵马驰骋,带得风呼啸,应有凉意习习。
可直到展昭在鼓院前勒马,才知竟汗湿重衫。
这是许久没有过的体验。
那少年正立在登闻鼓前,手里一面耍玩着一只木锤,一面听许司谏讲话,大抵是听到动静他转头看过来,见是他,就挑起一道眉哼笑一声,“兄长。”
展昭没来由一股邪气上行,阔步上去拧眉夺过他手中鼓锤,厉声道:“还知道称我一声兄长?你知不知道……”
“知道。”白玉堂有些意外他的怒火,但还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展昭拿他无法,又碍于外人在场,只好强抑下来先与几位司谏正言互见了礼。
想来是没想到来敲登闻鼓的会是白玉堂,不为朝事竟是鸣冤,几个正言在后面窃窃私语,许司谏小避旁人,拉住展昭到一边说话。
他拿一份崭新的状纸给展昭看,愁眉说:“展大人,你看这如何是好?白大人怎么要状告王芑老丞相?”
这是展昭万没料到的事。
虽王芑已告老还乡,可他是包拯半个恩师,历经两朝,很有威信,说王芑错断冤案,只怕有半个朝廷的人都不信。
但展昭还是道:“不是他要告。”
许司谏下意识问:“那是谁?”
不过自己一说完,醒悟过来忙道:“眼下这不是最要紧的。”
许司谏指了指里面正堂,“许大人已经拿着原状进宫了,白大人这刑罚是受定了,可……”
许司谏一咬牙,“白大人要求加脊杖二十!”
展昭一震,“你说什么?!”
这还是几个正言出来看见白玉堂,晓得自己压不住又进去请上峰时的事。许文宗是谏议大夫,与许司谏同出一宗,那许正谏一看状纸,晓得事情不小,免不了要问白玉堂:“白大人,你知不知道这状纸递上去后的后果?”
白玉堂反问:“如今我已敲了登闻鼓,大人还能压下不成?”
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许正谏顿足长叹,与检院那边两厢一议,无奈匆匆面圣。
许司谏按规同白玉堂诵一遍刑律,没想就得来这样一句话。
这里动静一大,那边白玉堂就看过来一眼。
可目下两个人没一个顾得上,许司谏自己也难以置信极了,他压低了声音囔:“展大人你说这白大人是什么意思?哪里有人要求加刑的?还是脊杖!这不是找死么!”
他一时着急,就没了尊卑,口不择言,展昭却已没心思留意了。
毕竟比起这小小一张状纸上的事,他知道的更多些。
譬如白玉堂,又或者卢方的态度。
展昭想起一道刑制。
谓折杖法。
这还是(太)祖时定的代用刑,凡杖、笞、徒、流刑,无关重罪,皆可行折杖法,其中折脊杖二十的是徒刑三年或流刑三千里。
而关乎鸣冤状告的刑律中只有一项。
——若查实属诬告,则“……加杖一百,徒三年。”
许司谏暂时没明白,“展大人这是何意?”
可展昭已转身走开。
他找白玉堂,开门见山道:“你要加脊杖?”
白玉堂越过他瞧了眼许司谏,漫不经心地挑起唇角,“是又如何?”
展昭眉眼沉下来,“你早已知道?”
他没头没脑一句话,白玉堂听得懂,哼地笑了,“自然——不知道。”
看展昭轩眉一竖,是要发怒的前兆,他又讥诮一笑,“但爷知道结果不会如他所愿。
“说到底,执迷不悟的只有他蒋四一个而已。”
蒋平执迷不悟,你就这样陪他发狠的胡闹?
展昭气得很却不能发泄,强忍半晌又道:“你大可不必受刑,击鼓的是你,鸣冤的是他,律法没有言明这样的情况该是哪个承担。”
他语气不好,白玉堂听得明白,一时没说话。
他像看一个陌生人,新奇地将展昭打量好久,直到展昭快要不耐烦,才讥笑道:“就我四哥那身板,只怕前面几板子就能要他的命。”
他指的是臀杖,敲登闻鼓,先就要遭二十廷杖,折杖后是七臀杖,他连脊杖都已想到,只怕连最后的一百廷杖都没落下,那许司谏没说全的想必还有二十七臀杖。
“就算如此。”展昭皱眉道,“你又何必要赶在开审之前挨这一顿打?若是真能翻案,你不是……”
“不可能。”
他笃定极了,却不与展昭说他为什么如此肯定,“更何况五爷不趁他们正糊涂着好说话,怎么要求不脱衣裳?”
受臀杖是要除衣裤不假,但念在同朝为官,不论哪个总会顾念着同僚面子,哪里是急在这一时的。
展昭还待要说,白玉堂倏而岔开话道:“如今已七月了吧?”
展昭不懂他忽然哪里来的感叹,一个是字上到喉头,白玉堂又道:“转眼就是重阳了。”
展昭一顿。
他知道了。
时历多年,要重审旧案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原是白玉堂敲的登闻鼓,总是涉案人,未到结案就不能离京,可七月之后就是重阳,中秋他尚且能推脱不回婺州,重阳却不能。
即使能赶在重阳之前结案,到那时再受刑,只怕将养不好。
听闻白家还有一位老夫人在世,是白玉堂的亲祖母,老人家年事已高,如何能让她知晓孙儿受伤的事。
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脊杖,一个不慎不死也半残,哪里是匆匆俩月就能养好的。
展昭沉着脸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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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闻鼓被敲响,整座皇城都能听见,那时赵祯正与皇后在御花园,乍听鼓响,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登闻鼓的鼓声……已有许多年没有听过了。
陈林差了宫人去问,宫人来去很快,回来秉了陈林知道,他就先一惊,赶忙去与皇帝道:“圣上,是白护卫,敲了登闻鼓,如今人刚进检院。”
圣驾回鸾,更换过衣裳才前往常朝殿,两位正谏大人已等候多时,请过圣安才秉明来意。
陈伴伴转呈那状纸。
许正谏小心坐回去半个身子,拱手道:“这两份状诉,一是原状,不知何故撕毁后白大人才当场誊抄一份新的。”
皇帝看了半晌。
他将两份状诉都看得很仔细,末了才问许正谏:“卿有何见解?”
许正谏与检院的陈正谏互一对视,一时都拿不准天子问的是哪个。
虽面上没有表现,可许正谏觉得慌。
皇帝太平静了。
他仿佛在听一件极其寻常的事,仿佛被敲的当真只是家门口一口再寻常不过的鼓,为的还是别家丢的小物件。
自上奏起,常朝殿上下就平静得处处透出诡异。
这让两位谏议大夫像踩在钢刃上,半步也不敢轻易挪。
眼下听皇帝出声,许正谏寻思着小心说:“回圣上,臣斗胆猜测,白大人不是投状人。”
那两份状诉字迹迥然,有这个结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另一人为什么没露面、来的反而是白玉堂,让许正谏百思不得其解。
他心里疑惑,话里就带上一点,大抵是太明显,皇帝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既然想不通,问一问本人就是。”
他召来陈林,“拟旨:今有无知刁民误击登闻鼓,杖责二十,罚铜钱十贯。”
许正谏心头一跳,暗想:官家这是什么意思?
可皇帝自然不会明说。
他又道:“宣包拯、白玉堂。”
陈林领旨下去,自有近侍跑腿不提。
最早回的是去鼓院的太监,鼓院临近宣德门,路程短,一个来回不过片刻,那太监进殿请了圣安,秉道:“白大人来不了了。”
两位谏议大夫皆是一惊。
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多想,太监已接着道:“白大人受了刑,已晕过去了。”
许正谏与陈正谏霎时嗵地跪倒,许正谏冷汗涔涔,大声道:“圣上,臣不曾下令对白大人行刑!”
陈正谏亦焦急道:“臣可作证,许大人绝无此令!”
事关前任丞相,鼓院尚且不敢私自开审,更何谈刑罚?且看皇帝那道明旨,分明是不欲声张今日事,就这般情形,白玉堂受刑晕了?沾上的只怕都自寻死路。
皇帝一扫底下两位臣子,问那太监:“怎么回事?”
这事态有些奇怪,太监察言观色,已生出几分惶恐,再听天家开口,上身几乎紧贴地面,如实道:“回万岁,是……是白大人自请受刑。”
常朝殿登时诡异地静了片刻。
皇帝皮笑肉不笑地连声道:“好,好啊,好个白玉堂。”
殿中上上下下当即跪倒一大片,大气不敢出,陈林斗胆劝道:“圣上息怒。”
皇帝笑了一声,“息怒?朕几时在生气?”
他这样,多的是人以为言不由衷,正是气到极致,小太监一颗心肝颤颤,却不能不说,将心一横又秉:“展、展大人有话要奴婢代呈圣听。”
“展昭?”他掺和什么?皇帝道,“说。”
太监忙道:“展大人说,有冤情的是蒋平蒋校尉。”
蒋平?
皇帝一时没想起来,陈林想了想,小声道:“圣上,蒋校尉是白大人义兄,现居卢校尉府上。”
“是他。”
皇帝皱了皱眉。
他又看向龙案上状纸,半晌道:“都下去吧。两位爱卿先在值房等候。”
一众人又跪安退出常朝殿,前面有太监领路,许正谏左右瞧了一圈,低声问陈正谏:“依陈兄所见,官家这是什么意思?”
陈正谏示意他噤声,“不敢揣度。”
虽这么说,但他还是道:“不管怎样,今日事一个字也不能从你我这里流出去,鼓院那里官家已宣了旨,应当都已意会,不需担心,倒是这里……左右还有包大人。”
许正谏一愣,“陈兄以为,这事官家要经开封府?”
“猜测而已。”陈正谏自己也迟疑,“一个是包相恩师,一个是下属……”
他说到这里,忽然道:“许兄,即便这白玉堂敲了登闻鼓左右也不过二十臀杖而已,怎么就晕过去了?”
既不是老弱妇孺,又正值壮年,哪里会……
两个面面相觑,都大感意外。
常朝殿上,皇帝也正问就此问那去传话的太监。
这是已打听清楚的,因此太监很快道:“回万岁,还有二十脊杖。”
陈林偷偷瞧的时候,皇帝脸上没有表情。
老伴伴低下头。
小太监退了出去,皇帝坐在龙案后沉思,然后他问陈林:“蒋平,是行四的那一个?”
陈林微微俯低身子说是。
“江家的案子……”皇帝又说,他像笑的样子,又仿佛没有,最后只说:“召杜槐。”
皇城司使杜槐。
大宋开朝刺探军情的皇城司近年逐渐不再局限于军事,打探各类阴私得心应手,他们像影子,游走在各类秘密的夹缝间,一丁点腥气就足以吸引他们。
宛如……苍蝇。
第18章 第十八章 还不够
马车迟迟不来。
有位正言原先请展昭先到旁小坐,奈何他怀里还有一个人,坐是无法坐的,正言只好转身招呼一个小吏去催早先出去雇马车的那一个。
倒是宫里先来了个太监,一道圣旨一道口谕,展昭在后堂听到前面太监尖细的嗓音宣读旨意,展昭意外又着实松了口气。
白玉堂显然更在乎别的,“无知刁民?”他哼地笑出来,又实在疼得厉害,后半截整个音掉下去,像不满又像在笑地道,“这皇帝。”
现在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他声音又轻又飘,又正值换嗓子嘶哑难听的时候,若非展昭离得近,有些字甚至听不清。
展昭皱眉,“你小心些。”
他已听见那太监询问白大人的声音,正言领着他往这里来,展昭眉头微沉,只一转念,就抬手按住白玉堂的后颈将他压向自己肩头。
白玉堂一愣,皱眉道:“你做……”
“嘘。”展昭轻声道,“别说话。”
太监已近在咫尺。
只听一个正言说:“白大人就在屋内。”那位传旨的公公就出现在门前。
他转头瞧清屋里情形,一下子惊呼出来。
眼前画面委实不好看。
两个男子面对面立着,一个伏在另一个怀里,背对门的那一个虽勉强站着,但身上披的衣袍已有血色洇晕出来。
俨然伤得不清。
太监匆匆跨进门里,紧张道:“这是……白大人?!”
他惊讶极了,险些忘了同展昭行礼问安。
展昭叹道:“公公见谅,白大人受了刑,已晕过去了。”
尔后才假意问:“可是官家有旨?”
“是。”太监将官家口谕复述,末了为难说,“这可如何是好。”
展昭想了想,道:“官家来宣,大抵是问今日登闻鼓事,蒋平蒋校尉是原投状人。”
他说到这里,察觉白玉堂动了动,展昭下手快,摁住少年肩头没让他动弹,并拂了他哑穴。
一切迅速且不着痕迹,展昭甚至面色如常地一面同太监道:“官家可宣蒋校尉一见。还要劳烦公公代秉圣上。”
眼下这是最好法子了。
那太监知事理,当下道:“不敢当,展大人的话奴婢定会带到。”
太监走后白玉堂许久没说话。
纵使展昭已解开他穴道。
这模样倒有些像置气。
展昭便问:“五弟生气了?”
白玉堂轻声哼笑,“只是意外。”
白玉堂气息不太稳,展昭不知他伤的深浅,不敢轻易让他睡着,就哄他说话,“意外什么?”
一面低头去看,这让展昭神色微沉。
为免压到伤处,展昭已搂着白玉堂站了片刻,虽行刑时暂褪外袍,之后才又披上,但夏衫轻薄,目下那背梁上已全是腥红颜色。
不得已,展昭单手扶住白玉堂肩头,一手滑下去握住白玉堂手腕催动真炁。
少年没即刻说。
他喉头滚动缓了半晌,才道:“今日自进这鼓院起,兄长就让人意外。”
展昭知道他指什么。
他倒不遮掩,直白道:“莫非在五弟眼里,愚兄古板、愚忠、迂腐?”
白玉堂喉中含混回应一个嘶哑音节,约摸是笑了一声。
展昭也笑,“竟是真的。”
又有少顷,才有小吏跑进来道:“展大人,马车已在外等候了。”
展昭低头问白玉堂:“还能不能走?”
怀里那少年没反应。
展昭心头一沉,没多耽搁,由小吏帮着将白玉堂背上,只是这样一牵扯,撕到伤处,那血便透出来,顺着衣袍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直到在马车上汇出一小滩血泊。
马车往明月弄赶,中途展昭下车,在济心堂拎上来两个郎中。
伤处血水皮肉已与衣物粘粘到一起,堂医着手剪开衣物,两个郎中就在旁备药问诊,展昭一一说了伤由,忽听那堂医一声低呼。
展昭转头一看,堂医拿着剪子的手正被白玉堂牢牢抓住,想是力气不小,堂医脸上满是痛楚。
“五弟。”车内不高,展昭弯腰过去,在他身旁蹲下来,“让郎中看看。”
白玉堂摇了摇头。
他虽是昏着,但有些意识,晓得是大夫,但是……
那堂医道:“这位爷,您后股有伤,不能不治。”
展昭这才知道缘由。
实则行刑的官吏在施杖时是手下留情的,毕竟是头一遭遇到自请加刑的同僚,且官阶又比他们高,心头发虚,没敢往实处打,因两种杖刑的区别,与脊杖一比,臀杖反而伤得不重。
展昭沉默半晌,终究道:“是杖伤,不曾出血。”
左近那郎中是人精,闻言已晓得展昭用意,当下对堂医道:“不必剪了,只留脊背出来即可,过来烧酒。”
堂医依言说是。
郎中又对展昭道:“小人开一贴敷药,晚些会着人送到府上,早晚厚敷,若伤得不重,七日能愈。”
展昭道多谢。
他低头去看白玉堂,少年眉丘轻颦,额上一层薄汗,双目闭着,忽然咳了两声,呕出一口血来。
后头那郎中脸色一变,抢上前来搭脉,半晌道:“只怕是伤到肺腑……劳烦按住这位公子。”
展昭照做,却见这郎中赤手摁上白玉堂脊背,白玉堂疼得浑身一抖,险些挣起来,展昭吓了一跳,忙摁实他。
那郎中倒是手快,沿脊椎走了一遍,脸色就愈沉下去,喃喃道:“杖伤……是脊杖?”
他同展昭道:“只怕得先正骨,可小人对此不熟,得去城南的普世堂请郑先生。”
展昭当即皱起眉,“不能缓一缓?”
郎中也晓得是强人所难,伤处血肉模糊,要正骨必然更疼,就有些迟疑,“小人建议尽早,因是脊杖伤,必然难养,待伤养好后只怕骨头即便正回来也有隐患,晚上两三日不如即刻就做,以免之后半愈又撕裂伤处。”
展昭不再说。
但他俯身问:“可醒着?”
白玉堂模糊笑了一声,勉强提起劲来慢慢道:“劳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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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洗净血淋淋的手后没几时马车就停在了卢府前。
府门前正乱糟糟一片人,卢方脚步踉跄着自门里跌出来,怒声说:“让开!”
只是底气不足,很是虚软无力,话落就身子一晃,眼看又要厥过去,卢文连忙搀扶住他,“老爷!眼下您这样如何走得了路?听夫人的话吧!”
卢方不肯依,喘了半晌才能出声,“她一个女人家……一个女人家去了能干什么!二弟……二弟呢!”
卢文连忙道:“已让人去找二爷三爷了,只怕这会儿已到宣德门见到五爷了,老爷您先回去歇着,您这大意不得!”
又说:“有夫人和二爷一道,不怕五爷会出事!”
卢方仍道:“我必然要亲眼看过,否则如何!如何能安心?!”
展昭远远看了一眼,卢方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状态很是不妙,只怕不能再受刺激。
他皱眉缄默片刻,吩咐车夫离开。
韩彰得到消息过来时已经入夜了。
他进屋里看了看白玉堂,没说上话,就又退出来,同门口的展昭道:“怎么不回府里?”
展昭摇了摇头,将鼓院里公公宣的旨同韩彰说了一遍,韩彰显然也震惊于官家的意思,张口结舌半晌,才说:“开封府人多嘴杂,确实不便隐瞒。”至于官家用意,他也猜不透,故而没提。
顿了顿又道:“知道五弟敲了登闻鼓大哥就晕过去了,郎中交代近日不可再受刺激。”
二爷长叹一声,“我都不知道,老四竟然干出这等糊涂事,为了他大哥也是心力交瘁,再出这一档子事儿,得,积郁成疾。”
展昭微微皱眉,“卢兄病得可要紧?”
韩彰说:“不碍事,就是来得凶猛,安心将养几日,不成问题,只是如今五弟这模样,最好别让大哥知道。所以……”
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这么说,但展昭已心领神会。
“无妨。”
下人过来廊下掌灯,展昭往旁边让了两步,“横竖空着,我不常回来住,尊兄有意可暂住下来。”
韩彰点了点头,一会儿又说:“贤弟,麻烦你了。”
他明显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因此展昭没说话。
韩彰坐在门前石阶上,脊背微偻,像沧桑来过,驻足片刻,让他也身不由己丢失大段的岁月。
屋檐下的灯笼已经亮起来,照不到的夜色深处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他依稀也知道自己走神太久,回神时没看见展昭倒也不觉得意外。
韩彰又略坐了坐,起身抚拍衣上尘土时诧异听到有人饮泣。
声音不响,倒像是闷闷地暗地里哭,但很快有另一个人说:“哭丧呢?”
这声音二爷识得,他登时大喜过望,径直推门进屋,还没入次间,已先道:“五弟醒了?!”
白玉堂果然是醒了,他俯卧在榻上,床脚白福正慌忙从小杌上站起来,胡乱拿两幅袖子抹脸,先给韩彰行了礼问安,忍不住回白玉堂话:“二爷要是再这么胡闹,也是不远了。”
白玉堂懒懒撩了下眼皮,“没大没小。”
可韩彰帮腔,“白福说的可是实话。”
他到榻边坐下来,想生气又心疼,最后只能苍白质问:“你在咱家里关起门来怎么胡闹二哥都不管,登闻鼓你怎么能由着性子乱敲?若是没挨得住刑你且说一说让哥哥和老夫人怎么处?你知不知道老四那一桩不是冤……”
“知道。”
白玉堂说。
看韩彰似难以置信,便又道:“我知道。”
他唇角半翘,“当年王老丞相查出来的就是真相。”
韩彰陡然瞪着眼站起来,“你知道?!真要知道怎么还……”
他话囔到一半,忽然意有所感,愕然转向白玉堂染着血的背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无怪乎是受了这样的伤!
韩彰脸色几变,徒然跌坐回椅上长长叹气。
他虽满腔愤怒,但也伴着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涨着胸膛,意欲疏解却上下不得、左右无门,使得他似浮萍,无处安放。
很是想痛痛快快地宣泄一回。
直到他听到随他一道来的韩让来报说:“爷,徐老爷和蒋老爷来了,正在府前下马。”
韩彰猛然抬头。
徐庆和蒋平相携进门。
多年心结终将开解的畅意让蒋平难抑高兴,这心情在知道白玉堂替他受刑时虽止了止,又满满的涨上来。
这让四爷在看见厅堂上迎出来的展昭时难得露出一张真诚笑脸。
“展大哥,贵府景致好生别致。”
蒋平带笑的赞叹,徐庆没那样多客套,径自向展昭过去,“展大哥,我五弟呢?我……二哥?”
忽然多出来的一条人影让三爷下意识望过去,乍一打眼,看清里边出来的是韩彰,一喜,朝着韩彰大步流星,一面说:“二哥!你来得正好,快领我去……”
哪曾想韩彰竟似没瞧见他,笔直地与他擦肩而过,三爷一愣,猛听身后一声皮肉相撞的闷响。
蒋平跌了出去。
毫无防备的四爷被气势汹汹而来的韩彰一拳揍翻在地,韩彰犹不罢休,扑上去照着四爷的脸又是一拳。
徐庆戛然而止的声音似还绕梁,当下哪里还顾得其他,惊叫起来:“二哥!二哥你干什么呢!”
他着急忙慌从后卡住韩彰一双臂膀,终于赶在韩彰第三次挥拳前拉住他,眼看那边蒋平被展昭扶起来,三爷才松口气,心里却不敢大意。
“二哥!”徐庆囔囔,“老四那小身板哪里够你一拳头的?还不得打出事来,冷静!冷静点!”
徐庆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能勉强压制韩彰,眼看韩彰还在挣扎,想摆脱他钳制,徐庆朝身后张望了一眼,想着干脆朝地上扑能不能阻止一二?
可韩彰道:“松开,咱们好好说话。”
他声音果然是冷静的,徐庆信了七八分,但仍不放心追问:“不打了?”
韩彰冷哼一声。
徐庆松了口气,卸下力气放开韩彰,那口气却很快哽在喉头,险些岔气噎死他。
韩彰又朝蒋平扑上去,铁拳一挥,照着四爷的另半张脸下去。
这下再顾不上好容易站起来又摔倒的蒋平,展昭戒备地拦住韩彰,沉声道:“韩二哥。”
但韩彰只重重捏了捏拳头,目光阴沉,对蒋平厉声道:“仅此二回!一是岛上你陷害五弟落水!二是这一回你设计大哥!三是二爷自己出气!再有第三回让二爷知道你蒋老四背着爷诳害兄弟,就别怪二爷不客气!”
他有一说一,三拳勉强消去大半愤怒,就慢慢缓下来,拍了拍展昭肩膀,示意他放开,“别担心,二哥说到做到。”
徐庆心有余悸立在韩彰与蒋平中间,先颤声问:“当……当真?”
韩彰看着他乐,“还能骗你不成?”
徐庆想说方才,但一回想,韩彰确实没给个准话,便只好暂且信他,人犹不敢大意,立在一旁小心盯着,“二哥,有话咱好好说啊,千万别动手。”
韩彰摆摆手。
他亲自俯身拉着蒋平起来,替他拍去衣上尘土。
二爷动作不轻,却让蒋平瞬间热泪盈眶,依稀又像旧年时候,纵然他在前面跌倒,身后还有几个兄长将他提拎起来,拂衣的力道疼得他哇哇大叫。
一转眼,就已这么多年。
韩彰神情认真,仔细盯着他问:“你老实说,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像生怕他撒谎。
蒋平眼睛一热。
“再……”四爷声音微哽,强忍下来挤出个笑,“再没有了。”
韩彰拍了拍他,“兄弟之间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江家的事是我和大哥设想不周,才让你……”
“罢了。”二爷又说。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蒋平一眼,“将来不管结果怎样,别忘了还有咱们兄弟,江家二老是为了你好,他们没有怨怪,你也别做出让他们失望的事。”
蒋平愣了愣。
半晌四爷深深拜下去,“不管好坏,我……认了。”
第19章 第十九章 一个疯子
进门时蒋平是怀着十二万分的谢意与愧疚来的,要说的腹稿都已打好,他盘算着,等见到白玉堂,便要先说一句:“我的好五弟,疼不疼?”
伴着二分戏谑三分真诚,只待白玉堂反唇相讥时郑重其事道个谢,必然能令他这义弟错愕又意外。
他同白玉堂之间旧日里本就真真假假常拿话互相那话激对方,如今添这一件事,也不愿例外。
原想着该是迅速抹平近日不快的举止。
蒋平试图演绎一份真真切切郑重其事的兄弟情义,可真到进门看到屋里情形,一个字卡在喉头愣是不能出来。
怎……怎么的……
四爷微不可见的抖起来。
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
偏生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人说:“是脊杖,二十。”
那声音极低,似附在耳边说,沉沉的不带一丝情绪,仿佛嫌这样还不够,又道:“五弟自请提前行刑。”
身旁一块阴影投下来,又很快经过他,向内走去。
蒋平几乎落荒而逃。
他是知道的!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卢方始终不肯同意他翻案,或是畏于强权,或是求助无门,可他最不肯信的是这一桩不是冤案!
卢方坚信当年的江家不是蒙冤,蒋平就怀着逆反的心思一遍遍求,可如今这算什么?连他的义弟都已认定江家平反无望!!
蒋平浑身都在抖。
他不知是气是怨是惧,一路跌跌撞撞,像从兽口逃命。
“将来不管结果怎样,别忘了还有咱们兄弟。”
蒋平又想起韩彰的话,这仿佛意有所指的言辞。
认了?
这叫他如何认命!
徐庆没发觉少了个人。
直到他兴冲冲地提起四爷来赔罪时一回头,才懵了,“人呢?”
徐庆又同白玉堂笑,“许是觉得没脸躲在外头呢,五弟且等一等,看哥哥给你抓他过来。”
他便出去了,伏在枕上的少年这才似笑非笑挑着眉眼看那边窗下坐的展昭,“兄长方才与我四哥说了什么?”
展昭在削一只梨。
他手里是白玉堂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是方才徐庆削到一半丢开的,目下展昭接手,手边的茶几上就薄薄的堆起一层果皮。
听到白玉堂出声,他只抬了抬眼,“说什么?”
不等他说话,展昭又道:“不过告诉他实情。
“下边人去传话时没提五弟受的是什么伤。”
他们自然也不知道。
可不论是没认真阻拦韩彰盛怒下打人,还是与蒋平说的那一句,展昭自知是有意的。
以蒋平智计,当是明白这刑罚背后深意。
不可否认,他怀抱恶意。
面对韩彰语重深长的心意蒋平能轻巧说个“认了”,却果真这样容易么?
搭上兄弟间的信任也要当做垫脚石往上踏,将来结果真不遂他的愿,真能像这样风轻云淡?
果皮不再往上堆。
碟子里是切块的梨,展昭擦干净手,插上一只银签,端放到榻边触手可及的小桌上。
这人轩朗眉眼间有薄怒,虽藏得很好,但这有别于平素里他所认识的展昭,显然他待蒋平不像他表现的那样平和。
白玉堂很是意外,神色间便隐有探究,看着展昭慢慢道:“兄长难道不知,那病夫再不济也是我义兄?”
展昭晓得他未尽的意思,因此道:“我不意让你难做。”
不过展昭眉间隆起浅丘,“仅此一回,所以……”
他看向白玉堂,“五弟不必囿于情义,觉得为难。”
他真同蒋平不对付,尴尬的只会是中间人,譬如韩彰也曾两头奔走,却让蒋平一招反间计使得韩彰自求两全,负气而走。
展昭怎能让他也尝个中滋味。
白玉堂转头静静看他,半晌问:“兄长是替我不平?”
他声音低,又粗又哑,展昭思索半晌才分辨出关键,一面伸手试他额上温度一面想,良久才认真道:“许是许不是,大抵也有我不耐烦四弟这样的人。”
末了却来反问:“五弟可气我如此待你四哥?”
白玉堂只一时怔愣,神色就归于平常,疏懒道:“爷自然没这立场,若说是,岂不显得爷狼心狗肺?”
展昭道:“话虽如此,但到底是你们兄弟私事,为兄身为外人,不该擅专。”
话落听见外头脚步声渐近,展昭拾了拾被角,刚退一步,徐庆已推门进来,在明间里就囔得满屋都听见。
“这蒋老四这当头反而跑得快。”
三爷不高兴地进来,瞧见小桌上几块梨,就大大咧咧叉起来一块送进嘴里,囫囵咽了,“怕是这头一遭承你这么大一回情心里头闹别扭,溜了。”
“大姑娘似的。”徐庆又说。
他只略坐了坐,就走了,往后韩彰来过一回,看到展昭还在,很是意外,“夜深了,贤弟还不安寝?”
展昭敷衍地笑笑,“就走。”
转而问韩彰,“屋里收拾得如何?有哪里不称心只管让下人更换。”
韩彰忙道:“好得很,贤弟府里人虽不多但贵在精。”
展昭是同韩彰一道走的,但他留了一扇窗,在后半夜时翻窗进来。
外间白福已睡死了,在打鼾,虽不响,可正是万籁俱寂时候,这一点动静也难以忽视。
展昭眉峰微敛,关上窗刚一回头,就瞧进一双清醒的眼睛里。
那人显然已看他多时,见他察觉,就在暗处粗哑地轻声哼笑,“堂堂南侠……”
未尽之语想也知道不是好话。
展昭出师有名,应对坦荡,“郎中交代,要提防你十二时辰内发热。”
白玉堂定定看他片刻,到底没赶展昭走。
他疼得睡不着,强撑着大半日没在韩彰等人跟前示弱,目下更深夜静,虫蚁不鸣、夜枭闭喉,连展昭面容都模糊,许是因看不清就不在意,故此没有忍耐。
展昭先出去明间,泰半是点了白福穴道,屋里彻底安静下来。
桌上有一只空瓷碗,底下沉着药渣,展昭拧净两张帕子经过时瞧见,晓得白玉堂已喝过药,回来看他一脸冷汗,昏昏地阖着眼,知道是那药不解疼,便出去了一趟。
回来时手里一只瓷瓶,将里头药粉化在水中喂他喝了,才重新在床踏上盘腿坐下。
远远看过来,屋里孤灯一盏,西沉弯月一泓,夜色已将歇未歇。
巷里巷外早有人家走动。
瞥见白玉堂忽然睁眼,展昭只垂了垂眉目,低声道:“怎么?”
少年依稀像笑了一声。
他哑声咕哝,“展昭,你真奇怪。”
展昭给他擦汗的手一顿。
许久才说:“是很奇怪。”
他双目幽深,有看不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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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府邸附近有皇城司的影子是隔日,第三日展昭下衙回府,沐浴后白福来请。
这还是头一遭,展昭去了。
白玉堂单刀直入,“兄长这宅子是几时购置?”
“展家祖业,少说三十年。”
展昭如实答毕,见白玉堂眉头微蹙,他隐约有猜测,“皇城司的人潜进府了?”
他早先只想置之不理,没想到对方如此大胆,已朝府中伸手。
白玉堂诧异地抬了抬眼。
“皇城司?”
看样子他不知。
不过少年很快哼笑一声,“也是。”
他慢慢坐起来,白福连忙过来搀,往他手臂下塞进一只引枕。
展昭晓得他的意思。
展家产业几十年,皇城司的人早不来偏赶在这时候,少不得要人多想十分。
“是冲着江家旧案来的。”展昭道。
能指使皇城司的唯官家而已,那日白玉堂乍敲登闻鼓,官家怀疑其中隐情不为过,可……
展昭不着痕迹细看少年神色。
他总有预感,内里还有隐情。
这才是将皇城司吸引来的关键。
白玉堂又捡起之前的问题答:“二哥发现的,在院外行踪鬼祟,就扣下了。”
这委实在展昭意料之外,下意识道:“人呢?”
白玉堂懒懒抬了抬颌,示意隔壁,“审着呢。”
……
这可了不得。
展昭径直出去,没多久只回来一个白福,“展大人出去了,连韩老爷捉的那个一起带走了。”
白玉堂问:“二哥呢?”
韩彰整好跨进门,“这里。”
他问:“怎么是皇城司的人?”
听到展昭来说,二爷吓了一跳,打那时皱上的眉就没松开。
皇城司名声不好,自先帝以来恶名昭彰,只因是替官家搜罗各类不见光的阴私,好赖全凭他一张嘴与些许不知真假的证据,行事无忌,先斩后奏当庭杖杀所谓逆党皆是常事。
谏官参奏不少,本朝虽有收敛,但仍然令人忌惮。
这节骨眼上此处唯一不同往日的只有他二人而已。
不难想是为何而来。
白玉堂没说话。
少年秀长双目半垂,眉头轻挑,泰半是沉思了片刻,提到无关紧要的事,“二哥明日可当值?”
韩彰一愣,点头道:“明儿下晌。”
那明早是得闲的。
白玉堂眼一抬,“劳烦二哥替我跑一趟大理寺,给……”话到一半,他自己停下来,又敛眉想了半晌。
到底说:“算了,没事。”
韩彰有心想问,但看白玉堂又垂目深思,俨然不想多说,二爷只好狐疑地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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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的手脚很快,结果在第三日呈到龙案上。
皇帝扫看两三行,才发现有趣的东西,“此人何在?”
杜槐拱手秉道:“死了。
“六年前矿山泥石流,矿道塌方,死一十二人,江擎是其一。”
皇帝翻阅的手一顿,说:“可惜。”
可惜?那可不一定。
杜槐想。
他的嘴角咧出又狠又阴的笑。
杜槐正在茶馆里听曲儿。
小楼里歌女唱腔柔媚,唱的是农家小调,杜槐听得兴起,指头敲在桌面跟着韵律一起摇头晃脑哼。
阴柔的嗓音不如男子粗沉,不似女子尖细,唱到:“说到那三月三……
“那三月三……”
别的词他不知,就含糊着唱,听到有人敲门,被打扰到兴致,杜槐不太高兴。
但还是说:“进。”
他换成另一个闲适的姿势,眼睛才要闭下去,却在瞥见门那边时僵成一个滑稽的模样。
“嚯。”
杜槐半晌才有反应。
“被发现了?”
这显然是显而易见的。
“真惨。”
他评价。
展昭推开跟前鼻青脸肿的人,迈进雅间。
那人不敢走,跪下来告罪,“大人,小人……”
“得了。”杜槐没心思听他说话,“下去吧。”
雅间的门一闭,气氛就凝重起来,杜槐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拿指腹叩桌。
展昭看了他一眼,“在查江家?”
杜槐的手停下来。
“和白玉堂有关?”展昭又问。
杜槐没动。
“官家知不知?”
那边敲了两下桌。
展昭点点头,说多谢,起身准备走。
杜槐终于不甘愿地出声:“师伯,我……”
“担不起。”展昭神色平常,他没看杜槐一眼,大半个人沉在阴影里,却显得轮廓愈发魁伟。
像山一般压到杜槐心上来。
他仿佛此刻才惊醒,陡然连滚带爬从座上滚下来几步爬到门前拽住展昭衣角,“师伯、师伯!”
杜槐目露祈求,却猛地被展昭拽着手反压过去,他手里藏的匕首登时当啷落地。
杜槐脸色几变,嘶着嗓子咒骂:“展昭!你不得好死!”
展昭没搭理他。
南侠拎小鸡般提着杜槐摔在桌边,扯下杜槐的腰佩反向缠杜槐的双臂,将他结结实实地和桌脚捆在一起。
杜槐挣扎,尖声怒骂,可展昭没留情,他挣得双臂发麻也纹丝不动。
意识到这一点,各色难以入耳的词汇随口拈来。
眼看展昭要走,他到底怕起来,又喊:“师伯!师伯!”
杜槐凄厉地叫起来:“她在哪里你告诉我啊!!——”
展昭关上了门。
杜槐隔日亲自找上来。
因冥婚的案子没有进展,展昭入夜才回,进二门时被截个正着。
杜槐脸都不蒙,拿着剑刺上来,没走三招就节节败退,最后被挑飞兵刃,膝窝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由始至终展昭剑都没拔。
杜槐膝头一磕到青砖,就是一拳砸在地上,胸膛起伏咻咻地喘气。
半晌捂着脸挤出几个哽咽的字词,“师伯……”
杜槐祈求道:“至少告诉我,她是死是活啊?师伯!”
“死了。”展昭回答得干脆利落。
展昭捡起杜槐的剑扔回去,斜插在他跟前呦呦颤动,只差一寸就扎在他肉上,杜槐恍若不见,低声重复:“死了?”
杜槐的肩膀神经质地抖起来,“死了?死了好……这下只要师伯死了,是不是……就没人知道了?嗯?师伯?”
“不一定。”
这话来自第三个人,粗嘎嘶哑,之于展昭是极熟稔,就变了脸色。
杜槐悄悄摸向腰间的手顿时僵住,猛然抬头循声去找。
今夜月色不亮,廊檐深处是黑的,杜槐看不清,又或是他来不及去看清。
一团零碎的引线在他望过去时兜头砸过来。
杜槐懵了一下。
来人用讥诮的姿态说赞叹的言辞:“杜大人好大手笔。”
他一面说一面拊掌,仿佛真心在为此敬佩,“真让爷大开眼界。”
杜槐没吭声,他的手攥拳又松开,反复许多次才慢慢站起来,拍衣袍上的尘土,笑微微的,像聊家常,“匆匆筹备,手段粗莽,还请韩大人……勿怪!”
他陡然发难,长剑被他锵然一拔似利箭离弦直逼声源,阴毒地怪笑:“我杀不了展昭还动不了你??”
夜色被一分为二,兵刃森冷的光暗含血腥。
像毒蛇大张獠牙,攀咬上来。
第20章 第二十章 一点真相
杜槐一击势在必行,他飞身入廊,快意的笑都要咧到耳后根,可月色一晃进来,照亮了昏暗的檐廊。
杜槐霎时怔住了。
怎么……
“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杜槐疯狂大叫。
纵然他今日行事草率,院落四角的火(药)也自认做得隐蔽,他以为他的失手是源于对火器熟知的韩彰,却哪里知道会是这个半残废!
但这引起了展昭的不愉。
杜槐的剑劈在巨阙的剑鞘上,溅起来的火星几乎灼伤人眼。
杜槐愤怒地大吼,进攻又急又猛毫无章法,展昭单手格挡,还有心思责问那少年:“怎么不躲?”
不在屋里歇着便罢了。
也不知是如何出来的。
还有那引线。
莫非就撑着这副模样走了整座府邸?
白玉堂像才反应过来,很是坦然地道:“吓了一跳。”
他话音才落,展昭抬腿就是一脚,胸腹空门大开的杜槐登时倒飞出去,却在半空如鹞子一般去而复返,面目狰狞至极。
白玉堂质疑,“他真是杜槐?”
“如你所见。”
展昭抛下一句。
他同杜槐战到一处,展昭不意要他性命,杜槐处处杀招,可饶是如此,杜槐仍然败得很快。
他甚至连展昭衣角都没粘上。
被反剪双手甚至架在脖子上的是自己的剑,杜槐眼底一片血色,可他顾不上那尖利的剑锋,仿佛察觉不到死亡的威胁。
他执着地在意着一件事。
杜槐冷着脸,阴森森地盯着白玉堂,像魅惑人心的妖魔,“你知道什么?你都听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宛如蛊毒,浸染令人上瘾的药引,像最迷幻的梦境,杜槐坚信没有人能拒绝。
可事实是,南侠只一巴掌就拍散了他的美梦。
杜槐被打在后脑上,陡然歪过去的脸让他没能看清白玉堂的反应,待他着急去找时,那里已是个清醒至极的人。
展昭松开了他。
身后那人走到前头去,杜槐浑身一激灵,他幡然醒悟,猛地朝前一扑,紧紧抱住了展昭的腿。
“师伯、师伯!”杜槐大睁着眼仰头去望,稚子般纯真的双目懵懂渴盼地祈求,“他知道什么?师伯,你告诉我啊,他知道什么?”
杜槐委实狼狈极了。
这几番打斗他没占到一点便宜,发丝凌乱衣冠不整,浑身的泥土,镇日在外疯野的垂髫小儿想来业不过如此。
展昭停下脚步。
他垂目回视,似顽石般坚硬的目光终于有一丝松动。
展昭像安抚大狗一般拍了拍杜槐的脑袋,却转头问白玉堂:“还能不能走?”
白玉堂抬了抬眉,转身慢慢离开。
展昭目力好,已看清他下盘艰涩,这两日好容易有些起色,只怕今朝又全盘打回原形。
南侠轩眉半敛,直到再看不见,才低头。
“这世上只有我知道。”
展昭道。
他瞳仁很深,与他身后星辰相比竟一时分不清哪个更深情。
尔后,在杜槐欣喜地宛如蜜糖般的笑容里展昭陡然沉下脸,冷声道:“你若再来,我却不敢保证。
“一个?两个?还是天下人?”
他话尽于此,内劲一涌就震开杜槐双手走得毫不留恋。
杜槐的笑还僵在脸上。
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望着上方,尽管视野里只剩一方辽阔无垠的星海,却仿佛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杜槐手指抽搐,反复攥拳松开,许久才站起来。
他平静地捋平散乱的头发,拍打衣裳上肮脏的泥尘,直到手心都是灰扑扑的颜色。
杜槐像是不认识、看不清,盯着手心想要灼出两个洞,又猛然将脸埋进去,圆眦双目神经质地喃喃:“我是皇城司使,我是皇城司使!
“谁能动得了我?没人,没有人,没有人。”
今夜注定不能安眠。
展昭进门时在桌边坐了很久。
白家医堂的郎中在隔间写药方,堂医在换药贴,一屋子血腥与药味。
丫鬟端着血水出去以后堂医同白福去了隔间交代各项事宜,展昭才到榻边坐下来。
“府里可疑之处愚兄大致看过,已没有危险。”
里面郎中也在说:“再怎么着少管事也得多与二爷说说,像这样折腾怎么能好?”
“火(药)分量不大,至多伤人,毕竟天子脚下,杜槐再手眼通天也弄不来太多。”
郎中道:“这四五日先别随意走动了,怎么着也得让伤处结痂。
“下来?少管事,恕我多嘴,您往城南街一走,那瓷器店可能瞧见?随意进去,莫管价钱,尽管挑好的往回捡,总有一样能入二爷的眼的。
“做什么用?还能做什么用?!溺盆嫌脏瓷器可精贵吧?”
白福终于压不住了,着急道:“先生您可轻点儿声,听得见呢!”
隔间里好大一会儿没声音。
起初头上挨了一下展昭没回神,再听破空声,下意识偏头避开,就见一粒银豆子打在墙上弹回来,在桌案上蹦了两下,滚到他手边。
展昭当下回头。
榻上那少年不知哪来的一把银豆子,正准备丢第三回,两厢视线一对,白玉堂先哼笑一声,软下脊梁伏回枕上,戏谑道:“回魂了?”
展昭一愣,这才彻底醒过来。
他歉然道:“对不住,走神了。方才你说什么?”
“火(药),兄长打算如何?”
“已沉塘。”
白玉堂想了想,才说:“哦。”
他有点心不在焉地拨弄枕边那几粒银豆子,展昭将前头砸他的那两粒也拾还给他,透出窗看见白福送郎中出去,他沉思片刻,肃整衣冠在榻边坐下来。
“五弟,为兄想同你谈谈。”
他这样郑重,让白玉堂一时愕然,随即嗤笑一声,就要坐起来。
展昭不让,白玉堂挑着一道眉轻笑,“趴着?气势不足,如何谈?抑或是……”
他话音一转,挑衅道:“兄长底气不足,需要爷让让?”
眼看白玉堂真的不再动,虽知他是有意,展昭与他对视良久,终究还是妥协,“罢了,你慢些。”
白玉堂得了便宜,还来说他,“兄长这样好说话可不行。”
将他安顿好,展昭没有委婉,直白问:“关于江家你做了什么?”
白玉堂抬眼,“杜槐说的?”
话落他自己却先垂目一笑,“也不对,这时候查到这来,不必说也知道。”
这话虽然在理,但展昭道:“他说了。”
就在早一步,白玉堂先走以后。
展昭注视他直到再看不见踪影,才低头望向杜槐。
皇城司使满脸的委屈,他像稚儿一样可怜巴巴地质问南侠:“师伯要护着他?他有什么好?”
杜槐开始细数这两日查出来的关于锦毛鼠的恶行,末了更像只担心被抛弃的幼犬悄悄睇他,“他还杀江家的人。”
杜槐说。
“他连自己兄弟的亲人都杀,师伯可要防备他背后捅刀。”
“师伯可不能告诉他我俩的秘密。师伯,你可告诉他了?他知不知道?他知道多少?”
他执着地追问这一件事,仿佛完全不知他到底说了什么。
展昭又说起昨日同杜槐见的那一面得到的结果,“官家暂时还不知你。”
白玉堂却在思忖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真是皇城司使?”
他再度提出怀疑。
展昭揉了揉眉心。
他显得有些疲惫,“五弟,这不重要。”
可展昭仍旧道:“杜槐虽然疯,但至少他听话。官家有他的手段,自然能用杜槐。”
话落就察觉白玉堂神色奇怪,展昭不解,“怎么?”
白玉堂斜倚着引枕,做出结论:“兄长生气了。”
纵使很含蓄,但确有怫色。
少年指尖弹拨开一粒银豆子,侧着脸问展昭:“兄长气什么?”
展昭自己也说不清。
今夜所有的事都让他不悦,郎中说的、杜槐的疯疯癫癫,甚至于烛影一晃就摇得他心烦。
以及白玉堂。
郎中显然气急了。
他是白家药房看诊的郎中,受雇于白家,却同白福这样讲话。
由此见少年伤势八成不理想,然而展昭没立场责怪他。
杜槐心怀不轨,他出于好意。
而后果之于展昭没有任何坏处。
他还有什么好怨愤的。
展昭捋不明白,枯坐半晌终究站起来,“眼下夜深,明日再谈也罢。”
南侠走过来,他生得高大,便遮得那烛光也不漏进来,轩朗的眉眼沉静内敛,稳重又理智的模样。
他打算扶少年躺下,但措不及防被抓住手腕。
白玉堂实则疼得很,但他脸上没显,只撩了撩眼皮子,“尽早,夜长梦多。”
展昭皱眉。
眉丘一聚,就愈显得严肃。
“五弟。”
展昭提醒他,“你手在抖。”
白玉堂一愣。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才终于确信了,唇角一翘嘲笑道:“麻了。”
就不再抗拒的借展昭的力俯卧回去。
展昭走开片刻,回来时弃椅不用,反而盘腿在床踏上坐下来。见白玉堂意外,也不解释,“江擎,五弟可认识?”
皇城司查到这个人倒不让人意外。
“江氏主家行八,四哥该称他一声堂叔。”白玉堂坦白。
展昭一愣,“四弟出自旁支?”
蒋平这样执着为江家翻案,他还当是直系一脉。
白玉堂晓得他的意思,因而道:“当年定罪时,主谋是四哥先翁。”
换言之由结果看过程,是蒋平的父亲直接导致江家的落败。
可白玉堂对经过所知不详。
是果真如此还是被人推出来当替罪羊他暂时不知道,可他有个别的猜测。
他回想这些年来卢方讳莫若深的逃避,只有蒋平身在局中看不清,坚定、又或是只能如此地坚信江家无罪——他的父亲无辜。
展昭神情莫辨,注视着少年有意道:“倘若四弟是对的,卢兄受困于世俗地位,才不肯呢?”
这话不好听,展昭已准备好等待白玉堂发怒,可他俨然不在意,“自然不会。”
白玉堂说。
“慢说大哥,二哥也非是这样的人。”
展昭一愣,慢慢笑了。“是为兄想左了。”
孔夫子说有得必有失,之于蒋四何尝不是。他却囿于执念,平白辜负这样好的情谊。
也到底谁也不能切身尝蒋平一二分体会。
白玉堂问起旧案,“已有两日,左厅查到什么?”
那日相爷觐见,皇帝便下令由检院协开封府左厅密查,一副毫不避嫌的样子。展昭在追双六胡同冥婚的案子,这一件虽没经手但略有耳闻。
当年的虔州江家是盛极一时的岐黄世家,到江擎这一支时虽不比鼎盛时候,再没出过一个出名的医者,只经营药材,但瘦死骆驼比马大,南蛮一带江家很有名声。
案发是二十一年前盛夏,时疫横行,几名圣手连熬数夜终于推出一张药方,着重症者试验后症状缓解,一日后高热退去,这之于一度陷入绝境的虔州城无疑是曙光。
虔州各大囤积药材的药房慷慨赠药,却不想这才是开始。
头一日相安无事,第二日饮下药的病人竟无端开始大面积暴毙,几位圣手险些丧命暴动的民众手中。
但毕竟事出蹊跷,死的并非是所有用药之人,官府彻查,最终嫌疑落在江家头上。
江家所赠药材中有大半假药。
一夕之间江家家主与相关人等统统下狱,只剩江家老夫人苦苦支撑,可这些全不能敌平白失去亲人的百姓滔天怒意。
当年还是一州父母官的王芑雷霆手段,以最快速度结案。
罪魁江言斩立决,江家家主与一干人等判失察之责,或死刑或流放,江家抄没,所有钱财充公。
江家女眷死的死散的散,江言的夫人在江言行刑当日一根白绫随着去了,什么都没留下。
那时蒋平年岁不大,又病得重,依稀有个印象,只记得江家没了,双亲亡故,像一夕之间就发生的一样。
从此成了执念。
“兄长大抵不知道,那之后第四年,有位江家人曾进京鸣冤,京兆尹不受理,他敲的登闻鼓。”
此人便是江擎。
只是他孑然一身,受刑后一通彻查,仍是那个结果,甚至让先帝留意到王芑,此后一路高升且按下不表,那江擎不肯相信,坚持是官官相护,甚至持刀闯进检院要挟再审,他孤身一人,轻而易举就让禁军拿下,下了大狱。
因公然刺伤官员,又并威胁之罪,江擎被判徒刑。
“在西北矿场服刑。”
那里的教头与被伤的京官是远亲,他收了好处,便常与江擎为难,更以他顽劣为由延长他刑期。
展昭恍然道:“难怪。”
“什么?”
白玉堂一时没听清,抬眼看他。
展昭道:“今早四弟同王判和张龙一道去了西北。”
起先不知道,如今才明白,原来是去寻人。
想着展昭忽然道:“如今江擎何在?”
白玉堂反问:“杜槐怎么说?”
杜槐说,白玉堂杀了江擎。
在矿道里。
展昭清晰看见那少年有片刻的意外,随即嗤笑一声。
他便知道杜槐是猜错了。
“杜槐说你曾去过一趟西北,矿道塌方次日,你便匆忙离开。”
话里话外明示暗指都在说白玉堂杀了江擎,甚至连累别个无辜。
白玉堂讥诮道:“爷也得有那本事。”
当年他十一二岁,旁人眼里不过一只小矮冬瓜,承蒙他杜槐看得起。
展昭失笑。
白玉堂又说:“想来四哥要无功而返。”
江擎早已不在西北,借死遁而逃,哪里还会留在那种地方。
各州府死伤几个犯人年年有,想来矿山当年塌方开封府有记录在案,详细死者信息下边没报,上头便也不知。
犯人如蝼蚁又山高皇帝远,上头下放犯人到这里,教头里正县丞就好比那土皇帝,哪里在乎他们死活。
因此借外力与天灾,江擎逃得轻而易举又险象环生。
白玉堂忽然问展昭:“多喀几时上路?”
展昭有点意外。
无关紧要的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但他道:“天凉以后,大抵九月,就押送西北。”
说着展昭突然一愣。
如果不是无关紧要呢?
原作中蒋平是客商,金陵人氏,这里剧情需要所以擅自改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二十章 一点真相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如果可以不在意
白玉堂仿佛不知道他的话给展昭带来怎样的猜测,只同展昭道:“劳兄长帮个忙。
“代我给多喀传句话。”
展昭凝视他半晌,“是我想的那样?”
白玉堂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展昭一愣,半晌摇头道:“没事,要与多喀说什么?”
“闭嘴。”白玉堂抬眼,眼神很冷,可再一垂眸撩目,冰雪消融,好像那冷色只是烛火晃照的误会,“没了。”
展昭点头说好。
“至于江擎。”
白玉堂流露出回忆的神色。
毕竟是塌方,当年与旁人一道救出他来,江擎受伤严重,眼看是要不行了,那镇子偏远,白玉堂匆匆启程想送他到附近大城寻圣手,却到底……
“他死在半道上。”
少年明朗的眉目微微垂着,说往事,“因是盛夏,便就地掩埋,真要去找,我也记不得了。”
展昭许久没说话。
逢白福回来,他动了动手,向后望了一眼,回头时沉声道:“前些日我同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白玉堂眉毛一皱一挑:“这些日你日日同我说话,兄长指得什么?”
“我代你送桃枝去明月弄那日。”展昭想了想,“为兄下朝回来后与你提过,有些事与其瞒着,不如与卢夫人摊开说。”
白玉堂一想,就记起来。
是在谈完蒋平夜闹卢府一事之后,展昭叫住他说的。
闵秀秀费心瞒着他,他明知些许事情,却也假装不知。
“两方都为一件事费尽心思,莫若坦诚相待。”
白玉堂知道展昭说的是事实。
那日下晌同他一道去卢府,也在思量不如讨个明白,只是后来又因蒋四,他直奔鼓院,才没能与闵秀秀说。
只是目下展昭怎么又旧事重提。
“我担心杜槐不肯罢休。”展昭如实说。
江擎既然已故,杜槐依据这一事实信口开河,要离间蒋平是轻而易举。
虽此前他已明说白玉堂不知那些他与杜槐之间的腌臜往事,可杜槐信不信只有他自己知道。
又有前面旧事,难保蒋平不会头脑发热,信了杜槐。
察觉少年视线,展昭忽然醒神。
“是为兄糊涂了。”
他起身给少年掖了掖被角,“时辰不早,你先安寝,明日我再来。”
展昭不知道,他离开时身后白玉堂穿过昏黑望尽光与昧追上来的目光宛如溪水,又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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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夜里这么说的,但翌日展昭没来。
隔了几日从展府的一个老仆那里听说双六胡同里有座府邸被查抄,一个大官下狱。
据闻还是户部的尚书。
期间闵秀秀来过两回,很是难过地掉了一回泪。
其实她想日日来,但这里是展昭府邸,她不好这样做,况且,“你大哥还不知道。”
当时闵秀秀小声泣说,“再不许有下回了。”
她又心疼又生气,梨花带雨的模样,“四弟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了。”
对蒋四所作所为牵扯到幼弟,女子话里难免带点埋怨,第二次再来,不知是想通什么,就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四弟的事?”
白玉堂记得展昭说的,想了想,伏在枕上微微挑着唇角说:“初一那天,我去过府里。
“在展昭之前。”
他这样子显得很乖,可闵秀秀没被安慰到。
她像受到不小的打击,坐在杌子上失声好久,才颤声说:“我和你大哥不让你知道,就是怕你和四弟凑到一块儿捅出篓子,没想到……”
又说:“早知道、早知道……”
可早知道什么,她始终没说出来。
只能扯开话题,想责骂又舍不得,“你知不知道,四弟的案子没有冤情?你怎么就信了他的瞎话?”
白玉堂觉得奇怪。
仿佛每个人都笃定他敲登闻鼓是替蒋平喊冤。
闵秀秀走后白福领着郎中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堂医。
那堂医换药时郎中就坐在闵秀秀先前坐的位置上问诊,瞧见这二人,白玉堂才想起来,已有三日没见到展昭了。
——展昭这几日十分忙碌。
头天下衙收到高止的邀请,起初不打算去,只是来递话的亲随说到地点。
大相山。
展昭才记起来,高止确实提过大相山中有几处冷泉。
若他所记不岔,大相山与小阴山仿似在一条山脉中。
他让长随回了高止,转头去问府里老人。
那文判道:“是这样。要进大相山,得经过小阴山。”
见展昭若有所思,文判不由问:“大人是有法子了?”
小阴山是座丘陵,背阴的那一面可谓汴梁城中人家心照不宣的墓地。
冥婚也不例外,已知的至少有两对“鬼夫妻”埋骨在此。目下他等都已知晓这案子同朝中一个身在要职的官员有关,那回赵虎看见的文书非命官没有,但苦于无证据,就有些束手束脚。
展昭沉默半晌,模棱两可地,“大抵。”
他下了值准备回屋换下官服就回府上,没曾想在院外遇见吞海在和一个妇人说话,那人样貌十分眼熟,他惦记了半晌,猛地记起来亲眼所见的冥婚当日,从那冰人手里要钱的女人。
展昭当即回头,眼看着那妇人进了开封府内院。
然后那位户部尚书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向深渊。
有回韩彰来看白玉堂,说到这个。
“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事,八王府的一位侍卫长,那位高家的嫡子,叫高止的,竟然和好几位勋贵子弟出来佐证,定死了户部尚书的罪。”
韩彰说这个时很是意义不明。
“听说这之前展昭曾推了高止的约。”
这时候白玉堂已能自己下地了,背后的伤结了丑陋的痂,狰狞且难看。
韩彰又说到这中间曲折,“户部尚书是亏了户部的钱,数目太大,才晓得怕,也不知怎么想的歪招,打起收死人钱的主意。
“起初两个是歪打正着,见来钱快,就收不住手,只是都没处下手。
“毕竟哪来这么多未婚的痨病鬼,能遇上两个都不错了。”
韩彰说:“头一个还是意外,他家夫人上城外无相寺上香,遇到一家商户领着家里七岁千金来祈愿。这位女公子是胎里带出来的病,治不好,户部尚书知道后才起的坏心。”
就着人出面,使了些手段,加速少女的死亡。此后又拿亡魂无伴、家宅不宁为由,诓得一个商户自愿求一桩冥婚。
那位鬼媒适时出面。
一个解决了,另一具尸体又何来?
户部尚书打起刑部大牢的主意。
他伙同刑部两个侍郎,捂死了死刑犯,运出城,名义是抛在乱葬岗,回头却在庄子里将尸体捯饬的干干净净,充做贵族少爷,合了生辰八字,皆大欢喜。
后来横死的就多是这位尚书吩咐下去的手笔,这些人家有个共同点。
家里或多或少总有人常去无相寺礼佛。
“这寺里和尚也不干净,今天展昭奉命领着人去无相寺,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说着说着韩彰突然笑起来,“二哥刚知道还是大嫂捅出来的事,可吓了我一跳。”
说到这个,白玉堂好奇道:“这事开头只是怀疑,相爷也许下边人配合展昭查?”
那日包拯知道时,也只让展昭去仔细问过闵秀秀而已,没透口风说更多。
“没这么容易。”韩彰说,“开头只是展昭和赵虎在找能立案的证据,没想到事有凑巧,那一个环里出了个人,在开封府后院里专门浣洗衣物,赶巧来前边送绞干的衣裳,被展昭认出来与此事有关。别个不好查,查这一个现了身的就轻易许多。”
韩彰回想听见的,不免有些义愤填膺,“也是这老妇见钱眼开,听那个假冰人喝醉后说到这桩来钱的生意,就打起自己孙女的主意。她是个寡妇,独自带大儿子,后来儿子娶妻,儿媳只给她生了个孙女,可惜那女孩儿命不好,年前落水溺死了。她连夜挖出自己孙女的尸骸收殓,装作新丧卖给冰人。那家死了儿子的本来就心痛,展昭上门与他家老爷不知说了什么,他们家人出城起了女棺出来只看见一具半腐的白骨,当下写了状纸告上府里,展昭这才名正言顺查封了那座婚宅。”
当天傍晚再一次听到这桩事的消息。
白福去白家各铺子收账簿,恰逢出城封寺的那队人马归来。
张龙马汉打头,中间几辆囚车关着和尚,后头拉着几车红楠木镶软金边的箱子。
“全是珠宝!”
白福像没见过世面般激动。
隔日又说起这个,白福打听到更多细节,在院里同展府的管家说:“一寺的假和尚,前年闹饥荒时候附近村子里落草为寇,为了抢粮食闹起来,一气之下杀光了寺里的和尚。”
展管家不年轻,值而立后半,他反问:“京里常去的人就不奇怪突然换了生面孔?”
白福就说不上来。
回头进了屋,白福沉下来,活脱脱一个稳稳当当的少管事。
可还是免不了咋呼。
“诶我的爷!”
白福喊。
他手里文房四宝匆匆往桌上堆,要来搀扶,“您怎么又下来了!”
白玉堂不耐烦搭理他。
便自己先起话头,“府上收拾得如何?”
白福没法子,只好老实说了。
白玉堂没有犹豫,“收拾收拾,下晌走。”
他说这话时神色很寻常,白福意外地磕巴了一下,“这……这么快?”
二爷的目光滑过来,又淡又冷又满不在乎,“怎么?”
