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与碎星》 第1章 第 1 章 六岁那年的夏天,蝉鸣声嘶力竭,像是要把天空都撕裂。阳光白得晃眼,炙烤着大地,连柏油路面都蒸腾起扭曲的热浪。齐锦竹蹲在巷口那棵老槐树投下的稀疏阴影里,小手紧紧攥着半块冰镇西瓜,红瓤上带着清凉的水珠,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西瓜很甜,但他吃得心不在焉,小半张脸几乎要埋进瓜里,目光却死死盯着巷子通往大路的方向,他在等妈妈。 妈妈早上出门时摸着他的头承诺,下班回来就带他去街角那家小店买新出的奥特曼卡片。那套卡里有他心心念念的赛罗奥特曼,闪耀型。等待的时光被蝉鸣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沙地上跳动。 就在他低头啃掉最后一口粉甜的瓜肉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公交站牌下熟悉的身影。是妈妈!他心头一喜,刚要扔掉瓜皮跑过去,却看到了另一个让他下意识缩回树后的人——爸爸,齐伟明。 妈妈正用力拽着爸爸的衬衫袖口,身体微微颤抖,平日里温柔的声音此刻像被狂风蹂躏的树叶,破碎而绝望:“齐伟明,你说清楚!昨天晚上打电话那个女人是谁?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跟她走?” 爸爸的脸庞在烈日下涨得通红,不是羞惭,而是一种被当街纠缠的恼怒。他试图甩开妈妈的手,语气充满了不耐和嫌恶:“你闹够了没有!大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让人看笑话吗?” “笑话?”妈妈的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冲出凌乱的痕迹,“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锦竹还这么小,他才六岁……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能这么对我们母子?” “哐当”一声轻响,齐锦竹手里那半块翠绿的西瓜皮掉在了地上,残余的红色汁水迅速被滚烫的柏油路面吞噬,留下一小片深色的、黏腻的印记。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小小的身体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炮弹,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对拉扯的父母。 他跑到妈妈身边,用尽力气抱住妈妈穿着浅色棉布裙的腿,把脸埋进去,闷闷地带着哭腔喊:“妈妈,你别哭……妈妈……” 然而,他的声音像投入暴风雨中的一粒石子,瞬间被吞没。盛怒和悲伤中的父母谁也没有低头看他一眼。爸爸还在试图把妈妈往路边拉,语气愈发暴躁:“走,回家再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我不走!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哪儿也不去!”妈妈执拗地挣扎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让她失去了平日的冷静。 推搡之间,两人不知不觉地从人行道边缘踉跄到了非机动车道上。齐锦竹被妈妈的身体带着,也踉跄着踏入了那片危险区域。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刹车声,像一把冰冷的利刃,骤然划破了午后沉闷燥热的空气。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齐锦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了过来,眼前一黑,随即是天旋地转。 等他被巨大的恐惧攫住,重新睁开被冷汗和泪水糊住的双眼时,世界已经变了颜色。母亲倒在那里,浅色棉裙上的猩红正不可抑制地蔓延。那不是西瓜汁的鲜红,是浓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暗红。她散开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像一株被狂风折断的茉莉。齐锦竹想要尖叫,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他徒劳地用小手去堵那些伤口,温热的液体却从指缝不断涌出,在他稚嫩的掌纹间凝固成暗色的痂。 爸爸僵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得像刚从面粉袋里捞出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血色蔓延,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一种齐锦竹当时无法理解的空洞。下一秒,这个男人猛地回过神来,他像是被恶鬼追赶一般,猛地推开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脚步踉跄,然后越来越快,最终消失在巷口拐角,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妻子,和那个吓傻了的儿子。 “妈妈——!”齐锦竹终于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小小的身体扑到妈妈逐渐冰冷的身体上,徒劳地想用手捂住那些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温热的液体沾满了他稚嫩的手掌。他不停地哭喊,摇晃着妈妈,直到有好心的邻居阿姨红着眼眶,强行把他抱了起来,他的哭声变成了断续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他被送到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家。两位老人抱着他老泪纵横,一遍遍咒骂着那个狼心狗肺的儿子。齐锦竹不哭不闹了,他变得异常安静。他学会了在爷爷奶奶面前露出乖巧的笑容,学会了在邻居和村里小孩问起“你爸妈呢”的时候,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语气回答:“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 只有每个深夜,当土坯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是田野里不知名的虫鸣,他才会把脸深深埋进带着阳光和皂角气味的枕头里,无声地流泪,身体因压抑的哭泣而轻轻颤抖。脑海里反复播放的,是妈妈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充满了绝望、不舍,和未来得及说出口的万千叮嘱。那个眼神,成了他整个童年都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隐隐作痛。 …… 时间像一台冷漠的机器,精准地向前推进。转眼,齐锦竹十六岁了,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校服,背着同样略显陈旧的书包,走进了市重点高中的教室。高中开学第一天,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陌生同学带来的微妙躁动。 黑板上的“欢迎新同学”几个大字还残留着粉笔灰,班主任是个戴着眼镜的温和女老师,她拿着花名册,目光在教室里巡视一圈,最后指向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齐锦竹,你先坐那里吧。旁边是叶泽语同学。” 齐锦竹低着头,穿过一排排好奇打量新同学的目光,走向那个指定的位置。靠近了,他才看清那个未来的同桌——男生正低着头,专注地刷着一本厚厚的物理题集。他个子很高,估计接近一米八,坐在标准的课桌椅里显得有些憋屈,两条长腿不得不微微斜放着。他留着时下高中生里很常见的37分背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眉骨下方,一道约莫两厘米长的浅褐色疤痕,像一颗不小心坠落的碎星,嵌在他冷白色的皮肤上,给那张原本俊朗却过于冷淡的脸,平添了几分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戾气和故事感。 “同学,麻烦让一下。”齐锦竹停下脚步,轻声开口。 男生闻声抬起头。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仁颜色偏浅,像是浸在冰水里的琥珀。只是此刻,这双眼睛里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悦,和一种更深层的、不易察觉的冷意,像终年不化的雪山。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齐锦竹一眼,还是依言站起身,默默往里面挪了一个位置,把靠过道的外侧空了出来。 “叶泽语。”他重新坐下,报上名字,声音低沉,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程序。 “齐锦竹。”齐锦竹在他身边坐下,一边从书包里往外拿文具盒和笔记本,一边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位新同桌。男生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握笔的姿势显得有些用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他解题的速度很快,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步骤简洁清晰。齐锦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老家院墙上经常蹲着的那只野猫,通体漆黑,眼神警惕,总是对任何试图靠近的人和事物龇牙咧嘴,仿佛浑身是刺。但它会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偷偷跳下来,蜷在爷爷晒在院子里的旧棉鞋上,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呼噜声。 这个突兀的联想让齐锦竹心里微微一动。 高中生活就在这种略带疏离和观察中开始了。出乎齐锦竹的意料,他和叶泽语这两个性格看似南辕北辙的人,竟然很快成了朋友。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属于班级里某种意义上的“异类”——齐锦竹是靠着优异成绩从乡镇初中考上来的“学霸”,带着一丝来自乡下的质朴和与周围城市同学格格不入的安静;叶泽语则是因为过于冷峻的外表和眉骨那道显眼的疤痕,以及传闻中不太好惹的脾气,让大部分人望而却步。 齐锦竹在学习上有点较真,尤其是数学和物理,一道难题解不出来,能皱着眉头和草稿纸死磕半天。叶泽语往往是那个被他缠着讨论的人。两人有时会为了一个解题思路争执不下,耗费掉整个晚自习的时间,最后要么是齐锦竹被叶泽语更缜密的逻辑说服,要么是叶泽语被齐锦竹某种异想天开的“笨办法”逗得嘴角微扬,难得地骂一句:“笨死了,绕这么大圈子。” 叶泽语话很少,大多数时候显得很冷淡,甚至有些孤僻。但他其实很腹黑,观察力敏锐。有次齐锦竹被后排几个调皮男生调侃他洗得发白的书包,他涨红了脸却不知如何反驳时,是叶泽语头也没抬,一边转着笔一边淡淡开口:“看来你们对时尚很有研究?下次年级大会发言分享一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配上他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自带压迫感的脸,瞬间让那几个男生讪讪地闭了嘴。等人都散了,他才瞥一眼还在窘迫中的齐锦竹,嫌弃似的说:“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齐锦竹知道他嘴硬心软,也不计较。他会注意到叶泽语偶尔会因为不按时吃饭而胃痛,然后第二天早早来到教室,默不作声地把一个装着热水的保温杯放在叶泽语桌上。叶泽语起初会愣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喝掉,从不道谢,但下一次齐锦竹忘记带参考书时,他会把自己的直接扔过去。 当齐锦竹因为月考成绩优异,被老师表扬,却在夜深人静时,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不可抑制地想起乡下爷爷奶奶佝偻的背影和妈妈模糊的笑脸时,叶泽语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他会直接走到齐锦竹桌边,敲敲桌子:“出去跑两圈。”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去操场。夜晚的操场空旷安静,只有脚步声和呼吸声。跑得大汗淋漓,精疲力尽时,叶泽语才会喘着气说一句:“跑累了,就没空想那些没用的了。” 他们分享着彼此不为人知的秘密。齐锦竹说,他想考去北方的大学,听说那里冬天会下很大的雪,他想看看真正的雪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像书里写的,能覆盖掉世界上所有的脏污。叶泽语则会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偶尔透露一点自己的碎片。他说他讨厌酒精的味道,讨厌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他爸爸。他说这话时,眼神会变得格外冷,左眉骨上的疤痕也似乎更清晰了些。 齐锦竹没有问过那道疤是怎么来的,就像叶泽语也从不过问他父母的具体去向。他们默契地守护着对方内心那片布满裂痕的领地,把彼此当成这个陌生喧嚣世界里,唯一能懂得自己沉默和悲伤的知己。齐锦竹觉得,叶泽语就像他童年记忆里那堵老院墙,看似冰冷坚硬,却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给了他一片可以倚靠的阴影。 他一度天真地以为,这片阴影会一直存在,足以支撑他走过整个灰暗的青春。 然而,命运的齿轮早已悄然错位,那些被刻意遗忘和掩埋的过去,正带着复仇般的冷意,悄无声息地逼近。高三上学期的家长会,成了撕开所有平静假象的导火索。 齐锦竹的爷爷奶奶年事已高,身体不便,无法长途跋涉来参加家长会。他只能自己去教务处补填一些家庭联系资料。教学楼的走廊空荡荡的,大部分家长已经进入了教室。他抱着文件夹,快步穿过连接新旧教学楼的楼梯间。 就在他即将走下楼梯时,一个压抑着怒火的、熟悉的声音从楼梯下方的拐角处传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了他一个透心凉。是叶泽语。 那声音里带着齐锦竹从未听过的、几乎是狠戾的意味:“我不会认他!你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强迫你的?忘了他是怎么用钱和势逼得我们走投无路?忘了我爸……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泽语……你别这样……”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哽咽和哀求响起,“妈妈也是没办法……他毕竟……” 后面的话齐锦竹已经听不清了。因为那个女人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那把沉重、布满灰尘的锁。这个声音……他一定在哪里听过!不是现实中,是在更久远、更模糊的记忆里……是在……是在六岁那个夏天,爸爸那部偶尔会响起的旧手机里!是那个偶尔会打电话来的女人!是那个……毁了他家庭,间接导致妈妈死亡的女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齐锦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冲下几级台阶,一把推开了楼梯间虚掩着的防火门。 门内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叶泽语背对着他,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而他对面,那个正泪眼婆娑、试图去拉叶泽语手的女人,虽然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齐锦竹绝不会认错——就是记忆里那个模糊而厌恶的影子,那个他曾在心里诅咒过无数次的、名叫林薇的女人! “不是这样的!”