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海知景》 第1章 第1章 港城国际机场的冷气开得十足,却依然抵不过从玻璃幕墙外透进来的、属于亚热带海滨城市的潮热。 航班信息牌上的数字不断翻新,熙攘的人声里夹杂着各种语言。出口通道,一个身影的出现,让周遭的喧嚣仿佛短暂地凝滞了片刻。 正是贺知韫。 他推着简单的行李箱走出来,身姿挺拔如白杨。近乎一米九的身高在亚洲人群里本就惹眼,更何况他拥有一张融合了东西方优点的面孔。 头发是浓密的黑,眉眼却深邃得如同雕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像最纯净的亚得里亚海水,或是秋日里被阳光穿透的蓝宝石,沉静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长长的睫毛,上下交叠,为他锐利的眼神晕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柔和。 简约的白色休闲装包裹着匀称修长的身躯,薄而利的肌肉线条在行走间隐约可见,那是经年严格训练留下的印记。简单的行李,仿佛他并非远道归来,只是出了个短差。 七年了。 十四岁那年,他被从未谋面的爷爷强势接往美国,从此告别了港城湿热的夏天、外婆温软的叮咛,以及母亲家族那个枝繁叶茂、关系错综复杂的大家庭。 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接受作为另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继承人的严苛培养。语言、礼仪、商业、格斗……一切都被重新打磨。 通道尽头,几位穿着熨帖西装、神情精干的男人早已等候在此,态度恭敬却不显卑微。为首的一位年长者微微躬身:“贺少,欢迎回来。车已经在外面备好了。” 贺知韫微微颔首,蓝色的眼眸扫过几人,没有多余的表情。“有劳。”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异国文化浸润过的口音,但用词依旧是纯正的粤语。 他迈开长腿,步伐沉稳地跟着他们走向出口。自动门向两侧滑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属于港城夏天的、湿热黏稠的空气瞬间将他包裹。阳光刺目,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机场高速两旁,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飞速向后掠去。七年,这座城市变化很大,但又似乎有些东西根植于地脉,从未改变。 比如,那终将需要由他接手的外祖父家族,那个有着古老祠堂、人丁兴旺、在港城政商两界盘根错节的母族。母亲是独女,受尽宠爱,也承担着延续家族的责任,而这责任,如今毫无意外地落到了他这个混血外孙的肩上。不知道那些表亲舅姨们,对于他这位“空降”的继承人,作何感想。 还有……他那个作风强硬、用七年时间将他塑造成如今这副模样的意大利爷爷。两个家族,东西半球,两种截然不同的期望与压力,都汇聚在他一人身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是美国那边的号码。他指尖顿了顿,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Arrivato sano e salvo?” (平安到了吗?) 电话那头是爷爷沉稳而不容置疑的声音。 “Sì, nonno.” (是的,爷爷。) 贺知韫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回答,视线依旧望着窗外飞驰的景色。 “Bene. Ricorda perché sei tornato.” (很好。记住你回去的目的。) “Lo ricordo.” (我记得。) 通话简短扼要。放下手机,他靠向椅背,浓密的黑色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蓝色的眼眸深处,情绪复杂难辨,那里面既有回归故土的微妙波澜,更有面对既定前路的冷静与审慎。 黑色的豪华轿车无声地汇入车流,驶向港城的深处,驶向那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家,驶向一场早已为他布置好的、没有硝烟的战场。 港城的夏天,注定不会平静。而他,贺知韫,回来了。 车子驶上蜿蜒的山路,浓密的绿荫将灼热的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在车窗上跳跃。港城的喧嚣与燥热被渐渐隔绝在身后,越往山顶,空气越发清新宁静。 贺知韫确实有些累了,时差和长途飞行的疲惫让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直到车身轻微一顿,稳稳停下。 司机李叔轻声提醒:“贺少,到了。” 他睁开眼,那双湛蓝的眸子因短暂的休憩而洗去些许倦意,更显深邃。车门从外面被打开,他长腿一迈,踏入了山顶别墅特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微凉空气中。 视线所及,母亲、外公、外婆,竟都已站在了别墅主楼前宽敞的廊檐下等候。母亲的眼圈有些微红,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欣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前走了两步。外公穿着中式盘扣的休闲衫,精神矍铄,面带欣慰的笑容。外婆则更显急切,眼神里满是慈爱和心疼。 而最先打破这温情又略带正式氛围的,是一道欢快的白色身影。 一只毛发蓬松的萨摩耶,像一团雪球般从人群中窜出,兴奋地摇着尾巴,直扑向贺知韫,湿热的鼻子在他腿上蹭来蹭去,发出“呜呜”的亲昵声音。 “Snowball,还认得我?”贺知韫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他弯下腰,难得地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揉了揉狗狗的脑袋。它是他十四岁前养的狗,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它依然记得他。 “阿韫!”母亲再也忍不住,上前紧紧拥抱住他,声音带着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累不累?飞机上有没有休息一下?” 贺知韫直起身,回抱了一下母亲,语气依旧平稳,但比在电话里柔和了些:“妈咪,唔使担心,我几好。”(妈咪,不用担心的,我很好。)他依次看向外公外婆,用标准的粤语问候:“外公,外婆。” “好,好!高了,也更结实了!”外公满意地点头,目光锐利地打量着他,显然对他展现出的气度颇为赞许。 外婆则拉过他的手,轻轻拍着:“瘦了,在外边肯定没吃好,今晚让厨房炖了汤,好好补一补。”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港城岛,维多利亚港和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在远处构成一幅繁华画卷。山顶的宁静与脚下的都市喧嚣形成鲜明对比,这里不仅是家,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贺知韫被家人们簇拥着,走向那栋灯火通明的别墅。Snowball欢快地跑在前面引路。此刻的温情脉脉足以融化任何游子的心,但贺知韫心底却异常清醒想着:母亲以思念为由召他回来,爷爷竟轻易放行……这背后牵扯的,只是亲情这么简单吗? 他面上带着浅淡的、得体的微笑,应付着家人的关切,内心的思绪却已飞速运转起来。 三楼一如既往的安静,隔绝了楼下的絮语。贺知韫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一股极其轻微、常年无人居住但被精心打扫后留下的、混合着清洁剂和阳光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和他离开时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两个房间打通形成的宽敞空间,视野极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连绵的山景和远处港城的朦胧天际线。 风格是极简的北欧风,大面积的白色墙体与浅色木地板,家具线条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床品是干净的灰白色,一切都整洁得近乎清冷,如同他此刻给人的感觉。 他将行李箱放在靠墙的位置,并没有立刻打开。长途飞行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缓缓漫上,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有精神上的。 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那双蓝眸在光线下颜色变得更浅,像结了冰的湖面。 楼下隐约传来的交谈声,母亲温柔的语调,外婆偶尔提高的嗓音,都带着一种真实的、温暖的烟火气。这与他在美国那些年所经历的、充满纪律和目标的精英教育环境截然不同。 爷爷将他带离这里,用七年时间将他打磨成另一副模样,更强大,更冷静,也更懂得隐藏。母亲感受到的疏离,并非他的本意,却已是烙入骨血的习惯。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内心深处的声音又开始了:爷爷同意他回来,绝不只是成全母亲的思念那么简单。那位远在意大利、手段狠辣的老人,每一步棋都有其深意。或许是想借他之手,更深地介入母亲家族在港城的势力?还是另有图谋?而父亲……想到那个同样被爷爷安排回国多年的父亲。贺知韫眼神微动。 思绪有些纷乱。他转身走向浴室,决定先洗去一身风尘。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暂时带走了肌肉的酸胀,却洗不掉脑海中的权衡与谋划。 换上舒适的居家服,他并没有立刻躺下休息,而是走到书桌前。桌面一尘不染,上面还摆放着他年少时看过的一些书籍和模型,都被妥善地保留着。他随手拿起一个精致的帆船模型摩挲着,指尖感受着冰凉的木质纹理。 窗外,那只边牧不知何时跑到了三楼的小阳台上,隔着玻璃门安静地看着他,眼神聪慧。贺知韫与它对望片刻,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他知道,楼下的温情是真实的,家的牵绊也是真实的。但同样真实的,是即将围绕他展开的、来自两个家族的无形漩涡。他回到这个以白色为主调的房间,像是暂时回到了一个安全的堡垒。 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是片刻。因为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可能暗流涌动。他躺上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清空思绪。房间里只剩下他平稳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山顶特有的、细微风声。 晚餐时分,别墅内的氛围灯带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将餐厅笼罩在一片温馨之中。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粤式菜肴,大多是贺知韫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父亲也下班回来了,他继承了意大利人深邃的轮廓,但气质更偏向儒雅,此刻正与外公外婆轻松地聊着天。外公外婆是地道的港城传统大家长,言谈举止间透着老一辈的讲究与关切。母亲则坐在贺知韫身边,时不时为他夹菜,目光几乎没离开过他。 “小韫,尝尝这个鲍鱼焖鸡,孟姨知道你回来,特意做的,你小时候最爱吃了。”母亲将一块鲜嫩的鸡肉放入他碗中,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谢谢妈咪。”贺知韫微微颔首,用餐动作优雅得体,那是经年累月培养出的习惯。他安静地进食,对于家人的闲聊,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并不主动插话。 席间,外公问起他对目前国际金融市场波动的看法,父亲也顺势提到了某个跨国并购案。当话题涉及到这些领域时,贺知韫才抬起那双蓝色的眼眸,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他的见解一针见血,分析角度独特而冷静,带着超越年龄的老练,瞬间吸引了桌上三位男性的注意,连父亲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然而,一旦话题转回生活琐事、亲戚往来,他便又恢复了沉默,只是偶尔用“嗯”、“还好”之类的短句回应。 母亲看着他,心里的酸涩又涌了上来。她记忆中的儿子,是会在饭桌上叽叽喳喳分享学校趣事,会撒娇耍赖要吃冰淇淋的活泼少年,而不是眼前这个沉静得近乎淡漠的青年。她忍不住又夹了一块蒸鱼放到他碟子里:“多吃点鱼,对身体好。” 贺知韫看着碟子里堆起的食物,顿了顿,轻声道:“妈咪,我自己来就好,你也吃。”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靠近的屏障。 这细微的拒绝让母亲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她勉强笑了笑,没再继续。外婆在一旁打着圆场:“阿韫坐了那么久飞机,肯定是累了,少说话多吃东西,休息好了就好了。” 贺知韫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想要亲近却又无处着力的情感。他不是感受不到,也不是不怀念。只是七年的分离,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对立的教育与环境,已经在他周身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他习惯了情绪内敛,习惯了审慎观察,习惯了不轻易表露真实想法。这种“沉稳”在爷爷看来是优点,在此刻的温馨家庭氛围里,却成了伤人的利刺。 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知道母亲难过,但他似乎已经忘了,该如何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隔阂地扑进母亲怀里撒娇了。 这顿欢迎他归家的晚餐,在表面的和乐与内里的暗涌中,缓缓进行着。贺知韫知道,他需要时间重新适应,不仅仅是港城的气候,还有这失而复得、却又需要小心翼翼重新拾起的亲情。而周围这些至亲的人,似乎也都需要时间,来重新认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贺知韫。那只安静的边牧,不知何时又蹲在了餐厅门口,聪慧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饭菜在柔和的光线下继续,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与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家庭张力。贺知韫慢条斯理地用餐,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旁观者般的抽离感。 他的蓝色眼眸在长睫掩映下,不着痕迹地扫过餐桌旁的每一位亲人,如同冷静的棋手在审视棋盘上的棋子。 年老的萨摩耶,Snowball,步履蹒跚地在他脚边趴下,发出满足的、轻微的呼噜声,仿佛守护着失而复得的小主人。而那只精力充沛的边牧,则像一道黑白相间的旋风,时而绕着餐桌小跑,时而用鼻子好奇地蹭蹭贺知韫的裤腿,灵动聪慧的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母亲身上。她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他,眼神里混合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小心翼翼的试探,以及一丝被那无形屏障所伤的失落。她试图用频繁的夹菜来弥补七年分离的空白,动作急切得近乎笨拙。贺知韫能感受到那份几乎要溢出的母爱,心底某处微微松动,但长期形成的防御机制让他无法立刻给予同等热烈的回应。 接着,他看向父亲。父亲与外公交谈时显得从容不迫,偶尔与贺知韫目光相接,会递来一个温和的、带着理解意味的眼神。父亲是意大利人,却能在母亲这个传统的港城家族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显然获得了外公的认可。贺知韫知道,父亲同样是在爷爷的安排下回国多年,他是否也一直处于两种家族势力的拉扯中?父亲的平静之下,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权衡? 外公,这个家族的定海神针,精神矍铄,谈吐间既有长者的威严,又不失对晚辈的慈爱。他看似随意地抛出一些商业或时政话题,实则在不动声色地测试贺知韫这些年在外的成长与见识。当贺知韫给出精准而独到的见解时,外公眼底闪过的赞许是真切的,那是对合格继承人的认可,或许,也夹杂着对家族未来的一份寄托。 外婆则更专注于生活层面,关心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眼神纯粹而慈祥。她是这个家里最不带任何评估色彩、只单纯把他当外孙疼爱的人。她的存在,让这顿气氛复杂的晚餐保留了一丝纯粹的温情。 两只狗狗,一老一少,一静一动,在餐桌下穿梭,偶尔制造一点无伤大雅的小插曲,稍稍缓和了空气中那根看不见的弦。 贺知韫安静地咀嚼着,将亲人们的表情、语气、小动作一一收入眼底。他明白,这个家,依然是他记忆中的港湾,但水底深处,已经暗藏了新的涌流。母亲的依恋,外公的期许,父亲微妙的位置,还有他自己身上背负的、来自另一个家族的印记与使命……所有这些,都交织在这栋山顶别墅的晚餐桌上。 他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孟姨精心炖煮的老火汤,汤汁温热鲜美,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 至少在此刻,汤的味道,和脚边Snowball温暖的触感,是真实而纯粹的。至于其他,他需要时间,也需要策略。 晚餐过后,几人移步到客厅。落地窗外,港城的夜景如同一幅铺开的璀璨画卷,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室内,暖黄的灯光下,孟姨已经撤去餐盘,换上了精致的茶具,一壶上好的普洱正散发着醇厚的香气。 母亲依旧挨着贺知韫坐着,用粤语轻声说着话,话题围绕着家里这些年的琐事,比如新养的边牧名字叫“发财”,是外婆执意要取的,寓意吉祥。席间,大家很自然地交替使用着粤语和英语交流,这是这个跨国家庭多年来的习惯。贺知韫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颔首,那双蓝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深邃,像在分析每一种声音背后隐藏的信息。 就在这时,他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爷爷发来的信息,简洁的意大利文,询问他是否已安顿好,以及初步的印象。贺知韫正准备用意大利文回复,手机屏幕骤然亮起,视频通话的请求音划破了客厅里相对轻松的氛围,是爷爷奶奶一同拨来的。 母亲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外公和父亲也停下了交谈,目光投向贺知韫。空气似乎瞬间多了一丝无形的张力。 贺知韫神色不变,平静地接起了电话,屏幕上立刻出现了爷爷严肃却不失关切的脸庞,以及旁边笑容温婉的奶奶。 “Nonno, Nonna.” (爷爷,奶奶。) 贺知韫用意大利语问候,声音平稳。 “Caro, tutto bene?” (亲爱的,一切都好吗?) 奶奶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浓浓的意大利口音和慈爱。 “Sì, tutto a posto. La famiglia di mamma mi ha accolto molto bene.” (是的,一切都好。妈妈家的人对我非常热情。) 贺知韫回答得滴水不漏。 爷爷锐利的目光透过屏幕扫视了一下贺知韫身后的环境,以及隐约入镜的他的港城家人,然后才开口,用的是略带口音但流利的英语,显然是为了让电话两边的人都能够理解:“Good. The environment looksfortable. Remember to rest well and adjust to the time difference.” (很好。环境看起来不错。记得好好休息,适应时差。) 这时,母亲也调整好表情,凑近了些,用英语对着屏幕打招呼:“Hello, Dad, Mom.” 外公和父亲也依次上前,礼貌地与远在意大利的两位老人寒暄了几句。 一时间,客厅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国际交流现场。粤语、英语、偶尔夹杂着贺知韫简短的意大利语回应,交织在一起。爷爷奶奶关切地询问贺知韫的行程,母亲和外公则介绍着家里的情况,语气热情而周到。 贺知韫坐在中间,成为了两家人短暂交汇的枢纽。他清晰地感受到两边截然不同的气场:一边是港城家族的温润与试图拉近的亲昵,另一边是意大利家族的严谨、审视与不言自明的期望。 他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应对着两边的问话,扮演着儿子、外孙、孙子的角色,但内心深处,那种被拉扯的感觉愈发清晰。这个电话,与其说是家人间的问候,不如说是一次无声的宣告和提醒,他始终身处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通话结束后,客厅有片刻的安静。发财,那只聪明的边牧,似乎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安静地趴到了贺知韫的脚边,仰头看着他。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想拍拍贺知韫的手背,最终却只是落在沙发扶手上。她看着儿子沉静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儿子的回归,似乎也意味着,那两个远在重洋之外的、影响力巨大的家族,也以一种无形的方式,重新回到了这个家里。 贺知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凉的普洱,苦涩回甘。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的日子,这样的拉扯与平衡,将成为常态。他需要更谨慎,也更强大。 视频通话结束,客厅里那根无形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下来。发财用鼻子顶了顶贺知韫的手,将他从片刻的思绪中拉回。 他看着母亲依旧带着些许担忧的侧脸,外公和父亲继续着之前被打断的、关于某个合作项目的轻松讨论,语气里是熟稔与默契。这一刻,贺知韫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用户刚才提到的那一点:两家生意有往来,关系还可以。 这意味着,他成长中所感受到的,并非许多豪门故事里描绘的、家族间的对立与撕裂。恰恰相反,他的意大利爷爷和港城外公家族,更像是两个在不同领域强大的战略盟友。他们因为子女的婚姻而联结,又因共同的商业利益而纽带更深。 他的童年,是在港城山顶的别墅里,沐浴着外公外婆和母亲的宠爱,同时也享受着来自意大利的、爷爷那份略显严厉却毋庸置疑的关怀。礼物从不会缺席任何一个生日和圣诞节,视频通话即使在最严格的训练期间也保持着频率。 他被送往美国,与其说是“被夺走”,不如说是被送往一个由两大家族共同认可的、更高级的“培养皿”。爷爷提供了顶级的资源和严苛的打磨,而外公家族则默许甚至支持这种培养,因为他们也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继承人。母亲当年的不舍与眼泪是真的,但最终,两个家族的掌舵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因为他们都认为这是对贺知韫最好的安排。 他是两个家族血脉与利益的交汇点,是那个被精心选中的、未来可能将两大版图联系得更紧密的纽带。因此,他得到的关注、资源与爱,是双倍的。他的“幸福”在于,他从未需要像一些继承者那样,在至亲的夹缝中痛苦挣扎,或是被迫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他的根,同时深扎在东西方两个同样肥沃的土壤里。 想到这里,贺知韫心中那因为归来而产生的、复杂的戒备感,稍稍融化了一些。他性格的沉稳与疏离,更多是源于高强度精英教育的结果,是保护自己的铠甲,而非针对哪个特定的家人。 他主动拿起茶壶,为母亲续上半凉的茶水,用粤语轻声说:“妈咪,只茶冻咗,饮多啖啦。”(妈咪,茶凉了,再喝点吧。) 这个细微的、带着主动关怀意味的举动,让母亲微微一怔,随即眼中迅速涌上欣慰的水光,连忙接过杯子,连声说:“好,好。” 贺知韫的目光再次扫过客厅。 外公和父亲讨论生意时,提及爷爷那边的公司,语气是自然的合作伙伴之间的尊重。 脚下的Snowball,代表着过去无忧的童年。 活泼的“发财”,象征着这个家依旧在蓬勃向前。而他自己,就是这个家,以及背后两个家族,共同面向未来的、最珍贵的作品与希望。 他确实是幸福的。只是这种幸福,承载着比常人更重的期望与责任。 第2章 第2章 第二天,港城的阳光透过薄雾,洒在山顶,带着初夏特有的明净。 父亲一早就去了公司,身为两个家族业务在港城乃至亚洲区域的重要衔接点,他总有忙不完的事务。早餐桌上,气氛比昨晚轻松了些。贺知韫换上了一身简单的深色运动服,更显得身姿挺拔。 母亲看着他,眼里带着光,用粤语提议:“阿韫,今日妈咪得闲,陪你去买几身衫啦?你翻来行李咁简单,而且依家嘅款式同你细个时都好唔同啦。” (阿韫,今天妈妈有空,陪你去买几身衣服吧?你回来行李这么简单,而且现在的款式和你小时候都很不同了。) 贺知韫对穿着并不挑剔,在美国时大多是以舒适和符合场合为主,自有固定的品牌和风格。但他看着母亲眼中那份想要为他做点什么、重新融入他生活的迫切,点了点头,没有拒绝:“好,麻烦妈咪了。” “唔麻烦,同自己个仔行街,几开心啊。” (不麻烦,和自己儿子逛街,多开心啊。) 母亲脸上立刻绽开笑容,仿佛得到了一个难得的奖励。 司机李叔将车开到了港岛核心地带的顶级商场。这里汇聚了全球奢侈品旗舰店,环境清静,服务周到。母亲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引着贺知韫走进几家以剪裁和质感著称的男装店。 “呢件恤衫你试下,你肤色白,着蓝色好睇。” “呢条西裤嘅剪裁几好,衬你腿长。” “休闲装都要备多几套,呢个牌子嘅料子好舒服嘅。” 母亲兴致勃勃地为他挑选,拿着衣服在他身前比划,语气里充满了久违的、为儿子操持日常的满足感。贺知韫配合地接过,走进试衣间。 镜子里,他穿着母亲挑选的浅蓝色衬衫,质地柔软,剪裁合体,确实更衬他湛蓝的眼眸和冷白的皮肤。母亲站在他身后,透过镜子看着他,眼神有些恍惚,仿佛透过眼前这个高大沉稳的青年,看到了当年那个被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男孩。 “好合身,”她轻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个仔真系好靓仔。” (我儿子真的很帅。) 贺知韫看着镜中母亲站在自己身后的身影,那种想要靠近又怕被拒绝的小心翼翼,让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他转过身,面对母亲,语气比之前温和了许多:“妈咪眼光好,就呢件吧。” 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扑上去抱着她说“谢谢妈咪”,但这一句肯定的认可,已经让母亲眼中瞬间亮起了光彩。 接下来,他又试了几套西装和休闲装。母亲的意见他大多采纳,只在一些细节上,比如领带的宽度、鞋子的款式上,会提出自己更偏好的选择。这个过程,不像单纯的购物,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交流与磨合。母亲在试图了解他现在的品味,而他,也在学着重新接受并回应这份过于浓稠的关爱。 逛累了,母子二人在商场顶层的咖啡厅坐下。窗外是繁华的都市景象,母亲替他点了杯冻柠茶,自己则要了杯热咖啡。 “你爸爸话,你喺美国好勤力,成绩好好,爷爷都好满意。”母亲搅拌着咖啡,语气里带着骄傲,也有一丝心疼,“但系妈咪更想你开心,唔使俾自己太大压力。” (你爸爸说,你在美国很努力,成绩很好,爷爷也很满意。但是妈妈更想你开心,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 贺知韫握着冰凉的杯子,指尖传来清晰的凉意。他看着母亲,阳光在她依旧保养得宜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知道,母亲的世界相对简单,最大的愿望无非是儿子平安喜乐。而他的世界,从被选定为继承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与“压力”共存。 “我知嘎,妈咪。” (我知道的,妈妈。) 他放缓了声音,用粤语回应,“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唔使担心。” (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担心的。) 他没有给出更多承诺,但这句安抚已经足够。母亲笑了笑,不再提那些沉重的话题,转而说起哪位表姐快要结婚了,哪个舅舅又得了孙子之类的家常。 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两人之间。购物袋放在一旁的椅子上,里面装着新衣,也装着一个母亲笨拙而真挚的爱,以及一个儿子试图重新靠近的努力。 这只是一个平常的上午,一次普通的购物,但对于分离七年的母子而言,却是一次小小的、珍贵的破冰。回程的车上,母亲似乎放松了许多,甚至轻轻哼起了很久以前的粤语老歌。贺知韫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感觉港城的阳光,似乎比昨天更温暖了一点。 回国第三天,温情与适应的面纱被悄然揭去,属于继承人的节奏正式开启。 清晨,父亲已经穿戴整齐,深色西装勾勒出依旧挺拔的身形,他与贺知韫同样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是纯粹的商业精英的锐利。 “阿韫,准备好了?我们今天的行程比较满。”父亲用的是英语,这是他们进入工作状态时的习惯。 贺知韫点头,他换上了一套昨天新购的定制西装,剪裁完美的服饰将他薄肌挺拔的身材衬托得愈发利落,蓝色的眼眸里睡意全无,只剩下冷静与专注。“随时可以出发,爸爸。” 李叔驾车,目的地是港城机场。这一次,不再是回家的路,而是通往庞大商业版图的征途。 第一站,江浙市。 这里家族投资了先进的智能制造工厂。巨大的厂房,高度自动化的生产线,精密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父亲与工厂负责人边走边谈,技术参数、产能爬坡、供应链优化……信息流密集而专业。 贺知韫沉默地跟在身侧,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环节,偶尔会用清晰沉稳的声音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直指核心,让陪同的几位高管不禁侧目,收起了最初对这位“少东家”可能只是来镀金的轻视。 第二站,魔都。 黄浦江畔的顶级写字楼,俯瞰着这个充满活力的金融中心。这里是家族在国内的投资总部之一。会议室内,投影幕布上闪烁着复杂的财务模型和市场分析报告。 贺知韫坐在父亲下首,全程几乎未发一言,只是安静地聆听、记录,那双蓝眼睛如同高速摄像机,捕捉着每一位汇报者的逻辑、数据,乃至细微的表情变化。在父亲征询他意见时,他才言简意赅地指出报告中一个未被充分评估的潜在风险,其洞察力让在座的资深分析师都暗自心惊。 第三站,京城。 氛围与前两者又截然不同。会面安排在一处雅致的茶馆,对方气度沉稳,言谈间涉及的是更宏观的政策导向与行业布局。父亲在这里显得更加游刃有余,既保持了商业上的进取,又充分体现了对规则的尊重。 贺知韫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业务”更多是关于信息、人脉与对未来趋势的把握。他收敛了在技术和财务层面的锋芒,表现得更加谦逊好学,恰到好处的几句见解,既展示了能力,又不喧宾夺主。 最后一站,深城。 夜幕降临,这座科技新城的灯火如同数码瀑布。与几家极具潜力的科创公司创始人的晚餐,气氛相对轻松,但话题却关乎前沿科技与颠覆性商业模式。 贺知韫流利的英语和对全球技术趋势的熟悉,让他能与这些年轻的梦想家们顺畅交流,甚至就某个技术路径的优劣进行深入的讨论。父亲在一旁看着,眼中露出欣慰。 一天之内,穿梭四个核心城市,接触制造业、金融、政策、科创不同领域。贺知韫就像一块高效的海绵,疯狂吸收着关于家族国内业务的一切信息,同时也在快速调整着自己的角色和姿态。 回港城的航班上,窗外是浩瀚的星空与脚下城市的连绵灯海。父亲揉了揉眉心,难掩疲惫,但语气带着满意:“感觉怎么样?” 贺知韫望着窗外,蓝色的眼眸里倒映着地面的星光点点。“节奏很快,业务比我想象的更深更广。”他顿了顿,补充道,“也很不一样。” 这里的“不一样”,既指与国外业务的差异,也指与他之前所受训练中模拟场景的不同。真实的商场,充满了更复杂的变量和更微妙的人际关系。 父亲点点头:“这只是开始。你需要尽快建立起自己的认知体系和人际网络。”他顿了顿,意有所指,“你爷爷和外公,都在看着。” 贺知韫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从窗外收回,闭上眼睛。高强度的一天下来,他确实感到了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斗志。这片土地,这些业务,不再仅仅是纸面上的报告和远方的消息,它们变成了具体的工厂、报表、面孔和对话。 他知道,这密集的行程是父亲有意为之,是一次高强度的“入学测试”。而他,交出了一份足以让两位家族掌舵人初步认可的成绩单。 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他需要消化,需要整合,需要在这片熟悉的东方土地上,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位置和节奏。飞机平稳飞行,载着沉思的继承人,归航。 第3章 第3章 回到港城后,贺知韫的“王子”身份被暂时收起。他没有进入集团总部的高层办公室,而是在一个周一的早晨,低调地出现在了集团财务部位于中环一栋副楼的某个开放式工位区。 父亲和外公的安排用意明显:他需要理解这个商业机器最基础的运作逻辑,而钱流,是企业的命脉。 工牌上,他的职位是“财务分析员”。周围的同事大多比他年长几岁,是典型的港城精英白领,忙碌、高效、带着些许疲惫。 