白福下意识摇头,动了半下忽然回神,忙说:“可大夫说您还不能大动。”
一层软痂,一动就裂,哪能这么折腾。
白玉堂没说话,去取了昨天没动的账簿回来看。
这是不打算改主意的意思,白福不敢再说,只能吩咐下去。
夏日很热,日头渐渐高升,几个下人进进出出的,屋里摆着冰釜也不顶用。
白玉堂只看进两行字,慢慢走神。
他偏头看向里屋,像望着床榻,又仿佛不是。
日光折进来,一切都显得朦胧又明亮。
不知是梦还是真实,这两天晚上夜深人寂时清醒片刻,总觉得屋里有人盯着他瞧。
不陌生也不熟悉,可白玉堂直觉那是展昭。
若这是真实的,那便是展昭有问题,若是一个梦境,就是他的事。
不论哪一样,白玉堂觉得他该避一避。
离开时展昭不在,只同展府的管家知会过,走得没心没肺。
几人回的是白家在汴京城的新居,两进的宅邸,才购置不久,占地不广,胜在精致。
当天一夜无梦。
夤夜以后天幕渐阔,屋里蒙蒙亮起各个摆设的轮廓,壁灯已熄了整夜,凝固的蜡泪像倒垂的冰凌。
一室闷热。
白玉堂赤着上身慢慢坐起来。
鸦青长发自枕上似水倒流,他抬手一抹额上的汗水,人沉在浑浊的夜色里,微垂的眼帘下双目黑得发亮。
他满怀疑惑,感到非常奇怪。
展昭,是个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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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的旧事在半个月内尘埃落定,不可谓不迅速。
依的是十几年前江擎敲登闻鼓时的旧卷宗,一条条细查下来,再一合计二十多年前,别无二致。
定案那天展昭在后堂,主位上坐着包拯。
一切都盖棺论定,这一日日下来,蒋平最是清楚不过,目下无心留在公堂,跪在相爷跟前,深深一叩首,哑声说:“属下给大人添麻烦了。”
四爷眼下一圈青黑,枯黄的脸容很是憔悴,包拯虚扶他起来,示意他落座,语重心长道:“心有执念,你记挂家人,是重情之人,但也不可为旧事辜负新人。”
又说:“有些事不该由本府来说,但你兄弟几人身在局中反而看不清,如今事了,蒋校尉,你该跳出来好好看一看了。”
末了相爷抬手示意公孙策,先生便上前几步,自袖囊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蒋平,信封上简洁明了,只有五字。
江承平亲启。
不相识的名字。
蒋平奇怪地抬头,还未问出口的话公孙策已替他解答:“三日前王芑老丞相托人由嘉陵快马加鞭送来。”
他说到王芑二字时,蒋平的眼眉剧烈地一抖,公孙策好似没瞧见,接着道:“指明由你来拆。”
蒋平的手顿时一哆嗦,险些没接住这薄薄信纸。
此刻先生手中的物件,像重逾千斤。
但他仍是接住了,枯瘦的手指紧紧拽皱信封,生怕一个不慎,就会拿不稳、承不住。
展昭悄悄出去了。
就冥婚协右厅查到户部尚书后此事就不归他管了,昨日将相关证据移交刑部与大理寺后,就闲下来。
公堂上在说审的结果,一条条列下来,再没有翻案的可能。
那位同蒋平曾一道在卢府吃过宴的年轻人跪在下边,脸色青青白白,眼神满抱恶意与不甘,显得特别狰狞。
展昭不由自主多看了他两眼。
只因对他面容有了印象,隔日就意外救了蒋平一命。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故人
原是这年轻人鬼祟潜伏在开封府后门附近,展昭恰巧下值从那里走,没想就瞧到他。
只因形迹可疑,他出来长街后不由又折回去,正巧遇到后一步出来的蒋平被这年轻人掐住脖子死死掼在地上。
“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青年人咆哮得嗓子都哑了,眼周一圈深色的怒红,掐得蒋平翻着白眼,平素瘦黄的脸上满满涨上来濒死的血色。
他是仰天倒的,因此比年轻人更早看到展昭,枯柴似的手指在地上胡乱抓挠,难得眼神里有哀求。
展昭看得分明。
原先要重击在青年人后颈上的手不觉一偏,只卸了他一只臂膀。
那青年人毫无防备之下吃这一击,顿时疼得翻到一边惨叫起来。
钳着蒋平的手自然松开,展昭俯身,扶着蒋四立起来。
四爷已经脱力,展昭来时他眼中就泛着花,像鬼门关前走一遭,如今被搀起来,没力气自己站着,只能软在墙上,一点点喘,匀上气来才敢深深地呼吸。
年轻人近乎仇视地死死瞪着他。
他抱着自己的臂膀,眼神杀人一般剐着蒋平,咬牙切齿说:“下一回我定然……”
他话说到一半,又去看展昭,忌惮且不甘心的一眼,跌跌撞撞地施展轻功想走。
蒋平下意识抓住展昭不让他阻拦。
虽展昭也没这个意思。
看蒋平突然伸手,他还诧异了一下。
四爷看得懂脸色,见状晓得自己自作多情,鲜见的有些讪讪。
半晌说:“今日多谢展兄……”
前半句嘶嘶哑哑的出来,显然是伤到了嗓子,展昭没让他将余下的说出来,“不必,四弟先请郎中要紧。”
蒋平忍不住笑出声。
他一面笑一面咳,终于看展昭微微皱起眉头,蒋四就笑问:“展兄可知,你说这话时自己是个什么表情?”
四爷这么问,脑中也在回想。
平素就透着股江湖气的威严,方才那一刻更是如肃杀的剑刃,又冷又疏离。
那一晃眼,让蒋平想到白玉堂。
这并不相似,那白五虽冷,却透着股懒劲儿,像漫不经心又心不在焉,如同瞧不起人。可眼前的御猫,或该称南侠——他冷漠得极其认真。
即便嘴巴上很是客套。
蒋平自忖知道缘由,因此又说:“小弟知道,这一遭是小弟对不住兄弟。”
蒋平笑容泛苦,十分自嘲,“自己的事还要老五替我担,平白让他替我受罪,展兄瞧不起小弟实属平常。”
他起的头,没道理展昭要替他避,故而没同他客气,直言道:“不止这一遭。”
蒋平一愣,抬头看他,展昭已是要走了,他睇目冷冷道:“从你算计五弟进京起,你已在糟蹋你五人间的情谊。”
这话本不该由他来说,展昭没这个资格。
平心而论,蒋四要替江家平冤那是人之常情、无可辩驳,但算计兄弟做垫脚石,着实令人齿寒。
展昭没法子忘记茉花村那一幕。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浑身**,那样狼狈,却叫他这好哥哥得意洋洋送呈到人前,炫耀他一手谋划的好成果。
纵使白玉堂诸多不是,也不该让他拿命去惩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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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彰到府里看他,前面说了一阵卢方,问说:“我听大哥说昨日要来看你,可来过了?”
见白玉堂点头,便又提到王芑给蒋平的信。
“你四哥原名江安,承平是他的字——他父亲在狱中亲自取的,请老丞相将来有机会告诉老四。”
王芑身为父母官,严厉且宽容,单凭江言因一己之故延误疫情害死许多无辜生命,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可他未祸及幼子。
虽在那之后江家也与抄家灭族相去不远。
江家祖上做药材发家,在虔州乃世家大族,江言身为旁支,身负辨药入库要职,当年一念之差,始于幼子。
蒋平胎中带病,生来体弱,三天两头小灾大病,江言与江夫人对这头一个孩子万分喜爱与心疼,为了给他治病,可谓倾家荡产。
后果是当真家徒四壁。
他同主家借钱,虽家主愿意拨银钱,旁的人却很不高兴。
一个小病秧子,一碰就倒,何苦费时费力治他,左右活不长。
出去的钱财还回不来。
时日一长,不乏眼红之人四处闲话。
江家族中有位长者,当年正值不惑,游手好闲,镇日拈花逗鸟,偶尔兴起做个买卖,亏起来也止眨眼间。
他同家主借钱,拿的借口是:七贤侄治个有去无回的无底洞都爽快,他好歹是正经办事,凭什么不给?
自然是难以服众。
传到江言耳中,已知是走投无路。
总归不能连累家主真担下偏心的坏名声。
左思右想,剑走偏锋,在入库的药材上打起主意。
前脚倒卖头等的药材,后脚以次充好,贪中间的利,如是半年,疫病爆发,终于捅了个底儿调,搭上整个江家。
“这事儿起因就在老四头上,大哥才一直没能和老四说明白。”
韩彰道。
他俩就担心蒋平一时想不开,眼看如今这样,倒不如当初坦白。
王芑信中提及狱中见江言时的场景,只是时日长久,许多细节已记不清,无法转述,只剩蒋平的表字,在弱冠后第四年终于辗转送到。
由长辈亲赐,也算圆满。
晓得蒋平体弱,担心他想不开,老丞相附信劝慰,要他珍重。
这非一时的事,忽而知晓身上背着这样多的人命,蒋平没垮都是万幸。
“这两天他告假在府,二哥去看了,精神不大好,大嫂一日三回来过问,就怕他心内郁结病倒。”
说罢韩彰怅然长叹,“咱们兄弟之间一下子就冷清了很多……”
白玉堂一时失语,盘腿坐在榻上盯着一角地砖,听韩彰说:“等你伤好了,咱一并聚聚吧。”
白玉堂应了。
说完一茬另提到他这新居选址,二爷有些意见,“是不是太远了些。”
外城靠近东墙,离开封府实打实相差大半个城池。
府衙附近不是没有好宅院。
白玉堂撩撩眼皮子,懒懒说:“中意就成,横竖腻了再往别处挪挪。”
成吧,五爷高兴是头等大事。
韩彰撑着膝从叠席上站起来,告辞道:“下晌二哥上值,便先走了。”
他出来府宅后打马往内城去,正是长日当空逐渐炙热的时候,街头巷尾渐渐没有行人,韩彰行了一段,令坐骑提速,过堂巷南面时,一晃眼的功夫,让他瞧见个人。
当时他便一愣,急急勒停马转头去看。
那是大鸿楼门前。
披袈裟持禅杖的和尚正同一个少女说话。
这是自进京以来第几回对旁人这样道歉童弯弯已记不清了。
但这一遭却是她必得行的礼。
她很是过意不去,同和尚再四说:“又劳累大师白跑一趟,容我再劝一劝师兄。”
和尚打声佛号,说话慢条斯理的,“多谢施主,明日贫僧再来。”
童弯弯十二万分的不好意思,只好深深躬下腰说:“大师,实在对不住。”
和尚直言无妨,告辞离去。
童弯弯看他走远,才一脸苦色转身,欲回楼上去,不想被人拦住。
是个黄紫面皮的高壮男子,手中一柄大刀,神情倒很谦和,“姑娘留步。”
童弯弯一愣,转头左右看看,见厅堂上人很多,便放下心来,问道:“这位……大侠?”
韩彰抱拳拱手,自腰间摘下开封府校尉令牌给她看,自报家门道:“在下韩彰,陷空岛行二,想同姑娘打听个事。”
那铜色令牌上银闪闪开封两个大字,竟真是韩彰!
童弯弯大吃一惊,心想之前将展昭认做韩彰,这回竟意外见到本人,缘分一说真是巧妙至极。
她忙回礼,“韩二爷但说无妨。”
韩彰便同她打听那个和尚,“只因觉得面善,依稀像是故人,不知大师是哪里人氏?”
童弯弯一时有些犹豫,心里转了一圈,想着应是没什么要紧的,便如实说:“哪里人我是不知的,大师法号目空,在无相寺修行。”
韩彰一愣,意外道:“是前些日被查封的无相寺?”
童弯弯连忙摆手,“是我没说清,虽是同一个名字但目空大师修行的无相寺在兖州曲阜。”
韩彰凝眉一想,又问:“大师在何处落脚?”
这个她是知道的,童弯弯说:“明月客栈,就在开封府附近,应是叫做……”
她回忆片刻,才肯定道:“七爿里的明月弄外。”
这么巧?
韩彰心下惊疑,与童弯弯道了谢,急急离开。
方祈婳从楼上下来,“我看大师离开多时,怎么师姐还定在这里?”
童弯弯便与她说了经过,方祈婳就有些不自在,粉颊染着艳色嘀咕:“说起来……”
后面的含糊下去,童弯弯瞧着,倒是意会几分,不由取笑她,“见不着的时候羞,遇上了反而怕,你且说说已过去多久了?谢过人家白五爷了不曾?”
方祈婳不大服气,“原是那厮茶寮里不讲道理的模样太吓人,师姐就不怕么?”
转眼看见江善东和两个同门回来,忙逃一般迎过去,俏俏地问他:“师弟,怎么样?有师父的信么?”
江善东一早出去是去信差那处问信的,他几人下山数月,早该回了,碍于师兄有事在身,才耽搁下来。
童弯弯瞧着好笑,但看方祈婳眉目含春模样,又不忍地叹气。
对面木木的,少女的心思全做给木头看,她怎能不心疼。
那边韩彰不花多少时候就追上和尚。
他远远坠在后头,神情凝重又迟疑,眼看和尚走进一处短道,韩彰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和尚果然立在里头等他。
和尚先念声佛号,和善道:“不知施主跟着贫僧所为何事?”
韩彰顿了顿,终究直言:“不知大师俗家姓氏,可是江?”
二爷的单刀直入让和尚很是诧异了片刻。
尔后幽幽一叹,念说“阿弥陀佛”,“旧年一别,韩施主长大了。”
韩彰浑身一震,原是要抱拳,不知怎的最后关头还是双掌合十行了佛礼,“大师,别来无恙。”
和尚笑了笑,只等二爷再说话。韩彰亦不负所望,直言道:“晚辈冒昧,想请大师去看一看我家四弟。”
和尚握着禅杖的手指不由自主轻轻捻动。
他在思索,也在回忆,问说:“经年未见,他还好吧?”
韩彰没即刻回答。
二爷凝目打量和尚。
他已十分老迈,须灰掺白,眼角的皱纹深如山间丘壑,倘若韩彰没记错,和尚如今已年过花甲。
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
“尚可。”韩彰说。
这是二爷斟酌许久才决定的回答,但和尚显然瞧出了点什么,就笑了笑。
带着笑的和尚显得慈眉善目——这一来,那一点仅剩的故人痕迹一下子就了无踪影。
“往事不堪回首,何提是旧案重审,哪会这么轻松呢?
“也罢。”和尚道,他朝韩彰行了一礼,“施主,带路吧。”
韩彰也不知这样做对是不对。
他心有踌躇。
和尚是位旧人,与蒋四渴盼见的江擎一样。
只是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
来自故人的劝解……是不是能化解他一二分情绪?
韩彰心里也没底。
和尚是徒步来的,二爷便不好骑马,他牵着绁索与和尚并行,去明月弄的路还很长,两人间毫无交谈。
初见和尚的那年二爷年岁不大,二十载光阴以后还认得和尚已是万幸,再不强求别的什么。
总与他毫无瓜葛。
虽二爷疑惑于和尚竟成了和尚。
遇到展昭是在进曹门时候,对方立在门洞那端,身侧一匹很是漂亮的黑骑。
便想着打声招呼。
直到二爷走近一段路,才察觉被城墙挡住的另一边站了一位城守备将领,正同展昭说话。
韩彰就不便过去,见展昭看过来,才远远拱了拱手。
展昭回了一礼。
那城守备瞧见,回头往门洞里看,因来去的人不少,他一时也分不清展昭是识得哪个。
也不太在意,继续与展昭道:“原本我是打算下值后亲自去一趟,哪知道燕正和正巧有事与我换值,没法子,只好托你代为转达。”
他托的事与中秋夜内外城的戍守有关,近年宵禁宽松,逢佳节更甚,各司府衙需得加强城中守卫巡逻,眼看十五将近,三衙并军巡院要商量出议程,呈中书省由官家过目再做定夺。
目下沈奕是劳展昭给左右军巡使带话,约军巡使明日下衙一聚。这只是小事,因此展昭很快答应下来。
沈奕松了口气,这才问他:“你这是打哪儿去?”
展昭就道:“去见几位故友。”
沈奕想他方才是从外城来的,应是见过回来了,便说:“这是要回了?”
展昭点头,二人又寒暄两句,沈奕说:“就不拉着展兄说话了,免得遭烦。”
二人就别过。
展昭丝毫不知方才有个人与他擦肩而过,若他细看,必能认出这是前些日子潜进他府中却误让韩彰逮着的那一个——
皇城司中人。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鸿门宴
收到杜槐的信完全在白玉堂意料之外。
信封上落款不太眼熟,直到白福说送信的是个穿皇城司官制衣裳的时候,白玉堂也正好将信封翻到背面,火漆印封信,皇城司的图腾。
白玉堂抬了抬手。
白福机灵地递上一把裁信刀。
木质漆釉,意外地锋利。
“午时三刻,阳春雪一叙”。
寥寥几字,还劳得他尊驾动用皇城司印。
五爷还当是什么大事。
他将信朝后一抛,问白福:“是个什么地方?”
白福手忙脚乱接住信一看,脸色就有些不好。
“爷。”白福沉着脸说,“阳春雪是家妓馆,在城西外城,眼下已巳中了。”
新居在城东,要跨整座城去应邀,这半个时辰哪里来得及。
更何况白玉堂还带着伤,不能纵马。
白福自己琢磨着便不对味,担忧道:“二爷,这皇城司定是故意的,这下可怎么办?”
白玉堂哼出一声嗤笑。他进纱橱去更衣,隔着扇页漫不经心对白福说:“还能如何?带信去开封,找展昭。”
尾音拖出点笑,像讥诮又像嘲笑。
很是吊儿郎当。
白福一愣,问说:“二爷您是……”
“逛青楼。”
他换了身正经出门的行头,到府门前上马。
白福看着一个小厮拍马朝内城赶,这才牵起识月的绁索,就被白玉堂截了回去。
白福当下心里一咯噔,苦着脸问:“二爷,您别是想自个儿去赴约。”
二爷挑着道眉反问:“你还能拦爷不成?”
那也得他拦得住啊!
白福最后也只能看着那雪点点慢悠悠消失在街尽头。
午时三刻,阳春雪对过的酒楼。
天井里说书人在唱一段阳春三月,杜槐自在哼着小调,听有人进来,他睁眼,朝角落里水漏一扫。
来人行了礼,“白大人还未到。”
杜槐笑笑,很是和气的模样。“行。”他道,“知道了。”
那人便又退出去。
杜槐重新闭上眼,将茶盘里的茶杯一个个往地上扔。
“一点点。”他自言自语地嘟囔,“才讨回来一点点,不够,还不够。”
目下白玉堂才刚到汴河附近。
他没往内城去,只沿着护城河任识月走得慢条斯理。
遇到卖鲜蔬的人家他甚至买了一篮萝卜,托主人家帮忙洗干净。
识月在前头给他代步的时候他就捞一根萝卜喂识月。那雪驹就慢条斯理果腹。
走得更是不快了。
十分过分。
杜槐在将近未时时再次睁开眼。
雅间里无比敞亮,那青瓷这红釉,全染着灿金灿金的颜色。
杜槐看看水漏,又看看跟前立得板板正正的下属,着实用力地闭了闭眼。
他觉得他被耍了。
好歹杜槐还记得让下属下去,门扉闭上的一瞬间,阳光里几星烟尘自门楣上飘落,带着笑模样的皇城司使猛然咆哮着将茶盘扫到地上。
全都不是好东西!恶心!恶心!恶心!!
天井里咿咿呀呀唱的戏子,街头巷尾卖力叫的夏蝉,全部都让他烦躁!
耳朵里的喧嚣像刺,愈来愈响愈来愈烈,一刀一刀扎他,杜槐扫落茶盘糕点,掀翻桌椅,却陡然听见一声敲门声。
它横亘所有刺耳的难听的聒噪递到他心头,轻飘飘又心不在焉,仿似任你门里人爱开不开的无所谓,却一下拨散那所有恼人的疯狂。
——这绝非他的下属。
杜槐起先没反应过来。
直到门扉那一边又响起第二声。
皇城司使的眼睛终于越来越亮。
他纡尊降贵,亲自去开了那扇门。
那青年锦衣素服,手里拎着个篮,杜槐开门之前他许是想敲第三回,突然敞开的门致使他这一下落空,手还悬着。
那青年只意外了半刻又挑了挑眉,没什么诚意地说:“来迟一步,杜大人勿怪。”
来迟一步?
真好意思。
屋里一半是狼藉地,杜槐视而不见,热切地邀白玉堂到临街那爿入座,命下属招小二上菜。
那青年视线转开的瞬间,下属迎上杜槐亮亮的双眼,轻轻摇头。
杜槐就不太高兴。
信里头写得明明白白,这人怎么就没进妓馆呢?
反而找到这里来。
没个好开头,杜槐提不起什么劲来做后面的事,便提着茶盏三心二意地斟。他不开口,白玉堂自然要来问他。
那青年开门见山,“杜大人。”对方挑着眉乜着眼,沐在骄阳里整个人又邪又冷,“有什么事还请直言。”
白玉堂手里的折扇抵住杜槐给他推过来的小小茶杯,唇角一挑一笑,玩笑般说:“杜大人的茶,我可不敢饮。”
杜槐眼底亮亮地发起光来。
他兴致勃勃宛如得到有趣玩意儿的大狗,直勾勾盯着白玉堂紧张又兴奋地问:“白五爷这么着急做什么,莫非新伤未愈?这一个月伤还没养好?哦对对对,这样重的伤哪里会这么轻易好呢?是我设想不周,该在城东就近寻座酒楼设宴才是。”
他自说自话,忽然合掌一拍,似想到一个极好主意,“如此合该找个好地方,不如眼下就请五爷带路,且领杜某上贵府做客!——”
咚!
杜槐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冷光劈开烈日,自余光里雷霆万钧掣行即逝,皇城司使素来闻名的反应力都羞得五体投地。
紧逼对方双目的视线不得不朝下移去。
匕首插在杜槐两指之间。
白玉堂挑他下巴。
折扇另一头是白玉堂冷峻的眉眼,他端的好姿态,眼角眉梢无一处不雍雅,明明手底下举凡偏一些就是杀人的事,偏生他风轻云淡像话秋月,“杜大人,”
那青年懒着腔调,“爷既能杀得郭安那老太监,你说皇城司使的位置保不保得了你呢?”
杜槐胸口里怦怦地跳了起来。
他喉结上下一滚,慢慢道:“皇城司岂是他一个小小宦官能比的?”
“比不比得了,试试才知道。”白玉堂一笑,很有些天真的模样,“左右爷师出有名。”
他列数皇城司恶行,“栽赃陷害、构陷忠良、藐视皇权,比之郭安罪行更要丧尽天良,少你一个杜槐,后头还有千万个,左右这些年你替官家做的已太多了,多得官家已不想你知道更多。”
白玉堂问杜槐道:“杜大人且替我选一选,这一刀下去,栽的是你是我?”
杜槐知道这笔买卖的悬殊。
他是皇城司使,朝野上下多少人弹劾,纵然他白玉堂落不得好,但凡包拯回护,绝对不会坏到哪去。
这人甚至还会落得为民除害的好名声。
反观他自己,丢的可是身家性命。
这划不来的买卖杜槐一清二楚,皇城司臭不可闻的名气更是众所周知。
他又看白玉堂。
他便知道对方没同他说笑。
这让杜槐想到皇城司近月查到的东西。
虽在江湖上闯荡但行事与多数绿林莽夫大相庭径,仗着自己本事来去嚣张。
父族还是婺州乃至宋土以内都有几分名望的世家。
谁不说一句白家二郎任性妄为,更甚者阴险刻毒心狠手辣。
全是家中惯出来的喜怒无常。
杜槐终于有所体会。
他能在展昭跟前使得花招装成疯子,在这人面前,那些手段宛如学童遇见大能,势必土崩瓦解。
杜槐收起笑,一瞬不瞬看他,缓缓道:“两月前,开封左厅接了一桩许州呈报的棘手案子,鹭江翁多喀在长葛县伤人,因当地府司衙役不敌,故求京中人手捉拿。”
不再颠来倒去的装疯卖傻,端起皇城司使的架子,这人霎时顺眼许多。
虽眼神着实令人不爽快。
白玉堂收回折扇往侧边一靠,倚着扶手慢条斯理道:“杜大人若想知道详实该去问一问左厅,爷可没经手这桩事。”
杜槐仿佛没听见这一句,径自说:“鹭江翁进京那日称呼白大人‘白五’,许多人可作证。”
白玉堂笑笑,“怎么?我识得谁还需得与杜大人报备?”
可杜槐话音一转,忽然说起别个,“六年前西北矿山曾因天灾塌方,死伤甚广,那时白大人在西北境内,是否听说过?”
白玉堂诧异挑挑眉,已晓得他要说什么。
只顺着杜槐的话答,“自然。”
杜槐阴毒地笑了,灼灼地盯牢他一字字清晰道:“当时多喀也在西北境内,二位便是在那里相识,因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五爷一刀削了多喀半个耳朵,是也不是?”
白玉堂瞧他闭口定定等一个回答,有些想笑,又忍下来,示意他继续。
杜槐心知是切中要害,心头愈发欢喜,只当他默认,“那多喀当年东逃宋土,只因在黑汗杀人,六年前出现西北,是被黑汗故人追杀而去。多喀杀的人位高权重,事隔十多年死者亲友始终没打算饶恕凶手,可令人生疑的是,黑汗那里与多喀为敌的人这六年来再没有动静——不再派遣人手往中原追杀多喀。”
杜槐好像求知小儿,渴望地问对面人,“白大人可知因由?”
杜槐设想过二三种局面,无非这人装傻躲他这一问,可白玉堂此人显然不是他所能猜测,这人竟让人意外地出声道:“既然不可饶恕,自然是多喀已死。”
一言就挑明关键。
白玉堂挑着诮诮的笑意,又讥又讽,端得不屑又矜高,刀一般的长眉一扬,就向鬓去一道旖旎的风光。杜槐不喜他这副姿态,只想戳他肺管子,闻言只拿瞬间疑惑他反应,即刻卖乖地震惊:“倘若多喀六年前已死,如今大理寺大狱中的那个鹭江翁又是谁?”
白玉堂闲闲反问,“杜大人以为呢?”
“说来有趣。”杜槐顾左右而言他。他握住那把匕首,用足十成的力才拔出来掌控在自己手中,“那鹭江翁满面虬髯,数十年来竟无人知他真面目,自六年前与白大人有交集始,丢的那半片耳朵才成为他第二标识。
“只可惜啊——”
杜槐长长一叹,甚是怅然,“谁又能说如今的多喀就是六年前的那一个呢?伤了多喀耳朵的是白大人的佩刀,要再造一个相同的伤岂非轻而易举?”
白玉堂折扇一划,请道:“杜大人想说什么?”
“此话该由我来问。”杜槐上身横越半张桌,逼近对面人,脸上不再带笑杀意如刀,“白大人想做什么?那多喀……是不是江擎?”
“是与不是,杜大人知道了有什么用?”
白玉堂整个人提不起什么劲儿,疏懒地将玉制的扇骨有一下没一下敲在桌上。
杜槐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你就不着急?”杜槐匪夷所思。
为这桩陈年事他抠尽所有细节才推导出最接近真相的答案,岂能允许白玉堂反应这样平淡?
杜槐紧紧逼道:“你襄助江擎越狱私逃,冒名顶替一个死人身份,但凡我将此事上达天听,你与多喀必讨不了好。”
白玉堂失笑,“如此,杜大人怎不呈报官家?”
“自然是为了你!”杜槐神情激动,他似来讨一份奖励,“官家只道江擎已死,不再追究,我为你瞒下此等大事,白大人该如何报答?”
白玉堂懒懒撩起眼皮子,洗耳恭听。
这正是杜槐想要。
“展熊飞都与你说了什么?”
杜槐缓声诱道:“你只需告诉我这些,与我有关的,他都说了什么?一桩小事,换你与江擎平安,最是划算。”
“唰”地一声。
那始终合的折扇开了扇面,陡然横亘二人之间,杜槐错愕之间只听那头青年庆幸喟叹,“好险。”
又听他赞:“杜大人好手段。”
虽这般说,那人嗓音里却一倏三颤地带着点儿不经意的笑。
入他耳中,全是讽刺。
杜槐脸色愈来愈黑,眼中狠色涌上来,白玉堂反将折扇一收,点点雅间那爿狼藉,“这一月来久不见杜大人造访,爷还当是展昭小题大做,目下看来……”
他拖一个意味深长的音,一笑,“倒是爷误会了他。”
杜槐没说话。
若他眼能伤人,对面人必得千疮百孔。
可他不能。
因此白玉堂有恃无恐,懒懒道:“且让爷猜一猜。
“杜大人与官家说江擎已死,自然也能与旁人这样说。
“与谁说呢?自然是我四哥。”
白玉堂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那烈日下剔透的细泉汩汩流进杯中,街头上有喧嚣,楼内是悠扬的唱曲儿,两厢都不静,这水声却清晰压下其他杂音,稳占鳌头。
“想必杜大人是这样说的:杀江擎的是我。
“可惜,那病夫没信。
“任杜大人如何上蹿下跳,摆多少证据在他跟前,蒋四始终没搭理你。”
十几日来积攒的怒意随他侃侃而谈终于翻江倒海回涌,它成倍成倍的还,激得杜槐额角一抽一抽地疼。
皇城司使面容狰狞,白玉堂恍如未见,道出他今日来意,“因而尊驾今来寻我不痛快,是不是?”
白玉堂一笑。
言语如蛇,做一个总结,“跳梁小丑,莫过于此。”
“我杀了你。”
杜槐压着声说。
他一字一顿,眼里腥色,声音又沉又哑,“别以为我不敢。
“皇城司杀人从不问缘由,栽赃陷害我称第二没人敢压过我去。
“本官总能给你构陷一个罪名。”
杜槐恶狠狠地笑,“白玉堂,今日你出得了这酒楼么?”
说着他忽然做恍悟的模样,“或者你在等展熊飞?”
他合掌一拍,雅间让人从外推开,静候的下属推了一人进来,五花大绑,正是早先在白玉堂之前去开封府送信那一个。
杜槐大笑,“本官既来候你,自然算无遗策!你若没伤着便也罢了,以你这半残废模样,今日一劫你逃不逃得了?”
对面人愈是风轻云净模样,愈是让杜槐想亲手撕了他。
与展昭何其相似!
“只要在展熊飞来之前取你性命,能奈我何?这世间仍旧只有一个展熊飞是我要杀,我能伤他一回,必有第二回!
“来日方长。”
杜槐仰天大笑,胸口激荡的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待笑得痛快了,杜槐挨到近处,状似温柔,“我与师伯的旧事,不需要外人知道。”
他起身敛笑,肃容合掌三击。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小五叔呀
杜槐合掌三击,像已看见结局又十分不忍心看地转身,陡然一个人从窗外飞进来砸在他脚边。
皇城司袍制,呕血不止。
有一自然有二,后头紧跟三四五,宛如一出滑稽的哑剧,无一人痛呼,却以雷霆之势败下阵,毫不留情将埋伏的皇城司精锐杀到明面上来。
杜槐立在人堆中央,起先的震惊一过,就恨得紧咬后槽牙,双颊抽搐般扭曲。
白玉堂转而来卖乖,“没人规定只许一个去报信。”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杀意撕心裂肺地挠上来,杜槐不甘地咆哮,朝这恶鬼般的青年杀去,誓要剜下他一块肉来,可窗外的战役只剩最后一击,那都知横飞进来,展昭紧随其后,朝都知胸膛补上一招。
只一人之躯便在杜槐与白玉堂之间劈出一道再也不可逾越的鸿沟。
生生阻断杜槐攻势。
他气急败坏,又心念急转,变脸之快已可怜兮兮扬起半个笑,一声“师伯”卡在喉中。
眼前一只大掌极速放大。
杜槐甚至没能想明白这是什么就觉面目一阵剧痛,瞬间被狠狠掼倒在地,嘭一声巨响如彻云霄。
杜槐猛然喷出一口血。
这一着他毫无防备,后脑着地的撞击岂可小觑,杜槐头晕眼花,肺腑都震荡不休。
展昭从容站起来。
展昭身量是南方人中少有。
高大得与北夷人相比也毫不逊色,照窗前一站,便使得屋中阴下大半,目光所及,无一人不屏息严阵以待。
“没有第三回。”
他与杜槐说。
言语平静波澜不惊,就压得人难以抬头。
展昭这才去看白玉堂。
那青年斜倚扶手,整个人又懒又软,展昭想,若非背后有伤,他大抵是要整个人都懒进椅中去的。
但好歹完好无损。
展昭先去挑断束缚那白家下人的绳索,回来扶了白玉堂,一步不留地朝外走。
杜槐目眦欲裂,不甘叫道:“白玉堂!别忘了我手里还捏着江擎!”
那二人如他所愿顿住步伐,杜槐心中畅快,一迭声道:“你想想,我若报于官家知道,你以为你与江擎是何下场?蒋平是何下场?包庇在刑犯!你讨不到好!”
白玉堂回头奇怪看他。
那神色看得杜槐心中一跳,只听他道:“杜大人怎就笃定多喀是江擎?”
转而眉尾轻佻,写满恶意,“皇城司眼耳通天,想来将来也能知道,爷便卖你个消息。”
他有意停顿一息,才迎着杜槐急切的视线慢声道:“六年前黑汗人带走的人头,双耳完整无缺。”
杜槐仰倒在地。
那恶魔已走许久,他却久久不能回神,白玉堂最后一言不论真假,杜槐终归心生芥蒂。
多喀入西北境内的头一天便与这白玉堂交上手,矿山塌方却在七日之后。
多喀左耳是残的毋庸置疑,可黑汗人杀的“多喀”没有。
黑汗人带走的是谁已呼之欲出。
杜槐闷声笑起来。
他笑得越来越放肆,直到喉头的血呛上来,才不得不吞声咽回去。
可他空前绝后的快乐。
江擎顶替多喀死了。
江擎替多喀死了!
不仅身首异处甚至埋骨他乡!
杜槐止不住的愉快,喉中痒得他又想哼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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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很快呈上赵祯案头。
眼线没能知道内中细节,只陈情他所见。
“杜槐设鸿门宴款待白五,展昭大败皇城司。”
皇帝静悄悄一叹,与陈林说:“看看这杜槐。”
一时也不知是恨铁不成钢还是气他又打算先斩后奏。
皇城司这把皇家的利器,使得好是杆朝敌的枪,一个不慎就是双刃刀。
赵家的祖宗留下的可是口棘手的锅。
皇帝召杜槐觐见。
杜槐进殿行武将礼,皇帝没说免礼。
他指了指案上那张纸条,示意陈林递给杜槐。
杜槐久未吭声。
他垂着眼瞪着那纸条,咬得牙生响,眼中万般情绪波动,猛地将头一扬高声道:“陛下!微臣——”
“杜卿。”
皇帝十分冷静,他问杜槐:“依你之见,白玉堂此人如何?”
杜槐神色莫辨,半晌斟酌出一个恰当的词,“微臣以为,是个聪明人。”
皇帝又问:“与你相比如何?”
杜槐一愣,下意识抬头直视龙颜,意图窥探天子城府,可宫灯虽亮,也无法照出帝王心思。
杜槐心中惴惴,犹豫道:“微臣……微臣以为……”
可皇帝俨然不在意听不听一个回答,只陈述道:“三年前,朕以为朝野上下杜卿最适合皇城司使的位置,到而今——”
皇帝没将余下的话说明白,却让杜槐霎时魂飞魄散,他隐隐察觉到什么,一个头咚地磕下去,喃喃道:“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赵祯许久才轻叹,“杜卿,多学学,多看看。
“别让朕有罢黜你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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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楼里出来,眼看立到街头上,展昭才道:“对不住。”
原本白玉堂就同杜槐没瓜葛,若非他哪至于有今日这一遭。
白玉堂诧异向他看来,意会到展昭指的是杜槐,嘶哑地哼笑一声,痛快地承他歉意,“这可是大麻烦。”
展昭眉梢动了动,忽然意识到什么,原先要说的一下全抑下去,有点吃惊地垂目凝视那青年,“五弟,你的嗓子——”
方才他在楼外听得分明,白玉堂与杜槐对话时音色干净,没有半分不妥,他还当他已好了,怎么一转眼……
白玉堂眉头轻挑,“这个呀——”
一转眼就仿出展昭声音:“捏得爷难受。”
展昭就面露古怪,很是惨不忍闻的样子。
但他也晓得了,少年人多少有些爱俏,正值换声期总不太喜欢自己那把粗噶嗓音,他又有这等本事,要伪装说来也轻易。
只是这时候少年人喉咙脆弱,一个不慎怕是要坏,展昭实言说了,劝道:“谨慎些说话。”
白玉堂点头应了。
便要别过,展昭在原地眼看他携了白家下人往西边走,登时一愣,捞了他手攥住,皱眉道:“上哪儿去?”
又说:“伤没好全别四处溜达。”
白玉堂眉峰拢起来一点点,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说:“难得出来。”
没说完的想是预备透透风。
但展昭显然不同意,皱着眉和他对视。
男人眼窝很深,眉骨硬挺,他这样一皱眉实则有点凶,白玉堂原是想发怒,但让日头一晃,无意记起早忘得差不多的事——他想起借住展昭府上那几日,半夜疼醒时瞧见的模模糊糊人影。
他一时鬼使神差,没同这男人硬气,“罢了,爷回去就是。”
展昭也有点意外他反应,但他没深想,松开白玉堂的手指指东边,“为兄送你。”
白玉堂让他气笑了,“展昭,你至于吗?”
生怕他骗他似的。
可还是得走。
展昭得信后来得匆忙,没来及牵马,因而白家下人牵着识月,白玉堂徒步与他一起。
从西浮桥上下来后两边是小食铺,这时辰不前不后,惦记着白玉堂来的时长,展昭一面拿目光在两旁梭巡,一面问:“午食可吃了?”
白玉堂反问:“兄长呢?”
展昭自然是没有,所以他摇头。
晌午吞山领白家下人进来时吞海正在摆饭,大抵是因为有前一个做障眼法,他不好太扎眼,跑来的,一身汗,从城东到内城,展昭午时二刻左右才看见信。
展昭没料到杜槐真敢动手,没顾上吃便一路疾驰,途中仿佛还踩碎一片瓦——
实则都是展昭错觉,能称一绝的轻功自然不至于。
他在白玉堂之前来,起先想着直接进楼先撂倒杜槐,到底犹疑杜槐打算,才潜伏下来等。
不想就听到后头信息量有些大的一番对话。
展昭没细问,但他想,或许多喀真是江擎。
展昭又问他:“粥铺还是面点?”
想想不等白玉堂说,自己已向左近一家小食铺去,只留一句:“且等片刻。”
目下刚巧走到街心,偌大一条长街,中央呈圆,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大榕树遮天蔽日,树下环着石椅,歇着二三个人。
一阵风来,就是一身荫凉。
等展昭的时候,白玉堂察觉身上凝了一道视线。
他下意识找过去。
是个女孩子,穿大红襦裙,梳丱发,六七岁模样,生得玉雪可爱。
自己一个立在小巷口——那恰巧在树荫之外,沐在烈日下,探出小半个身子直勾勾看他。
不知是哪里蹭的还是怎么,女孩儿左腮嫩生生的红。
见是个稚子,白玉堂便不太在意,瞧个泰半就转回眼朝展昭进去的小食店望了一眼。
展昭还没出来,依稀能看见与外头相比暗许多的店里半个人形轮廓。
但这一转头的功夫,身后忽然响起一叠哒哒哒的小跑声音。
人小步子小,还随着一串铃铛声,直奔他这来。
随从先大惊小怪起来:“二爷小心!”
白玉堂眉峰微聚,下意识一避。
女孩子扑个空,只捞到青年一点点袍角,她有些惊讶,小口半张捏着那衣角仰头看他。
榕荫下阳光是斑驳的,那枝桠不由己,只能随风摇曳,罅隙就一忽一忽儿地变幻,公子逆着光,身后的金乌时藏时现。
光太晃眼,女孩还来不及揉眼细看,就腾空而起。
白家下人托她双臂将人抱去一旁,一脸不解:“哪来的小孩。”
话音才落,竟意外听到回答:“闵家的。”
童声脆脆的,随从一愣一惊,险些将她丢出去。
女孩在他手里,裙下晃着小细腿,怕他没听清,重复道:“我是闵家的。”
模样乖乖巧巧,随从有点心软,又有些喜欢,刚将她妥帖放到地上,不等问,女孩又哒哒绕过他,随从一时不察,竟让她得逞。
这回白玉堂倒没躲。
女孩子抱着他小腿,仰头乖乖喊:“小五叔。”
自报是闵家的,又喊他小五叔,这样一联系,白玉堂忽然想起个人来。
不由就凝目细看,果然在小孩右脸看出脂粉痕迹,因为出汗,已有些化了。
于是他蹲下身,左手搭在左膝上,右手将小孩拉到身前半臂远,问说:“闵之之?”
女孩子嘟囔,“是闵稚。”
还真是。
白玉堂拽拽她垂下的发辫,昂首向她来的方向看看,不着痕迹蹙眉,转而问她:“只你一人?”
闵稚捏着小指头老老实实交代:“还有蒲草。
“之之想来找小五叔,爹亲和姑母不同意,我就悄悄跑出来啦。”
就这么一句话,中间说不出来的有许多不合理,且不说怎么不是乳母跟着,偌大卢府怎会轻易容她“悄悄”出来。
白玉堂朝一旁抬了抬下颌,那白家下人会意,欠着身退了两步,转身朝闵稚来的方向找去。
这边白玉堂皱着眉一副生气的样子,怒笑道:“闵之之,你胆子可真大。”
闵稚看不懂他脸色,听白玉堂这样说,就捏着尖尖的手指羞涩说:“谢谢小五叔。”
……
可真不是夸您。
展昭回来时便看见多了个小孩。
远远见着一愣,到近前才问:“这是?”
白玉堂起身道:“大嫂的侄女,闵稚。”
说着抬眼看向那头小跑回来的随从,那人到跟前行了一礼,无声摇头。
展昭看出不妥,皱眉问:“只有小姑娘一个?”
“嗯。”白玉堂垂目看着闵稚,低声应。
去卢府路上,闵稚走在前头半步远,双手捧着一只包子吃。
——那是展昭方才买的,不知是不是午时没吃,闵稚闻着香香的味道就挪不开眼。
小家伙也不怕生,问展昭:“哥哥卖包子吗?”
白玉堂拿折扇敲她额,“怎么?你要买?”
闵稚嘟着嘴巴冲他凶,但还是掏掏自己的小兜,摸出来几个铜板摊给展昭看,“买呀。”
——她在前面走,展昭同白玉堂跟在后头,已套出一些话。
只知道闵稚装着午睡骗过乳母,同一个叫蒲草的丫头一道从小门溜出来,只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小姑娘一转头的功夫就与蒲草走失了。
这是十分危险的事,谁知道这一座汴京城里有多少拐子,这胆大包天的小家伙能安然无恙走这么远,真是撞了大运。
同展昭说着白玉堂便又忍不住,拿折扇敲闵稚头顶,“说来找爷,知道爷在哪儿么?”
闵稚晃着脑袋,脖上戴的锁丁零当啷跟着响。“知道,姑父和二叔说小五叔住城东,一直向前走,便到啦。”
展昭下意识看向白玉堂。
这里可是城西。
即便闵稚不知道方向,那随她一起出来的丫头会不知?
白玉堂显然也心生怀疑,低声道:“蒲草是大嫂身边伺候的。”
展昭眉头微敛。
他与左厅接触多,听说的腌臜事也多,不由想得有些深。他问起遇见闵稚时的情形,白玉堂如实与他形容一遍,展昭有些意外:“五弟没认出来?”
“两年未见,长开了,况且……”
白玉堂稍有犹豫,还是抬手遮住自己右半张脸,指了指前头的闵稚,“胎记。”
展昭一愣,回想这一路闵稚红得不均匀的脸色,忽而了悟他意思。
闵稚右脸应是有胎记的,只是如今拿什么遮盖,致使白玉堂没即刻认出她来。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他有七窍心
事关女孩子脸面,展昭就没再细问,将油纸袋朝上托了托,“先垫一垫。”
原想着邀他去内城华锦居吃午食,目下看来是不能了。
这时辰街头巷尾热得很,鲜少有人,白玉堂就没同他客气,伸手翻找一下,看着有些多,就随手抽出一只小袋。
展昭瞧了一眼,下意识说:“五弟,那东西你怕是吃不惯。”
“嗯?”
展昭这么说,白玉堂反而心生好奇,拈出一个两指宽的深红色半透明小糕点,依稀能看出中间一朵小花。
白玉堂蹙眉回想半刻,还没出声,前面闵稚忽然转回来,朝白玉堂伸出油乎乎的手:“五叔抱。”
白玉堂似笑非笑,带着点嘲笑的意思:“怎么?累了?”
他说着就俯身去抱闵稚,展昭声音一沉,“五弟,你的……”
白玉堂没让他往下说。
他掂了掂这小姑娘,不在意道:“无妨,不沉。”
身后跟的随从斗胆出声:“二爷,咱还有马呢,能给姑娘代步。”
闵稚听见了,捏着一半包子,垂着脸神情不太愿意,小声问白玉堂:“小五叔,你是不是不乐意抱之之呀?”
白玉堂侧目看她,还没说,闵稚先自己一捂耳朵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成不成我不听!”
末了一双明眸滴溜溜一转,隔空朝展昭摊开藕臂,“不要小五叔,哥哥抱。”
展昭面露意外,闵稚挣扎得大,白玉堂一个没防备,让她一头栽出去,展昭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捞人。
好悬没让她摔到地上。
小姑娘摁着展昭肩膀,冲他嘻嘻一笑,很是天真的模样。
白玉堂让她气笑了:“闵之之,你可真行。”
小姑娘小脸微红,“小五叔,你不要老夸我。”
得嘞,可真没夸您。
展昭忍不住笑,另一边将那油纸袋全递给白玉堂,一面道:“不碍事,确实不沉。”
白玉堂沉默瞅他半晌,只好道:“劳烦兄长。”
闵稚自己一个走了小半座城,又热,确实已累得很,如今双腿得闲,才放松下来。
这高度让她很是新奇,坐在南侠右手臂弯里,捧着半个包子顾不上吃,张望左右景色十分忙碌。
尔后就看见白玉堂手里深红色糕点。
小姑娘生来喜爱精巧食物,一时挪不开眼,问说:“小五叔,那是什么?”
白玉堂也想知道。
他抬目看展昭,那人道:“一种酸枣糕,吃不惯会很涩口。”
白玉堂捏着那酸枣糕向阳看了片刻,才识出那是朵霞草。不由挑起一道眉,“方才杜槐桌上也有一盘这个。”
在杜槐掀翻的那张桌旁,裂成两半的盘下压着,只剩两三块。
展昭一寂。
那边闵稚囫囵咬了一口酸枣糕,整张脸顿时皱成包子,忙不迭朝外吐舌头,哭说:“麻!五叔!麻!”
可怜兮兮的。
她挂着泪包包吮方才白玉堂随手塞过来的一个一指长裹糖粉的油酥,丝毫不知氛围奇怪。
展昭瞧了一眼一无所知的闵稚,忽然道:“为兄师门所在,半个山头长着这样的枣树,算是一道特色。入秋后同门进山采摘,能供四季。师门规矩,早课前不食正餐,后厨只送枣糕。”
空腹一夜早起又要学武,初拜师门的学生只能忍着涩拿这酸枣糕点饥,日复一日,渐渐也不是那么难以入口,直到成为习惯。
末了展昭开起玩笑,“五弟将来若遇到吃这酸枣糕的,八成与我师出同门。”
白玉堂却没笑意。
他折扇一展,凝视前路慢悠悠道:“杜槐与我说:‘他能伤你一回,必有第二回’。兄长——”
年轻的贵公子拖长调调,扬起来的尾音像道带刺的勾,“你脊后的疤是杜槐伤的?”
就挠出陈年往事最真的实情。
“只要在展熊飞来之前取你性命,能奈我何?这世间仍旧只有一个展熊飞是我要杀,我能伤他一回,必有第二回!——来日方长。”
——在酒楼里,在杜槐说出这话以后白玉堂便在想。
杜槐武艺远不及展昭,真要说一个实距,大抵就是云泥之别,但——
杜槐自己显然不这样以为。
杜槐不会不知道,这从他真身造访展昭府邸那夜便能知晓,煞费苦心埋的弹药、始终不与展昭正面冲突。
那他何来这样狂的自信来日定能杀死展昭?
因为他的底气。
杜槐伤过展昭,且不是小伤。
白玉堂不由想到那次马车上偶然瞧见的疤,在展昭脊侧往肋下方向,三寸余长,举凡偏一寸就正中灵台。
十分危险。
展昭没料到白玉堂会说出这样的话,神情有片刻空白,盯着白玉堂说不出话来。
旁人至多七窍心肠,这人只怕还多生两窍,没得有些吓人。
展昭想。
他远目片刻,慢声道:“我师从赤霄门,在十二岁以前。”
什么意思?十二岁以后就不是了?
白玉堂诧异抬头。
自江湖上有南侠这号人始,纷纷有人猜测南侠师门,但至今没有定论。
展昭自己也从未谈论。
故而传言如过江鲫,却没有一个被验证。
他今日竟有幸被告知一个答案。
而赤霄门——白玉堂回忆,他若所记不差,赤霄门立户北地,与盛名似少林、武当相比算不上出彩,唯一得以扬名的机会还是在三十多年前,门中有一位以剑道证心的不世出剑客。
人称岁寒剑。
“我师承岁寒剑。”展昭道。
——可自从十五年前岁寒剑与赤霄门决裂,岁寒剑叛出师门以后,赤霄门就渐渐没落,沦为末流。
赤霄门对这段往事讳若莫深,因此绿林中人一直不知个中细节,如今看来,倒像与眼前人有关——
十五年前,展昭正好十二岁。
展昭五岁入赤霄门下,因根骨上佳,被岁寒剑收做弟子,之后第二年,展昭多了个师弟,杜若谷。
当年杜若谷虚龄二十一,远远年长于展昭,已与同门师妹成亲,育有一子杜槐。
与同龄人相比,杜若谷剑术出众,但因触及壁垒已有两年没有长进,掌教爱才,又是故人之子,说动岁寒剑收杜若谷为徒。
可人有妄念,称妒与贪,是谓不知足。
十岁以前展昭在山中的记忆一半是听岁寒剑教授武学,一半是与杜若谷比试,未尝一胜。
直到十岁那年春,杜若谷又以讨教为名来与展昭比试,然后杜若谷败了。
当时杜若谷脸色极其难看,要求第二场,展昭应战,一招险胜。
杜若谷大受打击。
他的自信倚仗于胜利,哪里能忍受失败。
杜若谷还要再比,岁寒剑斥他剑心不纯,有违剑道,无怪乎止步不前。
这是杜若谷拜岁寒剑为师的第四年。
自从三年前成功跻身“名流”以后,他在剑道上的脚步堪比龟速,再没有大成就。
杜若谷心知这还远不够比肩大能,可他愈急切,愈不能勘破俗念,拖累他追逐功成名就的进程。
这已是杜若谷的心魔。
岁寒剑的话无异于撕扯下他伪装的面皮,杜若谷恨,却不能不承认这就是事实。
他破天荒在妻子面前饮醉——还因为岁寒剑命他往后每日在风冢悟道。
风冢是赤霄门附近的一处峡谷,这里历来是门中犯了过错的弟子思过的地方。
——其实不然。
展昭说:“学武的头一年我静不下心,师父便令我在风冢静心。”
对岁寒剑而言,风冢是悟道净心的胜地,之于杜若谷,这是将他往尘埃里贬低的耻辱。
杜若谷深爱妻子,待杜槐也极好,从不拿武学上的心事与妻儿心烦,他头一遭借醉与妻子诉苦,让杜槐听个正着。
杜槐此人,打小性子就不好。
杜若谷埋怨岁寒剑,迁怒、嫉恨展昭,杜槐身为他的血脉,没有同仇敌忾。
他觉得新鲜,甚至兴奋。
是哪样的人能让一贯清风霁月的爹变成这般模样?
杜槐抓心挠肝的好奇。
在杜若谷去风冢面壁的第四日,他自告奋勇给杜若谷送饭,借机摸去岁寒剑那里。
巧得很,他很快就遇见展昭。
自去年他年满五岁以后,杜槐没有另拜师父,与杜若谷习武,亦父亦师,按照辈分他该称展昭师伯。
起初杜槐想接近岁寒剑,但对于剑道以外的人与事,岁寒剑漠不关心,杜槐只好转换目标,先由展昭下手。
岁寒剑的剑道似松竹凌冬,自成君子道,那时展昭从师于他,剑术难免有岁寒剑的影子,由剑证心,人亦端方,但杜槐愈是接触愈是觉得,展昭此人,最是道貌盎然。
杜槐以为,像他爹杜若谷那样看似无欲无求之人都心有阴暗面,更何况是展昭。
杜槐开始想方设法要看“真相”。
六岁小儿的心智不成熟,能想的法子有限,可一旦起了恶念,那就是最原始最没有遮拦的不顾一切。
在他八岁那年,借助了一个女子的名声。
那是与展昭同辈的一个同门师妹,母亲是赤霄门中一个掌习,她自己不是习武的料子,喜爱后厨的一切,就荒废武艺,常在各院走动,送些瓜果点心,与各人都混得熟悉。
杜槐也不例外。
那日杜槐就悄悄塞给那姑娘一只银钗子,称说:“是师伯让我转送,他自己不好意思。”
十二岁的少年人生得眉清目秀俊郎非凡,门中上下多少同龄女子一颗芳心暗付,姑娘心中一跳,面上羞涩,暗暗收下来,隔日给杜槐一只荷包,托他转送展昭。
杜槐咬着小姑娘赠的糖葫芦就来与展昭说:“小师叔要我给你。”
当时展昭正在校场上练剑,杜槐一喊,半个场子都听得见,纷纷猜是哪个小师叔。
展昭下来问他:“谁?”
杜槐说:“阿俏师叔。”
这位同门师妹全名苏巧,小名阿俏,因在赤霄门长大,多数人都叫她小名,杜槐为显亲近,也中意这样称呼。
虽然杜槐不大喜欢这位小师叔。
展昭皱了皱眉,说:“你原样还给她。”
杜槐很是吃惊,“师伯,你脑子坏啦?阿俏师叔送你的,怎么能还?!”
展昭觉得这位师侄才是脑子不太好,“荷包该是送心上人的,我又不喜欢她。”
杜槐觉得这把火烧得还不够。
他一转头,偷了杜夫人的首饰又拿展昭的名义悄悄送给别个师姐妹,揣着“被回赠”的荷包手绢剑穗什么的,去找展昭。
杜槐想,这回总能看你真面目了吧?
可展昭不如他以为的那样沾沾自喜。
他沉迷剑道,仿佛与被那么多女孩子喜欢相比,学武更有趣。
杜槐不信邪。
——两年了,他早已从要揭穿展昭真面目到要引得对方坠落,杜槐甚至没有察觉他最初的目的早已变了模样。
从云端到泥潭,杜槐誓要拉扯展昭下来。
没有缘由。
就像他没有缘由的越来越讨厌苏巧一样。
这时候,流言已甚嚣尘上。
这个说展昭与哪个师姐暗通款曲,那个说展昭与一个刚入门的师妹眉目传情。
岁寒剑听说后来问展昭,知道是止于流言,便说:“但求无愧。你专心习武,不必理会。”
展昭照做。
但外头的传言没有因他沉默而消匿,它信誓旦旦、添油加醋,宛如这就是真实,直到苏巧哭上门来质问。
女孩子对着心上人,即便质问也是软绵绵的,双眼红成兔子。
杜槐目睹这一切,心想:写情诗送你的是我,刻木簪送你的也是我,你怎么一心相信是展昭,而不多看看我呢?
这一刻,他心中生出了怨。
杜槐幽幽地走出来:“小师叔。”
苏巧看见他,仿佛看见救命稻草,抓住杜槐双手急切道:“杜槐,你来说,这些都是师兄赠我的,是不是?”
杜槐看看她,又看看展昭,诡异地笑了,“不是。”
苏巧一呆,双眸还泡在泪中,“什么?”
“不是。”杜槐说,他对苏巧笑,“这是我的心意呀小师叔。”
他还没苏巧高,这一笑不显天真,反而诡谲至极。
苏巧懵了半晌,猛然叫道:“不是!不是!你不要骗我!这分明是师兄赠我的!杜槐你说呀!是师兄赠我的!!”
展昭转身离开。
他忽然悟到岁寒剑的教导不全是对的,至少在苏巧上门之前,不该放任流言——它不会因为主角的自诩清白不置一词而让真相大白天下。
他懒得去琢磨杜槐为什么要以他名义做这样的事,径直求到掌教那里。
他没提杜槐,掌教虽心有怀疑,但还顾虑他天赋,下令门中缄口少言,斥责搬弄是非,提醒门生该以武业为重。
那些传言抑了几日。
展昭皱眉想了想,“这应是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此时几人正经过宜秋门。
饱腹以后闵稚昏昏欲睡,脸蛋压在展昭肩上,整个小姑娘都显得一无所知。
城守备还立得笔直,门洞下风是热的,蝉响仿似在很远的地方。
识月打了声响鼻,尾音懒洋洋垂下去。
展昭的行为让杜槐找到新方向。
杜槐想,展昭终于表现出异于往常的行为,因为这些流言妨碍到他。
妨碍到什么?
习武。
杜槐想到他的父亲。
杜若谷想做人上人,因而醉心剑术,可心思太多,让他再不能进寸步。
那展昭呢?女人的倾心不能令他面露丑陋,如若斩断他武学的路会怎样?会不会撕碎他虚伪的嘴脸?
杜槐这样想,就要这样做。
他像求知若渴的学童,沉醉并迷失其中。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往事
杜若谷的书房内挂着一副人体穴位图,杜槐以前曾听他教习,别的记不清,只一样在他回想时依稀有点印象。
——脊柱,伤对位置可使人半身不遂。
杜槐对着穴位图兴致勃勃研究半日,虽没理出个所以然,但他已想拿真人试验。
左右是照着脊柱下去,便对了。
他去敲展昭门。
展昭正在打坐,出来见是他,没什么表情,“有事?”
年少时候想什么是什么,装不出表面和气,他对杜槐的不喜溢于言表。
但展昭永远不会理解当时杜槐心中的高兴。
看呀!
杜槐想,这人终于不再端着清高的模样啦!多么顺眼!
可他脸上可怜兮兮委屈巴巴,仰着脸求:“师伯,咱们进去说好不好?”
展昭沉默看他半晌,转身先行进屋。
杜槐的目光像蛇一样落定在展昭后背。
他袖中的匕首高高举起扎进背脊里的那一刻,杜槐不会知道苏巧正往风冢里走。
北地的风是刮骨刀。
她跌跌撞撞踽踽独行,怀抱厚厚一叠信纸簪着难看的木簪子,小小一个姑娘只着单薄的衣裳在风里像断翅的蝴蝶。
展昭察觉时已迟了,那刀扎上来,他疼得霎时转身朝杜槐腹上踹去,那被握得紧紧的匕首就向他肋下撕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那时的伤几乎割开他半个人。
这是杜槐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血。
他脑袋发懵,整个人飞出去砸在院里时手里还握着那把匕首,脑袋磕在地上,一下就昏了过去。
这一下展昭尽了最大的力,膝盖一软咚得撞到地上。
他疼得直哆嗦,强撑着一点清明朝院外走,最终倒在岁寒剑门前。
他身后是长长长长的血脚印,一道拖一个血泊。
展昭伤得很重。
他醒来是第三日,被岁寒剑告知只怕往后习武有碍——实则那时展昭已觉得运气不畅,真炁七零八散等同没有。
可情势没容他慢慢接受,门中掌教与几位掌习设私堂,趁岁寒剑外出将他押来。
那里已跪了一个小丫头,怯生生缩在堂中甚至连头也不敢抬。
除此外还有杜若谷与杜槐。
杜槐压着头颅像是恹恹的模样,难得没流露算计的眼神。
从掌教责问中展昭才知道,苏巧失踪——抑或说她死了。
只在风冢尽头的悬崖边上找见一只绣鞋与几封刮得糊在石缝中的信,崖底下除几滩血,遍寻不见尸骨。
毕竟那崖底有野兽,让它拖走吃了也不一定。
堂中跪的小丫头与苏巧同寝,她曾在苏巧失踪当天得她一封信,苏巧托她带给展昭,但——
很显然,因为杜槐展昭没能看见那封信,而如今那信已在掌教手中。
苏巧的母亲没有前一日哭得那样厉害,她狠厉盯着展昭,恨不能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苏巧写的信是约展昭在风冢一见,而崖边捡回的几封信署名展昭,内容皆是寄情。
苏夫人认定是展昭害了苏巧。
她说动掌教,要讨一个公道,若是曾经掌教自然不肯,可如今,展昭——这半个废人,赤霄门不愿意因为他而与一位武学出众的掌习离了心。
展昭垂目去看掌教扔下来的信,他连去捡的意思也没有,淡然地、平静地否认:“不是我。”
“不是你?”苏夫人凄厉地笑起来,“不是你还有谁?前儿个门中传言是假的不成?空穴来风必有因,若非你行事不端有意引诱,我儿何至于尸骨无存?!”
苏夫人激动得身子前倾,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来将他撕得粉碎。
展昭抬了抬眼。
一直警惕他的杜槐心头猛跳,他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中水光一闪,突然仰头大哭起来。
杜若谷让他吓住,众目睽睽之下心生尴尬,连忙捂住他嘴道:“这是干什么!你……”
杜槐却扒下他手,边哭边喊:“是师伯!是师伯!”
杜槐说。
“是师伯威胁我给小师叔递信!是师伯威胁我!”
他真真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泪眼朦胧痛哭涕零,供出罪魁祈求谅解,声嘶力竭数他罪状毫无隐瞒。
展昭猛然抬头。
他眼里蕴着怒意,这让他看着像头狼,又狠又绝,此刻他再不似他的师父岁寒剑,反而像一把刀——凌厉而凶横。
这是有生以来展昭头一回这样真切地想杀一个人。
但有人先替他扇了杜槐一巴掌。
是岁寒剑。
他不看杜槐,反而朝杜若谷冷冷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杜若谷咬着牙,将杜槐藏在身后一声不吭。
岁寒剑冲掌教拱手作揖,姿态端的尊敬,斩钉截铁道:“展昭是我的徒弟,他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阿俏的死与展昭无关。”
苏夫人冷笑,“你说无关就无关?师兄——我还愿称你一声师兄,是盼着你公正,不是听你袒护这孽障!”
岁寒剑皱了皱眉。
他听不得这样的形容,但还是宽容地退一步,问道:“你可有证据证明这就是我的徒弟做的?”
苏夫人诘问:“师兄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他写的?”
她指着那些信,“那些龌龊玩意儿难道不是他的手笔?人证——”
她一一指过杜槐与那个丫头,又猛然朝回一指散落一地的信,“物证!具在!还要如何狡辩!”
岁寒剑用力闭了闭眼。
他看向一言不发的掌教,又看往日对他多有奉承的掌习,他们一个个躲他的视线,不敢对视,只有掌教叹道:“燕随,不值得。”
岁寒剑怔怔重复:“不值得?”他问苏夫人:“师妹想要如何?”
“我要他给我的阿俏偿命!”
苏夫人没有任何犹豫。
“好。”岁寒剑慢慢笑起来,“好啊……”
他又笑又叹,末了袖中长剑一转,轻声道:“我燕随,从今起与赤霄门恩断——义绝。”
尾音轻飘飘落定,一片衣袍也飘然落地。
——岁寒剑就连与人割袍断义也持君子风范,文质彬彬仿佛只在说一段书中故事。
掌教目眦欲裂。
他猛然站起来,带倒身后的圈椅,厉声喝道:“燕随!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得不偿失,而岁寒剑恍若未闻,扶起展昭坚定而去。
苏夫人震惊之下陡见这幕,霎时拍案而起,携剑拦住二人去路。
那细剑唰的一响,直指岁寒剑,“师兄!你走可以,展昭今日必得留下一条命来!”
此时展昭左近就是杜若谷,堂中人多在紧张这一场对峙,没人看见展昭忽然转头。
除了杜槐。
他呆滞昂着头,却好像直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四载的岁月,相差的身量让杜槐矮了不止一个头。
这差距让杜槐察觉恐慌。
而展昭俯视他。
展昭唇角一扬,露出个十分古怪的笑意,低声道:“杜槐。”
这是杜槐与他相识以来,展昭头一回直呼他的名字。
杜槐毛骨悚然,脚如生钉,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几个大人浑然不知。
岁寒剑执剑相向,他对苏夫人陈述事实:“你拦不住我。”
展昭亦道:“你以为,苏巧真的死了?”
什么……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杜槐想要大叫,可他说不出一个字,他想到凭空失踪的苏巧——虽然都在猜测已被野兽叼走,可真的能一点痕迹也不留?
他又想到这一日难得出门许久不归的岁寒剑。
他去做什么?藏着苏巧?
在岁寒剑带着展昭堂而皇之离开后的许久杜槐都不能张嘴发出哪怕半个音节。
没有人留意两个少年之间的刀光剑影。
杜若谷只当杜槐吓坏,匆匆带他回去院子同妻子好生安慰。
他与妻子指责展昭行事恶毒,逼迫无知小儿为他做这丧尽天良的事,连累他的幼子受尽惊吓,可只有杜槐自己知道,他怕的和杜若谷所以为的,绝对不是同一件事。
打从他清醒过来——在看见自己手下炸开的满篷的鲜血时——杜槐仿佛被猛然扯开蒙眼的布,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会害死展昭。
而如今苏巧先死了。
与展昭无关,是由他而起、由他引导、一步步推着苏巧走到绝境的真相。
苏巧因他奔向死亡,而最后生的机会,又因为他伤了展昭而被亲手掐灭。
杜槐在八岁这一年,第一次如此近的亲近死亡。
赤霄门中没有岁寒剑与展昭以后,杜若谷重新被掌教重视,连带杜槐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他享受这一切,又在午夜梦回时害怕这一切。
他梦见展昭带着苏巧回来,指着他的鼻子揭穿他的谎言,满世界都是愤恨的责怪的幸灾乐祸的眼睛。
它们注视他嘲笑他,一双双如影随形——
杜槐有一个秘密,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可展昭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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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从汴河下来时抬头就看到韩彰。
二爷正领着人巡街,他早先没瞧见,正要拐进道观后巷,还是身后军巡院的一个军吏说:“大人,是展大人和白大人……”
犹豫片刻,奇怪喃喃:“还有个娃娃?”