齐锦竹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猛地冲上去,一把抓住叶泽语的胳膊,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叶泽语!我爸他……她……” 叶泽语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愕然回头。当他的目光落在齐锦竹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上时,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或者肮脏的东西。他脸上那种属于朋友间的、即使冷淡却也带着温度的神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毫不掩饰的厌恶,像是骤然凝结的冰棱,尖锐而冰冷。 “齐锦竹?”叶泽语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每个字都带着寒气,“你……是齐伟明的儿子?” 齐锦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他和他爸爸不一样,想说他也恨透了那个男人。可叶泽语根本没有给他机会。他猛地一甩胳膊,力道大得惊人,齐锦竹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手背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墙壁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真恶心。”叶泽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像在看阴沟里的秽物,充满了鄙夷和憎恨,“难怪……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眼熟。原来跟你那个人渣父亲一样,都喜欢躲在暗处,偷听,然后……破坏别人的家庭,是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齐锦竹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僵在原地,看着叶泽语毫不留恋地转身,护着他那个同样一脸惊惶的母亲,快步离开楼梯间,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空荡荡的楼梯间,只剩下他一个人,手背上的疼痛和心底翻江倒海的冰冷,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 他从温暖的“我们”,瞬间变成了冰冷的“你”和“你们”。 那天之后,叶泽语以最快的速度找班主任调换了座位,搬到了离齐锦竹最远的对角线位置。他彻底切断了和齐锦竹之间所有的联系。齐锦竹试图递过去的、整理好的笔记,被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面无表情地扔进了垃圾桶;中午吃饭时,只要齐锦竹靠近他们以前常坐的那张桌子,叶泽语会立刻端起餐盘走开,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甚至在齐锦竹鼓足勇气,在放学路上拦住他,想和他谈一谈时,叶泽语也只是用那种看陌生垃圾一样的眼神冷冷地扫过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别碰我,我嫌脏。” 齐锦竹身上那层因为友谊而渐渐变得明亮温暖的外壳,仿佛被这句话瞬间击得粉碎,露出了里面那个从未真正走出童年阴影的、惶恐不安的内核。他的阳光,他的笑容,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大声告诉叶泽语,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恨齐伟明!我恨他丢下我和妈妈,我恨他让妈妈死在那个夏天,我恨他毁了我的家,也毁了……可能还有你的家! 可是,叶泽语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由父辈恩怨铸成的冰墙,如此厚重,如此冰冷,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高三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失去唯一朋友的痛苦和对过往伤疤被血淋淋撕开的无措,让齐锦竹的状态急剧下滑。一模考试,他考砸了,成绩一落千丈。拿着那张布满红叉的试卷,他独自一人爬上了教学楼空旷的天台。 初春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在他脸上,把不断涌出的眼泪吹得一片冰凉。他靠着冰冷的护栏,看着楼下渺小如蚁的人群和车辆,一种巨大的孤独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齐锦竹猛地回头。 叶泽语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裤袋里,身影在空旷的天台上显得格外挺拔孤峭。只是静静地看着齐锦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狼狈的脸。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那道眉骨上的疤痕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哭有什么用?”良久,叶泽语才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像石头一样砸在齐锦竹心上,“齐锦竹,你要是还有点骨气,就别永远活在你那个人渣父亲的阴影里。” 齐锦竹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睛。他想从里面找到一丝过去的温度,哪怕只有一丝丝。 “我没想活在他的阴影里,”齐锦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只是……”只是不想失去你,只是不想我们之间,因为他们的错误而变成这样。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口。因为叶泽语在他开口的瞬间,已经漠然地转过了身。 他朝着天台门口走了两步,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地钻进了齐锦竹的耳朵里: “别再找我了。” 说完,他再也没有停留,身影消失在天台入口的阴影里。 齐锦竹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的试卷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他知道,有些东西,可能真的在这一刻,彻底碎裂了。那个会在晚自习和他争论题目、会在他被调侃时毒舌解围、会在他想家时拉他去跑步的叶泽语,或许从来都只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短暂的梦。 而现在,梦醒了。只剩下现实的冰冷,和眉骨上那道如同碎星般,却象征着无尽隔阂与伤痛的疤痕。 第2章 第 2 章 一模考试的惨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齐锦竹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彻底扇醒。成绩单上冰冷的数字和排名,像一根根尖锐的针,刺破了他用麻木编织的保护层,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现实——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天台上叶泽语那句“别活在你父亲的阴影里”,像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他心上,带来刺痛的同时,也奇异地激发了一丝他不愿承认的倔强。他恨齐伟明,这一点从未改变。他绝不能,也绝不会变成那个男人那样不负责任、逃避一切的懦夫。成绩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未来的稻草,是他离开这片充满痛苦回忆之地,去看北方大雪的唯一途径。 他将所有翻涌的情绪——被误解的委屈、失去朋友的痛苦、对往事的恐惧——统统强行压抑下去,像把沸腾的水强行塞进密封的容器。他不再试图去找叶泽语解释,也不再在意对方冰冷的视线和刻意的回避。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学习里,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疯狂地刷题、背诵、总结。课间、午休、晚自习后的深夜,教室里总能看到他伏案疾书的身影,单薄的背脊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执拗。 他的成绩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回升。老师们的目光重新带上了赞许,同学们私下议论他“受了刺激”“学疯了”,但齐锦竹充耳不闻。他只是沉默地、固执地,用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仿佛要将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都烙印进公式和定理里。 他和叶泽语,成了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却再无交集。叶泽语依旧独来独往,眉骨上的疤痕让他显得更加生人勿近。他偶尔会在齐锦竹埋头苦读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方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但很快便会湮灭在惯有的冰冷之下。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和试卷翻动的哗啦声中,悄然滑向初夏。高考的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得越来越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虑、期待和离愁别绪的粘稠气息。 这天晚自习,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的噼啪声。放学铃响时,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同学们或撑着早有准备的雨伞,或呼叫家长,三三两两地消失在雨幕中。 齐锦竹站在教学楼一楼的屋檐下,看着眼前织成一片的雨帘,微微蹙起了眉。他没有带伞,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他也不想让他们冒雨来接。看来只能等雨小一些再走了。 就在他望着雨幕出神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也从楼梯口走了出来,是叶泽语。他似乎也没带伞,站在离齐锦竹几米远的地方,看着外面的暴雨,眉头微皱,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两人都注意到了对方的存在,却谁也没有开口,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交汇。屋檐下的空间本就不大,这种刻意的忽视使得气氛变得更加尴尬和紧绷。雨水带来的潮湿水汽弥漫在空气中,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却化解不开那无形的坚冰。 齐锦竹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指节有些发白。他能感觉到叶泽语的存在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又像一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他想离开,却又无处可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沉寂。是叶泽语的。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皱得更紧,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耐,但还是接了起来。 “喂。”他的声音依旧冷淡。 电话那头似乎是个女声,声音有些大,即使在雨声的干扰下,齐锦竹也能隐约听到一些焦急的语调。 “我知道了……你不用管。”叶泽语的语气带着压抑的不悦。 “……我说了不用!”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戾气,“他怎么样关我什么事?……那是他活该!” “林薇!”叶泽语猛地低吼出这个名字,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你能不能不要再提他!不要再跟我提那个男人!我爸已经死了!死了你明白吗?!” “林薇”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齐锦竹的记忆。那个女人的脸,那个在楼梯间带着泪痕的脸,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而叶泽语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那个男人”、“我爸已经死了”——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组合,勾勒出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轮廓。 难道……叶泽语口中的“那个男人”,指的是……齐伟明?而叶泽语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并且他的去世,和齐伟明有关? 这个猜测让齐锦竹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了上来。 叶泽语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猛地挂断了电话。他紧紧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膛微微起伏,左眉骨上的那道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愤怒,像一只受伤后竖起所有尖刺的刺猬。 齐锦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看着叶泽语孤寂而紧绷的背影,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关于童年那个血腥午后的记忆,再次汹涌而来。妈妈的鲜血,爸爸逃离的背影,叶泽语此刻的痛苦怒吼……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充满悲剧色彩的网。 他忽然发现,他和叶泽语,或许从来都不是对立的两端。他们更像是同一场风暴中,被摧毁的两艘小船。风暴的源头,都指向了那个名叫齐伟明的男人。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有同病相怜的酸楚,有对叶泽语痛苦的理解,甚至……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愧疚,为了那个他无法选择,却确实伤害了叶泽语一家的父亲。 叶泽语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齐锦竹几乎以为他会化作一尊石像。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脚,冲进了滂沱的大雨之中,没有丝毫犹豫。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吞没,高大的背影在雨幕中迅速变得模糊,带着一种决绝的、自毁般的意味。 齐锦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凉的雨丝。