他们知道这位新同事背景不凡,那头浓密的黑发和过于深邃的蓝色眼眸本身就足够引人注目,更何况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来自高层的关照。但具体的来头,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只知道是“总部安排下来历练的”。 贺知韫没有任何特殊待遇。他穿着符合职场环境的定制衬衫(依旧是母亲挑选的那类风格),准时上班,处理着最基础的数据核对、报表初步分析、协助制作预算模板。 他的直属上司是一位严谨到近乎苛刻的女经理,似乎得到了某种授意,对他并无特殊照顾,派给他的任务琐碎而繁重。 他沉静地接受了一切。那双能在谈判桌上洞察人心的蓝眼睛,此刻专注于屏幕上的数字和复杂的Excel公式。 他话很少,只在必要时用流利但偶尔带一点异国口音的粤语或英语与同事沟通。他的工作效率极高,交给他的数据几乎从不出错,那份在精英教育下培养出的逻辑能力和专注度,很快便显现出优势。 而“经常出差去魔都”,则成了他这段底层生涯中最特别的注脚。 魔都的分公司业务庞大且复杂,涉及金融投资、地产和新兴科技等多个板块,是家族在国内最重要的利润中心之一,也是财务数据流转的枢纽。 作为总部财务部的新人,他被派去协助进行季度审计、项目财务对接,是合情合理的安排。 于是,同事们渐渐习惯了这位沉默寡言、样貌出众的混血同事,常常拖着那个简单的行李箱,匆匆赶往机场。 在魔都,他的角色同样微妙。分公司的管理层自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接待时恭敬中带着试探。 但贺知韫始终恪守着“底层员工”的本分,将自己定位为总部派来的“协调员”和“学习者”。他参与会议时大多倾听,只在涉及关键财务数据或合规风险时,才会提出清晰而尖锐的问题,让分公司的财务总监也暗自捏一把汗。 他住在公司协议酒店的标准间,而非家族在魔都的物业。晚上,他会在酒店房间里,整理白天获取的信息,将魔都分公司的业务模式、人际关系、潜在的财务漏洞或风险点,与自己在美国所学的金融模型、在江浙看到的实体产业、在京城感受到的政策风向一一印证、串联。 这些出差,表面上是完成总部财务部的任务,实则是他以一个绝佳的、不引人注目的视角,深入审视家族在国内最核心、也最复杂的业务板块。 他看到了报表上光鲜的利润,也看到了业务流程中可能存在的效率低下;看到了分公司高管的能干,也察觉到了某些派系之间的微妙博弈。 飞机舱门一次次关闭又开启,他穿梭在港城与魔都之间,如同一个安静的观察者,又像一个正在缓慢而坚定地编织着自己认知网络的蜘蛛。 蓝色眼眸里,属于少年最后的一丝迷茫被迅速洗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商业世界复杂性的深刻理解,以及一种沉静内敛的、正在积蓄的力量。 他知道,这段在财务部底层、频繁出差的日子,不会太长。但这每一步,都是在为他未来真正执掌这一切,打下最坚实的基础。爷爷在看着,外公在看着,父亲也在看着。而他,正用自己的方式,回应着所有人的期待。 魔都的冬天,湿冷刺骨,与外滩璀璨却毫无温度的光影形成了鲜明对比。几个月高强度的出差和底层历练,让贺知韫身上那份属于继承人的轮廓愈发清晰,也愈发内敛。他像一块被渐渐打磨去棱角的冷玉,光泽温润,质地却愈发坚硬。 刚结束一天的工作,他被分公司几位中层领导热情地裹挟着,来到了城中热门的酒吧“INS新乐园”。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黄浦江的夜景,室内则是震耳的音乐、迷离的灯光和涌动的人潮。这里是释放压力、交换名片、拓展人脉的名利场。 贺知韫脱下略带寒气的黑色羊绒风衣,里面是合身的深灰色高领毛衣,将他挺拔的身形和冷白的肤色衬得愈发突出。 他安静地坐在卡座角落,手中握着一杯未怎么动的威士忌,冰球在杯壁上融化出细微的水痕。他那双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平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几位领导显然把这次聚会当作了一次与“太子爷”拉近关系的绝佳机会,谈笑风生,推杯换盏,言语间不乏对公司前景的描绘和对贺知韫能力的恭维。 贺知韫只是偶尔颔首,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社交礼仪所需的弧度,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倾听,分析着每一句话背后的意图,以及这几个人在分公司权力结构中的真实位置。 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喧闹的舞池和拥挤的吧台,像一台精密扫描的仪器。然后,他的视线在一个身影上微微停顿。 那是一个在吧台后方忙碌的年轻男孩,穿着酒吧统一的黑色侍者制服,看上去年纪很轻,大概二十出头。 他长相十分秀气,皮肤很白,眉眼干净,在光怪陆离的背景里,像一株误入喧嚣场所的植物。他动作麻利地擦着杯子,调制一些简单的饮料,但始终微微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与客人们对视,即便被叫到,也只是飞快地抬一下眼,又迅速垂下,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怯懦和不自信。 贺知韫注意到他胸牌上的名字:云琛。 “贺少,看什么呢?来来来,再喝一杯!”一位微醺的领导凑过来,试图劝酒。 贺知韫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举起酒杯浅浅沾了下唇,语气平淡:“张经理,明天早会需要的报表,数据都核验过了吗?” 一句话,成功地将话题拉回了对方不得不严肃对待的工作领域,也巧妙地避开了不必要的应酬。那位张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连忙正色回答起来。 贺知韫一边听着,眼角的余光却再次飘向了那个叫云琛的兼职生。他看着对方因为不小心洒了几滴酒液而手忙脚乱、脸颊泛红的样子,看着他在领班的低声训斥下更加畏缩的姿态。 在这个充满野心、**和虚假笑容的名利场里,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存在,反而引起了贺知韫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那是一种处于绝对上位者,对脆弱、干净却又努力挣扎的生物的,一种纯粹的观察兴趣。 他抿了一口酒,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魔都的夜晚还很长,这个意外的发现,为这个原本枯燥的应酬之夜,增添了一点别样的色彩。他不知道这个云琛为何会在这里,但他知道,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而绝大多数故事,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个冷静的过客和观察者。至少,目前是。 贺知韫那短暂停留在云琛身上的目光,虽无声无息,却如同黑暗中一道微弱却精准的光束,被旁边一位善于察言观色的项目经理捕捉到了。那人脸上立刻堆起心照不宣的笑意,以为揣摩到了这位“太子爷”的某种心思。 “啪!”一个响指清脆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召唤意味。 正低头擦拭杯子的云琛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他循声望去,看到那桌衣着光鲜、气场强大的客人,尤其是那位刚刚看过他的、穿着昂贵黑色风衣的混血男人,心脏更是漏跳了一拍。他不敢怠慢,连忙小步快走过来,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先生,需要点什么?” 那位项目经理带着几分炫耀和讨好,刚想开口点些昂贵的酒水,却被贺知韫抬手轻轻制止了。 卡座瞬间安静下来,几双眼睛都带着探究落在贺知韫身上。 只见贺知韫微微向后靠向沙发背,目光平静地落在云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对着云琛,用他那带着独特韵律、低沉而清晰的普通话说道:“一杯热水,谢谢。” 这个要求,在觥筹交错、酒气弥漫的酒吧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荒谬。 云琛也愣住了,下意识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对上了贺知韫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像最深的海,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看透人心。 云琛只觉得脸颊猛地一热,慌忙又低下头去,耳根都红透了。“好……好的,请稍等。”他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去准备。 卡座里的几位领导也面面相觑,一时摸不着头脑。热水?在这种地方?这位贺少的心思,果然深不可测。 贺知韫没有理会旁人的疑惑,他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桌上那杯几乎没动的威士忌,冰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他刚才的举动,并非出于同情,更像是一种……测试。测试这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人的反应,也测试着自己内心那一丝莫名被勾起的好奇心。 很快,云琛端着一杯冒着袅袅白气的热水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在贺知韫面前的杯垫上,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您……您的水。” “嗯。”贺知韫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去碰那杯水。他的视线再次掠过云琛秀气却写满不安的侧脸,然后转向旁边那位还在发懵的项目经理,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唇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李经理,我敬大家一杯。” 他主动将话题拉回,姿态从容,仿佛刚才那个打断和奇怪的要求从未发生。 云琛如蒙大赦,赶紧退回到吧台后的阴影里,心跳却久久无法平复。他偷偷抬眼,望向那个仅仅用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掌控了全场气氛的男人。对方穿着质料精良的黑色风衣,坐在那里,与周遭的喧嚣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沉静,遥远,如同一个谜。 而那杯热水,独自在桌上散发着孤单的热气,成为一个无人能解的信号。贺知韫依旧安静地坐着,蓝色的眼眸在迷离的灯光下晦暗不明,无人知晓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夜色渐深,“INS新乐园”的喧嚣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卡座里的几位领导已经显露出醉意,说话声调也高了几分,唯有贺知韫依旧清醒得如同刚来时一样。他面前那杯威士忌几乎没动,倒是那杯原本滚烫的热水,已经变得温热。 他修长的手指端起那杯水,缓缓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带走了一丝酒吧空气带来的干燥与烟酒气。这个简单的动作,在他做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笃定,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起身时,他拿起搭在沙发背上的黑色风衣,并没有立刻穿上,只是随意地搭在臂弯。几位领导也纷纷起身,簇拥着他往外走。 经过吧台时,贺知韫的脚步几乎没有停顿。云琛正低头整理着酒具,感觉到那片阴影掠过,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然后,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将几张折叠整齐的红色纸币,轻轻压在了吧台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正好在他手边。 没有言语,没有对视,仿佛只是一个随意的动作。 云琛的心脏猛地一跳,抬起头时,只看到那个高大挺拔的黑色背影,在众人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酒吧门口闪烁的光影里。他愣愣地看着那几张纸币,数额远超他今晚可能得到的所有小费。这不是施舍,那人的姿态里没有丝毫施舍的意味,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居高临下的……关照?他无法定义,只觉得脸颊又开始发烫,慌忙将钱收了起来。 魔都冬夜的冷风瞬间包裹了贺知韫,让他因室内暖气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婉拒了其他人去“第二场”的邀请,坐上了分公司为他安排的专车。 “回酒店。”他言简意赅地对司机说。 车子平稳地汇入夜间的车流。父亲确实在魔都最好的地段为他购置了豪华公寓,视野开阔,装修考究。但贺知韫一次也没去住过。对他而言,酒店意味着高效、标准化和随时可以离开的机动性。没有需要打理的琐事,没有需要维系的人情痕迹,像一个功能齐全的临时堡垒,完美契合他目前“观察者”和“历练者”的身份。 他回到位于浦东的五星级酒店套房,脱下风衣和毛衣,换上舒适的居家服。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陆家嘴璀璨的夜景,东方明珠在夜色中闪烁着标志性的光芒。他站在窗前,手里端着一杯清水,脑海中快速复盘着今晚的所见所闻。 分公司几位中层的能力、性格、派系倾向,酒吧里那个叫云琛的、格格不入的兼职生,以及那杯热水和无声留下的小费……所有信息碎片,都被他冷静地分类、归档。 他并不觉得自己对云琛的举动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那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的观察,或许是对那种脆弱状态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触动,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不喜欢旁边那个项目经理脸上流露出的、带着狎昵意味的揣测。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无关紧要的思绪抛开。他的世界,核心是家族、商业、继承权。这些细微的插曲,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涟漪过后,湖面终将恢复平静。 喝完水,他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也带走了最后一丝属于酒吧的喧嚣。明天,还有更多的报表、会议和需要他洞察的局面在等待。他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和专注。 至于那个叫云琛的男孩,如同魔都千万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样,或许不会再出现在他的世界里。至少,此刻的贺知韫是这么认为的。 第4章 第4章 魔都今年冷得很早早飘起了雪花,细碎的白色晶体在霓虹闪烁的夜空中纷扬落下,为这座钢铁森林覆上一层短暂的、不真实的静谧。 今天是贺知韫的生日。 从清晨起,他的手机就未曾停歇。意大利爷爷和奶奶准时发来视频,爷爷依旧言简意赅地肯定了他的近期表现,奶奶则絮絮叨叨地叮嘱他注意身体。 港城的外公外婆和母亲也相继打来电话,母亲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思念和未能团聚的遗憾,红包和礼物早已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了他手上。父亲则是一通简洁有力的通话,肯定了他在业务上的快速成长。 祝福与物质都不缺,但他依旧独自在魔都的酒店套房里,处理着仿佛永远也看不完的报表。窗外是飘雪的陌生城市,生日的氛围被压缩在电子屏幕的两端。 直到傍晚,林玖的电话如同一道活泼的闪电劈开了这片沉寂。 “贺!生!日!快!乐!”电话那头是林玖元气十足、带着笑意的声音,背景音有些嘈杂,“猜猜我在哪儿?魔都!惊喜吗?赶紧发定位,我带朋友来给你过生日,必须出来嗨!” 贺知韫有些意外,唇角却不由自主地牵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林玖是他在美国读书时认识的朋友,家境优渥,性格开朗得像个小太阳,是少数能穿透他周身屏障,真正靠近他的人。 他知道林玖是gay,也知道林玖对自己似乎有些超出友谊的好感,但林玖从未点破,他也乐得维持这份轻松自在的友情。 “好。”贺知韫没有多问,干脆地答应了。 他预订了“INS新乐园”一个相对安静的卡座。到的时候,林玖已经到了,还带了两个同样打扮时髦、性格活泼的男女朋友。一见到贺知韫,林玖就冲上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眼睛亮晶晶的,毫不掩饰其中的欣喜和某种更深的情感。 “我们贺少爷又帅了!在魔都历练得怎么样?有没有想我?”林玖笑着拍他的肩膀,语气亲昵自然。 “还好。”贺知韫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样子,但面对林玖,他周身那种疏离感明显淡化了许多。他脱下黑色大衣,里面是一件深蓝色的高领羊绒衫,衬得他蓝眸如水,气质清贵。 几人落座,点酒水时,贺知韫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吧台。很快,他抬手招来了领班,低声说了几句。 片刻后,穿着侍者制服、依旧显得有些拘谨的云琛,被领班带到了他们的卡座前。 “贺先生,这位是云琛,今晚由他专门为几位服务。”领班恭敬地说。 云琛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握着,当听到“贺先生”这个称呼时,他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正好对上贺知韫那双平静的蓝眸。他瞬间认出了这就是上次那个只要了一杯热水,却留下了丰厚小费的客人,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心跳如擂鼓。 “几位……想喝点什么?”他的声音比上次更加细微。 林玖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云琛,又看了看贺知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但他很快便活泼地开始点单,气氛很快被他带动得热烈起来。 整个晚上,云琛都只服务他们这一桌。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小心翼翼地倒酒、撤空杯。他能感觉到那位姓贺的客人并没有过多关注他,但对方的存在本身,就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也带来一种奇怪的安心感——至少,不需要面对其他卡座客人可能出现的刁难或调笑。 贺知韫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听林玖和他的朋友们高谈阔论,偶尔插话,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林玖很会调动气氛,不断带头举杯,祝他生日快乐,眼神里的热切几乎要满溢出来。贺知韫能感受到那份炽热,但他将其理解为好友的热情,并未深想。 中途,贺知韫去洗手间。回来时,在走廊拐角,看到云琛正费力地抱着一个补充酒水的沉重箱子,脚步踉跄。贺知韫脚步未停,只是经过时,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箱子另一角。 云琛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是他,更是慌乱:“贺、贺先生……” 贺知韫没有看他,只是帮他稳住了箱子,便收回手,声音平淡:“小心点。” 说完,他便径直走回了卡座。 云琛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拔冷漠的背影,心脏却莫名地感到一丝暖意,混杂着更多的不知所措。 生日聚会接近尾声,林玖已经有些微醺,靠着贺知韫的肩膀,半真半假地嘟囔:“阿韫,你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 贺知韫将他扶正,语气依旧平稳:“你喝多了,我让司机送你们回去。” 结账时,贺知韫再次留下了远超消费金额的小费,专门放在了云琛负责的托盘里。 走出酒吧,雪还在下。林玖被朋友扶着,依旧不忘回头对他灿烂地笑:“生日快乐,阿韫!下次再见!” 贺知韫站在雪中,看着车子远去,雪花落在他浓密的黑发和挺括的肩膀上。生日的热闹褪去,他依旧是那个冷静、孤独的观察者。只是,脑海里不经意间闪过林玖炽热的眼神,和云琛那双怯懦又干净的眼睛。 他微微蹙眉,将这些纷乱的影像驱散。拉紧了大衣,他独自走向酒店的方向,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清晰的、孤独的脚印。魔都的冬夜还很长,而有些悄然变化的东西,或许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 深城的冬天带着南方特有的湿冷,与魔都的凛冽不同,是另一种沁入骨髓的寒意。贺知韫此行目的明确,与深城肖家洽谈一项重要的科技领域合作。肖家是深城本土崛起的商业新贵,势头正猛,而肖屿,作为肖家独子,27岁便已开始在集团内扮演重要角色。 会面安排在肖氏集团总部顶层的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深圳湾的海景。肖屿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西装,笑容爽朗,举止干练,言语间既有年轻人的锐气,也不失商人的精明。但从贺知韫走进会议室的那一刻起,肖屿的目光就若有若无地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贺知韫依旧是那副沉静模样,黑色大衣搭在臂弯,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蓝眸在会议室的冷光下显得格外冷静。他清晰地阐述合作方案,逻辑严密,数据精准,对肖屿提出的问题应对自如。 肖屿看着他,心里某种弦被轻轻拨动了。贺知韫身上那种混合着东西方特质的神秘感、超越年龄的沉稳,以及无可挑剔的容貌与气质,都精准地击中了他的审美点。他几乎是立刻就对贺知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仅是商业上的,更是私人层面的。 合作谈判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双方都有强烈的意向,很快便敲定了大框架。为了推进具体业务落地,肖屿顺理成章地提出需要带队前往魔都,与贺知韫所在的团队进行深度对接。 “贺总,接下来在魔都,可要多多指教了。”肖屿伸出手,笑容比刚才多了几分亲近意味。 贺知韫与他握手,表情依旧平淡:“肖总客气,互相学习。” 就这样,肖屿跟着贺知韫回到了魔都。他借着工作的由头,几乎与贺知韫形影不离。下班后,更是热情地充当起“东道主”(尽管魔都并非他的地盘),带着贺知韫出入各种高级餐厅、私人会所,以及……酒吧。 “工作一天辛苦了,放松一下。”肖屿熟稔地领着贺知韫走进一家格调高雅的清吧,语气自然,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他细心地点了贺知韫可能喜欢的低度酒水,聊天时也总是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工作之外,试图了解贺知韫的私人喜好和生活。 然而,贺知韫的反应始终是礼貌而疏离的。他接受安排,但很少主动提出要求;他参与交谈,但话题大多围绕公事;肖屿看似无微不至的“照顾”,他似乎并未察觉其背后的深意,或者察觉了,但无动于衷。 几次三番下来,肖屿心里不禁有些挫败和疑惑。他自认条件不俗,无论是家世、能力还是外貌,在圈子里都是佼佼者,追求者众。他释放的善意和好感已经足够明显,为何贺知韫就像一块捂不热的冰?他甚至开始怀疑,贺知韫或许根本就是个对同性情感迟钝的“直男”。 这个想法,在一次他们再次踏入“INS新乐园”时,被彻底击碎了。 那晚,酒吧人不少,音乐喧嚣。肖屿正侧头跟贺知韫说着一个项目上的趣事,试图逗他笑。但贺知韫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望向了吧台的方向,并且停留了比寻常更久的时间。 肖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秀气、总是低着头的年轻侍应生——云琛。他记得上次来,贺知韫似乎也是让这个侍应生专门服务的。 起初,肖屿并未多想。但当他转回头,准备继续话题时,他捕捉到了贺知韫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东西。 那不是看普通服务人员的眼神,也不是男人之间打量比较的眼神。那是一种……带着审视,却又隐含着不易察觉的专注,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谜题,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存在。那眼神过于沉静,反而透出一种异样的在意。虽然只是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肖屿对自己的直觉非常自信,尤其是在这方面。 他心头猛地一震,之前所有的疑惑似乎瞬间有了答案。 贺知韫不是迟钝,更不是“直男”。他的心,或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某个看似完全不起眼、与他隔着云泥之别的人,牵动了一丝微小的涟漪。只是他自己可能都还未曾清晰意识到,或者,不愿承认。 肖屿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却无法浇灭心头涌起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了然,有一丝被比下去的不甘,更有一种发现了秘密的、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看向贺知韫,贺知韫已经收回了目光,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刻只是肖屿的幻觉。 但肖屿知道,那不是幻觉。 这场游戏,似乎变得比他预想的更有趣了。他放下酒杯,脸上重新挂起无懈可击的笑容,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丝锐利和算计。他倒要看看,这位冷若冰霜的贺家继承人,对那个怯懦的小侍应生,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而自己,是否还有机会。 项目成功启动,各项开发步入正轨,肖屿在魔都的停留也接近尾声。临行前,贺知韫出于礼节,在一家高级餐厅为他设宴践行。 席间,贺知韫举止得体,感谢了肖屿在此次合作中的付出与支持,谈的都是公事,语气是一贯的平稳。肖屿看着他对面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在餐厅柔和的光线下更显俊美,也更为疏冷。他心底那点因为贺知韫主动提出践行而燃起的、不切实际的期待,渐渐熄灭了。 原来,真的只是践行。仅此而已。 “贺总太客气了,合作共赢嘛。”肖屿笑着举杯,掩饰住眼底的失落,“期待下次在深城见面。” “一定。”贺知韫与他碰杯,眼神清明,没有一丝多余的波澜。 第5章 第5章 送走肖屿,贺知韫的生活似乎恢复了之前的节奏。林玖又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来了他的办公室,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阿韫我跟你说,我这次的设计灵感爆棚!融入了好多东方元素,到时候秀场肯定惊艳!” “你看我这件外套,自己设计的,怎么样?是不是很衬我?” “你整天对着报表不闷吗?走走走,陪我去喝一杯,我发现一个新地方……” 贺知韫处理着手头的工作,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对于他连珠炮似的问题和分享,会简单地回应“不错”、“还好”、“你决定”。他的回应算不上热情,但足以让林玖心满意足地继续说下去。在林玖面前,他难得的放松,不需要刻意维持继承人的面具,虽然那份疏离感依旧存在。 这天晚上,他们最终还是去了酒吧,不过不是林玖找的新地方,而是贺知韫似乎下意识选择的“INS新乐园”。 刚走进门口,就听到一阵不和谐的喧哗。一个卡座里,几个明显喝高了的男人正围着云琛,言辞激烈。一个胖胖的男人扯着云琛的制服领子,唾沫横飞:“……妈的,老子说你酒倒少了就是倒少了!知不知道这瓶酒多少钱?你赔得起吗?” 云琛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低着头不断道歉:“对不起先生,我……我再给您倒满……”他想去拿酒瓶,手腕却被另一个男人抓住,引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 “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让你们经理过来!今天不给你点教训……” 就在这时,一道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插了进来:“他做错了什么,需要叫经理?” 那几个男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贺知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卡座旁,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身形挺拔,面容冷峻,那双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却无端让人感到一股压力。林玖跟在他身后,皱着眉看着这场面。 贺知韫的目光扫过那个还抓着云琛手腕的男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放开他。” 那男人被他眼神一扫,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云琛得以脱身,立刻退后两步,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到是贺知韫,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用那种混合着恐惧、委屈和感激的眼神望着他。 贺知韫没再看那几个找事的客人,直接对闻讯赶来的领班说了几句。领班显然认识贺知韫,态度恭敬,连连点头,然后转身去处理那桌客人。 贺知韫这才将目光落回云琛身上,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沉默了几秒,开口问道:“你是学IT的?” 云琛愣住了,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声音很小:“……嗯。” “明天早上九点,带上你的简历和学历证明,去这个地址。”贺知韫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一家与贺氏有紧密合作关系的科技公司HR总监的名片,上面有一个手写的地址,“我会跟他们打好招呼。那里有适合你的实习岗位。” 云琛彻底呆住了,他看着那张递到面前的名片,又看看贺知韫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窘迫的蓝眼睛,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感激汹涌而来,让他一时不知所措,连手都忘了伸。 林玖在一旁也有些惊讶,他看看贺知韫,又看看云琛,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思。 贺知韫见他不接,直接将名片塞进了他制服的上衣口袋里,动作自然,没有一丝施舍的意味,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好做。”他留下这三个字,便转身对林玖说,“我们换个地方。” 自始至终,他没有对云琛露出过一个笑容,也没有多说一句安慰的话。 云琛站在原地,手指颤抖地摸着口袋里的名片,看着那个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酒吧门口,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害怕,而是因为一种从未得到过的、沉重的温暖。 他知道,这个机会对他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脱离酒吧环境那么简单,这是将他从泥泞里拉出来,给了他一条可以抬头走路、可以施展所长的正道。 贺知韫坐在新的酒吧里,林玖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阿韫,你对那个服务生……很特别啊?” 贺知韫晃着手中的酒杯,冰块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沉默片刻,才淡淡地说:“只是举手之劳。” 他确实只是顺手帮了一把,如同拂去衣袖上的一点灰尘。他看到了云琛的专业,看到了他的困境,也看到了他那份与酒吧环境格格不入的、脆弱的干净。出手相助,对他而言是成本极低的事情,却能改变一个人的轨迹,何乐而不为? 至于那份干净之下的自卑与敏感,他看到了,但并不在意。那是云琛自己需要克服的东西。 他只是遵循了自己那一刻的念头,仅此而已。至于这个念头背后,是否隐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微弱的牵引,他拒绝深究。他的世界,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量。而云琛,就像投入湖面的又一颗石子,涟漪散尽,似乎不会留下太多痕迹。 贺知韫与林玖的身影消失在酒吧门口那晃动的光晕里,仿佛带走了一部分气压,让剩余的喧嚣都显得空洞了许多。 