韩彰还诧异了一下,心道哪个白大人,转头一瞧,竟看见本该安安生生歇在自己府上的白玉堂。
二爷顿时头胀得慌,回头刚与军吏吩咐两句,就听对方忽然“诶”的一声,韩彰额角一跳,下意识再看那廊桥。
得,那二人跑没影了。
韩彰气得想笑,不必猜就知道是哪个闹鬼,想想还是说:“算了。”
他调头走之前的路。
同白玉堂走在河堤边的街道上,展昭看着他笑。
男人生得器宇轩昂,这样一笑十分英俊,白玉堂只当没看见,回头瞧了一眼挂在识月背上的巨阙。
习武之人兵器最讲究趁手,岁寒剑剑法轻灵——而再怎么退让,也不会是巨阙这样的重剑。
展昭也跟着转头看。
夹堤就是杨柳。
光影投下来,像旧时北地的雪絮。
大抵是最初在处理流言时岁寒剑教导他清者自清、从而选择视而不见,却有后来这许多事,打从那以后,展昭忽然明白为人师者,不一定言行即是标杆。
与赤霄门决裂后岁寒剑领着他去了更北的燕地。
那已是异邦人的地界,个个高大威猛,因为身量受限,习武多靠蛮力——十人里能有**人的兵器是一双重锤。
岁寒剑暂时落脚的小镇上便有一家这样的武馆。
展昭看诊的医堂在武馆对过,三天两头一见,直到某一日,他突然与岁寒剑说:“我想学重剑。”
岁寒剑为人师,又有这样作为,自然希望有人能得传衣钵,如今他唯一且一向看好的徒弟竟要走与他相反的路,这让他如何忍。
岁寒剑冷了展昭两日,没等到展昭低头,到底自己先心软。
他一个年近半百的大人,与小孩置什么气。
他去问展昭:“你真的想好了?即便要重头再来?”
展昭点头。
岁寒剑以剑道证心,已在前方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展昭跟着他,必然不会走上歪路,并且能更快攀上山顶,但是——
展昭想,师父也不一定全是对的。
没有行动之前,谁也不能保证岁寒剑的道便最适合他,就像冷处理不一定适用任何事。
他们又辗转到南方。
途中展昭照着岁寒剑从各处搜罗来的心法与剑谱学,脊后的伤多少对他有些影响,内功倒退,又幸得前十年基础,不难前进。
岁寒剑想在南边找一个人。
少林在南蛮的分寺中有一位僧人,出家前曾是重剑之师,只是后来拿起禅杖,不再使剑。
岁寒剑携展昭拜访,可造化弄人。
僧人是个游僧,离寺一载,远渡重洋去海外求一个真佛。然而峰回路转,寺中暂住着一个苦行僧。
岁寒剑与住持见面时,苦行僧在院外与展昭一面之缘,回头经过住持与岁寒剑说:愿指点一二。
住持与岁寒剑劝:“行痴不知何年月能回,不如答应。”
又说:“是施主造化。”
他言语间透露,苦行僧不比那位游僧差。
但岁寒剑从未听说过苦行僧这号人。
此时展昭将要年满十四,年岁再长,就真要泯然于世,岁寒剑略一犹豫,还是答应下来。
苦行僧不曾透露法号、名姓,与他行走各地的那些年,展昭只称他大师。
他修的是冥想佛,常去寻常人不去的险山峻岭,吃住都非常清苦,有时进山一年半载,出来时衣衫褴褛宛如野人。
重剑与细剑有相似处,但不能合一而谈,展昭又有十年学习细剑的记忆,常拿细剑的习惯使重剑。
而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两者之间不能完美区分,反受其累。
苦行僧与岁寒剑说:“他需得忘掉过去。”
可是不行。
那十年是展昭切身体验、一步步走过来的,如何能说忘就忘。
头两年囫囵熬过来,岁寒剑亲眼看着,想着:只怕就这样了。
此时已不能回头,有了学重剑的经历,再拿起细剑,成什么样子。
一个两厢沾边的半吊子,不如先扼死在襁褓里。
却谁都没料到,在第三年柳暗花明。
真要形容,大抵就是半桶水走出的登天之路。
苦行僧又与岁寒剑说:“施主有个好徒弟。
“往后贫僧真的只能略做指点了。”
岁寒剑神情复杂。
约摸就是看着吾儿初成的情感,他道:“他有这个天赋。”
岁寒剑走出自己的剑道,如今轮到展昭,甚至青出于蓝。
展昭在二十一那年登堂入室,造化远大于同龄人,苦行僧终于没什么能教的了。
展昭与苦行僧分别,行叩拜大礼,苦行僧念声佛号,声洪如钟,就地坐化。
僧人天地为坟,不必造墓,无需立碑,深山即为死后安生所。岁寒剑道:“虽说他们和尚不在意,但你是俗世人,不能忘恩负义。
“话是说一人不拜二师,规矩能破,恩情不能忘,这些年大师于你有师恩,生前不能尽师礼,只有死后偿还一二。”
展昭称是。
归来宋土后是岁寒剑与展昭告别,“往后的路你自己走。”
三月以后,岁寒剑托人送来一只剑匣,赫然是巨阙。
又三月,南侠声名大噪。
此去经年,一转眼就又是一个六年,已是御猫的南侠走在河堤上,忆起从前,恍如隔世。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偏见
几人到卢府时将近未末,府上早已闹翻天,下人进去报信,人还没进二门,闵秀秀已与她嫂子迎出来,闵家夫人哭成泪人,搂着闵稚又哭又笑。
闵秀秀拉住白玉堂左右看看,担心他伤,有心要问,又碍于外人在,没能说出来,只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带之之出去了?”
这话紧挨着闵秀秀的前一句横插进来,语气很冲。
展昭诧异抬眼,向那人看去。
说话的是闵秀秀的嫡兄。
闵盛五十以内年纪,眉间有常年皱眉所致的折痕,八字胡,垮着嘴角——是十分严肃的人。
目下他一手轻抚在夫人肩头,怒视这里,大有不管不顾大闹一场的意思。
闵秀秀有些生气他态度,提着声音叫道:“大哥!”
闵盛丝毫没动摇。
白玉堂懒得搭理他,握住闵秀秀双肩俯身软声道:“大嫂,这里晒,你陪闵夫人进去。”
闵秀秀晓得他不愿意在她眼前催化矛盾,更不愿意走,可这话是真的,闵稚在卢府失踪,她总要亲眼看看女孩子好不好,转头看到展昭,闵秀秀仿佛找到两全之策,连忙道:“熊飞,你多看着他些,别吵起来。”
展昭颔首,“大嫂放心。”
他没做保证,但很安人心,闵秀秀便信了,过去小声与闵夫人说了两句话,牵着闵稚一道进了二门。
待人一看不见,白玉堂顿时冷下脸,扫过那边预备迎战的闵盛,却与卢文道:“蒲草呢。”
平白浪费闵盛好容易硬起来的气势。
当下连意外这人嗓子这么粗哑的心思都没了,闵盛面色怫郁,阴沉沉道:“这就是你的规矩?见了长辈连请礼问安都没有?”
白玉堂唇角一翘,讥讽地将他上下一瞧,“那也得有长辈的样子。”
闵盛气得一个倒仰,还待要说,那边让白玉堂一个眼神扫过来的卢文吓了一跳,立刻道:“五爷,蒲草姑娘今日轮休,应是在后罩房。”
“去绑来。”
他漠然撂下一句。
白玉堂这话没头没尾突兀极了,闵盛一愣,霎时怒不可遏,“好啊!”他道,“你是什么身份?如今竟敢插手你大嫂的房中事?”
闻言白玉堂面露古怪,他一面示意卢文去拿人,这面又将闵盛上下看了个遍,慢慢道:“爷倒要请教闵老爷,您是什么身份,连大嫂房里的丫头都知道。”
闵盛让他噎了一下,像是让白玉堂不安好心意有所指的污蔑气的,“几个丫头而已,我会不记得?你还盼着我得痴症不成?”
这就像胡搅蛮缠了,白玉堂不乐意与他多言,转道朝右走。
此去与二门相距百步远有一处凉亭,是专门为女眷单独见外男时避嫌所设,寻常也供歇脚,白玉堂就是朝亭中去,途中说:“多大年纪还不服老。”
他指的是闵盛最后那句话,展昭一语中的,“他却是真的恨恶你。”
白玉堂仿佛笑了一声。“兄长看得明白。”
这还是桩很老的旧事。
闵秀秀的先翁闵老太爷前后有两任正妻,是一双姐妹花,长姐诞下闵盛,后来因病故去,再一年,闵老太爷除服,娶了亡妻和离在家的嫡妹做续弦,十一月后生下闵秀秀。
闵家在庐州慎县当地算书香门第,不比高门大户,也算薄有资产,那时闵盛年方十三,因是长子,将来势必要继承家业,闵老太爷对他教导甚严,专请的先生,拿正经士人的一套约束他,后果也显著。
闵盛不负众望成了一个顽固不化的酸儒。
似他这般的人,最见不得放浪不羁的人物,在他眼中是谓荒唐。
有些孽缘打一开始就注定。
闵秀秀十六那年,执意要嫁身为武人的卢方。
本朝崇文抑武已成陋癖,多数文人对武人的偏见仿似印刻在骨血里,闵秀秀要嫁这样的卢方,闵盛头一个不同意。
只说他卢方身份,凭什么做闵家女婿?
可那时闵家高堂尚在,闵盛已是而立之龄,虽已掌大半家业,在闵老太爷跟前,依然轮不到他说半个不字。闵老太爷疼爱幼女,百般劝说无果,与夫人一商量,到底宠爱占了上风。
闵秀秀嫁得风光,大喜日子唯一丧着脸的只有闵盛一人。
他不中意卢方这个妹夫,更不待见卢方那三个歪瓜裂枣似的义弟。
在闵秀秀婚后长达四年的时间常往返慎县与华亭两地,只为同卢方表示闵秀秀身后有人,轮不到他来作践——虽从来都只是他一头热,却不能否认他确实喜欢这个异母妹妹。
而闵盛对闵秀秀这段婚姻的不喜在第六年达到顶峰——卢方又多了一个小二十的义弟,正是年方四岁的白玉堂。
这时白家大爷白金堂还在人世,同卢方因意外相识,引为知己,一次酒后白金堂笑言他有个幺弟,如此也该与卢方互称一声兄弟。
卢方酒醒后记在心中,提起结拜,白金堂乐见其成,卢方本意是要加他一个,只是白家大爷生性洒脱,加之那时韩彰等人已与卢方义结金兰,白大爷年岁犹在韩彰之上,若真要结义,必得要后面几个先来的兄弟往后排,便拒了,笑说不拘俗礼,卢方这才歇了心思。
当年闵秀秀诞下卢珍不足一年,正是学做母亲的时候,忽然多了一个四岁小孩要照料,难免手忙脚乱。
她初为人母,却也乐在其中,不愿假手他人,必要事事亲为,只当是提前演习将来卢珍四岁时的情境。
——在旁人看来,十分操劳。
卢珍周岁宴时闵盛来贺,将嫡妹辛苦看在眼中,他怨怼卢方不心疼爱妻,连带对白玉堂也如视眼中钉。
——实则不止这个原因,只是当时被这一件蒙蔽双眼,闵盛一时没仔细想。
哪里只是如此呢?有些人天生不对盘,是早已注定的厌恨。
“那年先翁病逝,白家正值动荡,祖母与长兄需专注应对族里压力,顾不上我,才将我寄送陷空岛。”
白玉堂三言两语,没仔细提那情由,又或许是记不清。但展昭大略能猜到,似白家这样的大族必然身系众多利益人情,白家老爷仙逝,只怕族中施压是要主家大权。
“是长兄考虑不周。”
白玉堂说。
他凝着眉,见卢文空手归来,当下就忘了前言沉下脸。卢文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结果,一时也匪夷所思。
他秉道:“五爷,蒲草不在府里,小的已命人去找了。”
那青年折扇敲在石桌上,有些不耐烦,展昭想到一个可能,在旁道:“着重往城西去找。”
卢文忙应了是,匆匆下去。
白玉堂朝他挑眉,“兄长以为……”
“一是她弄丢了姑娘,不敢回来报信,只好自己寻找,二是她害怕,干脆逃了——”
展昭留一个转折,冷静道:“如果是奴籍,应是前者。”
——只是像这样贴身伺候的,也不大可能只签工契。
白玉堂哼笑一声。
展昭垂目看他,“之后呢?”
之后?
白玉堂慢慢回想。
卢方身为江湖人,最重义气,白家正生波折,他受友人信任有所托,自然在所不辞。
他一时义气,领着白玉堂回岛,没有考虑后果,彼时阖岛上下只有闵秀秀一个女主子,要将这年幼的义弟彻底交给婆子看顾,哪个也不放心,只能轮流照养——可实际上几个糙汉子毕竟没有经验,卢方与韩彰倒也罢了,徐庆与蒋平离谱得没边,到底还是得闵秀秀出力。
闵盛看见的是表象也是真实,他气不过,单独喊来卢方,指着他鼻子一顿臭骂。
两个人浑然不知白玉堂正在花厅午睡,一扇屏风一遮,外头是为宴请宾客做准备的往来下人,时值盛夏还有蝉声喧嚣扰人心神,卢方竟也没察觉还有第三人。
白玉堂早在闵盛盛怒咆哮时醒来,圈椅旁边蹲着八岁的白福。
他从椅上坐起来,瞧了一眼大气不敢出的白福,冷眼旁观听了许久。
闵盛怨卢方多管闲事,气他待妻子不好,更指责白金堂肆意扔过来的小拖油瓶,一通发泄下来,忽然脑门一跳,狐疑道:“这白家事不是你胡诌的?那小儿莫非是你与外室所生?”
白玉堂说到这里,一时忍俊不禁哈哈哈地笑得伏桌,与展昭评价:“说是穷酸书生倒贬低了他,剖开他脑子,其中精彩估计能谱一册书。”
展昭没能笑出来。
他略感酸涩。这小小一个**,想来打小也是家中千般宠爱万般疼的,因故离家,还要受人背后编排,亲耳听到被人嫌弃累赘,只怕整个人都冷到心底。
即便有些话可能还不能理解其中意思。
哪里会像如今这样笑得轻松。
白玉堂自己笑了半刻,又思索道:“不怪闵老爷多心,大嫂与大哥成亲五六载始终没有喜讯,他要怀疑大哥有二心也算常情。”
何况他出现的时间也恰好暧昧。
那年闵盛话音刚落,卢方气得险些跳将起来,一个“我”字上到喉头,身后屏风猛地哐当倒地。
白玉堂指使白福撞倒了屏风。
四岁的小儿与刻板迂腐的中年人对视,一个童稚天真,一个惊诧错愕甚至有被撞破背后嚼舌的羞耻。
白福垂首含胸不敢动弹。
卢方万分震惊,他回想方才闵盛言行,心知不好,他生怕白玉堂心存芥蒂,忙来说:“五弟,你……”
他着急出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缓解这奇诡氛围,白玉堂却先笑出来。
闵盛眼看着这小孩一双圆圆的眼睛勾出笑模样,在幼儿脸上比重最大的便是它,被直视时,那漆黑的双目就显得非常可怖。
像被鬼盯上。
闵盛几乎狼狈而退。
他撇开眼,底气不足地斥责:“长辈说话也敢偷听,何来的教养?”
白玉堂正跳下椅子,闻言走到卢方跟前行了问安礼,才回头与闵盛道:“我早已在那里,闵老爷扰着我午休了。”
——在昨日见面时,因他年岁小,闵秀秀拿主意,要他随小辈的称呼还是叫闵盛舅爷的。
目下不仅生疏起来,这话说的,也仿佛还要闵盛向他道歉。
只因先前闵盛的猜忌,卢方心里梗着一口气,也不给他解围,自己打了头道:“是大哥不对,没仔细留意你在这里,大哥给你赔不是。”
白玉堂转头去看闵盛,还真等他道歉。
闵盛目瞪口呆,终究拉不下脸,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梁子就此结成死扣,再没可能解开。
“那日爷是真只想他道个歉,没要他难堪。”
白玉堂曲指扶腮,仔细回想片刻,又改口道:“许是有——爷记不清了。”
展昭有些好奇,“旁的倒是记得。”
白玉堂心不在焉的,“也不记得。是两三年前大嫂提起,才记住的。”
这个两三年前,已是当年的十二年后。
闵盛次子加冠礼,来邀闵秀秀。
当时陷空岛在北边的一个商铺的鱼鲜因保存不当库存毁了大半,卢方亲自同韩彰去,回程刚到淮东郸城,去庐州倒近,但若回来华亭接闵秀秀,两趟来回必然要迟了。
徐庆不在岛,蒋平不乐意去贴闵盛冷脸,卢方又不放心闵秀秀独自带丫头护卫上路,信鸽来去好几回,两厢僵持时卢方已到寿春。
便想着快马加鞭紧早赶回去,应当能来得及。
结果再一次收到闵秀秀来信,信里说人到繁昌,前边就要进庐州了。
白玉堂送她来的。
卢方难得想和闵秀秀吵架。
他愁容满面地与韩彰说起这个,二爷看得远,“大嫂不是不懂分寸的人,泰半是五弟坚持。”
又说:“五弟是怎样的性子大哥还能不知道?”
卢方想想也对,但还是愁,“五弟刚出热孝,还没除服,劣兄总觉得愧对白兄——都怪我,忘了内侄的生辰,赶巧在这个时候离开。”
他指的是白金堂。
彼时白金堂故去未满一年,白玉堂还在孝期,出来婺州在华亭逗留已是顶天了,这回因为闵秀秀要远到庐州来,总是于礼不合。
因自己的缘故要义弟不能安生给挚友服丧,卢大爷很是自责。
韩彰劝道:“依民间礼三月已过,没什么大碍。”
只是白家那边大抵说不过去。
但再怎样如今已不能赶白玉堂回去了。他们早一天到慎县,在闵府附近租借一处独院——本是可以去闵府上住的,只是白玉堂还在服丧期,闵府喜事将近,不便登门。
何况只闵秀秀一人倒也罢了,多一个卢方,只怕还要闵盛不痛快。
卢方设想的周到,只是没想到次日闵秀秀同白玉堂来时少年说只留一日,隔日就走。
闵秀秀也是才知道,闻言担心他是因为闵盛,当下说:“咱们不上府里。”
打从十多年前那个晌午以后,闵盛就不大去陷空岛了,偶然几回专挑着以为不会遇上的时候来,却依然碰到白玉堂,更是少来往。
有些人天生不合,互看不顺眼,闵盛不乐意去受那份气,见一次便要气一回闵秀秀嫁得不好。
这一回若非次子及冠,只怕闵盛还不肯往华亭捎信的。
因此真要算起来,白玉堂与闵盛已有八(九)年不曾见过了。
白玉堂坚持明日就走,就寝后闵秀秀有些难过,问卢方:“五弟是不是还介意从前的事?”
卢方心里也有个疙瘩,但夫人问,他不能表露,坚定摇头,“不会,五弟什么样的人夫人还能不知?”
闵秀秀没被他轻易安慰,闷闷道:“可五弟想习武确实是在那之后。”
当年听见闵盛不满后没出一月,白玉堂便说要出去学武,时间上紧凑得让人不得不多想。
“这些年我总觉得对不起你们兄弟。”闵秀秀有点难过。
毕竟嫌弃自己夫君与几个小叔的是自己的亲哥哥,她难免不能两头全顾。
卢方连忙小声安慰。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他眼里有星辰大海
翌日闵秀秀去闵府,回时抱了个女娃娃,右脸有深红色胎记,从额头到唇角,占了一大半,正是闵稚。
她俩多月前才过完四岁生辰,是闵盛老来子,还是要人照看的时候,闵秀秀登门时闵夫人正忙着核对明日冠礼的各项流程,见她实在顾不上幼女,闵秀秀提出替她看孩子,这才带闵稚回来。
随行的还有闵盛三子闵稷,现年十六,与白玉堂同龄,生辰要小一月。
“母亲交代,让小侄晚些带妹妹回去,不劳烦姑母再走一趟。”
他和卢方说。
那时白玉堂已预备要上路,闵秀秀回来整好遇上,“回哪里去?”
白玉堂说:“婺州。”
闵秀秀便将闵稚交给身旁的丫鬟,招他进来,“带些醉蟹回去给老夫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还请她别见笑。”
少年一笑,“怎么会。”
几人进屋拿东西的空档,院里突然一连串喧嚣。
先是马儿嘶鸣的响鼻,再到小孩凄惨的哭声。
识月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踱动四蹄,闵稚摔在地上,闵稷在另一侧,手足无措跑过来想扶闵稚。
听到来人的动静,他慌张得像被蛰了一般缩回手,结结巴巴说:“马……马惊了……”
闵稚堕了马。
那一日离奇极了,竟没一人留意到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有闵夫人身边拨出来看顾闵稚的一个婆子一口咬定是识月发疯,摔了闵稚下来。
至于闵稚一个四岁孩子怎么上去的马背,又为什么没一人阻止始终被模糊事实。真要被逼得急了,那婆子就一抹泪,哭说:“都怨奴婢,怎么责罚奴婢都认了。”
一副委屈的不得不顶罪的样子。
展昭下意识看白玉堂。
他只这样听着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眼前人又岂会不知。
白玉堂看出他意思,扇骨敲着石桌,哼笑道:“毕竟没亲眼看到,爷没有证据。”
那婆子只是下人,罪魁若是她,别个自然没必要替她瞒,但身为主子的闵稷不一样。
她要护着闵稷,自然无法从她嘴里挖出半个字,因此直到如今,两年前是个什么真相仍然无从知道——
那一下摔得有些重,但好在不是后脑着地,没有大的妨碍。可许是因为害怕,醒来后闵稚全然不记得坠马前后发生了什么。
她只凭本能害怕与马打交道。
“而且……”白玉堂眉峰微攒,神色迟疑而困惑,“闵盛说了一句话,爷至今没想明白。”
——
“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有什么你全冲我来便是何必要报复在孩子身上?!她还这么小,你就忍心——”
闵盛嘶喊到这里,整个人忽然一怔,愣愣道:“也对。”
他露出一个恍惚又讽刺的笑,“像你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忍心的。”
闵盛这话说得毫无根由,却必然不是好话,什么叫“像你这样的人”?闵秀秀又悔又急又气,站起来叫道:“大哥!”
她先前自责得哭过,目下双眼还是红的,却意外地十分坚强,“之之受伤我也有错,你怎么能全赖在五弟头上!”
闵盛愤怒诘问:“怎么就不能?那畜生是谁的?还不是你这好义弟的!你别忘了我才是你亲大哥!里面这个才是你亲侄女!”
他将桌子拍得雷似的响,声音都有些嘶哑,闵秀秀顾念他到底是出于心疼孩子,一时态度软下来,好声好气与他道:“我自然知道你是我大哥,但玉堂也是我的五弟。之之受伤是因为马惊了,与五弟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能说出这样伤人的话?什么叫像五弟这样的人?他是……”
闵盛反唇相讥:“那畜生是他的,谁知是不是他动了什么手脚。”
他简直无理取闹,闵秀秀让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坐在一旁难过得直掉泪,拉着白玉堂的手反复道:“别听他气话,大嫂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十有**不是气话。”
白玉堂同展昭道。
闵盛笃定、且十分奇怪的神色显然与气话无关,但他也想不明白闵盛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
展昭犹豫道:“莫非闵老爷觉得你是记恨幼时的事,才想报复于他?”
白玉堂回想道:“大哥也这样推测。”
可青年匪夷所思,“若非大嫂在那之后说起,爷早记不清了,何来的报复。”
展昭猜测:“或许是做贼心虚。”
终归与白玉堂不一样,那时闵盛已是个成年人,许多事都能记得清楚。倘若他后悔当年让白玉堂听到,担心他记仇也有可能——
只是如此一来。
展昭想,只怕闵秀秀也没与眼前人说全,闵盛昔日的言论可能要更激烈、更难以入耳。
以至于闵盛至今耿耿于怀。
闵秀秀与卢方说起闵盛的话时卢方好半晌才说:“大哥从以前就看五弟不顺眼。”
闵秀秀想不明白,“你与三个叔叔也就罢了,五弟这样好的世间能有第二个?他还要百般嫌弃,还说出那种话来。”
卢方哭笑不得,“什么叫我和二弟三弟就罢了?”
他又说:“和样貌没什么关系,许是因为五弟性子和大哥合不来。夫人想想,五弟小时候就给过大哥难堪,他好歹是长辈,哪里愿意给小辈低头。”
从前的事白玉堂有些印象,但已不十分记得,便多问两句,才补全那个午后的记忆。
闵秀秀反而吃惊又欣慰,“大嫂还以为你一直记着,担心你不高兴。”
那边卢方问起闵稚的伤,闵秀秀这才想起来早先的决定,与夫君道:“嫂嫂还不知道之之受伤的事,这节骨眼上我担心她分心,和大哥先决定让之之在这里住两天,等冠礼过去后再做打算。”
末了伤心道:“让之之留下来大哥竟然还要警告我,让五弟绝不能出现在之之跟前,还遣了两个嬷嬷过来,你说大哥到底为什么呀。”
她朝白玉堂道:“咱们不要听他的。”
又与卢方说:“说是疼爱之之,到底还是儿子重要,为了明日冠礼还不许嫂嫂知道,宁愿让之之和五弟同处一个屋檐下。方才之之还在找娘亲,边喊边哭,看着都心疼。”
闵秀秀这样与胡搅蛮缠已差不离,展昭听得想笑,不过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皱眉问:“闵老爷是特意防着你?”
“他还遣了两个嬷嬷?”
展昭说话时白玉堂也刚好蹙眉喃喃自语,话落两个皆是一愣。
展昭道:“五弟想到什么?”
白玉堂恍过神来,“大抵与兄长想说的一样。”
当时不觉得,如今回忆起来将细节又说一遍才忽然意识到,在闵盛看来十多年前的事是因,闵稚受伤是果,若比作树那催生结果的养料是什么?
“闵老爷坚信闵稚的伤是你有意为之,且多半是从前旧事,可他的依据是什么?”
闵盛无比坚定,只从他在闵稚受伤这事上便能看出他的态度。但是——
因为闵盛出言不逊所以多年以后闵稚受伤?
抽去不必要旁枝末节,呈现出的实情单调得十分离奇,这中间显然少一个能让闵盛笃定白玉堂必然会为旧事而报复他的根据。
白玉堂一时也有些茫然,他应当没有过什么行为能让闵盛误解至此。
“莫非是因为传言?”展昭提出猜想。
白玉堂纳闷,“什么传言?”
展昭笑笑,挑着轩朗的眉陈述:“江湖人称陷空岛五义的锦毛鼠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是也不是?”
白玉堂倒也没恼,自己倒茶润润嗓子,才珊珊道:“兄长大抵不知,长兄病逝那年我才出师,后来服丧一年——这期间江湖人还不知我。”
未尽之语是,那时自然也还没有这种传言,闵盛也不会未卜先知。
只是如此一来,闵盛的言行便没有理由了。
白玉堂认真同展昭提出一个法子,“兄长觉得我若是去绑闵盛过来,他会不会招供?”
展昭仔细推想良久,摇头道:“为兄不建议你这样做。”
“怎么?”白玉堂疑惑。
展昭沉着脸将自己的鱼符拍在桌上,“你在与一个朝廷命官说自己的犯罪计划?”
末了展昭自己先绷不住笑起来,但仍是道:“为兄与闵老爷接触不多,不知他是怎样的人,只片面而言,他若如此顽固不化,多半会以死证清……怎么?”
白玉堂的神情着实古怪,要笑不笑又仿佛十分错愕,展昭话到半截不由疑惑。
白玉堂却已翘着唇角似笑非笑地侧挨过上身,正正经经说:“先与兄长道个歉,曾误以为兄长是个无趣之人。”
展昭与他对视半晌,嘴角勾起来个笑,“无妨,先来说这件事。”
这笑堪称温柔,以至于白玉堂一时不防,有片刻失神。
展昭样貌是十分阳刚的英俊,眼窝深眉骨硬朗,眉如利剑,这样看着他笑时竟有种深情的错觉。
仿佛在看深爱的情人。
白玉堂让自己的思路吓了一跳。
他不由细看对方的眼睛。
狭而长,眼瞳很深,却非常明亮。
白玉堂曾在闲暇翻过闵秀秀那里几本传奇,书中男男女女情分往来,常常描述那情郎表露情深时眼若辰星,从前想不到是怎样场景,如今见到展昭,他却唾弃那些话本。
哪是辰星就够的,分明是藏着整个苍穹。
展昭自己一个分析一段,愈发肯定白玉堂在出神,忍不住道:“五弟,你可听见了?”
白玉堂自然没听进去。
他连这一句都没听清,回想以往种种目光游移,只凭本能恍惚问:“展昭,你是不是喜欢我?”
话落悚然一惊,猛地清醒过来。
展昭有些意外,想说自然,可口中出来半个字,喉头一紧,将余下的关在心中。
他忽然意识到白玉堂说的“喜欢”或许并非是兄弟或友人间的喜爱。
白玉堂说的是“展昭”而非“兄长”。
于是沉默须臾,改口道:“大抵有一点。”
男人姿态坦荡,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本意是不愿对方有负担,但哪怕只是这“一点”,也让白玉堂神情迷惘,指骨抵着额角,茫然道:“你等等,什么……你还真——”
他有点语无伦次,接连出来几个词汇,尔后他也意识到自己情况不对,到底闭口噤声,神情匪夷所思。
展昭终于显出点手足无措,高高壮壮一个男人眼里反而流露出点惘然的受伤,他想站起来,“若你觉得烦,往后为兄尽量不在你眼前出现。”
白玉堂指他,“坐着别动。”
展昭便像被定住。
白玉堂自己想了许久,仍然想不明白,整个人都显得迷茫不解,“为什么?”他困惑极了,“你怎么会……”
这个词忽然变得难以启齿,白玉堂只好含糊得带过去,看着展昭像看一个怪物,“爷还道你会中意温柔小意的女公子,即便不文采斐然也该能红袖添香。”
左右不会是他这样的,且还是个男人。
这是展昭头回瞧见他这么多表情,大抵能领悟到对方此刻心情的复杂,想让他放松些又着实无可奈何,忍了半晌没忍住,叹问:“五弟,你是对为兄有什么误解?红袖添香?我一个粗人是要考功名不成?”
又说:“只是一点而已,你别紧张,你这样让为兄也慌得很。”
白玉堂呆呆看他半刻,突兀伏案大笑。
出来白府至今他始终没躺下歇过,背后的伤过了开始的疼痛已变得麻木,这一下笑他忍了又忍,终究失败而归,就牵扯到背脊又开始疼。
可白玉堂却不想停。
也是。
他心想,展昭自己都不慌,他却紧张个什么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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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惊一场的后怕与欣喜过去后,刚一回屋闵稚就被闵夫人拎着面壁思过。
闵稚光着脚丫子立在榻里面向墙壁,背着小手摇头晃脑地跟人家炫耀:“哥哥好高,之之能看那!——么远!”
小姑娘脆脆的声音着重拉长一个字,以表示“远”是真的特别远。
闵夫人板不起脸来训斥她,在后面同闵秀秀抱怨:“也不知道这性子随了谁,都不知道害怕。”
话里带笑,显然已不如早先那样生气,闵秀秀拍拍闵夫人的手背,“活泼些难道不好?我看嫂嫂就开心得很。”
闵夫人抿着唇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闵秀秀便也跟着笑,她转头看向闵稚的后脑勺,“之之,你告诉姑母,你是怎么出去的?小五叔来带你的吗?”
闵稚顿时不晃也不摇了,小手缩回去,整个背影都显得很紧张。
小姑娘捏着笋尖尖似的手指头,小声道:“姑母,之之不能讲。”
闵夫人一愣,尴尬地和闵秀秀笑笑,伸手去抓闵稚,气道:“你转过来,怎么跟姑母说话的。”
闵稚扭着身子惨兮兮说:“真的不能讲,之之答应小五叔了,不能说!连娘亲都不能说!”
这下子顿时轮到闵秀秀尴尬。
闵夫人反而被勾起好奇,与闵稚打商量:“那你不必说,娘问你话,你只要点头和摇头,好不好?”
闵稚想了想,好像是行的,就说:“好叭!”
闵夫人得逞地松了口气,问道:“你说的哥哥是和你小五叔一道来的那位大人吗?”
闵稚如临大敌的样子一松,带着一点点笑地点点头。
闵夫人接着道:“你回来时手上腻腻的,是不是在外边吃东西了?”
闵稚用力点头,“是包子!”
闵夫人微微一笑,眼里神色却暗暗地沉下去,“是不是小五叔带你出去了?”
闵秀秀同闵稚皆是一愣。
闵稚垂着脑袋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摇摇头。
闵夫人仍是笑的,显得非常温柔地问:“真的没有吗?撒谎不是好孩子噢。”
闵稚有点害怕地躲开了她的手。
闵夫人没注意到闵秀秀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迂腐之人
闵盛过来时脸上还有未消的怒气,晓得他安然无恙但也没在白玉堂那儿讨到好,闵秀秀也没心思久留,便要离开。
她已出了院门,不想闵家一个丫鬟追上来问了安,道:“老爷请您留步。”
闵秀秀颔首应下,额角有些发胀。
不用想就知道闵盛必然又要说白玉堂的事。
她暗自叹气,还是走到绿荫下去等,闵盛也没让她久等,出来后开门见山:“那小畜生擅自带之之出去……”
“大哥!”闵秀秀听不下去,“什么小畜生?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何况之之否认了,不是五弟带她出去的!”
这最后一句反而惹怒闵盛,他怒目切齿道:“你大嫂已和我说了,倒是他好手段啊?如今竟教着之之来和她亲娘说谎!”
闵秀秀只觉眼前一黑,“你的意思是五弟带了之之出去再带之之回来,还教之之说不是五弟带的她?”
她自己说着都觉得荒唐,“大哥,你倒是与小妹说说他这么做有什么必要?五弟若真要瞒他何必光明正大走正门进来?悄悄带走悄悄送回来难道不行?”
闵盛一噎,强硬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闵秀秀失笑,“你看看,你自己也知道我说的在理,所以反驳不了。你不肯听,宁愿相信五弟是要与你不利,五弟是我眼瞧着长大的,他若真记恨当年的事也定会冲着你来,拿小孩报复你?”
闵秀秀冷笑一声,“大哥,你莫不是自己是这样的人便以为天底下的人都与你一个模样吧?”
闵盛目瞪口呆,他的脸眼可见的迅速涨得通红,他怒火中烧,又气又急,“你这叫什么话!我可是你大哥!有你这么怀疑大哥的吗!”
闵秀秀看着他胸闷气短的模样,态度软下来,叹了口气,“大哥,你也知道不好受了?你怀疑五弟时呢?想过他吗?”
闵盛霎时闷头不语。
“早与你说过了,五弟早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只有你自己,做贼心虚,如鲠在喉,日日夜夜记挂着会让五弟报复,甚至缩手缩脚,卖了好几间商铺,生怕他仗白家的势来打压你。大哥,小妹没有疑错你吧?”
闵秀秀心疼又无可奈何,“你好好看看如今的闵家,父亲在世时是什么光景,如今又落魄成什么样?如果不是你那一点文生的俸禄接济着,还能撑起闵家多久?将来三侄儿要娶亲,之之也要出嫁,你不硬起腰板,之之在婆家就会挨欺负,毕竟她的脸是治不好的,好一些的人家不一定看得上咱们之之。”
闵盛好久才道:“你说的大哥都知道,但是——”
他直视闵秀秀,“你真的知道你那五弟是个什么性子?他与你、与妹夫无亲无故,说是你看着长大的,也不过是每年见那么几个月,他在外习武那么些年,你真的清楚他长成什么模样?变成什么样的人?”
闵秀秀看出不对劲,她迟疑且迷惑地问:“大哥,你是不是听别人瞎说了什么?旁人的话怎么能比得我亲眼见……”
“不是别人是我亲眼所见!”
闵盛终于压死了声音咆哮。
一时蝉鸣都似消匿,整个天地只剩微风来时的轻响。
那是在三年前,白家大爷病逝。
那时卢方几个兄弟忙于北边的生意,陷空岛收到丧讯时只闵秀秀一人在岛,她差人送信去北边,便要自己上路去婺州。
闵盛那时恰好在华亭,只听闵秀秀提是卢方友人的丧事,他便想着送一程。
左右是绕远些再回去庐州。
闵秀秀想的是闵盛看不惯自己五弟,虽然不至于,但仍担忧他拿白金堂的故去嘴碎——毕竟白金堂还未满四十,本该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谁知会不会让闵盛安一个报应的名头。
因此一直没细说是哪家人。
致使闵盛直到婺州登门,才知道这白家是哪个白家。
闵家不经商,只有祖上几间传到手里的铺子和田产租给旁人,收租子营生,子女一辈仍以考取功名为重。
如此自然不能与正经出落得富有的商户相比,婺州金华县哪个不知白家,祖上世家,出过几个士人,后来经商也十分成功,十九里弄各爿,燕来胡同的白府兴许不是最奢华的,却必然是最不容忽视的。
那是极其厚重的岁月感。
只因白金堂突然故去,闵秀秀担心白玉堂,到金华后没来得及寻落脚的客栈便径直登门,闵盛在马车上颠了一路,稀里糊涂同闵秀秀进了白府,女眷与男客分道而走,他只身一个只带一个长随,由白府下人领着,吊唁以后到偏厅落座,自旁人口中渐渐知道他究竟是来了个什么地方。
闵盛多少有些不安。
到底是曾经说过人家不好的话,如今人竟说没就没了。
他开始回想方才吊唁时是否诚心,又听隔壁有两个老爷聊起说看见白家的二爷方才回府了,兴许会过来招待。
闵盛登时坐立不安。
他对白玉堂的不喜毫无缘由,闵盛不知对方对他是否亦如是,但想着这样的日子还是别给人家找不自在,且他确实不乐意看见白玉堂,便想着去找闵秀秀,与她说一声,他这就要回庐州了。
他领着长随在二门外一块假山石背后等丫鬟进去报信,期间听见正道上人来人往,不久来了几个五旬左右年纪的男子在紧挨着假山石修建的凉亭中小坐。
这是白家旁支的几个长辈。
那时白玉堂刚出师,自广南昼夜兼程回来,一有长兄辞世压在心头,二来途中没有一日正经安歇过,眼下青黑已是十分暴躁。
这几个偏要来触霉头。
十多年前白家老爷故去时,旁支里来人向主家施压,一心想揽大权,一面自己争得头破血流一面还要朝主家露出伪善嘴脸。
十分丑恶。
十多年后掌权的白家大爷病故,旁支里个个规规矩矩披麻戴孝,不敢与活成老妖精的白家太老夫人争。
龟缩不前只敢窝里嘴碎。
那几个在凉亭小坐,这辈子没尝过权利滋味,念着白家太老夫人在招待女客不会知道,便露天席地说酸话。
“送走了儿子儿媳,现在又送走一个孙子,不知下一回这老虔婆会送走哪个。”
“不是还有个二孙子,再不济那边院里还有个新寡妇。”
太老夫人知道时事已闹大,来来去去许多人都看见了,白玉堂剁了人家几根手指头。
十五岁的少年郎,拎着把冷森森的长刀立在中间,几滴血溅在雪白如玉的面颊上,活像个罗刹。
几个家丁搀着一个血淋淋的人过来和她骂:“孽障!孽障!!”
然后哎哟地倒抽气。
他被削了鼻子——还是好悬躲过照他脑袋劈下来的一刀时为了保命做的舍弃,本来疼得要晕厥,如今看见太老夫人,哪肯放弃这大好的从主家身上咬肉的机会。
白玉堂歪着头看过来。
冷不丁像个才从血里杀出来的恶鬼,眼里猩红,秀长的眼眉比刀还凌厉。
几个见了血的长辈如被毒蛇麻痹,只能眼睁睁看他走过来,慢条斯理收刀,整一整衣襟,走到第五步时厉色一化,像水般无影无踪,再到太老夫人跟前第三步,他已唇角上翘似笑非笑,真像个天真的少年人同太老夫人说:“祖母怎么出来了?”
——倘若他颊边没有那些刺眼的鲜血。
几人活像见了鬼,白着脸夺路而逃。
闵盛目睹这一切。
他已多年未见白玉堂,本来已不识得眼前人,却在最后对方一步一个神情变幻的离奇又诡谲的场面中将他与十年前那个午后的四岁小儿重叠到一起。
地上到处溅着血,还有被削下来的几片耳朵,闵盛几欲作呕,匆匆逃离白府。
他连闵秀秀都顾不上了。
要被这样的人惦记上还能有什么指望?可悲的是打从前起闵盛与他就有怨。
闵盛只盼着白玉堂不记得,甚至后来连两浙路也不敢去,可他不就山山却要来找他,直到闵稚出事,他才知道,原来对方从来都记着旧事,如今找不到他,就朝他的女儿下手。
既然躲不过,不如迎上去。
闵秀秀已是瞠目结舌。
她好半晌都没出声,眼看闵盛颓然问她:“秀秀,如此你还觉得大哥想错了吗?”
闵秀秀才有些难以置信,“就因为这样?”
闵盛还没从回忆里出来,闻言不由一愣,“什么?”
闵秀秀也显得愣愣的,她既觉得惊愕又觉得荒唐,不由解释道:“这件事我听老夫人说过,五弟手段是狠些,可那些人编排的是谁?一个是他的亲奶奶,一个是他孀居的亲嫂子,那些人在他长兄新丧时……”
“我只知道,这些人都是他的长辈。”
闵盛固执道,他皱着眉像不认识一般打量闵秀秀,“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成了这副样子。那白家老太太,丈夫已故儿子早逝,该放权时还拿捏不放,如此利欲熏心。一个妇人就该谨守妇道,她把持一族大权抛头露面才是给夫家蒙羞!”
闵秀秀震惊地看了闵盛许久,轻声问:“那我呢?大哥?”
闵盛没听懂,疑惑想问,但闵秀秀已不欲与他多说,她静下来慢慢道:“罢了我知道了。”
她转身不再看闵盛,只说:“之之刚回来,大哥还是多陪陪她,我先走了。”
闵盛直觉对方神态有异,又无法想明白哪里出了差错,眼看她越走越远,突然想起忘了告诉她蒲草的事,可心思百转,还是没再追上去。
﹋﹊﹋﹊﹋﹊﹋﹊﹋﹊﹋﹊﹋﹊﹋﹊﹋﹊
棉絮去查闵稚怎么悄悄出府的事,只有红糖和杨柳跟着闵秀秀,因此一早就看见夫人在转身时悄悄落了一滴泪。
悄无声息地,很快让她若无其事地抹去。
闵秀秀吩咐红糖,“去问问五爷在哪儿。”
红糖领命去了,走前杨柳悄悄给了她一个眼神,红糖用力地点头表示知道。
结果她没告成状。
棉絮半路和她遇见,一同返回来,闵秀秀瞧见棉絮远远小跑过来,不由问:“慢些走,查出来了?”
棉絮气喘不止,点头又摇头,一脸的汗珠,口脂都化了,红糖看得着急,忍不住道:“这是有还是没有的?事关我家二爷声誉的!”
闵秀秀笑她,“说的什么话。”
杨柳过去给她擦汗,闵秀秀道:“慢点说,不着急。”
“着急!”棉絮挤出两个字。
她终于缓过来,着急忙慌道:“夫人!五爷让卢管家抓了蒲草在审哩!”
棉絮是蜀地人,没多少乡音但一着急说起话来又快又含糊,好歹这一回说得明白了,一时却震得旁边没一人讲话。
红糖有点震惊,讷讷道:“二爷这么大反应吗?她也没得逞……”
“嗐呀不是!不是那件事儿!”棉絮着急,她转头瞧瞧四周,见没什么人,便低声说,“是蒲草领着闵家姐儿出去的!还将人丢城西了!”
闵秀秀脸上顿时一沉。
棉絮犹觉不够,带着点害怕地道:“夫人,您快去看看吧,五爷仿佛在用私刑,蒲草叫得特别厉害。”
闵秀秀当下脸都变了,“展大人走了不曾?”
棉絮胆怯地摇头,“没有,都在文梁轩的抱厦里头。”
话没说完闵秀秀已经着急过去,棉絮跟在后头,一语说出闵秀秀的担忧:“展大人的官儿算不算是拿人的?五爷动了私刑,是不是违法的?他会不会抓咱们五爷?”
红糖异想天开,“别自己吓自己,我家二爷做事妥当,许是已收买展大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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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在城西的景福坊找到的,卢方擦着汗打头回头,后边跟着两个婆子,扭着中间强自镇定的蒲草。
看见白玉堂蒲草就先跪下喊:“五爷!奴婢冤枉!”
卢文登即乐了,气笑道:“你冤枉你跑什么?”
早前没觉得,走了这一趟卢文已笃定蒲草真有什么惹怒了主子,他与白玉堂行了礼道:“五爷,这丫头被找到时还想跑,让咱们人抓住还朝巡城的军爷喊咱们当街抢人,幸好小的带了她的卖身契,否则不止她要脱身,咱们人还回不来了。”
卢文问蒲草:“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机灵呢?”
蒲草咬着牙没吭声。
白玉堂听到这里,才懒洋洋站起来,“找个干净地方。”
卢文忙道:“文梁轩前两日刚拾掇停当,那里抱厦凉快。”
白玉堂心不在焉地应了,蒲草反而慌起来,她被两个婆子压着跪在地上,挣脱不开,当下喊:“你不能审问我!”
她仰着头,眼看那青年回了半个头,秀长的眼居高临下向她睨来,蒲草没得一惊,但想着有恃无恐,立刻道:“只有我知道闵家姑娘在哪里!”
卢文一懵,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什么闵家姑娘?
蒲草没能看见卢文的脸,只看见白玉堂在这之后又朝前走,竟是铁了心不搭理她,蒲草生怕是威胁不够,慌不择路喊:“那些人牙子抢走了闵家姑娘!与其来审奴婢不如先救人!”
她已想好了,这些人一时没找到闵稚就绝不会来发作她,左右她也不知道闵家姑娘在哪里,指一个错的地方让他们找,找不到就是人牙子已带着人跑了,总之与她无关!
可卢文突然叹了一口气,凉凉说:“行了,押蒲草姑娘过去吧。”
他这话是对两个婆子说的。
卢文反应离奇,蒲草一听心里就更慌张起来,想不明白难道这些人不是发现闵稚丢了才来抓她么?怎么卢文这么一副样子?
第30章 第三十章 白玉堂
卢文已然镇定下来。
他身为管事,自然有过人之处,眨眼想通其中关窍就更不留情,命婆子扭了蒲草去文梁轩,一面遣人去找棉絮。
棉絮奉夫人的命在查内院,如今知道差错是哪个自然不能让人家再白忙活。
想了想,还是让人去秉卢方。
只因不想卢方忧心,发现闵稚失踪时闵秀秀压了消息,没让人去东厢吵闹,但如今事情牵扯到闵秀秀身边的近身丫鬟,卢文担心让闵家人知道夫人要吃亏,只想先让老爷知晓缘由才好。
卢文这左右一耽搁,去文梁轩就迟了一点,甫一踏进院子,就听一声惨叫,卢文一抖,连忙又回头去找护院守住院子周围,不让旁人靠近。
等他安排妥当回来,屋里已没声没息了。
卢文竖着耳朵仔细辨认,难免有些担心。
别是弄死了。
又想到方才就没看见的展昭,也没听到人说他出府了,这要是五爷手误闹出人命让展大人捏住把柄可怎么是好。
卢文慌得厉害,浑然不知里面情境还没他想的那么糟。
习武之人十人里能有九人熟知穴位,剩一个多半刚入门,此处没有刑具,蒲草还没酿成大错,因此还不至于动刀子,两个嬷嬷一左一右钳制蒲草一双手,也不知白玉堂拿折扇在哪里点了一下,蒲草就惨叫起来。
整个人没多时就**得像从水里捞出来。
蒲草一直在叫,两个嬷嬷看得有些不忍,硬着头皮没松手,蒲草挣不开,就拿头抢地哀嚎:“杀了我!杀了我!”
喉咙都叫得像撕了一般。
蒲草才在闵秀秀身边伺候没两年,当真不知眼前这模样无双的贵公子是这个样子,她能见到白玉堂的时候多是在闵秀秀身旁,偶尔有听旁人略提几句五爷的心狠手辣她也没往心里去,毕竟她看见的更真实。
但直到此刻——蒲草从来没这么清醒过——她才迟迟知道这只是因为白玉堂从未在闵秀秀跟前露出这一面。
即便他散漫、他退让、他慢条斯理,那都是因为闵秀秀。
闵秀秀是他的嫂嫂,而她,小小一个草芥似的下人,算得了什么?有什么资格让人家主子如对嫂子般待她。
蒲草涕泪横流。
如果她早想明白,绝不会在方才拿闵稚威胁对方。
白玉堂用事实告诉她威胁于他而言无济于事。
证据是打一进来他就一言不发让她吃尽苦头。
蒲草后悔极了,眼下她只想一死了之。
尽管屋里还有个官爷。
展昭进来时蒲草还道事情坏不到哪里去,包青天麾下的人,应当不至于使手段审她。
直到展昭闭上眼。
是白玉堂要求的,甚至那不能叫做要求,这人只笑说一句,展昭就照做了。
亲眼所见,蒲草没法子告诉自己展昭会救她。
仿佛是求饶触动到白玉堂,蒲草模糊闻到一缕香,对此她熟悉极了,往往白玉堂来闵秀秀屋中小坐,待他走以后,他坐的周围便全是这冷香,经久不散。
曾经蒲草有多喜欢这香味,如今便有多害怕,她依稀看见眼前靠近一个人,隔着泪水很快只能局限在一片雪色中,对方仿佛说了什么,但蒲草一个字也没听清。
身上已不痛了,可余韵还在折磨她,蒲草以为对方肯饶过她,因此呆呆地睁着眼,极力地辨认不想错过一个字,她生怕错过了又要承受这非人的疼。
——倘若她能听见,会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大抵也宁愿眼瞎耳鸣,不如就继续方才那样的疼。
与她不同,两个嬷嬷听得清、看得见,并且毛骨悚然。
白玉堂说:“这么早求死?”
他蹲下身,右手搭着膝拿折扇拨开蒲草遮脸的头发,露出十分天真苦恼的神情,他沉思不语,就在旁人以为就这样的时候,白玉堂却突兀道:“可这才第一道而已。”
他就像单纯在烦恼一道酒席没有好的前菜。
嬷嬷手一抖。
她俩就看着那折扇在蒲草身上点了第二下,女子细瘦的手臂猛地从一个嬷嬷手里高高飞起来整个像蛇一般一扭,让人心惊肉跳的骨肉破裂声一炸,不必右边那个钳制,在蒲草凄厉的惨叫里她的手就已极其扭曲的软绵绵落下去。
白玉堂的眉扬起来,挑出又冷又邪的恶意。
然而这还没完。
蒲草的后肩胛骨鼓起来,像一团虫从右边来又游走到她左半边,蒲草佝着身子惨叫,左臂环过来想阻止,这场面十分惊悚,另一个嬷嬷先已忍受不住大叫一声朝后一跌,眼睁睁看着蒲草仅剩的那只手臂在她眼前炸开一蓬血。
那婆子兜头淋了个透。
血雾那一边,是个恶魔。
白玉堂冷冷站起来,从身旁拎起茶盏就倒下去。
蒲草疼得几乎要死过去,嗓子都喊出了血,猛然被浇一头一脸的冷茶水,生生又踏回人界。
终于清晰了的视野里是个可怕到极点的人,蒲草喃喃:“我错了……我错了……”
实则她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唇形能瞧出她究竟说了什么,可白玉堂显然意犹未尽。
蒲草又慢慢蜷起身子叫,渐渐疼得打滚,她声嘶力竭地求饶,两个嬷嬷早已受不了逃了,只有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怖的是那刽子手仿佛还在欣赏她的痛苦。
直到蒲草猛然拔高声音叫:“我再不敢了!”
这一声费尽她所有抵抗,终于动弹不得,软在地上痉挛地活生生挨着这没有尽头的疼,可待下一波更剧烈的剧痛到来,又催着她挣扎,逼出她的惨叫,这没有气力却硬是逼得她肢体动弹的折磨令她生不如死。
白玉堂冷冷一笑,“这就受不了了?”
他在椅上坐下来,问前面这凄惨的人:“这哪里够还。
“将闵稚丢在城西看着她自己一个时是不是痛快极了?”
青年他眉眼含笑,如若不看他脚边蒲草,就像在与人闲聊,“姑娘大抵不知道落在人牙子手里的女孩是个什么下场。”
白玉堂一副长谈的架势,拿惨叫做背景,与蒲草说:“爷略懂一二,正好说与姑娘知道。”
他果然开始与一个神志不清的人从容不迫地普及恶事,甚至有闲心呷口茶,“人牙子不称她们是人,只是能买卖的货,样貌好的叫价高,先有青楼挑,卖出去了,将来做的自然是皮肉生意,不愁没有侮辱人的手段,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真正求死无门。次些的有勾栏院买来调教,即便学不成杂耍,还能砍去手足,做成人彘,供人观赏,横竖人家是不亏的。”
他慢条斯理,说到人彘,真像在说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
可这还没完,他又细数那些另有长处的,“手脚快、机灵的能卖进大户人家当下人,随意什么人都能磋磨,再不济,人牙子也能卖人去山里,那里头多的是人家娶不到女人,一家子三四个兄弟共用一个妻子,命不好的,一生到死都在给人家生儿子。”
白玉堂慢慢笑了笑,“也是你挑的时机不好,大热的天,没有人牙子在街头走,可谁知道这样的好运是不是只此一回呢?”
“说起来,爷还漏数了一样。”白玉堂慢悠悠又折回前面那话题,“像那些不机灵、样貌不好、前边捡剩卖不出去的,就弄断手脚,赶到街上乞讨,人家可不管你的伤好没好,是不是流脓腐烂,会不会招来蝇虫,只要你够惨,能讨到银钱就好。”
就像在闵秀秀跟前说话一样,不伪装出冷意,话尾勾着吴侬软语的影子,像与情人说话。
蒲草已半晌没觉得疼,可此刻她只觉得冷,从骨子里来,因他话里一字一句起,直到他最后说:“譬如闵稚,落在人牙子手里也只剩这一条活路了。”
又因为这一句崩溃得一塌糊涂。
蒲草眼泪汹涌地落下来。
白玉堂漠然起身回头,展昭不知几时已睁开眼睛,正注视他,神情与目光格外认真。
白玉堂挑起道眉,“不是让你闭着眼么?”
展昭摇摇头,“喊得太惨,闭不住。”
白玉堂哼笑一声,也不在意,到茶几另一边坐下,闲闲说:“下边就劳烦兄长了。”
这是来前说好的,白玉堂先撬开她嘴,余下的展昭审出真相。
但目下看来白玉堂更像是替闵稚出气。
而且他这手段……
展昭想,这一套下来,十分像军中折磨人的法子。
蒲草正是非常警惕的时候,她泪眼朦胧地发现身旁换了个人,唯恐是自己说得不够明白让对方误会,惊怖得连连摇头叫:“我说!我什么都说!”
可实际是蒲草一点动静也没有,在旁人看来她没有摇头,甚至连双唇也只是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展昭悄悄叹了口气,先起身出去招了个嬷嬷进来,顺道吩咐脸色没好到哪里去的卢文:“去找个女郎中。”
那两个婆子惨白着脸一个推搡另一个,都不肯自己来,展昭沉下脸皱眉,他这样子很凶,嬷嬷霎时连动也不敢了,卢文气道:“磨蹭什么!陈家的,你跟展大人进去!”
就只能出来一个嬷嬷六神无主地跟进来。
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先气势汹汹杀将上来,再一看清屋里情形,那婆子脚一软,险些摔下去。
早前还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如今都要不成人样了,身旁地上全是斑驳的血块——那是蒲草痛到极点时蹭上去的,她身上明显的出血只有那双裹在血淋淋衣袖下的手臂。
“大……大人是……是要……”嬷嬷怕得说话都不利索,战战兢兢地看展昭,余光一直在偷瞄那边坐在胡椅上的白玉堂,恨不能即刻插上翅逃出去。
大抵察觉到那婆子的目光,白玉堂斜挑眼眉朝她睨过来,嬷嬷喉咙里不受控地咕隆一声,像闷闷的惨叫。
好在跟前展昭还算和颜悦色,他道:“喂她喝口茶。”
不是帮着折磨人。
嬷嬷悬的那口气一松,软着脚急忙过去中央小桌上斟了杯茶,顾不上满地血没落脚的地方,她跪下来去扶蒲草,这一碰嬷嬷自己先一阵魂飞魄散。
虽然她亲眼看过也早有准备,仍然没想到手底下能软成这样。
软趴趴纸皮一样,上身略一起来,那双手就扭曲地滑下去,寻常人绝对折不成这样的角度!
嬷嬷越想越怕,一杯茶抖出来一半,发现后她生怕不够,又连忙将杯子搁在椅上,单手倒了茶出来继续喂。
之后在展昭示意下抚着蒲草靠起来,但蒲草身上不止脱力那样简单,自己坐不稳,总是朝下倒,嬷嬷苦不堪言,只好一直支着她。
郎中没有这么快来,展昭只能先凝着眉隔着一层血袖看蒲草的脉象,最好的现象泰半只有她没有性命之忧。
展昭就退后两步在椅上坐下来,“能不能说话?”
蒲草张了张嘴,刚出来一个嘶哑的音立即咳呛起来,眼泪跟着哗哗地流,拼命忍不住,只能硬撑着挤出一个确定的字。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喉咙已疼得不像样,全是她自己叫的,可她不敢说一个不字,她怕任何一个否定眼前这个人就会换成白玉堂。
展昭便点点头,他问:“你带走闵家姑娘是要害卢夫人?”
这是他与白玉堂能想出最合理解释,蒲草身为闵秀秀身边贴身侍候的丫鬟,一旦事发,旁人能想到的自然很多,她一个不由己的丫鬟何必要做这样的事,无非是主子授意。
闵秀秀不可能做这样的事,问题自然出在蒲草身上,若说之前还能侥幸以为蒲草只是拗不过闵稚才悄悄带出去却不慎跟丢,那从她回来起卢文说的那些话便能窥见蒲草绝非无心。
但蒲草费力地吐出一个“不”字。
她慢慢地用破败的嗓子道:“是奴婢……鬼迷心窍……”
说着眼泪便又汹汹地下来。
一旁的嬷嬷窥出端倪,突然出声道:“大人,这丫头刚随夫人来京那阵子,想爬老爷的床,”
她话还没完,后边一直没动静的白玉堂猛然喷出一口茶。
展昭也错愕地低头看向她。
当着别个面说自己家那点阴私嬷嬷有点别扭,但想到方才展昭的猜测,嬷嬷又觉得必得说出来——她唯恐蒲草想蒙混过去,敢朝着孩子下手,心肠得多歹毒。
那嬷嬷接着道:“夫人发现她心思后没让她得逞,还罚了她,不让她再近身伺候了,是不是因此怀恨在心?”
“不、不是……”蒲草恨自己不能说利索,连惊带怕地否认,展昭倒不以为这嬷嬷冤枉蒲草,只看方才院里场景便能知一二,卢文清过场,这时候还能留在这里,必得是能信任的人——没见早前一道进来的两个中不慎喷了一头血的那个已不见踪影?
也可能是吓出差错送下去了。
展昭神情一冷,径直看向蒲草,“果真如此?”
蒲草慌得汗都下来了,她否认又确认,最后哭着道:“跟……跟夫人真的没关系,是奴婢自己,夫人不许奴婢接近老爷后,闵老爷来了,奴婢就想着、想着……”
嬷嬷听着就觉得荒唐,下意识道:“你还想勾引舅老爷?!”
末了她一惊,连忙朝展昭欠身,嗫嚅道:“奴婢失仪。”
展昭抬了抬眼,“无妨。”
左右她们之间更熟悉。
嬷嬷听懂他话里含义,就朝蒲草问:“那你何必动闵姑娘?”
蒲草哭起来,“闵老爷要了奴婢就后悔了,不肯向夫人要我,晌午看见闵家姑娘偷偷出来,奴婢就昏了头。”
一时被恶意蒙蔽,就只想到闵盛如何待她,就要怎样地还回去,闵盛她是无从下手了,闵稚一个小孩子,浑身都是破绽。
是杀了闵稚解气也好还是别的什么,蒲草只想报仇。
蒲草当时只有这一个念头。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她善解人意
被她的恶意震慑,那婆子好半晌才说:“稚子何辜?你怎么能……”
蒲草嘶声质问:“我又哪里得罪他们!要这样待我!”
分明是有外因。
展昭察觉到这个,锐目一抬:“他们?还有谁?”
提到她,蒲草浑身都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大哭起来:“是闵夫人……是她骗我!”
她说出来一个非常让人意外的名字。
婆子十分震惊,能被蒲草这样称呼的世间没有第二个,只有闵盛的夫人。
那个看起来非常担心闵稚的女子。
蒲草嗓子疼得厉害,可她不敢停,嬷嬷给她端了茶喝,蒲草急急地咽,连带嗓子里一丝铁腥味都喝下去,才终于缓上来,流着泪回忆,“是年前,老爷进京那阵子。”
年前?
展昭下意识回头看向白玉堂。
这时间他们兄弟五人应当都在京中,正值他盗三宝前后。
白玉堂脸色阴沉,手里的折扇磕哒敲在桌上,再没抬起来。
闵夫人有个外甥女,远嫁瑞安府平阳县,去岁冬刚足月诞下一个男婴,闵夫人与她娘家姐姐前去探望,回庐州途中绕道秀州,为的是近日的传言。
锦毛鼠不忿御猫封号上京寻衅。
闵夫人同闵秀秀一番话下来,虽然隐晦,但闵秀秀已晓得她未尽意思,因此道:“嫂子尽管放心,他们兄弟的事绝不会连累闵家和大哥。”
闵夫人让她看破,虽有些不好意思,但得到保证她还是放下心来,与闵秀秀道:“你不要怨怪我试探你。”
闵秀秀笑道:“你也是担心大哥,我如何会怪你。”
不想转日就峰回路转。
京中来信,卢方并徐庆蒋平三人得封校尉,官拜六品,供职开封府。
当时赶巧是蒲草接的信,高兴地回来与闵秀秀一说,不止她,连闵夫人都愣了半晌,难以置信地模样。
“果真?!”闵秀秀惊喜得都带倒了杌子,蒲草重重点头,“是真的!福安怕身上脏冲撞了夫人,先回去换衣裳,稍后就来秉夫人哩!”
闵夫人上来握住闵秀秀的手笑道:“瞧你,还像个孩子似的,如今妹夫做了官,往后可得多多提携几位侄儿。”
闵秀秀脸上笑着,却不着痕迹抽回手。
白玉堂翘着唇角,讥诮满得像要溢出来,“有难时恨不得你自己扛,有福倒想同享?这女子……”
他尾音绕成嗤笑。
可闵秀秀没高兴多久,她从福安那里知道封了官的只有三人而已,韩彰与白玉堂皆不知去向。
福安愁眉苦脸说:“五爷盗开封三宝,老爷还道他必然是朝这里回来了,可小的一路赶回来,途中遭逢大雨已迟了一日,却还不见五爷回来。”
闵秀秀心里慌张,红糖干干地安慰她道:“兴许二爷不着急赶路,这才让福安早了一步回来。”
闵秀秀只能如此相信,她又问福安:“二老爷呢?”