他想喊住他,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雨夜深处,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这冰冷的雨水浸透,泛起密密麻麻的、细碎的疼痛。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墙,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场雨而有丝毫融化的迹象,反而因为那些被无意中窥见的、更深的伤痛,而变得更加厚重、寒冷。 然而,在那片冰冷的深处,一颗微小的、名为“理解”的种子,却在湿漉漉的土壤里,悄无声息地埋下了。它是否能穿透坚冰,迎来破土而出的那一天?齐锦竹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雨夜,和他并肩站在屋檐下却咫尺天涯的叶泽语,以及那通电话里泄露出的破碎过往,将在他心里刻下另一道无法磨灭的痕迹。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仿佛要冲刷掉世间所有的污秽,又仿佛,只是为两个少年布满旧疤的青春,再添上一笔浓重的水汽。 第3章 第 3 章 高考前的最后几个月,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紧绷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教室里的空气混杂着汗味、风油精刺鼻的清凉和某种焦灼的电子气息——那是无数台充电台灯和笔记本电脑散热孔共同吐纳出的味道。 齐锦竹将自己完全埋进了题海里。他习惯了叶泽语冰冷的背影,习惯了周遭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甚至习惯了胃部因长期饮食不规律而隐隐作痛的感觉。他像一只结茧的蚕,用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单词将自己层层包裹,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 然而,总有些东西是无法隔绝的。 比如,那个叫简若蘅的女生。 简若蘅是高三下学期才从外地转学过来的插班生,长相甜美,性格开朗,像一株突然闯入灰暗画布的向日葵,迅速吸引了全班男生的注意。她有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很聪明,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展现自己的魅力,却又不会显得过分张扬。 几乎是在转来的第一周,大家就都看出来了,简若蘅对叶泽语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 这并不难理解。叶泽语身上那种冷峻、疏离,甚至带着点危险气息的气质,加上他出色的外貌和始终稳居年级前列的成绩,对某些女生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只是他眉骨上的疤痕和生人勿近的气场,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而简若蘅,显然是那个“勇者”。 她会“不经意”地路过叶泽语的座位,问他一道其实并不算太难的数学题;会在体育课后,将一瓶冰镇的矿泉水“顺手”放在他的桌角;会在小组讨论时,主动要求和叶泽语一组,即使叶泽语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完成自己的部分,对她的热情回应寥寥。 叶泽语的态度始终是礼貌而疏远的。他会解答问题,但言简意赅;他会收下水,但从不饮用;他会完成小组任务,但拒绝任何学习之外的交流。他的冷漠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简若蘅的所有试探和靠近,都像是撞在了柔软的棉花上,得不到预期的回应。 这一切,齐锦竹都默默地看在眼里。 他坐在教室的另一端,像舞台下的观众,清晰地观看着简若蘅每一次精心设计的“偶遇”和“巧合”。每当看到简若蘅笑着走向叶泽语,他的笔尖总会无意识地停顿片刻,胃里那点隐隐的疼痛似乎也会变得清晰一些。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他的心臟。 他分辨不清这种情绪是什么。是嫉妒简若蘅可以如此坦然地靠近叶泽语?还是……厌恶她打扰了叶泽语想要的清净?或者,仅仅是看到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位置,如今被另一个人虎视眈眈,而感到的不适和失落?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不再去想,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扎进书本里。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闷热了一整天的天空终于积蓄够了力量,再次下起了瓢泼大雨。雨声哗啦,像是为高三最后的躁动配上的激昂背景乐。 下课铃响,同学们收拾书包的声音窸窸窣窣。齐锦竹动作慢了些,等他整理好错题本,教室里的人已经走了大半。他抬起头,恰好看见简若蘅拿着一把漂亮的透明雨伞,脚步轻快地走到了正独自收拾书包的叶泽语桌旁。 “叶泽语,你没带伞吧?我看你早上来的时候没拿。”简若蘅的声音甜美,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我带了,而且我家的车就停在校门口,可以顺路送你一段。” 她的邀请大胆而直接,周围几个还没走的同学交换着暧昧的眼神,低声窃语。 叶泽语拉上书包拉链,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看简若蘅一眼,只是淡淡地回了两个字:“不用。”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简若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她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气馁:“没关系啊,反正顺路的,下雨天打车也不方便……” “我说了,不用。”叶泽语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简若蘅,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厌恶,也没有被打扰的不耐,只是一种纯粹的、彻底的漠然。仿佛简若蘅和她的话语,与他存在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种漠然,比直接的拒绝更伤人。 简若蘅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染上了一丝尴尬和难堪。 就在这时,叶泽语背起书包,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朝着教室后门走去,完全没有在意她的反应。他的目光在掠过仍坐在座位上的齐锦竹时,似乎有零点一秒的停滞,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简若蘅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叶泽语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咬了咬嘴唇,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甘和委屈。 齐锦竹默默收回了目光,心里像是打翻了醋坛子。他应该感到痛快的,毕竟叶泽语拒绝得如此彻底。可他没有。他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像被这潮湿闷热的天气堵住了呼吸。 他站起身,也准备离开。经过简若蘅身边时,他听到她极轻地、带着点自嘲地嘟囔了一句:“真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齐锦竹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留。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齐锦竹因为去办公室问问题,回教室取忘拿的复习资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桌椅镀上了一层暖橙色的光晕。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刚要弯腰拿书,目光却被叶泽语桌面上的一样小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只用淡蓝色便签纸折成的千纸鹤,工整地放在叶泽语常用的那本黑色笔记本上。纸鹤折得很精致,翅膀微微张开,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 齐锦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认得那种便签纸,是简若蘅经常用的,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他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只蓝色的千纸鹤。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个无声的秘密,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一个少女纯粹而执拗的心事。 他能想象简若蘅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无人的教室里,偷偷将这只纸鹤放在这里。或许带着期待,或许带着羞涩,或许也带着被屡次拒绝后的些许不安。 而叶泽语……他会看到吗?看到了,又会怎么做?是会像对待那瓶水一样无视,还是会……将它收起来? 一种强烈的、想要知道答案的冲动攫住了齐锦竹。他几乎要伸出手去,碰触那只纸鹤,或者翻开叶泽语的笔记本,看看里面是否还藏着其他秘密。 但最终,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有做。 夕阳的光线在他脸上移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看着那只在暖光下仿佛发着微光的纸鹤,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和简若蘅,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是同类。他们都注视着同一个背影,都试图靠近一颗冰冷的心,都在这场无声的拉扯中,品尝着求而不得的苦涩。 只是,简若蘅可以勇敢地表达,而他,连靠近的资格,都早已被剥夺。 他默默地拿起自己的复习资料,最后看了一眼那只蓝色的千纸鹤,转身离开了教室。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那片暖色的光晕和那个无声的秘密,一同关在了寂静的空间里。 窗外,蝉鸣依旧。夏天,正在走向它最浓烈,也最接近尾声的时刻。而少年们的心事,如同这夏日的骤雨,来得突然,去得仓促,只留下满地潮湿的痕迹,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青涩而微苦的气息。 第4章 第 4 章 高考结束的当晚,没有想象中的狂欢和释重,一种巨大的虚空感反而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每一个毕业生。齐锦竹沉默地收拾着住了三年的宿舍,将那些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卷了边的课本一一塞进行李袋。同宿舍的男生们吵嚷着要去通宵唱歌、喝酒,庆祝“解放”,热情地邀请他,被他以“爷爷奶奶等着我回家”为由婉拒了。 他的青春,似乎注定与这样的喧嚣无缘。 就在他拉上行李袋拉链,准备离开这个承载了太多复杂记忆的地方时,手指无意间碰到了抽屉最深处一个硬硬的角落。他疑惑地探手进去,摸到的不是预想中的橡皮或笔帽,而是一张被仔细折叠起来的、略显柔软的纸条。 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他缓缓将纸条取出,展开。 借着窗外最后的天光,他辨认出那锋利又熟悉的笔迹。正面只有七个字: “我报了北方的大学。” 短短七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齐锦竹原本死寂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他报考了北方!那个自己曾经无数次在他面前憧憬过的,有着皑皑白雪的北方!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将纸条翻到背面。 那里,有另一行字,笔迹似乎有些犹豫,墨迹也比正面浅淡一些,像是写下的人经历了漫长的挣扎: “我好像,早就喜欢你了。” 在这行字的末尾,有几个字的墨迹有些模糊、晕开,带着一种被水渍浸润过的痕迹。是泪痕吗?齐锦竹不敢确定,但那模糊的轮廓,像极了干涸的眼泪。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宿舍楼外同学们的欢呼、行李箱滚轮划过地面的噪音、夏夜的风声……全都消失了。齐锦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轻飘飘的纸条,和上面重若千钧的两行字。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原来那些默契的陪伴,那些不动声色的维护,那些深夜操场上的奔跑,并非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原来叶泽语的冷漠、疏远、甚至那些伤人的话语背后,藏着的是同样汹涌却无法言说的情感,是比他更深的挣扎和痛苦。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酸楚和心疼。他想起叶泽语眉骨上那道浅褐色的疤痕,想起他提起父亲时冰冷的眼神,想起楼梯间里他面对母亲时的痛苦和戾气……他一个人,究竟背负了多少? “笨蛋……”齐锦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他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指节泛白,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视线。他站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不能自已。 那个雨夜,他冲进雨幕决绝的背影,是不是也带着同样的绝望和不甘? …… 时间倒回高三那个变故发生后的午后。 叶泽语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学校。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冰冷空旷的家的。母亲林薇不在,或许又去找那个男人了。他冲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试图洗掉齐锦竹抓住他胳膊时留下的触感,洗掉母亲哭泣的面容,洗掉……那个名叫齐伟明的男人带来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阴影。 镜子里,他额发湿漉,水珠顺着冷白的皮肤滑落,左眉骨上那道疤痕显得愈发清晰刺眼。这道疤,是他十岁那年,齐伟明带着人上门要求母亲跟她在一起,自己在挽留母亲时,被齐伟明一把推开撞到桌角留下的。 从那时起,这道疤就和“齐伟明”这个名字一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里,代表着屈辱和无法磨灭的恨意。 他以为齐锦竹是不同的。那个来自乡下、眼神干净、学习认真的男孩,像一束微弱却温暖的光,照进了他阴霾密布的生活。他会因为一道题跟自己争得面红耳赤,会在自己胃痛时默默递上姜茶,会在他面前毫不设防地说起自己的梦想和思念。 他贪恋那份温暖,却又无时无刻不被内心的负罪感和对父亲的愧疚折磨着。他怎么能……怎么能和仇人的儿子成为朋友?甚至……产生了超越友谊的情感? 当在楼梯间,齐锦竹冲过来,用那种震惊而痛苦的眼神看着他,当他听到齐锦竹口中说出“我爸他……”时,所有的理智瞬间崩塌。积压多年的恨意、被“背叛”的痛苦、对自身情感的厌恶,如同火山般喷发,化作了最伤人的利刃,刺向了那个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他换了座位,切断了所有联系,用最冰冷的姿态武装自己。