云琛依旧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张硬质名片,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在旁人看来,这可怜的孩子显然还未从刚才的惊吓和突如其来的“恩赐”中缓过神来。 领班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许多:“没事了,云琛。贺先生帮你解决了,还给你介绍了工作,你运气真好。先去后面休息一下,擦把脸。” 云琛顺从地点点头,声音依旧细弱:“谢谢王哥。”他转身,快步走向员工通道,那背影单薄又仓促,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悯。 然而,当他穿过嘈杂的后厨,推开那扇厚重的防火门,踏入寂静无人的后巷时,他脸上所有的怯懦、惊慌和感激,如同劣质的油彩般瞬间剥落。 冬夜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抬起头。巷口远处霓虹的微光,映亮了他秀气的脸庞,此刻,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嘴角,一点一点,勾起了一个与他平日气质截然相反的、带着冰冷算计和一丝得意邪气的弧度。 那双总是躲闪、不敢与人对视的眼睛里,此刻清澈倒映着城市的碎光,里面闪烁的是与他年龄和外表极不相符的冷静与……嘲讽。 “贺知韫……”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再无半点畏缩,只有一种玩味的审视,“果然……和传闻一样,‘心软’。” 今天这一出,从那个故意找茬的客人(他花了点小钱雇来的),到被刁难时精准计算的角度和反应,甚至那快要溢出来的眼泪,都是他精心设计过的剧本。 他研究贺知韫有一段时间了,知道他偶尔会来这个酒吧,知道他看似冷漠实则会对特定情境下“干净又脆弱”的事物伸出援手。他知道贺知韫注意到过他,那杯热水和丰厚的小费就是证明。 他需要的是一个更大的契机,一个能让他合理、且无法被拒绝地进入贺知韫视野,并与之产生更稳定联系的机会。 一份正经的、与他专业对口的工作,正是他梦寐以求的跳板。不仅能摆脱酒吧这种地方,更能接近贺知韫所在的世界。他赌对了。 贺知韫以为他只是举手之劳,帮助一个深陷泥潭、努力向上的可怜虫,能让他活得轻松一点,不要那么累。 可他不知道,这个他眼中“干净阳光却自卑敏感”的少年,内心深处蛰伏的,远非表面的单纯。那份“自卑和敏感”是他最好的伪装,是他窥探这个世界的保护色。他渴望的,从来不仅仅是“轻松一点”。 云琛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名片,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看着上面的公司和地址。他脸上的邪气慢慢收敛,重新变回那副人畜无害的、带着点忧郁的秀气模样。 “IT……”他轻声自语,嘴角依旧挂着那抹若有若无的、与他气质矛盾的笑,“真是个不错的开始。” 他将名片小心翼翼地收好,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制服,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再抬起头时,眼睛里又恢复了那种小鹿般的怯懦和不安。他拉开门,重新汇入酒吧后厨的忙碌与嘈杂之中,仿佛刚才后巷里那个眼神冰冷的少年,从未存在过。 而已经坐在另一家清吧里,对林玖的喋喋不休偶尔应和一声的贺知韫,对此一无所知。 他或许在商场上洞察人心,但在某些更为隐秘的领域,他依然是个过于相信自己所见的……“猎物”。 他以为他只是在俯身帮助一个需要拉一把的人,却不知道,那只看似柔弱的手,可能正试图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拉入一个始料未及的漩涡。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悄然转向了一个更为复杂的方向。 第二天,云琛准时出现在了那家科技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一切手续办理得出乎意料的顺利,HR总监甚至亲自过问了他的岗位安排,将他分配到了一个颇有前景的项目组。他知道,这都是因为那张名片,因为那个叫贺知韫的男人。 感激是真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计划得逞的兴奋和更进一步靠近目标的迫切。他想当面感谢贺知韫,这既是人之常情,也是他继续维系这条线的绝佳理由。可他没有任何贺知韫的联系方式。 他想到了林玖。那个跟在贺知韫身边、性格开朗耀眼的设计师。他记得林玖的工作室名字,稍微一查便找到了地址。 下午,云琛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卫衣和牛仔裤,头发柔软地搭在额前,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学生气,也愈发显得无辜又真诚。他有些局促地站在林玖工作室门口,说明了来意,想请林玖帮忙转达对贺先生的感谢。 林玖正在为新的设计稿烦恼,看到云琛,先是有些意外,随即了然。他性格本就热心,加上对贺知韫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以及昨天亲眼目睹贺知韫破例相助的场景,他几乎立刻就把云琛划入了“可能与贺知韫有关”的范畴。一种混合着好奇、试探和些许微妙醋意的情绪驱使下,他大手一挥: “找阿韫?正好我也要去找他,走走走,我直接带你过去!当面谢他才够诚意嘛!” 不由分说,林玖就拉着有些懵懂的云琛,直奔贺氏在魔都的分公司。 贺知韫正在办公室里听下属汇报工作,眉宇间带着惯常的沉静与专注。林玖门也没敲,直接笑嘻嘻地推门而入:“阿韫,你看谁来了!” 贺知韫抬眸,目光越过林玖,落在了他身后那个略显紧张、微微低着头的少年身上。是云琛。 下属识趣地暂停了汇报。贺知韫对下属微微颔首示意他先出去,然后才将目光完全投向云琛。 云琛感受到他的注视,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又充满感激:“贺先生,您好。我……我今天已经顺利入职了,非常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贺知韫的反应打断了。 只见贺知韫看着他,那双如同冰川般的蓝色眼眸里,竟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暖阳,冰层瞬间融化,漾开了一圈清晰可见的、真实的笑意。这笑意不同于他平时那种社交场合的礼貌性勾唇,而是从眼底弥漫开来,使得他整张冷峻的脸庞都变得生动而柔和。他甚至低低地笑出了声,声音低沉悦耳。 “不用这么客气,”贺知韫打断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纵容?“叫我韫哥吧。” “韫……韫哥?”云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和对方灿烂的笑容晃了眼,一时有些无措,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更显得那双眼睛清澈见底。 站在一旁的林玖,彻底愣住了。 他认识贺知韫这么多年,见过他冷静自持的样子,见过他偶尔疲惫的样子,甚至见过他极少数情况下流露出的锐利锋芒,但他从未见过贺知韫对任何人露出如此……开怀而又放松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任何算计和评估,纯粹得像是因为见到某个人而自然而然地感到愉悦。 而且,“叫我韫哥吧”?贺知韫什么时候允许别人用这么亲密的称呼了?就连他林玖,也最多是直呼其名“阿韫”而已。 一个荒谬又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林玖:贺知韫肯定是喜欢云琛! 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他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从酒吧解围,到破例安排工作,再到此刻这毫不设防的、近乎宠溺的笑容和亲近的允许。 林玖看着贺知韫含笑注视着云琛的样子,又看看云琛那副纯良无辜、带着羞怯感激的模样,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涩、惊讶、了然,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失落瞬间涌了上来。他之前所有的猜测和试探,似乎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贺知韫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林玖的震惊和云琛刻意维持的镇定下的那一丝得逞,他的目光依旧温和地落在云琛身上:“好好工作,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跟我说。” 云琛用力点头,声音软软的:“我会的,韫哥!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一次,他喊出“韫哥”这两个字时,语气自然了许多,仿佛带着无尽的依赖和信任。 贺知韫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林玖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贺知韫那颗他以为坚不可摧、难以靠近的心,可能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为这个看似单纯的少年,敞开了一道他从未触及过的缝隙。而这场他自以为是的暗恋,或许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 下午的夕阳透过体育场馆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贺知韫换上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装,更显得身姿挺拔,活力十足,与他平日西装革履的沉稳形象判若两人。 林玖依旧是时尚弄潮儿,运动服也穿得像秀场新款。而云琛,则穿着一身明显是旧衣服的运动装,站在那里,显得有些拘谨,尤其是在贺知韫面前。 运动项目是壁球。林玖技术不错,和贺知韫有来有回。轮到云琛时,他显然不太会,挥拍动作生涩,经常接不到球,白皙的脸上很快就因为运动和窘迫泛起了红晕。 贺知韫看着他那笨拙又努力的样子,眼神温和。他放下球拍,走到云琛身后。 “手腕要这样发力,腰腹带动,看准球路。”贺知韫的声音在云琛耳边响起,低沉而清晰。他几乎是半环抱着云琛,手覆在他的手上,亲自调整着他的握拍姿势和挥拍角度。 云琛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贺知韫胸膛传来的温热,闻到对方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那低沉的声音仿佛带着电流,钻进他的耳膜,让他心跳失序,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他顺从地跟着贺知韫的引导动作,大脑却一片空白,只剩下身后那人强大的存在感。 林玖靠在墙边,抱着手臂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贺知韫什么时候对人这么有耐心了?还手把手地教?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认知里贺知韫的社交距离和行为模式。 “对,就是这样,感觉到了吗?”贺知韫松开手,退开一步,看着云琛。 云琛愣愣地点点头,脸颊绯红,不敢看贺知韫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蚋:“感、感觉到了,谢谢韫哥。” 接下来的时间,贺知韫明显放慢了节奏,耐心地陪着云琛练习,不时出声指导。林玖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背景板。 运动结束后,三人一起去吃了晚饭。席间,贺知韫的话比平时多了些,虽然大多还是围绕运动和日常,但对待云琛的态度,明显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关照。云琛则依旧是那副乖巧、略带羞涩的样子,偶尔抬头看贺知韫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孺慕和感激。 晚饭结束,夜色已深。贺知韫很自然地提出:“走吧,我送你回去。” 云琛却连忙摆手拒绝,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用了韫哥!我住的地方……比较简陋,环境也不好,怕……怕弄脏你们的车和衣服。我自己坐地铁回去很方便的!”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带着一种底层少年特有的、怕给贵人添麻烦的自卑和懂事。 贺知韫看着他,沉默了两秒,没有强求:“好,那你自己小心,到家给我发个信息。”他顿了顿,补充道,“有手机吗?” 云琛点点头,报出了一个显然是廉价预付费号码的数字。贺知韫拿出手机存下。 林玖站在车边,看着这一幕,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回去的车上,贺知韫似乎心情不错,看着窗外的夜景。林玖憋了一路,终于在快到住处时,忍不住了。他转过头,上下打量着贺知韫,脸上露出一种“我懂了”的、带着点戏谑和酸溜溜的表情,用手指虚点了贺知韫几下,嘴里发出几声: “啧,啧,啧……” 贺知韫被他这动静拉回视线,挑眉看他,眼神带着询问:“怎么了?” 林玖却不说话,只是继续用那种“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他,摇了摇头,一副“你完了,你没救了的表情”。 贺知韫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皱了皱眉,懒得理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他或许还没完全理清自己对云琛那种莫名的关注和耐心究竟源于何处,但林玖的这几声“啧”,却像几颗小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几圈微澜。 而另一边,云琛站在地铁站口,看着贺知韫的车子汇入车流消失不见。他脸上那怯懦卑微的表情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盘算。他拿出那个廉价的手机,看着里面刚刚存下的、属于贺知韫的号码,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拒绝接送,示弱,留下联系方式……每一步,都在他的计算之内。他成功地让自己在贺知韫心里,树立了一个“努力、懂事、需要被保护”的可怜形象,并且,更进一步地拉近了距离。 游戏,正在按照他设定的剧本,一步步展开。而他,很享受这种在暗处操控着一切,看着猎物一步步靠近的感觉。 年末的魔都,节奏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贺知韫被堆积如山的年度总结、来年预算和各类应酬裹挟着,忙得脚不沾地。直到除夕前一天,他才终于从冗杂的事务中暂时抽身。 他约了云琛一起吃晚饭,地点选在一家氛围温馨的私房菜馆。窗外是渐浓的年味,霓虹闪烁,行人匆匆,都带着归家的急切。 云琛到的时候,鼻尖冻得微微发红,穿着看起来不算厚实的外套,但整个人收拾得很干净,看到贺知韫,眼睛亮了一下,乖巧地喊了声:“韫哥。” 席间,贺知韫问起他新工作的适应情况。云琛回答得很认真,说同事都很好,学到了很多,语气里是真诚的感激。但他偶尔看向窗外那些拖着行李箱、满脸归家喜悦的路人时,眼神里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 贺知韫放下筷子,状似随意地提起:“我明天回港城过年,大概初七左右回来。” 云琛握着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他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羡慕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酸楚:“真好……回家过年,肯定很热闹吧。韫哥,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意识的倾诉:“真羡慕你们,有家可以回,家里……有人等着。”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却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贺知韫一下。他之前让助理简单了解过云琛的背景:上海郊县农村出身,家里有个更受宠的哥哥,父母关系不和,对他这个从小成绩好却性格内向的儿子也缺乏关爱。他是靠着助学贷款和拼命兼职,才勉强读完的大学。所谓的“家”,对他而言,或许更多是负担和冰冷的回忆。 第6章 第6章 贺知韫看着对面少年低垂的、显得异常柔顺的黑发,和他握着杯子、指节微微用力的手,心里蓦地闪过一丝清晰的心疼。 他从小生活在两个庞大家族的中心,即便有压力和期望,但亲情与物质的丰沛是毋庸置疑的。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无家可归”的漂泊感。云琛所羡慕的、他视为寻常甚至有时觉得是负担的家族团聚,对云琛而言,竟是一种奢望。 这种鲜明的对比,让贺知韫那惯于冷静分析的心脏,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柔软的触动。 “新年快乐。”贺知韫的声音比平时更温和了些,“在魔都……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嗯!”云琛用力点头,眼圈似乎有点红,但他很快低下头去,掩饰住了,“谢谢韫哥,我会的。” 这顿饭的后半段,气氛有些沉默。贺知韫看着云琛强装无事却难掩失落的样子,那丝心疼隐隐蔓延。但他什么也没再多说,只是结账后,又额外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给云琛。 “新年红包,图个吉利。”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云琛推辞了几下,最终还是收下了,手指摩挲着红包,低声道:“韫哥,你对我太好了……” 第二天,贺知韫坐上了返回港城的航班。飞机攀升,脚下是笼罩在冬日薄雾中的魔都。他想起云琛那句“真羡慕你们”,心里那点异样的情绪仍未完全散去。 港城的家里,依旧是热闹非凡。意大利的爷爷虽然人未到,但越洋电话和礼物准时抵达。外公外婆精神矍铄,母亲忙着张罗年夜饭,父亲则与叔伯们谈笑风生。祠堂里香火鼎盛,家族成员络绎不绝。 身处这片喧嚣与温暖的海洋里,贺知韫偶尔会想起那个在魔都独自过年的、孤单的身影。他给云琛发过两条简单的问候信息,云琛回复得很快,语气依旧乖巧懂事,还拍了一张自己做的简单年夜饭照片,说是“一个人的盛宴”,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表情。 照片里,那顿饭确实很简单,但摆放得很整齐。 贺知韫看着手机屏幕,沉默了片刻。他意识到,云琛这个名字,以及那双带着怯懦感激和隐藏着脆弱坚强的眼睛,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这种牵绊,与他所熟悉的一切人际关系都不同,带着一种想要去保护、去给予的冲动。 新年伊始,万家灯火。港城的山顶别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而远在魔都的某个出租屋里,一个秀气的少年,正对着手机里那条来自“韫哥”的问候信息,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与他平日气质截然不同的、带着算计和势在必得的浅笑。 距离,有时候并不能阻隔什么,反而会让某些种子,在心底悄然生根发芽。贺知韫的归期,似乎也成了某种期待的倒计时。 港城山顶的别墅,此刻被浓郁的除夕氛围包裹。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维多利亚港璀璨的烟火秀,映照着室内温暖明亮的灯火和一张张洋溢着团聚喜悦的脸庞。 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象征团圆富足的佳肴,从外婆和母亲精心准备的港式盆菜、蒸鱼,到意式风味的节日特色菜,中西合璧,一如这个家庭本身。贺知韫坐在其中,听着家人们用粤语、英语和偶尔夹杂的意大利语交谈,感受着这份独属于家族的喧嚣与温暖。 席间,放在一旁的平板电脑适时地响起视频通话的请求,是远在意大利的爷爷和奶奶。 爷爷威严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先是与港城这边的亲家互相致以新年问候,随即目光便精准地落在外孙贺知韫身上。父亲适时地开口,用带着赞许的语气向两位老人汇报:“阿韫回来这半年,从集团底层做起,踏实肯干,最近还独立促成了与深城肖家的合作,项目前景很好。” 屏幕里的爷爷闻言,严肃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双锐利的蓝眸(与贺知韫如出一辙)里流露出清晰的满意。外公在一旁也是频频点头,抚掌笑道:“后生可畏,阿韫确实做得不错。” 这是来自东西方两位家族掌舵人最直接的肯定。 紧接着,奶奶慈祥的面孔挤占了屏幕,她隔着网络,用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英语连声表达着对孙子的思念和心疼,叮嘱他一定要注意身体,多吃点。外婆和妈妈则立刻切换回粤语,围着屏幕七嘴八舌地关心贺知韫在魔都的生活细节,吃得好不好,住得惯不惯,有没有累着,浓浓的关爱几乎要溢出屏幕。 贺知韫沉稳地应对着来自两边的关怀与赞许,语气恭敬而不失亲近,将继承人的风范与晚辈的谦和融合得恰到好处。 热闹的年夜饭过后,一家人移至客厅,背景音是电视里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虽然节目内容未必人人都认真看,但“守岁”的传统和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温馨感才是最重要的。 贺知韫坐在沙发上,周围是父母、外公外婆聊天的声音,电视里传来喜庆的音乐。在一片祥和的喧闹中,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不断弹出的拜年信息,来自商业伙伴、公司下属、各路朋友,密密麻麻。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或官方或热情的文字,手指快速滑动,只筛选出最亲近的寥寥数人,林玖、几位家族核心成员、以及一两个真正的挚友,进行了简短的回复。 然后,他的指尖在一个名字上停顿了一下,云琛。 他点开对话框,输入了一句简单的祝福:【新年快乐,万事顺意。】随后,又附带了一个数额不小的电子红包。 这个动作做得自然,却又带着一种与他回复其他人时不同的、微妙的专注。在这个阖家团圆、所有人都沉浸在家族氛围中的时刻,他独独想起了那个在魔都独自守岁的、孤单的少年。 发送成功后,他将手机收起,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家人身上,参与到关于某个春晚节目的讨论中,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停顿与关怀,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窗外,零点的钟声即将敲响,预示着新年的到来。港城的夜空被烟火渲染得绚烂夺目。 贺知韫不知道,他随手发出的那条信息和红包,在魔都那个冰冷的出租屋里,激起了怎样的涟漪。 他只是在家族温暖的包围中,履行着身为继承人的责任,享受着身为家人的幸福,同时,心底某个角落,也悄然存放着一份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跨越了遥远距离的牵挂。 初五的魔都,年味尚未完全散去,街道上却已恢复了部分平日的车流。贺知韫提前结束了港城的假期,搭乘最早的航班回来了。飞机落地,打开手机,处理完几条必要的工作信息后,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开了与云琛的对话框。 【我回魔都了。晚上一起吃饭?】 信息发出去后,他握着手机,等待回复。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有些陌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知道那孩子独自过年,心生怜悯,想弥补他一份团圆的温暖。 云琛的回复来得很快,语气依旧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和惊喜:【韫哥你回来了!太好了!可是……外面吃饭会不会很贵?】 贺知韫看着这条回复,几乎能想象出对方蹙着眉、既想答应又心疼钱的模样。他直接拨通了电话。 “不想在外面吃,那去你住的地方?我买点食材,或者直接带饺子过去,我们煮饺子吃,也算补顿年夜饭。”贺知韫的声音透过听筒,比平时多了几分温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云琛更加为难、甚至带着点慌乱的声音:“不、不用的韫哥!我住的地方……太小太乱了,而且环境很差,楼道里味道也不好……我、我不想让你看到……” 他的拒绝异常坚决,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感,仿佛让贺知韫看到他的窘迫,是比什么都难受的事情。 贺知韫握着手机,听着那边传来的、带着卑微和坚持的声音,之前闪过的那丝心疼又漫了上来。他理解这种自尊,一个在底层挣扎的少年,不愿意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给予他帮助的“贵人”面前。 他不再坚持,沉吟片刻,提出了折中方案:“那来我住的酒店吧。宝格丽,我让餐厅准备饺子,或者你想想吃什么,都可以。” 这一次,云琛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好,谢谢韫哥。不过……不用麻烦你来接我了,我自己坐地铁过去就好,很方便的。” “我让司机去接你。”贺知韫习惯性地安排。 “真的不用!”云琛的语气带着恳求,“韫哥,我……我不想太麻烦你,我自己可以的。” 贺知韫顿了顿,最终妥协:“好,那你路上小心,到了告诉我,我下去接你。” 挂了电话,贺知韫看着窗外魔都灰蒙蒙的天空,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更清晰了些。他让助理去安排晚餐,特意叮嘱要准备几种不同馅料的手工水饺。 而城市的另一端,云琛放下那个廉价的手机,脸上没有任何慌乱或窘迫,反而露出一丝计划通的笑容。他走到狭小出租屋那面布满污渍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柔软的头发,挑选了一件看起来最干净、也最显得他单薄无助的白色毛衣。 拒绝告知住址,坚持独自前往,他成功地维持了自己“脆弱又自尊”的形象,并且,将第一次私下较为正式的会面,地点定在了贺知韫的地盘,那个象征着顶级奢华与地位的宝格丽酒店。这既能满足贺知韫的“保护欲”和“施予心”,也能让他更进一步地窥探和融入贺知韫的世界。 他不要贺知韫的怜悯,他要的,是更多。 时间差不多了,云琛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那种带着点怯生生又充满感激的表情,然后才转身出门,汇入了魔都傍晚拥挤的人流,朝着那个金光闪闪的目的地而去。 贺知韫在宝格丽酒店顶层的套房里,看了一眼时间,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华灯初上的城市。他难得地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种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牵动心神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又新奇。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提前结束假期赶回魔都,最大的驱动力,或许并非工作,而是此刻正乘坐地铁,朝着他而来的那个少年。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宝格丽酒店如同黄浦江畔一颗璀璨的钻石,无声地宣告着其代表的阶层与距离。贺知韫站在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的霓虹在他深邃的蓝眸里投下细碎的光影。他很少这样无所事事地等待,时间仿佛被拉长,指尖在冰凉的玻璃上无意识地轻点。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云琛的信息:【韫哥,我到大堂了。】 贺知韫回复:【稍等,我下来。】 他乘电梯下楼,电梯门在大堂打开的瞬间,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巨大水晶吊灯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身影。 云琛穿着那件干净的白色毛衣,牛仔裤洗得有些发白,站在流光溢彩、衣香鬓影的酒店大堂里,像一颗误入珍珠贝场的砂砾,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 他双手紧张地交握着,微微低着头,视线不安地扫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和身边经过的、衣着考究的客人。当看到贺知韫时,他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像是迷途的小船看到了灯塔,立刻小步快跑过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和歉意。 “韫哥,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跑动后的细微喘息。 “没有,刚到?”贺知韫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那件单薄的毛衣在酒店的暖气里似乎并不足够,他语气自然地问道,“外面冷吗?” “还、还好。”云琛小声回答,下意识地搓了搓手。 贺知韫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示意他跟上:“走吧,餐厅在楼上。” 他带着云琛穿过大堂,走向专用电梯。云琛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小心翼翼地踩着柔软昂贵的地毯,目光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极致奢华的环境,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叹和自卑。这种反应,完全符合贺知韫对他的认知。 餐厅被安排在一个私密的包间,窗外是陆家嘴无敌的夜景。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精致的冷盘,中间放着煮饺子的电火锅,旁边是几种不同馅料的手工水饺,面皮晶莹剔透。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馅,就多准备了几种。”贺知韫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动手将饺子下入翻滚的热水中,动作算不上熟练,但很从容。 云琛看着他那双本该只处理亿万合同的手,此刻却在为自己煮饺子,心里冷笑,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几乎要感动得哭出来的样子:“韫哥……这太麻烦你了……我、我自己来就好……” “坐着吧。”贺知韫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饺子在沸水中沉浮,白色的蒸汽氤氲上升,模糊了窗外冰冷的夜景,也柔和了贺知韫平日里冷峻的轮廓。云琛安静地坐着,偶尔偷偷抬眼看向对面那个在蒸汽后显得有些不真实的男人,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他知道,这种居家的、带着烟火气的氛围,最能瓦解一个人的心防。 饺子煮好,贺知韫给他夹了几个:“尝尝看,和外面的味道可能不一样。” 云琛夹起一个,小心地吹了吹,咬了一口,鲜美的汤汁在口中溢开。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好吃!特别好吃!谢谢韫哥!” 看着他满足的样子,贺知韫唇角也微微上扬了一下。这种简单的反馈,竟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比完成一单大生意更让他心情愉悦。 饭后,服务生撤走了餐具,送上了热茶。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安静而温馨。 “年后工作还顺利吗?”贺知韫抿了口茶,问道。 “顺利!项目组的同事都很帮我,”云琛用力点头,随即又微微低下头,声音轻了些,“就是……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懂得太少,怕做不好,给韫哥你丢脸……” “不用妄自菲薄,”贺知韫看着他,“你基础不错,肯学就好。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真的吗?”云琛惊喜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信任,“那……那我以后遇到问题,可以问韫哥吗?” “嗯。”贺知韫淡淡应了一声。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窗外夜色已深。云琛看了看时间,站起身:“韫哥,很晚了,我该回去了,不打扰你休息了。” 贺知韫也站起身:“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不用!”云琛连忙摆手,脸上又露出那种怕麻烦别人的神情,“地铁还没停,我坐地铁回去很快的。今天已经非常非常感谢韫哥了!” 贺知韫看着他坚持的样子,没有再强求。他送云琛到电梯口,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他看到云琛站在里面,朝他露出一个无比感激又带着点依依不舍的、纯净的笑容。 电梯门合拢,数字开始下行。 贺知韫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回味着刚才那顿简单的饺子,和那个少年干净的笑容,心里那种陌生的、柔软的感觉再次弥漫开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云琛的关照,已经超出了寻常的界限。