福安摇摇头,“只知道二爷是负气出走的,具体什么缘由小的也不知。”
闵秀秀好久没说话。
杨柳就示意福安下去,她小声道:“二老爷是知道分寸的人,夫人别担心。”
闵秀秀叹道:“我倒不担心二叔,只是五弟一向和二叔更要好,二叔离开只怕与五弟有关,我担心他们兄弟之间出了什么事。”
末了她强打起精神笑了笑,“罢了,自己在这里瞎猜也只是平添烦恼——嫂子是不是明日就回去了?”
她问棉絮。
棉絮点头,“赶早刘嬷嬷来说的,那时夫人还没起,她留了消息就回院子了。”
闵秀秀便叫蒲草来:“去请嫂子和亲家姨夫人来一道用饭。”
蒲草就去了,出来的是闵夫人身边伺候的丫头,与蒲草说:“夫人去找二夫人了,姐姐稍等一等,我去催一催。”
不等蒲草说话,她就匆匆离开,蒲草无法,只好在游廊底下的石阶上坐下来等。没几时就听见折道那边传来说话声,前面不知道说了什么,清晰起来时已只有闵夫人的后半段话:“……我是实在不忍心。”
姨夫人道:“别人家的家事咱们是插不上手的,要我说呀,这样的人家往后你还是远着些,那家夫人既然忍心将自己贴身伺候的丫鬟许给那样的癞子,多半没心肝,你与她交好,可别将来被她卖了。”
闵夫人勉强笑着说:“我知道,让二姐费心了。”
姨夫人却冷着声音道:“可别说二姐猜错了,你这幅样子,必然是还有别的事没说,你说吧,是不是与那家夫人有关系?”
闵夫人气势不足地否认,“与她无关,只是……是我这位小姑,她前日也与我说……”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蒲草难堪地立在游廊下,看着那边已经走出来的两位夫人手足无措地行了个礼。
对面一行人五六个,除了前面两位主子,后面还有两个嬷嬷和几个丫头,其中赫然也有早前见蒲草的那一个,只是蒲草当时心慌,竟不曾细想。
闵夫人尴尬地笑笑,说:“姑娘还没走呢?我还以为……”
她方才末尾说的小姑指的是闵秀秀,还没来得及说怎样的话就停住了,蒲草脸上窘迫,心里却在想:夫人前日与闵夫人说?说了什么?
又想到前面姨夫人提到的一个别家夫人将近身丫头随意打发给癞子的事。
是不是也与这个有关?夫人身边的丫头除了一个红糖,其余都已到能看人家的年纪了,连她也不例外。
想到这个,蒲草不免心头一跳。
看闵夫人的脸色,明显后面不是好话。
去主院路上,蒲草在前面侧边引路,后面两位夫人像是要缓解方才失误,悄悄说了些话,忽然听姨夫人道:“不能这么想,咱们做主子的虽然都希望这些丫头好,但是毕竟没与对方深交过,不知道品性如何。底细倒是好打探,性子却是难的,咱们也不能保证真嫁了丫头出去,往后她过的就是好日子。”
闵夫人叹道:“二姐说的在理,像表舅家的姑娘,嫁出去前相看人家,夫家那是顶顶好的,样貌、家世,没有一样能挑出错,哪里知道嫁过去后才知道夫家是个打女人的,可怜了那个姑娘,自打过门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
“谁说不是呢。”姨夫人叹着,突然道,“这话虽然有点大逆不道,但还是想与妹妹说真心话。要说咱们最清楚的男人,实则莫过于自家夫君与儿子,一个是枕边人,一个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她还没说完,闵夫人已羞道:“姐姐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姨夫人笑笑,“你别不好意思,我却是说真的,这些贴身伺候咱们的,哪个不是用习惯的?真要放出府去,我一来担心找的不是好人家,二来又舍不得。像我这个丫头,如果不是我家老爷不同意,我真的想做主让老爷要了她,左右你姐夫不会亏待她,又能继续伺候咱们,你说是不是?”
闵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实则也是最好的出路,丫头们都是奴籍,如果不能改,将来孩子也仍然要伺候人,做母亲的哪里会不心疼?姐姐的法子一劳永逸,倘若老爷高兴了给她们消去奴籍,自然是好事一桩,如果不能,至少孩子不会跟着自己受苦,还能有个指望。”
姨夫人很是高兴地样子,“你能想明白就好,如今卢家大爷当了官,如果亲家小姑也……”
她忽然又噤声不说了,像无心失口又十分忌惮的样子。
茶盖磕哒碰在杯沿,白玉堂挑眉一哂。
展昭居高临下看向蒲草,“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两位夫人真好计策。”
他言语像是称赞,可神色非常平静,蒲草原本已干了的泪又落了下来。
到底看不透的只有她一个而已。
闵夫人与她娘家姐姐屡次提到夫人都诡异又恰到好处地停下来,使得蒲草不得不多想,从两位夫人的神情到言语,全在她心里绕,让她时时惦记日日盘算,最后魔怔一般想:将来即便被夫人指了人家,那也顶多是个管事下人,还是脱不开奴籍,与其去嫁给不认识的人,不如就当老爷的妾。
这念头一沾上,她就宛如疯魔,再看不见别的好,不撞南墙不回头。
直到事发被闵秀秀惩罚。
闵秀秀言辞不曾过激,照本宣科似的说她的决定,蒲草就知道,夫人已对她失望极了。
再回想近来种种,忽然像拨开迷障,蒲草如梦初醒。
——这些蛊惑她的话闵夫人必然是有意的,那个去传话的丫头指明要她在那里稍等,闵夫人定然也知道,闵夫人若真要与姨夫人说私话,怎会不知避着她这个在夫人跟前伺候的丫头,偏要说出如此引人遐想的半截话来?
蒲草想不通闵夫人为何要这么诱骗她,可打三日前再见到闵夫人,她忽然起了坏心思:既然你觉得无妨,那待我做了闵老爷的妾又如何?
可惜闵盛许的东西太好,蒲草自己先陷进去,从她与闵盛暗通款曲再到被拒绝,又见府里少数几个知道她在夫人跟前失宠的都不拿正眼看她,蒲草心里已不好受,阴郁闷在心中,直到今日看见闵稚。
蒲草哭了起来,“是奴婢对不起闵家姑娘!奴婢弄丢了她已不知去哪里找了!我不想死!爷您饶了我吧!”
这一喊,像找到宣泄的口子,求着求着突然就变了模样,蒲草难过又痛恨,嗓子疼得咳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哭问:“闵夫人为何要害我?我做了什么要受她耍弄?”
她嘶着声音哭得凄惨,嬷嬷多少不忍心,有些时候不知道总比知道好,可屋里还有别个不知怜香惜玉,凉凉嘲笑:“姑娘也忒看得起自己。”
当下嬷嬷心头就咯噔一跳。
白玉堂斜着身子散漫而坐,只手扶颐看似十分怡然自得,可在目下情境,显得格外残忍,“她嫉妒曾经瞧不起的武夫平白得了官职,恨自己的夫君省试落第至今只是个小小孝廉,恨小姑子一跃成了官夫人,而你?”
他哼笑。
“不过是闵夫人用来膈应她眼中钉的一粒棋子罢了。”
蒲草陡然像失了魂,哑了一般愣愣直视前方。
真个是无比可怜。
该知道的已都知道了,展昭就起身离开原处,他打算去开门,白玉堂却道:“等等。”
展昭回头看他。
青年人目光漠然,越过他盯着紧闭的门扉看了半晌,低声道:“让她缓缓。”
闵秀秀早已到了,她坐在明间里,很久没出声,直到杨柳担忧道:“夫人。”
她才慢慢动了动僵硬的手,将美人扇搁到膝上,轻声说:“不碍事。”
许久又笑叹:“是我识人不清。”
女子笑容十分苦涩,她抬头左右看看,忽然道:“别愣着了,郎中可来了?去请进来。”
外面好一会儿才由卢文领着走进来一个女郎中,先上前无声行了个礼,才朝抱厦里去,闵秀秀看着他神情,一时若有所悟又啼笑皆非,对杨柳道:“去请老爷进来。”
杨柳一愣,不疑有他连忙出去探头一看,果然看见卢方板着脸站在门的一侧,看到杨柳,他也不犹豫,径直进屋。
抱厦的门已开了,从这里看不到里面情形,闵秀秀抬手招卢方过来,仰头笑问:“老爷来多久了?怎么也不进来?”
卢方沉默半晌,犹豫道:“不久,只是担心……夫人,你别往心里去,为夫……”
他自己讲了个接不下去的半截话,闵秀秀失笑,“那也得分值不值得。”
她想了想,老实道:“因为我的缘故险些置老爷于险境,是妾身的失职。”
卢方急忙想否认,闵秀秀捏住他手先行阻拦,“老爷先听妾身说完。”
她往抱厦那里瞧了两眼,此刻这里已能闻到一点血腥味,里边很亮,想来已开窗通气,也不知是什么状况。
“但又一想,我如果自责,便是不信赖老爷,我就不这么想了。”闵秀秀豁达地笑笑,“纵然嫂子哄住许多的姑娘来害你,前提也得是老爷自己守不住心,那嫂子的计谋才能成。妾身怪自己,岂非不信任你?”
卢方一时高兴一时心疼,呆了半晌,反而说:“夫人想得明白,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实在惭愧。”
“老爷言重了。”不知想到什么,闵秀秀的神情转而有些黯然,“只要你别生气我将要做的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卢方下意识道:“我陪你去——只是毕竟是你的亲人,你切勿激动。”
末了生怕闵秀秀误会,他转头严肃地看看左右,见棉絮与杨柳都含笑避去一边,这才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我怕我将来待你不好,你没有退路。”
——从前大爷不会这么想,但经此一遭,他也不确定将来会不会有一日迷失,让妻子伤心。
闵夫人的谋算虽然俗套但是有用,温柔乡英雄冢,卢方自知不比英雄,不能空口白牙就给闵秀秀承诺。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情意是礼
卢方如临大敌的样子让闵秀秀忍不住一笑,心里十分温暖,“你放心,虽然早前我确实想逞一时意气赶嫂子出府——”
她说到这里,羞涩地抿住唇——好歹她还在娘家时也是千娇百宠地养大的,骨子里总有点娇小姐的蛮横,如果是曾经,兴许她真会这样做。
闵秀秀脸上笑容淡了一些,“如今我只想问问嫂子,她此番进京究竟有没有别的用意。”
至少不该只是随夫来看卢府新居这么简单。
本朝律法规定: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三品以上大员有且只能有二不超过三名的妾室,以下乃至白身只许一夫一妻。
虽别个富贵人家会钻措辞的漏洞以通房之名规避妾室之称——卢家不是正经的行武出身,多少也在意独子的生理,与卢方成亲前他房中也有一个这样的丫头——但自己关起门来也就罢了,若囔到外头,势必要被问责。
蛊惑蒲草的事是闵夫人做的,她自然要来看成果,如果蒲草真的成了,不需别个,她自己就能不顾脸面地传到外头,不止能让闵秀秀不好过,严重些让言官知道后据此上谏,卢方这六品小官的位置必定保不住。
左右与她无害。
——却果真如此么?
“怎么之前爷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还知道趋利避害,到了大嫂这就瞎了眼呢?”白玉堂讥讽得非常不客气。
他显然只是不饶人,并非求答案,展昭不便评价,卢文着人来背蒲草,闵秀秀跟在卢方身后进来时神色复杂又不忍地看了看蒲草,吩咐两个婆子:“送回她房里。”
眼看几人走了,才忧心忡忡地到小桌对面坐下,与白玉堂道:“对女孩子也这么狠,她有错,可罪不至此,原本大嫂只要将她发卖出去就是了,如今倒弄得我不忍心——何况,这话虽然不应该,但知道之之无恙后,蒲草让嫂子担惊受怕的那一阵子,我还是觉得解气。”
“这大抵叫做——现世报?”
白玉堂挖苦。
“我与你说正经的。”闵秀秀瞪他,可很快有点难过地轻声叹息,“我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好,你待蒲草如此终归还是因为我与之之,你当坏人在前,我却来唱(红)脸,特别没良心。”
白玉堂眼眉一挑,俯身朝闵秀秀凑近一些,折扇斜抵下巴轻轻一笑,样子轻佻又好看,“大嫂专心当好人就是,总没有让这么漂亮的夫人唱黑脸的道理。”
闵秀秀让他气笑了,“没个正形。”
又有点好奇,“五弟,你是不是遇上什么好事?我瞧着你好像很高兴。”
白玉堂一怔。
他转头去看左侧花鸟扇中央的一面铜镜,闵秀秀被他这举止逗笑了,美人扇扬起一阵香风招他注意,“别瞧了,看不出的,是大嫂的直觉。”
又问:“果真有好事?”
白玉堂没即刻说。
他抬了抬眼,越过女子肩膀,那后方有正与卢方说话的展昭,对方背对这里,大抵有所感,他回了一下头。
但白玉堂已不再看他——甚至连是不是曾将视线落在展昭身上也无法知道。
他慢悠悠道:“尽管只一点点,但——”
白玉堂唇角上翘像有笑意,又仿佛没有,目光深刻得让人看不明白:“我收到了一份十分珍贵的东西。
“虽然如今我还不能还一份等价的回礼。”
闵秀秀一惊,暗想以他的身价都还不起,那该怎样贵重?紧张道:“倘若实在不能回赠,宁可将礼退还给人家,以免欠下人情——欠什么也不能欠人情债,一个不慎是要催命的。”
白玉堂看着她不说话。
闵秀秀便有点诧异,迟疑道:“五弟,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份礼?”因此不想还?
“暂时谈不上喜欢。”白玉堂思忖着,慢条斯理说,“只是……很新鲜。”
闵秀秀神情没好多少,“你不能贪图一时新奇就……”
那边卢方突然转身打断她余下的话:“夫人,着人去备酒来。”
回头又对展昭道:“无论如何贤弟今日定得留下用一顿宴。那日老四的事需得多谢你,五弟还在你府上叨扰数日,还有今日送内侄……”
卢方自己说着已是一愣:“如此一算愚兄倒欠你良多。”
那边白玉堂听得无声大笑,卢方丝毫没察觉,接着道:“一顿酒是远远不够的。”
闵秀秀嗔怪地拍了一下那青年抖得歪歪斜在桌上的手,忍俊不禁道:“别笑了。”
虽说是真没见过自己抖落出一堆人情债的。
她又去看卢方,想同他说别勉强人家,但这一晃眼过去,话到喉头全咽下去,闵秀秀诧异得看向展昭。
可对方很快就察觉了,目光转向她,微垂眉目行了个不显眼的礼,整个人内敛又沉静,随后与卢方道:“卢兄盛情,只是我……”
“贤弟今日休沐,我是记得的。”卢方笃定道。
他身后闵秀秀迟疑半晌,回头看向白玉堂,他已不笑了,一只玉白手掌支着脸斜倚在案头,也正看她。
神情非常专注。
闵秀秀一滞,扬起笑来,“看样子你大哥是不会放过熊飞的,大嫂先去准备——你可有想吃的?”
白玉堂似笑非笑地摇头。
她出门以后与棉絮说:“蒲草那里你着人盯着些,药也紧着,不必与她为难。”
棉絮应了,闵秀秀便同杨柳道:“去让王妈妈清点府上还剩什么……”
她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黛眉颦出轻愁顿足回头。
几人已到院口,她自然看不到抱厦里的情形,可……
闵秀秀也不知那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瞥见展昭的神情确实无可奈何,然而里面还掺杂了别的情感,就像……十分温柔的纵容。
他是看着这里无疑,闵秀秀也分外确定展昭不是看她,而彼时与她同坐的还有……
没笑出声可异常猖狂的白玉堂。
……
但怎么可能?
闵秀秀自己想得都觉得好笑,大抵就是错觉。便回头与几个正面面相觑的丫头道:“让王妈报到你那里,咱们定一定菜色。”
杨柳福身说是。
几人就渐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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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阳光很盛,经地砖折射,上到天顶又散落各处,使各处摆设无处遁形。
连同地上斑驳的血迹。
两个小厮跪坐在地取湿布擦拭,成果显著,不仔细看就像一团一团陈年的污渍。
白玉堂托着脸,若有所思看着闵秀秀离去的方向,冷玉的扇骨顿在桌面三停一敲。
纵使此刻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卢方与展昭还在说话,前者固执起来大抵如九牛拉犁,后者不遑多让,至今也没松口。“对贤弟而言是举手之劳,于劣兄却不是——也罢,就当兄弟之间不谈恩情,大哥留你吃席总是行的吧?”
“大哥。”
出声的反而是白玉堂,他拖个懒懒的音,十分怠惰地慢声道:“你先出去,我与兄长有正——事要说。”
拉长的字眼就显得分外轻佻。
卢方心中一跳,见他形容,瞬间想到许多,暗道莫非是因为五弟这展贤弟才百般不肯?
若说是白玉堂得罪展昭,但展昭是个胸怀若谷的,总不会与白玉堂计较,但是白玉堂曾为展昭封号上京寻衅,难不成他至今还未释怀?如此,多半是展昭看出白玉堂不喜,才如此推脱。
卢方自己得出结论,先已信了七成,他犹豫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抉择,展昭那里欠着恩情,自己正经结义的兄弟却不待见对方,卢方非常为难。
他神情明显,白玉堂猜到泰半,不由似笑非笑挑高一道眉:“大哥,你劝不动,怎知我不行呢?”
这话卢方是不大信的,心道不打起来已是万幸,哪里能指望他劝呢?但想想还是道:“你好生说话,今日就留在大哥这里,大哥让卢文去收拾院子。”
出门前还小心与展昭说:“五弟若有不敬,还望贤弟多担待。”
卢方走后一并遣走其余闲人,白玉堂挑着折扇点点一侧座椅,示意展昭坐,一面笑盈盈问:“兄长,你在躲我啊?”
青年这一问语调十分软,像一片羽一搡心头,展昭忍不住收了收手指,像要试图挽留,“为兄想,你大约不愿意我留下。”
“兄长又不是我,如何知我所想?”
与南侠的慎重相比,白玉堂姿态非常闲适,宛如不经意的言辞,却让展昭一愣。
“可是我……”
“早些时候你我私事未了,趁机说个明白。”白玉堂没许他说完,思量片刻认真道,“兄长待我的心意我已知道了,目下我只想问一问,兄长是不是真心?”
展昭说:“不曾玩笑。”
展昭身后十步以外有扇窗,光来时衬出暗色,双目在阴影里又深又沉。
白玉堂只瞧了他一眼。
他摇着折扇,淡淡道:“如此,我也得与兄长说明白。
“我虽不喜欢你,但也不恨恶你,兄长不必存心躲我。然而——举凡有一日兄长的情义不再,劳您再受累,尽早说与我知道。”
这话中含义呼之欲出,展昭目露难以置信,胸腔内又重又深的情绪一寸寸侵蚀他,像满涨鸩水的海。
白玉堂又看过来,“兄长大抵不知道,你看我时眼里是何等风光——爷不知兄长看别人时如何。”
他笑抵着颊,姿仪懒得一点也不正经,“但我希望,别留待将来五爷因此动心时,兄长已不再喜欢,我却不知道。”
就仿佛他说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可这话重重撞进展昭心底,让他心跳骤然失速。
展昭像久立云端之人忽然找到实地,真实的安心像水,温暖又迷人的景色在水下触手可及处,令人溺毙也甘之如饴。
蒋平气色看起来挺好,在那边游廊下和展昭说话,二爷下值后得信赶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与白玉堂道:“今早二哥从你那出来后就遇到一位故人,老四见过他后就好多了。”
白玉堂回头,好奇道:“江家的?”
韩彰点头,“当年王老丞相断案公允,未祸及无辜,因此还有许多人活着。”
但是那一事中抓走许多江家的身居要务的男子,牵连或多或少都获罪判刑,江家太夫人散尽家财才稍稍平息虔州百姓怒火,那之后江家与家破人亡没有多少区别。
“老四该称他一声叔祖父。”
卢方说。他看向韩彰,“先去换身衣裳,忙了半日,好好松松皮肉。”
韩彰便应了,卢方才继续道:“当年大哥遇到他时,他正想杀了老四解气。”
目空大师俗家名江振,与蒋平的祖父是兄弟,他一双曾祖父母是好生养的,因此江振那一辈有五六兄弟。
江振是幺子,与他大哥相差足有三十一载,江振身为老来子,自然被父母诸多宠爱,左右不必他继承家业。江振长到后来,不学无术,前十几年最爱拎着关各色鸟儿的金鸟笼四处闲逛,后十多年眼红在一夜暴富上,常与族中要钱做赔本买卖。
江振没别的本事,因此年至四十,仍然一事无成。
那时当代家主新任,老一辈已故,没人再乐意惯着这么一个长辈,因自小看得多,知道这位叔伯是个什么德行,因此江家家主约束江振要的银钱。
这本来也没什么,横竖在江家也不愁吃穿,只是不能再大手大脚花钱罢了。
可世事无常,人心中有杆秤,举凡倾斜就开始不知足。
时逢蒋平降世,江言为了治好他从族里拿走许多算不完的钱财,江振心中渐渐不平,一日有意与家主说:“七贤侄治个有去无回的无底洞侄儿都爽快给钱,怎么爷正经想做生意侄儿就不肯给?”
这话传到江言耳中,再厚的脸皮也不忍家主为难,但此时他真的已家徒四壁,眼看妻子以泪洗面,幼子终日离不开昂贵汤药,终于剑走偏锋打起了族中入库药材的主意。
之后江家支离破碎,江振是他那一辈唯一好端端的一个,眼看江家如今光景,江振恨上心头,偷了蒋平出来,想将他卖得远远,可打从江家变卖家财以后,马车马匹都已没有,江振又娇贵惯了,走不了几里路,就已走不下去。
他回想近来苦楚,恶向胆边生,心想不如就掐死这孽畜。
那时蒋平正值四五岁幼龄,还不大知事的年纪,自从江家出事后他日常的药就断了,病得神志不清,江振掐上他脖子时他也不知道挣扎,细细瘦瘦一截,一用力就轻易能断。
江振下了死力,眼看这幼子濒死,半晌却突然翻到一边,伏地大哭。
他终究不敢下手。
卢方便是这时经过的。
他那时刚习武学成归来,掌家中生意,遇上南边洪涝,店中存货受损,他几经打点才有起色,回途除了他与卢家护卫,还有正领着年方十一的韩彰各处历练的韩家老爷。
韩家尚武,到韩彰这辈是独苗,韩老爷非常珍惜祖上那套武谱,生怕后继无人,因此韩彰自幼便严格受训。
他们在龙南县遇上,因故结识后同路而行,经过石城,就碰上江振。
当年卢方虚龄十八,听哭声而来,见背影还当是个年轻人,就问江振道:“这位兄台,何事哭泣?在下可能为你做些什么?”
江振满脸泪的回头一看,一个比他小不知多少的小辈,后边还跟着很多人,车马俱全,显然是哪府少爷。
江老爷还是要面子的,被人撞破一把年纪落泪,当下一抹脸,干坐须臾,自己爬起来就要走。
卢方一愣,身后韩彰喊:“这位老爷,您落了孩子啦!”
江振狠狠道:“不要了!
“你拿去吧!随便怎么处理,要杀要剐我不管了!左右我也是要杀他的!”
他自己喊完,到底头回干这等心狠之事,想到到不了头的苦日子,哽咽得又哭起来。
一个中年发福的大男人,就这样立在官道上仰头大哭,头上树影落下来,远山青烟白云,十分寂寞。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还有我在
几人就这样相识。
“江家家破人亡,他回去也没好结果。”
江振将干粮当珍馐,吃得大饱灌进一肚水才终于舒服了。走前最后看了一眼蒋平,还是狠心离开。
他没往回去,朝漫无目的的前方去。
江振一意孤行,铁了心不再管蒋平,卢方一来拦他不住二来不能拿他如何,又不好真的弃小儿不顾,所幸听江振提到江家事。就一路打听进了虔化。
他带着蒋平登门拜访,进江家时多少人,出来时一个没少,还多了一块玉。
江家太夫人说:“老身虽然知道幼子无辜,但是我这心始终不能释怀。”
屏风后老人的声音又远又飘,她着人送了这块玉佩出来:“公子这一路进来想必也看到了,如今我江家已经落败,安哥儿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这话虽然不应该,但老身还是想求公子。”
那隐约的佝偻的影子慢慢站起来,朝这里行了深深的一个礼,“带他走吧,随您如何处置。祸因在他,这个孩子,江家……不留。”
“大哥能理解。”卢方回忆着怅然叹息,“因为这一桩事,江老太太一下子没了三个儿子,连孙儿都没留几个,她怎么能释怀?”
江言判的斩立决,死得干脆,一身轻松,撇下一堆烂摊子给活的人,如何能让人不将仇恨转到他的遗子身上。
曾经见过的江振满脸阴郁和灰败,如今的目空大师慈眉善目,真像个浸淫佛法多年的和尚。
别说韩彰,就连卢方都不敢相信此人就是当年的江振。
若非他明说此番来京的缘由。
“那个挑唆你四哥的江家人叫江忌,虽与老四差不多年纪,但要小一辈,是个遗腹子。”
江振落发出家后曾回过虔州,打听寻找许久,才找到江家遗□□时江忌已被他的母亲教导得非常偏执,一腹江家的仇恨——实则单从他名字便可窥一二这位江夫人的恨。
蒋平这些年一直在打听江家旧事,想找到故人,别个没下落,却天意弄人地踏着目空曾经旧迹辗转在莱州莱阳找到在形武门学武的江忌。
那时江忌亲娘已逝,她心中有恨,死不瞑目,江忌习武,只想有朝一日手刃仇人。
蒋平不知内情,要翻案,江忌瞒下实情添油加醋,无不要报复这位“叔叔”的意思在里头。
目空对此心知肚明,可他无能为力。
年前盗三宝的事他略有耳闻,再知五义官拜开封府,他心知要遭,启程赶到莱阳,却毕竟脚程不如马,他还是晚了很多。
江忌已经上京。
如今江家旧案再审,结果未变,江忌对蒋平杀心日盛,今日韩彰遇到他之前,目空便是想劝江忌,却已一连数日没能见上江忌一面。
或许江忌也曾真心实意地切盼过这是一桩冤案也未可知。
秋来后白昼见短,红日西沉得快,府里就渐渐挑灯出来,闵秀秀正在吃点心,听见外头红糖说:“夫人!二爷来啦!”
闵秀秀一愣,已见白玉堂挑帘进来。
珠帘低矮,他得伏着头,再一抬首,顾盼生辉。
闵秀秀忙招呼他,“来坐,怎么不在前头和你大哥他们一起吃席?”
“横竖不能沾酒。”
别个推杯换盏就他一个喝水,多奇怪。
闵秀秀知道郎中交代忌辛辣荤腥,但是,“我是记得的,因此后厨大半都是做的素菜,你怎么……”
“来陪陪大嫂?”白玉堂佯装迟疑地提出可能性。
闵秀秀让他逗笑了,“行了,知道你不喜闹,但好歹今日有客在,你离桌我担心熊飞多想。”
她吩咐杨柳备粥,一面问白玉堂:“果蔬粥行不行?”看他点头,就又与杨柳道,“再装点桂花蜜,拿绿封的那坛。”
杨柳依言去了,闵秀秀才回来道:“你大哥虽然这么说,但我瞧着你不像他讲的那样不喜熊飞,在他跟前你表现好些,免得他镇日到我耳边叨叨,烦得很。”
白玉堂哼笑着拈了一颗提子送进嘴里,“爷表现得再好大哥也当我在演给他看。”
闵秀秀一叹,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大男人,不仅想得绕还瞎操心,你也别搭理他。”
末了说:“珍儿来信了,中秋能下山,说刀法上有不懂的,一页纸都问你呢,晚些我让红糖送过去给你。”
白玉堂不在意道:“既然中秋能回,那便当面教吧,不差这几行字。”
“也行。”
这时杨柳端了粥进来,摆在两人中间的小桌上,闵秀秀接过杨柳手里的小碗给他盛粥,“这几日就住在府里,郎中虽许你下来走动但也不能长,你只说,今日你离府多久了?”
“片刻而已。”
白玉堂心不在焉说假话,闵秀秀瞪他,“片刻?能从城东晃到城西?要糊弄大嫂也不是你这样的,哄小孩呢?”
“是呀。”白玉堂眼帘一抬,冲她笑。
闵秀秀瞬间没脾气了,想生气又实在绷不住,只能气笑道:“小没正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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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只是一眨眼,天就冷了下来。
九月底一个夜里下了一场雨,街头行人便有逾半穿上冬衣。
那天白玉堂打宫里回来,遇上蒋平上值,一个出府一个进府,两厢一照面,就停下来略说了两句话,问到白家太老夫人,白玉堂刚说:“一切安好。”
蒋平突然抬头往不远处看。
他只来得及瞧见一道人影藏到人流里。
登时就皱着眉问:“前两回哥哥就想问你,是不是有人盯你捎儿呢?”
白玉堂重阳告假回过婺州,自他回京后蒋平与白玉堂一道早朝两回,那两次皆有感,仿佛暗里有人盯着,时至今日直接落实。
相比四爷的凝重,白玉堂显得非常疏懒,他漫不经心说:“重阳进京后就有了。”
那至今少说也有十几日。
蒋平看他神情,晓得他心里有数,就不太担心,但仍是多问一句:“日日都有?”
“大抵是。”白玉堂懒洋洋撩着眼,“他不跟进府。”
言下之意便是他不出府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还在。
开封府是京畿重地,守卫众多,自然不是随意哪个人就能潜伏进来的。
白玉堂没将话说死,但蒋平心知若对方真心要跟踪,即便进不去府里,也必然时时藏在附近。
蒋平心中犹疑,怀疑白玉堂是不是真如表现的那样自在,否则怎么不干脆提刀杀了对方。
他想说有问题大可寻四哥帮忙,又忍不住挑着笑刺白玉堂:“知不知道是什么人?你还能日日躲在府里不成?”
白玉堂侧目流眺。
蒋平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反击,白玉堂却只嗤笑一声,“有何不可?”
蒋平半个笑僵在脸上,想好的话全接不上去。
白玉堂仿佛没看见,与他行了礼别过,径直进府。朝食以后没多久,白福捧了一叠信进来次间,愁眉不展道:“二爷,这才两日呢,门房的说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投信进来,拒收也找不着人,可怎么是好?”
白玉堂眼都没抬,将刨刀放到一旁,吹散那截横木上的木屑比了比尺寸,轻描淡写说:“那是橘皮纸,天冷了烧炉火——”
他说到这里,抬手将松开的绑袖伸给对方看,白福连忙搁下信走过去半跪下来,将那松开的袖子重新束好。
白玉堂这才说完后半截,“能添香,既然有闲人愿意送,你只管收着便是。”
横竖二爷他不看。
白福欲言又止,促额锁眼立在原地,他自认作态明显,可惜二爷不接,他只好顿足一叹,缄口出去,对着一箱印着皇城司火漆印的信十分为难。
没想到隔天展昭就找上门。
那时白玉堂仍在刨那堆木头,听到白福喊他,他开始没太在意,头也没抬问:“何事?”
完了才突然反应过来白福语气的不对劲。
白玉堂当下抬头。
意外地看见展昭从白福身后走进来。
他手里攥着一摞信,脸色很沉,后边白福大气不敢出,埋着头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白玉堂气笑了,“就这点胆量?”
白福没敢吭声。
只因笃定皇城司不安好心,因此他早前去盯,想能不能与那送信的说上几句话,可惜没等到人,却撞见展昭。
约摸是自己神情不对被展昭看出点端倪,一来二去就被套了话。
白福头一遭切身体会到能进开封府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也没觉得对方说了什么话,怎么就不自觉讲了实情?
白福如何懊恼且按下不表,那边男人已走到白玉堂跟前俯身取走他手里的凿刀,屈膝蹲下来与他对视,“多久了?”
他示意手上那叠信。
展昭生得高大,即便这个姿势会显得矮一截也气势很强。他眉峰上有道十分浅的窝,显然皱着眉,虽然不怎么明显。
白玉堂不太认真地想了想,“十天半个月?”
展昭猛地闭了闭眼。
他仿佛在克制什么,但最后起身时只是说:“换身衣裳,与我出去一趟。”
白玉堂挑眉。
两个人去了杜府私宅。
那时杜槐正在训话。
杜槐非常不高兴,质问眼前的逻卒:“多久了?你自己算算——你就给我这些东西?!”
杜槐猛然将一沓纸张摔在他脸上。
那人咚地跪下去,磕了一个格外响的头,惶恐道:“大人恕罪!”
杜槐特别生气。
他心知这怪不了逻卒,几封信钓不出这条鱼,顶上还有展昭的威胁压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格外让人憋屈。
杜槐从这头走到那头,再怒气匆匆走回来,神经质地自言自语:“怎么不出来?你怎么就不出来?”
半晌还是重重将自己摔进太师椅中,朝逻卒勾勾手指,“给我。”
那逻卒连忙俯身收拢起一地的纸草草叠放齐整高举过头呈上。
杜槐一张张翻看。
他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然后展昭就破门而入。
展昭手里还掐着一个都知,视线对上的那一刻,男人像抛垃圾般甩开都知,踏着杜槐震惊又不可思议的目光阔步进去。
他走得一步比一步快,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满持杀机的剑意将周遭切割得狭窄又窒息——
杜槐终于晓得危机。
他骇得猛跳起来想逃,可展昭在这之前就一把钳住他的脖子将他重重掼回椅子里,咚地一声又响又疼,杜槐摔得头昏脑涨,只听见对方漠然的声音问:“我说过什么?”
他的声音又十分低,低得甚至让人察觉不到冷意,可眼神是厉的,厉得让杜槐无法抑制地战栗惊悚。
这个人——这个人!
他从前敌不过,如今更不可能!
“师——”
杜槐企图说话。
但展昭没给他机会,猛然收紧的指掌几乎嵌进他脖子里,余下的声音全掐死在他喉头。
濒死的恐惧让杜槐像脱水的鱼一样挣扎,方才拾起来的一沓纸被他一挥,又混乱地飘了一地,正落到白玉堂跟前。
这肆无忌惮的年轻人,一个抬脚就将正要爬起来的逻卒又死死踩在地上,拿这肉躯当垫,蹲下来拾起一张纸。
少顷,“杜大人。”白玉堂带着点笑地轻慢笑问,“你查我啊?”
展昭下意识垂目去看那一地的纸。
纷纷杂杂,潦草又凌乱地记着许多东西。
喜洁;饮食多素,爱酒。
甚至有幅画,画的白玉堂,分析神态动作,不算详实,但只是这些,也足以让展昭的眉眼瞬间阴沉下来。
他身后的白玉堂毫无所觉。
白玉堂甚至津津有味看了几张,最后拾起那画,评价道:“这画艺真差。”
尔后来扮中山狼,十分无耻地与展昭道:“等等,别掐死了——兄长,你怎么下手这么狠?”
他义正言辞的样子非常不要脸,杜槐恨不能一头厥过去,眼看他像小人得志。
但白玉堂一手刀砍晕脚下踩的那个逻卒,起身走过来。
第一步时他是笑的,第二步眉目就一点情绪也不沾,命悬一线之际,杜槐眼中却骤然发起光来。
他热切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向他走近的白玉堂,想将他一切神态尽收眼底、牢记心中,随即眼前一黑,杜槐不得已朝后使劲仰头。
他恐惧地猜想,究竟还有多少力气没用上?是不是想生生扭断他脖子?
杜槐当然什么也问不出来。
展昭是真的想掐死他!
他脸皮涨得青紫,拼死张了两下嘴,口型是官家。
随即就察觉喉咙猛地一松。
空气大股涌进肺中,火烧火燎得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但情形不容许杜槐贪婪这一点生机,他骤然向后仰,尖着嗓子叫:“是官家!”
杜槐说八月里的那一日,约见白玉堂却惜败于展昭后受官家召见一事。
最后万分委屈地边咳边说:“官家要我多学多看,我哪里敢不听。”
他殷切地看向展昭,充满孺慕之情,“只有我能是皇城司使!将来任何事我都能头一个知会师伯知道,师伯会是京中第二个无所不知的人!”
他又转头看向白玉堂。
蛇一样的目光粘稠得像碧绿的血,低低慢慢无比蛊惑人心,“白玉堂只是一介外人。”杜槐说,“哪里会有我这样向着师伯?”
“因此来学我?”
白玉堂感到非常好笑。
杜槐显然曲解了赵祯的话,竟想出这等歪招。
他回头看那一地纸,挑出刻薄的笑问:“有意思?活成别人的样子?”
杜槐说:“你去死不就成了?”
他理所当然极了,甚至诚挚地看向白玉堂,真心实意道:“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将来我给你一个全尸。
“虽然有点可惜,但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是别人。
“没有你,我还是我。
“这世间不需要第二个与我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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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还有我在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给你一个前程
“你去死不就成了?
“这样我就不是别人,我还是我。”
——你去死不就成了?
展昭目眦欲裂。
仿佛有个恶鬼寄居在他脑海,蛊惑他心生恶障,好像只是一个眨眼,耳边突然炸响一声十分急促的“兄长”,醒过神来,杜槐就已半死不活。
展昭茫然半刻,再一张阖双目,终于神色清明。
他没即刻说话。
展昭垂目看青年为防他后招从后拦上来的双手——这个姿势很像拥抱。
才低声道:“五弟。”
白玉堂狐疑地看他。
方才展昭突然发难,一拳击中要穴就令杜槐重伤昏迷,将他吓了一跳,展昭那副样子委实可怕,一副要将杜槐碎尸万段的深仇大恨模样。
自然不敢轻易放开他。
虽说展昭要是有心挣脱只凭白玉堂一个也束缚不住。
他正犹疑展昭是不是清醒,但展昭已不愿意等,突然转过身,没等白玉堂松开手,就抱上来。
十分热的一只手掌,扶在白玉堂的后脑上将他往自己肩上扣。
很盛的汹汹气势就这样温和下来。
展昭晓得那一刻自己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杜槐是朝廷命官,展昭自认目下杀了他还不能全身而退,他能拼一时意气,但在这之前,是不能。
……
怀里的人还没有喜欢上他,还没有真正同他在一起。
所以他得更强大,直到杀一个杜槐也不能撼动他。
隔着几层衣裳,白玉堂能听见那一边的胸膛内非常匆促的心跳声,又骤又疾,仿佛下一刻就要力竭至死。他察觉到展昭不大对的情绪,深沉厚重得让他一拨下去全是泥沼般的迷雾,一时不能明白展昭是怎么了。
何况对方还只字不语。
想了想,给他出主意,“进来时许多人都看见了,兄长想杀他,得换个日子。”
“……不杀。”
展昭很久才说。
他松开白玉堂,虽没有笑,但神情已是很温和的样子,“你出去等我片刻。”
白玉堂就看了看他。
大约是在掂量展昭能留理智的几率是多少,但最后还是拖着那个都知与逻卒转身出去。
门扉重新掩闭。
展昭脸上的暖色陡然掉下去。
目光触及不省人事的杜槐,有非常不可思议的冷意。
他抬手松了松襟领,颈项发出清脆的声响,朝杜槐走去。
十月初的一日,一个消息震惊汴梁。
杜槐——皇城司使的杜大人,被开封府的展昭打成重伤。
杜府闭门谢客仨月多,官家那里下了圣旨,两个朝官斗殴,一个念在重伤,惩罚稍轻,只罚俸半年,另一个就没讨到什么好,停职思过一个月,罚俸一年。
这消息传遍朝野时可谓震惊百官。
一是没想到展昭此人人不可貌相,竟然能因一点口角同人打架,二是展昭竟然打了杜槐,三是皇城司使竟然被打得不成人样。
“听说是展昭自己个儿到官家跟前自首,也不知是什么恩怨。”
十月开初,日头正好,相爷下朝走在前面,白玉堂落在侧后方,就听见后方有几个文官在说话。
前面这个起了一个头,就有另一个说:“都说是两个偶遇,互看不顺眼,又因为一点旧怨,就大打出手。”
别个非常疑惑:“我怎么听杜府上传出消息,说杜槐是在私宅被打?”
传言有许多版本,总是没有佐证,一来二去就变得十分离谱,也不知其中几分真几分假。
稍远一点是两个武将,只因耳朵灵敏听见这些,便嘲笑:“那杜槐小儿,报应来得不迟。”
别个得不到真相,白玉堂却是能的,回府后径直去找展昭。
展昭正在练剑。
这样说又不太准确,比起练剑,更像在武剑,不拘什么招式,专挑顺手的剑势走,剑气纵横凌厉,巨阙一把钝厚的铁剑在他手中仿佛没有一点重量。
江湖人说,南侠的剑是剑阵,看着全是规律,迎战时却像同多个十分陌生、性情迥异的高手对阵,瞧着是重剑的招式,迎击时骤变成软剑,纵使将招式琢磨得再透彻,临到头也仍要一败涂地。
从前没什么体会,目下来看,传言不是没有道理。
白玉堂头一遭夜探开封府那回,虽与这男人过了几招,但对方仗着巨阙在手断他雁翎刀,是十分讨巧的法子,因此白玉堂对此没什么切实认知。
直到此刻。
能让心高气傲的江湖人尊称一声南侠,横竖不会只有一点本事。
白玉堂在墙上看了半刻,有些技痒,但他方才过来没带献卿,因此只好这么看着,等展昭收了剑势朝这里看过来,他就先拊掌说:“兄长好功夫。”
展昭本来硬朗的眉眼就带了点温柔的神色,虽然没有笑。
“刚回来?”展昭问着,朝墙这里走过来。
这个时候天光很暖,秋来木棉萧瑟,不比夏日茂盛,阳光漏下来,仰头看过去时,青年沐在光里,平素冷冷的眉眼被晕染得柔软,让人没法挪开眼。
他是真的生得好。
展昭想。大抵他是逃不脱时下人说的肤浅两个字的,对眼前这青年,情爱始于才智、耽于美色,然后逐渐沉沦。
白玉堂看着展昭向这里走近。
男人生得非常高大,这墙有一寻的高度,他一抬手就轻易超过——展昭从他肩上拿下去一片焦黄的枯叶。
白玉堂就伏在墙头跟展昭说话:“那日兄长打了杜槐后进宫去了?”
那天展昭先支走白玉堂,因此他不知道后面自己去了哪里,如今听他问,晓得大抵是听到了传言,就道:“嗯。”
又问:“外头说什么?”
白玉堂听得不多,便只拣早上听见的,“说你偶遇杜槐,两个大打出手……”
展昭神情就有点奇怪,低咳一声说:“你进来。”
他这分明是要隐瞒什么,还带着点尴尬的样子,白玉堂双目一眯,唇角就挑起来非常戏谑的弧度,“旨上说欺君,兄长,你骗了官家什么?”
展昭假装没听见。
那日面圣,皇帝拨冗一见,不知究底毫无戒心宣他,骤然听展昭说:“微臣失手打了皇城司杜大人,故来请罪。”
就在奏章上抖下来一点非常突兀的朱砂。
皇帝难得失态,这话在脑中滤了几遍,终于得出一个事实,“你打了杜槐?”
皇帝是真的非常震惊。
倒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这展昭素日不声不响的,竟然将堂堂皇城司使给打了。
这一刻由不得皇帝不多想,从记忆里繁冗的政务中依稀拨出来一点八月时的旧事。
当时杜槐居心叵测邀约白玉堂于茶楼一晤,最后展昭也是去的。
而这一月,杜槐做了什么?
煞费苦心想方设法接触白玉堂。
杜槐用意,皇帝只一想便懂了,初知杜槐曲解他的话,皇帝只觉得好笑,便也由着杜槐去,端看他几时醒悟,但此刻听到展昭说的,真有一种荒唐的感觉。
那时展昭能为白玉堂同杜槐对上,如今自然也能。
殿中展昭正解释因由:“只因与杜大人素有旧怨,今日不巧遇上,微臣一时激愤,下手不知轻重伤了杜大人。”
这话说的,半个字都不值得信。
皇帝不知是不是与杜槐近日所作所为有关,左右不会只像展昭说的这样浅薄。
但看展昭,又滴水不漏,神情十分沉静。
皇帝便更不信他说辞。
哪里有领罪的惶恐样子。
可最终还是说:“既如此,罚俸半年,卿可有异议?”
这结果是非常轻的,展昭心生意外,面上仍然平静谢恩。
待他一走,皇帝声音一沉,问说:“怎么回事?”
殿中暗影一闪,就跪了一个人,对方呈上刚收到的传书,陈林代为转呈,那人才道:“只因展大人修为高深,甲一不敢靠近,因此不知内中详细。”
皇帝展信看罢,气得发笑:“好个杜槐,朕还真是小看他了!”
堂堂一司主事,竟让人找上门来一顿打。
想想又说:“只罚俸半年真是便宜他了。”
这展昭,竟然堂而皇之欺君。
不巧遇上?还真是,巧遇到人家杜府里。
赵祯又好气又好笑,批了几道朱砂,还是不想就这么轻易罢休。
天子要降罪,何愁没有罪名。何况展昭还真有罪证被他亲自呈过来。
“拟旨。”皇帝光明正大地秋后算账,“展昭欺君昧上,重伤同僚,停职在府禁足思过一月,罚俸一年。”
圣旨是当天宣的,原先没几人知道,后来越传越广,旨上分明提到欺君,责罚却这样轻,委实让人费解。
帝王心深似海,哪里是寻常人能猜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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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日,一个晴冬。展昭刚从校场回来,吞海服侍他更衣时秉道:“爷,白大人早些时候着人来传话,您回来如果得空,请您过去一趟。”
展昭意外地抬眼。
简单沐浴后展昭就去了泗水院,白福不在,是另一个叫鸿雁的小厮候着,请去右次间。展昭上一回来还是几个月前一道饮酒那一回,他没想到这里又变了一个样。
向南的那面墙本来只有两扇窗,这一回来,他进门就看见一整扇隔断墙的花窗。
非常高的模样,在西南那角有个直达天顶的大橱柜——不过展昭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鸿雁上去在 “柜门”上敲了两声说:“五爷,展爷过来了。”——也是的,比起柜子,那更像两扇门,一丈来宽,暗棕色漆,屏扇上面雕山水,非常灵秀。
鸿雁话落,那两页门就从里拉开一页。
“哟。”视线对上的时候,白玉堂打里面与他淡漠打个招呼。展昭的视线随之黏在他身上。年轻人穿着非常宽松,是很随性的装束,展昭看他转头示意鸿雁:“去取来。”
鸿雁领命下去。
展昭看见了里面全貌。
一个尺寸很奇怪的榻——或者说席更准确一点,膝高,占据门后全部空间,与门正对的那一边是一帘半卷的竹帘,能看见院里景象。
白玉堂曲起来的腿上还能看到滑下去的一角被衾。
展昭敏锐地察觉到这对于白玉堂而言,可能是 “不可被打扰”之地。
但白玉堂朝他拍拍身旁。
展昭心里意外,又觉得大抵是他想错了。
他举步过去,撩袍在白玉堂身旁坐下,英俊的眉眼沉淀着一点温暖地看他:“怎么了?”
白玉堂抬目,“想你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脸上没一点神情,展昭动作一顿,回头皱眉:“别闹。”看起来很严肃的模样。
白玉堂这时才哼地嗤笑。展昭却忽然心有所感,定定凝视他,“你心情不好?”
白玉堂像没听见。他视线越过展昭肩头去看他后方——鸿雁并汉出正捧着两大红匣进来,“昨日从陷空岛送来的,大嫂托我转送。”
是给他的?展昭很意外,不过,“卢夫人的好意,愚兄心领。”
言下之意是推辞,白玉堂没与他客气,抬手又让鸿雁拿下去——至少那时展昭是这样想的。
回头就诧异看见自己屋里被先斩后奏送过来的红匣,吞山也很吃惊说:“泗水院送来时说您答应了。”
晓得是自己太轻信鸿雁的话,吞山很羞愧,“小人立刻送回去。”
“……罢了。”展昭去隔间走了两圈,囫囵取了一些物件出来,又折去泗水院。
这回他没走正门,打后院进来,原想着照猫画虎放下就走,谁知竟与临窗的白玉堂撞个正着。
展昭后知后觉。
那窗是正对这处院子的。
翻墙被抓包,展昭沉默地打墙上下来站定,白玉堂已经手腕一甩,折扇像剑直逼来客:“做什么鬼鬼祟祟。”
展昭抬手轻易化解势如雷霆的折扇,遮掩地垂了垂目,举步过去,将折扇并方才取来的东西递给白玉堂,青年人一头雾水打开来看,匣中几匹绫罗绸缎与一副首饰头面,都是上好的料子。
再低头看展昭,男人立在窗下也抬头看他,适时解释:“回礼。官家赏赐的,愚兄不懂这些,取好看的拿,不知能不能入卢夫人的眼。”
白玉堂就忽然挑起唇角笑:“爷说想你了,兄长是不是心里藏着高兴呢?”当时装得那么正经,目下连不走正门被当场撞破这样的事都做出来了,显然脑子不大清醒。
被点破尽力隐瞒的,展昭默然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干脆就看着他道:“是。”
男人眼窝很深,被直视的时候有情深的错觉,白玉堂一错眼,鬼使神差道:“既然兄长回来了——”
又半途停了停。
左右话出口,已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他挑个很奇怪的没有温度的笑,“就趁机与你说个明白,免得将来哪一天兄长措手不及。”
展昭直觉这与他今日心情不好有关。
白玉堂说的是早上。
今日是顶替展昭被停职后落下的缺,朝后他没同相爷一道走,独自求见官家。
大抵是因为御猫先例在前,这回召见白玉堂,皇帝没有批奏折。
那次不幸被划下一道朱砂的奏折属陈留知府贺衍琛,陈留府临近京都,是丰饶富庶之地,自贺衍琛知陈留府事以来,感念圣恩,一日一次上折问候圣体安康,雷打不动。那日收到回函,贺衍琛诚惶诚恐一日连上四道奏折请罪,旨在一样——当日奏本是不是哪里不妥当,否则官家怎么偏在这道奏折上留下突兀痕迹。
皇帝压下三道,只回一道:“无,卿可安。”
想想这厮瞎操劳的婆妈心思,皇帝又回一道:“一时失手。卿治下严谨,矜矜业业,朕心甚慰。”
以为此事就此了结。
但贺衍琛隔日又奏:“是否国事操劳,龙体有碍?”后面哭唧唧好长一段劝谏皇帝万事以圣体为先,文采之惊鸿,笔走游龙之慨然
赵祯:……
曾经殿试你如有此才华别说是探花,状元都是你的。
因此皇帝只取游志看,虽然心有防备,可等白玉堂说头一句,皇帝仍然吃了一惊。
那年轻人张口就来:“想与万岁做个交易。”
皇帝非常惊讶,“与朕做交易?”半晌失笑反问:“你且说说,你有什么筹码能打动朕?”皇帝坐拥大宋千里江山,自认不缺奇珍异宝。
但白玉堂语出惊人:“一个肃清的朝堂。”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交易
陈林吓了一跳。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白玉堂,胸中先杂乱地跳起来——倒先替他开始慌。
白玉堂这是什么意思?暗指这朝廷污浊?
陈琳企图窥出一点端倪。
但是无法。
白玉堂冷静得没有一丝害怕与畏缩。
陈林静了静。他悄悄抬手轻扬,殿里左右侍候的一得令,安静地福身行礼退出大殿。
皇帝笑了起来。
“肃清?”皇帝像是听到一个很荒唐的笑话,就笑着问,“朝中上下文臣武官各司其位在谋其职,官不欺民吏不横行,朕自认朝中上下风气尚可,白卿此言,从何而来?”
“尚可?”白玉堂答得飞快,“果真?”
这话像不经脑子。
怀疑一个帝王是非常愚昧的行为,天子或许没有握着所有人的生死,但此刻,他完全能够决定白玉堂在这世上的去留。
可年轻人没有适可而止,他秀长的双目骤然凌厉如寒冬冷泉,卸去装腔作势,只剩一句低沉的冷漠质疑:“那庞吉党羽何来?”
——他坚定地在帝王的底线上反复游离,即便天子神情猝然阴沉似暴雨将临。
“这朝野上下哪个不是朕的臣属,党羽?”皇帝怒笑,嗤之以鼻,“倒是你,直呼太师名讳,包拯就是这样管教你的?”
“圣上何必怪罪相爷?微臣……”白玉堂随即就皱皱眉。他显然不中意这个自称,因此很不耐烦地换成别的,“我本就不喜庞吉,何必虚与委蛇装出一副恭敬样子?”
又道:“何况我要揭他的短。”
一边亲亲热热敬着太师说着大人,一边蜜糖里裹(砒)霜将人往火坑里推,这样的事自然要到主角跟前做才痛快,背着人前何苦做这个。
虽话是这么说的——皇帝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想笑又忍下来,因此语气变得非常生硬:“你倒是泼天的大胆。”
听在别个耳中,就是官家正忍着怒意,看白玉堂老僧般站定不语,陈林悄悄捏把汗,心中又觉得服气。
那是天子,举凡一句话,便有人代劳,手起刀落,人世间哪里还有他白玉堂?
但皇帝意外的很宽容——即便他仍然脸色沉沉,“你想要什么?”
这才是关键。
任凭他白玉堂口若悬河,也没这个本事办成他的筹码——倘若真有这么容易,何必等到今时今日?大宋朝时历四朝,那是长长的百年!足够做成许许多多的事。
因而皇帝并未往心里去。
目下他更好奇白玉堂夸下海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又是不是与他想的一样。
白玉堂慢慢抬眼。
他目光变得非常深,唇角下撇,是一个冷透了的神情。
“杜槐。”白玉堂道。
果然如此——竟然如此!
皇帝大叹。
前情旧日还像昨日重现,杜槐至今在府养伤,听他口中名字,皇帝非常意外又仿佛不那么惊讶了。
除此以外皇帝也想不到有什么是白玉堂想要的。
但事到临头——他怎么敢?皇帝想,拿堂堂皇城司使换一个无权无势四品武官空口白牙,这年轻人还是如此狂妄。
皇帝已经要回绝。
哪知白玉堂余下话姗姗来迟:“准确些应当是望请圣上别拿我刺激杜槐。
“我从未同意被圣上利用。”
他端的是从容不迫,陈林却要被他吓死了,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说句难听话,君要臣死臣哪能说个不字?可这——
皇帝已经喟叹道:“白玉堂,你知不知道单凭此言就足够朕诛你九族?”
神情无可奈何。
皇帝不打算再装,横竖也无法吓到他。
这么一个不照套路还狂妄到与天子谈条件的年轻人让他生气又喜欢。
人总有一二分猎奇,对待新鲜的事物自然更宽容一些。
白玉堂只当没听见,追问道:“圣上意下如何?这交易圣上稳赚不赔,昔年为打压丁公言而扶起来的庞吉如今功成名就,野心渐长羽翼已丰,焉能坐视他一家独大?”
皇帝便笑,带着点满不在乎的味道:“朕还是那句话。这是朕的朝堂,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又何尝不是一个天子的自信。
“哦。”白玉堂有一段很长的停顿。
皇帝反而有点诧异,不相信前面还信誓旦旦的年轻人会这么轻易偃旗息鼓。
除非他还有后招。
果然就听到白玉堂忽然道:“那——杜槐的把柄呢?”
皇帝目光一深,“朕要来何用?倒是你,有杜卿把柄……”让皇帝如何能留他。
白玉堂却仿佛对这份危险毫无所觉,答非所问:“杜槐在私宅被打,缘由想必圣上十分清楚,当日杜槐亲口说,他这样做的根源是今年中秋前他邀我赴宴,引起圣上不满,因此要他多学多看。
“大宋是万岁的大宋,您自然知道许多寻常人不知道的事,即便是这件事也不例外,但——您总不会知道每个人的每件事。
“可杜槐行径仍然被您知晓,难道是巧合?”
白玉堂自问自答,“自然不是。因为这是必然——圣上您,在着人跟踪杜槐。”他像看不见皇帝正渐渐锐利的目光,从容推测并结论,末了,抬眼直视龙颜,“这把柄,圣上当真不需要?”
皇帝不会做没有目的的事。
而发现了这个秘密的白玉堂已临时成为他的“心腹大患”,皇帝一砸手中书籍,嘭地好响一声,与之一起的是皇帝冷厉喝问:“恶意揣度朕心,白玉堂,你有几个脑袋够砍?朕命人跟踪杜卿?你空口无凭,想诬陷朕?”
“我自然不敢。”目下这年轻人又无辜又乖,对皇帝的质问露出夸张的难以置信,又顷刻粉碎成一个隐含恶意的笑,“证据是圣上送来的。”
昨日展昭同他说面圣时经过以后,此前的怀疑就得到证实。
“当日展昭面圣为打伤杜槐一事自请降罪,隐瞒事实欺君罔上,他前脚刚出宫归府,后脚圣上的旨意便来了,时间之短必然不会是您召重伤昏迷的杜槐问出实情。”
白玉堂重咬“昏迷”二字,皇帝眉头微动,抬了抬下颚,十分配合地问:“所以?”
“只可能有人与您通风报信。”
白玉堂言之凿凿,“此人是圣上心腹,能即刻转述陈情,前后两次但凡是我等与杜槐相关事,万岁总能即刻知道,我自认与展昭没有重要到这等地步,只剩一个,自然是唯一可能、也可行的答案。
“万岁,在监视杜槐。”
尾音震落一殿寂静,陈林后背全是冷汗,他心头停跳脑中空白,震骇只多不少。
陈林身为天子近侍,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秘密是必然,可这白玉堂——
皇帝已然面无表情。
没有横眉冷对疾言厉色,此刻的皇帝真正显出帝王城府、指天下风云的气势。
他俯视下首青年,抬手示意:“继续说,你还知道什么?”
明黄的衣袖划出刀锋般的冷光。
白玉堂从善如流——他仿佛不知道个中凶险,像一个无知的愚者,“我还知道,圣上要‘用’杜槐。
“如今朝堂,虽圣上圣明,但古有报团取暖,今亦不可免俗,奸臣、纯臣、与左右不沾的中立之辈各自为伍,圣上要兴盛世、定内患,所以——圣上需要一把剑。
“此剑要举世无双锐不可当,只属于圣上一个人,不徇私、不为情左右,莫说是庞吉,纵然是忠诚如相爷也能二话不说一并枭首。
“没有人比杜槐更合适。
“如此自然不会像圣上所言我能顶替杜槐——倘若杜槐能被随时贬谪,圣上何必大费周章监视一个已经绝对忠心的孤臣?”
他声音不高,却震得这大殿上下都是余响,天子慢慢拊掌,一声一声有条不紊,清脆而有力。
陈林大气不敢出。
这猜测可谓大胆至极甚至正确到这就是真相。
没有哪个皇帝不想当一个后世传颂的明君。
他要史书赞颂千古流芳——盛世,是他的目标。在此之前,平内忧。
皇帝意图打磨出朝阳下只属于帝王的利刃,剑之所指就是光之所及,而不会绝对服从——即便他是天子、是大宋的君主——的白玉堂是皇帝百分百不会考虑的人物。
只有杜槐。
病态的疯子,一旦被养熟可以忠诚到没有任何主见,只作为一把不仅止于震慑的兵器而存在。
但很显然,目下仍旧被监视着的杜槐还远远没有及格。
“我知道杜槐的把柄。重要到杜槐愿意为之去死,能免圣上后顾之忧。”
——如其所言,在忠诚之上再加最后一道枷锁。
“何愁杜槐不事事以万岁为先?”
这蛊毒就在那里,它坦荡荡表明真身,却有仙桃般的滋味。
皇帝凝视着年轻人。他有一双非常冷的眉眼,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惧怕为何物。皇帝终于道:“只要这是真实的。”他愿意在不触及底线之上做这个交易,“朕答应你,杜槐将不敢再动你分毫。”
“圣上金口玉言,但——”
这个转折让皇帝皱起眉。
“我不能说。”白玉堂非常直白,“我哪里知道圣上会不会过河拆桥?”
皇帝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有史以来头一遭以这个身份被质疑,他心中惊愕,又觉得新奇,绷着脸道:“朕还能言而无信?”
白玉堂没顺阶下,“横竖圣上说什么都是对的。”今日他好赖也是皇帝一句话。
“好罢。”皇帝还不想摆君主的威仪威胁他,“你要如何?”
白玉堂有片刻的沉默。
直到他慢慢道:“展昭知道这个秘密。”可他回答的不是皇帝的问题。真实的情绪藏在皮囊下面——他还是做了这个选择。
然后白玉堂渐渐露出一个浮于表面的笑,“杜槐知道展昭知道。
“目下,杜槐以为我也知道,所以他想杀我——他也想杀死展昭。
“但碍于武力悬殊、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杜槐没有这么做。举凡展昭一天活着,为了保守秘密杜槐就会无条件听从。”
皇帝的神情变得非常微妙,在他提问之前白玉堂已经察言观色的道出答案:“展昭是杜槐的师伯,想来圣上已经知道。这秘密始于十多年前一桩旧事。”
皇帝自然知道。
决心打磨这把兵器就势必要知道杜槐的所有底细。
可物是人非。皇帝想,总归是有遗漏在时间里的秘密,不为人知晓。
“杜槐曾亲口承诺,皇城司得到的任何消息展昭会有您以外的第二份。”虽说那种情形下哄骗的成分更多。
可皇帝不知道个中细节,因此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冷冷道:“白玉堂,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能威胁堂堂皇城司使为之所用的人,朕岂能留他性命?”
白玉堂好像此刻才想到这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恍悟又理所当然道:“您拿捏住展昭把柄岂非迎刃而解?”
尔后他眉梢上挑,神情诡谲,轻而易举道出又一个秘密:“展昭他啊,喜欢男人。”
无异于晴天霹雳!
天子猝然抬目,心中震动已经遮掩不住,那个年轻人神情讥诮献上他的“计策”:“单凭这一样,已是天理难容,但凡被传扬,世有千千万万人,一人一句足以杀他——何愁展昭不俯首称臣?”
宛如天地被压缩在这一方空间。
陈林神色异常惊恐,他难以置信又非常陌生地瞪视殿上这青年,十分想问一问他——
“白玉堂,你就这么厌恨展昭?”赵祯不知该做怎样的神情。
他看着白玉堂,像看见一个没有心的人。
自有御猫名号,由始至终这年轻人的言行举止无一不透露这个讯息。
他白玉堂憎恨展昭,甚至想要展昭万劫不复。
即便展昭在前为他挡下来自杜槐的恶意。白玉堂没有感激,甚至推了他一把——向着危险。
这世道毁掉一个人多简单呀,否定他的世界、唾弃他的坚持,一人推他一厘,不必世间所有人,只要是他井底那方寸地的那一点!
——深渊就在那里。
皇帝的问题白玉堂未置可否,他冷静地做出回避:“杜槐受制于展昭,圣上约束展昭,杜槐就是您最锋利的剑。以南侠的号召力,圣上甚至能不费吹灰之力收服大半江湖——在朝在野,圣上何愁不能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他展画蓝图,甚至勾勒进自古就与朝堂关系微妙的绿林,是十分诱人的盛世,皇帝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可白玉堂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追问道:“这笔交易,您意下如何?”