他以为这样就能斩断那不该有的情愫,就能对得起死去的父亲。 可是,他错了。 每一次看到齐锦竹默默收回被拒绝的笔记,每一次看到他因为自己的冷言冷语而黯淡下去的眼神,每一次看到他独自趴在桌子上,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他的心都像被凌迟一样疼痛。 当一模考试结束他看到考砸了的齐锦竹拿着试卷独自一人往教学楼空旷的天台上爬时,他吓坏了,连忙跟了过去,可是在到天台时他却又不知该怎样去面对齐锦竹,于是胆小的他选择继续用那冰冷的姿态来武装自己。 当他计算好了一切,踏上天台的水泥地,他看见那个熟悉的、单薄的背影靠在护栏边,在初春料峭的风里微微发抖。那张布满红叉的试卷,被紧紧攥在手里,像一面宣告溃败的旗帜。 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拧紧。亲眼看到他这般狼狈、绝望地站在高处,一种混合着焦灼、心疼和无法言说的愤怒的情绪,还是瞬间攫住了他。 他停住脚步,双手插在裤袋里,用力握紧,手指被捏得微微作响。他不能对他有一丝温情,毕竟那都可能会成为压垮彼此决心的稻草。他只能让自己看起来挺拔而孤峭,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齐锦竹回过头来。哭得通红的眼睛,狼狈不堪的脸,不断涌出的泪水被风吹得冰凉,他用视线扫过这一切,最后定格在那双试图寻找过去温度的眼眸里。他在找我吗?找那个曾经会无条件安慰他、保护他的叶泽语?想到这里,叶泽语感觉眉骨上的旧伤似乎隐隐作痛,那道疤痕在灰白的天光下,仿佛一个冰冷的提醒。 他必须说点什么,用最坚硬的外壳,去敲碎对方的软弱,也巩固自己摇摇欲坠的防线。 “哭有什么用?”他开口,声音低沉,刻意滤掉了所有情绪,让它听起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他看到那句话砸在齐锦竹心上时,对方身体细微的颤抖。“齐锦竹,你要是还有点骨气,就别永远活在你那个人渣父亲的阴影里。” 这话很重,他知道。但他必须逼他,逼他看清,能拯救他的不是别人的怜悯,而是他自己生出的骨头。 齐锦竹试图辩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说他没想活在那阴影里。叶泽语几乎能猜到他未说出口的后半句——只是不想失去我。就是这句话,像最柔软的匕首,精准地刺中叶泽语内心最矛盾的地方。他不想失去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父辈留下的血仇与无法轻易原谅的过往。靠近,是对自身伤疤的背叛;远离,是对眼前这个人的凌迟。 他不能再听下去了。在那未竟的话语彻底瓦解他的意志之前,他必须离开。他漠然地转过身,将那个哭泣的、需要他的身影隔绝在视线之外。每一步都迈得艰难,脚下的水泥地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沼泽。 走到天台入口,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顿了一顿。背后的视线,那混合着绝望和期盼的视线,几乎要将他灼穿。他不能回头,绝对不能。 “别再找我了。” 这句话,几乎用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既是对齐锦竹的警告,也是对自己濒临崩溃的堤坝的最后一次加固。 说完,他再也没有停留,快步走入楼梯口的阴影里,将天台上的光和风,以及那个让他心痛如绞的人,彻底留在身后。直到确认对方看不见了,他才允许自己的肩膀微微垮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翻涌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复杂情绪,强行压回心底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在之后他注意到齐锦竹开始玩命地学习,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默默舔舐伤口。他也注意到了那个转学来的简若蘅,像一只花蝴蝶般围绕在自己身边。他对此毫无感觉,甚至有些厌烦。当看到齐锦竹偶尔投向简若蘅的、那种复杂难言的眼神时,他心里甚至会升起一丝卑劣的、连自己都唾弃的窃喜。 他在乎。齐锦竹还在乎。 这种认知让他更加痛苦。 高考前那段日子,他几乎是在炼狱中度过。一方面是对高考本身的压力,另一方面,是对齐锦竹无法抑制的思念和担忧,以及对自己软弱和“背叛”的憎恶。他几次拿起手机,想给齐锦竹发条信息,哪怕只是一个句号,却又无数次放下。 他不配。 高考结束,尘埃落定。他知道齐锦竹的成绩,去北方那所他们曾经一起讨论过的大学绰绰有余。在填报志愿的最后时刻,他几乎是颤抖着,在第一志愿栏里,填下了那所北方大学的代码。 然后,他撕下了一张便签纸,写下了那七个字。犹豫了许久,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在背面,写下了那句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他知道这很卑鄙。在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之后,却留下这样一张暧昧的纸条。他不敢当面说,甚至不敢保证齐锦竹一定会看到。这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自私的宣泄,将他从这沉重的情感泥沼中暂时解脱出来。 他将纸条偷偷塞进了齐锦竹宿舍抽屉的深处,然后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匆匆离开了学校。 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不久,齐锦竹就发现了这张纸条,并为此哭红了双眼。 …… 命运的齿轮,有时啮合得令人心惊。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齐锦竹回了一趟乡下爷爷奶奶家。在整理儿时的旧物时,他无意中在一个蒙尘的铁盒里,发现了母亲去世前留下的一本薄薄的日记本。日记的最后一页,日期停留在那个夏天之前,字迹有些潦草,带着未干的泪痕: “伟明越来越过分了……今天又因为那个女人跟我争吵。我提到了泽语那孩子,和他可怜的妈妈林薇……伟明像是被戳到了痛处,竟动手推了我……锦竹还那么小,我该怎么办……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家……” “泽语”……“林薇”…… 齐锦竹捧着日记本,浑身冰冷。原来母亲早就知道叶泽语和他母亲的存在!原来父亲齐伟明,不仅在感情上背叛了家庭,甚至可能对叶泽语的父亲……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那些模糊的碎片——叶泽语的恨意、他父亲的去世、母亲日记里的绝望——拼凑出了一个更黑暗、更残酷的真相。他和叶泽语,都是这场悲剧最无辜的受害者,却被命运的洪流冲到了对立的两岸,彼此伤害,彼此折磨。 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在齐锦竹心中滋生。他不能再逃避,不能再让父辈的恩怨继续扼杀他们的未来。他要去找叶泽语,告诉他一切,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告诉他,他们不应该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与此同时,叶泽语也正经历着一场风暴。林薇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他报考北方大学的消息,并且隐约察觉到了他与齐锦竹之间的不寻常。在叶泽语离家前往大学报到前夕,母子二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你是不是还想着齐家那个小子?泽语,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吗?忘了我们受的苦了吗?”林薇哭喊着,情绪失控。 “我的事不用你管!”叶泽语猩红着眼睛,声音嘶哑,“你当初要不是……要不是……”他想说“要不是你软弱,被他强迫”,话到嘴边,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巨大的痛苦和愤怒无处宣泄,他一拳狠狠砸在了身旁的墙壁上,指关节瞬间红肿破皮,渗出血丝。 旧疤未愈,又添新伤。 而齐锦竹,已经踏上了北上的列车。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是更深的决裂,还是渺茫的希望。但他知道,他必须去。为了妈妈日记里那个破碎的家,为了叶泽语纸条背面那晕开的泪痕,也为了自己那颗,从未真正停止过为他跳动的心。 北方的天空,更高,更远。风里已经带来了初秋的凉意。 齐锦竹站在陌生的城市街头,深吸一口气,掏出了手机。屏幕亮起,映出他坚定而清澈的眼眸。 第5章 第 5 章 北方的秋天来得迅疾而凛冽。不过九月下旬,风里已褪尽了最后一丝温柔,带着干爽的、割人皮肤的力度。齐锦竹站在偌大的校园里,看着与南方截然不同的、高远湛蓝的天空,和枝头开始泛黄的银杏叶,心中那份离家的怅惘与初入大学的迷茫,都被一种更为坚定的期待所取代。 他来了。带着那张被泪水浸染过的纸条,带着母亲日记本里沉痛的真相,也带着自己一腔孤勇的决心。 叶泽语的宿舍楼,是靠近学校东门的一栋老旧建筑,墙面上爬满了已经干枯的爬山虎藤蔓。齐锦竹站在楼下的梧桐树旁,树影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掏出手机,屏幕因为紧张而有些湿滑。他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终只发出了一句简单到近乎直白的话: “叶泽语,我来了。你恨我也好,讨厌我也罢,我都陪着你。我们一起看雪,好不好?” 消息发送出去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仿佛随之脱离了胸腔,悬在了半空。他紧紧握着手机,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在那栋楼的出口和阳台。 一秒,两秒……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默的等待吞噬时,三楼的一个阳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叶泽语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卫衣,身形似乎比高中时更挺拔了些,也清瘦了些。他似乎是匆忙出来的,头发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动。他扶着冰凉的栏杆,低头向下望,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树下那个穿着米白色外套、仰着头的身影。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远处操场传来的喧闹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齐锦竹清晰地看到了叶泽语脸上的每一丝变化。最初的惊愕,随即是翻涌而上的、复杂的情绪——有未曾消解的怨怼,有被触及往事的冰冷,有下意识的抗拒和挣扎……但最终,在那片冰封的琥珀色深处,齐锦竹看到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剧烈的震动,和一丝……藏得极深的、如同星火般的在意。 他的眉骨上,那道浅褐色的疤痕在北方清澈的秋阳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道永恒的印记,刻录着他们共同经历的、充满伤痛的过去。 齐锦竹没有躲闪,他就那样仰着头,任由叶泽语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然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笑容。像以前无数次,他试图打破叶泽语的冰冷外壳时那样,朝着楼上,轻轻挥了挥手。 他没有喊话,只是用口型,无声地说:“我来了。” 阳台上,叶泽语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回应齐锦竹的笑容,也没有转身离开。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深深地看了齐锦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然后,他默然转身,重新走进了宿舍。 阳台门轻轻合上。 齐锦竹悬着的心,却没有因此坠落。他反而缓缓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有预想中的厉声斥责,没有视而不见的冷漠离开……这已经是比他所能期盼的,最好的回应。 他知道,那道冰墙太厚,裂痕太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融化与弥合。但他有时间,也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 接下来的日子,齐锦竹开始了他的“陪伴”。 他不再像高中时那样试图用语言去解释或靠近,而是换了一种更沉默、更持久的方式。他摸清了叶泽语的课表,知道他常去哪个食堂,喜欢坐在图书馆哪个靠窗的角落。他会“恰好”出现在叶泽语常去的自习室,选择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安静地看自己的书;会在食堂排队时,默默排在叶泽语身后隔几个人的位置;会在叶泽语偶尔因为打球晚归时,提前买好一份温热的粥,拜托叶泽语的室友带上去…… 他从不主动搭话,只是让叶泽语习惯他的存在,像空气,像影子,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起初,叶泽语对他视若无睹,眼神里的冰层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但齐锦竹并不气馁。他记得叶泽语胃不好,记得他讨厌葱姜,记得他看书时喜欢用那种特定颜色的荧光笔…… 直到北方第一场雪降临的那个傍晚。 细碎的、洁白的雪花,如同天使抖落的羽毛,悄无声息地飘洒下来,逐渐覆盖了屋顶、树梢和行人的肩头。齐锦竹从图书馆出来,看到这景象,心头猛地一跳。他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宿舍,拿上早就准备好的一条厚厚的灰色羊绒围巾,然后朝着叶泽语宿舍楼下跑去。 他跑到那里时,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他看到叶泽语刚好从楼里走出来,似乎是要去食堂,身上只穿着一件不算太厚的夹克,脖颈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齐锦竹快步走上前,在叶泽语略带诧异的目光中,将那条柔软的围巾塞进了他怀里。 “下雪了,冷。”齐锦竹的声音因为奔跑而带着细微的喘息,呵出的白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开。他的头发和睫毛上都沾着晶莹的雪粒,眼睛亮得惊人,像落入了星辰。“你说过,想看看雪覆盖一切的样子。” 叶泽语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怀里那条还带着齐锦竹体温的围巾,灰色的羊绒,触感异常柔软。他记得,高中时有一次闲聊,齐锦竹说起北方的雪,他确实随口说过一句,想看看雪是不是真的能掩盖所有肮脏和痕迹。 他没想到,齐锦竹还记得。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破了内心冰封的堤坝。他抬起头,看着站在雪地里,鼻子冻得通红,眼神却执拗而温暖的齐锦竹。这个傻子,从南方追到北方,用这种笨拙又固执的方式,一点点地撬动着他坚硬的外壳。 周围是簌簌落下的雪花,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叶泽语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慢慢地将那条围巾,一圈一圈,绕在了自己冰冷的脖颈上。羊绒柔软的触感包裹住皮肤,带来久违的暖意。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看齐锦竹,但那个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妥协和接纳。 齐锦竹看着他将围巾戴好,眼眶微微发热。他知道,他捂热的,不仅仅是叶泽语冰冷的脖颈。 