这种超出,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但他此刻,却并不想抗拒。 而电梯里,随着楼层下降,云琛脸上那纯净感激的笑容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审视。他摸了摸身上那件因为酒店暖气而变得温暖的毛衣,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宝格丽的饺子,贺家继承人的亲手烹煮,还有那份不动声色的怜惜……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今晚,只是一个开始。他成功地让那颗冰冷的心,为他裂开了一道缝隙。 接下来,他要让这道缝隙,越来越大。 魔都夜晚,寒风料峭。云琛走出宝格丽酒店温暖璀璨的大堂,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单薄的身躯,让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他站在路边,假装伸手拦车,眼角的余光却留意着身后的旋转门。 果然,没过几分钟,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件带着体温和清冽香气的黑色羊绒大衣便披在了他的肩上,阻隔了寒风。 贺知韫只穿着一件深色衬衫,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不容置疑:“太晚了,天气又冷,别折腾了。今晚就住这里吧,明天再回去。” 云琛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立刻浮现出惊慌和推拒,他手忙假意地想将大衣脱下来还回去:“不、不行的韫哥!这太打扰你了!我怎么能住这里……我回去很方便的,真的!” “我说了,没事。”贺知韫按住他的手,触感微凉,让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套房有空余的房间,不影响。”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上位者习惯性的决断,但也掺杂了一丝对眼前人不懂照顾自己的无奈。 云琛抬起眼,怯生生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在酒店门口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无辜,他咬了咬下唇,像是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才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声音细弱:“那……那谢谢韫哥,又给你添麻烦了……” “走吧。”贺知韫揽着他的肩膀,将他重新带回了温暖如春的酒店。 再次乘坐电梯上楼,回到那间极尽奢华的顶层套房,云琛表现得更加拘谨,仿佛脚下昂贵的地毯都烫脚一般。贺知韫指了指次卧的方向:“你去那间休息,里面有浴室。我习惯用主卧的。” “好、好的。”云琛乖巧地点头。 贺知韫没再多说,径直走进了主卧室的浴室。很快,里面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确认主卧门关紧后,云琛脸上那副怯懦卑微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像换了个人似的,放松了挺直的脊背,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审视,缓缓地踱步在这间宽敞得离谱的套房里。 他的指尖拂过意大利真皮沙发的细腻纹理,掂了掂桌上摆放的水晶烟灰缸的重量,目光扫过墙上那幅他看不懂但肯定价值不菲的抽象画。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如同星河泻地般的城市夜景,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感攫住了他,这就是顶层人所看到的风景吗?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客厅衣帽架上,那里随意搭着贺知韫换下来的衬衫和长裤,都是看不出logo但质感极佳的高级货。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块腕表。云琛对奢侈品研究不多,但也认得那几个字母,Patek Philippe。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表,冰凉的金属触感和精密的机械美感让他呼吸一滞。他几乎能想象出这块表戴在贺知韫那骨节分明的手腕上的样子,象征着权力、财富和他难以企及的世界。 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勾起一个与他平日纯净形象截然相反的、带着虚荣和野心的弧度。他将手表轻轻放回原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但眼底的炙热却久久不散。 住在这里,触摸到这些……这一切都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贺知韫的怜悯和心软,就是他最好的阶梯。 主卧的水声停了。云琛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迅速闪身进了次卧的浴室,打开了花洒,制造出自己也在洗漱的假象。他靠在冰凉的瓷砖墙上,听着外面隐约的动静,心里盘算着下一步。 而主卧里,贺知韫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看了一眼次卧紧闭的房门和里面传来的水声,并未多想。他只是觉得,让那孩子在寒冷的夜晚独自回去,确实不妥。至于心底那丝因对方留下而产生的、微妙的安定感,被他归咎于自己尽到了“照顾”的责任。 他却不知道,他一时心软留下的,并非一只无害的羔羊,而是一头悄然潜入领地、正用贪婪的目光丈量着一切的幼狼。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 次卧的浴室门轻轻打开,氤氲的水汽弥漫出来。云琛穿着酒店提供的白色浴袍,带子系得有些松垮,更显得他身形纤细单薄。他头发湿漉漉地耷拉着,发梢还滴着水,脸颊被热气蒸得泛红,看起来比平时更添了几分脆弱和……诱人。 贺知韫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未处理完的邮件。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云琛身上,尤其是那浴袍领口处若隐若现的、过于清晰的锁骨线条上。 他合上电脑,起身走到衣帽间,从自己带来的行李中拿出一件崭新的、质地柔软的深灰色丝质睡衣,递了过去:“穿这个吧,酒店浴袍不吸汗,晚上冷,容易着凉。”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纯粹的关心。 云琛看着他手中的睡衣,那面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一看就价值不菲。他眨了眨还带着水汽的眼睛,乖巧地点点头:“谢谢韫哥。”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贺知韫猝不及防的动作,他直接伸手,解开了浴袍的带子,白色的浴袍瞬间从他肩头滑落,堆叠在脚边。 灯光下,少年青涩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确实很瘦,肋骨隐约可见,腰肢细得仿佛不堪一握,皮肤是缺乏血色的苍白,唯有刚才被热水冲刷过的地方泛着淡淡的粉红。这种瘦弱,带着一种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的痕迹,与他秀气的脸庞形成了强烈的、令人心酸的对比。 贺知韫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他并非没有见过别人的身体,但在这样的情境下,云琛这种毫无防备、甚至带着点懵懂无知的坦然,以及那身体本身所诉说的“辛苦”,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一种混合着心疼、怜惜和保护欲的强烈情绪瞬间冲垮了他惯有的冷静自持。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跨前一步,张开手臂,将只穿着内裤、身形单薄的云琛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贺知韫的身材高大挺拔,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刚沐浴过的清新气息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云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浑身一僵,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对方胸膛传来的、沉稳而快速的心跳,以及那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里的力度。 “你太瘦了……”贺知韫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压抑的情绪,“以后要多吃点,好好照顾自己。”他的手掌贴在云琛微凉而单薄的背脊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骨骼的轮廓,“你以前……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云琛早已准备好的情绪闸门。 他在贺知韫的怀里微微颤抖起来,不是装的,而是某种真实的、复杂的情绪在翻涌。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扫过贺知韫的颈侧,眼眶迅速泛红,凝聚起晶莹的泪花。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贺知韫的肩窝,像是在汲取温暖,又像是在掩饰表情。 过了好几秒,他才用带着浓重鼻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反问道,那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那你呢……”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贺知韫的脑海里炸响。 “你呢?”你问我辛不辛苦,那你呢?你这个看似拥有一切、站在云端的人,难道就真的轻松吗? 贺知韫拥抱的力道骤然一松。 理智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瞬间将他从那股失控的情绪中拉扯出来。他在做什么?他怎么会如此失态? 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放开了云琛,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分亲密的距离。他的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比平时更显淡漠,只是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耳根处一丝难以察觉的红晕,泄露了他方才的失态。 “不辛苦的。”他回答了云琛的问题,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个失控拥抱的人不是他。“早点休息。” 他不再看云琛,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主卧,关门的动作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急促。 客厅里,只剩下云琛一个人站在原地,身上还残留着贺知韫怀抱的温度和气息。他缓缓地、慢慢地捡起地上的睡衣,穿好。柔软的丝质面料贴合在皮肤上,带着属于贺知韫的、清冽干净的味道。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刚才被用力拥抱过的肩膀,那里似乎还留存着对方的力度。然后,他抬起眼,望向那扇紧闭的主卧门,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双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清亮、甚至带着一丝了然和算计的眼睛。 “不辛苦吗?”他低声重复着贺知韫的话,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贺知韫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那个拥抱,那份失控,以及之后仓促的逃离,都说明了一点,这位高高在上的贺家继承人,并非对他毫无感觉。 只是,他自己似乎还没准备好承认。 云琛拢了拢身上过于宽大的睡衣,走到次卧门口,最后看了一眼主卧的方向。 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游戏,才刚刚开始。而今晚,他收获的,远比一顿饺子、一件睡衣要多得多。那颗看似坚固冰冷的心,已经被他撬开了一道清晰的裂缝。 主卧的门在贺知韫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将客厅里那片暖昧又尴尬的空气彻底隔绝。 贺知韫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颗失序跳动的心脏。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云琛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酒店沐浴露和他本身干净气息的味道,掌心甚至还残留着那具单薄身体微凉而清晰的骨骼触感。 他怎么会…… 他怎么会如此失控? 那种突如其来的、近乎本能的心疼和保护欲,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引以为傲的理智。那孩子太瘦了,瘦得让人心惊,那身体无声地诉说着他未曾参与过的、艰辛的过去。而当云琛用那双含着泪花、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反问“那你呢”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一直小心隐藏的、属于“贺知韫”这个身份背后的沉重与孤独,仿佛被瞬间洞穿。 这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在他人生里,他一直是掌控者,是被依赖、被期待的对象。 他习惯了他人的仰视、敬畏,甚至是算计,却从未有人用这样一种混合着脆弱、试探与……共情的方式,触及他内心最不设防的角落。 这种感觉,危险,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他烦躁地扯了扯衬衫领口,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窗外,魔都的夜景依旧璀璨,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混乱。他需要冷静,必须冷静。 而客厅里,云琛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确认主卧内再无动静,他才缓缓动了。他低头,看着身上这件质地丝滑、明显价格不菲的睡衣,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精致的缝线。嘴角那抹算计的弧度慢慢扩大,最终化为一个无声的、带着冷意的微笑。 贺知韫的反应,比他预想中还要精彩。 那个拥抱,强势而温暖,带着不容置疑的怜惜。那一瞬间,他甚至能感觉到贺知韫加速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手臂。那不是出于**,更像是一种……情感决堤。 还有那句仓促的“不辛苦的”,以及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呵。”云琛极轻地笑了一声。 这位看似无懈可击的贺家继承人,内里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强大。他有着不为人知的软肋,而自己,似乎已经摸到了这软肋的边缘。 第7章 第7章 他没有立刻回到次卧,而是走到贺知韫刚才坐过的沙发边,手指拂过还残留着体温的皮质表面,然后拿起那件被贺知韫披在他肩上、又被他遗落在客厅的黑色羊绒大衣。他将脸埋进柔软的面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清冽沉稳的木质香气瞬间充盈鼻腔。 这是属于贺知韫的味道,象征着权力、财富和那个他渴望踏入的世界。 今晚,他不仅成功留宿,更成功地在那堵坚固的心墙上,凿开了一个深刻的缺口。贺知韫对他,绝不仅仅是同情那么简单。 他将大衣仔细地叠好,放在一旁,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战利品。然后,他转身走进次卧,关上了门。 这一夜,隔着一道墙壁,两人都毫无睡意。 贺知韫在宽大舒适的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拥抱云琛的那一幕,以及那双含泪反问他的眼睛。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一种更深层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烦意乱。 而次卧里的云琛,则靠在床头,就着昏暗的夜灯,用那个廉价的手机,搜索着关于“宝格丽酒店”、“百达翡丽”以及更多他曾经不敢想象的东西。他的眼神冷静而专注,像最精明的猎手,在黑暗中规划着下一步的路线。 他知道,从今晚起,他和贺知韫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质的改变。主动权,正在悄无声息地,向他这边倾斜。 天,快亮了。而他们之间这场无声的博弈,才刚刚进入真正的核心。 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为奢华的套房镀上一层浅金。贺知韫已经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简单的西式早餐和一杯黑咖啡,他正专注地看着平板电脑上的财经新闻,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冷峻分明。 听到次卧的动静,他抬起头,看到云琛穿着他那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深灰色丝质睡衣,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来。少年的头发有些凌乱,脸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看起来柔软又无害。 “韫哥,早。睡得好吗?起这么早……”云琛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自然的亲昵。 贺知韫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件属于自己的睡衣穿在对方身上,有种奇异的违和感,却又莫名地……顺眼。他迅速压下心头那点异样,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嗯,习惯了晨跑。来吃早餐,刚送上来,热乎的很舒服。” 他的态度自然,仿佛昨晚那个失控的拥抱和仓促的逃离从未发生。 云琛乖巧地应了一声,走到餐桌旁。他没有选择贺知韫对面的位置,而是非常自然地拉开了贺知韫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甚至还下意识地将椅子又往贺知韫的方向稍稍拉了拉,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不自觉的依赖和亲近。 贺知韫握着咖啡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能清晰地闻到云琛身上传来的、与自己同款的沐浴露香气,混合着少年本身干净温暖的味道。这个距离,已经稍稍超出了正常的社交安全范围。 云琛似乎毫无所觉,他好奇地看着桌上精致的早餐,眼睛亮亮的:“看起来好好吃。” “喜欢就多吃点。”贺知韫将手边一盘还冒着热气的培根煎蛋推到他面前,又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牛奶,“你太瘦了,需要补充营养。”这话说得自然,带着兄长般的关怀,刻意忽略了昨晚拥抱时那过于清晰的触感。 “谢谢韫哥。”云琛拿起刀叉,小口地吃着,动作有些生涩,但很认真。他偶尔会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看贺知韫,然后又快速低下头去,嘴角带着满足的、浅浅的笑意。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餐桌上气氛安静而温馨,仿佛他们本就该这样共进早餐。 贺知韫一边看着新闻,一边用余光注意着身边的少年。看着他认真吃东西的样子,看着他被牛奶杯沿留下的一圈奶渍,看着他因为睡衣宽大而偶尔滑落露出一小片锁骨的肩头……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安宁感,悄然在心底滋生。 他忽然觉得,这样有人共进早餐的清晨,似乎也不错。 而云琛,则安静地扮演着乖巧、感激又带着一丝依恋的角色。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拉近的这把椅子,不仅仅是在物理上靠近了贺知韫,更是在心理上,朝着那个看似坚固的堡垒,又迈进了一小步。 他需要让这种亲近,变得自然,变得理所当然,直到贺知韫彻底习惯他的存在,再也无法轻易将他推开。 早餐在一种微妙而和谐的氛围中继续。谁也没有提起昨晚的事,但某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贺知韫那条坚固的心理防线,在云琛看似无心的靠近下,正被一点点地、温柔地侵蚀。 早餐在一种近乎温馨的静谧中结束。云琛吃得不多,但每一样都仔细尝过,然后乖巧地帮着将餐盘稍微整理了一下。 “韫哥,我……我该回去了。”他站起身,身上还穿着那件过于宽大的睡衣,显得有些滑稽,又莫名惹人怜爱。 “我送你。”贺知韫放下咖啡杯,也站了起来,语气不容拒绝。 云琛没有推辞,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嗯。” 贺知韫换好了外出的衣服,依旧是简约却质感十足的深色系。云琛则换回了自己那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旧外套,将换下来的睡衣仔细叠好,双手递给贺知韫:“韫哥,你的睡衣,谢谢。” 贺知韫接过,那柔软的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和气息。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睡衣随手放在沙发上。 司机早已在酒店门口等候。车内空间宽敞,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贺知韫坐在一旁,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看似平静,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关注着身边安静坐着的少年。 云琛报了一个离他实际住处还有一段距离、但环境相对好一些的小区地址。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侧脸在车窗透入的光线下,显得安静又落寞。 车子平稳地行驶,最终停在了那个老旧小区的门口。 “韫哥,我到了。”云琛抬起头,看向贺知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陪我过新年。”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强忍的哽咽,“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过年真好。” 说完这句,不等贺知韫反应,他忽然倾身过去,速度极快地、轻轻地抱了贺知韫一下。 那是一个一触即分的拥抱,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甚至来不及感受彼此的温度。 但就在那瞬间,贺知韫清晰地听到了云琛在他耳边留下的、带着颤音的呼吸,以及那句话里蕴含的、巨大而真实的孤独与感激。 “我走了,韫哥再见!”云琛飞快地松开手,拉开车门,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小区,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陈旧的楼宇之间。 贺知韫僵在原地。 那个短暂的拥抱,像一道细微却强烈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脏。少年身上清淡的气息,那句“第一次觉得过年真好”里包含的无数心酸,以及逃跑时那脆弱又决绝的背影……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在他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追上去,想将那个单薄的身影重新拉回怀里,想用一个真正结实、温暖的拥抱,驱散他话语里所有的孤独和寒冷,想告诉他,“以后每年,都可以很好”。 他的手指微微蜷缩,身体甚至已经做出了前倾的预备动作。 然而,理智的缰绳在最后一刻勒住了他。 他是贺知韫,是贺家与意大利家族共同的继承人。他的每一个举动都牵扯太多。云琛的世界太单纯,也太脆弱,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如此贸然地将他卷入自己复杂的世界里。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泛起一阵清晰而陌生的疼痛与悸动。 “开车。”他深吸一口气,对司机吩咐道,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几分。 车子重新启动,汇入车流。贺知韫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云琛拥抱他时那双近在咫尺的、带着泪光的眼睛,和那句“第一次觉得过年真好”。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个叫云琛的少年,不仅仅触动了他的怜悯,更是在他坚冰般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足以引起涟漪的石子。而这涟漪,似乎正有逐渐扩大的趋势。 他很想好好抱一下他。这个念头,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间。 车子驶离那老旧的小区,窗外的繁华景象飞速倒退,却无法映入贺知韫的眼帘。他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个一触即分的拥抱和云琛逃离的背影,但那份微凉的触感和带着颤音的话语,如同烙印般清晰。 心脏深处传来一种陌生的、闷闷的揪痛,伴随着一种强烈的空落感。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仿佛身体的一部分被刚刚那个仓促离开的少年带走了。 他想好好抱一下他。 这个念头不再是一闪而过的冲动,而是变成了一种清晰而顽固的渴望。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兄长式的关怀,而是一种更原始、更私人的想要靠近的**。他想用有力的手臂将那个单薄的身体完全圈进怀里,想感受他真实的体温和心跳,想抹去他话语里积年累月的孤独,想告诉他“有我在”。 这种强烈的保护欲和占有欲交织在一起,让贺知韫感到一丝心惊。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情绪。可面对云琛,他的理智似乎总是在节节败退。 他拿出手机,点开与云琛的对话框。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片刻,最终只是克制地输入: 【到了吗?】 信息发出去后,他盯着屏幕,等待着回复。这种带着期盼的等待,对他而言同样陌生。 过了一会儿,云琛回复了: 【到了,韫哥。刚进门(^▽^)】 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颜文字,试图营造轻松的氛围。 贺知韫看着那个符号,仿佛能看到云琛在努力对他笑的样子,心里的那份揪紧感更明显了。他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此刻正身处怎样一个简陋的环境里。 【好。记得吃午饭。】他最终只回了这样一句干巴巴的关心。 【知道啦,韫哥也是,别太忙忘了吃饭!】云琛的回复很快,依旧乖巧懂事。 贺知韫放下手机,揉了揉眉心。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力量牵引着。云琛就像一株看似柔弱的藤蔓,不知不觉间,已经缠绕上了他这棵大树,并且正在向着最核心的区域生长。 而他,似乎并不想挣脱。 他甚至开始思考,该如何“好好抱一下他”才不显得突兀。是下次见面时找个理由?还是……? “回公司。”他对司机说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只是那双蓝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无人能见的波澜。 他需要工作,需要让自己沉浸回熟悉的世界里,才能暂时压下心头那份因云琛而起的、陌生而汹涌的悸动。但他知道,这份悸动不会消失,它只是潜伏着,等待下一个契机,破土而出。 而另一边,云琛站在他那间真正狭小潮湿的出租屋里,看着手机上贺知韫那句“到了吗?”,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得意与冷然的微笑。那个仓促的拥抱,那句精心准备的台词,果然奏效了。 他能感觉到,贺知韫那颗冰冷的心,正在为他加速跳动。 他不需要贺知韫立刻回应,他只需要种下这颗种子。而现在看来,种子已经发芽。他要做的,就是继续浇灌,耐心等待它长成参天大树,直到……能将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彻底拉下他的神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收起手机,环顾着这间破旧的屋子,眼神里没有丝毫留恋。他知道,他离开这里,已经不远了。 年后的魔都,节奏快得如同按下快进键。 贺知韫彻底陷入了工作的漩涡,与肖屿联手推进的合作项目进入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攻坚阶段。会议、谈判、审查、决策……他的时间被精确到以分钟计算,常常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酒店。 他与云琛的联系变得稀疏,偶尔在深夜回到酒店后,会发去一句简短的【睡了吗?】或者【工作还顺利吗?】。 云琛的回复总是及时而乖巧,汇报着工作的进展,叮嘱他注意休息,从不抱怨他的忙碌,这份懂事反而让贺知韫在繁忙间隙,心头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歉疚和……想念。 他甚至抽不出完整的时间去见云琛一面。 在这片忙碌中,一个重要的日子到来了,母亲的生日。 贺知韫提前协调了所有行程,硬是挤出了一天的时间,搭乘最早的航班返回港城。他没有告知母亲,想给她一个惊喜。 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山顶别墅门口时,正在花园里修剪花枝的母亲愣住了,随即眼眶迅速泛红,扔下花剪就快步走了过来。 “阿韫!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說最近很忙吗?”母亲的声音带着惊喜的哽咽,上下打量着他,“是不是又瘦了?工作再忙也要记得吃饭啊!” 贺知韫看着母亲关切的脸庞,心中柔软。他从小与母亲感情深厚,只是随着年龄增长,尤其是经历了七年的海外历练后,他变得不善于用言语直接表达情感。 “还好,不累。”他语气平稳,将手中一个印着知名奢侈品Logo的精美礼袋递了过去,“妈咪,生日快乐。” 母亲接过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她念叨了很久却一直没舍得买的一款限量款手袋。她不是买不起,只是享受儿子惦记着她、为她实现愿望的感觉。 “哎呀,你真是……回来就好,还买这么贵的东西做什么……”母亲嘴上埋怨着,脸上却绽放出无法掩饰的开心和满足,紧紧抱住了手袋,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礼物。 “你喜欢就好。”贺知韫看着母亲高兴的样子,唇角微微上扬。他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扑进母亲怀里撒娇说“妈咪我最爱你了”,但他的行动,他精心挑选的礼物,无一不在诉说着他对母亲深沉的爱。 晚餐是温馨的家庭聚会,外公外婆、父亲都在。席间,母亲时不时就要摸摸那个放在身边的新手袋,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褪去。 外婆打趣道:“看看,儿子送个包,比我们说什么都管用。” 父亲也笑着看向贺知韫,眼神里是了然和赞许。 贺知韫安静地吃着饭,听着家人们的谈笑。在魔都那个充满算计和压力的战场上紧绷的神经,在此刻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松弛。家的温暖,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然而,在这片温馨之中,他的脑海里偶尔还是会闪过一个单薄的身影,和那句“第一次觉得过年真好”。那份由云琛而起的牵挂,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存在于他心底,与对家人的爱并存,复杂而微妙。 第二天,贺知韫又匆匆搭乘航班返回魔都,重新投入紧张的工作。 项目最终阶段的紧张氛围如同拉满的弓弦,贺知韫凭借其过人的能力和专注,在其中游刃有余地穿行。