“朕准了。”临到最后,已没什么好犹豫的,皇帝答应得非常干脆,可他又道:“既然是交易,有来有往,方是交易。”
白玉堂闻弦知雅意:“任凭差遣。”
皇帝满意于他的知趣。
最后挥退白玉堂时眼前忽然回放整个始末,帝王陡然生出一种全程被牵着鼻子走的非常不愉快的感觉,那个奇异地在整件事里插上一脚的人也在此刻突兀的浮现出来。
「但我不能说……
展昭知道这个秘密。」
对,就始于这里,开始出现的展昭这个人。
皇帝当下沉声道:“白玉堂,你的要求是什么?”绝对不只为杜槐找他麻烦这样简单!
闻言,白玉堂古怪地笑起来,那是得逞的得意与尽力遮掩的压抑,“这就是我的要求。
“虽说如今不能杀杜槐十分可惜,但好歹他已不能再找微臣的麻烦。曾经展昭为此自责,微臣多少有些心疼。
“微臣担心杜槐故技重施,展昭不会再忍。
“毕竟虐杀朝官的罪名不小。
“微臣总要有所准备。”
他最后慢条斯理向帝王行了个礼:“微臣替展昭,谢圣上不杀之恩。”
白玉堂满怀恶意的用心终于明明白白展示人前,只要皇帝还要全无芥蒂的用杜槐,展昭就是这闭环里的动不得!
深谙帝王权术的皇帝神情出现裂痕,有片刻震惊到空白。
——展昭他啊,喜欢男人。
只一瞬间,皇帝陡然面目狰狞:“白玉堂!真当朕不敢杀你?!”
摔出去的茶杯嘭地砸在门上惨死在地,陈林扑通跪下去,不等他说求情的话,皇帝突兀大笑起来。
疯了,真是疯了。
赵祯想。
自打他同意倾听白玉堂的交易就已落进他的棋盘成为一颗棋子、身不由己,目下回想起来,只有遭人摆布的愤怒。
但皇帝又隐约觉得新鲜。
这还是头一遭有人以这样的方式挑衅他的权威。
真像个疯子。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过慧易折
真是个疯子。
白玉堂也在想。
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做下的决定,在真正令展昭入局前他甚至有短暂动摇。
——人心是最难掌握的东西。
他不知道为替展昭谋官家一个“已知晓”从此前程似锦而将自己的自由搭进去值不值得。
去他娘的任凭差遣。
在展昭来之前,白玉堂窝在那方柜里空间翻来覆去想。
在展昭去而复返时他忽然就不纠结了。
就这样吧。
白玉堂想。
展昭像是呆住了,脸上一片空白,甚至还有两分无措。白玉堂心知根源,却仍然似笑非笑地装傻:“兄长怎么了?”
展昭也说不清。
复杂得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的情绪翻滚在胸,飞快地涨上来漫过他整个人,让他最后只能做梦似的喃喃:“为兄想……想抱抱你。”
白玉堂非常意外。
他料到展昭大抵会生气,却没想是这样的反应,这让他感到非常新奇。
白玉堂低头看了展昭片刻,尔后眉梢一挑,向鬓去一道旖旎的风情,“就这样?”
展昭说是,可白玉堂道:“爷觉得不够。”
他这么说的时候正从席上跪立起来,倚着窗栏左手向外伸去,牵引着上身探出花窗——
这一幕一下子变得很慢。
眼前的所有景象与从前重叠,意外又神奇。
三月里的少年郎倚窗慢唱“(八)九燕来”,狂风骤雨里他是月光。如今的年轻人越窗而出,向他越来越近。
那后面,金猊口吐祥云。
展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那只瘦长的手抚上展昭侧脸的时候,展昭的手也穿过发丝扶住白玉堂的后颈。
天地喧嚣骤然被隔绝在山海以外,只剩唇上来自对方的柔软被无限放大。
啪嗒。
是今晨的霜露化成水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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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是翻窗进来的。
很长一段时间胸腔内都在疾跳,咚咚地,十分有力。白玉堂就看着他道:“爷虽是做了件了不得的事,但兄长也不必欢喜成这样吧?”
“……瞎说。”展昭倚在墙那边定定看他,皱眉的时候有点凶,“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在怕什么。”
白玉堂没想到他肯直白承认自己心情。
拿在手里的书还是放下去,“那兄长要我怎么样吧?”总不能放任他这么瞎想。想了想,目光落在展昭唇上,迟疑提出建议:“色(诱)?”
……就不期然想到方才那个亲……展昭有点狼狈地松懈下来,避而不答。半晌,挨过来低声问:“怕不怕?”
男人嗓音低且静,柔润得像缱绻的情话,可惜那副体格太过高大,令这里空气瞬间变得很稀薄。
这是危险的距离。
白玉堂没躲开,他直视着对方拉近的脸,原先想骗一骗他,话出口时舌尖一拐,还是说了实话:“有一点。”毕竟那是天子,稍有差池他今日真的走不出那大殿。
展昭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他摁了摁刚刚狂跳的胸口,恐慌大过头反而变得空白,只有看着白玉堂在他眼前时才能稍微安定一些,直到对方突然凑上来。
展昭一愣,下意识扶住他肩膀,“做什么?”
白玉堂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看兄长还在胡思乱想,想替你分分心。”
是真的善解人意还是发现了新奇事想再尝试?
展昭让他气笑了,就不太想理他,但这又不可能,只好说:“你怎么知道拿我克制杜槐?官家手底下哪个人是差的?倘若官家回头先杀了我解气,还能杀鸡儆……”
眼看白玉堂骤然目光凌厉地警告他,展昭只能默然把“猴”字咽回去。
那年轻人才有点不满地冷冷道:“你想做那只鸡爷可不乐意当猴。”
他坐回去,空着的手又去抓那本书,拿起来又放下,慢慢道:“我都知道。”他心里明镜似的,“横竖官家知道杜槐有能拿捏的地方就够了,知不知道内容留不留我性命都不重要。”以杜槐那样的性子,纵然官家不明说内容,纵然猜到官家八成在诓他。杜槐绝对不会冒那两成的险。
大凡皇帝再严谨些,就该杀了白玉堂保全秘密。
左不过是拿条命博弈罢了。
只是觉得不甘心,没为大义而死,反而败在这样的阴诡暗流里。
就如展昭所言,官家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
“白玉堂。”当时“尘埃落定”,皇帝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你真的以为你不说,朕就必须要老老实实受你威胁?”
“威胁?什么是威胁?”白玉堂双臂一张,怀抱虚空,神情冷漠而无畏,“就譬如此刻我身在这里,圣上一声令下我便会即刻葬身于此这样?”
那些潜伏在暗处誓死效忠皇帝的影子堵去八方手持弓箭弦如满月,森冷的浓烈杀机早已箭在弦上!
——他就在杀机底下,无处可逃。
何谓威胁?是刀悬颈的命悬一线!
“所以。”白玉堂平静的迎上皇帝的视线,“我更乐意称之为——交易。”
这一段白玉堂没与展昭说,拐了一个很大的弯回头答前面的,“好在你也不差——八成更胜官家身边人。”
这一点自信展昭是有的,不过没有表露,“官家身边能人不少,不是为兄能比的。”
白玉堂就道:“与杜槐见面的那几回兄长可有发现有人窥伺?”
“应当是没有。”白玉堂自问自答,“否则你哪里能说那些话。”
那时同杜槐说的那些话、与杜槐所言,如果真有人,展昭自己不会说,也必然不会让杜槐说出来。
展昭有回忆的神情。“兴许是为兄没发现。”
“因此起先只是猜测。”白玉堂抬了抬眼,“于是我今早拿话试探官家。”
展昭心领神会,“是杜槐要将皇城司消息透露于我这一句。”
白玉堂说是,他往旁边倚着引枕,皱眉道:“官家听到这句是真的生气与提防,不是早就知情的样子——官家显然不知道兄长与杜槐见面时的细节。”
“所以只剩一个可能。”展昭就知道了,“这个监视杜槐的人担心被我发现说与杜槐知道、打草惊蛇。”
“未免得不偿失,他潜行的距离势必要确保在你侦查的范围以外、不脱梢以内,但——”白玉堂侧头看向展昭,“这也导致这个人无法知道详细内容。
“什么情形需要如此警惕?
“自然是他修为不及你。”
白玉堂漫不经心挑了挑眉,“爷就赌了一把,赌官家确实亟需一个武力能轻易胜过杜槐的人。”
杜槐是个疯子,谁知道他疯起来会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来,而在皇帝打磨他的剑并对此劳心费神的时候,出现了展昭。
——连贴身护卫的影子都要忌惮,让皇帝如何不心动。
皇帝没有下令动手,想来也有这样的考量。或许在将来——大抵皇帝这样想过,现在的展昭对白玉堂有多好,待他知道真相时会是怎样的愤怒?
皇帝不介意拿白玉堂做个恩典。
到那时,何愁展昭不感恩戴德。
与之相比,即刻杀了白玉堂毫无利益可言。可目下——知道这“交易”的真相是什么以后这样的盘算自然就是个笑话。
“喜欢男人?”在皇帝与他单方面的“谈心”时陈林试探性地提出这个小小的疑问,“展大人究竟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白大人?”
“哼。”说到这个皇帝就生气。他被这消息惊住时没有细想,哪知这话背后还有这样的深意。
不过即便那时镇定,他泰半也想不到这样荒唐的事。
气愤只是一时的事,赵祯冷静以后,自己沉思片刻,就喟叹道:“你说这白玉堂与亡命徒有什么分别?”
竟然就这样光明正大又九死一生地捅到天子面前。
成了是锦绣前程,败了是不测之渊。
小小一个四品,哪里来这样大的胆子。
陈林觑着天子神情,谨慎地笑:“万岁当时点白大人入朝,看中的不正是这胆量吗?”
倒是他吃哑巴亏了?
“朕这是给自己找了个刺头!”
说的是后悔愤怒的话,陈林却知道此刻皇帝心情是非常高兴的。
解决了长久以来的隐患,做成一笔没有任何损失的利己交易,皇帝的愉快不掺假。
——不过是让他对那二人的事装睁眼瞎罢了。
皇帝召了人来吩咐两句,看那人领命退去,陈林迟疑须臾,拱手问:“万岁以为,白大人说的未必是真?”
“不至于。”皇帝怀疑的是白玉堂为了达成目的,或有所隐瞒。如果能知道这秘密究竟是什么自然再好不过。不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始终不能让人放心。
即便白玉堂说这世间知道这件事的除两个当事人——姑且就当做白玉堂不知情——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皇帝总要试一试。
——这是白玉堂没与展昭说的另一件事。
至少目下不行。
望着展昭离开,白玉堂倚着门,将手兜在袖中。神情疏淡得毫无破绽。
那时皇帝问:“白玉堂,你就这么厌恨展昭?”
白玉堂没有回答。
“好罢。”皇帝压住心里的复杂,再度宽容了他的失礼,“假使你说的是真的,朕果真以此要挟展昭……”
白玉堂先行诧异地打断皇帝的话:“要挟?圣上有令,展昭只有听从,何来要挟?”
皇帝就看着他,“他二人毕竟是师伯侄的关系。”如果杜槐那里真有什么意外,难保展昭不会对杜槐手下留情。
皇帝总要确保一击必杀。
白玉堂就顿了顿。
皇帝不知道因为杜槐的挑衅而让展昭曾存杀心,这样几率缥缈的事也十分难以捉摸,天子要的是必然。
事到如今,“罢了。”白玉堂道。
他皱着眉,像悔叹于皇帝的精明令他得失失衡,一副再三斟酌才十分不情愿妥协的样子,同帝王分享另一个秘密,“有一件事展昭不知道,这能让展昭不顾一切要杜槐性命。
“杜槐杀了展昭的师父——岁寒剑燕随。”
赵祯的目光陡然一凛。那是非常冰冷的来自一个帝王的打量。
白玉堂知道皇帝警惕的什么。
他身为一个京中全无背景的小小四品衔,知道得太多了,多到皇帝甚至怀疑他的身后是不是站着别的什么人。
一个是皇城司使,一个是当世绿林顶尖的侠士,拿出去哪个不是声名赫赫的人物?
他却轻飘飘就说出与之至关重要的秘密。
这还是他愿意说的,是不是还有他不愿意说而隐瞒的?他还知道多少?更甚者他是不是还握着别个位高权重者的要害?
这才是天子真真正正想知道并警戒的。
白玉堂垂下眼,清冷的双目收着展昭身影。
知道杜槐杀了岁寒剑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巧合。
杜槐八月邀约阳春雪那一日,甚至早到他不请自来展家府上那一晚,杜槐就再三提到一句核心是这样的话。
“杀了你,是不是只有师伯与我知道了?”
“这世间不需要第三个人知道。”
杜槐说展昭、问苏巧,那岁寒剑呢?
身为展昭之师,岁寒剑岂会不知往事实情?即便展昭确实不曾与岁寒剑说过。
可杜槐不知道。
岁寒剑离开赤霄门的十几年,所有的一切都与杜槐无关,真相是什么杜槐如何问?纵然问得,他信是不信?
就连白玉堂这个外人都在不知情的情形下遭到杜槐宁可错杀的埋伏,岁寒剑的“被遗忘”就非常可疑。
除非杜槐笃定岁寒剑不知道,更甚者即便知道也无法说出去以此要挟他。
什么人不会开口说秘密?
哑巴,和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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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复职的十几日以后,是冬至。
白玉堂在廊下煮酒。
非常平静的十几天,他的心却渐渐沉下去。
当日他与皇帝说杜槐杀了岁寒剑是试探,也是别无他法的无计可施。
在有这样的怀疑以后,他也托人四处打听,可惜岁寒剑久未现身江湖,早已成时人口中的传奇,只凭名字寻常形如大海捞针。
他意图借皇帝的手查出岁寒剑下落,可倘若皇帝果真找到岁寒剑并得知他活着,就当知晓白玉堂在欺君。
皇帝怎会没有表示。
可是没有。
皇帝至今没有传召。
白玉堂慢慢放下酒提。
檐外飞雪,寒凉气息侵入肺腑,使人遍体生寒。但煮沸的酒在炉子里汩汩冒泡。
有非常醇厚的酒香。
他不得不做最坏的预想。
岁寒剑大抵真的在展昭不知道的时候被杜槐悄悄杀死在某个地方。
杜槐与岁寒剑的武学修为是云泥之别,可悬殊能用旁门左道来弥补,更何况那是杜槐。
一个不择手段之人。
又或者岁寒剑仍然活得好好的,只是皇帝为了让这个成形的“圆”无法撼动而选择让误会被继续?
皇帝会怎么做?让岁寒剑真正死亡以成全已知的“真相”?
相爷曾说过,官家或许不是明君,却必然是仁君。
——白玉堂愿意相信。但现在又不得不后悔自己行为的草率。
信鸽又来了一回,是北地的来信。
查无此人。
非常简短的四个字,白玉堂却看了几遍,才将信纸投进火中。
火舌卷上来,眨眼将它吞噬。
尔后冷冬渐胜,转眼小年将至。
白玉堂是暮夜归来的。
卢珍原先在门下翘首以盼,远远看到花桥下面慢慢走过来一个人,等月色从花隙中间漏下来,才看清是白玉堂。
当下非常高兴,又很沮丧。
闵秀秀看他样子,让他逗笑了,“怎么?看见你五叔还这副表情?”
卢珍难过道:“又是这个时辰,讨教不了多少母亲就该赶我走,要五叔歇息了。”
闵秀秀假装板起脸,“难道不应该?”
“……应该。”卢珍晓得自己不能太自私,“五叔忙了一整天,是该早早休息。母亲,我错了。”虽然还是很难过。
他前日刚从师门告假进京,武学上有不懂的,就计划着趁机请教白玉堂,哪里知道人家变成大忙人。
这一回年假进京两天,还没有中秋时候学习得多。
闵秀秀笑了,“实在不行,就找你二叔,他休假时间固定,你捉空去。也不要太打扰他。”
卢珍说知道。
闵秀秀晓得他不是太愿意。卢珍想学刀就是因为觉得五叔很厉害,韩彰虽然也使刀,但在卢珍心里二叔是要十分尊敬的人,可白玉堂不一样。
白玉堂已经到近处了。
到这个距离才看得出来,年轻人眉眼间有冷漠的烦躁,卢珍原先上来行礼,见状吓了一跳,合揖的手一下子都有点瑟缩。
虽然白玉堂掩藏的很快。
闵秀秀还算了解他,将手里绣绷放到一旁,神情担忧,“这两日我见你十分忙碌,从前没有这样。”大多清早就出去,这时候才回来。
“过一阵子就好。”白玉堂看看卢珍,非常薄情寡义,“不教。自己玩。”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守岁
朝中三日前停朝,却才刚刚开始忙碌,年节前后京中涌进惯偷不知凡几,军巡院脚不沾地与三衙值守戍京,左右厅一日能断数十宗偷窃的案子。
另有各府阖年卷宗年末整合,总之非常忙碌。
府里上下能叫得上名字的泰半就白玉堂一个闲人。
连日有雪,今早初霁,几个内监正用长杆打落宫檐下倒挂的冰凌,簌簌地往下带檐上积雪。
白玉堂抱刀倚着一缕朝阳,原先无聊在看檐下雪,听到说话声,就下意识朝声源看去。
打崇政殿出来的是几个内阁大臣,边走边摇头,包相也在其中。
看来还不成。
年后官员升迁去留要在年前商讨出议程,初十五前后,在职龄满三年的各地官员便会进京述职,之后留京任职或再调他乡。
七日来先后拟呈的几道奏折都没能令皇帝满意。
“不急,还有时间。”有个朝臣自我宽慰道。
话是这么说的……
已经是今年的最后一日了。再不成得留待年后。
开年看见陈年的旧账难免不痛快。
相爷抬头看见白玉堂,想了想,就略停了停,落后旁人几步。白玉堂意会,踩着雪过去。
包拯就同他道:“大抵要到午后,不必空等。”前两天忙到黄昏,听沈老将军说沈奕看见白玉堂往那一站就是一整日。
沈老将军的原话是敬佩相爷治下有方,连江湖人都能收拾得服帖。包拯想到的却是别个。
当真时时都在,必然是整日都没果腹的。
白玉堂只说好。
相爷离开后白玉堂便要回去原处,刚转身,就看见崇政殿门又开。
原是无意的一眼,里外两个都没防备打了个照面,却都滞在那里。
出来的是一个白须花发、非常魁梧矍铄的老者。
相隔十来步距离,却仿佛这一刻世间都有短暂停滞。
直到老者虎目陡睁,怒喝:“小!兔!崽!子!”有咬牙切齿的意味,端的是中气十足,将送他出来的陈林吓了一跳。
茫然举目一看,身旁人没了早先从容,正阔步朝前,气势汹汹,而那方向上——
陈林非常吃惊,心思百转,匆匆估量一下眼前一幕,一时没顾上别的,高声道:“唐大人!”
唐后栩身形一顿,神智清明了一些,终于回神记得他此刻身在哪里。
不远处紧随其后也有人含笑说:“唐将军,这是怎么了?”
是相爷没走远,眼下正往回走。
还有更远一点已经准备进内阁的大臣,都让唐后栩这一声吼惊得站住了。
近一点的地方,白玉堂嘴角动了动,像是笑,“急什么。”他说,“我又不走。”这话除了唐后栩,没人听清。
他果然没有动,还是在原地,连姿势也没变。
冬阳底下,年轻人穿着常服,一簇狐毛拢着他的颈项,风是静止的。
唐后栩瞪着他,颊肌微鼓,重重呼出一口气,才转身与包拯道:“包大人,别来无恙。”方才在殿中,有皇帝在,二人也没正经说过话。
白玉堂就站在那里,看着唐后栩与相爷说了几句话后说辞,目光锁着他,向他走过来。
将军步伐不快又很坚定,在白玉堂跟前站定,一双锐目将这年轻人上下打量一遍,重重地哼一声表达不快,却一个字也不说,经过他离开。
陈林直到目下才敢捏一把汗。
见白玉堂与相爷行了一个礼,也一道转身,陈林以为他要跟着唐后栩走,不想那年轻人只是回去廊下站定。
陈林顿了顿,退回殿里。
皇帝问他:“唐卿怎么了?”陈林那一声喊得响,皇帝在殿中都隐约听到一点。
陈林就将经过与他陈述,适时地总结疑惑:“也不知唐大人是如何认识白大人的。”其实他更想说这二人只怕是有什么旧怨。
皇帝听出他话里的一点担忧,意义不明地笑。
陈林品出味来。
皇帝对此是知道的!
再一想,又不觉得意外。
有那样的事例在前,皇帝不将白玉堂查个底儿调才奇怪。
大抵是看在年末,晌午前官家便定了章程,令忙碌大半月的众大臣长舒胸中闷气。之后的事就顺利起来,一切照章办事,不必再费神费力。
申时初的时候,沈奕下值。
他月前刚调殿前司供职,在旁人眼里是风光的升迁,他觉得也是,只是再不比在步军司时情境。条条框框的规矩,很拘着人。
除夕宫里有家宴,眼看后宫笙歌四起,不知经过几回宫婢呈着珍馐,沈奕归心似箭。
就抄了条小道,从长街两侧的角门里钻出来,未料险些撞到人。
两个互相避得飞快,衣角都没沾。
是白玉堂。
这已经是出宫的路,沈奕下意识往前看,果然看到被一群重臣围走在中间的相爷。
沈奕同白玉堂道了个歉:“走得急没看见,对不住。”
也没真撞上。
白玉堂只道:“沈兄着急赶路?”
“倒没有。”沈奕笑笑,与他一道走,一面闲聊,后面忽然想到别个:“近日没看到展兄。”他上值的这几日,凡是相爷进宫的日子,好像都是白玉堂在左右,按理应当轮值。
展昭?
那年轻人眼神飘了一下。
如果不是沈奕提起,他险些要忘了。
就说:“领了件外差,出京了。”
少说有小半月,也不知能不能赶在今日回来。
再迟就是下一年了。
沈奕很诧异,“什么差事偏要赶在这时节?”他是晓得这中间事不是随意能与旁人说的,因此单纯一声惊叹,就搁置了。两个人并列出来宫城,就相互告辞,沈奕说:“我先行一步。”开封府与沈家是两个方向。
相爷上轿以后,白玉堂也要上马,视线一转,意外看到一个也不能称作意外的人——是一个身着银白软甲的女子。
静静伫足在城墙下,是同性中非常高挑的身量,腰挎一柄弯刀,像松柏般立在那里,目光如炬,正直勾勾看他。
年轻人一顿,上马的动作停下来,就看见那个女子朝他走过来。
十分严肃的样子。
今日护卫的小队是张龙领头,三爷原先来做上路的请示,目下见状,神经登时一绷。
手就握在剑上,立到青年身后。“认识?”张龙低声问。他知道来者不善,又看对方一身装束,猜到是军中人物,心中警惕愈深。
白玉堂却虚压他欲拔剑的手。“劳三哥先——”目光陡然一凛。
冷森森兵器已挟凌厉劲风劈头盖脸砍下来,那女子二话不说拔刀便战!
只听锵当巨响!献卿刀鞘与那弯刀撞出缭目的火星,冷光之下年轻人微敛的眉峰间显出一点漠然的不悦。
张龙被白玉堂猛然一推,连退两步,即使躲避及时,面皮子依然刀刮般疼,后知后觉朝脸一抹,抹下一手血,张龙瞠目半晌,咬牙切齿挤出一个脏话。“……操!”这娘们儿——
就要喊人干架。
那个女子却突然收招,朝后疾退三丈,堪堪退至危险之外,献卿刀风暴涨,断她鬓角一绺乌发。
女子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收刀归鞘,从怀囊里取出一本巴掌大小册,提笔写字,并平平叙述:“第一测,二分。”
她身后不远就是因她猝然抽刀而持枪防卫的禁军,女子坦荡荡将后背展示,神情平淡如水,末了,收起纸笔抬手抱拳,行了一个礼。
说别来无恙。
白玉堂还之平礼,“阿姐。”
张龙目瞪口呆。
这什么转折?
那女子已经转向他,眉梢弯出歉意:“不慎波及这位小兄弟,我同你上医馆去。”
小兄弟??张龙一脸不在状态地摇头摆手,陈述不在意,回过神来已身在马上,前面不远就是与那女子并驾的白玉堂,哪里有先前剑拔弩张。
穿行横桥的时候女子同白玉堂分别,走前嘱咐:“他镇日都在念你,你记得来。”
就往西阙去了,不等她不见踪影,张龙迫不及待驱马上来问:“那是谁?”没听说白家还有姐妹。
白玉堂说:“岑家阿雅。”
他只说一个名讳,张龙预感这应是一个十分有名的人物,因此回府后找人打听。
李献被他逮个正着。
冷不丁听张龙一喊,李献手一抖,泼出去半盏温烫的茶水。
张龙非常不好意思,随手从桌上摸过来一长条状的缎布想擦拭水渍,很诚心地道了个歉。
“张校尉啊……”李献十分一言难尽的神情,想想还是不指责他了,“你这是听谁……”总不会只听个名字就让他来问。
张龙就将缘由叙述一遍。
李献盯着他很久,才道:“你可真会找人。”
张龙没懂,愣愣问:“什么?”
李献却不再说。
他慢慢坐回去,手里捏着缎布,又问:“你一点也不知道?”
张龙老实摇头,“不知。”
李献感到奇怪,流传那样广,没道理会没听过。但想想又觉得是自己太过武断,总不是人人都该知道所有的故事。
白玉堂下衙后回院子换了身衣裳才要出府,昨日闵秀秀捎人传话,说今日团圆宴,再三叮嘱要他来。不过他出宫晚,已经错过开宴的时辰,横竖迟到已成定局,白玉堂就没急在一时。
途经抱梅堂时听见里面有个人道:“……有变故?”
就有另一个人说:“一时莽撞,打草惊蛇,线索中断,不得已归来回禀。”
白玉堂神色一动,下意识驻足朝里看。除已经更换常服的相爷以外,还有公孙策与多日未见的展昭。
男人立在堂上,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手中正将一块灰铜状的东西递上去。那上面有一晃而过的浮雕。
白玉堂走出去挺远才想起来那个仿佛少了点什么的图案确实是瑞兽麒麟。
那边先生也在端详这个铜片上的雕刻。
听相爷与展昭一来一回说了好些,才道:“这样的徽记不广泛,真要寻找,总有蛛丝马迹。”
“先生所言不错。”相爷言说赞同,“此事不能急,此番前车之鉴,往后还要徐徐图之。
“毕竟我等还不知对方意图何在。”
先生道:“大人圣明。”
他皱眉看手中铜片,冷阴阴的触觉仿佛不止来自这死物,还有上面兽类凶戾的眼睛。
呼地一下。
是公孙策以掌掩去图形。
从抱梅堂出来的时候,展昭向出府的方向看了看,公孙策原先走在后面,低头在看卷册,冷不丁他一停,手里书脊就重重撞上对方后腰。
先生吓了一跳,连忙道:“有碍否?学生——”
“无妨。”展昭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书籍,递还给他。先生再三确认,才半信半疑,又说:“甚少见展大人走神。”
展昭内敛地笑笑。
看他不想说,先生也没在意——他忽然想到别的事。如梦初醒似的,同展昭说:“等等。”
就上下寻找,从袖囊里掏出一吊串红绳的铜钱。
“去年这时候你不在府,学生后来忙得忘了,一整年都没能交到展大人手里。”一面说,一面递铜钱给展昭。
展昭一愣,奇怪道:“这是?”
“是府里例俗。”公孙策解释,“与压岁钱一个道理。只是不多,只有九十九文——百为整数,月满即缺,学生猜测是不求十全十美的意思。”
先生将书往胳膊里一夹,“这是还展大人去岁缺的,今晚团圆宴各人都有今年的一份,这是不能推辞的。”
这是礼节,展昭是晓得的。因此就接过来,道了谢。
先生惭愧道:“不敢当,令展大人的福气迟到一整年,昨日筹备今冬的岁银时才想起。”已经揣在身上也险些忘记了。又提醒他:“今晚团圆宴,展大人切记要来。”
展昭应下来。
府里历来有团圆宴,专为府里因为各色原因没有归乡过节的官员准备,去岁展昭刚任职,正为失窃的三宝前去陷空岛,因此错过了。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话才分别,眼看展昭走远,公孙策思索着低头,半晌拿手心往书脊那头一拍。
疼得先生眉头一拧。
月上东墙。
从宏图厅里出来,寒气先一拥而上。
身后还灯火通明。在里面时震天的笑闹喧嚣传不了多少到外面,闷闷的在门帘之后,只漏出一隙的灯光。
展昭低头看掌心两串新旧的铜钱,双目有昏昧的颜色。
那日他在京郊茶寮略停。
这一回公务领得仓促,白日里刚从府外回来,遇见公孙策,先生将一摞文书塞过来:“展大人来得正巧。”
先生不稳地抱着一叠案宗,匆匆说:“洛阳那边的事,今日才急信过来,还要劳烦展大人跑一趟。”一步三回头地说完后半句,人就走出去很远了。
展昭才临时要出远门。
吞海头一回自己忙碌展爷的行李,身帖什么的重要物件都准备齐整,奈何落了干粮水囊。
展昭才到这里止步。
店家去打酒,展昭就在柜前等候,身后有人忽然说:“准备出京去?”
竟是官家。
他做寻常打扮,身后左右侍立两个练家子,展昭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下遇到天子,心中愕然,连忙无声作揖。那两个护卫抱拳回以半礼。
赵祯笑笑,示意对面:“坐着说话。”
展昭称谢,依言坐了。
赵祯问罢他今日出京的目的,闲聊一阵,到末了,突如其来道:“你二人的事我可以视而不见,但举凡将来有一日事发,我不重罚,也不轻饶,你可明白?”
展昭沉默半晌。
赵祯笑问:“怎么?不乐意?还是后悔了?”
但展昭起身深深一揖,“真有这一天,在下愿担所有责罚。”
赵祯顿了顿。
他仔细打量展昭,很久才道:“虽说你得寸进尺,但——我答应。”
展昭再行礼:“谢大人。”
赵祯点点头,心情很好地敲敲杯盏,“这茶钱,就劳你费心。”
回忆戛然而止,那扇骨上的玉中红血丝软成掌中的铜钱线,尔后他抬头,举步离开。
白福来秉时白玉堂多少有点意外。
他合上书出来,就看到展昭立在石阶下,目光一直在等他,直到此刻得逞,英俊的眉眼有温暖的神色。听见男人低润的嗓音静静说:“想邀你守岁。”
这个地方有宵禁,因此非常安静,往西走了很远离开居坊,渐渐人山人海。
入眼都是火红的喜庆颜色。
唢呐喇叭,笙歌舞乐,十分热闹辉煌。
“……原先想去卢府……最后还是先来城东……”
喧嚣里面,展昭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光影交织成画。
两个人在人流里走走停停,从东街看到西尽头,又去城北观灯。
百尺江的桃花涡今冬有结薄冰,趁着除夕破冰,供人放灯。
“为什么单这里叫桃花涡?”旁边有个女子声音问。
白玉堂耳朵一动,同展昭都一道朝人群那边看过去。仗着身量高,轻易就看见隔了几个人、临着桥头的地方,戴着幕离与卢方站在一起的闵秀秀。
卢方自己也不确定,“听闻百尺江发源自奉贤山,惊蛰以后山上桃林一开,这里就会飘满自上游来的桃花而得名。”
“这是其一。”旁边有个锦衣公子笑盈盈接话。他同两个人行了拱手礼,“真正由来还要从天圣二年间那次殿试说起。想当年那位恩科状元……”
展昭突然回头。
白玉堂敏锐察觉到这人一瞬间气势的变化,就奇怪看他,“怎么?”
展昭迟疑了一下,摇头说:“大抵是看错了。”
卢珍在另一头一直跳,卢文感到很好笑又不敢笑,“少爷,你在干什么?”
卢珍说:“我好像看见五叔了。”
他不蹦了,拉住卢文匆匆说:“走,往那边走。”
就当先钻进人流里。
卢文一声哀叹。
他一把年纪的——
卢文回头踮脚去找卢方无果,眼看卢珍仗着年少身小,要跑得没影,无法,一跺步追上去。
别个偏要赶在这时候凑热闹。
卢文只听见身后一迭呼喊,人流就向他身后涌,他逆着人流,等到挤出人群形容已经非常狼狈,卢文一时顾不上自己,抓着卢珍最后一点尾巴,追进一条堂巷中。
眼前光影蓦地一变。
猝然的昏暗让卢文一下子不能适应,仿佛还残留那外面的眼花缭乱的影子,他只听见很近的地方卢珍猛然大叫,一个短促的开头转瞬湮灭在轰然中。
漫天遍野璀璨的颜色。
是江对岸点燃焰火。
卢文睁大了双眼。
还有这划破夜幕的冷锋,像妖像邪祟,睁开猩红的双目。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管中窥豹
那像是光影交错时生出的阴翳影子,赤条条站在那里,是无声无息又生生扎入人眼的阴渗。
卢文只来得及将被吓得僵住的卢珍藏到身后,支着两条颤颤的腿,目光找上中点上的那二人。
白玉堂此番出门没有带献卿。
连装束也只是方才在府那一身外加一件御寒氅衣,不失礼,但同展昭一比,就十分散漫。
起先是想抄近道到邻街去。
两个人说着闲话并肩走,一个说到明早的朝会。开年初一,各国使臣来朝、进献岁贡,京中涌进外邦人不知凡几,一路过来,也看到许多奇装异服。
因此三衙并军巡院到这一夜也还不得闲。
不巧,徐庆与蒋平今日轮值,在卢府匆匆一顿饭就归府上值,过来的时候遇到徐庆,三爷正抹嘴。
三爷粗心,没感到这两个这个时候一道走有什么奇怪,“偷了个懒。慈王寺外头那条庙街有个摊子,卖豆花的,姑娘好看,手艺也是一绝。”就一路捧着吃过来。
想了想,觉得好像不该背着义弟自己吃新鲜的,就浑身摸摸,摸出来几个铜板,“去,与展大哥一道去尝尝,三哥还要巡街。”说到这里,三爷脸上很可惜。
横竖也没有目的,这才往这边走。
一脚踏进这堂巷的时候,灯火一时昏下来,展昭忽然留意到别的事,说:“五……”
有人猛然大叫起来:“五叔小心!”
展昭双目一厉。
寒芒割裂夜色,与巨阙剑鞘相击,一刹那火星四溅撩花人眼。
呛啷巨响震彻堂巷,却压不过那满夜空烟火,另一道潜伏在夜色里的影子猝然暴起!
夜幕下焰火碎成无数花火,刀锋催断一缕发丝,暖玉扇骨令匕首寸进不能,直至巨阙回防。
气势汹汹劈空而来。
来敌当机立断弃刀,滑退数步,眨眼就以翳昧做衣,像融化成夜。
白玉堂不善武扇。
拿折扇挡下一击是应急,不止震得手指生疼,扇骨上也眨眼遍布皲裂的细纹。
这让白玉堂皱起眉,阴冷漫上眉目,像刀锋险峻。
前方有人嘻嘻地笑:“真差劲。”
生怕对方听不见,又说:“真差劲!”
后方就有另一个声音清晰道:“三分,不及格。”
然后听“咻”地一声,焰火将夜幕炸碎成耀眼的星光,夜色像活过来,它滑过墙垣,在前方缓缓生成一双影子。
只见左边那个遥遥作揖说:“好久不见。”
还在这里停留只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尾音一散,他整个人也像水般溃散进大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堂巷另一边有搭小影戏棚,那里嬉笑怒骂锣鼓震天,像另一个人世间,几步之遥的此方仿佛被孤立,还残留阴冷的气息。
卢珍咕咚一下咽得好大声,在这里清晰得不得了,正转身回头的白玉堂嗤地一声,很不给面子地讥笑他:“就这点胆量?”
平素卢珍必然要生气,但目下他只觉得这样的五叔都亲切起来。卢珍有点不好意思地走出来几步,向两个人行礼:“五叔、展叔。”
展昭向他颔首,“长高了。”
“真的吗?!”卢珍非常激动,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就将刚才的害怕抛到脑后,还要装作大人一样谦虚说,“比不上展叔。”又认真同白玉堂说:“五叔也长高了。”卢珍同白玉堂差不了几岁,因此有与韩彰等三人不一样的熟稔。
这是真的。
光影一错的时候,忽然发觉与一年前相比,眨眼已看不出还是少年郎。
展昭非常自然地也看向白玉堂,好像是顺应卢珍的话。
卢珍却忽然担忧起来,迟疑地看着两个人道:“五叔,你与展叔到这里来……别是想杀人分尸吧?”
徐庆说的慈王庙外的庙街很热闹,各式的摊子贩各种各样的东西,卢珍头次来京,看什么都新鲜,顶着额头上一个红印在前面东睃西望,卢文要看顾他,就渐渐走到前面。
很快就窜得没影。
街头巷尾眼花缭乱的喜庆颜色,也不晓得三爷说的豆花是哪个。
两个人没仔细找,只就近找一个干净地方落座。
食栈的店家端上来两叠果脯与糍糕,又去招待新客,后面断断续续呈上来剩下的,卢珍找回来一次,用了一半水晶脍,又出店去玩。
一点没受刚才巷中事情影响的样子。
店家娘子收完账,有一点闲暇。在临街的位置搬一张杌子小歇,目光穿过眼前的人流,神情认真又专注地听那一边的声音——
正对街那边搭的是一个非常简陋的台子,正在讲书。
“怎奈何呀!”
一声嗟叹。
“他残腿一条,又弃武投文,万无可能再立军功。高门大户不愿求娶,他也断不会让独女下嫁,以致爱女年逾十八依然待字闺中。要说岑老此生最愧对,非岑家独女莫属。”
说书的老先生已经十分年迈,中气不足,讲书的方式也不像茶楼里的说书人,又平又淡没有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说到一半,忽然就停下来慢慢想,在这个热闹时节,只讲给自己听。
因此台前听书的只有寥寥几个,同两边一比较,非常冷清萧瑟。
卢珍去听了一阵子,啪嗒啪嗒地跑回来:“残腿的岑老将军,是二叔说的岑映月大英雄吗?”他问白玉堂。
白玉堂还没说话。
展昭听出来一点不对劲,低头看卢珍,“鞋怎么了?”怎么跑的这个怪声音。
卢珍不好意思地并了一下脚,露出来前面豁嘴的鞋履,“一个意外……文伯去买鞋了。”
就看白玉堂嘴角一个嘲笑。
未免听到什么不愿意听的话,卢珍忙道:“五叔你还没说,是不是二哥说的岑将军?”
白玉堂懒懒一瞥他,点头确定。
看卢珍还要问,年轻人折扇顶着他额头将他往外推,“回头问你二叔,休来烦爷。”
卢珍有点委屈,“我还什么都没说。”
白玉堂冷笑,“你倒说说,你想说什么?”
卢珍张了张嘴,苦巴巴地小声道:“就是那个岑姑娘……”显然要问起来没完。
年轻人堪称慈祥地假笑。
卢珍要吓死了。
卢珍又回去听那个老先生拖拖沓沓地讲书。
展昭觉得他俩都很可爱。
“为兄听说,韩兄是行伍出身?”
“嗯。”白玉堂晓得他要问什么,“二哥十五岁在汉阳从军,后来得罪权贵,被调配沙门岛。”
展昭非常错愕。
沙门岛是登州往北六十里的海中岛屿,可谓遗世独立,是重刑犯的流放服役之所。
非苦寒贫瘠能形容。
先帝时,沙门岛在刑犯最多时数以千计,在弹丸小岛,抬头是人,低头是人,以致**。
当时朝中放粮被层层克扣,到沙门岛仅剩半成,再由驻岛官吏军队分食,人犯所得,不足其中万一。
僧多粥少,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更甚者在职者为能多分粮,打起人口的主意。有官阶在身的人他动不得,人犯却是能的。
那样多的数量,少几个,也察觉不到。横竖山迢路险,发生了什么,全凭一张口。
原先是一二个,后来是一二百个,总能找到理由残害一条性命。
曾有野史记载,四周海域渔民下网,被“捕”的全是被鱼食得残缺的尸块。
姑且不论个中漏洞,但足以言证沙门岛是怎样一个地方。
“二哥只呆了两个月。”白玉堂回忆说。
辖沙门岛的官吏称砦主,山遥水远的,尚且能在先帝明旨严禁滥杀下仍以杀人犯取乐,又何惧小小一个汉阳军路权贵。
韩彰要请辞,少一个人与他分粮,砦主自然乐见其成。
大笔一挥销去韩彰军籍放了人,卢方接到人的当日,韩彰一头栽下晕倒几日,醒后略点一二,从此绝口不提岛中见闻。
“大抵那里是——人间炼狱。”
那是不能想见的景象。
“说二哥是行伍出身,起先是陈述,后来是讽刺——不知情者眼里,他就是逃兵。如今……”白玉堂想了想,“是以讹传讹。”
破除谣言的最锐利武器是实力,可十分讥诮的是,有时纵然有最强悍能力,谣言来时,依然溃不成军。
闵秀秀慢慢放下手里的镜筒。
红糖很疑惑,“您看见什么了?”怎么这样难以形容的表情。
卢方刚与慈王寺的住持说完话回来,见状奇怪道:“夫人,不好玩吗?”据说是西边传进来的稀奇东西,号称能观千里,其实没有那样远。
闵秀秀摇摇头,半晌才笑起来,“好玩。”
卢方就笑笑,“走了一路也累了,去听经吗?”前殿许多佛子在诵经,今夜通宵念诵,是祈福的。
原先他俩要去五岳观听道家讲学,可惜那里非常热闹,左右也不强求,就转道慈王寺。听说这里的佛塔顶端有一只能看千里的镜筒。
闵秀秀与卢方打头先走,红糖瞅空去望那镜筒,回来失魂落魄的,险些撞到一位夫人。好在人家没同她计较,只去窗台那坐了。
棉絮看得一身汗,问:“就你机灵去偷看了,怎么还不高兴?”
红糖因为撞到人,已经将这个抛到脑后,棉絮提醒到她,一下子就很失落:“我还当真能观千里之远哩。”女孩子很不高兴,“只能看看周围四边街,再往远什么也看不见。
“还自夸是千里镜。”红糖还想说不要脸,但想想目下所在,不得已作罢。
前面闵秀秀状似不经意地问卢方:“夫君,你与熊飞常见面吗?”
卢方有点意外她提到的人。但看闵秀秀平淡的样子,只当是随意一提,就说:“不常见,我俩职务不同,唯一有交集的只有护送相爷上朝时那几日,其余时候偶尔衙里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都忙得很。”
闵秀秀有片刻沉默,“熊飞此人,夫君以为怎样?
“……譬如品性之流。”
卢方心生警惕,谨慎道:“夫人,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闵秀秀十分了解他,因此轻松一笑,“前两日同别家夫人小聚,鸿胪寺丞家的夫人在替二女选婿,聊到京中适龄子弟,提了提熊飞。”
卢方就知道了,“必然不是好话。”大爷笃定说。
展昭年后即将二十有八,从未听闻他有家室,放在江湖中是寻常事,换到这里,反而成为谈资。
初入职时大爷就听见几个手下小吏义愤填膺,说外府有人编排展大人有疾。
总之说话非常难听。
官场不比江湖洒脱,世家林立的汴梁城里十分难以理解这样的行径,自然有众多“真相”来解惑。
闵秀秀看他样子,没有火上浇油,“所以我想问问,如果品性尚可,我想做个媒,也好断绝流言。”
卢方一时面露为难,停下来真心道:“我知夫人好意,但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不止要保证女方品德,往后他家中若有什么波折,闵秀秀多少要遭人嫉恨。如果不是这个姑娘、如果没有娶妻——虽说目下展昭不是这样的人。
可时间是会让人变得不一样的。
因此隐晦提点:“还是让贤弟自己决定。”
闵秀秀顺水推舟,“夫君所想妾身明白,是妾身没远见,想左了。”
一副真心悔改的样子,直到卢方去找小沙弥借用蒲团。
闵秀秀眉眼微沉,回想方才镜筒里无意看见的一幕。
千里镜不能看千里,却足以让她看清佛塔周围的景象。
她看见白玉堂与卢珍,还有……展昭。
后者有让她非常不安的神情。
有时像为长者看小辈胡闹的宽容,有时……像看一个爱人。
而对象是——
……白玉堂。
她感到非常荒唐。
就不期然地记起一件快要被遗忘的事。今夏因蒲草一事她与展昭见的那一面,当时她触摸到了那个目光。
回忆被灌输太多主见,闵秀秀猛然掐住手腕遏止自己这样的臆想。
可心跳是无法压制的疾跳。
卢珍拖沓拖沓地跑回来吃糍糕,店家从他后面走过去的时候说:“阿伯,您家的糍糕真好吃。”
店家意外被夸,见是个玲珑少年,心里喜欢,就高兴同他道谢:“多谢小公子夸奖。”毫无防备同卢珍说起做糍糕的诀窍。
中间的喧嚣里,老先生慢慢说:“这岑家准夫郎呀,是真心要待岑家姑娘好,头年开春邀姑娘游春,走到百尺江,只见满江水桃花——是徐在水趁夜洒得满江,只为女儿家芳心一动。
“那时他真是个好儿郎。”
白玉堂放下酒盅。
他没有消夜的习惯,起几箸就不再用。
不过都是男子,又加一个正长个的卢珍,这桌食量很大。店家娘子来收笼屉的时候,白玉堂问:“兄长在府没吃?”
有倒是有,只是一厅堂男儿,多饮酒水,能撑一时涨却不管饱,到这时候早已饿了。
展昭就道:“多饮了些酒。”话音刚落,忽然听外面人群囔:“下雪啦!”
零星的一点雪沫子,从檐外飘下来时,佛钟撞响沉厚庄严的第一声。与到处的钟楼一起,响彻云霄,问大宋开年第一声好。
说“他果真应了誓言,金榜题名日就是上门求取时”,老先生的声音被淹没在这一浪欢呼与热闹里。
“瑞雪兆丰年。”展昭说。他用临时与店家买的红纸包一锭纹银递给卢珍,“不知会遇上贤侄,没有准备,还望不嫌弃。”是压岁钱的意思。
自打两年前卢方就不给他了,说他已经长大,要穷养。卢方不止自己不给,也不让别个给,闵秀秀都只能私底下偷偷给他零花。卢珍长辈不多,能压制卢方的几乎没有,因此能得压岁钱的机会非常少,目下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
好悬还知道分寸。
卢珍偷偷觑向白玉堂,那年轻人讥笑,“怎么?想孝敬爷?”就要伸手。
卢珍一下子很委屈,展昭失笑,“五弟逗你的,拿去吧。”
卢珍又仔细看看白玉堂,强忍着高兴规规矩矩双手接下,很正经地行一个礼说:“多谢展叔。”话落跑开两步,没忍住,欢天喜地地跳起来。
展昭结账的时候,白玉堂立在食栈前,定定看着那个说书的老先生。
他也准备要走了。
行动徐缓地收拾那点不多的东西。
没有听到结尾的卢珍在帮忙,正问:“先生,他俩最后怎么样了?”
老先生端详他两眼,认出来是今夜唯一的听客。
虽然不是很专心。
老先生开始回想。
他的动作停下来,卢珍手脚麻利地给他拾掇完,以为他又要想好久。
但说书人忽然说:“怎知呀!”起折坚定,铿锵得像战鼓,“那岑家女郎竟逼得状元郎跳了状元楼!”
卢珍一懵。
什么没头没尾的。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他很认真
新年伊始,夤夜是非常冷的气息。
白福身披夜色,步履匆忙地提灯从前面回来,在门上轻轻敲两声,才推门进去。
屋里点着昏昏的烛灯,一切都浸在深暗的昏昧里。
白玉堂已经起身在穿外袍,白福连忙过来服侍,低着声音小声说:“是卢府那边传信过来,说卢少爷昨夜回去不久就发起低烧来,乳母起先还替卢少爷瞒着,后来见天要见亮,还没好的迹象,才去秉了卢夫人。”
白福跪下去给他穿足袜,“这个时间医馆还没开门,又是大冷天,能敲开门的都不肯出诊。卢府不知要去哪里请,才来借二爷的手书。”
白玉堂进京后没多久,白老夫人就遣过来一个圣手以备不时之需,卢府也是没法子才这时候来打搅。
郎中已经先去了,说一半受凉,一半是受到惊吓。
到卢府时候才晓得情形比叙述得要严重些。
闵秀秀愁眉坐在旁边杌子上,乳母在拧巾子给卢珍擦身。少年脸上通红,已经开始说胡话。
闵秀秀一时心切,看卢珍这样才去他那里打搅,目下看到白玉堂,感到很愧疚:“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跑这一趟?让郎中过来就好。”
“无妨。”白玉堂进来看了看卢珍。
这几日都是那个时辰起身,今日没改过来,醒了片刻,就听到卢府的下人在府外砸门。
城东这院落不大,门房放人进来后引人往里面走,就渐渐能听到来人与白福说话的声音,北风里能听见几个重要词汇,晓得大抵是发生了什么事。
闵秀秀让白玉堂过来坐下,摸一把他身上衣服,确定是热的,才说:“早先没这么严重,神智还清明,我过来时候还晓得安慰我,让我别担心。”
闵秀秀说着就很难过。
卢珍一直被她照顾的很好,从没这样过,因此闵秀秀才慌了神。她夜里又接连噩梦,睡不踏实,梦里都是昨夜在镜筒里看见的那几幕,情景里的主角模样翻天覆地地一直变。
醒后心烦气躁,又知道卢珍没见好转,下面人去找了一圈没能请到大夫,一时没了主意,还是卢方记起来白玉堂那里有个郎中。
白家也有医堂开在京中,有白玉堂手信,必然能请到人。
虽然猜到这个时候打搅,白玉堂八成会冒雪过来。
卢珍到天明才退烧。
郎中又来看了一回,说:“还有低烧,近日别着凉,小人先开三天药,三日后小人再登门。”意外知道卢珍自幼没有发热,郎中就担心这病症来势汹汹会反复,因此不敢大意。
白玉堂再来看他时,卢珍已经清醒,正由乳母喂着吃药,看见白玉堂,有些难为情,“五叔。”就要从束得实实的被子里爬出来。
白玉堂冷冷斥他:“瞎动什么?还嫌大嫂不累?”
卢珍就不敢动了,“是我胆子太小。”他自己也感到很羞愧,“累得母亲担心,是我不好。”
白玉堂看了他一眼。
卢珍一时没领悟过来这个眼神的含义,白玉堂已经岔开话说:“大嫂呢?”
卢珍就道:“我刚刚央母亲去歇息了。”之后才晓得,白玉堂看他的那一眼是表示不赞同。
确实有人不好,但不是他。
卢珍非常吃惊地看着走进来的三个人。
一个是他五叔,另两个是谁?
卢珍觉得眼熟。
直到左边那个朝他一揖,“昨夜惊扰小公子,我等特来赔罪。”
右边那个依样画葫芦,说的却是:“白五,你这小朋友也太不经吓了吧?”被白玉堂毫不客气从后踹一脚,往前扑通摔过来。
样子太惨,本来不应该,但卢珍还是笑出来。听到他两个说话,就记起来是昨天堂巷里见到的那两个影子,夜里看的时候很可怕,目下青天白日,还有一个以五体投地之姿摔在他榻前,卢珍忽然就不怕了。
反而很倾慕又很感动地同白玉堂说:“五叔,你真厉害。”
刚刚爬起来的那个忍不住翻一个白眼。
要不是这狗贼装作叙旧让他没有防备,哪里这么容易被逮来跟一个小东西道歉。
初三那天辰时,有一场小雪。
展昭途经四圣观,瞥见街心那里立着一个人,手里牵着马绁,正仰头在看状元楼。
一时像风雪都安静。
他是人世间仙人着笔的画卷。
白玉堂很久才意识到有人在看他。展昭已经在他动的时候支着伞走过来,拂去年轻人肩头薄雪,“五弟。”
伞面的青黛与锦红刹那鲜活起来。
晓得白玉堂刚从药铺来,展昭才知道卢珍病了,就难免说到那一双影子。
几个人是很熟稔的姿态,但是起先那几招偷袭也是真的下狠手,还有影子说的“不及格”,是指什么?
话题止步在很浅显的表面,看展昭没有深究的意思,白玉堂猝然停下来。
后面识月正嚼他斗篷,见主子突兀停住,不由松开牙口往前面伸头。
这个人实在是活得很克制。
白玉堂看着前面正狐疑回来望他的展昭。
因为晓得有些事不方便知道就能隐忍不问,因为晓得这情感悖德就藏在眼里一言不发。
——多讨厌。
年轻人的目光特别奇怪,展昭一时参不透,就困惑道:“怎么?——!”声音戛然而止。
他没有防备对方突然发难。
白玉堂扯住他的衣襟将展昭往前猛拽,停在一个非常危险又暧昧的距离,说:“展昭,有时爷真想打醒你。”年轻人眯着眼睛,眼尾是阴狠的弧度。
起先的错愕以后,展昭严肃的眉目正慢慢暖下来,有一点温和的样子,“可五弟愿意忍着为兄。”
又轻轻低下嗓音,软语说:“人真是奇怪,是不是?”
“是啊。”白玉堂也看他,神情依旧没有温度地低声道:“多奇怪。”明明换一个人来就是非常讨厌的样子,却偏要是展昭。
这样内敛,哪里有半点能吸引他五爷。
下晌的时候开封府来人说相爷有请。
那人是到城东去找的白玉堂,白福又来卢府转达,蒋平恰巧遇到他出府,很奇怪道:“十五才开朝,这不前不后的找老五?”
卢方不觉得这有什么,反而有些欣喜,“相爷传唤必有要事,五弟,你好生听吩咐。”
相爷正安坐高堂,由包福侍奉两侧。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展昭。
见白玉堂进来,相爷免他告迟来之罪,直奔主题说:“年节时还劳你二人奔波,是为明日南御苑伴射一事。”晓得他二人对此不了解,因此解释道:“各国使臣来朝,辽使向来有带本国武士来请教我朝的习惯。”
修饰后是请教,不如说是战帖。
大宋与辽签订盟约修好,我欲与你切磋武学,可是友好交流的其中一项。
从前有来有往,输赢各半,总不会让对方太难看。
“官家意思,今年有你二人,本府先说与你等知道,待明日宣召前也好应对,各自在府候旨为妙。”
因此今年也不例外。
第五场比试的是马枪,应擂者是燕正善,下来后一副非常膈应的样子,“虽说辽国多草原,这人还真当自己马枪术天下无敌。”挑衅的时候鼻孔朝天,落败后面颊青红,摔下长(枪)就走,看起来年岁也不大的样子。只是辽人一向生得虎阔,因此只能从这脾性窥出一点年少轻狂的影子。
燕正善戍守城防,一贯是约束得住自己的性子,若非对方做得太过,不至于一点面子不留。从中场开始压着那辽人一通捶,没给半点机会反击。
燕正和与他是双生子,因此十分了解,又心意相通,难免也有气愤,“若非官家再三叮嘱两国邦交,必要他有去无回。”
前面三年都是大宋获胜,按照礼节,是该由辽人胜一次了,几个将军武侯府的公子是南御苑熟面孔,不着痕迹又风度翩翩地差一点胜利是信手拈来,哪知今年出现这么一个幺蛾子,让燕正善忍不下这口气。
只是如此一来——
沈奕在后面算算,抬头看对面辽人起身迎战的下一人,同展昭道:“知道展兄袖箭是一绝,不知箭术如何。对面那人名唤察楚阿,不能说百步穿杨,但也是一流的弓箭手。”
展昭晓得他意思,因此说:“沈兄放心。”
高止在旁道:“年年都是作陪,十分不尽兴。”
武人尚武,这样有所保留还要费尽心思的比试自然不能让人高兴,去岁的武状元祁三阳是寒门出生,方才他假意让了一场,正是非常感同身受的时候。
就和高止说起话来。
中场休息有半柱香时间,眼看香烬掉下来一大截,展昭就将氅衣脱下来,只手在绑束袖。
展昭着氅衣只是应景,穿不穿于他其实没有分别。剩右手的时候白玉堂过来说:“我来。”
展昭就伸手给他,一面抬目,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向后面蹲在长椅上也正好奇看他的一个青年。
那人黑色劲装,很年轻,是很机灵的模样,还是这人说:“这是南侠?”
展昭才认出来是当日堂巷中偷袭的两个影子中一个。
然后心中非常惊愕。
他低头看白玉堂,就见那年轻人也正睨他,唇角翘出来一个非常坏的笑。
展昭就知道白玉堂是有意的了。
昨日虽然没跟他说真相,今日却换一个法子勾他好奇,迫使他张口。
这法子实则对他没用,不过展昭还是眉眼温和一点,低声道:“为兄十分好奇,回头还请五弟解惑。”
这一场比箭术倒十分平稳,察楚阿是往年也来的,不像那几个新面孔眼高于顶,要挣这一口气——又或者说辽使来宋比试输赢各半是心照不宣的事,使臣队中旧人见惯不惯,只因知道宋人不会给难堪局面。
不过到第九支箭时。
察楚阿往展昭方向看了一眼,对方有不输他国人的体格,侧脸非常一丝不苟。
是一个严肃的人。
二人前面不同距离八个箭靶已分别有八个十环,直到第九个十环。
察楚阿皱了皱眉,视线朝宋人那边转了一圈,从箭袋抽出第十支箭。
展昭干脆利落松手,利箭嗖地离弦,却仿佛警钟一下子敲醒他。
登时就皱起眉。
对面两个侍郎一挥红旗,先后高声喊:“十环!”
一下子平了局面。
展昭下来时先与沈奕行了个礼致歉,“对不住,还劳沈兄先前提醒,我还是……”
他这样郑重沈奕反倒不能受,连忙道:“不碍事,横竖最后还有一……”又一下子噤声。
比试前沈奕提到察楚阿的深意是:这一场即便输也不会难看。
前面几番比试下来,大宋与辽人分数不相上下,展昭若输这一场,就该是辽人领先,最后一场再如何也会略逊辽人,这样一来官家给的任务即是完成了,可这一下子,展昭同对方都是十连十环。
换常理最后一场输给对方就是,可这一回最后压轴的是白玉堂。
高止欲言又止。
他直觉这年轻人如果能赢得最好,就不会让利。
只看御猫名号一事就知道,争强斗狠,哪里肯输给别人。
几人早先谋划就是为了规避这一个,所以前面安排都非常稳妥,哪里该输都已经商议,只为稳住局面,哪里知道燕正善那里出了意外,接连又有展昭,一下子就成了这样。
但最后高止还是宽慰道:“罢了,胜了就胜了,小事而已,我朝何惧区区蛮夷。”礼尚往来,明年不迟。
燕正善也道:“寻常比试,玩笑而已,他辽蛮要挣这面子,莫非我堂堂大宋就要给他?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察楚阿回去辽人那边方阵后道:“今年这宋人好像不打算相让。”
另一个头颈有连片刺青的“喇嘛”道:“我看不像,前面几场比试确实是有意相让。”
说到这个,两人忽然都转头去看先前与燕正善比马枪的那个青年。
他被看得火起,又得忍着怒气说:“怎么着?都觉得是因为我这些矮人才不愿意?”他十分愤慨和不同意,“要我说你们就是昏了头,好好的比试不全力以赴还要同宋人讲什么礼仪,战场上哪个与你说理!”
察楚阿皱皱眉,回头往宋人那边看了一圈,“唯今没有上场的只剩那个少年郎。”
那喇嘛不由道:“这不是摆明让我们赢?”
察楚阿与他意见相左,“宋人最擅长伪装,不要小瞧了他。”
下一场比试的是骑射,辽人这边是个非常强壮块头很大的武士,名叫述律保元,祖辈与辽朝皇室有亲,虽然后来渐渐疏远,但在辽境内依然是非常有名的部族。
那保元一直在听几人说话,见状径直过来,“大人放心,我会拿胜利回来!”他做起誓的姿态。
察楚阿想说这不要紧,但转念又想:这宋人要争强,他大辽总没有退让的道理。堂堂大辽朝武士以与人退避锋芒?实在可笑。
因此察楚阿没有制止保元的战欲。
这边说的,那边一概不知,反而见认输无望,一个二个都激起雄心壮志。
高家一个小辈说:“什么旧俗惯例的我一概不知,合该让蛮夷知道知道我大宋胜就胜了,没有任何理由!”
“他辽国皇帝真要因此生气,才是有失风度。”
“输赢各凭本事,有种且赢回来!”
几个年岁小的正值年少壮志,很是气吞云山 。
展昭独自在解束袖,看起来非常沉默。
虽然他也不怎么说话。
白玉堂在他身侧盘着一条腿跨坐的,目下往后仰靠在展昭肩上,挑眉望着天问展昭:“兄长生闷气呢?”
展昭沉默半晌才道:“是我失信。”
答应了沈奕却没有做到,总是他有错。
展昭自己也没料到会眨眼就忘记了。
虽然看不见展昭神情,白玉堂还是晓得这人此刻必然肃容皱眉,有点凶得藏着一点懊恼。就哼哼嗤笑,“因为兄长很认真。”
多一点是较真,少一点又不尽心,这么刚好的一个展昭。
半柱香烧尽,钟声敲响,白玉堂起身前与展昭一笑:“我替兄长守约。”
展昭忽然意识到——好像就一眨眼的时间——眼前这年轻人已经走完短短的换声期。不再嘶哑、青涩。
然后众人就看见保元一人纵马在校场挥洒汗水,白玉堂跟在保元身后,有样学样,只是保元箭中十环,他一环开外。
……
见这果真只是个凑数的察楚阿松口气时又终于有点怒意。
宋人这做法,一副全然没将他大辽放在眼里的模样,是十分明显的羞辱。
因此保元再次利剑脱弦后陡然在马上转身,急箭嗖地射断年轻人离弦的箭身,眉毛凶狠竖立,正待要说话。
不想对面人神情比他还狠厉。
白玉堂猝然飞身而起,一个鹰落,像轻羽又无比猛烈,踩在保元坐骑头颈,手中竟不知几时在这短短时刻还握住被保元斩断的那支箭的箭镞!
尖锐箭头直抵保元喉颈,四周哗然!
场下看得分明,是保元突然发难,但这年轻人当真反应过激!小题大做!
察楚阿目眦欲裂,一颗悬而未定的心轰然落下,只因为终于看清这青年实力,也因此跌落谷底!
单凭这一手,保元如何敌他!
当下朗声质问对面:“贵国何!——”
场中人打断尾字。
那年轻人眼角眉梢有清晰阴鸷,可这上面是笑,笑得令人一身战栗、毛骨悚然——年轻人轻言慢语与保元商量:“到结束前,二十支箭,二十个十环,好不好?”
第40章 第四十章 后续的一些事
“好不好?”
谁敢应他不好。
保元耿得直直的头颈僵硬又迅速地点下去,好像这样就能让人看不出他妥协。
察楚阿整个后背都浸在冷汗里。
不过屈辱归屈辱,保元还是很快看出端倪。
又一支箭离弦,保元纵马离开前朝后一瞥,看到紧随其后的另一支箭嗖地钉入一环。
至今十五个箭靶三十支箭十五个一环,那位置——分毫不差。
箭囊空了以后保元勒停马在场中央,环视周遭入箭的箭靶,红心向正西南位置的一环,没有一箭落空。
一时很后悔当时行为鲁莽,否则是给他等留了体面。
对方是认真同他比试的。
保元没多想,径直驱马到白玉堂跟前,“此番该是你赢了,可惜陋习所限,不能相让,还望来年你我堂堂正正比过!”
白玉堂觉得这个辽人十分有意思。
他发狠图一时痛快,回头就让官家逮着所有人在紫宸殿外罚站一个时辰。
八王奉命在殿前骂:“辽乃我大宋友国,你等行径顽劣,可有想过后果?简直莽撞!冲动!”