从那天起,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冰冷气氛,似乎悄然缓和了一些。叶泽语不再刻意无视齐锦竹的存在,偶尔在食堂碰见,甚至会极轻微地颔首示意。他们依然很少交谈,但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开始在沉默中重新滋生。 齐锦竹知道,漫长的坚冰期,终于看到了一丝融化的曙光。那些旧的伤疤或许永远不会消失,就像叶泽语眉骨上的痕迹,但只要有足够的阳光和温暖,它们终将结痂、愈合,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永恒的枷锁。 北方的雪,还在静静地下着。两个少年,站在雪地里,一个终于戴上了对方送的围巾,一个终于看到了期盼已久的雪。 他们的故事,在这片纯白之下,似乎才刚刚开始。而那个关于喜欢、关于陪伴、关于共同面对过往的承诺,也在这冰天雪地里,悄然生根发芽。 第6章 第 6 章 那条灰色的羊绒围巾,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扇沉重的冰门。门并未完全敞开,但至少,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和一丝北方寒冬里珍贵的暖意。 叶泽语没有再摘下那条围巾。无论是去上课,去图书馆,还是在校园里行走,那条柔软的灰色总缠绕在他颈间,成为他冷峻外表下一抹不协调的、却真实存在的温度。他依然话少,神情大多时候是淡漠的,但齐锦竹能敏锐地察觉到,那层尖锐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戾气,正在缓慢地消融。 他们开始有了极其有限的、小心翼翼的交流。 通常发生在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角落。齐锦竹会“恰好”坐在叶泽语斜对面的位置,当叶泽语遇到一个棘手的编程难题,眉头紧锁时,齐锦竹会默默推过去一张写有几种可能思路的便签。叶泽语起初会瞥一眼,不置可否,但偶尔,他会拿起笔,在齐锦竹的思路旁写下简短的批注或另一种解法,再推回去。 没有言语,只有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和空气中无声流淌的、属于他们之间特有的默契。像两块曾经严丝合缝的拼图,在经历了粗暴的分离后,开始尝试着重新寻找对接的棱角。 有时,在食堂拥挤的队伍里,齐锦竹会感觉到有人轻轻拉一下他的书包带。他回头,会看到叶泽语面无表情地朝他示意另一个窗口——那里人少,或者有他喜欢吃的糖醋排骨。齐锦竹会顺从地跟过去,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细密的痒。 他们依旧不提过去,不提齐伟明,不提那道疤的来历,也不提那张改变一切的纸条。那些沉重的话题像休眠的火山,被双方心照不宣地共同回避着。他们只是试图在这片陌生的北方土地上,重新构建一种新的、脆弱的平衡。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一个周五的晚上,齐锦竹参加完社团活动回宿舍,路过学校附近一条灯光昏暗的小巷时,听到了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其中一个声音,让他瞬间停住了脚步——是叶泽语。 “……钱我已经打给你了!以后不要再找我!”叶泽语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像是在极力控制。 另一个是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声,带着令人不适的嬉笑:“哟,大学生了不起了?这点钱够干嘛的?你妈现在跟了那个姓齐的老板,听说混得不错啊,你手指缝里漏点都不止这些吧?” “闭嘴!别提他们!”叶泽语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的暴怒。 “怎么?还说不得了?你妈当初要不是……” 男人的话没说完,就被一声闷响和痛呼打断。齐锦竹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就冲进了巷子。 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叶泽语将一个穿着花衬衫、身材干瘦的男人死死按在墙上,手臂横亘在对方脖颈处,手背青筋暴起。那男人被他勒得脸色发红,还在徒劳地挣扎咒骂。 “叶泽语!”齐锦竹喊了一声。 叶泽语猛地回头,看到齐锦竹的瞬间,眼神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随即被更深的阴鸷覆盖。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 那男人得以喘息,剧烈地咳嗽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踉跄着跑出了巷子。 巷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叶泽语背对着齐锦竹,肩膀微微起伏,整个人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弓。 齐锦竹慢慢走过去,借着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看到了叶泽语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右手,指关节处一片红肿,甚至破了皮,渗着血丝。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齐锦竹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你……”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问起。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提钱?为什么提到他妈妈和……齐伟明? 叶泽语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防御的凶狠:“你跟踪我?” “没有!”齐锦竹立刻否认,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我只是刚好路过……听到声音……” 叶泽语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他眼底翻涌着太多情绪——愤怒、难堪、屈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良久,他眼中的凶狠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什么也没说,绕过齐锦竹,径直朝巷子外走去。 “叶泽语!”齐锦竹在他身后喊道,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你的手……需要处理一下。” 叶泽语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不用你管。” 看着他决绝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齐锦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知道,叶泽语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黑暗。那道眉骨上的疤痕,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那天之后,两人之间刚刚缓和的关系,似乎又倒退了一步。叶泽语变得更加沉默,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开齐锦竹常去的地方。那条灰色的围巾,他似乎也戴得少了。 齐锦竹没有再去“偶遇”,他知道叶泽语需要空间。但他也没有放弃。他去了校医室,买了一小瓶碘伏和一包棉签、创可贴。在一个午后,他估摸着叶泽语应该在宿舍,便走到他宿舍门口,轻轻将那个装着药品的小塑料袋挂在了门把手上,没有敲门,也没有留下任何字条。 他不知道叶泽语会不会用,但他必须做点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齐锦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没事了。” 齐锦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心脏在寂静的夜里,咚咚地跳得厉害。他没有回复,只是将那个号码小心翼翼地存进了通讯录,备注只有一个简单的“Y”。 他知道,这不算和解,更不是原谅。这或许只是风暴间隙,一个短暂的、无声的休战。叶泽语依然被困在他的牢笼里,背负着过去的枷锁,独自面对着来自各方的压力。 但至少,他愿意让他知道——“没事了”。 这就够了。 对于现在的齐锦竹来说,这一点点微光,足以支撑他在这个寒冷的北方冬天,继续等待,继续陪伴。他相信,只要他不离开,那道坚冰深处的裂痕,总会越来越大,直到阳光彻底照进去。 窗外,北风呼啸。冬天,还很长。但有些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第7章 第 7 章 那场小巷冲突后,叶泽语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似乎更浓了。他像一只受伤后彻底缩回壳里的蜗牛,用坚硬的冷漠将自己与外界隔绝。齐锦竹挂在门把手上的药袋,他不知道是用了还是扔了,两人之间那扇刚刚透进一丝光线的门,仿佛又被重重关上。 齐锦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他发现自己对叶泽语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除了课堂上和图书馆里那个沉默的背影,他对叶泽语的社交、他的困境、他眉宇间偶尔掠过的阴霾从何而来,统统无能为力。这种认知让他胸口发闷。 转机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叶泽语的室友,陈浩。 陈浩是个典型的北方男生,身材高大,性格开朗得像个小太阳,话痨,自来熟,跟谁都能迅速打成一片。他似乎完全不受叶泽语冰冷气场的影响,依旧我行我素地“泽语长泽语短”,尽管得到的回应大多是单音节词或者干脆没有。 这天下午,齐锦竹在图书馆门口被陈浩一把拦住。 “嘿!齐锦竹是吧?我,陈浩,叶泽语室友!”陈浩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热情地拍他肩膀,“老叶那家伙,整天闷着个脸,我都怕他憋出内伤。走走走,今天哥请客,学校后门那家重庆火锅,正宗!我把他拽上,你也一起来!” 齐锦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陈浩半推半攘地带走了。陈浩一边走一边絮叨:“我看得出来,你跟老叶关系不一般。他那人吧,看着冷,其实心里门儿清。你对他好,他肯定记着,就是嘴硬不说……” 齐锦竹心里五味杂陈,只能含糊地应着。 到了叶泽语宿舍楼下,陈浩扯着嗓子朝楼上喊:“叶泽语!下来!吃饭!麻溜的!” 几分钟后,叶泽语面无表情地出现在楼门口,看到齐锦竹也在,眼神微动,却没说什么。 “走走走,火锅!今天不把你这冰块涮化了,老子跟你姓!”陈浩嘻嘻哈哈地揽住叶泽语的肩膀,被他嫌恶地躲开,也不在意。 火锅店里热气蒸腾,辛辣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驱散了北方的寒意。红油在九宫格里翻滚,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陈浩是个极好的气氛调节者,一个人就能撑起一台戏,不停地涮肉、夹菜,讲着各种校园趣事和不着边际的笑话。 齐锦竹有些拘谨地坐着,偷偷观察对面的叶泽语。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条在氤氲的热气中似乎柔和了些。陈浩给他夹的菜,他默不作声地吃了;递过去的冰啤酒,他也喝了几口。 “哎,老叶,不是我说你,得多跟人交流知道不?像人家锦竹多好,脾气好,长得也秀气,跟你这种闷葫芦正好互补……”陈浩喝得有点上头,开始口无遮拦。 叶泽语夹菜的手顿了顿,没吭声。 齐锦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连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涮着一片毛肚。 “你看你看,还不好意思了!”陈浩哈哈大笑,又给自己倒满一杯,“我跟你们说,这大学啊,就得及时行乐!该吃吃,该喝喝,该谈恋……” 他话没说完,叶泽语突然站起身,声音有些冷:“我去趟洗手间。” 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便径直离开了座位。 气氛瞬间有些凝滞。陈浩摸了摸鼻子,凑近齐锦竹,压低声音说:“他这人就这德行,你别介意啊。其实他心里明白着呢,你对他好,他都知道。就是……唉,他们家好像情况挺复杂的,他压力大。” 齐锦竹心里一动,顺着话头轻声问:“他……家里怎么了?” 陈浩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他不爱说。好像是他爸很早就没了,他妈……唉,反正关系不太好。前阵子还有个像混混似的人来找过他,在楼下吵了几句,好像是为了钱的事……老叶那之后心情就更差了。” 钱的事?齐锦竹想起了那个小巷里的男人。果然,叶泽语独自承受着他不曾想象的麻烦。 就在这时,叶泽语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一条短信预览跳了出来。齐锦竹的位置恰好能看到。 发信人没有存名字,是一串陌生的本地号码。预览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齐锦竹的心脏: “上次的钱不够,明天老地方,最后五千,不然去找你妈。” 齐锦竹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他猛地抬头,看向陈浩,对方正低头捞肉,显然没注意到。 最后五千……去找你妈…… 那个男人的威胁,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叶泽语竟然一直在被勒索!而他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因为叶泽语的冷漠而感到委屈和无措。 巨大的心疼和愤怒席卷了他。他怎么这么傻!一个人扛着这些! 叶泽语从洗手间回来,脸上的水珠还没干,神情恢复了惯常的冷淡。他坐下,拿起手机,看到了那条短信。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按熄了屏幕,什么也没说,继续拿起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可他拿着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细微的颤抖,像针一样扎在齐锦竹眼里。他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这顿火锅最终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陈浩似乎也察觉到气氛不对,没再多话。结账后,三人默默往宿舍区走。 走到分岔路口,陈浩打了个哈哈先溜了。只剩下齐锦竹和叶泽语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走在清冷的月光下。 快到叶泽语宿舍楼下时,齐锦竹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叶泽语。” 叶泽语背影一僵,也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那条短信……我看到了。”齐锦竹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是不是……是不是那天巷子里那个人?他是不是在勒索你?” 叶泽语猛地转过身,眼神在月光下锐利得像冰,带着被窥探**的震怒和难堪:“谁让你看我手机的?!” “我不是故意的!”齐锦竹急切地解释,“它就亮在那里……叶泽语,你不能给他钱!这种人贪得无厌,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们可以报警……” “报警?”叶泽语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带着自嘲的弧度,“报警然后呢?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妈……知道那些破事?让齐伟明看笑话?” 