他清楚地知道,迅速熟悉并彻底掌控国内业务,是他站稳脚跟、不负期望的关键。 这日,他代表集团前往一家重要的合作公司进行最终签约。会议室内,双方代表握手、交换文件,气氛庄重而融洽。签约仪式结束后,贺知韫在合作方高管的陪同下,穿过开放式的办公区,准备离开。 就在他目光随意扫过忙碌的工位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攫住了他的视线——是云琛。 云琛正站在一个工位旁,微微俯身,和坐在工位上的人低声交谈着什么。他穿着合身的衬衫和西裤,显然是公司的正式员工打扮,比之前在酒吧时精神了许多,但那微微低头的姿态,依旧带着几分固有的温顺。 贺知韫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他的目光越过云琛,落在那位背对着他的同事身上。那个背影……肩宽窄腰,发型利落,穿着一件价格不菲的休闲西装,即使坐着也能看出身形挺拔。 有点眼熟。 贺知韫微微蹙眉,在记忆中快速搜索着这个背影的信息。但一时之间,却无法立刻对上号。 似乎是感受到了身后的注视,云琛抬起头,目光恰好与贺知韫撞个正着。他脸上瞬间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惊讶,随即立刻站直身体,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有些局促地喊了一声:“韫哥?” 他这一声,也让背对着贺知韫的那人转过了头。 当那张脸映入眼帘时,贺知韫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是肖屿。 肖屿看到贺知韫,脸上也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随即站起身,笑容爽朗地伸出手:“贺总?这么巧,你也来这边?” 贺知韫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面色如常地与肖屿握手,语气平淡:“肖总,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我来签约。”他的目光在肖屿和云琛之间快速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云琛站在一旁,双手紧张地交握着,看看贺知韫,又看看肖屿,小声解释道:“肖总……是我们这个项目合作方的特聘顾问,来给我们做技术指导的。” “原来如此。”贺知韫淡淡应道,目光重新落回云琛身上,“看来你适应得不错。” “还、还好,多亏了韫哥你给我这个机会,还有肖总的指点。”云琛低着头,声音依旧细细的。 肖屿在一旁笑着插话:“云琛很聪明,学东西很快,是块好材料。”他的语气带着前辈对后辈的欣赏,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掠过贺知韫没什么表情的脸。 “你们忙,我先走了。”贺知韫没有再多说什么,对两人微微颔首,便在合作方高管的陪同下转身离开。 只是转身的刹那,他眼底闪过一丝冷芒。 肖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恰好是云琛所在的部门和项目?是巧合,还是……? 坐进车里,贺知韫拿出手机,点开云琛的对话框,沉吟片刻,发了条信息过去: 【晚上有空吗?聊聊近况。】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合作公司大楼,贺知韫靠在后座,闭目养神。然而,他微蹙的眉心和轻轻敲击膝盖的食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肖屿。 那个对他明确表示过好感,又被他无形中拒绝了的深城独子。怎么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云琛工作的公司,还是以“特聘顾问”的身份?他记得这个合作项目虽然重要,但技术层面并不需要劳驾肖屿这个级别的人亲自担任顾问。 是肖家业务重心的调整?还是……另有所图? 而云琛……他看起来依旧乖巧、局促,在自己面前甚至有些紧张。但他和肖屿站在一起的画面,莫名地让贺知韫感到一丝刺眼。肖屿看云琛的眼神,那种带着欣赏的、熟稔的目光,也让他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快。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云琛的回复: 【有的,韫哥!你忙完了吗?(^▽^)】 后面依旧跟着那个可爱的颜文字。 贺知韫盯着那个符号,眼前却浮现出云琛与肖屿低声交谈的样子。他回复: 【嗯,七点,老地方餐厅见。】 他报了一家以**性著称的高级餐厅名字。 【好的!我一定准时到!】云琛回复得很快。 晚上七点,贺知韫准时踏入餐厅包间时,云琛已经在了。他依旧穿着白天那身衬衫,但明显精心整理过,头发柔顺,看到贺知韫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和一点点不安。 “韫哥。” “坐。”贺知韫在他对面坐下,侍者上前倒水,点完菜后,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工作还顺利吗?和同事相处得怎么样?”贺知韫端起水杯,语气如同寻常的关心,目光却平静地落在云琛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顺利的!同事们都很好,也很照顾我。”云琛用力点头,眼神清澈,“项目虽然有点难,但能学到很多东西,我觉得很充实。” “嗯。”贺知韫应了一声,状似随意地提起,“今天看到肖总,没想到他会是你们项目的顾问。” 云琛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崇拜:“是啊,我也没想到。肖总很厉害,懂的东西特别多,他来了之后帮我们解决了好几个技术难题呢!而且他一点架子都没有,很耐心。”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肖屿的敬佩,听起来毫无心机。 贺知韫握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云琛对肖屿的推崇,让他心里那点不快再次浮现。 “他确实能力不错。”贺知韫淡淡评价了一句,随即转移了话题,“生活上呢?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没有,都挺好的!”云琛连忙摆手,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工资够用,住的地方也习惯了。韫哥你不用担心我。” 晚餐在云琛细声细气的汇报和贺知韫偶尔的询问中进行。云琛表现得一如既往的乖巧、感恩,对贺知韫的问题有问必答,眼神纯粹,看不出任何破绽。 但贺知韫心底的那丝疑虑,并未完全消除。 他相信云琛或许真的觉得肖屿厉害,也觉得工作充实。但肖屿的出现,太过巧合。以他对肖屿的了解,那人目的性极强,绝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底层项目投入过多精力,除非……这个项目里,有他更感兴趣的东西。 是技术?还是……人? 送云琛回去的路上,贺知韫比平时更沉默。到了那个熟悉的老旧小区门口,云琛下车前,依旧乖巧地道别:“韫哥,谢谢你又请我吃饭,我回去了,你路上小心。” 贺知韫看着他,忽然开口:“以后工作上遇到任何问题,或者……有任何人让你觉得困扰,都可以直接告诉我。”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和占有欲。 云琛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无比依赖和信任的笑容,重重点头:“嗯!我知道的,韫哥!” 看着云琛的身影消失在小巷深处,贺知韫对前排的助理沉声吩咐:“查一下,肖屿具体是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介入那个合作项目的。还有,他在魔都的行程,尽量详细。” “是,贺少。”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贺知韫的蓝眸在昏暗的车厢内,显得愈发深邃冰冷。 他不在乎肖屿是否另有所图,但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打乱他身边的秩序,尤其是……触碰他已经划入自己领域的人。 云琛或许单纯,但他贺知韫,从不单纯。有些东西,既然引起了注意,就必须弄清楚。而属于他的,无论是项目,还是人,都不会轻易让给别人。 夜色中,轿车无声地滑行。贺知韫靠在后座,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冷的边缘。云琛那张带着纯粹依赖笑容的脸,与肖屿转身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 他不是傻子。商海沉浮,家族倾轧,他见识过太多伪装与算计。云琛的出现,从一开始就带着太多“恰到好处”的巧合。 酒吧里的脆弱无助,恰到好处地激起了他的保护欲;拒绝透露住址、坚持独自前往酒店,维持了可怜的自尊心;那个除夕夜“第一次觉得过年真好”的感慨,更是精准地戳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这一切,真的只是一个单纯自卑的少年无意识的举动吗? 还有肖屿。那个男人看云琛的眼神,绝不仅仅是前辈对后辈的欣赏。那里面带着一种猎食者的兴趣,以及……某种了然。仿佛看穿了他贺知韫与云琛之间那层未曾捅破的窗户纸。 “查一下云琛。”贺知韫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冷冽,“我要他所有的资料,从他出生到现在,尤其是他来魔都之后,接触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越详细越好。” 前排的助理心头一凛,立刻应道:“是,贺少。” 贺知韫睁开眼,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温度。他给予云琛的,是跳出泥潭的机会,是前所未有的关怀。如果这份“单纯”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那么……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寒的光。 他讨厌被愚弄,更讨厌被算计。尤其,是被一个他付出了真实情感(尽管他尚未完全认清)的人算计。 几天后,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放在了贺知韫的办公桌上。 他逐字逐句地看着,面色平静,偶尔微微收缩的瞳孔,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报告证实了他的一部分猜测。 云琛的身世大致属实,农村出身,家庭不睦,经济拮据。但他并非报告中描述的那么“怯懦无能”。他在大学期间,曾为了争夺一个宝贵的实习名额,使用过一些并不光彩但有效的手段挤掉了竞争对手。他来魔都后,在酒吧兼职的同时,也曾主动接触过几个颇有背景的客人,只是都未能成功,直到……遇到了他贺知韫。 而肖屿那边,调查显示他是在贺知韫将云琛安排进合作公司后不久,才“恰好”以顾问身份介入项目的。时间点,巧合得令人玩味。 贺知韫放下报告,走到落地窗前。 所以,云琛并非全然无辜的小白兔,他有着自己的野心和手段。而肖屿,很可能是在某个场合注意到了云琛与自己的关联,从而产生了兴趣,或是……想要利用云琛来做些什么文章。 愤怒吗? 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冷意,以及一种……更加浓厚的兴趣。 如果云琛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那么他现在,已经看清了这张网的脉络。他很好奇,这个看似脆弱的少年,究竟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而他又能做到哪一步? 他拿起手机,点开云琛的对话框。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云琛向他汇报工作进展,语气依旧乖巧依赖。 贺知韫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击: 【这周末有空吗?带你去个地方。】 他倒要看看,在这场看似他占据绝对优势的游戏中,那个躲在“单纯”面具后的少年,究竟能演出怎样精彩的戏码。 而他,很乐意奉陪到底。毕竟,看猎物在自己掌中挣扎,有时比直接捕获,更有趣得多。只是这一次,猎人与猎物的身份,或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逆转。 消息发出去后,贺知韫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魔都林立的高楼。他的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那是一种猎手布下陷阱后的耐心等待。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有的,韫哥!(^▽^) 周末我都有空!我们去哪里呀?】 语气依旧是那份毫不设防的欣喜与依赖,仿佛那份调查报告里描述的、有着另一面的云琛从未存在过。 贺知韫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周六上午十点,我去接你。】 他报出的,依旧是云琛每次让他送去的老旧小区地址。 【好!我一定准时等你!】云琛的回复很快,后面依旧跟着那个可爱的颜文字。 对话结束。贺知韫没有再回复。他需要让云琛停留在那种被“眷顾”的期待里,这种情绪往往最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周六,天气晴好。贺知韫亲自开车,一辆低调但性能卓越的黑色跑车,停在了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小区门口。他今天穿得比平时休闲,一件深灰色高领羊绒衫,外搭黑色皮夹克,少了几分商界精英的锐利,多了几分矜贵的随意,却依然气场迫人。 云琛早已等在门口,穿着看起来是他最好的一套衣服,一件干净的白色毛衣和深色牛仔裤,洗得有些发白,但整个人清清爽爽。他看到贺知韫的车,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小跑着过来,拉开车门坐进副驾。 “韫哥!”他的声音带着雀跃,脸颊因为小跑和兴奋泛着红晕,“你今天自己开车呀?” “嗯。”贺知韫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少年今天看起来格外“干净”,眼神澄澈,笑容腼腆,完全符合一个被仰慕者带出来约会的、内心忐忑又欢喜的形象。演技确实不错。 贺知韫发动车子,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汇入车流。他没有说要去哪里,云琛也乖巧地没有多问,只是时不时偷偷看他一眼,然后又像是害羞般迅速移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安全带。 车子最终驶向了位于市郊、一个并不对普通公众开放的高尔夫俱乐部。这里环境清幽,绿草如茵,极致的私密性意味着高昂的会费和严格的身份审核。 当车子穿过郁郁葱葱的林荫道,停在那座如同庄园会所般的建筑前时,云琛的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叹和一丝局促不安。他小声说:“韫哥,这里……这里看起来好高级。” “偶尔来放松一下。”贺知韫语气平淡,下车,将钥匙抛给迎上来的侍者,动作流畅自然。他带着云琛走进俱乐部,里面偶尔遇到的几个人,无不气度不凡,看到贺知韫都会点头致意,目光在云琛身上短暂停留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贺知韫没有介绍云琛,云琛也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微微低着头,像是误入巨人国度的精灵,充分满足着贺知韫那被依赖、被仰望的感觉。 贺知韫订了一个单独的练习区。他并非真的要教云琛打球,这只是个幌子。他递给他一支球杆,简单地示范了一下基本动作。 “手腕要稳,重心转移。”贺知韫站在他身侧,声音很近,却没有像上次那样亲自上手指导,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云琛学得很认真,但动作笨拙,几次都挥空了,白皙的脸上急出了细汗,有些懊恼地看向贺知韫:“韫哥,我是不是太笨了……” “慢慢来。”贺知韫靠在一边的休闲椅上,手里端着一杯苏打水,目光平静地观察着他。他在等,等云琛会不会在这种环境下,流露出哪怕一丝与“单纯”不符的破绽。 中场休息时,侍者送来了精致的茶点和饮品。云琛小口地吃着点心,眼神里充满了对周围一切的好奇,但举止依旧小心,生怕出错。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贺少,真巧啊。这是……带小朋友来体验生活?” 贺知韫抬眼,看到肖屿穿着一身白色的高尔夫球服,笑着走了过来,目光毫不掩饰地在云琛身上转了一圈。 云琛立刻放下点心,有些紧张地站起身:“肖总。” 贺知韫没有起身,只是晃了晃手中的杯子,语气疏离:“肖总也来放松?” “是啊,约了朋友谈点事。”肖屿很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视线转向云琛,笑容亲切,“云琛也喜欢高尔夫?刚才看你练得挺认真。” “我……我第一次打,不太会。”云琛低下头,耳根微红。 “没关系,多玩玩就会了。贺少可是高手,让他多教教你。”肖屿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贺知韫一眼,仿佛在说“看,我早就知道了”。 贺知韫面无表情地喝着水,心中冷笑。肖屿的出现,绝非巧合。看来,有人按捺不住了,想亲自下场来试探,或者……搅局。 他看着在肖屿面前显得更加局促不安的云琛,又看看笑容满面的肖屿,忽然觉得这场戏,越来越有趣了。 他倒要看看,在这两个各怀心思的人之间,云琛这张“单纯”的面具,还能戴多久。而他,很乐意坐在观众席上,欣赏这出由他亲手拉开帷幕的好戏。 “小朋友?”贺知韫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声音不高,却像冰凌划过空气,带着清晰的冷意。他并未看云琛,蓝色的眼眸直接对上肖屿带着笑意的眼睛,唇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肖总对我身边的人,称呼总是这么别致。”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直接将云琛划归为“我身边的人”,语气里的占有欲和不悦毫不掩饰。 肖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打了个哈哈:“开个玩笑,贺少别介意。”他目光转向一旁因为紧张而脸色发白的云琛,语气依旧“和蔼”,“云琛,别站着,坐啊。” 云琛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贺知韫,见他没什么表示,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拘谨得像个被老师训话的学生。 “看来我打扰你们教学了,”肖屿仿佛没察觉到气氛的凝滞,自顾自地说道,“云琛是个好苗子,学东西快,在我们项目组也很认真。贺少眼光不错,懂得挖掘人才。” 这话听着是夸奖,实则绵里藏针,既点了贺知韫与云琛关系不一般,又暗示了他对云琛在工作上的关注。 贺知韫放下苏打水,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这是一个略带压迫感的姿态。他依旧看着肖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的能力,我自然清楚。至于认不认真,那是他分内的事,不劳肖总额外费心。” 他一句话,将肖屿那点“前辈关怀”撇得干干净净,明确划清了界限——云琛是他贺知韫的人,轮不到肖屿来评价和关心。 肖屿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脸上笑容不变:“那是自然。只是觉得和这年轻人投缘,多说了两句。贺少不会连这都介意吧?” “介意?”贺知韫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肖总觉得,我需要介意什么?” 两个男人之间暗流汹涌,言语间的机锋如同无形的刀剑。云琛夹在中间,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能看到他紧紧攥着衣角、微微发白的手指,扮演着一个完全被吓到、不知所措的可怜角色。 肖屿知道今天占不到任何便宜,再待下去只会自讨没趣。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笑道:“行了,不打扰二位的雅兴了。我朋友也该到了。贺少,云琛,你们玩得尽兴。” 他最后深深看了云琛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点不甘,又有点看好戏的意味,然后转身离开。 直到肖屿的背影消失在绿茵尽头,练习区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贺知韫缓缓靠回椅背,目光终于落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云琛身上。少年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缩着,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吓到了?”贺知韫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云琛猛地抬起头,眼眶似乎有些泛红,他用力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委屈和后怕:“没、没有……只是……肖总他……韫哥,对不起,是不是我给你惹麻烦了?” 他这副样子,脆弱得如同风中芦苇,任何一个心存怜惜的人都会忍不住软下心肠。 贺知韫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他的目光很沉,像是要穿透那层脆弱的伪装,直抵内核。 就在云琛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几乎要维持不住表情时,贺知韫忽然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用指尖,轻轻拂开了他额前一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却又比拥抱更让人心悸。 “你能给我惹什么麻烦?”贺知韫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记住,你不需要怕任何人。” 包括我。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眼神分明传递着这个信息。 云琛的心脏猛地一跳,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一种被看穿的寒意,以及……一种更加刺激的兴奋。贺知韫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深沉难测。 他立刻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抖,小声应道:“嗯,我记住了,韫哥。” 贺知韫收回手,站起身:“走吧,今天差不多了。”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贺知韫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冷硬。云琛则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贺知韫的占有欲比他想象的更强,对肖屿的防备也极深。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在于他的地位似乎更稳固了;坏在于,贺知韫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人,他必须更加小心。 而贺知韫,通过后视镜瞥了一眼身边看似温顺的少年。 肖屿的搅局,反而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云琛的“演技”。那份惊慌,那份委屈,恰到好处,无可指摘。 但他不急。 他已经撒下了网,露出了饵。无论是云琛,还是可能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肖屿,他都有耐心,等着他们自己一步步,走进他精心布置的局中。 这场游戏,主动权,从来都在他手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享受这个过程,看着猎物在自己划定的范围内,自以为聪明地挣扎。 春寒料峭,流感病毒在魔都悄然蔓延。贺知韫发现,最近几天云琛回复信息的速度慢了许多,常常是隔了好几个小时才回一条,语气也显得有些简短无力。 起初他以为是工作忙碌,但连续几天都是如此,而且回复的内容也透着一股蔫蔫的气息,这让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直接发了信息过去。 过了很久,直到晚上,云琛才回复:【有点感冒,没事的韫哥,已经吃过药了。】 贺知韫看着这条信息,眉头蹙起。他不再发信息,而是直接拨通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云琛带着浓重鼻音、明显虚弱的声音:“……韫哥?” “你在哪儿?”贺知韫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地址发给我。” “不、不用了韫哥,我睡一觉就好……”云琛的声音带着抗拒,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 “地址。”贺知韫重复了一遍,声音沉了下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最终报出了一个极其详细的地址,不再是那个老旧小区的名字,而是一条狭窄里弄里的某个门牌号。 贺知韫立刻拿起车钥匙,驱车前往。导航将他引到一片灯光昏暗、巷道错综复杂的老城区。他按照地址,找到一栋墙皮剥落的旧楼,踩着吱呀作响、堆满杂物的木质楼梯,来到了顶层的一个阁楼间门口。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隔壁传来的油烟味。贺知韫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一条缝。云琛穿着单薄的睡衣,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额头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看到门外的贺知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关门:“韫哥……你怎么真的来了……” 贺知韫用手抵住门,力道不大,却让虚弱的云琛无法抗拒。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阁楼间低矮而狭小,只有一个倾斜的天窗透进些许月光。房间里除了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一个破旧的衣柜和一张摇摇欲坠的书桌,几乎再无他物。墙壁上渗着水渍,空气中那股霉味更加明显。桌子上放着半杯冷水和几片最普通的感冒药。 这就是云琛住的地方。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十倍。 云琛局促地站在房间中央,手指绞着衣角,头垂得很低,声音细若蚊蚋:“对、对不起韫哥……这里太乱了……” 贺知韫没说话,他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云琛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你在发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气,不知是气云琛的隐瞒,还是气这恶劣的环境。 “我……我吃过药了……”云琛小声辩解,身体因为高烧而微微发抖。 贺知韫不再犹豫,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云琛单薄的身上,然后一把将人打横抱起。 “韫哥!”云琛惊呼一声,虚弱地挣扎了一下。 “别动。”贺知韫命令道,抱着他快步走下摇摇欲坠的楼梯,将他小心地安置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 车子发动,驶离这片破败的街区。贺知韫直接导航到了父亲早年在魔都购置,但他一次也未入住过的那套豪华公寓。 公寓位于市中心顶级地段,安保严密,装修是现代简约风格,视野开阔,设施一应俱全,与刚才那个阁楼间有着云泥之别。 贺知韫将云琛安置在主卧的床上,盖好被子。他摸了摸云琛依旧滚烫的额头,打电话叫来了私人医生。 医生来看过,打了退烧针,开了药,叮嘱需要好好休息。 送走医生,贺知韫坐在床边,看着云琛因为高烧而昏睡过去的脸,那张秀气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病弱的疲惫。他的目光扫过云琛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睡衣,和空空如也的双手。 他什么行李都没带,从那个破旧的阁楼里,只带出了他这个人。 贺知韫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联系几个品牌,送当季的全套衣物、鞋帽、日常用品过来,从里到外,所有尺寸按……”他报出了云琛的身高体重估算数据,“立刻送到这个地址。” 挂了电话,他看着云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里的一切,包括那身旧衣服,都不需要了。 他需要给他换新的。全部。 云琛在昏沉中感觉自己被挪动,身下的床铺变得异常柔软舒适,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清新温暖,没有了那股熟悉的霉味。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线条利落的天花板、设计感十足的吊灯,以及透过巨大落地窗洒进来的、魔都璀璨的夜景。 这不是他的阁楼。 他猛地想坐起来,却因为高烧带来的无力感又跌回柔软的枕头里。记忆回笼,是贺知韫找到了他,把他从那个不堪的地方带了出来。 “醒了?”低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云琛侧过头,看到贺知韫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他似乎一直守在这里。 “韫哥……”云琛开口,声音沙哑干涩,“这里是……” “我家的公寓。”贺知韫合上电脑,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烧退了一些,但依旧有点热。他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先把药吃了。” 云琛顺从地接过水杯和药片,小口喝着水,长长的睫毛垂着,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没想到贺知韫会直接把他带回家,而且是这样一个……与他原本世界隔着天堑的家。 “我……我住在这里,会不会太打扰你了?”他放下水杯,怯生生地问,手指紧张地攥着被角。 贺知韫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调查报告里那个为了向上爬不惜手段的云琛,心底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你病成这样,一个人住在那里,我不放心。”他语气平淡,带着一种理所当然,“这里房间多,你安心住下养病,等你好了再说。” 这时,门铃响了。 贺知韫起身去开门,片刻后,他推着一个巨大的、挂着好几个奢侈品牌logo的衣物护理箱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手里提着更多印着大牌标志的购物袋。 “贺先生,您要的东西都送到了,按照您给的尺寸,从内衣、睡衣到外衣、鞋帽配饰都齐全了。”为首的工作人员恭敬地说。 “嗯,挂进衣帽间吧。”贺知韫示意了一下主卧旁边那个宽敞的步入式衣帽间。 工作人员训练有素地将所有衣物整理挂好,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贺知韫走到衣帽间门口,对床上看得有些呆住的云琛说:“你之前的衣服都旧了,也不合身。这些是给你准备的,看看喜不喜欢。” 云琛挣扎着下床,脚步虚浮地走到衣帽间门口。当看到里面挂得满满当当、质地精良、款式时尚的全新衣物时,他彻底愣住了。从Brunello Cucinelli的羊绒衫,到Loro Piana的休闲裤,从Zegna的衬衫到Berluti的皮鞋……甚至内衣袜子和配饰都一应俱全,全都是他只在杂志和网络上仰望过的顶级品牌。 这不仅仅是几件衣服,这是一整个他从未想象能拥有的衣橱。 他站在那里,手指微微颤抖,心里涌上的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合着巨大虚荣和被物质冲击的眩晕感。贺知韫的“给予”,如此直接,如此霸道,根本不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 “韫哥……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他转过身,脸上是真实的慌乱和不知所措,这次倒不全是演技。 贺知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蓝色的眼眸里情绪难辨。“我说了,你需要换新的。”他的手指轻轻拂过一件挂着的丝质衬衫的领口,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以后,就穿这些。” 云琛抬起头,对上贺知韫的目光。那目光深沉,仿佛能看穿他所有伪装下的渴望。他忽然明白了,贺知韫不仅仅是在照顾一个生病的“宠物”,他是在用一种近乎“驯养”的方式,重新塑造他。 将他从那个破旧的阁楼里剥离出来,剥去那身代表过去的旧衣服,用这些昂贵的奢侈品,为他披上一层属于“贺知韫”的烙印。 他心脏狂跳,既有被看穿的恐惧,更有一种踏入禁区的、病态的兴奋。 他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腾的情绪,用细弱而顺从的声音回答:“……谢谢韫哥。” 他接受了。接受这华丽的牢笼,接受这带着掌控欲的馈赠。 