声音很生气,神情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总要做个样子。”燕正和说。
“早就腻烦了同这辽蛮虚情假意,今儿……有点痛快。”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结果。
至少他几个也是被连累的。
文人以诗会友,武人以武会亲朋,今日一遭也是意外。官家放人以后除了几个小辈,其余人又拥去南御苑,辽人早已谢赏回了都亭驿,只他们十多个堂堂正正比试拳脚。
皇帝听说这事后又气又笑,同赵德芳道:“皇叔你也看见了,辽使还没走,这几个就这么明目张胆,合着朕训斥的全是耳边风!”前脚演场戏给辽人看,后脚急吼吼就脱下伪装,真当辽人是傻子。
下晌的时候白玉堂如约领展昭去找一个答案。
往城北这一路过来,许多人都在说多年风平浪静的桃花涡上今早漂下来一江的梅花。
“曾经桃花涡得名是因为状元郎徐在水讨佳人欢心,他故去多年,桃花涡早成传说,今冬竟能再见奇景。”
途径百尺江,就看到行人说的场面。
果然是十分震撼的,恰逢这两日暖阳当空,水上薄冰融成碎小的“岛屿”,红白两色的梅花只在那一段漂泊,江上画舫拨水过来,撞得浮冰破碎,推得水浪卷着梅花朝两侧拍。
桃花涡恰巧是百尺江与十丈河交汇的地方,两段水流相冲,使得水有青碧两色,花瓣打着旋流连忘返,有粼粼光彩。
有书生叹说:“难怪那徐在水只凭这一手就俘获佳人芳心,只可惜——”
岑阿雅早在府门等他多时。
她穿女装,没有军装时候的英气,画了眉,却也一点没有温柔的样子。
白玉堂先行上去行了礼说:“阿姐。”
阿雅说:“来了。”是很英气精神的声音。
她又去看展昭,好奇道:“这是你昨日说要带的人?”
展昭俯首一揖。
他没想到白玉堂是领他来见一个女子,听他称呼阿姐,却也知道白家没有一个女儿。
直到白玉堂说到阿雅名讳。
展昭识得的岑家姑娘是因为别人口中故事的蓝本。
岑家是武将世家,几代独苗,到岑老爷子这一辈,只有阿雅一个女儿,先帝时与辽一役腿部重伤,残了,才不得已退居闲职。
岑老将军虽有曾经荣耀,到底再不可能有建树,本朝又崇文抑武,乃到岑阿雅待嫁之龄,求取之人多是蝇营狗苟之辈。
高门大户看不上只知舞刀弄枪的武将之女。
何况岑阿雅也不是大家闺秀。
自己戎马半生,于家室上非常亏待妻女的岑老爷自然也不愿意爱女嫁给武将。
适逢今上即位以来首开恩科,岑老爷就想到榜下捉婿。
时人崇尚士人,会试中第不论是进士及第还是同进士都十分令人尊重,再凭岑老将军朝中人脉,只要此子有心,何愁不傍权在握。
岑家家仆自人群中大杀四方,硬是抢回来一个朗月清风般公子书生。
便是后来殿试高中三甲头名的恩科状元徐在水。
岑家也没想到自己能有如此大运。
金榜题名当日,徐在水官授翰林,隔日珍而重之上门求娶。
岑家一朝翻身,成京中大热。
中间如何郎情妾意,又被世人妖魔化的情变且按下不表,只知结局是天圣二年腊月,徐在水被逼跳状元楼,惨死长街。
凶手是岑阿雅。
阿雅获罪入狱,念在岑老将军求情,被判充军。
时下女子充军,除军妓外再无出路,岑阿雅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再到人前时,她已是旁人口中的巾帼。
“哪有那么复杂。”白玉堂坐在楼中小筑,一副闲闲的样子,“我师同岑老有旧,哪能亏待阿姐。”
这话信息量十分大。
当年阿雅被发配广南,而驻大渡河守宋理边境的是——
唐后栩。
“尊师是唐老将军?”不吃惊是假。能用“不亏待”这样的词,除驻军守将外,别无他选。
虽然这样问,但展昭心中已有答案。
唐家军底下有双斥候,时人用影子称呼,擅长刺探与暗杀,一个是东何意,一个是西将。
取自李太白的《山中问答》与《将进酒》。
展昭忽然问:“不及格是指考核?”这是先前就有的猜测,可他始终缺少能将二者联系的证据,如今知道唐后栩是白玉堂的师父,除夕那日堂巷中的偷袭就有了解释。
说到这个白玉堂不是很高兴。
他嘴角下撇,是一个凉凉的神情,“爷至今没出师。五个不及格。”今年统共就五场考核。
就觉得很可爱。
展昭神情一软,“尊师当是舍不得你。”
阿雅恰巧拾级而上,附和道:“是如此。”
她先同展昭飒爽一笑,才来教训白玉堂:“明知他是抹不开面子,你还偏不遂他的意……看展大人做什么?是我在说话。”
展昭奇怪抬头,白玉堂已经慢条斯理收回目光:“我晓得了,初九我会去。”
又与展昭解释:“初九是我师生辰。”
虽然他言辞漫不经心,但阿雅知道他远不如所表达得那样疏远,因此点点头,不再揪着他不放。
又转头将发髻展示给他看,“好不好看?”
阿雅簪着方才白玉堂赠她的生辰礼,是一支蓝玉燕首的垂珠,阿雅发色不深,这发簪像其中点翠。
“好看。”白玉堂说。
阿雅脸上带笑,转头又同展昭道:“展大人那把匕首我十分喜欢,不知是哪里打的?”
白玉堂只同展昭说给人备一份礼,他说得这样寻常,展昭就以为是个男子,因此思来想去,就以匕首做礼,哪里知道是个女子。
好在阿雅也舞刀弄枪,没有因此冒犯到人家。
与阿雅辞别后,两个人往巷出来不久,白玉堂忽然驻足回头。
这里能看见方才三人小坐的那个小筑上的一角双飞檐。年轻人的神情是有点深思与迷惑的样子。
展昭问:“怎么了?”
白玉堂就道:“忽然想起来一点事。”已经是很久以前,他也说不准是因为这样觉得所以才有这个记忆,还是确实有这样的事实。
阿雅出事时他刚拜唐后栩为师,年岁很小,因此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那一年唐后栩匆匆回京……很多模糊的身影走马观花一样闪过去,一时有晕眩的错觉。
白玉堂闭了闭眼。
一下子与回忆重叠到一起,视野里这个屋檐——又或者说,这个场景让他觉得非常熟悉。有一点与丧仪相关的碎片在脑中划过,快得像一桩梦。“徐在水的墓……好像只是一个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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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能感觉到近来白玉堂时常在看他。
虽然他追过去时那个人的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复朝已有月余,那日清早,白玉堂身边多出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闵稚。
女孩子乖乖巧巧牵着白玉堂的衣角,这一回没施脂粉,露出暗红的胎记。
小孩子忘性大,已经不记得去夏见过的展昭了,见他两个一起走,就一直缩在左边悄悄看展昭。
展昭很诧异。
他还记得闵盛非常激动的抗拒,怎么闵稚竟跟他一道来了。
之后才知道,闵盛已经离京。
提到这件事白玉堂自己也感到奇怪。
闵盛昨天进京,正好赶上闵秀秀去城外普济寺祈福,三日方归。当时是卢方迎的他。
事后说起来,卢方颠三倒四反复提到闵盛的古怪。是真的将大爷惊到了。
这一回见面,闵盛态度十分令人迷惑,从前与卢方一见总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的挑剔,昨日再见,闵盛问起闵秀秀行踪后就很久没说话,之后第一句竟是:“想托你帮个忙。”
卢方头一个念头就是完了。
不怪大爷多想,实在此番闵盛行径古怪,自去岁以后,卢方断断续续也听闵秀秀提过两句,说家中来信,闵盛正闹着要休妻。去岁闵盛离京,两方都很不愉快,闵盛不相信自己的夫人会有这样害人的行为,因此即便闵秀秀从头到尾都很冷静与闵夫人摊开说话,闵盛依然带着妻女愤而离京。
他觉得闵秀秀的提问就是羞辱。
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什么,让闵盛要休妻。
但是谈何容易。
闵夫人未犯七出,又替闵老太爷送终守孝,闵盛企图休妻实令人不齿,在慎县当地让人看了好大一场笑话。
后来年末忙碌,卢方有小半月都在开封府曾经小院歇息,目下看到闵盛,忽然惊觉他没从闵秀秀那里听到下文。
也是他疏于家中。
卢方心中警惕,因此格外热心,“大哥是与我见外了,你尽管开口,我……”
闵盛反而不耐烦地看他,“两肋插刀什么的我不想听,先听我把话说完,能办到再与我保证。”
白玉堂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难得觉得这人有点意思。”
展昭晓得是因为卢方滥好人的破毛病,虽然不是坏事,但也不是好事。
闵盛要卢方帮的忙是闵稚。
闵秀秀不在,卢方无从得知闵家都发生了什么,以至于闵盛这回独自携女进京,竟是为了托已出嫁的嫡妹帮忙看顾幼女。
卢方实则非常想问闵夫人去向,但看闵盛形容,他又问不出口。
闵盛也无心与他多说,只道:“我要北上处理一些事情,之之还要劳烦妹婿照看,行程紧张,就不等秀秀了。”
又斜目定定看向卢方:“大哥能信你吧?”
卢方也无法形容这个时候的闵盛是怎样一副神情。总之处处透着诡异。
闵盛没有多留。
他亲眼看着闵稚被安置好就执意要走,在府门上车前忽然又折回来,目光下垂——这是一个不愿意直视对方的举止。
“那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与秀秀。”
撂下这出人意表的话,没给卢方说话的机会,闵盛利落转身踏着凳上了马车。
闵秀秀得信后已经提早往回赶,大抵今日能到。只是在这之前,闵稚无人照看。
不知道闵盛发生什么,闵稚这回过来只有小丫头跟着,乳母也不知所踪。军巡院忙碌,卢方到蒋平都不得闲,府上又没有主子看顾,闵稚在哪里卢方都不放心,也是他没有照料过女娃,思来想去,甚至想告假。
毕竟是闵盛头一回托他帮忙,就想闵稚时时在眼前。
后来还是蒋平提议,才来问白玉堂意见。
闵稚就跟着他一道来了。
“横竖也就今日。”或许一天都不必,闵稚就能见到闵秀秀。
白玉堂是他五个里最闲的那个,晓得前因后果,闵稚会跟着他反而不令人意外了。
迎面经过两个文判行礼问安,白玉堂下意识去看展昭。
男人下颚微收,忽然也转头看过来。
白玉堂在意识到之前猝然回头,假装没在看他。
展昭一下子气笑了,止步看他:“五弟。”神情有一点严肃又很纵容的样子。
白玉堂哼哼地藏在鼻腔里笑。
展昭觉得,像蜜糖。
闵盛给闵秀秀留了一封信。
信上闵盛说自己要去北边做一笔生意,若是成了闵家能复老太爷在时的光景,因此这一遭他势在必行,不知归期,托闵秀秀照看闵稚。
闵盛这信里处处有不合乎常理的姿态,闵秀秀直觉是有大变故,因此去信慎县,小半月后那边回信,却是家仆寻人代笔。
言说日前大爷与二爷已经启程赴京,准备参加今年省试。闵盛的这两个儿子,被闵盛教得一根筋,都拿科举当唯一出路,每回科考一回不落,至今成家立业多年,依然不甘只是孝廉。
又说老爷休妻不成,与夫人已经和离,夫人分走部分家产,带着三爷回了娘家。
闵秀秀再没料到会有这样结果。
闵家那点薄产她是知道的,自打老太爷去了以后就渐渐日薄西山,闵盛又不愿意放下面子要妹婿接济,这一回闵盛与闵夫人和离,只怕是伤筋动骨,怪道闵盛会肯放下偏见,去碰他从前绝不肯碰的生意。
大抵也是这一回闵夫人伤了他的心,才让闵盛受了打击。
“如果真是信了大嫂做的那些事,大哥那样好面子一个人……”
闵秀秀自己也说不下去,闵夫人是切实动了坏心思,她自然不愿意轻易饶了这个嫂嫂,可如今这样局面也是她不愿意看见的。闵秀秀也说不清自己想要如何,思虑得多了就有些力不从心。
也是闵秀秀没有料到,闵盛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大。
同展昭说的时候白玉堂有很长一段沉默,像在看展昭又仿佛不是,只慢声道:“谁能预料人心呢?”在他立场上,闵秀秀不应该自责。
男人晓得他意有所指。
不过展昭什么也没说。
闵家两位爷是三月开初抵京,暂住卢府。
“只因担心妹妹打扰我俩,才将妹妹托付,也怪我没有能力。”闵盛长子闵学修已经年近而立,与卢方说话时显得很羞愧。当日闵盛与夫人大吵一架,双方都被怒气左右,失了分寸,言辞十分难听。
也不知道是口不择言还是憋了许久的真心话。
闵盛指责夫人心肠歹毒,陷害妹婿,闵夫人就说闵盛愚蠢、顽固、醉心学业到死也只是一个小小举子,连带两个儿子也像他是个迂腐的酸儒。
她嘲笑闵盛空有面子,却连他最嫌弃的武人都比不上。
闵学修觉得自己的母亲骂的不止是闵盛,还有他与二弟。
所以和离只要走了闵稷。不知道是想逼闵盛后悔还是真的狠心,闵夫人甚至撇下幼女不管,带着乳母走了。
可这些话闵学修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卢方说的。
最后只道:“我们两个商量过了,母亲说得有道理,学问上我俩或许真的不擅长,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还考不上,就回去做点生意。”
卢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思来想去,就说:“有什么难处不要顾忌你爹,只管来找姑父。”
这是闵盛的最后一点消息。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夜袭
大约是七月初十这一天,京都有暴雨后湿凉的气息。
展昭暮夜归来,吞海进来点灯时呈上一封信说:“下晌门房递进来的。”
是加急信件,角落有一个十分用力的信戳。
展昭拆看一遍,神情转沉,吞海侍候他日久,还没见过主子这样神情,一下子有点被吓住。
展昭没意识到自己将信揉得很皱。
他又展开信细看两遍,最后去取来纸笔回信。
展昭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可直到隔日白玉堂忽然问他:“兄长近来心情不好?”展昭才晓得自己卑鄙。
却等他来问。
男人沉默片刻才说:“我在等一封信——等来了,为兄就与你说。”
白玉堂有点意外,“与我有关?”
展昭说:“……有一点。”
然后七月十三这天深夜,展昭来找他。
泗水院已经熄灯,他做梁上君。
凉榻置在窗下,半卷的竹帘漏下来稀疏月华。
年轻人眉色懒怠,倚窗看他时,展昭也伸手半捧他颊,拇指在他眉间滑过。
展昭神情是很厚重的颜色,但又撑出一缕暖意。
“收拾一下,路上再睡,好不好?”
白玉堂嗅到出事的气息。眉眼一醒,问他:“怎么了?”
展昭在夜色里低声道:“……闵盛死了。”
已经是进入夔州路的第四天。
七月二十九,一个沉闷又晦暗的夤夜。
夔州治下有羁縻州,与之相去不远的涪州多少有一些异土的风情。
对此他无心欣赏。
江绕鱼坐在这个清晨,等一位友人。
他一连几天这样,城门下的摊贩都已知道他,今天看他又来,隔壁一个阿伯拿乡话问他:“你等的人还没来哦?热不热得?”他暗示那半个瓜。
头一天时候江绕鱼悄无声息就坐在这里,穿着差爷的服饰,来赶头摊的小贩都以为他是来执法。
而自己自投罗网。
后来才晓得这个差爷不供职涪州城,人家在等一个人。
江绕鱼跟阿伯买了个瓜,开始夸:“阿公,您家的西瓜真甜。”
阿伯很高兴,“甜吧?”他多切了一小半分给江绕鱼。
但是江绕鱼没接。
他忽然直起腰板,脸上的平和像潮水般褪去,在城门洞暖黄的火光下,整个人宛如他腰间悬挂的三尺青锋。
先听马行声。
它纷杂得宛如急行军,是肃杀的金戈,仿佛要震荡整座城池。
不知什么时候就都纷纷停住手头的动作,他们抬头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一起望向声来的方向。
不负众望看到渐近的真容。
那是一支军队。
挑头的大旗上绯红的“唐”字像利刃钢刀,它预备就这样席卷而过,却在最后关头像狂风般骤起骤落。
火红铁骑上是一个戎装女子,她英姿飒爽,又在笑的时候变成一个非常可人的姑娘。
“江绕鱼。”她说,“久等。”
展昭在茶棚有片刻的停留。
张龙递酒囊给王朝,自己将马鞍从这一匹马换到另一匹,又去问店家借水槽。
八(九)匹的坐骑就凑到一起解渴。
三更时分,下弦月。
店家在打酒的时候,王朝与他打听,“去承流是往前面走?”
店家年岁很大,眠短,否则也不会在这个时辰开张,王朝大声问了两遍,他才听懂,点头说是。
又拿昏醫的双目细细打量几个人与随身的兵器:“看几位,是江湖人?”他说一句话都很慢,也很吃力。
虽然这样问,但店家并不想要答案。
因为他径直转身,拿后背对着王朝,与方才几乎要贴着王朝听他讲话截然不同。
“山高路险、长林丰草,诸位还请留心——”尾音一挫,十分用力,“晚来风急。”
王朝一愣,下意识细看店家。
可那个老人已经不分一个眼神给他。
出来后就与展昭说:“这老人家不简单。”
“大隐隐于市。”张龙慨叹地,目光落在茶棚里,店家正在暖黄的烛光里慢慢收拾他那张非常陈旧的柜台。
转而说,“店家不会无的放矢。”
展昭颔首。他举目看夜幕深处的山林——在蜿蜒官道的尽头,横亘在那里。
“不急赶路,都谨慎些。”展昭凝眉道。
王朝与张龙齐声应下来。
白玉堂想自己去乘识月,但展昭拉住他。
“与我一起,你该歇息了。”
几个人星夜兼程,只用小半月就横跨近半的宋土,偶尔短暂的歇息,展昭能感到他心不在焉。
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又显得非常厌倦。
却不是因为闵盛。
闵盛的死亡只是引子,展昭晓得白玉堂更在意闵秀秀。
六月时候卢方在府设宴,展昭应邀去了,闵秀秀还托人来问他,衙门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寻人。
闵盛一去数月杳无音讯,闵秀秀该是十分担心的。
目下有了消息,却已经阴阳两隔,比没有更糟糕。
不知要怎样与闵秀秀说,光想一想都不行。他十分了解这个女子,大凡这个消息被知道,她都会撑不住。
闵盛在那样的情形下离开,并因此而死。
她会自责、内疚、难过。
只是这么想的,年轻人就不能深眠。
展昭话是提议,但有八分强硬,白玉堂看他很久,忽然问:“闵盛果真死了?”
这是从那天以来他头一回提起闵盛。
之前的沉默好像从来不存在这件事、这个人。可此行的目的又那么明确,明确到让人不能忽视。
展昭静了一下。“五弟。”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你……”
“哦。”白玉堂就知道了。
他慢慢设想该怎样委婉与闵秀秀说,闵盛客死异乡,总要魂归故里,她身为近亲,没有被隐瞒的道理。
但无论是哪一个,好像都不能避免那个女子会难过。
生平头一遭觉得棘手的事情。
梦里也是这样的情形。到处是丧麻,一晃一晃的影子依稀在说什么,有一个人打跟前走过去,又弯下腰来跟他讲话,耳边嗡嗡的,明明看不清,又很明白地知道这个人是阿雅。
猛地一下子醒过来。
山间的马行声已经停了。
夏夜的山林该是热闹的,可目下非常寂静,就像有人一手操纵,关闭了所有动静。
白玉堂将头抬离展昭的肩膀。
黑黢黢的野林里,一二三点的绿光幽幽地围上来,与之并立的是一列列赤条条的人影,像细瘦的竹竿子突兀地生长那里。
狼、与豢狼人。
一刻间的电光火石,白玉堂捉到这个念头,陡然抬目。
“兄——”他想说先声夺人,但展昭像与他心有灵犀。
像猎鹰像鬼魅,又声势浩瀚宛如雷霆。
林间一片混战。
独虎不与群狼斗。
来敌不是狼,也不会武,却有蛮力与十分严谨的秩序。
还有野兽腥臭的獠牙。
来者不善。
剑锋是冷的,滚烫的鲜血浇在剑上,一蓬一蓬、幽暗也不能遮盖的艳色。
年轻人还在原地没有动,周遭四野叽叽咕咕地细碎地说话,然后有人挑他做软柿子。
企图绕过战圈来劫马。
白玉堂抬眸的时候,一柄重剑宛如鸿毛,携雷霆万钧。
长刀从身前过来,重剑由背后进来。
一个对穿。
脸颊有两抹浓重色彩的人脸进到眼前来,眼是微红像浸着血的颜色。
轰然倒塌在跟前。
展昭同白玉堂望个正着。
林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浓厚地抹不开的腥味刺激着暗处蠢蠢欲动的兽类。
但这里杀意太浓,它们望而却步。
王朝并张龙去翻看那些或死或伤的人,交流说:“不是咱们汉人。看见没,这双眼睛。”
红的,不是鲜艳的红色,在这个地方却显得可怕。
张龙说:“什么时候围上来的也不知道。”
这个时候展昭才得空同白玉堂说起始。
进山后林海茂密,有很长一段时间后,前面走的识月突然很嫌弃地抬起蹄子晃。
是踩了一堆半腐朽的排泄物——十分大,只可能出自野兽。
官道有人迹,不该有体型巨大的野兽踪迹,这时候再去分辨周遭,已经看不清来路了。
不知怎么就走岔了路,八成进了深山。
就在停下来的这片刻功夫,周围像从地里长出来一样,竖起一道道瘦条条的东西。
尔后狼睁开眼。
张龙忽然跑回来,非常吃惊说:“展大哥,前面发现一个陷阱!”
想着会不会还有别的漏网,王朝与他就走得远了一点,就是这几步,刚踏出这片灌木,王朝险些就摔下去,好在张龙手快,才拉住他。
陷阱很深,就挖在这条路笔直的前方。有稀疏的月华漏下来,能看到坑底磨得尖尖的刺桩与累累白骨。
——但凡摔下去,就没有活路。
这半晌功夫,王朝不在原地,从边上踏轻功过来,手里抓着一个肤色黝黑抹泥的幼崽。
这与灌木另一边一地人生得一个样子的小孩,围一条兽皮裙,嗷嗷地乱叫挣扎,叽里咕噜地说奇怪的言辞。
王朝脸色很难看,抓着他不敢放,说方才他看见的。“捧着一根骨头在啃生肉,我瞧着……是人骨。”
张龙脸上顿时变色,看着身旁陷阱和这个人形的小孩,感到荒谬。有呕吐的**涌到喉头。
展昭有一段沉默,他神色也不好,“先退回去,再做打算。”
这个时候再蠢都知道,这里绝不是去承流——几个人必然已经误入别的地方。
三人回到灌木这一边,刚逃过一劫,张龙匪气上来,一直在很凶狠地瞪着周围捆起来的那些人——这一双双红色的眼睛里,说的是饥饿。
张龙已经回过味来了,那时候如果没有停下来,目下他们约摸都已经命丧黄泉,还要做人盘中餐。而这些人会冒出来——
哪里会有这么巧地出现。
必然都已经跟了一路,看他们不走,才出现,换一个胆小的,都要被撵着跑。
还是要进那陷阱。
白玉堂在一颗非常粗壮的树旁看那里捆的三五个人——壮年男子的身板,一口野兽般的利齿。
展昭留意到他的举止,像在求证什么。
想到之前他的提醒,展昭就走过来,“是不是……”猝然大惊失色,“五弟!”
非常响和闷的破空声,揪着这一刻的疏忽,打背后来。
白玉堂避了一寸——他以为是暗器——但是一根铁索重重挂下来。
他躲避的这一点,避得开暗器,却来不及走出索套的范围。
索套猛地绞进他颈项里,窒息汹涌地撕咬上来,眼前登时一黑。
像历一场死亡。
对方两个人,驭着一匹狼,骤然拽他。
白玉堂整个人被掀倒在地,一下子就消失在丛林里。
最后只来得及将男人沉在昏暗里的脸关在眼帘下。
能视物时已经看不到展昭。耳边杂声扰他,草叶子像刀,在他颊边割开一道细长的口子。
窒息没能得到缓解,胸腔里烧起来似的灼他。
将他往人世的对岸拽。
绷得紧紧的铁索另一端,漏网的鱼一声声啸,仿佛得胜一样洋洋得意忘乎所以,炫耀般将“彩头”拖得满山林展示。
如果“彩头”不是他。
白玉堂心中发狠,眉眼间就带出来一点戾气,拽着铁索用以缓解窒息的手反而松开——那拖拽的力道一下子就令他喉头火烧火燎地疼,但袖中的匕首也滑了出来。
被他紧紧反扣。
狼跃下山涧、弦月走下树梢,两个胜利的人大声告知山林这个喜讯,没有看见后方高高跃起的人影有狼一样的目光。
这是一把钝刃的匕首。
他镇日不拿它当凶器,只削几块木头雕几个玲珑的机巧玩意儿,前些日揽下“瓷器活”,它硬撑,渐渐就钝了。
白玉堂还没来得及送去磨。
可他杀人的果断不减。他借这一刹那地理的落差扭转身位,狠厉凉下来,冷透了的平静穿透漫山遍野。
有个人捏住刻漏,时间倏忽一停。
像整个世间都静止。
弦月被牵坠西山,山风屏息驻足——直到刀光收进鞘中,湮没山林里最后一点光华。
一前一后那两个人影头颈一豁,像疏堵的激流一朝豁免喷涌而出。
狼嚎叫着逃窜,甩下背上两个抽搐着死去的螳螂。
蝉反杀成雀,只立了这一息,身形骤然一矮。
白玉堂没倒在石上,展昭接住了他。
窒息太久,他看什么都是花的,手虚脱地握着展昭的,张了张口,是哑的。
展昭一瞬间眼中涌上煞气,又很快抑下来,抹去他脸侧溅上去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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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龙鞠起一捧水洗脸。
山涧水很凉,多少驱散一点夏夜的燥意。
王朝在处理那只刚刚逮回来的狍子,看到张龙回来,就扔酒囊给他,“怎么样?”
张龙留意着四周,“看哪儿都是山林子,寻了棵松攀到顶,还是山林子。”也不知道是往什么方向偏离了。
王朝回忆道:“咱们是由溱水往西过来,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走过了头。”
他与张龙一起将狍子架到火上烤。
篝火声音渐渐被汩汩的涧流声掩盖。
上游有一丛分流,在山涧的巨石背后,溪床里盘根错节着一颗横松。
展昭没走太远,在能很近地听见水声的范围内巡哨,尔后走回来,到溪边蹲下。
在白玉堂身后。
年轻人仰头看他。
白玉堂赤着上身,坐在溪石上,水浸过腰线,已经洗净血污。脸侧划出的口子又沁出血珠。
还有细长颈项上一道二指宽的青紫发黑的淤痕。
男人脸上神情一言难尽。
最后也只是喉头滚了滚,俯身亲吻在那淤青上,哑声说:“好疼。”
哗地一声。
年轻人从水里伸出来的手撩出一蓬水,水浇下去时,手已经捧住他的脸,自己颈项一抬,去亲他下颚。
不远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有别于山林的异动,两个人转头看过去,只看到树影在晃。
飒飒的声音。
白玉堂视线滑回来,像蛇,眼角有冰冷的笑意和挑衅,“怎么办?”
展昭没动,“无妨。”径直亲下去。实则心里在想,或许他俩都需要一条退路。
展昭回去行李那里取伤药,一眼看过去时,王朝在专心烤狍子,张龙问他:“大哥,白五怎么样?”
“没有大碍。”展昭回。
对话就结束了,展昭到溪边在白玉堂身后坐下来,“是张龙。”他紧张时手紧紧捏着一根树枝,朝下顿在地上不动。
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白玉堂没什么反应。
他从溪里出来,拿一件衣裳绞干净头发,将后背露给展昭。
那里有去岁杖刑留的一点疤痕,已经很淡了,但是今夜在草上被拖拽,偶尔有嶙峋利石,撞出来或者划破的淤伤与擦损,接触到热夏,擦伤那里就渗出血珠子。
展昭给他擦拭伤药。
白玉堂说:“月在那边下去。”他指出西边的山谷,尔后手一转,往东北指,“我们往那边走。”
展昭看出一点端倪,“你知道此刻在哪里?”但他一路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可白玉堂摇头,“不知。”顿一顿,又说,“横竖不能往南往西走。”
展昭意识到什么,因此换了一种问法,“若往那边去,是去哪里?”
白玉堂哼地笑了。
他压着声音——一低就显得哑了——慢慢说:“罗氏鬼国。”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他所盼望的
罗氏鬼国。
不是一个太意外的答案。
罗氏与滋州毗邻,路上走岔进了罗氏,倒不意外。
罗殿前身是羁縻州,到后唐,罗罗族吞并周边小族,自成版图,由罗殿向北越过筑水直至宋州,称罗氏。
罗殿先属大理,后来宋初,向宋称臣,罗殿并罗氏纳入宋土,内部一切沿袭唐制。
也是无从插手。
罗殿自成政权,吞并土地,也放任原住民,各个部族自成体系,政权难以巩固,以混乱形容,不为过。
罗氏最外围有食人一族。
“称阿图塔。”
藏匿于深山老林,与世隔绝、近亲婚嫁、奉狼为神,又圈养狼,食生肉鲜血。隆冬时节山中没有活物,更易子而食。
这样的种族,没有活路。
白玉堂忽然低下声音。
展昭想到最开始他声音嘶哑,眉头一动,就要说话。白玉堂却突兀一笑,“说一个笑话。”他神情古怪,皱着眉毛又像笑,“我是如何知道的?”
这不是笑话,更像一个鬼故事。
他记得自己对此并无涉猎,阅面还算广泛,可更记得自己没有接触过阿图塔之类的文字。
脑中却有与之相关的内容。
谁放进来的?还是他忘了什么?
天际见翻鱼肚。
狍子肉厚,但也经不住这样架烤,王朝用匕首划了许多刀,割下外面熟透的分食。
之后去林子里净手。
他一走,张龙就浑身不自在,他心里兜着事,一张脸都挂得假。那边两个人在小声说话——这一趟过来,偶尔也有,素日觉得寻常的事,目下让他万分在意。
张龙十分后悔发现这样的事。
这一次会同展昭来,是因为那夜与王朝晚归,见他二人出府,多嘴问了一句。
展昭在回答前临时改了主意。
托王朝与张龙帮忙。
张龙只当是急事——也确实是的,虽然不合规矩,但几人匆匆报过先生知道,就连夜出城。
哪里知道会演变成这样。
又感到不可思议。
这样两个人怎么就……
忽然有个人走过来。
张龙脊梁都绷得紧紧的,低着头,麻木地撕咬下一块狍子肉,见到一件白色衣袍的下沿。
是白玉堂。过来割狍子肉。
还在问展昭:“兄长要哪里?”
展昭说都可,他就割下头颈那里的肉。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让张龙怀疑溪边那一幕许是自己一场梦。
张龙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于是装一副若无其事的笑,刚抬头,想说狍子一身当属后腿肉美,火光却突然一暗。
有个人靠过来。
啪一下,手里树枝与剩的半块肉掉下去,摔在草叶上。
张龙整张脸都僵住了。
本该走了的白玉堂就在他耳边,轻飘飘像一缕风:“你知道了?”有一点笑的声音陡然一降,“杀了你!”
又软又狠又绝情。
张龙惊吓过度,像是懵了,错过了装傻充楞的好时机。
白玉堂心情就十分好。
展昭说:“五弟。”有一点无奈的样子,“回来,别吓三弟。”
白玉堂的脸又阴下来,斜睨他,“招猫逗狗呢?”
展昭眉目一软,“那你听不听?”
他当然不听,将割下来的肉拿匕首恶狠狠钉回狍身,自己去那边和衣眠了。
王朝回来以后说先前去遇袭的地方走了一圈。“都逃了,一个没留。”也是早晚的事。
捆人是就地取材,拿藤条搓的绳,不结实,这些人力大,体力稍复就能挣断。
王朝又说:“尸体都没留。”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还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脸色不是很好。
展昭大抵猜到一些。
倘若是食人的阿图塔,大费周章带走尸体是为什么不言而喻。
王朝不晓得那些人身份,因此只有这样猜测,展昭想了想,与他明说当下境况。
王朝没料想是这样,默了半晌,反而有点安心,不像先前空落落的。便又道:“罗氏内不是所有部族对我等宋人都和善。”
展昭颔首,“只好回头走,往东或北去。”
两个日夜没有停歇的赶路却走岔了,多少让人感到挫败,因此展昭说:“你歇息半日,我守着。”
张龙已去那边树下睡了。约摸是今日事对他冲击很大,展昭同他说的时候也不知道婉言,一个命令一个动作。
木呆呆的样子。
王朝看看左右,没有拒绝,“一个时辰后换我。”
展昭应了。
武人善调息,寻常没有鼾声,因此林中很静。展昭独自一个坐了片刻,起身到那棵云松旁蹲下来。
白玉堂警觉地睁了一下眼,听见展昭说:“抬一抬头……”又含糊下去,“睡吧。”
就感到男人的手顺着他肩往颈项那里抚。
白玉堂糊里糊涂又阖起眼。
大抵是近来心神不宁,他睡得不好。
眠浅,能知道展昭一直在,但又陷在一重一重的梦里,醒不过来。
是很嘈杂的声音,像隔了一团棉花,有个人在轰隆隆的动静里跟他说了很多话。
可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再醒过来,是展昭喊他。
还没日中,睡前绷得疼的颈项有所缓解,拿手去碰,仿佛还有男人留的温度。
展昭与王朝在收拾行囊。
王朝很愧疚,“说好的一个时辰却没有醒,累大哥没有休息。”
“不碍事。”展昭说,“留到路上歇息,一样的。”
王朝又嘀咕,“那哪能一样。马上颠簸,怎么歇?”他自责到生闷气。
进山时无所顾忌走得很容易,目下这个境况反而很难走。回到遇袭的地方往回走一段,就再不认得来路是哪里,只好循着东面走。
看哪里都陌生。真要进到罗氏,就是拖延行程。
泰半是夜里熬光了霉运,时来运转,申时刚刚及正,就看到官道。
在一二寻高的山坎下,道旁有个里程碑,写的纯州仁怀,三十一。
王朝驭马往前几步去看另一面,节仓,十五。
王朝展开地图对了一遍,回来说:“走过了,承流在节仓东面,不远。”
话是这么说的,抵达承流却也已经是隔天晌午的事,也没歇息,同人问了路就直奔衙门。
这里的县令姓先,先从繁,是六品官,听门房来报,急匆匆来迎,一面说:“去告诉曹先生知道。”
长随受他感染,跑着去的。
先从繁已候旧友多日,出来看见几人形容,就晓得不是寒暄的时候,吩咐门房将马牵去后面,自己领四人往里走。
承流不是繁华的乡镇,衙门内设与开封府天差地别,占地也不广,一路过来,能看到廊柱掉漆。
进来看见的公堂倒是十分整洁。
“承流是小地方,但远近有山,山匪也有几窝,时有换防的军队来剿,就都成了精,知道一到时间就往深山里躲。近年来逮不了几个山匪,枉死的反而比往年多了一成。”
先从繁苦笑道:“咱们的州官大人今年十月就能回京叙职,我上表几次,都被暂押。我倒是愿意等来年来一位新大人先表一番大业绩,可这些人命却不能等。”
“实话与你说。”先从繁看向展昭,“这一回借这件事与你搭上话,也是一个私心。
“毕竟也有好些年没联系,骤然托你帮忙,我自己都没这个脸。”
好歹有一个借口,却是因为一条人命,使得这番久别的晤面变得难以高兴。
殓尸房在西面,几人穿过一折游廊就到了,那位曹先生在门前点三柱辟邪香,看到几人,先作揖。
先从繁停在门外,犹豫着要说什么,白玉堂已经越过他径直走进去。
是一室辟邪香也压不住的腐朽气息。
盛夏天热,尸身放不住,唯一偎着冰置在阴凉中的那一具,有名有姓,在等归乡。
依稀是闵盛的脸。
惨青惨青的灰色,毫无生机,肿得比活着时还宽两倍,唯一还有些原样的头发,也花了一半。
真惨啊。
白玉堂想。
倘若目下站在这里的是闵秀秀,必然会哭到昏厥,难过得像要死去。
想到先前展昭的含糊其辞,白玉堂就想去掀那床单薄的裹尸布。
可展昭拉住他。
展昭摇头,虽然缓,但很坚持。
白玉堂只好松开手,“好吧。”他做出妥协。
看到两个人出来的神情,先从繁没有问,就知道答案了。
这番过来,主要是认尸,如今确定了,就该走接下来。
到这个地步,反而不急在一时。
先去客房安排妥帖。
展昭在那边同先从繁说:“多谢你费心。”按理这样的地方是用不上冰的,这个时节冰块的价格不便宜,方才进去时,闵盛周身的冰块只化了一点,想是时时更替,花费应当不小。
先从繁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便道:“是我花钱买安心,多年没有联络,如今突然你身居四品,我一没有合适的礼,二没有这份情,却要你帮这个忙,总归是虚心。”
展昭顿了顿,就不再说。
先从繁显得挺高兴,他回忆从前,“这一别该有五六年。”
是有那么久。
那时候展昭还是初出茅庐,刚与师辞别,往西边游历,才与先从繁结识。先从繁是郁郁不得志,没有引荐人他无法应考,后来还是同乡里买了官。
当时他还只是个里正。
说到以前,就难免提到这个,“已经四个年头,好在地远路偏,也没人问候起我这个小小县令。”先前卖给他官职的那个州官走后,这个上任,再到下一任,就不会有什么人知道他这个位置是走什么路子来的了。
然后又提到那天雨夜背着闵盛尸身滚倒在衙门前的中年男子。
“他病得很厉害,高烧、神志不清,只有翻来覆去几句话。”
说自己是闵府下人,姑爷在开封府做官,姓卢,求大人救他家老爷。
可被发现的时候,闵盛已经死透了。
“曹先生验尸,是刀伤致死——”先从繁停了一下。他没有发现身后走过来一个人,“一十七个刀口,乱七八糟在前胸后背……”突然就噤声。
他后知后觉展昭在看他身后,回头就看到那个青年。
从京中来的四个人,这年轻人最先进殓尸房,先从繁有感他是认尸人,应当是与闵盛十分亲……
先从繁一个激灵。
有些事,亲属不宜详知,那会让他们宛如剜心剖肺。
但展昭介绍说:“……白玉堂。”
先从繁一愣。不是姓卢?又猝然激动起来,“是那位五义?锦毛鼠?”真与南侠一般,是如雷贯耳。
因此就忽略展昭在念名字时一下子柔下来的眉目。
之后王朝与张龙与县丞做交接,展昭同白玉堂去见那个卢家下人。
他已病得不行了,只凭意志吊着一口气,在生死间徘徊。先从繁说:“肩头挨了一刀,如今天热,伤处化脓,只怕是……”之后就说不下去,他又偷眼去看白玉堂。
先从繁说的是实话。
病人不能受冷,室内不好置冰太多,可伤处因为炎热,又难好,进来的时候扑面是难言的气息。
病人昏睡,气息都很弱,是行将就木的灰败模样。
两个伺药小童候在一旁。
“今日他醒了吗?”先从繁问两个小童。
一个说:“回大人,没有。”另一个说:“即便醒了也说不来一句话。”
这样子是问不出什么的。
展昭见白玉堂端详,就问:“识得?”
白玉堂没移目光,“见过几面。”与闵盛一个鼻子通气,面上唯唯诺诺,其实没多少恭敬。
想也知道闵盛厌恨他的事被表达得多明显。
先从繁回头看看展昭,“还是再等等?”
只好这样,总不能硬来,去喊醒这样一个病患。
几个人就要出去。
白玉堂坠在后头,临出次间前,忽然回了一下头。
寻常难睁一次眼的人这时候却仿佛心有所感,脸颊抽搐着,猛地一下睁开像蒙白醫的双目,刚凑过来给他打扇的小童大叫一声,吓得连人带椅跌倒。
病人的目光已找到白玉堂。
一刹那回光返照。
他向着那年轻人,目露渴盼与祈求,双眉勾出希冀,嘴角却垮成悲戚的弧度。
他没能言语,就溘然长逝。
任谁也没料到有这样变故。
伺药小童连忙扑过去,一个摸脉一个去听心音,之后对视一眼,与几人摇头。
“去了。”
再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
展昭心中震惊,下意识去看白玉堂。
白玉堂也看他。
年轻人慢慢露出一个非常离奇的笑。
客房安置在北面。
祭过五脏庙后各自去沐浴,展昭一身水汽回来,遇到在廊下坐的白玉堂。
展昭停了停。
白玉堂在漫不经心擦拭那一把鸦青的头发。眉目淡远,形容平静。展昭却看见冷意。
那底下蠢蠢欲动的煞气是猩红的颜色,它咬牙切齿,它虎视眈眈。
伪装成最喧嚣的和平。
展昭挨着他坐下来。
“明知他与我不对付,竟喜于看见我,你说人奇怪不奇怪?”白玉堂仿佛是笑的,但样子很冷,可眉目切实有笑的弧度。
展昭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那男子病榻上留在人世最后一眼,带着满腔情绪,五味陈杂。却也是真的放了心,卸下那口气。
展昭去拿他手中的软巾,掰他坐正,亲自给他擦头发的湿意。
白玉堂没曾指望展昭说什么。
这男人,自打被揭穿心意,与他独处时就不常笑,也不善言辞,与在别个面前仿佛是两个人。
王朝从角门那里进来,瞥见这一幕,刚扎进案宗里的目光又猝然撕下来,往那里看。
这场面当真奇怪极了。
仿佛南侠手中不是发丝,而是连着四肢手足的筋骨血肉。
王朝自己觉得荒唐,因此猛然闭眼,转身退回去,心说是太累,然后再次举步进来。
闵家那个下人,与闵盛来的那日起就没清醒的说过两句话,糊涂的时候,囔过两声山匪。
“东面佛陀峰的山贼惯使刀背镶铁环的大刀,死者身上一十七个刀口,三种刀痕,其一便是这种刀。”
见展昭与白玉堂都看他,曹先生沉默很久,才说:“这类铁环刀,着伤八处,来自三种钝锐程度不相同的刀,剩下的两类刀痕,此前从未见过。”
“至少有五个凶徒,是不是?”白玉堂挑明他隐晦的含义。
曹先生缄默着,与他深深一揖。
是当地府司的不作为与难作为酿就如今局面,从前山匪杀的人,无名无姓,孤魂野鬼,也找不到友人亲眷,目下面对这个人,曹先生无颜直视他。
平头百姓遇上这样的场景,手无寸铁、孤立无援,该是多绝望。
四下的人,都晓得曹先生这一礼的含义,县尉垂着头,感同身受。
一时都没了声音。
是王朝并进来的张龙解了围。
两个人分别去访山里的猎户和采药人,最后找到往山中送东西的货郎。
山匪对这三类人十分“宽宥”,因为能做有进项、不抵扣的强盗“买卖”。因此他们知道的东西更多一些。
“上个月月初发现的,佛陀峰多了两张生面孔,跟着那位‘山大王’。”说到最后,难免讽刺。
张龙有别的发现,他去找采药人,最后寻到一个山野郎中那里。
“那郎中交代五月底被抓过去替一个人看过伤。”张龙神情很沉,“是个穿盔甲的男子,八成是……”
军人。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狼烟将至
而刚好上个月,货郎看见佛陀峰多了两张生面孔,如今闵盛的尸身上有两种从前没有的刀痕。
多巧啊。
白玉堂眼藏笑,像笑,又冷得出奇。
这四面,往南去是遵义军,东面是铜佛坝的驻将,往北再远还有广安军,三面围着的滋州,竟山贼横行,还有军人来投。
不是亲历,谁肯相信。
——这消息仿佛是钥匙,有一把锁因此打开。
当夜,承流县衙再迎贵客。
先从繁已经就寝,没料想深夜来客,长随来唤,他安抚下夫人,自己披衣出来,长随匆匆近前说:“是军中的人。”
先从繁非常吃惊。
到灯火通明的前厅,那里已经坐了几个人。
上首是一个军装女子,看到先从繁进来,厅上人站起来几个,都朝他看。
放眼过去,清一色铁甲,阵仗不小。先从繁一时惊疑:“不知您是……”
她自报家门,“敝姓岑。”
大宋军中没有几个女子,姓岑的只有那一个,是十分有名的人物,先从繁当下行大礼称:“有失远迎。”
两厢没几句寒暄,阿雅直奔主题,“深夜来访实则事出有因。去岁军中添新兵,有两个吃不得苦,逃逸出来,日前被发现在贵县出没。”
唐家军不辖滋州,抓两个逃兵算越县拿人,要事先知会这里知道。
阿雅说得轻松,浑然不知这话对先从繁意味什么。
——白日里才提到怎么就……
他许久不语,又神色几变,岑阿雅以为他是为难,“来前我已从知州那里取得首肯。”
一下堵死先从繁临时想的说辞。
就心中焦急,不着痕迹朝门外看,长随跟他日久,见先从繁目光,又有前面一番对话,领悟到个中意思,悄悄退到夜色里。
可这里都是习武之人,发觉外面有人走开是很轻易的事。
有人起身要去拦。岑阿雅摆摆手,压住他,去问先从繁:“大人何意?”神色无所畏惧。
她自忖没人能动得了这里将士,因此也不介意那长随去会叫个谁来,或是知会谁知道。
先从繁晓得自己压不住她。
阿雅位重于他,虽然到此为止阿雅都十分有礼,但先从繁不认为她不会硬来。
这样想着,先从繁决定透露部分事实。
先一个感激不尽的笑脸:“还要多谢大人替下官解惑,令下官知道这二人来历。”
尔后将脸一冷,“可这二人,不能让大人带走。”
岑阿雅眉梢微动,“怎么?你要保他?”
“非也。”先从繁摇头,“他俩在承流杀人,下官要拿他问罪。”
岑阿雅猛地沉了脸。
战场上回来的人有神挡杀神的气势,先从繁面上镇定,后背已经湿透,是暑热也是焦急。他担心岑阿雅执意要插手。
真以上级身份施压,先从繁不能违抗,可展昭不一样。
因此他又朝外看,夜色很深,他看不到尽头,只能心中祈祷。
他不知道,自己是注定等不来人。
三更天,山中有人疾行。马行声一声乱过一声,在山间像惊雷,惊醒虫蚁鸟兽。
猎户在这样的狂风里,话是散的,“接下来是雨季,前两日山贼刚劫了几个货郎和客商,闭门不出,几位爷去也是吃闭门羹!”
他连喊带叫地劝解,又说:“那寨子建在山堑另一边,里头的人拉闭吊桥,就是与世隔绝,真的进不去!再大的仇怨也要等一等!”
听客闭耳塞听。
猎户气得要死,在岔道那里,王朝要他指路时却还是照做。
这一夜被披上血织就的衣裳。
这位称霸山中的“大王”,好梦正酣,听有人唱苏侬软调。梦中就有绝色,烟视媚行。他从无边艳色中挣醒,枕边歌词调骤转,是塞上曲。
一字一唱里杀伐、阴狠,像虎豹财狼,再抬眼,一张颠倒的面孔,映着刀光,冲他缓缓一笑。
到处都是熊熊烈火。
平素随手要人性命的匪盗在这个鲜红的夏夜里乞求、讨饶、痛哭流涕,与昔日他等刀下讥笑赏看的“蝼蚁”如出一辙。
都道是军队奇袭,哪知是一人成阵,十步一杀。
一个逃兵被逼到死路。
火舌烈烈舔上来,卷得周遭疯狂燃烧,这离世的孤岛是一座囚牢,关住无数冤业,火焰灼着罪孽熊熊炙烤,欺它今朝无依、逼它自陈,只得吐露实情,向神佛祷告。
浴血的年轻人屈膝半蹲,掌中垂下一幅人像,慢条斯理笑问他:“认不认识?”
逃兵就崩溃到难以自拔,他乞饶忏悔涕泗滂沱,说不得已,哭身不由己。
时光一下子像回去,在那个炙热、阴冷的午后。
匪盗围着那支商队,呜呜鬼叫,他两个外人、世人最不齿的逃兵,被逼上梁山。
“要来投诚,总要有点诚意。”
“否则我怎么知道你二人不是卧底?”
“下不去手?也行。”那个说话的人肆意张扬地狂笑,“从前都是你们逮着咱们的人杀,如今也该换我们尝尝杀军爷的滋味,是不是?”
漫山遍野的附和。
他们笑、闹、激得他心血翻涌、恶向胆生,逼得他头昏眼花,朝那画上人举起手中刀。
鲜血溅起来,从脸上烧到他心里。
压抑的恶意被勾起,它漫无边际,朝他耳边囔囔大笑。
杀人有瘾。
一切的胆怯懦弱在见血后消匿于无形,惨叫绕耳、不能喊醒他良知,山风一来,山林飒飒,每一片草叶都是罪证。
如今恶报来了,他不愿意偿。
逃兵痛哭求饶,一迭声说:“我是不得已,饶了我,饶了我!”
就听到对方说:“好啊。”
他耳边嗡的一声,难以置信。
他偷眼去看,这每夜都来他梦中索命的刀下鬼闭起眼睛。
这年轻人在收画。
五指卷着薄薄一张画纸,从容不迫、神情自若,每一个举止细节都是赏心悦目的画卷。直到他收起刀。
血珠一长串从血槽如潮水猛退,逃兵却忽然后知后觉往自己腰上摸。
是空的……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只剩这半截身。
他脸上凝固着劫后余生,是死难瞑目。
白玉堂转身四顾。
还有一个。
缭目的火焚烧四野,看到哪里,哪里就是火,像要将这黑夜也焚成灰烬。他提刀走过血泊,献卿二字挂下血,冷不丁被人攥住手。
是展昭替他割了头颅回来。
白玉堂垂目看看那两颗头颅,又抬首看看展昭,他颊边有血,这样动,四周火焰在烧,像烧得这里也要燃起来。
刺得他眼生疼。
展昭掷下巨阙,抬手抹去。
这火烧了一整夜。
夤夜时,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天降大雨。
那是滂沱的宣泄。
雷霆劈得天空撕裂,山林沉在砚台里,几路兵将回头来报:“控制在山堑之内,没有烧到别处。”
阿雅颔首,雨幕厚重,让她不得不提高声量喊:“待雨停去对面,务必杜绝所有烟源!”
之后她回去临时支起来的行军帐里。
里头一堆人,各自做事交流,只有角落那里清静。
展昭也是刚回来,衣沿有泥,在同白玉堂小声说话。
“……总要看火灭了才安心……这时节山林干燥……”
起火不是本意,从哪里烧起来的也不知道,只晓得回过神来已经周身火海。好在不是风季,山堑是天然的断火带。
又有今日大雨。
阿雅掀开帐帘进来,转过画屏说:“是一场及时雨。”
尔后正色道:“虽然晓得你们是情有可原,但行事莽撞,大凡山火,岂是轻易两个担责就能了事的?”
想到情由,还是缓和下来,“也是天要助你……”连雨都来得这样巧,在将山寨里一切都烧成灰烬后。之后道:“我会留下来,直到附近山匪剿灭。”
白玉堂转头看她,“可换防……”阿雅是换防中途得到逃兵消息,才这折返到这里,再耽搁就是失职。
阿雅心里有数,不是很在意,“我会与将军陈情,他会肯的。
“好在前后两月灵关寨都是唐家军驻防,不比别家人会有微辞。”
白玉堂就不再说什么了。
阿雅便去看展昭,“展大人,借一步说话?”
展昭有些意外,点头说可。
两个人就走到外面讲话,白玉堂拾了展昭换的衣裳一转头,留意到那个一直跟着阿雅的男子。
大抵三四十岁,长相很好,穿的是亲随兵的服饰。
他一直在看这里,阿雅单独与展昭出去,他就没有跟,因此被青年注意。
江绕鱼没有躲闪,只是笑。
白玉堂多看了他两眼。
回头江绕鱼就同阿雅说:“我觉得小五认出我来了。”
阿雅说不可能,“那时候年纪那么小。”但想想又否决了:“还是可能的,他向来记性好。”
打算回京的前一日,天有片刻晴。
先从繁与展昭商量该买什么样式的棺椁,一要能经长途颠簸,二要保证尸首进京时不腐朽得太厉害。白玉堂就倚在殓尸房的门旁,朝里看一块块素色的裹尸布。
辟邪香焚起来的烟幽幽地往缝隙里钻,难以掩盖高温下**的气息。
除了那一具,其余的都已在昨日起灵,随着一抔尘土黄沙,什么仇怨冤报都化成烟泥。
还是他最后动了尊口。
“烧了吧。”那是这一日白玉堂说的最后一句话。
与血亲辞别前还是活生生一个人,到归来,只有手中亲飘飘沉甸甸一把灰。
王朝雇回来一辆马车,安置闵盛与那个闵家家仆的骨灰。
来时四人九匹马,历时大半月,归去有马车与几辆囚车拖慢行程,到九月上旬,才到邓州顺阳。
一路渐渐听人说,边境只怕要乱。
是平夏羌族。
党项元昊自继承父业,频繁扰境已是先兆,闻说在平夏内自称“朕”、一切按帝王制,甚至擅自改立年号,如今终于展露野心。
他弃大宋赐姓,称嵬名氏,正式遣使臣向宋来信。
“一介边境小贼也胆敢以天子自居,向官家送信,说什么?说要我堂堂大宋朝承认他夏国皇帝身份!如此荒唐、可笑!”
酒馆内文人酒客义愤填膺,奈何言辞不是利箭,不能阻挡元昊企图称帝的步伐。
到九月下旬,一行人终于抵京。
那一日是大好的晴空。
万里无云。
闵稚坐在妆镜前,棉絮在给她挽发髻。
红糖从院外悄悄进来,低声同闵秀秀说:“夫人,二爷回来了。”
白玉堂一走俩多月,闵秀秀十分记挂,目下猝然听到他回来,非常高兴,因此忽视了红糖的异样。她起身说:“是在府外下马了?”
就放下绣绷匆匆朝外走。
红糖张张口,喉头哽住,话还是没能说出来。
闵秀秀刚从抄手游廊下来,杨柳给她打伞遮阳,冷不丁一抬首,看到路尽头过来的两个人。
是白玉堂与展昭。
年轻人双手捧着一个盖红绸的四四方方物件,他身后,南侠给他撑伞。
是一把乌黑的油面纸伞。
在艳阳底下像黑漆漆的一张口,又狠又重地咬到她心头来。
闵秀秀猛地刹住脚。
那是……归灵。
是谁?
她遍体凉透,这个时候,忽然间的灵台清透,女子的直觉给了她答案。
却不敢信。
她拒绝这个被缩短的距离,可浑身僵硬,只能眼睁睁看那两个人走得愈来愈近,听眼前人说:“我送……闵老爷回来了。”
天昏地暗,不外如是。
只听到杨柳惊呼,回过神来,已经只能挨着她站。闵秀秀看看左右,哪里都是重影。她朝眼前人端起一个安静笑脸,又很快垮下去,崩塌成破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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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福久不见二爷。
这几月等到心焦,托枭鸟送的信封封都到,就是不见他回信,如今看他回来,心中欢喜,“二爷突然走又突然回来,要是小的今日回去城东,还看不见二爷哩。”
又看白玉堂一副恹恹的样子,招呼小厮去备浴汤。自己说:“二爷看见信了吗?怎么也不回句话好让我安心,小的镇日里快惦记死了,这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是头一个知道的,也不能跟着您身边伺候,像什么……”
越说越离谱,小的、我的颠来倒去讲,白玉堂听不下去,懒声道:“行了,就你话多。”
白福讪讪噤声,去看着下人放水、伺候二爷洗浴的物件。
好大一会儿,又在屏风后说:“二爷,您重阳没归家,婺州那边来信问,小的擅自做主回了一封,只说二爷出外差了——就前两天事。”
白玉堂没有搭腔。
他沉在梦里,那里是无边无际的汪洋,耳边是一个女子反复说:无妨、不碍事。
翻来覆去,只有这些字眼。
有哭的样子,又强撑一个端庄。
女孩子是用来疼的,怎么能让她难受成这样。
在等闵家过来接灵的期间,十月,党项元昊自立为王,改平夏为大夏国,正式与大宋脱离臣属关系。
消息自边关加急送回,天子在朝堂上怒发冲冠,当庭下旨缉杀元昊。
同月十九日,唐后栩于梓州来信,陈述当地厢军与知府失职,以致山匪横行、为祸乡里,请旨彻查梓州府各级官员。
事经当朝奏报,前有所谓“夏国”令官家焦头烂额,后有此事来撞枪口,官家当时就怒笑三赞:“好啊。好一个知州大人!”
天子一怒,行雷霆手段,命皇城司做前锋探查、刑部与大理寺即刻抓捕罪臣归京。
事后展昭说:“是用不到相爷了。”
白玉堂这才晓得那日阿雅与他独自讲话是说什么。
“是担心官家不重视。”武将的奏章只是干巴巴文字,到文人手里,能演出金戈铁马。
因此那日阿雅与他说:希望来日唐后栩参劾州官时相爷能说两句话。
目下情形反而可有可无。
唐后栩赶在这时候呈报奏折,挑的好时机,料定天子余怒未消,必有重惩。
炉子上在煮酒,已经沸腾,酒香溢得满室。展昭问:“是女贞陈绍?”
白玉堂有些意外地挑眉看他。
展昭晓得他想什么,因此眉目微暖,与他解释:“我师从前也爱陈绍。”
年轻人去盛酒的手倏然一停。
又很快假装被沸酒溅到手,缩回来在衣上拭了,展昭替下他,盛酒在海蓝的琉璃盏里。
酒酿在里面,一长串泡沫升上来。
像溺水。
闵学修与其弟在十一月初来。
风尘仆仆,灰头土脸。
这个时候,天已经大冷,上一次是落榜回乡,虽然失意,但还算平和,这一回来,是惊痛难止。
闵家大爷先在闵盛灵位前哭过一场,之后和闵秀秀说话,提到母亲,有片刻失言,才慢慢说:“母亲心中有怨,我去送消息,也没见回信,只有三弟来见过一面——她也不许三弟离乡。”更别提来接灵。
几十年的夫妻,一朝一拍两散,连情意都没得干干净净,形同陌路。
那日晴时有雪,展昭拿着公文阔步从九曲廊经过,不经意的一眼,看见太湖边上的一块临水大石上坐的白玉堂。
身旁闵稚围一件与他同色的兔毛斗篷,捧着吃一只豆薯。
……今日本该是闵盛起灵回乡的日子。
闵稚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是被留下了。
出嫁的女子没有给娘家兄长守灵的资格,卢方虽不在意这个,却也不能放心让闵秀秀在这种情形下回慎县,因此只陪她送到城外。
闵稚年纪小,但也担心她知道,一直瞒着,今天实在分不开身,才交白玉堂带。
“大嫂求来的。”白玉堂看看闵稚,没有多言。
他两个都心知肚明,闵秀秀是在求最后一点补偿的机会。
可这样的事,怎么能全往自己身上揽责。
之后十一月十七日,微雪。
有远客从南方来。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情深不寿
今冬汴梁不算十分冷,偶有微雨,河水未结冰。
那一日是入冬以后的第二场雪,白玉堂下衙时才被告知婺州来客。
白福自己都揣着紧张,像生怕惊动神鬼一样小声说:“老夫人神情不大妙。”从来没有这样过,还是毫无征兆地过来。
这倒不是要紧的,重要的是她脸色真的不好看。
只带了十来个家丁护卫,就与大夫人长途进京,事先连招呼也没有。
“扣着小的不许我来告诉二爷,实在……”白福想说宛如被当犯人对待,但还是噎回去,又说,“还问小的很多话,关心二爷的起居,但小的总觉得……”
他又说不下去,斟酌着慢慢道:“总觉得都不是重点,像是旁敲侧击地想知道别的事。”
从住行到衣食,还略问到二爷的四个义兄,什么都粗略一问,又仿佛什么都没问。
白玉堂笑了一声,“老太太防着你呢。”
白福一懵。哪里有过这样的事?
“是不是出大事了?”一下子什么坏的猜测都涌上来,怎么也收不住。神情看起来特别糟糕,就要哭着表忠心。
“瞎想什么。”折扇往白福脑门一敲,白玉堂说得轻松,却敛着两分凝重。
识月在城东像卷云一样停下来。
太老夫人是晌午以后到的,从婺州启程,仔细算算,应当是两个多月前的九月末旬,收到白福的回信后不久。
从京中又山水迢迢送来一封信,修书的是一个女人。
目下这封信就揣在大房遗孀姜氏的袖囊里。
太老夫人年岁大,眼睛不好,一贯有信都是姜氏念给她听,那日还像寻常一样,姜氏启信,刚念一个头时还与老夫人笑说:“是个大姑娘呢!”
之后再念第二句,脸色就陡然一变。
声音卡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
自打放白福去传话后晓得白玉堂很快就回来,老太太就一直等在垂花门,姜氏劝不住她,只好让丫鬟搬了暖炉过来,又去找能遮风的东西。
太夫人心里有事,没有阻拦她。
这个时候,临近日暮,比白日要冷,姜氏手笼在袖里,忍不住再三去摸隔着袖袋透出来的信纸硬硬的棱角。
信里信外,都让她心慌。
其实她也想早些见到人,拿到一个定心丸。
但是白玉堂回来的时候,太老夫人一个字也没提,只是拉着年轻人反复看,欣慰又高兴地样子:“高了,也壮了。”
又说:“白福说的时候祖母还不信,目下看竟是我误会他了。”是没亏待、也没累到自己。
白福忙鞠一个躬说:“骗谁也不能骗太夫人您啊。”
“油嘴滑舌。”老太太笑地说他,之后携白玉堂进去,问他近况,没两句就心疼说:“在咱们家好好的,祖母也不要你光耀门楣,偏来这鬼地方遭罪。”白玉堂就弯着颈项俯身认真听,之后进来落座才瞅空道:“进京也不来信告诉我知道,我好去接您。”
姜氏看看太夫人,笑着替她解释:“重阳你没回来,祖母一年没见,十分想你,才悄悄过来,想给你一个惊喜。”
白家到这一辈两个兄弟,年岁相差得有一十八年,姜氏进门时白玉堂才足月,襁褓里多是她与已逝的老夫人一起照料,后来没出一岁,老夫人沉疴去了,就换成太夫人与姜氏养他。因此比起嫂嫂,姜氏的身份更像长姐,两个人间没有太多避讳,姿态也亲切。
太夫人肯定了姜氏的话,“担心你忙才没告诉你,总不能因为我要来就耽搁你的正事。”
这样一连三天,对来的真实目的,她一个字也没提。
闵秀秀听闻白家太老夫人进京,带着闵稚来拜访。闵盛的事,太夫人是打白玉堂那里听来的,唏嘘以后承诺说:“你放心,祖母不会失口提到逝者让你大嫂伤心的。”
那日清早,姜氏给老太太绾发髻。妆镜是新的,昨日白玉堂才给送过来。
着意雕的太老夫人喜欢的双飞燕。
她借晨光仔细看了半晌,笑说:“八成是他亲手做的,尽把心思放在这些没用的玩意儿上面。”好像责怪的意思。
姜氏晓得她这话说得违心,因此只是抿唇笑。
老太太却慢慢敛起神情,望着镜中,“信呢?”