他又提到了齐伟明。那个名字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齐锦竹上前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 “你以什么身份来管我的事?”叶泽语打断他,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齐锦竹,我们很熟吗?” 这句话,比任何直接的拒绝都更伤人。它彻底否定了他们之间曾有过的所有默契、陪伴,甚至否定了那张纸条背后的情感。 齐锦竹僵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看着叶泽语,看着他眉骨上那道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疤痕,看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固执,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他以什么身份呢?仇人的儿子?一个甩不掉的麻烦?还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傻瓜? 叶泽语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苍白的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泛起尖锐的疼痛。他后悔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可他无法收回。那些沉重的、肮脏的过去,像沼泽一样拖拽着他,他不想,也不能把齐锦竹也拖进来。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进了宿舍楼,没有再回头看齐锦竹一眼。 齐锦竹独自站在冰冷的月光下,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北方的夜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他以为他在靠近,原来,他从未真正走进过叶泽语的世界。 他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眼眶的酸涩。 没关系。叶泽语可以推开他一次,就可以推开他无数次。 但他不会走。 那条勒索的短信,像警钟一样敲醒了他。叶泽语需要的,或许不是他小心翼翼的陪伴和沉默的守护,而是更直接、更有力的支撑——哪怕这种支撑,会被对方视为多管闲事,会引来更激烈的排斥。 他拿出手机,找到那个存着“Y”的号码,一字一句地,用力地敲下一条短信: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不管你怎么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 发送。 他知道,这可能会引来叶泽语更大的怒火。但他不在乎了。有些界限,他必须跨越。有些浑水,他蹚定了。 这一次,他不会再站在安全距离外,眼睁睁看着他独自在黑暗中沉沦。 第8章 第 8 章 短信发出去后,石沉大海。 齐锦竹一夜无眠,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那个唯一的“Y”始终没有回应。清晨的天光透过窗帘缝隙渗进来,带着北方冬日特有的灰白。他深吸一口气,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镜中的少年眼底带着血丝,神情却异常坚定。 他知道叶泽语不会等他,甚至可能会故意避开他。但他必须去。 根据昨天那条短信里模糊的“老地方”,齐锦竹推测很可能还是学校后门那条灯光昏暗的小巷。他提前半小时就到了附近,找了个能看清巷口却又不易被发现的角落隐蔽起来。寒风像细小的刀片,刮得他脸颊生疼,他裹紧了外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他几乎以为叶泽语不会出现时,那个熟悉的高挑身影出现了。 叶泽语独自一人,穿着那件黑色的卫衣,没戴围巾,双手插在口袋里,步伐很快,带着一种压抑的、紧绷的气息。他径直走进了那条小巷。 齐锦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不再犹豫,立刻跟了上去,脚步放得极轻。 巷子深处,昨天那个穿着花衬衫的干瘦男人果然等在那里,嘴里叼着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到叶泽语,他嗤笑一声,吐出一口烟圈:“哟,还挺准时。钱带来了吗?” 叶泽语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不算厚的信封,声音冷得像冰:“这是最后一次。” 男人伸手就要来接,叶泽语却猛地收回手,眼神锐利:“把之前的欠条给我,还有,保证以后不再出现。” “欠条?”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猥琐地笑了起来,“小子,你妈当初可是自愿跟我哥好的,那些钱是你爸……哦不,是那个死鬼叶城自愿借给我们救急的,算什么欠条?现在你妈攀上高枝了,忘了旧情,我们拿点补偿,天经地义!” “你胡说!”叶泽语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被侮辱的暴怒,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分明是你们当初设局坑骗我爸!是齐伟明……” “齐老板怎么了?”男人打断他,语气变得恶劣而意味深长,“齐老板可是帮你们家‘处理’了不少麻烦呢,要不是他,你妈能那么快摆脱我们?现在想过河拆桥?没门儿!我告诉你,叶泽语,这五千块只是利息!以后每个月,这个数,少一分,我就去找林薇!” 这**裸的威胁和无耻的嘴脸,让躲在拐角处的齐锦竹气血上涌。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冲了出去,挡在了叶泽语身前。 “你们这是敲诈勒索!”齐锦竹怒视着那个男人,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我们已经报警了!” 他的突然出现,让在场的两个男人都愣住了。 叶泽语看着突然挡在自己身前的、比自己稍矮一些的背影,瞳孔骤缩,脸上瞬间血色尽失。他怎么来了?!他不是让他别管吗?! 那男人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昨天那个文弱的学生后,立刻恢复了那副流氓相,嗤笑道:“报警?吓唬谁呢?小子,这没你的事,滚开!” “他的事就是我的事!”齐锦竹毫不退缩,尽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还是挺直了背脊,“你们要是再敢骚扰他,我们就……” “齐锦竹!你给我闭嘴!”叶泽语猛地将他往后一拉,力道大得惊人,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厉色,“谁让你来的!滚回去!” 他不能把齐锦竹卷进来!绝对不能! 那男人看着这一幕,眼珠转了转,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下流而了然的笑容:“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相好啊?叶泽语,可以啊,怪不得这么硬气,是找到靠山了?不过你这眼光不怎么样嘛,找个这么嫩……” “你他妈给我闭嘴!”叶泽语像是被彻底激怒的野兽,所有的冷静和克制在瞬间崩塌。侮辱他,他可以忍,但侮辱齐锦竹,不行!他猛地挥拳朝着那男人的脸砸去! 那男人显然早有防备,侧头躲过,反手就抓住了叶泽语的手臂,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小巧的弹簧刀,狞笑着:“妈的,给脸不要脸!” 刀光在昏暗的巷子里一闪! “小心!”齐锦竹魂飞魄散,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用力撞开叶泽语!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嘶啦——”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齐锦竹感觉左臂外侧一凉,随即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传来。那把弹簧刀划破了他的羽绒服和里面的毛衣,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一道不算深但足够长的血口子,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浅色的羽绒。 时间仿佛静止了。 叶泽语看着齐锦竹手臂上那片刺目的鲜红,大脑一片空白。那红色,和他记忆中母亲身下的颜色,和他父亲去世时苍白的脸色,疯狂地交织重叠!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锦竹!”他失声喊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破碎。 那男人也愣住了,他显然没想动真格见血,看到血,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骂了句“晦气”,捡起掉在地上的信封,转身就跑,瞬间消失在了巷子另一端。 叶泽语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冲上前,一把扶住脸色发白、因疼痛而微微蜷缩的齐锦竹,手指颤抖地想去碰触那道伤口,却又不敢。 “你怎么样?疼不疼?让我看看!”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所有的冰冷、伪装、固执,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只剩下全然的慌乱和无措。他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手忙脚乱地想用里面干净的内衬去按住齐锦竹流血的伤口。 “没事……划了一下,不深……”齐锦竹疼得吸着冷气,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看到叶泽语这副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样子,他还是强撑着安慰他。 叶泽语看着他强忍疼痛的样子,看着他手臂上不断渗出的鲜血,再想到他刚才毫不犹豫扑过来挡在自己身前的举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傻子要一次次地靠近他?为什么明明被他那样恶劣地对待,还要不顾一切地保护他? 他小心翼翼地用外套按住齐锦竹的伤口,另一只手紧紧扶住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别说话……我送你去医院……” 他扶着齐锦竹,脚步踉跄地走出昏暗的小巷,走向外面有光的地方。阳光刺眼,照在齐锦竹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上,也照在叶泽语毫无血色、写满惊痛和悔恨的脸上。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看着他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头,看着他手臂上那片刺目的红,一直强撑着的、坚不可摧的伪装,终于彻底崩塌。 冰层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有些坚持,在真正的恐惧和失去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他知道,他完了。他再也无法,将这个名叫齐锦竹的人,从自己的生命里推开了。 第9章 第 9 章 校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处置室里。医生熟练地给齐锦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动作利落。伤口确实不深,但划得较长,像一条狰狞的红色蜈蚣爬在他白皙的手臂上,看起来有些可怖。 “幸好冬天衣服厚,挡了一下。年轻人,以后遇到这种事躲远点,报警处理,知道吗?”医生包扎好,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处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叶泽语一直僵立在旁边,紧抿着唇,脸色比刚刚包扎好的齐锦竹还要苍白。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缠着雪白纱布的手臂,仿佛那纱布是烙在他心上的印记。齐锦竹每一次因为药水刺激而轻微的抽气,都让他的睫毛跟着颤动一下。 “真的没事了,医生都说只是皮外伤。”齐锦竹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这一笑,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叶泽语紧绷的神经。 叶泽语猛地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不再是冰冷的漠然或愤怒的火焰,而是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痛苦、后怕,和一种深可见骨的脆弱。他向前一步,双手紧紧抓住齐锦竹没有受伤的右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为什么要冲过来?!”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哀求,“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是刀!齐锦竹!你他妈是不是傻?!”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眼眶迅速泛红,水光在眼底积聚,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我……”齐锦竹被他这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震住了,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里又酸又胀,轻声说,“我没想那么多……我不能看着你受伤。” 这句简单到近乎朴素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叶泽语心上最后一道防线。 “不能看着我受伤……”他重复着这句话,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又最真实的话。他低下头,额头抵在齐锦竹的肩膀上,身体微微颤抖。 齐锦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透过毛衣传来,能感觉到他压抑的、细微的哽咽。他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心脏却像是被泡在温水中,酸软得一塌糊涂。 过了很久,叶泽语才抬起头,眼底的血丝未退,但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松开抓着齐锦竹的手,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低沉而沙哑: “那个人……叫强子。他哥哥,以前跟我妈……有过一段。”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难以启齿的耻辱,“后来他哥找我爸借钱。我爸老实,念着旧情,把家里积蓄都借给了他,连欠条都没认真打。” 齐锦竹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听叶泽语主动提起那些沉重的过去。 “后来他哥跑路了,这笔债就成了烂账。我爸受了打击,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叶泽语的声音哽了一下,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妈一个人带着我,过得很艰难。那时候……齐伟明出现了。” 听到这个名字,齐锦竹的心揪紧了。 “他说可以帮我们处理一些麻烦……条件是我妈跟他。”叶泽语的语气变得冰冷,带着刻骨的恨意,“我妈……她没办法。