贺知韫看着他那截白皙脆弱的脖颈,和微微颤抖的肩膀,知道猎物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陷阱。 他淡淡开口:“去休息吧。” 云琛乖乖地回到床上躺下,盖着柔软昂贵的羽绒被,身下是顶级品牌的床垫。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全是衣帽间里那些闪耀着金钱光泽的衣物。 贺知韫重新坐回沙发,打开电脑。房间里只剩下他敲击键盘的轻微声响。 一个在病中虚弱接受,一个在暗中冷静观察。 这场博弈,在春天这场流感中,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危险的阶段。华丽的物质之下,掩盖的是更深的心机与试探。云琛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跃升,而贺知韫,则得到了一个更便于观察和控制的“藏品”。只是,谁才是真正的掌控者,尚未可知。 第8章 第8章 几天后,云琛的高烧彻底退了,虽然还有些咳嗽,但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他穿着贺知韫为他准备的、质地柔软的高级家居服,站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看着工人们将几个熟悉的行李箱和数个挂着酒店标签的衣物袋搬进主卧对面的客房时,他愣住了。 贺知韫之前明明说过,他因为觉得酒店更方便,所以一直住在宝格丽,从未踏足过这处房产。 “韫哥,你这是……?”云琛忍不住开口,眼神里带着真实的困惑。 贺知韫正在指挥工人将一个装着重要文件的保险箱放入书房,闻言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嗯,以后住这里。”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情绪。但背后的意味却重如千钧。 他退了酒店的长租套房,那个他称之为“临时堡垒”、象征着高效和随时可以抽身离开的地方。他把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包括那些代表着“贺知韫”这个身份核心的文件和习惯,都搬到了这个他原本认为“不便”的住所。 原因不言而喻,他不仅让云琛住了进来,更亲自留下来,将自己也锚定在了这个空间里。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也是一种下意识的靠近。 很快,一位面相和善、手脚麻利的阿姨也来了,开始定期打扫房间,准备三餐。 空荡冰冷的豪宅,瞬间被注入了生活的烟火气。空气里弥漫着阿姨煲的汤的香气,阳台上晾晒着清洗过的衣物(包括贺知韫自己的),客厅的茶几上甚至摆上了云琛吃药的水杯。 这一切都透着一种居家的、常态化的温馨。而这,是贺知韫过去多年生活中刻意避免的。 他习惯于保持距离,习惯于将生活模块化、功能化,以减少不必要的牵绊。可现在,他主动将自己和云琛一同纳入了这个名为“家”的日常里。 晚上,贺知韫在书房处理工作,云琛抱着一本书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阿姨已经下班,屋子里很安静,只有贺知韫敲击键盘的声音和云琛偶尔翻书的轻响。 这种氛围宁静得让人心慌。 贺知韫从书房出来倒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云琛蜷在沙发角落,暖黄的落地灯光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和专注的眉眼,身上穿着他买的衣服,住在他提供的房子里,像一只被精心圈养起来的、温顺美丽的生物。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混杂着更深的掌控欲,在他心底滋生。 他走过去,将水杯放在云琛面前的茶几上。 云琛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依赖的笑容:“韫哥,你忙完了?” “嗯。”贺知韫在他身边坐下,距离不远不近,却已经打破了安全界限。他看了一眼云琛手里的书,是一本编程相关的专业书籍。“在看这个?” “嗯,想多学一点,怕跟不上项目进度。”云琛小声回答,眼神清澈,带着求知欲。 贺知韫看着他,忽然伸手,用指尖轻轻擦过他的嘴角,那里沾了一点点刚才吃药时留下的水渍。 这个动作过于亲昵,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占有意味。 云琛的身体瞬间僵住,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贺知韫,像是受惊的小鹿,忘记了反应。 贺知韫看着他这副纯情又无措的样子,蓝色的眼眸深了深。他知道云琛或许并不像表面那么单纯,他知道这层伪装之下可能藏着算计。但此刻,看着对方因为自己一个随意的动作就脸红心跳的模样,一种强烈的、想要撕开这层伪装,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什么的冲动,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他收回手,语气依旧平静:“早点休息。” 然后起身,重新走回书房。 只是关上门的那一刻,他靠在门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皮肤微热的触感。 云琛的身体彻底康复后,便回到了合作公司上班。生活似乎步入了一种新的轨道,一种与贺知韫朝夕相处的轨道。 白天,两人各自忙碌。晚上,云琛会先回到那所位于陆家嘴核心区的顶层公寓。起初他还有些拘谨,像客人一样只待在自己房间和客厅。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贺知韫有意无意的纵容(比如告诉他“书房的书你可以随便看”、“冰箱里的东西自己拿”),他在这座豪华“牢笼”里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 贺知韫并非每晚都在。作为继承人,他需要频繁出差,短则一两天,长则一周。 每当贺知韫不在的夜晚,便是云琛内心那只被压抑的、窥探欲膨胀的野兽出笼的时刻。 他会大胆地、放肆地观察这个房子。这里面积很大,视野极佳,装修是现代极简风格,冷色调为主,线条利落,充满了设计感,但也因此显得缺少烟火气,更像一个高级的样板间,而非一个家。 他轻轻推开主卧的门(贺知韫从未禁止他进入)。里面的陈设同样简洁到近乎苛刻。床品是毫无褶皱的深灰色,床头柜上只有一盏灯和一个无线充电器。他打开衣帽间,里面属于贺知韫的物品并不多,但每一件都品质非凡。 衣服按照季节和颜色分类悬挂,一丝不苟。鞋子摆放得如同专卖店陈列。包具很少,只有几个出差用的商务行李箱和手提包。 旁边的玻璃柜里,放着一些饰品:几块价值不菲的手表,几对造型各异的袖扣,材质从铂金、K金到镶嵌着低调的宝石,在射灯下闪烁着冷硬而精致的光芒。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靠墙的书桌上。桌面干净得只有一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笔筒。但在桌角,放着一个深蓝色的丝绒戒指盒。 云琛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走过去,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是空的。 空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好奇和某种隐秘的兴奋攫住了他。他仔细回想,无论是在酒吧初遇,还是后来相处的这些日子,他从未见过贺知韫手上戴过任何戒指。 那这个明显是装男戒的盒子,为什么会被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里面的戒指去了哪里?是弄丢了,还是……送给了什么人?或者,是准备送给谁? 这个空盒子,像是一个沉默的谜题,暗示着贺知韫不为人知的过去或某个未完成的计划。云琛盯着那空荡荡的丝绒凹槽,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贺知韫冰冷外壳下的一道微小裂痕。 他将盒子小心翼翼地恢复原状,退出了主卧。 环顾这个偌大的公寓,除了贺知韫那些彰显着身份与财富、却缺乏个人温度的物品外,属于他云琛的东西也开始占据一些角落。客卧的衣柜里挂着他那些崭新的、由贺知韫购置的衣物,洗手间里有他的牙刷和毛巾,客厅的书架上也混入了他的几本专业书籍。 两个大男人的东西,即便加起来,在这个广阔的空间里也显得寥寥无几。但正是这寥寥无几的、属于他的物品,和他此刻能够自由窥探贺知韫私密空间的行为,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正在逐步“入侵”和“占有”的错觉。 他知道贺知韫在观察他,审视他,或许还在怀疑他。但他又何尝不是在观察贺知韫?观察他的习惯,他的喜好,他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比如那个空戒指盒。 这种在暗处相互打量、各怀心思的“同居”生活,像一场无声的博弈。贺知韫以为自己是那个掌控一切的观察者,却未必察觉,他早已成为了别人眼中被细细剖析的标本。 云琛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陆家嘴璀璨夺目的夜景,嘴角勾起一抹复杂难辨的弧度。 这个房子很大,很空,但似乎,正在慢慢被填满一些东西,不仅仅是物品,还有日益滋长的、危险而暧昧的试探与秘密。 而那枚消失的戒指,如同一个悬而未决的音符,始终在他心头盘旋。 黄昏时分,贺知韫拖着略显疲惫的行李箱,打开了公寓的门。为期三天的紧凑差旅让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但想到家里那个需要他“照看”的人,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然而,玄关的灯光照亮客厅一角时,他脚步猛地顿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寻常的寂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客厅,瞬间定格在蜷缩在沙发角落的那个身影上。 云琛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低着头。而在他的脚边,地板上是一片狼藉的碎片。 那是他之前觉得客厅空旷,随口提了一句,贺知韫便让人买回来的一个现代艺术摆件,造型抽象,价格不菲。此刻,它已经粉身碎骨。 更刺目的是,云琛垂在身侧的一只手上,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在地板的碎片和昂贵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云琛!”贺知韫心头一紧,扔下行李箱几个大步跨了过去。 听到他的声音,云琛猛地抬起头。 贺知韫呼吸一滞。 云琛的脸色苍白,眼圈却是红的,里面盛满了屈辱、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脆弱。他看着贺知韫,嘴唇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贺知韫立刻蹲下身,顾不上询问摆件的事,一把抓住他流血的手腕。伤口在掌心,很深,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狠狠划过,皮肉外翻,还在不断渗血。 “不痛吗?!”贺知韫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和怒意,不知是气他伤害自己,还是气有人让他受了委屈。他迅速起身去拿医药箱。 当他提着医药箱回来,正准备给云琛进行初步消毒包扎时,云琛却突然动了。 他像是被压抑到极致的弹簧,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整个人不管不顾地、用力地扑进了贺知韫的怀里! 贺知韫被他撞得微微后退了半步,手中的医药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物品散落一地。 但他此刻完全顾不上了。 因为怀里的身体正在剧烈地颤抖,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衬衫的前襟。云琛的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双手紧紧地攥住他腰侧的衣服,用力到指节泛白。 然后,贺知韫听到了怀里传来带着浓重哭腔、破碎不堪,却又清晰无比的一句话: “我好想你……” “……” 贺知韫僵住了。 高大的身躯如同被瞬间冻结,蓝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震惊与……悸动。 他想过很多种云琛可能的状态,委屈、愤怒、甚至是算计着如何向他告状……但他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句直接、热烈、甚至带着点不管不顾依赖的“我好想你”。 这不是伪装。至少,此刻那滚烫的眼泪、颤抖的身体和几乎要嵌入他身体的力度,不全是伪装。 这句话像一把最原始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贺知韫层层设防的心门。所有关于调查报告的疑虑,所有冷静的分析和权衡,在这一刻,都被怀中这具颤抖的、带着血腥气和泪水的身体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剧烈地跳动着。 他迟疑地、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臂,缓缓地、最终坚定地回抱住了怀里的人。一只手环住他单薄颤抖的背脊,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埋在自己颈间的、毛茸茸的后脑勺上。 这是一个完全接纳和保护的姿态。 “……我在。”贺知韫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温柔和疼惜,“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再去想那个被砸碎的摆件,不再去分析这句话里有几分真意。此刻,他只想安抚怀里这只受伤的、对他展露出前所未有依赖的小兽。 怀里的云琛,在感受到这个坚实温暖的拥抱和那声“我在”之后,哭得更凶了,仿佛要将所有压抑的委屈都在这个怀抱里倾泻干净。 而贺知韫,就这样抱着他,任由他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衣衫,任由那血腥气萦绕在鼻尖。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云琛扑进他怀里的这一刻起,就彻底不一样了。他精心维持的冷静和距离,在这一声“我好想你”和这个失控的拥抱面前,土崩瓦解。 贺知韫就那样站着,任由云琛在他怀里哭了很久,直到那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变成细微的、压抑的抽噎。他胸前的衬衫湿了一大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和一丝血腥气。 他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只没沾血的手,一下下,笨拙却又异常坚定地轻拍着云琛的背脊。这个动作对他而言极其陌生,却做得自然而然。 感觉怀里的人情绪稍微稳定了些,贺知韫才微微松开手臂,低头看着他哭得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低柔:“先处理伤口,好不好?” 云琛吸了吸鼻子,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乖巧地点了点头,松开了攥紧他衣服的手。 贺知韫重新捡起医药箱,拉着他在沙发坐下。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清理掉伤口周围可能沾上的细小碎片,然后用消毒水冲洗。药水刺激伤口的疼痛让云琛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倒抽一口冷气。 “忍一下。”贺知韫握紧他的手腕,动作却放得更加轻柔。他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云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侧脸,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与他冷硬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酸涩又陌生的情绪弥漫开来。 包扎好伤口,贺知韫收拾好医药箱,这才将目光投向地上那堆碎片,语气平静无波:“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谁欺负你了?” 云琛低下头,看着自己裹着纱布的手,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断断续续地将白天在公司被同组同事挤兑、污蔑他走后门、装无辜的事情说了出来。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陈述事实,但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已经足够说明他受到的委屈。 贺知韫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眸,一点点沉淀下冰冷的寒意。 “我知道了。”听完后,他只说了这三个字。没有立刻表态要如何处置,但那种平静之下蕴含的风暴,让云琛都感到一丝心悸。 贺知韫站起身,走到那堆碎片前,弯腰捡起一块较大的、边缘锋利的瓷片,在指尖摩挲着。 “因为这个,所以砸了它?”他背对着云琛,声音听不出情绪。 云琛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紧,连忙解释:“我……我当时太生气了,没控制住……对不起韫哥,我不该砸坏你买的东西……” 贺知韫转过身,将那块瓷片扔进垃圾桶,目光重新落回云琛身上,打断了他的道歉:“东西不重要。” 他走到云琛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深邃:“重要的是,你受伤了。” 无论是手上的伤,还是心里的委屈。 他俯身,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云琛眼角残留的泪痕。这个动作比之前的拥抱更加亲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怜惜。 “记住,你不需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发泄。”贺知韫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以后,有任何事,任何委屈,直接来找我。”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力和承诺。 “我会处理。” 云琛仰头看着他,看着他在灯光下如同神祇般俊美而强大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份为自己而起的冷怒和不容错辨的维护,心脏狂跳,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向四肢百骸。 他再次扑进贺知韫怀里,这次的动作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信任,用没受伤的手臂紧紧环住贺知韫的腰。 “嗯……”他把脸埋在贺知韫胸前,闷闷地应了一声。 贺知韫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再次抬手,将他更紧地拥住。 他看着怀里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感受着对方全然依赖的姿态,心底那片冰冷的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冰层碎裂,沸腾翻滚。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失控。理智在警告他,怀里的少年或许并不简单。但情感却像脱缰的野马,朝着未知的深渊一路狂奔。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鼻尖萦绕着属于云琛的、干净又脆弱的气息。 罢了。 如果这是陷阱,他也认了。 他收紧手臂,将怀里的人更深地按向自己。 此刻,他只想遵从本能,守护这份扑入他怀中的、滚烫的依赖。至于其他,以后再说。 夜色渐深,公寓里恢复了寂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细微的送风声。地上的碎片已经被贺知韫简单清理过,但那一片狼藉的痕迹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混合着未散尽的淡淡血腥和泪水的咸涩。 云琛哭累了,也或许是失血和情绪大起大落带来的疲惫,在贺知韫令人安心的怀抱里,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他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只是眉头还微微蹙着,像是梦里也不得安宁。 贺知韫低头看着怀中人沉睡的侧脸,灯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苍白的脸色因为泪水的浸润显出一种易碎的透明感。那只缠着白色纱布的手无力地搭在身侧,刺目地提醒着贺知韫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没有动,就那样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理智的回笼带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情感浪潮。他回想起云琛扑进他怀里时那不管不顾的力道,那句带着哭腔的“我好想你”,以及此刻全然依赖的睡颜……这一切,真的可以演出来吗? 那份调查报告里的云琛,精明,算计,懂得利用一切机会向上爬。而怀里的这个,脆弱,委屈,会因为职场霸凌而失控砸东西,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他。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或者……两者都是? 贺知韫发现,他并不在乎了。 当云琛带着满手鲜血和眼泪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当那句“我好想你”穿透他所有心防的那一刻,胜负、真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他只知道,他看不得这个人受伤,看不得他受委屈。他想把那个让他受气的人揪出来,让他付出代价。他想把怀里这个人牢牢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让外界任何风雨沾染他分毫。 这种强烈到近乎蛮横的保护欲和占有欲,对他而言是全新的、陌生的,却又是如此自然地滋生、蔓延,盘踞了他整个心房。 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云琛睡得更舒服些,指尖无意间拂过他柔软的发梢。 也许他早就失控了。从酒吧里那次莫名的解围开始,从安排工作开始,从他鬼使神差地提前回魔都只为了陪他吃一顿饺子开始……他就在一步步地,为自己挖掘这个名为“云琛”的陷阱。 而现在,他心甘情愿地跳了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朦胧的灰白。贺知韫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云琛打横抱起。少年很轻,在他怀里几乎没什么分量。 他将云琛抱回客卧,轻柔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睡梦中的云琛无意识地蹭了蹭枕头,发出细微的呓语,依旧没有松开抓着他衣角的手。 贺知韫站在床边,看了他许久。然后,他俯下身,极轻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在那光洁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不带**,只有一种郑重的、如同烙印般的怜惜与确认。 “睡吧。”他低声说,轻轻掰开云琛攥着他衣角的手指,“有我在。” 他转身走出客卧,轻轻带上门。 回到客厅,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脸上的温柔瞬间被冷厉所取代。 “查一下云琛项目组里,今天是谁找他麻烦。”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把名字和资料发给我。另外,跟那边的负责人打个招呼,我不希望再看到类似的事情发生。” 挂了电话,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晨曦微露的魔都。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和云琛之间的关系,也从此翻开了无法回头的一页。他选择了拥抱这份失控,那么接下来,所有挡在这份“拥有”面前的障碍,他都会一一清除。 他不再是那个冷静的旁观者。他已然入局,并且,要成为唯一的掌控者。 第二天清晨,天光微亮。 贺知韫醒来时,客卧的门还紧闭着。他放轻动作,洗漱,换好西装。路过客厅时,他看着地上已经彻底清理干净、但仿佛还残留着昨夜惊心动魄痕迹的地毯,目光沉了沉。 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食材齐全,但他几乎没有下厨的经验。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拿出手机,给常去的一家高级餐厅打了电话,订了一份营养均衡、易于消化的早餐,要求尽快送到公寓。 早餐送到后,他将其仔细地摆放在客厅的餐桌上,旁边放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笔锋凌厉:【吃了。】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一眼依旧安静的客卧方向,这才拿起公文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寓。 他需要去公司处理一些积压的事务,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点空间,来消化和厘清自己昨夜彻底失控的情绪和那个近乎承诺的拥抱。 上午,贺知韫正在会议室里听取部门汇报,放在桌面上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震动声在严肃的会议室内显得有些突兀。 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瞳孔微缩。 是爷爷。 他对正在汇报的下属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拿起手机,起身走到会议室外安静的走廊才接起。 “Nonno.” (爷爷。) 他用的意大利语,语气恭敬。 视频接通,屏幕里出现爷爷贺老爷子不怒自威的脸庞,背景似乎是他在意大利的书房。 “知韫。”爷爷的中文发音很标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我下周回国处理些事情,飞机直接落地港城。” 贺知韫心头一凛。爷爷常年坐镇意大利总部,除非有重大决策或事件,否则极少亲自回国,更别提指明落地港城。这绝不仅仅是“处理些事情”那么简单。 “是,我明白了。需要我回港城吗?”贺知韫反应迅速,语气平稳。 “你先忙你那边的事。”爷爷的目光透过屏幕,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距离,看到他心底,“国内业务熟悉得如何?与肖家的合作,还顺利吗?” 每一个问题都看似平常,却都带着深意。 “正在逐步掌握核心。与肖家的项目进展顺利,目前已进入关键阶段。”贺知韫回答得滴水不漏,但他知道,爷爷想问的,绝不仅仅是这些报表上的数字。 “嗯。”爷爷沉吟片刻,话锋忽然一转,语气听不出喜怒,“听说,你最近身边,多了个年轻人?” 贺知韫握着手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消息传得这么快?还是爷爷一直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他面上不动声色,蓝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只是一个能力不错的实习生,顺手给了个机会。爷爷也听说了?” 他既不否认,也不深入,将云琛轻描淡写地定义为“能力不错的实习生”。 屏幕那头的爷爷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淡淡道:“注意分寸。” “我明白,爷爷。” “港城见。” 视频通话干脆利落地结束。 贺知韫放下手机,站在原地,走廊尽头的窗户投进的光线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爷爷突然回国,并且直接点出云琛的存在……这绝不是一个好信号。 他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来自家族的审视,来自爷爷的警告,还有……那个此刻正在公寓里,可能刚刚醒来,看到他留下的早餐和字条,会露出怎样表情的云琛。 但他想起昨夜云琛扑进他怀里时那滚烫的眼泪和全然的依赖,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他走回会议室,对等待的下属平静地说:“继续。” 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选的路,他会自己走下去。而云琛,既然他已经伸手抓住,就没打算轻易放开。爷爷的警告,他听到了,但这并不会改变他的决定。只是,他需要更谨慎,也更强大,才能护住自己想要的人。 傍晚,贺知韫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心底那份关于爷爷即将回国带来的隐忧,回到了公寓。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门外带来的微凉。他微微一愣,看到餐厅的灯光亮着,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 云琛系着一条明显是新的、但款式简单的围裙,正端着两碗米饭从厨房走出来。看到贺知韫,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干净又带着点腼腆的笑容:“韫哥,你回来啦?正好,吃饭了。” 他手上的纱布还缠着,但动作似乎并不太受影响。 贺知韫看着这一幕,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温暖的烟火气轻轻熨帖了一下。他脱下西装外套,挂好,走到餐桌前:“你做的?” “嗯!”云琛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期待被夸奖的意味,“我手艺一般,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就是想谢谢你昨天……还有今天的早餐。” 他指的是贺知韫默默为他订餐并留下字条的事。 贺知韫坐下,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面前的清蒸鱼,鱼肉鲜嫩,火候恰到好处。“很好吃。”他给出中肯的评价,语气虽然平淡,但眼神柔和了些许。 云琛立刻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笑容更加灿烂,也坐了下来,开始一边吃饭,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今天的事情。 大多是工作上的琐碎,哪个同事帮了他一个小忙,中午吃了什么,看了什么有趣的新闻……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偶尔会因为贺知韫的注视而不好意思地放低音量,但整体氛围轻松而愉快。 贺知韫安静地听着,偶尔在他遇到不解的地方,会言简意赅地提点一两句。他享受着这种寻常的、带着生活气息的晚餐时光,这让他暂时忘却了爷爷带来的压力。 晚餐接近尾声,贺知韫放下筷子,看着对面还在小口喝汤的云琛,开口道:“我明天要回港城几天,处理些事情。” 云琛喝汤的动作顿住,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异样,但随即脸上便漾开理解的笑容:“好啊,韫哥你忙你的。” 他放下汤勺,眼神清澈地看着贺知韫,语气轻快而自信:“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工作、吃饭,都不会落下的!” 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带着一种纯粹的、让人安心的力量,仿佛在说“我长大了,可以独立了”。 看着这样懂事又开朗的云琛,贺知韫原本因爷爷突然回国而有些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松弛了一些。他之前还隐约担心云琛会流露出依赖或不舍,那样反而会让他更加放心不下。 现在看来,云琛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和独立。 “嗯。”贺知韫点了点头,心底那份因为要暂时分离而产生的细微滞涩感,也被云琛这爽快的态度冲淡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知道啦!”云琛笑着应承,主动开始收拾碗筷,“韫哥你明天几点的飞机?东西收拾好了吗?” 他的体贴和周到,让贺知韫觉得更加省心。 然而,贺知韫没有看到,当云琛转身端着碗筷走进厨房,背对着他的那一刻,脸上那灿烂懂事的笑容瞬间收敛,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计算和冷意。 回港城?处理事情? 云琛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水流下的碗沿。 是例行公事,还是……与那个空戒指盒有关?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不需要表现出依赖和不舍,那太低级了。