姜氏神情微变,抚袖轻声说:“贴身收着,不敢离身。”
太老夫人捏起一只碧湖珠,到耳边比了比,递给身边的丫头,一面冷笑道:“这人倒是能忍,至今没有动静,不过——也该是极限了。”
姜氏顿时变脸,“祖母,您……”
老太太在镜中看见她的模样,就转过来面对姜氏,握住她一双手说:“好孩子,我虽老,却不傻。这修书人是女子不假,但谁知道背后是什么人、有什么居心,如果我真因为被愤怒蒙了心肝,不计后果上来就闹,才是正中他下怀——祖母好歹活了这么久,岂能轻易被他人当棋子。”
姜氏一下子高兴又担心,一时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到底还是柔柔地笑着说:“祖母可不老。”
是真的不,七十来岁的人,还像五十出头,年轻时是名动一方的美人,老了以后在一群老太太里仍然出类拔萃。
“再没有比祖母更年轻的老太太了。”姜氏真心实意地夸她。
太夫人忍不住捏捏她小脸,眉眼含笑道:“终于放心了?这两日你愁得窗外腊梅都暗得不敢开,祖母快要愁死了。”
姜氏羞窘地笑了一下,嗔说:“祖母。”
还是忍不住蹙额锁眉道:“二弟在京中这样地方最是暗潮汹涌,竟然有人能想出这种诛心的法子。”
“且看吧。”老太太慢慢道,“该知道的都该知道了,我没如他所愿地闹起来,该坐不住了。”
她一语中的。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幕僚说。
庞吉哈地笑了,“她能在丧夫丧子后保住白家那么大家业,没点胸襟气魄怎么行?”
“这老妇是没指望了,可这么好的时机岂能错过?”右边那个青衣幕僚笑道。
“所幸大人英明,留有后手。”
“与其说讨巧的话还不如做点实事,能有好结果才是正理。”另一个怼他。
“去办吧。”庞吉拨着佛珠,叹说,“可惜最好的时机被唐后栩抢了先,官家在山匪一事上已经卸下去一半怒火,不能达到最好效果。”
“好在大人原来也不是要乘这个东风。”一个幕僚说,“筹备这么久,有党项小贼的事也是意外之喜。”
庞吉没再说话。
他闭着眼睛摸数佛珠,像在听一支不存在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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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与白玉堂匆匆出府。
白玉堂沉着脸,阴冷的眉目间戾气很重,“怎么回事?”
展昭道:“是当庭逮捕,大人没能阻止。”他同样神情不好,两个人在开封府前上马,径直去了刑部大牢。
晓得他两个过来,刑部侍郎方拂亲自来见,引他俩进去大牢,“虽说被参劾,但毕竟没有落实,没人敢为难,白大人暂可放心。”
展昭与方拂说:“有劳你费心。”
白玉堂独自去里面,展昭就与方拂退到外面大间来等,说到早朝的事。
“太师这一回来势汹汹,如果核实,韩校尉怕是要糟。”
那时方拂在场,目睹全程。将将退朝之际,太师陡然发难,是所有人没料到。
先开口是御史台的言官,他参开封府六品校尉韩彰身为在册的兵丁,却私自逃离军岗,甚至瞒天过海再受官于天。
他斥韩彰两大罪,一是欺君,二是逃役。
再有别个帮腔,庞吉推波助澜,今日早值候在宫外的韩彰当即被捉拿下狱。
这是谁也没料想到的。
韩彰还穿走时的那套官服,萎坐稻草上,苦笑说:“我早该想到这个问题,可惜当时是一心想走,后来是一直不肯去想,就没仔细中间的问题。”
沙门岛那样的地方,既然受灾于僧多粥少,砦主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同意销他军籍放他走。
不过是做个样子,回头按下不表,仍然记他一个在籍的兵丁,领他的那份军饷。
这一回就这样被太师掀出来。
说是今年兵部与户部整核在籍的军人,可谁不知道只是找一个好借口。
下朝时候,展昭就跟在相爷身侧,那庞吉过来,笑说:“世人都赞包大人公正廉明,可惜识人不清,是一大伤。”
“哪能比太师慧眼。”相爷不咸不淡回了,不欲与他争锋。
庞吉心情很好,不在意相爷搭不搭理,又和善说:“包相该与我学一学这识人的本领。”末了,看看展昭,笑问:“展护卫,你说是不是?”
这最后一眼让展昭感到不详。
晓得韩彰的事是几天以后,因为白玉堂近日不归,太夫人招白福过来问的。
说到这个,白福神情就难过了一点,“韩二爷下狱小半月……”
砰地一声,姜氏冷不丁打翻了手中茶。
将别个都吓一跳,丫鬟上来收拾,一个去拿烫伤的膏药,姜氏自己笑道:“杯身太烫,一时没有防备。”
白福隐约觉得哪里奇怪,可又说不上来,听姜氏说:“韩老爷下狱,二弟呢?他有没有事?”
白福才道:“二爷忙着给韩二爷脱罪,一直不得闲。”
回头只剩她两个人,姜氏蹙眉道:“祖母,是不是……”
太老夫人安抚住她,之后招人进来:“去开封府,请二爷务必回来一趟。”
临深夜展昭才回来。
夜幕很暗,道路两边的雪映得四野很亮,灯火沉下来,是燃烧的颜色。
一切都浸在夜色里。
展昭没料到白玉堂在院里等他。
石桌上有一层薄雪,今岁元宵展昭给他的柚皮灯里点着烛,年轻人就坐在旁边,支颐说:“兄长去哪儿了?让爷好等。”亮黄的火光照出他侧脸,迷离又温暖。
展昭眉目微软,过去拂落他肩头雪。
没同白玉堂说自己在泗水院外站了很久。
两个人近日都忙给韩彰脱罪,情势不妙,虽然常照面,却说不了几句与这无关的话,目下这样很难得。
“官家临时召见。”
展昭停顿半晌,慢慢道:“……是我连累韩兄。”
展昭没有说得明白,只因他暂时不知该怎样说来龙去脉,但这两个关键字已让白玉堂晓得他应当知道许多事,就没有多言,只取从姜氏那里拿的书信推给他。
展昭意外地看看他,自己展信阅了,神情微变,虎头蛇尾看罢,问说:“老夫人有没有——”
“没有。”白玉堂眉目间有讥笑的意思,“祖母是何等样人,岂会受他蛊惑。”
晓得他家中安稳,展昭心中略定,才又重头将信细看。
内容是以一个芳心尽付的女子口吻写的。
她先与白家长辈道安,又自请莽撞罪名,再提自己苦衷与惶恐不安。
信上说只因对白大人一见钟情,就时常偶遇,哪知会因此在去年除夕夜撞破另一桩事。
她隐隐晦晦不敢深讲,倒真符合一个大家闺秀发现令人震撼且不耻、羞于出口时能有的行径。
但最后百般替她爱慕之人开脱。
说白大人必是遭奸人蛊惑,说那御猫至今未娶,谁知是不是……
她独白害怕担忧,再陈举棋不定的惶恐,最后祈求能有白家长辈拉他一把,切切不能因奸人丧命。
修书人讲万般担心,字里行间又时时推罪于展昭,大凡白家太老夫人阅信后大动肝火都要受她左右。莫管是进京闹起来,还是急信召白玉堂回婺州,修书人的目的都已达成。
前者自有人煽风点火将事情上达天听,后者人已在千里之外,京中言官如何诽谤猜忌都能引导舆论,引得旁人听信。
可白家人进京一连几日风平浪静,那人才用韩彰一事企图引出后话。
奈何。
“朕曾与卿有言在先,不知展卿还记不记得。”今日官家宣召,在上首与皇后弈棋,像与臣子闲谈,却令展昭顿悟。
皇帝所指的事是唯一。
皇帝知道,展昭也知道,因此只此一问,就足够展昭想通当下境况。
不止是韩彰入狱一事,还有那日庞吉下朝时意味深长的那一眼。
原来都是因为还有后招等他。
不知从哪里挖掘出这悖德的真相,并企图以此摧毁一个、两个甚至更多人。
韩彰只是一个引子,太师在用他打头阵。
但展昭看到这封信才晓得他所以为的前奏只是序幕拉不开的后招。
展昭眼有怫然,手指几番攥紧,“是我的错。”
白玉堂就看他:“兄长后悔了?”
展昭自己也说不上来。
与白玉堂对视时,他终究只是伸手抱住年轻人,又说:“是我的错。”
官家问他打算。
“庞卿有意让言官明日上谏,已备齐所有‘人证’‘物证’陷阱等着你跳,需知人言可畏——子虚乌有的事尚且可捏造,何况是。”天子停住,不再说。
杜槐是个要时时看住的疯子,所以天子知道他的言行;庞吉是政权天平上的一子,所以幕僚中有官家的暗棋。
天子在看世间所有人。
官家摆下一子,就与皇后摆摆手,自己坐正面向展昭,“言官上谏,朕不能没有表示。”
天子态度好到出奇,“朕答应的事不会食言——朕要你去广南,你去不去?”
展昭避而不答,他行武臣礼,眉目肃冷,“臣——请战西北。”
皇帝霎时脸色微沉。
大宋自开朝,正历时第四代帝王,党项称臣至今忽然要开国自立,皇帝怒意可见一斑,元昊要反,大宋必然要挥师征讨贼寇。
秦凤境内兵将已在日前集结,待到京师出征,两境狼烟又起。
那是埋骨地。
皇帝半晌才问:“战场凶险,你知不知道?”
展昭毫不犹豫:“富贵险中求。”目下他不是御猫,是畅意江湖的南侠,双目有火,一晃眼就烧起来,烧得栋榱崩折天昏地暗。
可定睛凝神,却还身在琼楼玉宇。
堂下人眼中有野心。
赵祯突然感到真实。又愕然又笑,最后道:“朕准了。”掷地有声。
今夜没有月光。
只因它在人世。
“诚如官家所言,此去九死一生。”白玉堂定定看他。
展昭没有退缩,“战场军功来得最快。”拿命一搏,是文人十年寒窗都难有的荣耀。
在这样世道,无权无势便是蝼蚁,连自己性命都不能掌握,更何谈身边人。他要权势、要任何人都对他忌惮,想撼动他必先掂量三分——即便那是皇帝。
展昭再没哪一时有这样强烈的渴望。
他眼里有光,是黎明破晓。
白玉堂静了片刻。
“兄长与我走一趟。”
他当先往院外走。
两个人去了刑部大牢。
这个时辰狱监早歇下了,只剩值夜的狱卒,晓得他俩过来,狱监匆匆来见。
前面狱卒引路,狱监小声道:“方大人多番交代,除了不能出去,还与平常一样。”他以为两个人深夜造访是不放心。但话是这么说的,谁都心知肚明,毕竟是暂押的阶下囚,哪里能没有区别。
牢里人犯都已睡了,目下见有灯过来,不少的人睁眼,蓬头垢面地慢慢挪过来看。
牢中寂静,一点声响都是十分大的动静,几人来时韩彰是清醒的,看到他俩这时候过来,一下子有不好的念头。
狱监领狱卒退到外面候着,韩彰就即刻站起来,想说别做傻事,但先于他,“二哥。”白玉堂直截了当道,“我要你同展昭一起——到西北去。”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明月寄相思
腊月十四。
庞吉起了一个大早。
夫人伺候他穿衣时笑说:“老爷心情很好。”
他自然是高兴的。
想到即将要从包拯身上撕下块肉来,庞吉藏不住脸上的笑意,“还要多亏夫人慧眼。”因为一时的乐趣到慈王寺的佛塔顶去看千里镜,却意外收获这样的事情。
这是要成了?她有些惊喜地笑说:“是老爷英明,妾身先预祝老爷。”
庞吉这份好心情保留到陈林开口以前。
那老东西展开一份圣旨,当庭宣读,说后日挥师西北,沈家老将为主帅,又列各路先锋副将,那其中,展昭之名赫然在列!
庞吉整张脸一下子垮下来。
跃跃欲试的言官霎时安静如鸡。
庞吉捻动手腕佛珠,眉目阴沉沉坠着团阴云。
天子好像这时候才留意到他,说:“庞卿近来为国事操劳,十分辛苦,脸色差得很。”
庞吉脸色一整,正要出列回话。
哪知皇帝已笑道:“庞卿乃朕之栋梁,是朕疏忽了——”皇帝状似想了想,十分体贴地说,“朕给庞卿一个假,到年后十五开朝以前,庞卿就在府中安心歇息吧。”
庞吉神情大变,一个“臣”字上到喉头,皇帝只说:“庞卿是嫌弃假短?”就稳稳盖过他声音。大有庞吉再不说话,便要给他一个长假的意思。
庞吉不敢多言,忙心惊肉跳俯首谢恩,手拿“把柄”的言官噤若寒蝉。
目下这情形,谁都晓得这“恩典”是变相的责罚,近一月不能接触朝政、不得上朝,与被当堂捋夺职务没什么区别。
下朝时,庞吉脸色黑如锅贴。
他有意同包拯一起走,冷笑说:“包大人可真好手段。”
他只道是这包黑子从哪里知道自己的计划,才先一步告到官家那里做下这个“弃卒”的安排,哪知这黑子皱眉奇怪看他:“庞大人这话从何而来?”
有道是最懂自己的人是敌人。
相爷晓得庞吉这话不是无的放矢,那庞吉也悟到包拯不是装傻,目下庞吉才当真魂飞魄散。
天子观他言行,正注视他。
——这个猜测让庞吉胆寒。
转日,宫里传来消息,说官家念在韩彰大才,先行赴边,待凯旋再论功过。
庞吉面对幕僚,却像看见许许多多眼睛。
他当天就真病了。
大军在两日后出发。
天子于城头以杯酒相送,军人手系红绳,此一去,将死相托。
城楼下面,卢方等人与韩彰话别。
展昭在另一边,头一次穿军甲,显得更魁梧。
白玉堂将他手上红绳解了又系,系起来再解开,还是展昭一时冲动,俯身重重亲到他唇角,低声说:“你要好好的。”
走的时候一个头也没回。
年轻人倚着城墙目送大军走得没了踪影,燕正和神情古怪地看了他好几眼。
白玉堂在当夜蹲到天子床头。
“平夏一乱,辽自然不会袖手。
“是钳击党项还是别的什么……
“万岁可有高见?”
天子冷眼看他,“白玉堂。你真当朕不敢杀你?”
可转日燕家军赴雁门寨,他终究也在其列。
皇帝想说:“你知不知道,展昭与朕有言在先,自己揽下全责保你安泰,你倒好,转头就要朕毁约”,但最后还是只字不提。只端一副想笑又不是的样子,诸般无可奈何,只剩一句话,“全须全尾地回来,朕可舍不得你。”
白玉堂眉梢一挑,“万岁是舍不得微臣,还是舍不得杜槐的秘密?”
皇帝哈哈哈地笑了。
而后人都已知道。
党项韬光养晦、蓄谋多年,一朝反扑,像黄沙大漠里的猎隼猛禽。这始于景祐末年、暂歇于庆历四年、长达六年之久的战役终以议和为结局。
大宋惨胜收场。
元昊向宋称臣,去帝号,并每年以岁贡,大宋封之夏国主,赐绢银绸缎。
可时人不知后事。
大宋于康定年间连败两场重大战役,辽人蛰伏于境外,蠢蠢欲动。
时至大宋庆历三年,与党项拉锯的第五年。
“这狗儿子……”
祁三阳脱下汗淋淋的盔甲,随地坐了。
三月的北地还非常寒冷,草上有霜,风刮在汗湿的脸上像刀。
辽蛮到底还有所忌惮,没有撕碎和平的表象。但屡次伪装成马匪来扰,足够让祁三阳感到膈应。
燕正和递水囊给他,“今夜你就歇息,我让别个来顶他的值。”
祁三阳没和他客气,“真是一刻都不能松懈。”又问:“正善好些了吗?”
“好多了。”日前挑了匪首的头颅在旗上,燕正和已经不像开始生气,“再过两日就能自己下床走动。”
祁三阳点点头,借着燕正和的手站起来。
回营前燕正和登城楼上去瞭望塔,同里面说:“早一刻前斥候回报,崞县方向有班军队过来,算脚程再有小一时辰就到了。”
那人正看布防图,与兵卒说话,闻言说:“知道了。”就没有下文。
燕正和晓得他没听懂,干脆挑明了道:“是从镇戎军过来的。”
那人才抬头。
腰际有发落下来。
是很寻常的一天,还同这些年没有任何区别,北地荒原的秃鹫落下来啄食旗上挑的头颅,几个兵卒击剑在驱赶。
啌、啌的,一声比一声更遥远,敲开旧日的门扉。
远方是万里无云的晴空。
他骤然在这个毫无防备的晴天里面,与回忆相逢。
一只手放下笔,他走出来。
里面兵卒下意识问:“小将军,是年末被贬的那些——”
燕正和瞪了他一眼,没许他再说。
那班行军到得比燕正和预估得要早一些。
北地的天非常辽阔。
它漫无边际,像触手可及。
那里鹰击长空。
周试年从前面快马回来,“大人,前面就进雁门地界了。”
他口称的这位大人,眉目藏锋、有军匪悍色。几年征战,使他内敛更深,有暗流,像饱食的虎狼。
一身浓得不能抹消的血气。
一行十二人,从坡上纵马下来,为首那一个一直在看遥远的天际。
直到那里有高出水平线的东西。
起先是尺难比量的小小一个黑点,在天尽头;后来那城墙绵亘千里,双臂难抱。
直至变成他,渺小成宏伟的长龙脚下最初那粒尘埃。
常州武进此去万里遥,展昭走在他乡,像归来故土。
以致近乡情切。
五年很长。
它足以让少年成长、新妇生怨,暮者长睡黄土,再走人世一场旅程。
世事更替,弹指间事。
忽然间的退意。
展昭有些后悔。
他或许应该在临行前找一面镜,打理自己的容装,又或者他应该即刻回头,去找能映出自己模样的物件,至少不要太狼狈——想着:他不该着急赶路,弄得一身风尘——从前他就没有多喜欢他,分别这么久,会不会待他更加冷——
到最后,展昭又想:他还是那么好看。
在城楼下面,他看见故乡明月。
已经长成真正的大人的样子。
边境的风霜好像一点没有损伤他,不再是曾经有一点稚气的年少模样,他冷冽、英气,像经千锤百炼的刀,比从前更夺目。
使展昭一眼就看到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展昭忽听耳内轰地一鸣。
像天塌地陷那样混乱,又像逐日一样果决。
先前想了那么多,临了一件也没有做,反而用最快的速度去接近,变成一个失态的紧紧的拥抱。
——相思这东西,道不明。
平素是最温暖,到合适的时机化为最炙热的冲动,胸腔鼓动、三魂归来,一切忽然有了真实。
这样的……令人怀念。
被拥抱的人哼哼地笑。
是昨夜还入梦的声音,非常熟悉又陌生地问说:“兄长看见什么?”
展昭抚到他的脸,低哑地慢慢道:“看见……”他感到莫大的欢喜和一点难以言说的难过,致使他喉头几番滚动,才终于道出这两个温暖的字眼,“喜欢。”
那公子就像小孩一样得意地笑了两声。
这是他的五弟。展昭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他的思念,有名有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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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正和在酒楼备宴,看见他两个相携过来。
虽然五年分别,这两个却依然这样好,燕正和一时很高兴又很担心,末了又想,他瞎操什么心。
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地笑着迎几人进来。
这一层除了他一个,还有几个别家武侯将军府的公子与几个年龄相当的武臣,都是那回南御苑结识的,因为晓得展昭要来,正午留了肚子一起过来。一别五年,难免生疏,酒过三巡才热络起来。
“咱们这里还只是小打小闹,契丹这些怂蛋,真要起兵又不敢,镇日里的嗡嗡骚扰,烦都烦死了,秦凤路那边才是当真头颅系在裤腰上。”
那边疯言疯语,展昭低声说:“没看见燕二。”
白玉堂在剥一只很瘦的河虾,“小半月前越境过来几个辽匪,燕二回营时不慎被伏击,受了点伤。”
说是马匪,出不离仍是辽兵假扮,大宋没镇压住党项,辽蛮那边不肯死心。
燕正善是被底下兵卒背回来的,伤得很重,燕正和潜进辽地悄悄割了几个头颅回来姑且算报这一个仇,辽蛮那边生吃了一个亏。
之后又说到平夏那边的事。
“京里那些老家伙早吵翻了,有的主战有的主和,后者要多一半。”王家的一个儿郎去年才被家中长辈扔到边境历练,离京前听到很多,知道一些事,但也不多。
不比常与家中有信往来的详知时事。
“官家多半会同意。”听到那边对话,燕正和说。
与党项厮杀的这些年,大宋损失很重,虽然平夏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那元昊小贼,好大喜功,为征战四处征税,平夏内部怨声载道,大宋倒是能与他耗得党项先降,可这之前是不能。
辽蛮那边一直等着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
“这时候议和反而是最好的。”祁三阳叹了口气。
多少都会不甘心。
去年麟、府两州几场战役宋军大败,之后又丢了丰州,身为大宋儿郎,谁都想要夺回来。
可就像在开战之前,谁也没料到大宋会接连失败一样。
党项策划多年,反扑的气势又凶又狠。
“我在雁门也听过一些,老是想倘若那时我在会怎样化解败局,很多时候都非常生气。”总觉得不该输得这么难看。燕正和显得还算平和,虽然说着愤怒的言辞。“但再冷静一点想想,战场那样的地方,瞬息万变,我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哪里能轻易力挽狂澜。”
“三川口与延州、好水川与麟府两州,再到去年定川寨,光想一想,我就恨不得亲自拧那元昊头颅下来解我心头恨。”
“还有葛束文。”
自己说的就怒发冲冠,裴故恨声道:“自己一意孤行便罢了,却要我大宋九千勇士给他陪葬!”
去岁定川寨一役,葛束文不听劝阻擅自领兵追击党项军队,正中党项诱敌之计,大宋一十六名将领战死,另军士不计其数,战报回京,天子震怒,连坐十数人。
从沈老将军到谋臣范先生,无一不被牵连。
“裴兄慎言。”燕正和推酒给他,“逝者功过已有评说,裴兄何苦自己找气受。”
裴故一饮而尽,勉强冷下怒意,转而问展昭:“展兄是到哪里去?”
展昭顿了顿,“霸州。”目光却看的白玉堂。
裴故没有留意。“霸州啊。”他评价,“鱼龙混杂的地方。”
在大宋疆域极北的地方,南来北往的宋人与异邦人,逃亡还是流浪,都有故事。
总之是时间都混淆了的城镇。
之后就十分混乱了。
十来个的男子,兴致上来压不住,虽然都晓得要克制,还是多饮了很多酒,每个人都多少有醉意,一个搭一个地相互扶回去。
这个深春的暮夜,非常寒冷。
在军中的这些年展昭酒量好了不少,虽然有些醉,但不至于走不了路。
只是神智不大好。
背着白玉堂步伐很稳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直到那公子尽兴了,手往展昭脸上摸,“兄长打算去哪?”
展昭言简意赅:“回去。”
白玉堂眉头勾起来,哼哼地笑,“你晓得往哪里走吗?”
一只手抚到展昭右眼下面,男人忽然清醒过来。
恍惚地一下子,他以为还是从前,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是开封府。
展昭静静站了一阵子,半蹲地放下白玉堂,转身将头伏到他肩上,哑声说:“有些醉了。”
“看出来了。”白玉堂眉头勾着一道笑,又去摸男人喉头。
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低语时该有最缱绻的声音,面目虽凶却不狠,不像这个时候,低声说话是嘶哑的,右眼下面还有一道很深的疤。
活脱脱一个军匪。
展昭晓得他在找什么。
就握住白玉堂的手,颠三倒四说:不碍事、都过去了。
可那时候真担心不能活着回来。
最凶险的伤是康定元年,从死局里杀回来,喉头豁开一道很深的血口子,侥幸活下来,嗓子却坏了。
再到康定二年,麟州那一战里伤到眼睛下面,大凡在上移一点,就要剐掉一只眼睛。
战场那样的地方,杀红了眼谁都是敌人,乱刀下来,哪晓得是敌是友。
一个人太渺小,不过是万江入海。
纵有不世出的武力又如何。
好容易九死一生地活下来,之后要面临的是不知有没有尽头的贬谪。
——展昭在三月的这个时候,正走在左迁上任的途中。
定川寨一战,连坐的十数人里有展昭。
一经贬谪就没有翻身的机会,朝堂这样地方,文韬武略,少过哪一个。古来能被再启用的哪个不是经世之才,展昭自知与贤臣良将毫无瓜葛。
可情形又好像没有那么糟。
次日祁三阳等人出西门去送,目送一行人纵马远去,燕正和在城上说:“哪有过这样的阵仗?一十二个人,竟然贬去一个地方。”
说是贬黜,倒不如说更像是——
“养他自己的势力。”
天子坐在殿宇高堂,与八王走棋,“皇叔尽管安心,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条路朕给他了,就看他明不明白。”即便他不明白,经过雁门寨,就必然也明白了。
天子无法忘记那一天,这个被他无意喻为家猫的臣子眼里有猛兽一样的野心。
是他看走了眼。
天子想。
身为帝王,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之后庆历四年,大宋与党项正式签订议和文书。
大军回朝。
五年的时间,汴梁已经物是人非。
相爷卸任开封府尹,兼龙图阁大学士,又在年初重掌开封。
只因继任的这一个,刚在任满一年,皇帝案头弹劾他的奏折便雪花一样多。
多番思虑,仍由相爷执掌,架设少尹二人,共同分担事务。
大军回到汴京是同年十月的一个晴天,宫里有赐宴,到隔日,赏罚功过均有定论。
是陈林来宣关于他的那一份。
径直来东城府上,宣说擢升三品,封辅国右列郎,隶枢密院枢机掌院使。
陈林解释道:“这个嘛,就是——不是很麻烦的官——只要白大人您每日到枢密院应个卯,就没什么大事了。”
哦。
白玉堂就懂了。
闲职散差嘛。
但是白福很慌张。
他不晓得这道圣旨由陈林亲自来宣读的深意,打听了一日回来,说出来同去雁门寨的别家几个公子的升迁去向,非常慌张的样子:“二爷,这是、这是……”无权无势一个官职,好听些是升迁,不如说是被贬。
白玉堂没搭理他。
公子在给霸州修书。
书说京中情形,最后断言:官家有要职留待兄长归来。
一抬一压,是十分寻常的手段。
信到霸州就是隔年的事了。
这人寄得随心,随手投的驿站,大抵展昭看不看得到他也不在意。
在展昭寄出回信的那一天,倒有一封正经快马加鞭的信送过来。
来跟他要礼的。
白玉堂双十那年远在雁门,因此没有行加冠礼,到今年婺州那边知道他归京,就喊他回去补行。
展昭捻了捻信纸。
冲动来得太突然。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眼前人是意中人
也只是一时的。甚至想要即刻就出去牵大漠,当下就启程。
但站起来又坐回去,展昭反复很多次,最后还是没有这样做。
勉强静下心来提笔写了几个字,又撕下来揉成团。
周试年在这时候探头进来,“大人,城里进了几个新人,像是海捕文书里真定的几个大盗。”
霸州这地方,地处两境交界,来往是各路牛鬼蛇神。
穷凶极恶之辈从这里逃亡他地,或者就地虬结。
闹出见血的人命官司非常常见。
展昭来后不出一月,霸州地头的妖魔鬼怪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但总有不知情的远客还将这里当做逃出生天的圣地。
纸团在掌中化成齑粉。
展昭提剑走出去。
良期五月十九。
是一个吉日。
燕来胡同的白府在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到十八这一天,已经阖府热闹的景象。
外府有礼送进来,姜氏看了随礼进来的信封上的落款,一时有点愣住。
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但在今天一朝记起来。
“是谁?”看她这个样子,太老夫人不由问。
姜氏把信呈给老夫人,一时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是那位展大人。”
太老夫人一下子没想起来,直到认真想了,才挖出来这段有意不去想的记忆。
就愣了一下,才吩咐身边的丫鬟:“去请二爷——等等。”又有点反悔的样子,倒没有对姜氏说什么,自己看看信封,沉思着,半晌还是说:“顺道将这礼抬去东府。”
丫鬟应诺差人进来抬了。
白玉堂很快过来,老夫人笑地让他坐下来,没有和他多说别的,径直递信给他,“几年前情形不好,祖母也不敢问,如今想要你给个准话,你同这位展大人……”从前那封别有用心的信终究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一个阴影。
白玉堂停了停,拿着信的指腹刚好在展昭的表字上滑过。
苍劲有力的字迹,很像男人锋利的眉眼。
他的沉默让太夫人心里咯噔一下,没等追问,白玉堂已经看过来。
双目很深,倒映出来自己。
老夫人就知道答案了。她一下子有非常震惊和果然如此的安定,几年悬而未决,目下这个答案反而让她心口大石轰然塌下来,堵着她,压住激动,纵然有再多荒唐的情绪也无从宣泄。
很久才慢慢道:“如果有机会,带来让祖母看看。”
白玉堂反而皱起眉,“祖母,您……”
老夫人晓得他心里担忧,就勉强有点笑意地说:“不必担心我,这样的事,祖母总要一点时间。”
安慰地拍拍他的手,“纵然有什么也留待明日冠礼之后,先回去看看,那……他送来的东西我已让人抬去你那里了。”
白玉堂定定站了一阵子,犹豫地走之后,姜氏才敢从屏风后出来,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脸色很苍白,“您是同意……”
“我带大的孙儿,我自己知道。”老夫人顺着自己心口,视线凝不到实处,“和他父亲一个样子,不会先辜负人和事。
“除非是那边先有什么差错。”
又沉默片刻,才自我宽慰地:“先走走看,只要一家子好好的,就好。”
白玉堂倚着墙站了很久,听到里面已经在说其他的事才慢慢走开。
边走边拆信,到出来院子已经看不出来神情有什么不妥。
信上先很正经地贺他,再说送一些小玩意——还真是小玩意。
先前还有点闷的心情在看到那一大箱东西时气笑了。
也不晓得这男人怎么想的,杂七杂八许多东西,大到匕首兵器之类,小到刀谱心法,甚至还有几件小小的木头刻的刀剑坐骑之类,显然是黄口小儿耍玩的玩意儿。
整整齐齐分门别类用小围挡分开。
怪道这么大一个箱。
那公子拆了两层,立在旁边和白福大眼瞪小眼。
白福深深作一个揖,拿袖子挡脸,毕恭毕敬道:“二爷一身汗,小的去备浴汤。”就走乱七八糟的步伐夺门而出。
……
又好气又好笑。
真可爱一个人。
依稀好像看见这高高大大一个男人非常憋屈地蹲在箱子前面认真归置东西的样子。
白玉堂盘腿坐下来,将信纸放在腿上,一心二用,看着信一气拆到底层。
最后是几件材质各异的摆件,金银瓷器一流,角落有一枚绞金线的双蝠纹同心结玉佩。
白玉堂取出来对着窗看看,唇角挑起来一点点。
雕工很粗犷凌厉。
隔日白福伺候他穿衣,试图劝说二爷换一枚玉佩,“昨日太老夫人送来的麒麟二爷莫非不喜欢?再不济,从前那枚也十分好……”
二爷没搭理他。
到庆历五年,陆续有曾经定川寨一役被贬的良将贤才回京。
白玉堂与展昭写信。
说静候佳音。
沈奕回京那天,沈家设宴给他接风洗尘,宴请几个从前友人,难免说到已回来的一些人。
有些仍任从前的职务,有一些因外任期间功绩尚佳,小有升迁。
“听闻你破获几宗陈年旧案,应当会动一动职位。”
沈奕回敬那人,“托福,一时运气让我赶巧遇上那一窝匪徒。”
是从霸州过来,说那座以“恶”著称的城池现况,煽动一群恶徒要回去讨个面子。
让沈奕不费吹灰之力一窝端得干净。
十来个是海捕文书里鼎鼎有名的大盗,犯下大案无数,没料想被他得了便宜。
就难免想到他借的东风。
沈奕找了一圈,端着酒与燕正和凑到一处,“展兄那里有没有消息?”
沈奕去的是福建,南蛮之地,山高林密,是穷途末路之辈狂欢所在。
那里一年四季湿意,开始几个月沈奕是真的过不下去。第二年听到霸州那边的消息,料到大抵还会有恶徒往南边来,就梗着一口气守株待兔。
终于借机回来这个锦绣地方。
沈奕以为展昭早该归京。
燕正和下意识往窗边看看,那里白玉堂正和燕正善说话。
“偶尔有一些,是朝政上的事,都是好消息。”想了想,猜到他的深意,燕正和说:“快了。”
沈奕挺高兴的。
之后次年六月,霸州暴雨。
城西位处低洼,城中排洪渠水势湍急,泄洪速度跟不上雨量,内涝非常严重,十来个的泥人从城西回来,已经天色将暮。
大雨没有停歇的迹象。
谢却回来报了城东预支的军帐军需,拟呈格目清单,看展昭点头,才转身匆匆出去交由知州。
周试年说剩余留在洪涝里的衙役排查的情况,“洲口李家岗那块少一对六旬夫妇,已着人去城东各军帐核查,石龙坊那片有七人……”
夏知别回来喝茶,刚沾一沾椅又听城东闹起来,两个片的混子紧挨两顶军帐,相互挑衅地打起来,夏知别骂着脏话又匆促赶过去。明间里踩得到处泥泞脚印,直到深夜才得到片刻宁静。
展昭沐浴回来,到次间小坐时看了看黄历,是二十四日。
往常打南边过来的信差会来送信,这两天连日的雨,信差就没有来。
……
虽然也不是回回都有他的信。
但总归是一个惦记。
等退洪的一段时间里,展昭翻收在书格里的信。
薄薄的一叠,很多掐头去尾。
是写的要紧内容的书信不能留给人看,阅一遍记住了,就得销毁,因此这些年下来,能留住的也就这一点。
已经翻得卷起毛边。
来霸州的头一年落款还是白玉堂的名字,后来就换成他冠礼以后得到的表字。
不论是念起来还是写在纸上,都这么好看。
展昭指腹抚上去的时候,心里也在念,眉梢就有一点暖意。
不过他这一回没等到白玉堂的信,反而等来别的。
是雨渐渐停的这一天。
到下晌申时以后才见一点天光。
夏知别从外面连跑带跳回来,满脸喜意的样子,逮着人问:“爷呢?”
周试年莫名,“内院呢,嘛呢你这?”
夏知别已经旋风一样经过他跑远了。
是京里来人了。
来宣旨。
说辅佐知州治州有功,今特召回京。
夏知别的欢喜写在脸上,那男人目光深远,深处一直烧着一把暗火。
九月,展昭归来汴梁。
他与京都久违近八年。
先在平夏一战里辗转过许多大小战役,刀光剑影底下,渴血黄沙,后来在霸州久留,看这里的祥宁,像隔世以前。
庆历六年秋。
展昭擢封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授二品金吾军上将军衔,食邑五百户,赐良田、绫罗绸缎,赐府邸于双花巷。
不是没有异议。
但朝臣又想,金吾军嘛,见都没见过的衔称,多半就是徒有其表,说是上将军,实则没什么实权。
可实情是,在皇帝那里,信任十分难得。
难究根底。
平心而论,除了交金吾军给他,皇帝还有更好选择,论功行赏而已,不是没有别种殊荣。
可他就是给了。
皇帝看向楼台下方的武场,喟叹般总结:“奇怪极了。”
白玉堂蹲在护栏上,遥视远处漫不经心道:“莫非不是因为我俩注定断子绝孙?”
天子一愣,哈哈哈地笑斥他:“胆大包天。”将天子最忌讳的谋逆摆到明面,这个人当真是独一份。
可白玉堂说的也是真实的。
注定没有子嗣后人,朝臣岂肯信服。泱泱大国不止皇帝,譬如世间不止上下两合天地。
到末了,皇帝收起笑意,认真道:“千万不要辜负了朕。”
当时白玉堂没吭声。
临走时却冷不丁听他懒懒道:“圣上怎就笃定展昭不会变心?”
举凡哪一日他生出异心,喜欢上别的女子,想要这江山,比世间任何人都要轻易三分。
公子还蹲在那两寸宽的霞槛上,连头也没有回,皇帝宽容他的无礼,反问说:“八年来证明,够不够?”
皇帝自问自答:“朕觉得够了。”
“人的一生那么长呢。”白玉堂挑了道眉,“八年怎么够。”
皇帝并不在意他在底线上的反复行走,“休说人心难测,朕既然能给得,白卿以为,朕收是不能收?”
白玉堂就哼哼地笑了。
两个人隔年中秋一道回去婺州金华,白家早得到信,给二爷接风洗尘。
老太太是头一回见展昭。
有别于她时常能见到的那一类人,是非常陌生的军匪的凛然悍色。
老夫人欣赏文人雅士,可惜她这一生,四个最亲的男子都与这无关,如今这一个,更是与温文气质天差地别。
虽然早有预料,但目下这样子,还是让太老夫人心中坠下一块大石。
她晓得终于无力转圜。
就悄悄叹口气,还算和蔼地与展昭说了一些话,听他对答,倒还算满意,到午正过后,私下里独处时神情却不是很高兴。
姜氏担心问:“祖母在想什么?”
老夫人想的有很多,却没法子一一说明白,只是说:“这是个好孩子,可就是这样,我才要害怕更多事。”
姜氏今日在屏风后也听良多,印象尚可,但这也不是她愿意接受的事情。夫君早逝,她无子傍身,是真的当白玉堂是幺弟看待,因此他同一个男子一起,不说世俗,她首先就不大能接受。
谁不想自己亲近疼爱的人能一生顺遂、平安喜乐的。
这样与世不容的情意,必然要有很多外来的冷箭。
老夫人心里也十分难过,在这之前,一直没见到,就多少有一点侥幸,今日一下子断了希望,反而就——
她沉默半晌,同姜氏说了两句话。
姜氏一时非常震惊:“祖母,您要……”
老太(太)安慰她,“不碍事,一切有祖母呢。”
话是这样说的……
姜氏恍恍惚惚地在门口站了片刻,那话一直在耳边绕,神情渐渐坚定下来。
不管成与不成——
她抬目,举步离开。
次日卯正,太老夫人去了佛堂。
天光还昏昏的,烛火映得佛堂浸在浊水深处,一切都非常晦暗。
太老夫人给展昭一一细数上列一座座灵位,到她的夫君那里时,停下来,亲自点了三炷香。
“到这一辈,男丁凋零,老身与亡夫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孙儿,还没享受什么天伦之乐,就突逢变故。”
先是夫君仙逝,再到独子丧命、孙儿病故,像遭什么诅咒似的,接二连三的没了。
如今这样,血脉到这里就是断了。
老太太抬头看向眼前这个十分英俊的男子——他眉间拢着一抹没有退缩的愧色,想说什么,又苦于言辞匮乏、欲言又止。她没有为难展昭,笑笑说:“老身与大人说这些不是别的意思。白家往后注定只能交到玉哥儿手里,到他百年之后,是从旁支里过继一个还是什么,我也不强求。”
到这里,她笑容慢慢收起来,正色道:“可老身身为长辈,总要考虑更多一点——我不能什么也不做。”
外面渐渐有喧哗靠近来。
展昭耳力好,已听见喊的是二爷,老太太听不清,但不猜也知道来的会是谁,因此说:“老身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姜氏适时端上来一杯酒。
“可总要做了才知道。”老夫人轻声叹息,非常疲惫的样子,“老身不希望将来后悔。”
她看了看红绸下面的灵位,慢慢说:“你放心,那不是要命的东西。
“谋杀朝廷命官这种事,老身还没有那个胆量做。”
可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是后宅里用的阴毒手段。”
“神不知鬼不觉,一杯下去,无望传宗接代。”
老夫人顿了顿,直视展昭问:“你可明白?”
她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祖母。
白玉堂选了这条路,她就容他走,先挥剑斩荆棘,尽她所能将前程铺得平坦。
而人心叵测。
她能做的很少,只有在这个时候让将来少一点意外,让展昭没有后悔的机会。
“又或者……”姜氏轻声补充,“大人可以目下就走。”这一走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展昭没有考虑什么。
在大门被推开时展昭已经朝门外走过来,有曙光从檐外进来,他在晨曦里面,有一点无奈但又十分温和的样子说:“五弟。”
白玉堂一下子定下来。
平素懒懒的一个人,这时候有些惊疑地打量他。
晓得白玉堂想问什么,展昭先道:“随老夫人来见一见长辈,没有别的什么。”
听起来是很寻常。
白玉堂皱着眉又看了他一眼,展昭就假装看看他身后——非常狼狈的几个女孩子,还要很稳得住地侍立两边,看起来委屈得厉害。
展昭道:“你这样,我要以为这里是狼窟了。”
真是不识好歹。
那公子呛他,“你这样,我倒真盼着祖母与嫂嫂打你一顿。”
就走过他,径直进去与老夫人行了礼,老太太没有提这里发生的事情,和蔼道:“朝食已经备好了,是现在用,还是晚一点?”
白玉堂顿了顿,顺着她的意思说:“现在——您别起早就来这里,阴冷得很,对您不好。”
“没有下一次,好不好?”老太太笑地说。
他两个出去以后,姜氏才看看案头那一个看起来与周围十分和谐的空了的酒杯,伏到老太太膝头说:“这位大人看起来是个好人,孙媳反而有点愧疚。”
老太太摸了摸她的鬓发。
展昭一点没有推辞地喝下去后,说不震惊是假的。
再怎么样都是关系到子嗣的事情,他却好像一点犹豫也没有。
之前再怎么多的抗拒,到这时候反而都强硬不起来,想着,就这样吧。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坏事。
老夫人宽慰自己。
又看姜氏不能释怀的样子,就逗她,“祖母像不像话本子里的恶毒小姐?”专门坏人家感情的那一种。
姜氏说:“孙媳就是那个冲在前面的坏丫头。”
两个人相互看着,都忍不住笑起来。
姜氏笑了一阵子,双肩抖着,忽然就拉长声音小声地哭出来。“祖母——”像走丢的小狗一样,细细地哭着说:“您真好。”
姜氏还没做过这样的坏事。
年少时候在家里,是受宠的嫡长女,到嫁过来白家,没有家长里短和妯娌纷争,唯一的变故也只有白金堂的猝然离世让她难过了很久,除此以外就没有担心过别的事情。
这还是她头一遭做害人的事。
对方还是这样的身份。
虽然十分害怕,但又万分感慨,夫家有一个这么好的祖母。
她觉得这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展昭依着白玉堂走了一段路,才说:“她是真的疼爱你。”
白玉堂觉得他有点奇怪:“真的没有别的?”
就感到男人压在他肩上的头轻轻点了点,“嗯。”
头顶上有燕行的痕迹。
没找到“泽琰”出处,有印象是出自单老先生评书,原著五义只有蒋四明确表字“泽长”,所以这里模糊处理,不用泽琰也不擅自取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眼前人是意中人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无人之所
九月初四,一个凉秋。
南方的深山有很漫长的雨。
他梦见坠落,醒来在榻上,窗外依旧是没有尽头的沙哑雨声。
在山林里迂回婉转。
白玉堂动了动手腕。
梦里带回来的疲惫就像退潮,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到处是潮乎乎的气息。
展昭从外面带一身潮气进来,见他从帐中起来,先驭内息走一周天,才靠近过来。
这是很简陋的一间屋子,漏着湿闷的风。
“成了?”
展昭点头:“成了。”
白玉堂心情就很好,
甚至在洗漱时听见白玉堂在轻声哼一支曲子。
是当地的歌谣,曲调像雨,像烟像云。
自他喉中出来,又缠上一缕不显的锐意。
这是前些日与旁边的一个女子学的,年轻轻的女孩子,小脸灰扑扑的,笑不出来,就唱曲子安慰自己安慰他。
在隔帘后面看他背影,展昭眉眼和缓,暖意像冬阳。
衣裳还是那身交领襦裙。
暗红的上衣前襟到肩头有金线绣就的祥云,玄黑下裙在腰肢上束一条与上衣同色的系带,袖口扎上绑带,束成利落的箭袖。
装成,就是一个形容无双的矜贵公子刀客,衣沿一点泥尘也像景,仿佛立足在神仙居所。
但白玉堂想了想,解松右手的束带,在墙上蹭下来一块潮湿的白灰,装出挣扎的样子。
展昭搁下巾子,走近了一点。
纱窗外面光影坠进来,在他身上打下一道属于白玉堂的影子。
尔后这道影子忽然诡异一扭,噼里啪啦的骨骼碰撞声音里面,影子陡然掉下去。
白玉堂抬起头。
这短短的片刻,他矮了很多,肩也收成瘦瘦的娇弱模样,活脱脱一个雌雄莫辩的落难的女公子。
展昭眉目微敛,拇指在白玉堂眉头抚下来一点暗暗的颜色,“……掉了。”
白玉堂对镜照了照。
眉尾的螺黛已经开始褪色,变得斑驳。就干脆取水尽数抹去,显出本来锋锐。
两个人都不会画眉,试了两回,还是都擦拭干净,只将头发散下来,遮住剑一般的眉尾,展昭去隔壁窃来一罐胭脂,将公子眉间方才一起擦掉的朱砂重新点上。
好歹装饰出五分娇柔。
白玉堂怎么样展昭都是喜欢的,但他这个伪装出来的脆弱的样子,展昭还是有一点不喜欢。
手掌托到他下颌抚了抚,叹说:“扎手。”短短十天,就瘦了很多。
白玉堂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等待雨停的一段时间里,展昭出去两回,山里住客来过一回。
是来送断头饭的一对夫妻。
那个男子看着“她”,非常惋惜地说:“何苦呢?你若乖乖听话,从了咱们,在咱们这里照样吃香喝辣,哪至于沦落到这一步。
“非要煽动姑娘们跑。”
白玉堂双腕上虚扣着一双铁环,一言不发地坐在榻尾,透过窗观雨。
雨幕已经很淡,一重一重相叠,遮挡天光,那一点昏沉的明亮里面,琼胆似的鼻尖都有柔弱的模样。
那人就以为“她”终于晓得怕了。
……这些玩意儿,总要有临死的危机才肯听话。
与妻子对视一眼,妇人试探着走过来——这几天里面,虽然这“女子”骄横,但一直没对女子动粗。
对男子就不一样。
从前也抓到过蛮横的姑娘,以死相抗什么的,还鲜有这样让别人见血的。
“她”昏着被带来,因为姿容姣好,非常让山户垂涎。
捉“她”回来的癞子很得意,“亏得大爷眼睛尖,认出来这是个小妮子。”衣着很中性,身量又比寻常女子高挑,还有防身的佩剑,起先癞子真的迟疑“她”的性别。
好在最后还是露出马脚。
趁这女娃昏迷,里正与几个长者商量这回出货的法子。
男子争相要自己留着,毕竟这样的姿容真的从没有过。但这也意味着这一个能卖一个高价。
最后里正还是拍板要卖给富商当禁脔。
一个老妪说:“为了不伤着贵客,总要调(教调)教才好。”
别个都猜到她私心。这老妇家中有个残废儿子,一直没有中意哪个外面带回来的姑娘,这一回看到这个,眼里一直绿油油地蹲守在旁边。
但老妪说得也是真的,她调(教)姑娘的手段是真的好。
一些留在山里许了人的贵女再怎样反抗求死,从老妪那里出来,个个听话、讨人喜欢。
里正犹豫片刻,就要同意。
结果那个屠户给了高价。
都没料到这屠户不声不响地竟然攒下这么多钱,直接越过里正原先盘定的价,甚至翻了一翻。
比起女人,癞子更中意那真金白银。人是他带回来的,癞子要变主意,里正与长者劝了一劝,也是真的心动那钱,就松了口。
哪里知道屠户带这“女子”回去的当天,就被生咬下一片耳朵。
两天里面,又逃出来,不知怎么找到关押其他货物的屋子,不知说了一些什么,自己逃下山,扬言报官,好在被及时逮回来。
但这样,“她”已不能活下来了。
不管是卖出去还是留下来,都不安全,前车之鉴,又烈性成这样,为了震慑其他姑娘,必须让“她”死。
在这个聚集世间恶的山村,自成体系,称王称霸,随意偷窃、买卖女子。
是万死难辞其咎。
但好在,没有明天了。
已经确认不会有人质,金吾军渗透进来,只等雨停的那一刻。
白玉堂动了动颈项,听到那个妇人走过来,假装心疼的样子说:“饥一顿饱一顿,好好一个娇娃娃,都瘦脱相了。”
她话里难免夸张,可假若这里真的是一个临死的小姑娘,八成要卸下心防。
因此白玉堂直勾勾地转过来看她。
有门!
二人心中大喜。
总归是个貌美的“女子”,山里人常共享一个女人,“她”这样的姿容,谁不垂涎。
至少妇人家中就有一个即将成年的儿子,总要替他相看一个好的。
妇人心中欢喜,也不去管她的丈夫是怎样的目光,端了饭碗过来放进“她”手里,体贴说:“填填肚子,有什么话,就与我说,我尽力替你求来。”
但仿佛是饿得太久,碗到手中,就脱力地掉下去。
“她”慌乱地去捞。
活像一个饿鬼。
早乖一点听话,何至于这样。真个是活该。
妇人轻贱地想。但她很宽容地趁机劝慰:“不碍事,只要你听话,可不止这……”
她猛然惨叫起来。
妇人捂着血淋淋的脸跌出去,透过血色的指缝,看到“她”捏着一片碎瓷,冷冷说:“你真令我恶心。”
狼一样的目光,藏着凶狠的模样,她的血溅在上面,像真正的恶鬼。
她的丈夫没料到有这样的变故,他们这里的人,一贯轻贱人命,在这个“桃源”,里正是天,是王法,自然有惩处的手段,而屠户是行刑的刽子手。
任何人都有可能因为得罪里正而被推上断头台,除非绝对的顺从。
最早决定这样一桩生意的那一年,被押着看过多少个反抗人头落地。
后来杀几个外面来的女人也是寻常的事情。
可再多的红色,也不抵这一眼的冷。
难以形容的冷意钻进骨头缝里撕咬他,男子眼睁睁看见“她”扬起一个好看得惊心动魄的笑,轻声说:“我想要你死,你能不能求来?”
那笑下面,是瘆人的恶意。
可这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罢了。
男子被激起杀心,狰狞着面孔寻找凶器,忽然有人朝他肩头一拍。
耳边贴药布的屠户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像一个鬼,悄无声息在他身后冷眼看他:“你在干什么?”
陡然膝头一软,嗵地跌坐下来。
身兼刽子手的屠户一身煞性,山里没有人敢招惹他。
都说他身上背着所有的人命,从不承认这里面有他们的参与。
畏惧屠户,也畏惧自己造下的孽。
男子背着险些遗忘的妻子落荒而逃以后,屠户才往近走,拿浸湿的绢子仔细擦干净白玉堂脸上的血点,低声道:“雨要停了。”
那里面的深意是,只欠东风。
白玉堂低声哼笑。
他不再伪装方才的女声,慢悠悠说:“爷等很久了。”
村里行断头的刑罚,所有人去观刑是铁则。
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过这样的场面了。尘封很久的断头台在昨天就被清扫,断头刀磨得锃亮,干净得仿佛从没有沾染人命。
可这里的一切都是阴沉沉的。
阴沉得像那上面飘着无数亡魂。
这山里的“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散落居住,能这样聚到一起十分不易,像来赶一个集会,笑笑闹闹地说话。
近些日子被抓来还没脱手的姑娘也被押解过来看,一个个狼狈得不像话,哭泣的,麻木的,哆嗦地挤在一起,被男人们淫邪的目光看了个遍。
像挑拣货物一样品头论足。
说这个颜色好,说那个身段好。
妇人说这个好生养,那个狐媚子相。
戴着人(皮面)具的周试年听得将牙咬得响亮。
山村里左不过百余人,都是相熟的面孔,金吾军为了渗透进来,着实花了很大功夫,从屠户与癞子那里拷问出来许多讯息。
为免过早伪装,被原身相识的人怀疑,昨夜才开始行动,取代相好的身份。
一早过来,也尽力避着人。
各自不知道那张面孔底下是真是假,唯一能识别的标志只有肩头暗绣在衣裳里的三足鸟。
周试年心中烧着火,就压着声音狠狠道:“那些畜生就罢了,同为女子,这些娘们竟然……”
白玉堂哼地一声细细碎碎地笑起来。“同为女子?”他讥诮地、鄙夷地扫视那些能喊能叫能说话的东西,“那里哪一个配得上这样可爱的称谓。”
连人都不是。
到午时,里正并几个村里十分有话语权的长者过来,真像个行刑官一样,大马金刀坐在独辟出来的高座上。
随从点了人数回来,“除了曾家老大,都齐了。”
里正抬了抬手:“癞子下山了,销了吧。”
随从就拿笔,在曾家老大的名字上画出一道十分用力的红线,转身时,悄无声息将匕首滑到掌中反握。
肩头与衣裳同色的三足鸟在天光底下泛起幽冷的颜色。
“她”被缚着双手,押到断头台上。
这里很多人都已知道“她”,一个险些将山中的秘密带出去的“女子”。
差点毁掉他们逍遥自在的日子。
目光里的恶念就挡不住。
男子用眼神猥亵那腰束下面细修的腰肢,少女嫉恨又痛快,新妇庆幸这样的好颜色不会留在村中,勾去夫君的心神。
纵然他们里面也曾经是这样的一个人,身上流着这样来历的姑娘的血。
里正清了清嗓子。
“原委大伙想必都知道,我就不赘言了。”他沉着脸义愤填膺, “从前咱们一步步走过来,多么艰辛?好容易才有如今的成就,大伙个个吃上好的,有家、有孩子、儿女绕膝、子孙满堂,将来光宗耀祖,是多大的抱负?!这里是大伙的根,大伙赖以生存,如今竟有人企图泄密!”
激愤忽然缓和下来,沉默半晌,里正怅然喟叹,在讨伐的声浪里面,像一个没有退路的善者,“这是要咱们去死啊。”他宅心仁厚,却苦于这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耳聋眼瞎、不能使“她”回头,才做下这个不得已的决定,“如今,我不得不将你正法。”
三炷香烧到头,烟灰倏然掉下来。
他慈悲、不忍、不愿,做足姿态,才慢慢说:“行刑吧。”
这是里正戴惯的假面。
伪装出善人模样,因为不得已的苦衷杀人,从前那些人,或是死不悔改英勇就义,或是痛哭流涕忏悔过错、祈求原谅,但不论哪一个,都没能真正被饶恕。
在这里,他是天。
谁敢逆他。
就没料想这一个竟撇过头来朝他笑。
“她”本是世间少有的模样,笑起来该是绝色,可里正从中窥出讥讽,像嘲笑他的冠冕堂皇、假仁假义。
这让里正一下子怒火中烧,十分想叫停,先折辱“她”一番,再送“她”痛苦去死。但很快又畅快地想:终究不过是阶下囚,他何苦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屠户已经高举断头刀。
山风陡然猛烈卷过来,呼啸地,像新奇这里这个人,去抚“她”袖,去掀“她”鸦青的头发,乌鸦鸦的水流,织出一张漫天遍野的蛛网。
尘埃落定只要一刻的时间。
方才还闹哄哄的山野安静得宛如荒坟,这些长着昔日伙伴面容的“来客”,一言不发抽刀出鞘,只一转身,就抵住身边咫尺里发出秽语的咽喉。
里正呆坐当场。
随从在他身后以匕首相胁,低声地笑地警告他:“大人千万别动,我这刀上……淬了毒。”
之后的事情就非常顺利。
猎人反做笼中鸟,被囚在从前关押女子的地方,这些罪大恶极的短视之人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阵仗,个个宛如鹌鹑。
又都很惜命,不敢真拿命搏生路,没有什么抵抗就被拿下。
温识遥去点人司职,念到哨岗,就听到谢却盲喊:“副将军!副将军!”
温识遥回头。
是一张说书人惯爱形容奸佞的面孔。
谢却看到他,“大人找!”
温识遥就说知道,又思索着点几人值哨,才往谢却那里走。
白玉堂在窗里多看了他几眼。
金吾军隐藏在其他兵种下面。
谁也不知道走在皇城里面,身边经过的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小逻卒会不会就隶属金吾军。无名无姓,藏在黑暗里面。
不被人知晓。
官家走这一盘暗棋大抵有很多年,拿阳光下的身份当障翳,藏匿一支“不存在”的军种。好比这温识遥,明面上是刑部一个鬼话连篇的小小廷尉,同僚说他:趋炎附势、墙头草。哪里知道那下面的真实。
“所以。”
在燕正善第三回从眼前走过去的时候,白玉堂忽然说:“你是什么?”
冷不丁被提问,燕正善反应很快。他爽快地将右肩转给白玉堂看,“是蟒。”
盘虬的蟒闭着双目,蟒首却高高地昂起来。
就看见白玉堂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被盯得奇怪,燕正善迷惑道:“怎么?”
白玉堂目光懒下来,他支颐,只手耍玩那把折扇,闲闲说:“……监察者。”
燕正善一下子很吃惊地睁大眼睛,“展兄都没猜到这么准确。”展昭晓得他是官家的耳目,但也没能像眼前这公子一样。
白玉堂眉梢轻佻,“多久了?”
燕正善因为身份,温识遥不能随意支使他,因此目下没有要紧的正事,就进来和他闲聊。“得有二十来年……我十六那年。”
燕家只有这一双嫡子,燕正和为长,将来势必要继承燕家的,燕正善身为胞弟,能当臂膀,也能躲在胞兄羽翼下面做他的纨绔子弟。
燕正善选择当官家的暗棋。
“燕家无人知道。”
官家赠他蟒的标识,却很多年没有宣召他做与之相关的事情。
直到九年前,平夏战乱,燕家奉命镇守雁门,临行前夕,官家托暗卫来给他送信,让他监视白玉堂。
他从前的任务就在他跟前,燕正善没有难为情,只笑着嘲笑说:“当时我以为你意图对国境不轨,没料到官家是别的用意。”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他的切骨仇
燕正善也没法猜。
最后只想到这个最合理也最离谱的原因。
直到展昭回京任职,官家交给他第二个任务。
“监察金吾军。”燕正善笑笑,“我信任展兄,因此时限是终身。”这会是他身为“蟒”的最后一个任务。
金吾军不反、不散、不离心,就是铜墙铁壁,是官家手下最好的一张牌。
燕正善解下外面的短褐,将衣裳反穿,露出另一面的三足金乌,“从前猜忌过你,到前年才确信是我错了,找不到理由来跟你道歉,今日想的这个昏招。”有意将蟒的那一边穿给白玉堂看,引他来问,燕正善才好提。
虽然他不说,白玉堂也不会知道从前有过这样的事。
但燕正善自己总归是迈不过这道坎,面对白玉堂时总是有愧。
他起身抱拳,要作揖致歉,被白玉堂拦下来。
那公子十分认真地提议,“不如你将那坛蓬莱春给我当赔礼。”
燕正善的长女年前及笄,开过一坛蓬莱春,还储有一坛,许多人都想争。
燕正善当下一个皮笑肉不笑,占着姿势优势,硬是躬身作揖,“想都别想。”
之后直起腰来,神情很真挚地说:“多谢你。”
夏知别去山里清查。
会发现这里的恶行,起因只是金吾军在找合适的特训地方,看中这里山高林密,背阴那面有一片沼泽地,在规划路线时发现山民与被关押的三五个女孩子。
一路查下来,这里的人多沾手这个来钱的生意,不论男女还是老少。
坑蒙拐骗强抢劫掳,什么手段都有。
武力值普遍不高。
真要硬来也能达到目的,甚至更加雷厉风行,碍于这些八成要成为人质的姑娘,才选最安全的法子。
最早被蒙过来的屠夫也不能明确各家关押女孩子的准确地点,金吾军能压制暴徒,却不能避免漏网之鱼,大凡有一个地方被遗漏,就会有人质。
因此才用小半月制定计划,用十日渗透这座山,最后一网打尽。
夏知别领着人将山里到处走两遍,清查回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与周试年拿近日绘测的舆图比照排查遗漏的地方,一面说那些女孩子的安置。
“咱们也不方便干涉,几个兄弟去给送东西,那些小姑娘都拘谨得很。”虽然金吾军里随意拿一个出来,都是能当小姑娘父亲的年岁。
周试年暂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男女大防,是很麻烦。”夏知别沉吟着,忽然转头朝里间看,“二爷去方便。”
白玉堂与燕正善望过来。
周试年如梦初醒。
白玉堂是女子身份混进这里面的,那些女孩子不知道其实是“他”,有什么不妥,确实更愿意同“她”说。
周试年还没说话,谢却先进来。
骂骂咧咧地说:“瘪犊子,穷山恶水多刁民,这好山好水怎么养出来的轱辘棒……”
乍一下看到四个人都看他,谢却脚一缩,以为在说什么要紧事情,登时噤声,要退出去。
白玉堂先问他:“审问出什么?”
谢却憋了一路,目下找到宣泄的口子,倒豆子一样说了好多。
他随展昭去审问山民,审出一肚子火没地方撒,险些要操刀杀人。
再没有这样把罪大恶极的事情更理所当然的人了。
“说什么是为了活下去,口口声声说日子苦。为了活下去,就能不把姑娘当人?”谢却险些又要吐脏字,硬忍下来,愤恨半晌,还是啐一口。
咬牙切齿说:“还多半是女人,她们有什么资格哭惨。哪里有半点同情,真个是……”
恶贯满盈的一群人。
山里这些土生土长的不提也罢,有些从山外抓来的女子,被折磨得麻木,已经没有人样,看到生人明明颤栗恐惧,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还深记得要扒掉自己的衣裳往地上硬邦邦地躺成石头。
有一些被驯化没有心肝,说着祈求的话。谢却看了两眼看不下去。
比起人,更像个玩物,说没了依靠的男人就活不下去,说无处可依、无根可循。
求军爷给条活路。
谢却险些要以为自己才是坏人。
说到后来,谢却说不下去,一屋子都沉默下来。
“这世道对女子不宽容。”燕正善很久才说。
他与妻子只育有两个女儿,因此很明白这样的事情。
这里发生的一切在外人眼里是肮脏。
许多人家丢了女儿不敢声张,生怕因此招来不好的臆测,即便这些女孩子清清白白地回去,也没人相信真相。
流言蜚语不需要代价。
时下人对此无所畏惧。
甚至双亲是不是肯接受这样回来的孩子也未知,以死自证清白或者送去庵庙吃一辈子素都是最坏的预想。
刚出虎穴,又跌入深渊。
以为这山中的日子已是最可怕,以为归来有温暖。
光想一想就觉得绝望。
这里正悄无声息的时候,时凉翠忽然闯进来。
像烧着火的流星矢狠狠撞破沉寂,唇角有血,眼周淤青。
目光寻到白玉堂,急切又慌张:“二爷!快……快!”
展昭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旧识。
须发皆白的老东西姿仪狼狈,驼背坡脚,看到屠夫的脸下面那张真容,似曾相识的样子。他眯着眼睛,细细辨别很久,直到被提审,靠得近了,那张脸清晰起来,往事忽然回涌。
针刺一样。
回忆封闭太久,光打开这道门就让他浑身冷汗,颤栗地将话抠出喉头:“你是……你是……展……”
适逢时凉翠来回报女囚那边的情形,口称:“大人。”
大人?
看着跟前那几个人说话,老人感到天大的荒诞。
他喉头风箱一样空空地痴癫地笑起来。
“大人?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
老人哈哈哈地狂笑起来,“这个孽障!畜生!弑师!屠灭师门!有什么资格!”