为了我,为了活下去……” 他猛地转过身,眼睛赤红地看着齐锦竹:“但到后来,我才明白,是齐伟明指示强子他哥去借钱跑路的,所以我恨他!我恨齐伟明!他乘人之危!他毁了我的家!我也恨我妈的软弱!她后来也知道了是齐伟明指示做这一切的,可她依然跟着她!可我更恨我自己!恨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小,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在宣泄积压了多年的痛苦和自责。左眉骨上的疤痕也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 “那不是你的错!”齐锦竹急切地打断他,声音也的错!是齐伟明的错!”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隐瞒:“我回老家的时候,发现了我妈妈留下的日记。她……她早就知道齐伟明和你母亲的事情。日记里写,齐伟明后来甚至……对她动手。她也很痛苦,很绝望……” 叶泽语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看,我们都恨他。”齐锦竹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们都是被他伤害的人。你为什么要把他的错,背在自己身上?为什么要用他的错误来惩罚我们?” “我们?”叶泽语喃喃道。 “对,我们。”齐锦竹用力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叶泽语,我从来没有站在他那边。我恨他丢下我和妈妈,我恨他让你这么痛苦。从我妈妈离开那天起,他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 他抬起没有受伤的手,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看着叶泽语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喜欢你,叶泽语。不是因为你是谁的谁,只是因为你是你。是那个会跟我争论题目、会偷偷给我塞暖手宝、会在我想家时拉我去跑步的叶泽语。这个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这番直接而炽热的告白,像一道强烈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叶泽语心中盘踞多年的阴霾和迷雾。他怔怔地看着齐锦竹,看着他哭红的眼睛,看着他手臂上为自己挡下的伤痕,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真诚和爱意。 冰封的心湖,在这一刻,轰然碎裂,温暖的湖水奔涌而出,冲刷着所有的委屈、怨恨和不安。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齐锦竹几乎要以为他依旧无法接受。 然后,叶泽语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了齐锦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颤抖,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前所未有的温柔: “对不起……”他低声说,“对不起,齐锦竹……对不起,说了那么多混账话……对不起,让你受伤……” 这三个字,他欠了他太久。 齐锦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是喜悦的泪水。他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叶泽语看着他,眼底的坚冰彻底融化,只剩下如水般的温柔和清晰可见的心疼。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坚定地,伸出手,握住了齐锦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他的手掌很大,指尖微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将齐锦竹的手紧紧包裹住。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颤。一股暖流从交握的双手迅速传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不安。 这一次,没有推开,没有冷漠,没有言不由衷的伤害。 只有紧紧交握的双手,和彼此眼中,再也无法掩饰的、失而复得的珍重。 漫长的冬天,似乎终于在这一刻,看到了尽头。 第10章 第 10 章 从校医院出来的那一刻,北方的天空,竟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不是之前那种试探性的、转瞬即逝的雪粒,而是真正的、绵密的、如同鹅毛般的雪花。它们从铅灰色的云层中悠然洒落,悄无声息,却带着覆盖一切的力量。 齐锦竹和叶泽语站在医院门口的屋檐下,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盛大的初雪,都有些怔忡。雪花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头,落在齐锦竹手臂洁白的纱布上,也落在他们依旧紧紧交握的手上。 冰凉,却奇异地带给人一种安宁。 叶泽语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将齐锦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他侧过头,看着齐锦竹被雪花沾湿的睫毛和鼻尖,看着他清澈眼底映出的雪光,低声问:“冷吗?” 齐锦竹摇了摇头,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带着泪痕却无比明亮的笑容:“不冷。”他抬起两人交握的手,轻轻晃了晃,“这样,很暖和。” 这直白而坦诚的依赖,让叶泽语的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酥麻。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与他眉骨上那道浅褐色的疤痕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走吧,”他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回去给你换药。” 两人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雪花在他们周围无声飞舞,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和心跳声。 这一次,他们之间不再隔着无形的屏障,不再有刻意的距离。肩膀偶尔会轻轻碰撞,体温透过厚厚的衣物传递。叶泽语会下意识地走在靠马路的一侧,会微微侧身,替齐锦竹挡住一些迎面吹来的寒风。 沉默依旧,却不再是冰冷和僵持,而是一种流淌着暖意和默契的安宁。那些沉重的过去,那些伤人的话语,似乎都被这纯净的雪花悄然覆盖、封存。他们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交握的双手,已经诉说了所有。 回到叶泽语的宿舍,陈浩不在。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叶泽语让齐锦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然后翻出齐锦竹之前挂在门把手上的那个药袋——他没有扔。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齐锦竹手臂上被雪水微微浸湿的纱布。当那道红肿的伤口再次暴露在空气中时,他的动作顿住了,眼神暗了下去,手指轻轻拂过伤口周围的皮肤,带着显而易见的自责和心疼。 “真的不疼了。”齐锦竹轻声安慰他。 叶泽语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棉签,蘸了碘伏,动作极其轻柔地为伤口消毒、上药,再换上干净的纱布。他的神情专注而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他的指尖偶尔会碰到齐锦竹的皮肤,带着微凉的温度,却激起一阵阵战栗般的暖流。 包扎完毕,叶泽语却没有立刻起身。他依旧蹲在齐锦竹面前,仰起头,看着他。窗外雪光映照,将他冷白的皮肤和深邃的眉眼勾勒得格外清晰。 “齐锦竹,”他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以前的事,是我混蛋。我……” “都过去了。”齐锦竹打断他,伸出没有受伤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眉骨上的那道疤痕,“我们都有伤疤,但我们可以一起学着,不让它们再疼。” 叶泽语抓住他触碰疤痕的手指,握在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他闭上眼,感受着那指尖传来的温热,仿佛这温度能一直熨帖到他冰冷了太久的灵魂深处。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带着前所未有的顺从和安心。 …… 傍晚时分,雪停了。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泽。陈浩咋咋呼呼地回来,看到齐锦竹在,又看到两人之间那明显不同于以往的氛围,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脸上露出了然的、贼兮兮的笑容,但很识趣地没有多问,嚷嚷着“庆祝初雪,我请客吃烧烤”,便又风风火火地出去张罗了。 晚上,三人连同被陈浩拉来的几个相熟的同学,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小烧烤店聚餐。店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叶泽语依旧话不多,但他身上的冰冷气息消散了大半,会安静地听着陈浩插科打诨,会在别人给齐锦竹递啤酒时,不动声色地换成温热的豆奶,会在齐锦竹因为手不方便时,默默将他喜欢的烤串放到他盘子里。 这些细微的举动,都被齐锦竹悄悄收在眼底,心里像是被蜜糖填满。 回去的路上,夜色已深。积雪在路灯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陈浩和其他同学嘻嘻哈哈地走在前面,刻意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走到宿舍区那片小广场时,不知是谁带头,开始放起了小小的手持烟花。一簇簇金色的、银色的火光在雪地里蹿升、绽放,发出噼啪的轻响,映亮了一张张年轻而鲜活的脸庞。 叶泽语和齐锦竹站在不远处,看着这短暂却绚烂的景象。 “真好看。”齐锦竹轻声说,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氤氲。 叶泽语侧头看着他被烟火光芒映照的侧脸,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和微微扬起的嘴角,心里某个空缺的角落,仿佛被彻底填满了。他伸出手,轻轻揽住齐锦竹没有受伤那边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齐锦竹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顺从地靠向他,将头轻轻倚在他的肩膀上。 烟火的的光芒在他们眼中明明灭灭,雪地反射着清辉,周遭是青春的喧嚣和冬夜的静谧。他们依偎在一起,像两棵终于找到彼此、根系紧紧缠绕的树。 “齐锦竹。”叶泽语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低沉而清晰。 “嗯?” “等放寒假,”叶泽语看着远处最后一点烟火熄灭,轻声说,“陪我回去看看我爸吧。我想告诉他……我遇到你了。” 齐锦竹的心猛地一颤,一股热流涌上眼眶。他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好。” 这是一个承诺,也是一种彻底的接纳。意味着叶泽语终于愿意,将他正式纳入自己那片曾经布满伤痕和禁忌的世界。 雪花又开始零星地飘落,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落在他们依偎的肩头,落在他们即将共同踏上的、新的旅程上。 夏天的蝉鸣与旧疤,终究被冬天的初雪和紧握的双手覆盖、抚平。 他们的故事,翻过了沉重的一页,在新的季节里,写下了充满希望的序章。 第11章 第 11 章 寒假伴随着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如期而至。校园在喧嚣后迅速陷入沉寂,学生们拖着行李,像归巢的鸟雀,四散奔向天南地北的家。 齐锦竹没有回乡下爷爷奶奶家,他提前打了电话,只说学校有活动,要晚些回去。爷爷奶奶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叮嘱他注意身体,按时吃饭,语气里是毫无保留的牵挂。挂掉电话,齐锦竹看着窗外被冰雪覆盖的城市,心里有一丝对老人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 他要去陪叶泽语,完成那个重要的、也是艰难的仪式。 火车票是叶泽语买的,两张连座的下铺。绿皮火车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原野上哐当哐当地行驶,车窗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单调而又壮阔的北国冬景。 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混杂着泡面、零食和人体混杂的气味。叶泽语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要么看着窗外,要么闭目养神,只是放在小桌板下的手,一直紧紧握着齐锦竹的。他的掌心干燥而温热,力道有些重,像是在汲取某种力量。 齐锦竹任由他握着,偶尔会低声跟他描述窗外某处特别的景致,或者剥一个橘子,分一半给他。他没有试图用言语去安慰,只是用这种无声的陪伴,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叶泽语的老家,在北方一个以重工业闻名的、如今已有些衰败的小城。火车到站时,已是傍晚。天空是铅灰色的,飘着细小的清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煤炭和寒冷交织的独特气味。城市的建筑大多低矮陈旧,墙壁上留着经年累月的污迹,街道上的积雪被车轮和行人压实,成了肮脏的冰面。 叶泽语熟稔地带着齐锦竹换乘公交车,又走了一段路,最终停在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墙壁斑驳的厂区家属院门口。院子里的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一幅冷硬的黑白版画。 “我家以前就住这栋,三楼。”叶泽语指着一栋苏式风格的筒子楼,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后来……就卖了。” 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楼下,仰头看了很久。目光像是穿透了冰冷的水泥墙壁,回到了那些或许有过短暂温暖、但最终被痛苦充斥的童年时光。齐锦竹站在他身侧,安静地陪着他,能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又收紧了一些。 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家简陋但干净的小旅馆住下。房间不大,暖气不足,有些阴冷。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借由彼此的体温取暖。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完全亮透,叶泽语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齐锦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翻身声。 他们简单吃了点东西,叶泽语在路边买了一束白色的菊花,然后坐上了前往郊外公墓的班车。 公墓建在一座小山坡上,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肃穆的洁白。墓碑林立,像一片沉默的石林。