他需要做的,是让贺知韫安心地离开,并且觉得他足够“省心”。只有这样,贺知韫才会更毫无防备地……让他靠近。 他迅速调整好表情,重新挂上那副纯净无害的笑容,走出厨房。 “韫哥,要不要喝点茶?我帮你泡。” 贺知韫看着他在灯光下忙碌的、显得格外温顺的身影,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消散了。 或许,是他想多了。云琛只是单纯地依赖他、感激他,并且正在努力地变得更好。 这种“轻松”的感觉,让他对即将面对的港城之行,也少了几分沉重。他却不知道,这份“轻松”,正是云琛精心为他准备的、麻痹他的糖衣。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洒进客厅,气氛安静而平和。两人默契地用了云琛准备的简单早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临别前特有的、微妙的氛围。 贺知韫的行李箱立在玄关,他整理着袖口,准备出发。 云琛站在他面前,微微仰头看着他。晨光在他柔软的头发上镀了一层浅金,他伸出手,轻轻抱住了贺知韫的腰,将脸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这个拥抱不似昨晚那般激烈崩溃,而是带着一种温存的、依依不舍的眷恋。 然后,贺知韫听到怀里传来一声很轻、却异常清晰的低语: “我会很想你的……贺知韫。” 不是“韫哥”。 是完整的、连名带姓的“贺知韫”。 这三个字从云琛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颗粒感和亲昵,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带来一阵细微而陌生的战栗。 它打破了那种由“韫哥”这个称呼所维系着的、略带距离的庇护与被庇护的关系,仿佛在一瞬间,将两人拉到了某种更对等、更私密的位置上。 贺知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低头,看向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只能看到他柔软的发旋和微微泛红的耳尖。 这种感觉很奇异。他习惯了别人恭敬地称他“贺少”、“贺总”,也习惯了云琛依赖地叫他“韫哥”。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如此自然又带着点大胆的口吻,呼唤他的全名。 没有敬畏,没有疏离,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绕在心间的牵挂。 心底那根名为理智的弦被轻轻拨动,但涌上来的并非不悦,而是一种更加深沉难言的情绪。他抬起手臂,回抱住了怀里的人,力道沉稳而坚定。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几分,“我尽快回来。” 他顿了顿,像是叮嘱,又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承诺: “你按时吃饭。” 简单的五个字,却涵盖了所有的关心与不放心。 云琛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这才慢慢松开手。他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乖巧的笑容,只是眼圈有点微红:“一路顺风。” 贺知韫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刻进脑海里,然后才拉起行李箱,转身开门离去。 门轻轻合上。 公寓里只剩下云琛一个人。他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那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融入清晨的车流。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掌心,又想起刚才贺知韫那个坚实有力的回抱,和那句“按时吃饭”。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复杂难辨的弧度。 而驶向机场的车内,贺知韫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拥抱的触感,耳边回荡着那声清晰的“贺知韫”。 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些界限,一旦被跨越,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次回港城,他需要处理的事情,似乎又多了一件,他需要好好想一想,关于这个叫云琛的少年,以及他那颗因为对方而变得越来越不受控制的心。 飞机冲上云霄,载着心思各异的两人,暂时驶向不同的方向。但那条无形的线,却因为一个拥抱和一声全名的呼唤,被拉得更紧了。 贺知韫离开后的公寓,瞬间变得空旷而寂静,仿佛连空气流动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云琛脸上的乖巧温顺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平静。 他走到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已经开始喧嚣的城市。贺知韫的车早已不见踪影,但他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这个空间的每一个角落,那件随意搭在沙发上的羊绒开衫,书房里合着的笔记本电脑,甚至是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清冽木质香。 云琛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 “贺知韫……”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语气里没有了方才的眷恋,只剩下一种玩味的审视。 他成功地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因为一个拥抱和一声呼唤而产生了明显的动摇。这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贺知韫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自持,他的情感防线,脆弱得可笑。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公司同事发来的信息,询问他手上的伤怎么样了。云琛随意回复了一句,目光却落在了自己缠着纱布的掌心。 这伤,受得值。 它不仅换来了贺知韫毫不掩饰的心疼和维护,更成为了他此刻“弱者”身份的最佳佐证,让贺知韫放心地将他独自留在这里。 他需要利用贺知韫不在的这几天,做一些事情。 首先,是那个空戒指盒。他再次走进主卧,这次更加仔细地搜查了书桌的每一个抽屉,甚至检查了床底和衣柜顶部,试图找到任何与那枚消失的戒指相关的线索,但一无所获。这反而让那个空盒子显得更加神秘。 其次,他需要巩固自己在公司的位置。那个挤兑他的同事,贺知韫虽然说了会处理,但他不能完全依赖别人。他有自己的方式,让对方“自然”地在这个项目里待不下去。 最后……他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贺知韫家族的事情。那个突然要回国的爷爷,听起来就不是简单角色。他打开电脑,开始搜索一切与贺家、以及与贺家关联的意大利家族相关的公开信息,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有用。 飞往港城的航班头等舱内,贺知韫看着舷窗外翻涌的云海,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文件上,却发现效率极低。 云琛那句“我会很想你的,贺知韫”如同魔音绕耳,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那声全名的呼唤,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他心底某个隐秘的开关。 他不得不承认,那种感觉……很特别。特别到让他无法忽视,甚至……有些沉迷。 他想起云琛扑进他怀里时颤抖的身体,想起他苍白的脸上滚落的泪珠,想起他做好晚餐时那双亮晶晶的、期待夸奖的眼睛……这些画面与调查报告里那个“精明算计”的形象重叠在一起,构成一个复杂而矛盾的个体。 他知道自己应该警惕,应该保持距离。但情感却像脱缰的野马,朝着那个叫云琛的少年一路狂奔。 他揉了揉眉心,将文件合上。 也许林玖说得对,他这次,是真的栽了。 只是,他栽进去的,是一个温柔的港湾,还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第9章 第9章 飞机穿透云层,开始下降。港城熟悉的海岸线映入眼帘。 贺知韫深吸一口气,将关于云琛的纷乱思绪暂时压下。他需要集中精力,应对即将见面的爷爷,以及那个空戒指盒背后,可能被再次掀开的过往。 然而,无论港城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清楚地知道,在魔都的那所公寓里,有一个让他牵挂的人,正在等他回去。 这条无形的线,已经紧紧缠绕住了他。而他,似乎并不想挣脱。 港城山顶的别墅,灯火通明,气氛却比往常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贺知韫踏入家门时,发现不仅父母在,连外公外婆也从他们自己的住处过来了,正坐在客厅里喝茶。这非同寻常,通常只有重大节日或事件,外公外婆才会留宿在此。 “阿韫返来啦?”(阿韫回来了?)母亲最先看到他,脸上带着笑,起身迎上来,但眼神里有一丝藏不住的忧虑。外婆也慈爱地招呼他过去坐。 “外公,外婆。”贺知韫用流利的粤语问候,神色如常地走过去坐下。在家里,他会自动切换成粤语与母亲和外公外婆交流,这是多年来的习惯,也是对家人的一种亲近。 晚餐桌上,菜肴依旧丰盛,大家看似闲聊着家常,港城的天气,亲戚间的趣事,但贺知韫敏锐地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绷感。所有人都绝口不提明天爷爷即将抵达的事情。 直到晚餐接近尾声,父亲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才用带着意大利口音、但还算流利的粤语,打破了这片刻意维持的平静,他将目光投向贺知韫,语气沉稳却带着正式: “阿韫,你爷爷听日下午到,我哋一起去接机。”(阿韫,你爷爷明天下午到,我们一起去接机。) 终于来了。 贺知韫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面色平静地点头:“知了,爹地。”(知道了,爸爸。) 他用的依旧是粤语,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但内心却沉了下去。父亲亲自开口,用如此郑重的语气告知,并且外公外婆齐聚一堂,这足以说明爷爷此次归来,绝非寻常。 联想到爷爷在视频里那句意有所指的“分寸”,和对他身边“年轻人”的询问,贺知韫几乎可以肯定,这次的事情,恐怕或多或少与自己有关。 是为了考核他这半年在国内的表现?还是……已经察觉了他与云琛之间那不同寻常的牵扯? 外公放下茶杯,语气温和却带着长者的洞察:“阿韫,唔使紧张,你爷爷系关心你啫。”(阿韫,不用紧张,你爷爷是关心你而已。) 外婆也拍拍他的手:“系啊,你做得咁好,爷爷实会开心嘅。”(是啊,你做得这么好,爷爷肯定会开心的。) 母亲在一旁没说话,只是担忧地看着他。 家人的宽慰反而让贺知韫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们都在试图安抚他,说明他们也预感到了这次会面可能不会太轻松。 “我明白。”贺知韫微微颔首,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我冇紧张,放心啦。”(我没紧张,放心吧。) 他不能流露出任何不安。他是贺知韫,是两大家族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无论面对什么,他都必须展现出足够的沉稳和能力。 然而,在无人看到的桌下,他的手指微微蜷起。 他想起离开魔都时,云琛那个带着温度的拥抱和那声“贺知韫”。那个他刚刚确认想要抓住的人,转眼间就可能成为家族审视和压力的焦点。 爷爷的港城之行,像一片突然压城的乌云,让他刚刚在魔都获得的那点“轻松”和“失控”,显得如此奢侈和脆弱。 明天下午。 他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面对那位远在意大利、却始终掌控着大局的爷爷。而他与云琛之间那刚刚萌芽、尚未理清的关系,也将迎来第一次真正的考验。 第二天下午,港城国际机场的私人航班区域,气氛肃穆。 贺知韫与父母、外公外婆一同等候在那里。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身姿挺拔,神色平静,唯有那双注视着出口通道的蓝色眼眸,比平日更加深邃,看不出情绪。 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一架银灰色的私人飞机平稳滑入指定位置。舱门打开,舷梯落下。 首先出现在舱门口的,是两位穿着黑色西装、神情冷峻的保镖。随后,一个身影缓缓走出。 正是贺知韫的爷爷,贺老爷子。 他年近七旬,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鬓角染霜,却丝毫不显老态。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装,身形依旧挺拔,手中握着一根乌木手杖,步伐沉稳有力。他的面容与贺知韫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锐利如鹰隼的蓝色眼眸,此刻正扫过迎接的众人,目光最终定格在贺知韫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如同实质般落在贺知韫肩头。 “爸。” “爷爷。” 贺知韫的父母率先上前,恭敬问候。 贺知韫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用清晰的意大利语问候:“Nonno, benvenuto.” (爷爷,欢迎您。) 贺老爷子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的视线在贺知韫身上停留了几秒,并未多言,转而与迎上来的外公外婆握手寒暄,语气客气而疏离。 一行人簇拥着贺老爷子,走向等候的车队。整个过程,贺老爷子没有与贺知韫有任何额外的交流,但那无形的压力却始终笼罩着他。 回到山顶别墅,贺老爷子并未休息,而是直接进入了书房,并示意贺知韫的父亲一同进去。厚重的实木门关上,隔绝了内外。 贺知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母亲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递给他一杯茶。外公外婆则低声交谈着,气氛依旧凝重。 他知道,真正的谈话,现在才开始。而自己,无疑是谈话的核心。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书房的门开了。父亲走了出来,脸色有些严肃,他对贺知韫道:“阿韫,爷爷叫你进去。” 贺知韫放下茶杯,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领褶皱,神色平静地站起身。 该来的,总会来。 他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贺老爷子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手杖靠在一边。他正拿着一份文件看着,听到动静,抬起眼。 房间里只剩下祖孙二人。 “把门关上。”贺老爷子用的是中文,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贺知韫依言关上门,走到书桌前站定。 贺老爷子放下文件,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那双锐利的蓝眸如同探照灯,毫无保留地投射在贺知韫身上。 “半年了。”他开口,语气平淡无波,“说说看。”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直接切入正题。 贺知韫知道,这是对他过去半年成绩和能力的考核。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用流利的中文,条理清晰、数据详实地汇报这半年在魔都的工作,从底层熟悉业务到独立促成与肖家的合作,再到对国内市场的分析和判断。 他语速平稳,逻辑严密,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成熟与老练。 贺老爷子安静地听着,手指偶尔在扶手上轻轻点一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直到贺知韫汇报完毕,书房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 然后,贺老爷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盯着贺知韫,问出了那个贺知韫预料之中、却依旧让他心头一紧的问题: “工作上的事,你做得不错。”爷爷先给予了肯定,但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冷硬,“那个叫云琛的男孩子,是怎么回事?” 贺知韫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面上不动声色,蓝色的眼眸平静地回视着爷爷,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他能力不错,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我给了他一个机会,安排在合作公司实习。”他避重就轻,将关系严格限定在“上司与有潜力的下属”范畴内。 爷爷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五秒,像是在审视他话语里的每一个细微的破绽。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然后,爷爷缓缓靠回椅背,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又问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 “其他呢?” 这三个字,含义太广,也太危险。它可能指的是工作之外的其他方面,也可能特指……感情。 贺知韫放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掌心。他感觉到自己的喉结微微滚动,但声音出口时,却依旧是那副沉稳无波的调子,他用粤语回答,带着一种刻意的、对家人的坦诚: “其他,正常生活。” 他选择了最模糊,也最安全的回答。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任何超出工作范畴的关系,只是将一切归于“正常生活”这四个字之下。 爷爷盯着他,那双经历过无数风浪、洞察人心的眼睛里,锐光一闪而过。他似乎看穿了贺知韫的回避,但也似乎……暂时不打算深究。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几秒后,爷爷忽然站起身,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拿起靠在一边的手杖,步履沉稳地走向书房门口,亲自打开了那扇厚重的门。 “先出去喝杯茶。”他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那段暗流涌动的对话从未发生。 贺知韫心下稍松,但警惕并未放下。他知道,这绝不意味着爷爷接受了这个说法,更像是一种……暂时的搁置。 祖孙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书房。客厅里等待的家人目光立刻投了过来,带着探寻和担忧。 爷爷脸上却露出了回到港城后的第一个较为温和的表情,他示意了一下随行人员拿过来的几个礼盒。 “带了点礼物给大家。” 气氛瞬间活络起来。母亲和外婆上前接过礼物,笑着道谢。父亲和外公也陪着爷爷坐下,开始聊起一些家常,港城的天气,意大利那边的近况。 刚才书房里那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冲散了不少。 贺知韫没有立刻加入交谈,他安静地走到一旁的单人沙发坐下,姿态放松,仿佛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他平静地看着爷爷。 看着他和家人谈笑风生,看着他将一份明显是顶级雪茄的礼物递给外公,看着他对母亲温和地询问近况……此时的爷爷,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像一个寻常的、归家的长辈。 但贺知韫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或者说,是更高段位的施压。 爷爷在用行动告诉他,家族、亲情、责任,这些才是他生活的核心和不可动摇的根基。 那个远在魔都的“云琛”,在这一切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不合时宜。 贺知韫端起佣人刚奉上的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蓝眸。 他看似平静地融入这片“和谐”的氛围中,心底却波澜暗涌。 爷爷的警告,他收到了。用最温和的方式,给出了最严厉的提醒。 但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正常生活? 或许在爷爷看来,将云琛纳入自己的生活,本身就是最不“正常”的事情。 可他,似乎已经无法回头了。 晚餐的气氛比午餐时轻松了许多。餐桌上的菜肴也依循了爷爷的口味,以清淡精致的粤菜为主,避开了浓油赤酱。 爷爷用餐仪态优雅,能看出他对这些食物是真心喜欢,偶尔还会用他那带着意大利口音但用词精准的粤语点评一两句,引得外婆笑着附和。 贺知韫安静地吃着饭,观察着这一切。他清楚地知道,爷爷并非那种固执己见、强行控制儿孙人生的传统大家长。 相反,在某些方面,他甚至是开明的。当年父亲执意要娶母亲,一个港城家族的独生女,爷爷在经过审慎的考察后,并未因地域或文化差异而反对,而是尊重了儿子的选择。 对于孩子们的婚姻和感情,他更看重的是对方的人品、能力以及是否与家族理念相合,而非单纯的商业联姻。 爷爷是爱这个家的。他爱他的儿子,爱这个由不同文化融合而成的家庭氛围,也爱港城这座城市。他每次回来,脸上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松弛和愉悦,是装不出来的。 而这份爱,在贺知韫出生后,变得更加具体和……沉重。 爷爷和外公,两位在各自领域都堪称枭雄的人物,在贺知韫这个混血外孙/孙子身上,看到了远超常人的聪颖、冷静以及融合了东西方优点的独特气质。 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一块绝佳的璞玉,需要最顶级的雕琢,才能承载起两个家族未来的期望。 于是,才有了十四岁那年,看似“强势”的带走。那不是掠夺,而是两个家族掌舵人经过深思熟虑后,共同做出的、他们认为对贺知韫最好的安排。 爷爷倾注了巨大的心血和资源来培养他,那份严苛背后,何尝不是一种深沉的、寄予厚望的爱。 晚餐后,众人移至客厅用茶。 爷爷捧着茶杯,看着围绕在身边的家人,语气温和地再次开口,这次是用普通话,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懂:“这次回来,主要是看看大家,没什么别的事。你们阿嬷(奶奶)她回了西西里老家探望亲戚,所以这次没一起来,她让我代她向大家问好。” 这话像是最终定下了此次归来的基调,只是一次寻常的家庭团聚。 母亲和外公外婆明显都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父亲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但贺知韫端着茶杯的手,却微微一顿。 真的……只是看看家人吗? 那句关于云琛的询问,那意味深长的“其他呢?”,以及此刻轻描淡写的“没什么别的事”,组合在一起,更像是一种策略性的敲打和警告。爷爷是在用行动告诉他:我关注着你的一切,包括你身边那个不该出现的人。但我暂时不会插手,我给你自己处理的时间和方法。 这是一种更高级的掌控,源于绝对的自信和对贺知韫能力的了解,他相信自己的孙子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并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贺知韫抬起眼,对上爷爷正好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书房里的锐利,变得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长辈的慈爱,但贺知韫却从中读懂了那份未说出口的期待和……底线。 他垂下眼眸,吹了吹杯中的热茶,氤氲的雾气再次模糊了他的眼神。 爷爷的爱,像温暖的阳光,也像无形的枷锁。 他爱这个家,也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但那个在魔都公寓里,会为他亮起一盏灯、做好一顿饭、扑进他怀里说“想你”的少年,那份失控的心动和想要守护的**,同样真实地灼烧着他的心脏。 爷爷在港城只停留了短短三天。 这三天里,他大多数时间都与家人在一起,逛逛山顶花园,听听粤剧唱片,和外公下几盘棋,气氛融洽温和,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探亲。他再也没有提起过任何关于工作、关于云琛、关于未来的沉重话题。 第三天清晨,车队再次集结在别墅门口,准备送爷爷去机场。 临上车前,爷爷拍了拍贺知韫父亲的肩膀,又与母亲和外公外婆道别。最后,他转向贺知韫。 晨光中,爷爷的目光深沉,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期望,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他看着贺知韫,用那双与他相似的蓝色眼眸凝视了他片刻,然后才开口,声音平稳: “好好工作。” 顿了顿,他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补充了两个字: “好好……生活。” “好好……生活。” 这简单的四个字,从爷爷口中说出,却带着千钧之重。它像是一种许可,又像是一道最后的边界线。爷爷认可了他“工作”上的能力,但对于“生活”,那未尽之语里包含了太多,是提醒他把握分寸,是警告他勿忘责任。 贺知韫心如明镜,他微微躬身,语气恭敬而沉稳:“我会的,爷爷。一路顺风。” 爷爷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上了车。 车队驶离山顶,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贺知韫站在原地,直到车辆的影子完全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爷爷的到来如同一阵短暂而剧烈的低气压,此刻虽然散去,但空气中残留的张力却久久不散。 返回魔都后,贺知韫立刻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他没有太多时间去反复咀嚼爷爷的话,现实也不允许他沉溺于个人情绪。 凭借半年底层扎实的历练、促成与肖家合作的成功案例,以及他本身卓越的能力和背后的家族资源,他的职位发生了变动。不再是某个部门的具体职务,而是直接擢升为集团在国内核心业务板块之一的投资方总监。 这个职位意味着他不再仅仅是执行者,而是掌握了相当话语权的决策者。他需要站在更高的层面,审视市场,判断风险,决定巨额资金的流向。办公室搬到了更高楼层,视野更加开阔,手下管理的团队也更加庞大和专业。 他变得比之前更加忙碌,会议、谈判、应酬充斥着每一天的日程。他需要快速适应新的角色,用实打实的业绩来稳固自己的位置,回应家族的期望,也……积累属于自己的资本。 他依旧住在那个公寓里,但回去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深夜到家,云琛已经睡了,客卧的门缝下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有时他醒来,云琛已经去上班,餐桌上会留着温好的牛奶和简单的早餐。 两人见面的时间被压缩,交流也多是通过简短的信息。 【晚上有应酬,不用等我。】 【好的,韫哥少喝点酒。】 【早餐在桌上,记得吃。】 【看到了,谢谢。】 对话平淡,却维系着一种日常的牵绊。 贺知韫在忙碌的间隙,偶尔会想起爷爷那句“好好生活”。他知道,他和云琛之间那笔糊涂账,迟早需要清算。但在那之前,他需要更强的实力和更稳固的根基。 他坐在总监办公室的宽大座椅上,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城市,蓝色的眼眸里是冷静的野心和坚定的光芒。 他既要江山,也放不下那个悄然住进他家里、牵动他心神的人。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贺知韫结束了一场冗长的跨国视频会议,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回到顶层公寓时,比平日晚了许多。 推开门的瞬间,他再次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温暖的食物香气,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的气味格外清淡,带着一丝鲜甜。 他微微一怔,看到餐厅的灯光温暖地亮着,云琛正端着两碗晶莹的白米饭从厨房走出来。看到贺知韫,他脸上立刻扬起一个干净的笑容,带着点期待:“韫哥,你回来啦?正好,吃饭了。” 贺知韫脱下西装外套,目光扫过餐桌。上面摆着几道典型的粤式家常菜:清蒸鲈鱼,鱼肉雪白,上面铺着细细的姜丝和葱丝;白灼芥兰,翠绿欲滴,只淋了少许酱油;一道蟹肉豆腐羹,汤汁清澈,看起来鲜美非常;还有一碟简单的清炒虾仁。全都是他偏好的清淡口味,注重食材本味,几乎没有重油赤酱的痕迹。 “你做的?”贺知韫走到餐桌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记得云琛之前做的菜式更偏向家常,口味也稍重一些。 “嗯!”云琛点头,将米饭放在他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你平时应酬多,吃的可能都比较油腻,回家就想吃点清淡的舒服些。就……试着做了这些,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他说得自然,仿佛只是出于体贴的关心。 贺知韫看着桌上这些明显是花了心思、精准投他所好的菜肴,又看看云琛那双清澈的、带着点忐忑等待他评价的眼睛,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 他坐下,拿起筷子,先尝了一口清蒸鱼。火候掌握得极好,鱼肉嫩滑,味道鲜甜清淡,正是他最喜欢的程度。 “很好吃。”他放下筷子,看向云琛,蓝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些,“很地道。” 云琛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缀满了星星,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带着显而易见的开心:“韫哥你喜欢就好!我还怕做得不好呢。” 他坐下来,也开始吃饭,动作间带着轻快的意味,时不时偷偷看贺知韫一眼,确认他吃得满意。 贺知韫安静地用餐,感受着食物带来的熨帖和舒适。连日来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似乎在这顿家常便饭里得到了舒缓。 他看着对面因为自己一句夸奖就开心不已的云琛,思绪有些飘远。 云琛在公司表现出的能力是实实在在的,并非全靠他的关系。而现在,这份细致入微的体贴和讨好,也做得如此不着痕迹,恰到好处。 他清楚地知道云琛并不像表面那么单纯,这份体贴背后可能藏着更深的目的。但此刻,在这间只有他们两人的公寓里,在温暖灯光和可口饭菜营造出的温馨氛围中,他发现自己并不想去深究。 他甚至有些贪恋这种感觉,被人记挂喜好,被人用心对待,回到家里有一盏灯、一桌合口味的饭菜在等着他。 这与他从小到大所经历的、充满了规矩、责任和期望的“家”截然不同。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贺知韫放下筷子,状似随意地问道,将话题引开。 “顺利的!”云琛立刻点头,开始说起工作上的一些进展和趣事,语气轻快,眼神明亮。 贺知韫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 这顿晚餐,在一种微妙而和谐的氛围中进行着。一个在小心翼翼地释放善意和依赖,一个在不动声色地接受并纵容着这份靠近。 贺知韫知道,他和云琛之间的关系,正在这种日常的、细水长流的相处中,悄然发生着改变。那条他试图划清的界限,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 而他,似乎并不打算阻止。 晚餐后,空气里还残留着饭菜的余香和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昧。贺知韫起身,走到客厅一侧嵌入墙体的酒柜前,修长的手指掠过几瓶标识显赫的红酒和威士忌,最终停在了一瓶看起来并不起眼、瓶身线条流畅的透明酒瓶上。 他拿着酒瓶和两个郁金香杯回到餐桌,拔掉木塞,为云琛和自己各倒了小半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漾出柔和的光泽。 “尝尝这个。”他将其中一杯推到云琛面前。 云琛好奇地端起杯子,凑近鼻尖闻了闻,气味清雅,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果香和花香,并不刺鼻。他小心地抿了一口,口感异常清醇绵柔,顺滑地滑过喉咙,几乎没有普通烈酒那种灼烧感,反而留下一种甘甜的回味。 “这个……不太像酒。”云琛有些惊讶地眨眨眼,他又喝了一小口,感受着那独特的口感,眼里流露出真实的喜欢,“很好喝。” 贺知韫看着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的表情,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Moscato d‘Asti,一种微起泡的甜白葡萄酒,酒精度不高。”