毫无防备地听到不得了的话,这地方甚至默了一晌,才有所反应。
时凉翠神情骤变,温识遥就要命左右去捂他嘴。
展昭却忽然站起来。
陡变的气势像暗涌的狂涛,慢慢说:“原来是你。”
老人大笑,想说:是我。可迎面一脚就将老人后面的笑全噎死在喉头。
“我和副将军去拉架,没拉住,挨了几下。”时凉翠苦笑。
他一时也不能分清什么是真实。
起先只当那老东西是信口雌黄地诬陷,可后来大人的行径又全然不是这样。
弑师、灭门,哪一个都会遭人口诛笔伐。
但时凉翠又十分相信:“必然事出有因。”
毫无防备与故人相逢,震惊的不止老者一个。
展昭也是。
震惊得想要他死。
展昭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拳拳到肉,毫不留情。
老人身子骨哪里挨得了这个,惨叫片刻声息就很弱,施暴者没有任何同情,老人被一下痛击挨得天旋地转时,展昭反手抽出匕首。
大门嗵地巨响。
闻讯的几人姗姗来迟,只看见阴冷的刀锋破空的姿态决绝又冷漠。
“大人!”
“兄长!”
天光晃照进来,细尘像烟像火,像最好的舞姬,在无声的光下起舞。
一如昔年北地那漫天遍野的柳絮。
旧事是轰鸣的雷霆,掺血的暮色。
需溯回一十四年,展昭二十四岁。
与先师断了书信往来的第四个月,展昭凭最后一封信的踪迹,找到一切的起点。
赤霄门。
燕随在与这里长别十多年以后,终于又回来。
毕竟是自幼成长的地方,从前走得仓促,在这一年想正式告一个别。
但掌教发现他。
这是莫大的惊喜。从前的一时失策,致使岁寒剑与门中断绝关系,赤霄门情境急转直下,没有让人趋之若鹜的岁寒剑,赤霄门不过是江湖众多门派中一个。
非常普通。
再见燕随,掌教只想留住他,千方百计,又以情感化,央他留住,想借他岁寒剑的名声光复赤霄门。
可燕随只答应半月之期。
太短。
哪里能支撑起已经湮没十来年之久的赤霄门。
怎样的过程无从考究,总之结果是燕随修习了掌教赠的一本功法,心智全失,近似疯癫。掌教囚禁这样的燕随,言说岁寒剑归来赤霄门择徒。
凭岁寒剑的声望,赤霄门不愁没落。
展昭找到燕随时一切无力回天。
那功法邪门,一日不练不出半月就会尝百痛而死,修习它只会一日比一日更不像“人”。
是什么痛苦展昭难以体会。
只能眼睁睁看燕随在求死与求生里挣扎,因为失智宛如乞儿,以头抢地,整个人形销骨立,一点也不像燕随。
景祐元年三月二十九日,找到燕随的一个月后的这一天,展昭杀师。
他将巨阙送进燕随的心室。
那剑上的寒芒与他如影随形十四年,在今日终于化作这把匕首上沉积深久的戾气。
小窗外进来的天光被遮挡住一个角。
展昭沉默地站起来。
宽阔的肩背像松柏,径直穿过众人拉住白玉堂阔步出门。
身后仿佛死了一样的老人瞪着眼睛。
贴着他的耳朵刺下来的匕首扎透他散乱的头发,以势要破开他胸膛的狠意深深陷进石地。
他与死擦肩而过。
宛如久梦乍回。
温识遥长出一口气,再看那老东西时,眼里有冷透的寒意。
他命左右:“带下去,单独关押,重·审。”
无人异议。
都看见那滋生在幽暗里的杀意,说没有深仇大恨,谁肯相信。
时近黄昏。
连日淫雨,即便是雨停半日以后的现在,依然是昏灰的天幕。
两座屋舍中间的夹缝细长又逼仄,不见光的杂草、绿苔,都生长在这里。
像颓塌的混沌。
展昭以拆骨入腹的凶狠亲吻挚爱的唇齿,撕咬克制得像水,又难抑宣泄的暴戾。
仇恨是遮眼的翳障,所爱是引路的月光。
“……我想杀了他。”
男人与他额头相抵,眉眼颓唐,“先师毁在他手里……”他断断续续说因由,深重的呼吸里面是强行遏止仇怨的精疲力尽。
恨之切骨,憎怨煎灼。
他屠尽赤霄门上下无动于衷的知情人,唯一的疏漏只有掌教重伤后的离奇失踪。
展昭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遇到这个苟活十来年的老东西。
毫无防备的一言就勾起他深埋的记忆——情深似父子,最后是他送先师上路。
那时候就很后悔,可能还有别的法子、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怎么就鬼迷心窍……
心生自厌,回武进藏了小半年。
先慈沉疴日久,幼时相处的时间就不长,后来展昭拜师,远赴北地,又分离近二十年,两个人之间算不上亲近。
他在家中的有一个仲夏,孝奉病榻的时候,她难得醒了一阵子,也不说话,将枕下不知花她多少时间绣好的腰带拿给他,笑一笑,便又安心地闭目睡去。
前半生二十来年母子,还没有今朝这一个笑来得真实。
往事是洪流,开了闸,就停不住,夹着沙砾刺得颅腔生疼。
肩膀都垮下来。
白玉堂揉揉他的耳朵,压他的头下来,拿肩膀去接,“兄长入朝为官,与这有没有关系?”
“……有一点。”
一是官府找一个人的踪迹有更多途径,二是因为光阴虚度。
该找一点事情做。
这么想的时候,展昭重逢已拜相的包拯。
之后来到都城,耀武楼献艺,平白一场盗三宝波……折。
展昭忽然愣一下,去看他。公子很坦然任他看。神态说:就是这样。
……
常言说,祸福相伴。
有仇恨在心,经年不敢忘,可展昭这个人,克制又认真,不停滞不前,因此没有错失。
展昭眉目一松,有一些温和的样子,俯身凑得近近,低声说:“此生大幸,由此而始。”
就看白玉堂轻挑眉梢,有轻笑往唇边走,他看得失神,将头一偏,又慢慢亲上去。
﹊﹋﹊﹋﹊﹋﹊﹋﹊﹋﹊﹋﹊﹋﹋﹊﹋﹊
军中不缺拷问的手段。
多数施用在奸细身上,行伍出身尚且求死,何况一个武力尽失的掌教。
起先还能负隅顽抗,刚走一道刑罚,就真真假假招了九成。
温识遥记他说的,拿纸笔写写画画,去掉旁枝末节,呈现出来一个单薄又苍白的因果联系。
——展昭先与师叛教,后,杀师灭门。
燕正善拿过来细看一遍,抬头示意夏知别。
几人就“叛教”与“因由”同掌教进行深刻探讨。
展昭在外面看了全程。
白玉堂懒懒倚着墙,“倒不必兄长出面。”里头这些人凭那点虚无的信任就能在什么也不晓得的情形下审到这个地步,想必合出一个真相也不要太久。
展昭坐下来听。
白玉堂垂目悄看他一眼,眉梢挑笑。
仇恨里面,最忌一个人走。
对这样的场面大抵也是出乎意料,进来以后展昭就没有说过什么,情绪都藏在皮囊下面。
浸淫高位的这两年,男人已经擅长这样的事情,不让别人窥出端倪,显得城府很深。这时候下意识也这样做,半晌忽然意识到目下这里没有外人,才松懈下来,有很多感触的样子,去握白玉堂的手:“……我很高兴。”
也十分感谢被信任。
像他说的,一生二,不是所有噩事都要被逃避和否决。
里面断断续续传出来刑讯的动静戛然而止在一个破空声里。
前因后果,条理清晰地在各人心里。
谢却反复捋顺中间联系,转身是要走的姿态,却猝然一鞭子抽在这老东西眼睛上。
他整个人都痉挛起来,没什么声音的嘶叫,蒙眼的布料上很快洇开一团很深的颜色。
勉强留他一只眼睛,可谢却还不能解气,还想再废他另一只眼,被周试年强按住。
温识遥笔下那张纸上这个时候已经写得非常杂乱。
燕正善看他誊抄新的供词,一面喊周试年,“拦着点他,别弄死了。”
自己看着一处字说:“这功法……有些眼熟。”
登绝?
温识遥已经写过几次,着重画在圈里,这样做的时候还不觉得,燕正善提出来他又去留意,就有一些相同的感觉。
登绝……
温识遥默念两遍,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一直没能握住,就想说这登绝功法邪门,只怕出处不是赤霄门:“这登仙……”?!
出来的声音毫无预兆变一个调,狼毫猛地掉下去。
“登仙?!”
“是登仙!”
温识遥与燕正善前后失声喊出来,两个人对视,都从对方脸上看到自己的神情。
震惊和动摇。
他两个这个模样让别个十分诧异,白玉堂在后面问:“什么登仙?”
温识遥反而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一跳。
燕正善越过他去看后面,果然看到展昭。他就有一些迟疑,但还是说:“与你和展兄有一些关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一步登天
燕正善的开场词让两个人很意外。
他仔细回想当年的事情,给出一个概略的时间,“约摸有个十一二年。京中有一桩登仙使牲畜发狂伤人的事件。”
展昭不记得这件事,他去看白玉堂,都从对方脸上看到陌生。
晓得他两个没有印象,燕正善想了想,提到另一件和这个相关的事情,“当年的疑犯在牢中丧命,开封府主审此案的一个厅判……像是姓林,因此被贬饬。”
这样说,就记起来一点,依稀像是有这么一件旧事。
一是登仙,一是登绝,都是登字辈。
“这两者有关系?”展昭眉峰隆起一道山丘。
“同出一宗。”燕正善言简意赅。
登仙那一桩在移交开封府前只当是寻常扰乱京畿治安来问罪,因此交由侍卫亲军司,那时燕正善主掌侍卫亲军马军司,前半程是他主理。
“有一些蹊跷。”燕正善陈述他在这期间察觉的不寻常。
那边温识遥恰好画出一个草图,落笔拿起来给诸人展示。
没人留意到展昭忽然狠皱的眉宇。
画上是一只类蛇有角的长虫。
“古书有载,名曰恶虺。”
那个疑犯——禽医的床垫下面发现这样的一个徽记,床头暗格里面翻出来,供着虺的龛位。
人信神信佛,拜道教儒教,各有信仰依托,因此也衍生出十分不好的邪门歪教。
像模像样供着他们的“神佛”。
那时候就感到不简单。
燕正善鬼使神差瞒下这些,自己暗访下去,查到京畿下辖县地一个已经烧毁的道观。
县城地小,略一询问就得知这里旧迹。
“自称‘一步登天’。”
是不是能一步登天是不知道,但这道观本身非常邪门,多方探访后知道,从前有很多信徒,后来先帝真宗在位末年,一场离奇大火将这里烧得干净。
青天白日烧起来,道观门扉紧闭,能听到里面惨叫,却没见到一个人逃出来。
当地人对这里很忌讳。
这场火被载录在刑部卷宗里。
那时候温识遥还是刑部司典库的一个小小主笔,有调阅部分宗案的权利,两个人先后找到寥寥几桩与这道观相关的案件,均有逾一二数的死伤。
可是燕正善查到这里,就没有查下去。
“为什么?”时凉翠很吃惊。依燕正善的气性,不会轻易搁置下来,“是线索断了?”
但燕正善摇头。
他凝眉,抬手指天,“不许再深查。”
天……
是天子。
这下子,白玉堂的神情都凝重起来。
夏知别迟疑说:“真是邪魔歪道,没道理……”
温识遥很快澄清:“我斗胆猜测,是时机未到,恐打草惊蛇。”
十多年前是时机未到,现在又是什么情形?
没有人能即时解答。
可是都心知肚明,展昭势必会寻根究底,不管前面挡着什么。
黄昏之后,山雨又来。
是绵绵的雨雾,静悄悄来敲窗。
山中夜晚来得迟,但快,暮色沉在山林下边,一眨眼的功夫,忽然就崇山四合,朝头顶压过来。
今夜是将来一段时间内的最后一个足眠。
发生这样的事情,展昭却没有更改计划,金吾军仍然有为期一个月的修行,他有条不紊吩咐下来,举止寻常到异样。
之前还是那副凶狠的样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冷静下来,像忽然之间发生的一样。
温识遥几个都感到蹊跷,又不敢来问。
只能警惕地、留意着,唯恐是风雨将至。
身为当事人,展昭好像丝毫不知道下属的惊疑。
对这一天后半的事情置身事外,回来后蹲在篱墙前逗狗。
从后面看他,宽厚的肩背像松,身边围着几条山中放养的大黄犬。
平素见生人都十分凶的犬,跟他反而相识得快。
白玉堂得空看他两眼,又伏案写信。
到落款,写“恭请福绥”时,案头投下来一道宽大的阴影。
油灯被挪到近一些的地方。
一只幼犬在窗沿上,前爪将窗搭出两朵梅花,双目湿润又无辜,映着他的模样。展昭也在窗外看他,挪过来的灯将他和信都照得一览无遗。
将尾字落笔,白玉堂取蜡粒来烧,被展昭接过去,盛在银勺里,放到火上。
雨势大起来,淅沥沥的声音,展昭在局促的屋檐下面避雨,闲适的样子,一点也不着急雨点就溅碎在脚下。
公子就在灯下给信封写字。
正中是阿雅的大名,左下写芳启,忽然问展昭:“兄长发现什么?”
是问下晌的事,也问他的态度。这么离奇,总不会是自己想通要放下。
展昭有一阵子沉默。
之后抱幼崽下去,将油灯挪到合适的位置,方便银勺借着窗台架在灯上,自己转身走进来,重新拿在手里,光影挪换几个位置,终于定下来。
他也忖度出来一个恰当的措辞,“有两件事。”
没有任何关联的两件事,他忽然起疑。
其一,要追溯十一年,景祐四年,年关,是他任职开封府期间唯一一次在这个节点领外差。
赴洛阳。
也是他与官家唯一一回做约定。
现在回忆起来,疑点有二,官家怎么知道他会在城郊那个茶寮暂留?姑且当做是巧合,暂时按下。又二:官家当日出现在那里,果真只是因为与白玉堂之间那个“交易”,才来和他说话?
有这两个疑问,就要说第二件事。
那一次洛阳一行,展昭见过这个恶虺的徽记,并且带回来。
裁纸的动作忽然停顿住。
一下子有一道熹微的光束浮出来又溺下去,白玉堂伸手去握,只鞠住一捧雾。
是什么重要的事……
白玉堂敛眉再去深想,已经追不回来。
展昭察觉他的状态,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是没有。
这桩旧案的细节已经记不太清楚,依稀一个印象是洛阳的伊阳县,几大药房失窃。
“药房?”白玉堂很意外。
展昭也是。
本该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却离奇有了关系。
药房失窃这样的事原来轮不到开封府来管,但失窃的药材是砒(霜)。
断断续续半个月以内,统计各大药房丢失的剂量能以钧计。
这样多的数量已经引起恐慌,官府先后下达责励状、封锁各水道河流,再报上级。
期间追线索查下来,疑是西面流窜来的盗匪,想趁年节作案。
最后也查证。
其中疑点有三。
一是到伊阳县以结案做结时,报案所记载与追回的砒(霜)有二两出入。
药房三遍过秤,又查河流、匪盗窝点,剩余这二两,“不知所踪。”展昭回忆那时的情形,虽然有些模糊,但很确定,直到回京,这些砒(霜)仍然没有下落。
二是这一伙大盗。
从前犯下的几桩大案里面,手段干脆残忍,入户烧杀劫掠。偷窃药材、用下毒的手段是头一遭,企图目的之迂回,也导致最早三日,伊阳县府衙怀疑是有人栽赃。
三是窃药背后,有人指点。
是城中非常有名望的一个坐堂郎中,医龄远超三十年。
盗匪收监、过堂三审,基于个中疑点,查到这个郎中。他家中处处是恶虺图样,从床榻到桌椅照台,烙刻在生活里面。
直到找到一枚恶虺的铜章,才确信这不是他个人喜好。
此时再警醒就迟了。
从下令封城、着四方戍城守卫来禀,已经人去楼空。
“是城东一所镖局。”
借走镖之名,郎中进入衙门不出二刻就非常顺利地撤出伊阳县。之后封城,挡不住已走的人。
再去追堵,到底错过时机,在栾川附近彻底失去踪迹。
展昭回京以后有心要查这个徽记来源,但变故太快,先后有闵盛意外、平夏狼烟,之后从军、被贬霸县,整八年的时间,能被遗忘的太多。
到这一天统统被拾起来。
油灯从窗前移到隔间桌上,又从桌上到榻前。期间,封信、送信,洗漱、沐浴,最后和衣而卧,刚好他讲完所有事。
还有一件。
不相干但能佐证一些疑点的事。
“要等回京后去求证。”展昭手在床头摸索,找出来那罐药酒,起身去解他衣裳。
白玉堂不是很想用,“一点淤青……”咕哝的,半沉在梦里。
展昭故意曲解他的话,“是,不能大意。”已经将他剥出来,将药酒倒在掌心搓热,揉开几处关节上显眼的青红。
缩骨的技巧是白玉堂近月得闲与徐庆随意学来的,不比三爷自幼开始学习的灵活,勉强学一个三成,因此扮女子的身段多少要受罪。
白玉堂被他折腾得醒过来,仰天躺着,干脆拿先前不打算问的话问他:“兄长没说在那之后曾与官家见面。”
虽然晓得在那个“交易”之后,官家必然要见展昭。
“……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没有提。”另一方面的考量是,展昭觉得与官家的这个约定大抵不会让白玉堂高兴。
屋外的雨没有要停的迹象,哗哗地在崇山间响,篱墙边的红灯笼被浇熄了一盏,一半就沉在山林的雨夜里。
屋里面,展昭来抚他扭过去的脸,“五弟。”男人一低就嘶哑的嗓音像含着情话,“你生气了?”
“没有。”白玉堂显得意外地回头看他一眼,被他目光圈着,还是妥协,“好吧。”
是有一些。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展昭企图私自承担他的行为可能导致的所有错误,怎么都让他释怀不了。
像滋生一团火苗,在隔角里面,小到可以忽略,却真实在燃烧。
“是我错了。”展昭同他道歉,眉目浸着歉悔。
……
实际上,真心悔的是让他动怒。
不管是那时候还是现在,遇到危险的情境,展昭想的都是要将他完整剥离出来。
没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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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在第三天来。
比预计要晚小半日。
她是回营,去镇宁寨驻防期满,要回大渡河,会途经邻县。得信后因为别的事情耽误了一些时间,就转道过来。
看到几屋子听到动静惶惶地伸头出来张望的女孩子,阿雅非常吃惊,也很气愤,“狗娘养的。”
她说脏话。
又问:“这村子畜生呢?”在信中看个大致,是简略的说辞都感到愤慨,再见这些形容狼狈的女孩子,视觉上的冲击让阿雅更是怒火中烧。
但白玉堂察觉到一点别的什么。“阿姐。”他低头仔细看阿雅的面容,“你心情不好?”
阿雅一愣,很奇怪的样子,“当然。晓得这种事情,怎么好得起来?”
白玉堂顿了顿,“算了。”阿雅不愿意说,他就没有深究。
没出两刻,即将要能离开这里的消息就传开来,女孩子们非常高兴,又知道那个女将军一样的人物是来带她们走的,就透过窗悄悄打量外面穿军装扎马尾的飒爽女子,交头接耳一阵子,有猜到的,传来传去,后来女孩子就都知道了她的身份。
正值豆蔻的少女没有太多思虑,眼看归家在即,高兴之余都在说这个故事传奇的岑家阿雅。年岁略长已是待嫁的懂得更多一点,有家可归,是好,也胆怯之后要面对的事情。
是前程未卜。
似悲似喜的样子终止在阿雅过来。
是独身过来,几屋子看下来,最后说:“我既是知道了,远没有虎头蛇尾的道理,诸位回家前后的事我会尽力安排妥当。”
没说什么笃定的话,却让满腹心事的女孩子忽然哭出来。
这几天是真的过得很辛苦,即使被救,也像在梦里,这两日还甚少看到那天来搭救的军爷。
真的要以为是被扔下了。
“哭得好可怜。”阿雅笑地取笑几个小姑娘,走过去每个人都结结实实抱一下,明明这身软甲是冰的,贴上去,却暖到骨头缝里面。
阿雅去挑暂住的地方。
相中一处大抵是有女儿家的,看看妆台上的胭脂丹寇,挑拣两盒,出来时遇到白玉堂。
是从前边唯一落锁还有人看守的平瓦房出来,阿雅问两句,才晓得里面那个是与展昭有旧仇,就没有深究。又忽然意识到什么:“没看见他。”
白玉堂说:“兄长有别的事要办。”又低头去看阿雅手里那几盒,“这是什么?”
“胭脂。”阿雅批评他,“这些姑娘提心吊胆这么久,总该送点东西让人家高兴。打扮得漂亮一些,多少能开心。”想了想,又否了自己没说的,“罢了。”她自己笑,“左右你也不需要讨哪个女孩子的欢心。”
他两个之间的事情是展昭刚回京的那一年岁终被揭出来的,起先是在贵夫人之间流传,随着始作俑者——那位庞夫人染上伤寒闭府不出之后,流言在鼎沸之前忽然就悄无声息地寂下去,一点水花都没有激起来。
传言里面,信的人是心照不宣,不信的人只当一个谣言,阿雅这样有来往的,心中有答案。不是人人都接受,京中一些旧相识,是分道扬镳、前缘尽散。
听阿雅调侃,白玉堂垂目挑眉,流眺之间,是旖旎风光,“哪里不需要?”再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阿姐不是女孩子?”
……
真是作孽。
阿雅扛不住,投降说:“是我说错话。”心里也很欢喜。纵然她年岁再长,也中意被在意的人当小女孩子对待。
分别之前,白玉堂忽然问她:“阿姐,你从前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图章?”
他拿的是前些日子温识遥画的恶虺的图样。
阿雅在纸张后面神情一懵。近似三魂出窍的模样,木木道:“这是……?”
白玉堂没有留意到。
他是随意问的,在想别的事,自己收回来看,皱眉说:“一个教派。”
自打从展昭那里听到十年前的事,晓得他曾经接触过这个图章后他就十分在意。不是来源于这个徽记,而是在意这整件事。
无法忽视的感到熟悉。
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非常异样的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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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第三天。
掌教奄奄一息地抬起眼皮子,企图去看清那里坐的那个人。
他晓得那不是展昭。
那畜生恨不得他死,不会像眼前这个人这样。
三天。
已经三天!
辰时一到,雷打不动进来,吊他起来缚在这里,一字不言,光看他。
就这样盯着他!这让人发疯的沉默!像等他死的冤鬼!
他无从逃避这个目光。要看尽他的不堪。
支撑他的是那个时漏。与他一样被忘在这里,成为他的救命稻草。辰时准点醒过来,听到隔着一道门的铜锁与铁链轻飘飘打开,悄无声息的声音,与冤魂没有两样。
静悄悄就走到他跟前。被两个看不清脸的鬼吊起来。
这里被人遗忘。
无人来与他说话,无人在意他。
掌教越来越在意时辰。
那个与他一样被忘在这里的时漏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绝望,直到某一天——
他也不晓得是哪一天。
时漏坏了。
挨着时漏醒过来,发觉这个事实,企图将它修复,但不管怎样摆弄也是静止的时候——连自己活着的唯一证明也没有了。
他再也不能掌握时间。
他从这一天的清晨等到黄昏,墙上那一个小小天窗提醒这个大致的时间。
门外静了一整天。
掌教昏昏然睡过去,在梦里,他听见铜锁静悄悄脱芯的声音。
直到被架起来他才晓得这不是梦!
他疯狂去找时漏,它依旧停止在不知是正午还是子夜的时间,窗外沉寂着深夜暗到让人恐慌!
这是什么时辰?对方改换了时间?不知什么时候会来,他该怎么办?
就强撑着,不敢再睡。
掌教挨过两天。清晰看到外面日升月落,直到撑不住,小憩片刻——他以为是片刻,还能清醒的感知外世,直到那目光无声无息又来。
漫天遍野地拘着他。
他浑身战栗地拼命睁眼,像从无边炼狱里挣扎着逃出来,轰然一声巨响。
他得以侥幸存活。
模糊的视野对面,渐渐聚焦出一个熟悉到令他胸腔紧缩的人影。
是什么时候?
他无知无觉又被吊在这里。
他干哑地反复张喉,挤出崩溃的虚弱的嘶喊。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都告诉你……”
掌教在死寂里卑微地乞饶。
磕哒一声。
白玉堂放下青釉的茶瓷,慢条斯理抬起眼。
第50章 第五十章 去救一个人
白玉堂沉在水里。
湖蓝浸透他,眉目像画,宛如沉睡的姿态。
他曾在水中命悬一线,与彼世交臂。从那以后,就沉溺在濒死的极致幽寂里面。
像饮鸩上瘾,取之解渴。
这样子,能够让他安静地想一些事。
鸦青的发像藻,在水中漫无边际。
从前。
——还是从前。
他以为杀岁寒剑的是杜槐,但是不是。
救掌教的是杜槐,因此杜槐知道展昭杀了燕随。
弑师。
多大的丑闻。杜槐却没有拿这件事来攻讦展昭。
因为登绝从杜槐那里来。
“登绝?……是他给我……”
“他是谁?”
“……杜槐。”
是陈年旧账,不过一本功法,给了就是给了,谁也不能说是出自他。
可为什么杜槐对此只字不言?
因为——
一个泡沫在水面破裂。
杜槐留下了没能抹杀的证据,才无法用燕随这件事来摧毁展昭。
所以……也是一笔烂账,杜槐他不敢翻。
倏忽一串破碎的水声。
猛然有个人涉水入湖,搅碎镜面,从湖中央拨水握出一个人,夕阳陡沉下去,浸在山峦后面,云霞与水撞成一出天在水中、水在天上的浓画。
在湖碧色深处,公子诧异抬目,迎上南侠目光。
是春光乍泄,也是凌寒料峭。
展昭眉峰间的山丘猝然平下去,心沉沉安放到心窝里面,与他对视着,勉强一个平和的神情,“天要黑了。”
白玉堂凝视他片刻,移开目光看看左右近处黑沉沉的密林,“……嗯。”顺着他的话说,“是要黑了。”
问他:“兄长怎么回来了?”
几天前大半金吾军进山修行,只留下一甲的十个人守这里,进山前几个人还商议,要在山中七日。这才是第五天。
展昭没有即刻说。
两个人上到岸上,他才湿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指大小的竹筒,里面扭着一张纸,是官家墨宝。写“速归”。
“晌午之后收到,才临时改变计划。”
心中想的是庆幸。
晓得白玉堂这个怪癖是近两年的事,头一回看他这样,是沉在温泉池里面,宁静的沉睡的姿态,像死亡,吓得他心脏停跳,彻夜不能安眠。闭上眼,梦里都是荒诞可怕。
一时是久远以前,茉花村里那一面,他就没有苏醒过;一时又是水中,他**在自己臂弯里,怎么也喊不醒。
反而成了那之后近月余的魇。
拯救他的契机是今日。
两个人在屋里,各占一席地的更换衣裳,衣袍抛挎到屏风上,白玉堂忽然说:“兄长。”他垂目看灯圈下面自己的影子,说没头没尾的话:“人是向前走的。
“爷曾经的弱点,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任什么人都拿捏。”
……
展昭反应了一阵子,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
视野里面,白玉堂也慢悠悠抬目来看他,是惯用的漫不经心的样子,说的是非常认真的态度。
他是真的长大了。展昭想。活了小半辈子还看不透,反而要他来点醒。
可分明在自己心里头还一直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展昭短暂地放下中衣,赤着上身过来在他额上重重亲一下。
与他相识、喜欢,大抵是今生来走这一遭的最大目的。
阿雅来辞行。
她心事重重一路走过来,总觉得周围好像多了很多人,可仔细去听却一点声息也没有。
就十分在意。
拧眉进到这里,意外看到展昭,一时半刻没有想起来前些日问到的,去看蒙蒙亮的天色,“你夜里来……哎呀。”
表达的是很吃惊的语气,神情反而嬉笑得很不在意。
是初见晨曦的时刻,展昭在井边打水,打赤膊,从井里提桶出来,精壮臂膀蓄出十分强横的爆发力。
没料想阿雅这时候闯进来,展昭吓了一跳,下意识一松手,麻绳从他掌心嗖嗖滑下去,桶底嗵地一声拍在水上。
急停住。
军营里都是男子,在礼节上一贯没有规矩,因此阿雅对这样的场面已经很多年不慌了,目下看展昭的反应,被感染到,反而迟钝地局促起来,匆匆背过身子,正要说道歉的话。
“失礼。”是展昭先说。
阿雅静一下,将手反剪着,朝远天笑。
同展昭这个人,她没有很深的交情,从前到现在她所看见的,譬如品性之流,都让她挑不出错。
还算是满意的。
展昭去里面穿衣,白玉堂就与阿雅在明间说话。
“等的人已经到了,早些走的好。”阿雅说。
这里的情形临时雇人不稳妥,因此等一些人来等了一阵子。
“都是将士遗孀,你从前也见过。”说的是这件事,但阿雅犹豫着,眼神游离,是想说别的事的样子。
白玉堂见她欲言又止,“怎么了?”他知道阿雅那天来时就有心事。
女子冲动临到舌尖,又咽下去。
她还是没有说,掩饰地笑地摇头。
与“恶虺”相关的事情阿雅不能这样问。她晓得白玉堂是很敏锐的人,也猜到目下他是误会自己想要说的事情,就更不能提。
在这件事上,阿雅不敢轻视任何人。
两边人是分别下山。
阿雅一走,金吾军就利落撤离,押着一群恶人从另一道山路走。
周试年拿展昭手书,留下与当地知州做交接,别的人即刻回京。
三四个月的路程,一行人星夜兼程节省时间,比来时还要快,在十月中旬归来都城。
展昭没来得及歇脚,进城门后就径直去了皇城。
这个时间,适逢高止的幼子满周岁,邀亲友小聚,燕正善赶上这一顿宴。
“是不请自来,可别见怪。”燕正善和高止说笑。高止就顺杆爬,“没有大礼,不许进这道门。”
是在迎仙楼的私宴,燕正和与燕正善落座后,沈奕没说两句话就笑:“也是赶巧,都趁这个时候来敲高兄的竹杠。”
燕正和好奇:“还有谁要来?”
“展兄。”沈奕尝了味碟,落箸说:“下值时遇到展兄进宫,他出京有一阵子了,也是今日回京——这迎仙楼的‘赛神仙’是天下一绝的名菜,平素没这个口福,今日是定要吃到的。”
又问燕正善:“你回来时有没有遇见他?”
燕正善一副意外的样子:“展兄也离京了?”
沈奕说是,“与白五一道走的。”很艳羡的模样,“这两个闲人,想走就走,天南地北地游玩。”一阵啸叹,“让小弟好生嫉妒啊!”
祁三阳激他:“你也日日不落的忙个半载,自然能同展兄一样想去哪去哪。”
沈奕说告辞,“别了,哪个能像展兄似的疯。”
在座都笑起来。
但展昭最后还是没有来。
他在宫中藏书楼,沐夜才归府。
下人有留灯,坚志进来伺候。
坚志是宫里送到府上的人,只差没有将“耳目”写在额头上。
“横竖他也缺个管事。”那回白玉堂蹲在护栏上,支颐去看远处,漫不经心回答天子问的话。
坚志立在陈林身后,恭敬垂着头。
这时候他已经入府服侍,光明正大一个眼线的身份,被展昭随手指到总管的位置上。
赵祯失笑。
他喜欢同明白人讲话。
但偶尔也有例外。
在白玉堂问出他的第二个问题的时候。
那公子远眺的目光滑回来,直视天子,“万岁在谋划什么?”
他这么直白倒让皇帝一怔。白玉堂已自答:“大抵不是好事。”
皇帝笑起来,反而好奇他想的是什么,就问:“朕心中是国,经营朝政、筹谋民生,要大宋海清河晏,你且说,哪一件是坏事?”
“这一件。”白玉堂放眼去看楼下演兵。
赵祯神情一凝。
有风自长街吹过来,撞响塔铃,远处万里长空云卷云舒,前方的公子在这个盛景下揣测帝心,“论功行赏,展昭真担得起如今殊荣?”
“总不会是因为杜槐。”他自问自答。
凝眉思忖的样子又很淡,没有刨根问底求这个答案,“制约一个杜槐,万岁只要拿捏住展昭即可,在什么位置都不要紧,何必费心提拔他。”不管是一道被贬霸州的那十二人,还是回京以后非议重多地高居殿前司最高职权。只因为杜槐?
不值得。
皇帝又笑了。
他还是喜欢聪明人。
坚志捧了衣裳放到矮几上,“二爷被高大人请去吃宴,在迎仙楼。留了话,酉时未归,就在梧箱歇了。”
进府时刚敲一更的梆子。
展昭视线从屋角的莲花漏上一扫而过,解开一半的外袍又重新穿起来,同坚志说:“落匙歇息吧。”
坚志行了礼说是。
迎仙楼与白玉堂在城东的住处近,展昭到时,他是刚归家。
曲生提灯在前面照路,走到第一折游廊那里,忽然看展昭停住,刚抬头疑惑说:“展爷?”
那边游廊那里也渐渐照出一圈灯影。
这个时辰从那个方向过来的……
曲生了悟,退了半步,垂头侍立着,等那边灯里走出来人。
渥丹是白福的长女,时年六岁,蹦跳着进门说:“展大人要修甲刀。”
白福去取来给她,“拿去后即刻回来,你该睡了。”
渥丹脆声应下来,哒哒地跑出去,去叩主屋的门,里面忽然咣当一声响震。渥丹吓了一跳,瞪着眼有些怕地看着紧闭的门扉。
里面漏出一隙烛光,静悄悄地死寂着。
十月的夜,风冷,穿过听廊进来,像鬼在啸。渥丹惶惶地看四周又看门里那隙光,眼里渐渐盈出两包泪。
那个名字是猝然入耳。
手台连着水盆翻倒在地,水泼了一地,在深夜里像血泊淌到他脚边。
可暂时无人去管它。
“谁?”白玉堂定看住他,担心是自己听错了。
但展昭的神情不是那么一回事。
男人眉目被夜色浸透了,有昏昧的道不明的颜色,清晰又缓慢地再咬出这个名字:“徐在水。”
是天圣二年的恩科状元,是被岑阿雅逼死在状元楼的岑家夫郎。
也是他身死二十四年后的今日,官家要金吾军去救的——徐在水。
烛影憧憧的,摇得像鬼魅横行,外面女童幽幽啜泣。
——救一个已死之人。
阴翳一样蒙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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渥丹双眼里团着两个泪包包被怀婉抱走,白福着人来擦地上的水,自己袖手立了须臾,再探头探脑片刻,还是低声说:“二位爷……”
他犹豫着,理出一个恰当的词,“万事和气生财,有什么事敞开了讲,切记动怒,动怒伤身哩。”
白福是近身侍候,因此猜测与知道得都要早、要多很多,这些年里面,白福没见他俩急过脸。
老实讲,没有不吵架的夫妻——不是盼着他们不好,而是——
白福也不晓得是怎样的心情,但——总感到不真实。
仿佛这些好都是虚假的。
听渥丹哭,又看这里摔了盆子的场景,猜是吵了架,白福反而又不大安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样。
总归不是这种场面。
又大抵是——白福自己揣度出来——是同为男子,虽然写下婚书,是要同生共死,但还是比寻常夫妻要坎坷。
不管是娇妻美妾,还是儿女绕膝,没有哪一个不是劈这根扭曲的红线的利剑。
何况它本就岌岌可危。
就下意识觉得,没有长久的道理。
一点风吹草动都致命。
泰半他担忧都在脸上,展昭没多解释地顺应他。
白福不很放心,还要说什么,白玉堂已冷声讥讽:“子虚乌有的事也劳得您操碎心。”
冷冷一个眼风。
白福一哆嗦,才真的信是没事,恭恭敬敬行个礼,带着人退了。
屋里面,展昭挪烛台到近处,在白玉堂跟前盘坐下来,去握他足踝,放到膝上来。
官家是料定的。
晓得这件事是惊雷,因此备下很多答案在藏书楼里等他自己看。
其一是徐在水的死。
是诈死。他化名江绕鱼,在天圣二年之后游走各地,是找“一步登天”。这是其二。
与其说是先帝在位末年,倒不如说是今上登基的初年,乾兴元年岁终,传京畿下辖县道观有邪教踪迹。
大抵是以为幼帝登基、刘后垂帘听政,正值新帝稳固政权的佳期,无人会来理会,因此恶虺披教信的外衣,大胆又试探地渗进开封,企图扎根。
怎知幼帝不好相与。
竟有皇城司探查过来。
就决绝掐断与这里道观的所有联系,再一把大火烧得踪迹全无。
是断尾求生的毅然。
不是不惊心。
这样的手段,必然是藏着什么。在这件事上已逝的刘后与赵祯是一样的态度。
不能忽视,不敢轻视。
到那之后第三年开恩科,新晋的状元郎徐在水献策。
自请以身犯险。
他诈死换上另一个身份,藏在押送阿雅服刑的队伍中,同唐后栩一行人一并前往广南。
——不是漫无目的。
幼帝近三年的查访,虽然无从查它老巢、目的,但一步登天在南边活动的频率使人料定它发源在那里。
这些年,徐在水断断续续有相关消息传回来,从登绝的来历到登仙的出现,虽然还不能接触核心,但徐在水推断,登绝与登仙是残次品。
背后的人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登绝与登仙。
仅此而已。
一步登天将谨慎与小心贯彻到极致,“江绕鱼”同它周旋许多年,直到十年前才有一些进展。
“是护送一批人。”替一步登天。
展昭回忆烛下见的那竹简。
粗略又详细地陈述这些人的特征。
有的褴褛落魄、华冠锦衣,或者谈吐风流、乖僻狷介。
无章可循。
这样一支奇形怪状的队伍最后去向成谜,徐在水没能查到。
在宋理边境的深山老林里,这些人由另一方人交接走后不知所踪。
疑是涉及他国的谋划,疑是宋土之内的别有用心。
哪一个都让人不能大意。
“从前你说一个杜槐不值得朕处心积虑。”皇帝似笑非笑去看白玉堂,“当时朕没给你的答案,如今你知不知道?”
他是被突然点名。
一副神游的姿态,三魂归来一半,左肩先动,后移倚上书格,再慢慢抬一抬眼说:“因为一步登天?”
心不在焉地点明不合理:“万岁怎么就肯定兄长一定能成。”一个徐在水尚且十多年都没有什么大的进展,要展昭临危受命?
目下哪里还有再一个十年二十年容许他徐徐图之,到那时候,徐在水早已是泉下黄土。
何谈救人。
皇帝就反问道:“你是不信展卿有这个能耐?”
还想挑拨说:看起来很要好,实际上也不是。这点信任都没有。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出门在外千万别一个人
白玉堂倒不在意天子问这话的用意,只将这个疑问还给他:“万岁为什么信?”
皇帝正要答,忽然眉头一抖,停下来,仔细去看白玉堂,失笑道:“朕还真被你骗到……”
这个人,看似漫不经心的样子,实则那底下藏着算计,有意地在诓他实话——不知天高地厚。
他可是大宋的天子。
不过,皇帝还是挺喜欢他这样的恰当的城府。就宽容道:“说吧,你怀疑什么?”
是临时起意想要知道,因此白玉堂有短暂沉吟:“兄长从前与恶虺打过交道,也是唯一一次。”
“是洛阳伊阳县那一桩窃药案。”皇帝笑地补充。
展昭起先在同几个人说话,也留意这边的动静,听到这里,下意识抬头看过来。
展昭自己都快要忘记的事情,没道理官家还记得。
这是直接坐实起因在这里。
白玉堂干脆挑明了怀疑:“从前,兄长还供职开封府时他院里几时有了万岁的人?”
有意地忘记水粮,有意地引导展昭在皇帝想要的地方暂留、以顺利会面。
皇帝哈哈地笑起来,拊掌说:“朕是真的中意你,可惜。”可惜,他也是真的不适合当一个谋臣。
一点小技巧而已。对身为天子的赵祯而言非常容易。
是在那个交易之后换的人,真正的双生子回到故里,那一段时间里,是别的戴着吞海面皮的人在监视展昭。
有时也是“吞山”。
去洛阳,展昭自然要从城西走,再调遣一些人在某些路口制造一些小小的麻烦,不必三衙并军巡院,年关多的是人会来围成团看热闹,一个着急赶路的人在知道哪里会更便捷的情形下会怎么选择,就有一个八成的答案。
若是剩下两成,大路拦他就是。
除那一个交易之外,另一个目的是“物色”。
是任何人都可以,也任何人都不行的矛盾。
这些年,只有徐在水一个人涉水最深,他孤身犯险,只有每年八月这个约定的时期收到他报平安的消息,赵祯不放心。
但凡有偶尔一次的失联,他去哪里知道徐在水是什么时候没的消息出的事?
转机是十年前。但十一年前的那个岁末,皇帝还不知道将来的事情。
因此他还需要一个人与徐在水去相互照应。
“恶虺下达消息,要待命解决一个人。”徐在水八月附送来的消息,目标是那位与匪盗勾结的郎中。
因此打九月初,皇帝就暗中着人留意洛阳那里的动静,开封府将这桩案子接到手,皇帝就知道了。
一步登天的情形一言难尽。
是将慎重贯彻到极限的宗旨,也切实在这样做,但是——
不知应该怎样形容。
白玉堂想到那件引发牲畜发狂的禽医,“有意识地在做失控的事情?”
赵祯眉头高挑起来,“是这样。”
从食用登仙发狂的牛开始,到洛阳这位郎中,都是谨慎又鲁莽。
为了达到“誓死”守卫恶虺的秘密的这样一个目的,一步登天会借用登仙来控制信徒。
不晓得是哪一年失败的成品,这样的“登仙”在别的“先辈”或“后代”都一一被淘汰的情形下被保留下来。
不同于作用于牲畜,这一种登仙会使人非常专注于一件事,换到一步登天,是守密。
不顾一切地做到这件事情甚至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它会逐渐使人失智。
平素与常人无异,但爆点离奇又古怪,可能像禽医这样,是很寻常的争吵,又譬如这位郎中,因为常用的桌上一块陈年的污渍。
某日某时某刻忽然就变得尖锐难以忍受。
伊阳这出戏开场很凶,没到**就戛然而止,到发现个中古怪为止都很稀疏平常,皇帝远在京都,意兴阑珊。
这些年他随意地也曾经认真地挑过几个人,却没有一个能让他下定决心送去与徐在水共事,【砒】霜失窃这桩事里,换一个人多半也是能查到郎中。
因此那之后,皇帝还是将展昭当一个普通臣子看待。
最多是有“能遏止杜槐”这一个长处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后来。
但皇帝知道时已经是那之后的第二年——也是十年前,八月,徐在水有消息来。
皇帝、并且展昭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伪装成镖师的一伙人顺利撤离。
其实没有。
皇帝顿住,组织出迟到的叹许,“朕没料到,展卿能追上这些人。”
展昭听到这里,脸上的错愕藏不住。
他分明跟丢了。
他这样想的时候,白玉堂也意外道:“兄长记得是没追上。”
是跟上了,但展昭不知道。因为——皇帝的目光倏然深下来——“那些人在乱葬岗吞药自尽。”
用的就是那二两【砒】霜。
借那里现成的尸骸掩护,展昭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因为身后是匹紧追不舍的狼,因为要守住一步登天。
会被追上的猜测与逃出生天的几率在两番权衡之后占据上风,这些人自戕在庙乡——京西北与永兴军的两道交界。后来的情形证明镖队求死的及时与正确。
展昭超过镖队预计的行程甚至追到栾川。
在镖队已死的情形下。
那里原来是同镖队接应的地方,线人狼狈逃窜,舍下很多付出非常大的代价才彻底甩干净这条尾巴,至此给展昭留下错觉,以为在栾川失去目标的踪迹。
大抵是先前的低估导致反弹,晓得真相之后,皇帝非常震惊。
只是这个时候,徐在水已经借这件事的后续事情得到一些自由,在八月以外有了别的途经报来平安。
……得利于十年前的事。
——白玉堂想到专门记载过的那一件。
徐在水往宋理边境护送过一队不知去向的宋人。
“因为展卿一个人,他们被迫损失这么多人,愤怒、也急于弥补。”
无论是意外死去还是有意割除的像郎中这样形类癫狂、冒出水面的草芥,一些人离开,就要有一些人来填这个缺。
十年间,徐在水仅两次送过这样的人,一直没有更多的进展,直到今年八月之后九月、十月,等不来徐在水的消息。
是最坏的情况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皇帝都不能坐视不理。
他示意陈林陈上东西。
七个简牍,七个身份。是这些年依照徐在水收集来的讯息准备好的身份。
“成败四六开,只有一次机会,朕不管你等用什么法子,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定要混进去。”去走徐在水没走的那条未知的路,“将徐卿完好无损地带回来,诸卿可明白?”
是铿锵应地领命。
几个人凑在一起商议。
时凉翠说:“不是有伪装就能顺利。”他企图看出徐在水那两次送人进山是不是有什么时间上的规律,无果,“情势紧迫,我们没有再一个十年。”
温识遥是有个猜想的:“十年前,是洛阳镖队自尽之后,徐大人才有的这个机会。”这些年已知的恶虺驻点至少有十三处。
燕正善猜到他的意图,“你是要……”
皇帝在后面听到这里,忽然说:“不必诸卿动手,有一个现成的机会。”天子欠了欠身,换一个久坐的姿势,“两天前收到消息,恶虺九月底在桂州、龙平与梧州、端州的驻点先后遭到一名女子突袭。”
白玉堂陡然抬眼。
皇帝平视前方的几个人,“死伤至少三十人。”
谢却为之一振。“还有时间!”从前镖队自戕到徐在水送人进山,中间相隔四个月,目下广南那里出事还不到一个月。谢却匆匆翻阅一遍,确定自己的记忆,“只是依据有限。”少的可怜的这一次,连作为凭据都不能站住脚,谁也不晓得十年以后的如今是不是还能顺利。
温识遥很快地推算出洛阳急信到广南所需要的时间,“至少两个月。”最多三月,温识遥说,“洛阳到广南的信程依加急信——二十日为计,恶虺得信再做安排,一月足够。”
而这一年是事发广南,与恶虺核心更近,对方知道得更快,这样推算,留给他们的时间最多三个月。
事不宜迟,几人围着拆看这七个身份,粗阅一遍,谢却先震惊,“还有一个姑娘。”
白玉堂的目光从那里收回来,滑过展昭时有短暂停顿。
男人望着他皱着眉,眼上有担忧。是不安他忽然的沉默。
白玉堂不动声色望向皇帝,慢声道:“臣有一问。”
皇帝已经等他疑问很久,目下听他问,叹说:“给他。”是同陈林说的。
陈林就递一封信来,“是昨日来的信。”犹豫地想要说什么。
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摆在他脸上,白玉堂看看他,还是低头打开看。信上内容简短,只有一句。
岑都统半月前留书离营,不知所踪。
短短一行字,白玉堂看了很久,久到陈林心生惴惴,劝说:“白大人,切忌冲动。”
四目相对时,白玉堂反而显得冷静过头,他问天子:“十年前开始,徐在水除了每年八月一次传信以外,是经由岑都统报来平安?”
皇帝不错眼地看他,慢慢颔首道:“岑家女郎换防驻营的中途,徐卿会借机与她见一面。”
白玉堂猛地闭了闭眼。
这之前忽略的所有细节像一台戏,一朝到他跟前仔细上演。刚见面时阿雅情绪的不安,到离别时她的欲言又止。为的是两件事也是同一件。
徐在水还活着甚至在做危险的事——阿雅一直都知道。
却要多年担着杀夫的罪名。
徐在水的失踪与白玉堂持有“恶虺”的图章这两个事实都让阿雅非常顾虑,以至于下定决心,要孤身涉险。
恶虺藏得深,不知背后是怎样的人身处怎样一个地方,目的之类,更是二十来年不知道。但阿雅八成知道很多恶虺的事,也知道怎样能最快最稳妥地混进去。
与如今金吾军要做的事情一样。
她独挑恶虺几个驻地,全身而退之后,改头换面再涉狼窝。
燕正善几个人最后决定抽签。
只有七个身份,意味着有人要在外部待命,内应的危险非常大,几人争执不下,都想身先士卒,最后还是让人写了竹签过来。
十一支竹签,四支空签,一圈下来先后亮出内容,剩下两支留给展昭与白玉堂,温识遥做主取出来看,分别是字与空签。
时凉翠对着姓氏找到自己的身份,就神情一懵。谢却凑过来看,憋笑说:“开门红,唯一一个姑娘落在你这糙汉身上。”
时凉翠当机立断去抢他的,“我这样是要一眼露馅,江湖救急!”时凉翠是典型的武人体格,真要涂脂抹粉,会非常滑稽。
谢却边笑边躲,时凉翠却忽然静下来,茫然回头看。
是白玉堂。
不知几时过来,抽走时凉翠手里那支签,换了另一支到他手里,说:“多谢。”拿着那卷简牍转身就走。
时凉翠与谢却面面相觑。
温识遥目睹这些,这时候才感到一些不平常,若有所思道:“为什么会有一个女子身份?”或者说,这个身份,是特意给谁准备的?
白玉堂先后去了刑部与皇城司。
最后回来梧箱,在柴房内坐下来。
掌教非常怕他。
被单独带着随金吾军上路,掌教一把老骨头,加之独眼有伤,安顿到这里当晚就去鬼门关兜了一个来回。
来过一个郎中灌几贴药下去,今日勉强好一点,但已经消磨他所有意志,是知无不言,左不过只剩死了。
但眼前这个人没有要问话的意思。
寻常地坐在屋中央,也没有感到被注视,掌教仔细认了一阵子,确信他是在发呆。
白玉堂翘着腿,全身重量都倚在里面,四脚的椅子在漫不经心地摇晃里只有后两只是支点。
他侧头望着窗外,在等一个人。
对方来得也很快。光明正大由下人领路带进来,刚跨进来,一个笑说:“好稀……”他想说稀奇,但先一眼看见角落那个尽力想看清他的掌教,陡然停滞下来。
是非常面善的不详的预感。
来客言辞的戛然而止换来屋里那公子意味深长的一个讥笑,“杜大人,可识故人?”
杜槐渐渐面目狰狞。
活像纸上的人,所有变化的细节一一被呈现。他宛如一只恶鬼,朝掌教猝然扑过去。可看似好整以暇的白玉堂已然先一步封住杜槐所有进攻的路,他身后一道黑影很快掠过,将掌教从窗户带走,这一拦,令杜槐顿失先机。
杜槐毫不犹豫转身,像一支疾箭一头扎到门外。
同时拢唇撮哨。
他来赴这个前所未有的约,不会单枪匹马,因此哨响那一刻埋伏的人就包围这里。
可白玉堂是专等他。
杜槐带着人来,这里也有捕猎人等候他。
这四方井的清寂小院登时乱起来,难得有客有人气,却统统手持凶器,来者不善。掌教像个皮球被传过许多人,几次从皇城司手下逃出生天,却始终非常安全地在对方手里。
杜槐在战局里,被多番戏耍终于看出端倪。
那险象迭生后面,是游刃有余。
意识到这样的事,杜槐眼角抽搐着陡然转头。
一道令他憎恨至极的身影入目。
像两方天地。
这里混战,他好整以暇远在战圈之外。
杜槐目眦欲裂。
他更肯定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戏弄,他是瓮中鳖、是刀下鱼。
这个认知让杜槐面目扭曲,形容十分可怖,他不再执着于掌教,肩头硬吃一刀也要反杀回去直奔白玉堂。
可人墙先一步来。
方才还深陷“险境”的敌人干脆利落抽身回防,仿佛只是经历一场游戏,眨眼就拦到杜槐跟前。看似杂乱的站位,到处都是破绽,要擅闯十分简单,但杜槐神情顿沉。
是阵。
他不敢擅入。要就此放弃杜槐又怎能甘心,他咬牙切齿,神情阴鸷,“白玉堂,你好大的胆子,竟养私兵。”比皇城司都厉害的这些人——
杜槐目光含毒。身份不明、实力深不可测的这样一群人,杜槐诸多怀疑与忌惮统统化作一句诛心的“定论”。
是空口白牙,是劈空扳害。
这样的事情皇城司做起来得心应手。这些人来头休论——杜槐心中有非常糟的预感——是先下手为强还是别的什么,总之绝对不能让白玉堂好过!
白玉堂为他的措辞惊讶地瞪大眼睛:“杜大人何出此言?”一副被吓到的样子,“这大逆不道的话岂能胡说。”话毕,忽然双目一眯,轻勾的眼尾挑出恶意的挑衅,“口说无凭。杜大人——”他意味深长,“总要有点真凭实据,是不是?”
杜槐的脸色阴下来。
对方的无所畏惧令他疑窦丛生,但时势没容他将决定付诸行动。
一进的宅邸不大,正门咚咚地砸门声很清晰地震响四野,来人高声喊说:“有贼入府!例行搜查!”
震天的喊声里,白玉堂唰地展开折扇,自在地迎上杜槐陡然狰狞的目光,“爷亲自邀的杜大人,总要备后手。”
杜槐几乎要不顾一切地亲手拧下他的头颅。
可终究不行。
他深吸气,勉强压下杀意,“还请白大人——千万跟紧师伯。”千万、千万别落单。
杜槐咬牙切齿地笑,提十分中肯的建议,目光却阴狠地在掌教与白玉堂之间定看两番,听外府纷杂的脚步声,终于收剑,恨声道:“走。”
他不会善罢甘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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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出门在外千万别一个人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海捕
可都是活生生的人,要怎样把自己时刻拴在另一个人身上?
因此展昭失踪的十日后,白玉堂上了海捕。
由皇城司下发,不出一日就仿若狂风席卷到汴梁周遭各城镇州府,罪名是豢养私兵,于国不轨。
传播势头之猛烈、各路流言散布之广、之杂乱,足以想见杜槐为这一日究竟都蓄谋了多少,又隐忍了多久。
当日,风雨如晦。
皇帝凝望呈到案头的条条“证据”,大殿上分明灯火通明,却一点也照不透他神情喜怒。相府上,顶风冒雨赶到的卢方与三位义弟等候得衣裳干透,到底只等回一个沉默摇头。
“铁证如山。”相爷抬掌按下迎面来的欲言说的分辨,先讲皇城司呈递给皇帝的证据链。那些充分、完善、环环相扣毫无破绽的疑点与证据,从皇城回相府这一路上,把一切想了又想的相爷做了结论:“……这是盘死局。”
“怎么会……”韩彰如遭雷殛。
卢方摇摇晃晃跌坐回椅上。
没有帝王能容忍谋逆。
哪怕一闪念都不行。
皇城司撕咬来的这条罪委实太重、太致命,他既出得这样完善的杀招,又怎么会给猎物挣扎的余地。
卢方容色惨白,拳头一握再握,但他一反常态地不言语。他不想法子,也截断蒋平要说的,好像从没有什么急迫、忧怖、和海捕。
他没有同相爷求救,反而打头告辞。
包拯饮下驱寒的姜茶,目送包兴送走几人,有话随着辛辣的茶汤一起咽进肚腹没有讲。
是徐庆先忍不住,“大哥。”他满肚子话才憋到相府外,就急急要讲,“为什么不求包大人帮忙?那姓杜的黑心烂肺,他拿出来的证据不可能是真的,他分明存心诬陷老五!”
告示栏下人声喧嚷。
关于白玉堂的海捕发酵的第三日,连黄口小儿也能就这说道一二的时候。
汴梁远郊,赤仓镇。
出镇有非常详细的盘查。
不止书箱被一通乱翻,脸皮也给差役扯得生疼,正经受盘查的书生敢怒不敢言。
——一旁来自皇城司僚属的瞪视真像给这寒冬淬了毒。
好歹是被放行。
书生干噎着闷气胡乱背起书箱,刚踏进拒马拦出的唯一缺口里,后头就有个人冷不丁被推搡一把,险些扑个狗吃屎。
顿时几声窃笑。
“看他那傻样。”
成日手捧书,生怕旁人不知他用功似的。
那儒生好几个踉跄才勉强站稳。
被寒风冻得发僵的手指当然也是握不稳的,手中痴捧的那卷书摔飞出去,在尘土里,像给开膛的鱼上了层浆。
儒生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衫,腰系一条横看竖看也不是腰带的“腰带”,松垮垮,勉强把自己挂进这件衣裳里。
再三被人这样戏弄,儒生大抵还是发了气性,闷闷拾起地上弄脏的书籍,被差役凶神恶煞催促着,到底也没来得及拍掉书上灰。
他卸下背后竹编的、剌着毛刺的背篓,依样接受盘查。
末了,不愿意等这伙本来相约同行的书生了,出来拒马,径直朝前走。
身后长队里有人连忙关怀他:“金兄!”声调操心极了,“你莫走那么快!小心再摔一跤唷!”
一团笑闹。
蓝衫儒生脚下一顿,像要发作,凝在后背的太多视线终究让他没有这个勇气。
只能闷头朝前闯。
那模样懦弱的,引得后头笑声更恶劣。
经过的两个先他盘查完的书生,都看笑话似的看他。
儒生低垂头,也不知跟谁赌气,一气走出好远,有意识止步时,四顾周遭,已不在官道上。
身后萧条倒伏的草杆子间,幽幽现出来几道身影。
三日前,汴梁城内,相府门下。
卢方抬头望高悬的门匾,「我当然知道五弟是被诬陷。」阴雨中,门匾上的大字都蒙上一层不祥的阴翳,「所以这件事,不能麻烦相爷。」
徐庆不能理解,他是真的着急,没法静下心来理解,「那老五怎么办?干脆老子去宰了杜槐那扁毛畜生!」——为官这些年,可算给三爷学到不少不那么直白的詈词。
没人拿他的一时意气当真。
蒋平若有所思,「大哥以为,皇城司这一遭不止针对老五?」
卢方反问:「从前可听说皇城司与五弟之间有什么仇怨?」
他从徐庆看到蒋平,自答:「没有。」
是庞吉发难都比是皇城司好理解。
卢方看漏了一个人。
就错失这一瞬间韩彰的惊觉与迟疑。
「昨夜抓捕失败,皇城司没了五弟下落,我们也没有——也不能有。」卢方步下台阶。
筹划这么久,皇城司仍然弄丢了人,与苍蝇一般无二的皇城司会怎样做?
紧盯同白玉堂关系匪浅的所有人。
一切动向,都将无形成为杜槐的帮凶。
「大哥说得是。」蒋平神态自若地松开韩彰手臂,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官家没拿我们问罪,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为今之计——」蒋平稍停,看徐庆,更为看韩彰,「按兵不动方为上策。」
此日,赤仓镇东北向五里,偏离官道的荒野里。
蓝衫的儒生正转身。
寒风太沉,压得草杆子一再低下腰,飒飒的狂响里,儒生迎上风,起先被吹散的发丝一下卷到耳后,眉目间迷路的茫然忽然没了踪迹。
衣裳不再空荡得像飘挂在一副骨架子上。
好像寒风催长了岁月与身量,又或者这最好的裁衣匠量身裁剪了衣裳,到儒生站定,抬目望向来路,原本过分大的衣着竟一下子变得合身。
“那群书生有够过分的。”燕正善从草杆子后走过来,眉头半皱不皱,“怎么跟这么伙人同行?”
“好伪装,也好脱身。”儒生的面皮下,是白玉堂霜雪般声音。
海捕下的太快,没等他离开赤仓镇,出入已然有相当严格的盘查,他也没束手就缚,转头便特意挑上这么一群赶考的书生,演了两日的书呆子,才算在今天成功出来赤仓。
但这只是开始。
白玉堂转目去看燕正善后边走近的周试年,见周试年点头说:“安全。”
方才卸除背篓,问燕正善:“怎么讲?”
“静观其变。”燕正善从怀里拿出那封官家亲笔的密信,“我不明白,那么完整的证据链,我看了都心惊,官家怎么一点都不怀疑你?”
他是有一个想法,“总不能是因为展兄在办广南的事,想等事了再秋后算账。”燕正善自己都不大信。
白玉堂在拆信,只抬了抬眼睫,“因为那些证据。”
因为那些证据。
三日前,风雨如晦,相爷饮下暖身的姜茶,目送卢方几人离开,想的是同样的事。
就是因为那些由杜槐亲手呈给皇帝的——充分、完善、环环相扣毫无破绽的疑点与证据。
反使它处处破绽。
皇城司要拿一个人,理由几时这般完美过。
所以有些事,不论赵祯、包拯、还是白玉堂,都心照不宣。
皇帝并非不怀疑白玉堂,只是比起这来,他更了解杜槐。
他打磨了这么多年的刀,即使从不晓得这柄刀竟早在锻造之初就融进了一块烂铁,总还是用衬手了的。
他知道这柄刀要怎样挥、会怎样挥,知道刀落下,都会溅起怎样的血。
是难以想象的熟悉与了解。
有些事是双向的。
如同皇帝了解杜槐,杜槐也了解皇帝。
——可是,了解,杜槐神经质地咬着指甲,他是了解皇帝的,没有错……对吧?
他窝在梧箱厅堂的圈椅里,霸占这整座宅邸,头天他还很有兴致,仔细探究这些主家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种种痕迹,然而随时间推移,杜槐不再兴致勃勃。
他反复想三天来的所有。
很顺利。
他熟悉官家,晓得怎样的说辞与证据能让官家相信他讲的一切,也确实如他所想,海捕、戒严、周边各城镇乃至汴梁的出入盘查。
皇帝都一一准许。
可他怎么依旧如此的不安?
或许因为白玉堂的逃脱。
唯有白玉堂落网,他亲自行刑、亲眼看着这颗人头落地,才能换回他安宁。
但是,整三天的渺无音讯还是超脱他意料。
杜槐盯着染血的残缺指甲。
真刺眼。
寒风卷动枯枝。
“杜槐太想我死,害怕我有任何翻身的机会。”白玉堂重新叠好信纸,“泰半在他心里我是……百足之虫?”
他笑,好像觉得自己被比作虫豸是很好玩的事,先还霜似的眼眉也不沁着冷了,倒映出一簇火苗。
是周试年吹亮一枚火折子。
白玉堂连信带函一并引燃,火舌舔上来,眨眼窜成一团火焰,他松手,任元月的寒冷卷散灰烬。
这样一来,寒冷天地里仅有的暖色也散尽了。
冷意重新凝结在他眼底,“所以杜槐要万无一失。”
要一招摁死这眼中钉。
倘若罪名是真的,依皇城司往日行径,会怎样做?
会在察觉疑点的第一时间动手,会先拿人下狱再论真假,会是非颠倒指鹿为马,而非隐忍、探查,直到交汇出这么一条完美到无可指摘的证据链。
“……太完美,反而太拙劣。”燕正善长出一口气,“白操心这么久。”
白玉堂看了看他。
不着痕迹的一眼,仿佛什么用意也没有,便转头去问周试年:“信带到了?”
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张简陋字条,仓促撕一截衬里下来,专写给蒋平的,就四个字:天干勿燥。
重点是勿躁。
当夜杜槐来势汹汹,白玉堂预感事情不会小,且战且退间已然想了许多,其一即是:要说事情闹大后谁能劝住几位义兄,他只能想到蒋平。
因此一面逃出杜槐抓捕,一面遣人去送字条。
事情自然是办妥了的,周试年简略提了提这几天卢方等人的动向。
这算是他的私事,白玉堂晓得个概略就够了,时间紧,两厢合了合当前情况,周试年领十人仍回汴梁去,他与燕正善带余下的赶去广南。
此日距离与杜槐在梧箱一晤、引他见掌教那天已过三月,离展昭离京也有两月。
可距离得知展昭失去音讯也才三天而已。
先还断断续续有消息,晓得展昭凭那份载有女子身份的卷牍和阿雅联系上了、披着假身份的几人分别与疑似一步登天的人接触过了、几人被“诱骗”着出了广南,往西南山中去了、等等诸如此类的零碎消息,最后就是三天前,收到带金吾军在外策应的温识遥的急信,潜进去的连阿雅并展昭在内全部失联。
也是这一天,杜槐突然不忍了。
太巧了。
白玉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