寒风毫无遮挡地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叶泽语对这里很熟悉,他沉默地走在前面,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齐锦竹跟在他身后,心情也随着这寂静和寒冷变得沉重起来。 最终,他们在一块半旧的青灰色墓碑前停下。墓碑上刻着“先考叶城之墓”,照片是一个面容温和、带着些许书卷气的男人,眉眼间能看出叶泽语的影子。 叶泽语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仔细拂去墓碑上的积雪,然后将那束白菊轻轻放在墓前。他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只有寒风吹动他额前碎发和衣领的声音。 齐锦竹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也默默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这就是叶泽语的父亲,一个被齐伟明的阴谋和欺骗间接夺去生命和家庭的男人。一股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有歉疚,有难过,也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 不知过了多久,叶泽语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被冷风吹了一夜,带着锈迹: “爸,我来看你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声音微微发颤: “对不起……这么久才来看你。我……我考上大学了,在北方,学校还不错。”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妈……她现在还好,您别担心。” 提到母亲,他的语气有些复杂,但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然后,他侧过身,看向齐锦竹,伸出手。齐锦竹立刻上前一步,蹲在他身边,将自己的手放进他冰凉的手心里。 叶泽语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握住了唯一的浮木,转向墓碑,声音虽然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爸,这是齐锦竹。”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后面几个字,“是……我喜欢的人。”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齐锦竹感觉到叶泽语的手猛地收紧,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他能想象,对于从小背负着仇恨、性格又如此倔强敏感的叶泽语来说,在父亲的墓前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不仅仅是一次介绍,更是一次对过去的告别,一次对自我内心的彻底坦诚。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 叶泽语看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眼眶终于抑制不住地泛红,水汽迅速积聚,但他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他……和他父亲不一样。”叶泽语的声音哽咽了,却努力维持着平稳,“他很好,对我也很好。上次……上次还为了保护我受了伤。”他抬起两人交握的手,示意给那冰冷的墓碑看,仿佛想求得一丝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认可和祝福。 “您放心,”叶泽语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郑重,“我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说完这些,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低下头,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哭泣起来。那压抑的、细微的哽咽,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疼。 齐锦竹的眼泪也瞬间涌了出来。他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揽住叶泽语的肩膀,将他拥入自己怀中。在这个冰冷寂静的墓园里,在这个承载了太多悲伤的墓碑前,两个少年紧紧相拥,用彼此的体温和泪水,慰藉着对方内心最深处的伤痛与孤独。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们身上,覆盖了墓碑,覆盖了脚印,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悲伤和遗憾都温柔地掩埋。 这一刻,隔阂尽消,唯有相濡以沫的温暖,在冰天雪地中,悄然生根发芽。 第12章 第 12 章 从墓园回来,两人的心情都像是被这场大雪洗涤过,虽然沉重,却也透出一种释然后的清明。叶泽语眉宇间那股常年不化的戾气,似乎真的随着那场墓前的倾诉而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平静。 他们在小城又停留了一天,叶泽语带着齐锦竹去了他曾经读过的小学,去了他小时候常偷偷跑去玩的废弃工厂,去了记忆里母亲曾摆过小摊的街角……他很少讲述,只是指给齐锦竹看,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将破碎的过往一点点拼接起来,展示给这个如今被他纳入生命的人。 然而,命运的巧合,有时残酷得令人心惊。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小城,前往长途汽车站的路上,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与一辆缓缓驶来的黑色轿车,不期而遇。 车窗降下,驾驶座上那张带着金丝眼镜、略显发福却依旧能看出昔日轮廓的脸,让齐锦竹和叶泽语瞬间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是齐伟明。 他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尤其是看到了叶泽语,以及……和他紧紧站在一起的、自己的儿子齐锦竹。 齐伟明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那惊讶迅速被一种混杂着恼怒、不屑和某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所取代。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在叶泽语脸上那道疤痕上停留了一瞬,嘴角撇了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齐锦竹身上,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在看一件脱离掌控的、令他极度不悦的物品。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辆不耐烦地按着喇叭。 齐伟明却没有立刻开车,他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羊绒大衣,与周围破败的环境和穿着臃肿羽绒服的行人格格不入。他走到两人面前,目光先在叶泽语身上扫过,语气带着一种惯常的、令人作呕的虚伪: “哟,这不是林薇的儿子吗?长这么大了。”他的目光刻意在叶泽语的眉骨疤痕上停留,“这疤……倒是挺显眼。” 叶泽语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拳头在身侧骤然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眼底翻涌着压抑不住的、黑色的恨意。齐锦竹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连忙用力握紧他的手,示意他冷静。 齐伟明像是没看到叶泽语的愤怒,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将视线转向齐锦竹,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质问:“锦竹?你怎么会在这里?还跟他在一起?”他上下打量着齐锦竹,眼神锐利,“你不是应该在学校的吗?跑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那种理所当然的、仿佛自己还是他父亲的语气,彻底点燃了齐锦竹心中积压多年的怒火。他上前一步,将叶泽语微微挡在身后,迎上齐伟明审视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和冰冷: “我在哪里,和谁在一起,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 齐伟明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一向安静甚至有些懦弱的儿子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随即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爸!” “我爸?”齐锦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在我妈妈躺在血泊里,你转身头也不回地跑掉的时候,在我一个人被送到乡下,十几年不闻不问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了。”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齐伟明的要害。齐伟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神闪烁,带着被当众揭穿的狼狈和羞恼:“你……你胡说什么!当年那是意外!我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这次开口的是叶泽语。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没办法就可以设计坑骗我父亲,逼得他走投无路,郁郁而终?没办法就可以趁人之危,逼迫我母亲?齐伟明,你那些肮脏的手段,真以为没人知道吗?” 叶泽语的话,像另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齐伟明脸上。他猛地看向叶泽语,眼神变得凶狠而警惕:“小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齐锦竹冷笑一声,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了那本他一直小心保管的母亲日记的复印本,直接摔在了齐伟明身上,“你自己看看!看看我妈是怎么记录你的丑事的!看看你是怎么在她面前承认,叶泽语父亲的死跟你脱不了干系的!” 纸张散落开来,有些被寒风吹起,飘落在肮脏的雪地上。 齐伟明低头看着那些散落的纸页,上面熟悉的、属于亡妻的字迹,像是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失。他显然认出了那是什么,也明白这里面记载的东西足以将他伪善的面具彻底撕碎。那些他以为早已被时间埋葬的秘密,此刻正**地摊开在肮脏的雪地上。他试图弯腰去捡,手指却在半空中僵住,仿佛那些纸张烫手。 “你们...”他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惯常的掌控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从哪里弄来的...” 紧接着他的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指着齐锦竹和叶泽语,色厉内荏地低吼:“你……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不想干什么。”齐锦竹看着他这副丑态,心中只有无尽的悲凉和厌恶,“只是告诉你,从今以后,你我父子情分,恩断义绝。你做的那些孽,自有天收。而我们,”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眼神冰冷而坚定的叶泽语,重新握紧他的手,“我们会离开,会有我们自己的生活,再也不会活在你的阴影之下。” 说完,齐锦竹不再看齐伟明那瞬间苍老而颓败的脸,拉着叶泽语,转身,决绝地穿过马路,走向车站的方向。 身后,是齐伟明呆立原地、面如死灰的身影,和散落一地的、象征着他罪恶与失败的纸张。 寒风凛冽,吹动着两个少年决绝的背影。这一次,他们没有回头,也永远不会再回头。 狭路相逢,旧日的幽灵显形,却在阳光下无所遁形,狼狈溃败。 他们亲手,斩断了最后一根与过去相连的、腐朽的绳索。 第13章 第 13 章 多年后,一个夏日的傍晚。 北方某城市近郊,一个安静的小区里。晚风送来了远处依稀的蝉鸣,不如南方那般撕心裂肺,反而带着一种慵懒的、属于夏末的平和。 一套装修简洁温馨的公寓阳台上,齐锦竹正弯腰给几盆绿植浇水。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身形比少年时挺拔了些,眉眼间的安静依旧,却多了几分沉淀后的从容。 厨房里传来滋啦啦的炒菜声,是叶泽语在准备晚餐。他系着围裙,动作熟练,左眉骨上那道浅褐色的疤痕在厨房温暖的灯光下,不再显得冷硬,反而成了他独特气质的一部分,像是岁月盖下的一个温和的印章。 “吃饭了。”叶泽语端着两盘菜走出来,声音依旧是偏冷的调子,但望向齐锦竹时,眼底是融化的温柔。 “来了。”齐锦竹放下水壶,走进餐厅。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都是家常口味。两人相对而坐,安静地吃饭,偶尔交谈几句工作上的琐事,或者商量着周末去看望齐锦竹乡下的爷爷奶奶——两位老人早已接受了叶泽语的存在,把他当成了另一个孙子。 饭后,两人并肩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看着城市边缘天空由绚烂的橘红渐次变为沉静的绀紫。蝉鸣声忽远忽近。 “时间过得真快。”齐锦竹轻声感慨,“好像昨天,我们还坐在高中的教室里,为了那道物理题争得面红耳赤。” 叶泽语侧头看他,嘴角微微上扬:“是你太笨,绕那么大圈子。” 齐锦竹笑着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没有反驳。有些习惯,一辈子也改不了,却也甘之如饴。 关于齐伟明,他们后来零星听到一些消息。据说在那次街头对峙后不久,他公司经营上就出了大问题,似乎是被竞争对手抓住了致命的把柄,资金链断裂,最终破产清算。他试图找过林薇,但林薇在叶泽语上大学后,似乎也终于想通,离开了那个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没有再与他纠缠。齐伟明后来去了哪里,过得如何,再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他没有得到戏剧性的法律审判,但这种众叛亲离、事业崩塌、在孤独和落魄中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或许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他的阴影,终于彻底从他们的生活中褪去。 “下个月休假,”叶泽语忽然开口,打断了齐锦竹的思绪,“陪我回趟老家吧,再去看看我爸。” “好。”齐锦竹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他知道,那不是一次沉重的祭奠,而是一次平静的告慰,像老朋友一样,去告诉那位从未谋面的叶叔叔,他们过得很好。 夜色渐浓,第一颗星星在天边亮起,清冷而璀璨。 齐锦竹转过头,看着叶泽语在暮色中的侧脸,看着他眉骨上那颗如同碎星般的疤痕,心中一片宁静。 夏日的蝉鸣,曾见证童年无法愈合的伤疤;眉骨的碎星,曾藏着不敢言说的秘密与悸动。 而如今,蝉鸣依旧,却已是平淡生活的背景音;碎星如故,却成了彼此救赎路上最温柔的印记。 他们的青春,始于一场充满伤痛和错误的蝉鸣,最终,在这片北方的星空下,与所有的不幸和遗憾,达成了彻底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