他解释道,自己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目光却始终落在云琛脸上。 云琛确实酒量浅,几口下去,白皙的脸颊就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软。他似乎真的很喜欢这款酒,不知不觉间,杯中的酒液就见了底。 贺知韫看着他空了的杯子,出声提醒,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几分:“慢点喝,这酒后劲大。” 云琛抬起有些水汽氤氲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知道了。”但那眼神已经带上了几分微醺的迷离。 贺知韫又为他添了一点,也给自己加了些。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间,一整瓶酒竟然见了底。 餐桌上方的灯光似乎变得过于明亮,将彼此脸上细微的表情都照得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甜美的酒香和一种逐渐升温的、粘稠的暧昧。 贺知韫率先站起身,拿起几乎空了的酒瓶和自己的杯子,对云琛说:“去沙发那边坐吧。” 云琛乖乖地点头,跟着他走到客厅,在柔软宽大的沙发上坐下。贺知韫坐在他旁边,距离不远不近,但沙发微微下陷的弧度,却让两人仿佛置身于同一个亲密的包围圈。 贺知韫没有再去拿酒,只是晃着自己杯中最后一点琥珀色的液体,目光落在云琛被酒意熏得绯红的脸上和那双湿润迷蒙的眼睛上。 云琛似乎有些头晕,微微向后靠在沙发背上,侧着头看着贺知韫,眼神有些直勾勾的,带着醉意的大胆和依赖。他小声嘟囔了一句:“韫哥,这酒……好像真的有点上头……” 他的声音软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贺知韫看着他毫无防备、全然放松的样子,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那双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暗流在涌动。他仰头,将杯中最后一点酒饮尽,冰凉的液体却无法浇灭心底逐渐升腾起的燥热。 他没有接话,只是将空杯放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叩”声。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暗而朦胧,将两人的轮廓都模糊了,却让那种无声流淌的暧昧气息更加浓烈。 云琛似乎觉得有些热,无意识地抬手松了松领口,露出一小截精致的锁骨。他的目光依旧黏在贺知韫身上,像是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带着痴迷和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 贺知韫也看着他,看着他被酒意醺红的眼尾,看着他微微开启的、泛着水光的唇瓣。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逐渐清晰的呼吸声。 贺知韫的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又缓缓松开。他知道,那层薄薄的、名为理智的窗户纸,在酒精和这无法抗拒的氛围催化下,即将被捅破。 而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那破窗之后,无法预知的风景。 客厅里暧昧的空气仿佛达到了沸点。 贺知韫看着云琛那被酒意浸染的、毫无防备又带着诱人绯红的脸庞,看着他水光潋滟的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他俯身,没有任何预兆地,将一个带着酒香和灼热温度的、重重的吻,印在了云琛的唇上。 那不是试探,不是温柔的呢喃,而是一种近乎掠夺的、宣告主权般的亲吻。强势,霸道,带着压抑已久的情感洪流,瞬间将云琛淹没。 云琛的瞳孔在那一刹那骤然放大,身体僵硬了一瞬。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推开,反而在短暂的惊愕后,生涩却又大胆地开始回应。 他抬起手臂,主动环住了贺知韫的脖颈,仰起头,承受并迎合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喉咙里溢出细微的、模糊的呜咽。 他的回应如同最烈的助燃剂,彻底点燃了贺知韫。 一吻结束,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贺知韫蓝色的眼眸里像是燃起了幽深的火焰,他深深地看了云琛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和占有。 下一秒,他手臂穿过云琛的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云琛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更紧地搂住了贺知韫的脖子,将发烫的脸颊埋进他坚实的颈窝。这个全然依赖的动作,彻底取悦了贺知韫。 他抱着他,大步走向的,不是客卧,而是主卧。 踢开虚掩的房门,他将云琛轻轻放在那张宽大柔软的床上。床垫因为突如其来的重量而微微下陷。 贺知韫撑在云琛上方,阴影笼罩下来,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地扫过身下之人泛红的脸颊、微肿的唇瓣和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膛。 云琛仰视着他,眼神迷离,带着醉意,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孤注一掷的诱惑。他再次主动抬起头,吻上了贺知韫的喉结,然后沿着下颌线,一路向上,生涩却又无比执着地,重新寻到了他的唇。 这个举动,如同最后的信号。 贺知韫不再克制,彻底俯身,加深了这个吻。 这个夜晚,主卧里不再冰冷和空旷。 衣物凌乱地散落在地毯上,急促的呼吸与压抑的低吟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酒气、汗水的气息和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的甜腥。 云琛生涩地承受着,偶尔因为不适而蹙眉,却始终紧紧抱着身上的人,如同藤蔓缠绕着乔木,给予着笨拙却又无比真实的回应。他的指甲甚至在贺知韫宽阔的背脊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红痕。 贺知韫像是要将怀中这个人彻底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他掌控着节奏,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却又在云琛流露出脆弱时,下意识地放柔了动作,吻去他眼角的生理性泪水。 这不仅仅是一场□□的纠缠,更是两个各怀心思的灵魂,在**的催化下,进行的一场危险而激烈的碰撞与试探。 窗外,魔都的夜景依旧璀璨,无声地见证着这间顶层公寓里,关系的彻底颠覆。 当一切终于平息,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未平的喘息。 贺知韫侧躺着,将云琛汗湿的身体揽在怀里,手臂占有性地环着他的腰。云琛背对着他,身体微微蜷缩,像是累极了,又像是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没有人说话。 激情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战场和无法预知的明天。 第10章 第10章 贺知韫看着怀中人光滑肩头上自己留下的暧昧痕迹,眼神复杂。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不同。他亲手打破了界限,将云琛真正地、彻底地拉入了自己的私人领域。 而云琛,闭着眼睛,感受着身后传来的、属于贺知韫的炽热体温和沉稳心跳,嘴角在黑暗中,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这步棋,他走对了。虽然过程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想,但结果……似乎还不错。 第二天清晨,生物钟让贺知韫准时醒来。宿醉带来的轻微头痛并未影响他意识的瞬间清明。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旁,触手却是一片空荡和微凉。 云琛不见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莫名一紧,蓝色的眼眸瞬间睁开,锐利地扫过身侧。床单另一侧的褶皱证明昨夜并非梦境,但人确实不在。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悄然滋生。他掀被起身,动作比平时略显急促,随意套上睡袍,系带都未仔细整理,便拉开了主卧的门。 空气中飘来熟悉的食物香气。 他循着气味走到厨房门口,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云琛背对着他,穿着那身属于贺知韫的、明显过于宽大的丝质睡衣,正专注地看着灶台上咕嘟冒泡的小锅,手里拿着勺子轻轻搅拌。晨光透过窗户,在他柔软的发梢和单薄的肩头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这一幕,带着一种居家的、温暖的宁静,瞬间抚平了贺知韫醒来时那片刻的不安。 他没有出声,只是放轻脚步,大步走过去,从身后,用一种极其自然却又充满占有欲的姿态,将人整个环抱住。手臂收紧,下巴轻轻抵在云琛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怀里的人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软软地靠进他怀里。 “醒了?”云琛的声音带着刚醒不久的沙哑,听起来温顺又乖巧。 贺知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嗅着云琛发间清新的气息,感受着怀中真实的体温,昨夜那些炽热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确认和拥有的冲动,驱使着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云琛,”他唤了他的全名,语气郑重,“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不是暧昧的试探,不是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认,而是如此直接地、清晰地索要一个名分,一个承诺。 他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然后,云琛放下了手中的勺子,转过身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双臂,紧紧地回抱住了贺知韫,将脸深深埋进他宽阔的胸膛,仿佛要汲取他所有的温暖和力量。 贺知韫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拥抱的力度,和隔着睡袍传来的、似乎有些过快的心跳。 几秒后,他听到怀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却异常清晰的回应: “愿意。” 简单两个字,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依赖和交付。 贺知韫悬着的心,在这一刻,终于稳稳落地。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喜悦充斥了他的胸腔。他收紧了手臂,将怀里的人更深地拥住,仿佛要将他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低头,吻了吻云琛的发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笃定:“好。” 他沉浸在确认关系的悸动中,丝毫没有察觉,埋在他胸前的云琛,脸上此刻根本没有任何羞涩或喜悦。 那双清澈的眼睛在阴影下,闪烁着的是如同猎手终于捕获了垂涎已久猎物般的、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是一个计谋得逞后,充满了掌控感和近乎残忍的得意笑容。 他成功了。 不仅仅是将自己送到了贺知韫的床上,更是让这个骄傲冷静的男人,亲口说出了“在一起”的请求,并且得到了他“愿意”的回应。 这意味着,他从一个需要被审视、被怜悯的“小玩意儿”,正式地、名正言顺地踏入了贺知韫的私人领域,拥有了更亲密的关系作为掩护和武器。 贺知韫以为他拥抱的是一份纯粹的感情,却不知自己怀里,是一条悄然收紧的、温柔的绞索。 早餐的香气依旧弥漫在厨房,阳光温暖明媚。 一个沉浸在失而复得(或者说终于得到)的喜悦中,一个在暗中品尝着狩猎成功的快感。 这顿早餐,注定滋味复杂。而他们之间这场以“爱”为名的博弈,也进入了更加危险和复杂的深水区。 秋意渐浓,梧桐叶染黄了魔都的街道。云琛的生日到了。 贺知韫对此十分上心,提前许久便开始准备。生日当天,他没有安排任何浪漫的晚餐或是华丽的派对,而是直接带着云琛去了市中心一家顶级汽车品牌的展厅。 当销售经理将一把锃亮的车钥匙交到云琛手上,并指向那辆线条流畅、造型低调却难掩奢华的深灰色跑车时,云琛愣住了。 那是一款价格令人咋舌的限量版车型,远非他一个普通上班族能够想象。 “韫哥,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云琛下意识地拒绝,声音都有些发颤。 贺知韫却只是淡淡一笑,揽住他的肩膀,将钥匙塞进他手里:“生日礼物,没什么不能收的。以后上下班方便些,偶尔想出去兜风也可以。” 他的语气平常得像只是送出了一件普通的衬衫,但那份不容置疑的意味和隐藏在平淡下的豪绰,却让周围的工作人员都暗自咋舌。 云琛看着手中冰冷的钥匙,又看看身旁气定神闲、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小事的贺知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被巨大物质冲击带来的眩晕,有瞬间被满足的虚荣,更有一种……仿佛被标价买断般的微妙屈辱感。 但他迅速将这些情绪压了下去,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惊喜和感动的笑容,猛地转身紧紧抱住了贺知韫,声音带着哽咽:“谢谢韫哥!我……我太喜欢了!真的!” 他抱得很用力,仿佛要将自己嵌入贺知韫的身体里。 贺知韫回抱着他,感受着他“激动”的颤抖,唇角满意地勾起。他喜欢看到云琛开心的样子,更喜欢这种能用物质轻易满足他、从而将他牢牢拴在身边的感觉。这让他觉得安心,觉得掌控。 生日的喜悦气氛尚未完全散去,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贺知韫的父亲突然来了魔都。 贺知韫立刻为父亲订好了常住的五星级酒店套房,并亲自前去接机、安顿。父亲此行似乎是有些私事要处理,并未过多打扰贺知韫,但于情于理,贺知韫都需要花费时间陪同。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贺知韫的生活重心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偏移。 他需要陪父亲用餐,聊一些家事和集团事务;需要根据父亲的要求,安排与魔都这边一些故交或合作伙伴的短暂会面;晚上也大多留在酒店套房,与父亲进行一些更私密的谈话。 他给云琛发了信息,简单说明了情况。 【父亲来魔都了,这几天需要陪他,晚上可能不回去住。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云琛的回复很快,也很“懂事”: 【好的韫哥,你忙你的,陪叔叔重要。不用担心我^_^】 然而,当夜幕降临,云琛独自一人待在空旷的公寓里,看着窗外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再想起车库里那辆崭新的、价值不菲的跑车时,脸色却慢慢沉了下来。 贺知韫的父亲……那个代表着贺家最高意志的男人之一。他突然到来,是真的有私事,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贺知韫这几日的“缺席”,是真的迫不得已,还是某种下意识的疏远和冷却? 那辆跑车带来的短暂喜悦,此刻被一种更深的不安和猜忌所取代。物质上的慷慨,是否意味着情感上的补偿或……封口?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贺知韫珍藏的威士忌,没有加冰,直接仰头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 他拿出手机,翻到与贺知韫的对话框,那句“不用担心我”后面可爱的颜文字,此刻看起来无比讽刺。 他需要知道,贺父此行的真正目的。 他也需要确认,自己在贺知韫心中的位置,是否因为家族的介入,而产生了动摇。 生日的奢华礼物与此刻独守空房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云琛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破坏他的计划。哪怕是贺知韫的父亲,也不行。 父亲在魔都的行程安排得并不紧凑,更多像是私人性质的短暂停留。贺知韫陪同了几天,父子二人一起吃了饭,聊了些并不算太深入的话题,父亲便准备返回港城。 送走父亲的那天下午,贺知韫回到公司处理积压的事务,直到深夜才带着一丝疲惫回到公寓。 推开门,意料之中的黑暗和寂静。他以为云琛已经睡了,便放轻了动作。 然而,当他脱下外套,走向客厅时,却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看到一个人影蜷缩在沙发角落。 是云琛。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睡,只是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脚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其中一瓶是贺知韫收藏的、价值不菲的单一麦芽威士忌,此刻已去了大半。 “云琛?”贺知韫蹙眉,打开了客厅的落地灯。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云琛不适地眯了眯眼,他抬起头,脸上是未干的泪痕,眼睛红肿,眼神涣散,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 “你回来了……”他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却差点摔倒。 贺知韫快步上前扶住他,被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和滚烫的体温惊到。“你怎么喝这么多?”他的语气带着责备,更多的是担忧。 “我……我一个人害怕……”云琛顺势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他仰起脸,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你不在……这里好空……我好怕你不要我了……” 他又开始了。那种熟悉的自卑、多疑和缺乏安全感,在酒精的催化下,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 “胡说什么。”贺知韫将他按回沙发坐下,想去找醒酒药和毛巾,却被云琛死死抱住腰,动弹不得。 “我没有胡说!”云琛激动地反驳,声音尖锐,“你爸爸来了……你就不管我了……你去陪他……你心里只有你的家族……我算什么?是不是就像他们说的……我只是你养的一个玩意儿?玩腻了就会扔掉?!” 他口不择言,将内心最深的恐惧和猜忌**裸地摊开,用最伤人的话语攻击着贺知韫,同时也折磨着自己。 贺知韫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听着他那些妄自菲薄、甚至侮辱彼此感情的话,眉头紧锁。若是往常,他或许会耐心解释,会温柔安抚。 但此刻,连续几日的奔波和对父亲突然到访背后深意的思虑,让他也感到一丝疲惫。云琛这无止境的、如同黑洞般的情绪索取,第一次让他产生了一种无力感。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软语安慰,而是沉默地看着他,蓝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晦暗难明。 他的沉默,在醉醺醺且情绪敏感的云琛看来,无异于一种默认。 云琛的哭声更大了,充满了绝望:“你看……你不说话了……被我说中了是不是?那辆车……那辆车就是分手费对不对?你早就想好了……” 他猛地推开贺知韫,踉跄着抓起茶几上的一个空酒瓶,狠狠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我不要你的车!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啊贺知韫!”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嘶吼着,发泄着,场面一片狼藉。 贺知韫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碎裂的玻璃渣,看着云琛崩溃癫狂的样子,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疲惫。 他没有再去抱他,也没有安慰,只是用极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声音说: “云琛,你喝多了。” “我没有!!!”云琛尖叫。 贺知韫不再与他争辩,他转身,走向玄关,拿起刚刚脱下的外套。 “你去哪儿?!”云琛惊恐地看着他的动作,声音颤抖。 “你冷静一下。”贺知韫没有回头,声音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传来,听不出情绪,“我今晚住酒店。”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轻响,门被关上。 公寓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云琛粗重的喘息和酒瓶碎片刺目的反光。 他瘫坐在沙发上,脸上的疯狂和泪水慢慢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茫然。 他好像……演过头了。 贺知韫第一次,没有包容他的情绪,没有试图安抚,而是选择了……离开。 云琛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低头看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恐慌,悄然攫住了他的心脏。 门关上的那声轻响,像是一记冰冷的耳光,抽在云琛的脸上,瞬间打散了他大半的酒意和表演出来的癫狂。 公寓里死寂一片,只剩下他粗重未平的喘息,和地上狼藉的玻璃碎片一起,嘲弄着他刚才的“精彩”演出。 他维持着瘫坐的姿势,一动不动,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从崩溃的空洞,逐渐变得清明,继而涌上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 贺知韫……走了? 他竟然走了? 不是像以前那样,无论自己如何“作闹”,都会耐心哄着、抱着、直到他平静下来为止。这一次,他居然只是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你冷静一下”,然后就……离开了? 住酒店? 一种脱离掌控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云琛。他算计好了一切,算准了贺知韫会心疼,会愧疚,会因此更加怜惜他、纵容他。他本想借此机会,进一步巩固自己“受害者”和“需要被呵护”的形象,加深贺知韫对他的责任感和绑定。 可他万万没算到,贺知韫会转身离开。 是因为他父亲来了之后,说了什么吗?还是……贺知韫对他这反复无常的情绪,终于感到厌烦了? 云琛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踉跄了一下,踩到了玻璃碎片也浑然不觉。他冲到门口,手握住冰冷的门把,却迟迟没有勇气拧开。 追出去?以什么立场?继续哭诉,只会显得更加可笑和难缠。 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恐惧。恐惧失去这张好不容易抓住的长期饭票和向上爬的阶梯,恐惧之前所有的算计和努力付诸东流。 他看着这间奢华却空旷的公寓,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贺知韫给予他的一切——优渥的生活、体面的工作、旁人的敬畏——都可以随时收回。他所谓的“掌控”和“算计”,在贺知韫绝对的权力和财富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另一边,贺知韫驾车驶向附近他常住的酒店。车窗外的霓虹飞速掠过,映照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确实感到了疲惫。 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云琛那些话,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心上。“玩意儿”、“分手费”、“心里只有家族”……这些词汇,不仅仅是否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在否定他贺知韫这个人,否定他付出的感情。 他一直以为,只要给予足够的爱和安全感,就能抚平云琛内心的创伤。可现在看来,那创伤像是一个无底洞,无论他投入多少耐心和包容,似乎都填不满。 父亲的突然到访,虽然并未明说,但那看似随意的几句关于“把握分寸”、“分清主次”的提醒,言犹在耳。家族的责任,继承人的身份,像无形的枷锁,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不能行差踏错。 而云琛今晚的失控,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这段感情里的狼狈和无力。 他需要空间,需要冷静。不仅仅是为了让云琛冷静,更是为了让自己,重新审视这段关系。 办理好入住,走进顶层熟悉的套房。这里没有云琛的气息,没有那些需要他小心翼翼去安抚的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程式化的安静。 他松了松领带,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依旧车水马龙的城市。 第一次,他对“回家”这个词,产生了一丝犹豫。 他和云琛之间,那层用温情和**编织的华丽表象,在今夜,被云琛亲手撕开了一道裂痕。裂痕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相互试探与算计的深渊。 这场以爱为名的博弈,似乎进入了更加残酷的阶段。而贺知韫,也开始从盲目的包容中,逐渐清醒。 冷战持续了一周。 这一周里,贺知韫强迫自己专注于工作,用无数会议和文件填满所有时间,试图将那个蜷缩在沙发角落哭泣、又或是无理取闹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但夜深人静时,云琛那双含泪的、充满委屈和不安的眼睛,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 他想起他最初在酒吧里的脆弱,想起他生病时的苍白,想起他做好饭菜时亮晶晶的眼神……那些真实的、不设防的瞬间,与调查报告里的精明算计和那晚的歇斯底里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让他心烦意乱又无法真正割舍的矛盾体。 第七天晚上,贺知韫最终还是败给了心底那份莫名的牵绊。他驱车回到了那个一周未归的公寓。 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冷清,空气中没有丝毫烟火气。云琛不在。 一种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担忧的情绪攫住了他。他立刻拿出手机拨打云琛的电话,响了很久却无人接听。眉头紧锁,他几乎没有犹豫,直接下楼,驾车驶向云琛工作的公司。 夜晚的公司大楼只有零星几层亮着灯。贺知韫的车停在街对面,他正考虑是否要上去,目光却被街角一家格调不错的餐厅橱窗内的景象牢牢钉住。 靠窗的位置,云琛和肖屿相对而坐。桌上摆着精致的菜肴,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下一秒,肖屿脸上带着一种亲昵的、近乎宠溺的笑容,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拂过了云琛的脸颊,像是在帮他擦掉什么。 云琛没有躲闪,只是微微低着头,侧脸在餐厅温暖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柔顺。 贺知韫握着方向盘的指节瞬间绷紧,手背上青筋隐现。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意味的怒火从心底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一周来的纠结、担忧、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被背叛的滔天怒意。 他没有立刻冲进去,只是坐在车里,手臂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隔着车窗玻璃,冷眼看着那两人用餐、交谈,直到他们结账起身,走出了餐厅。 初秋的晚风带着凉意。云琛和肖屿刚走出餐厅门口,就同时感觉到了那股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冰冷视线。 贺知韫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斜倚在车门前。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没有打领带,整个人却散发着比夜色更浓重的压迫感。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眸,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冰冷地落在肖屿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带着笑意的脸上。 云琛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下意识地就往后缩了一步,几乎是本能地,迅速站到了贺知韫的身后,微微低着头,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肖屿看到贺知韫,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挑衅:“哟,贺总,真巧啊。” 贺知韫没理会他那套,目光如同冰锥,直刺过去,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和绝对的占有欲: “肖屿,收起你的心思。”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冷,“不要染指我的人。” “你的人?”肖屿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贺知韫身后瑟瑟发抖的云琛,轻笑一声,却没再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留下一句“告辞”,便转身潇洒地离开了,仿佛只是看了一场与己无关的好戏。 贺知韫没再看肖屿的背影,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云琛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回家。”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容分说地将人塞进了副驾驶,然后重重关上车门。 一路上,车厢内的气压低得令人窒息。贺知韫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石头,一言不发地开着车。云琛蜷缩在座位上,脸色苍白,紧紧咬着下唇,也不敢出声,只有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偶尔泄露出来。 就在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和紧绷几乎要达到顶点时,贺知韫放在控制台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一条信息,来自肖屿。 贺知韫余光扫过,瞳孔骤然收缩。 信息的内容清晰地显示在锁屏预览上: 【放心吧贺总,我并不喜欢他。我始终喜欢的,是你。你看,他就是这么虚伪,哪个有钱有势,他就喜欢往哪个身边凑。】 “吱嘎!” 一声刺耳的急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车子猛地停在路边。 贺知韫死死盯着那条信息,然后又猛地转头,看向身旁被急刹车吓得浑身一颤、泪眼婆娑、看起来无比脆弱无辜的云琛。 肖屿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 “虚伪……” “有钱有势……” “往哪个身边凑……” 一周前云琛那些“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配不上你”的哭诉,与眼前肖屿的“告发”和刚才餐厅里那亲昵的一幕,疯狂地交织、碰撞! 一股被愚弄、被背叛的暴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喷发,几乎要灼烧掉他所有的理智。 他一把抓起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猛地将屏幕怼到云琛眼前,声音冰冷刺骨,带着骇人的戾气: “解释。” 手机屏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怼到眼前,上面肖屿那条充满恶意与挑拨的信息,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刺眼。 【放心吧贺总,我并不喜欢他。我始终喜欢的,是你。你看,他就是这么虚伪,哪个有钱有势,他就喜欢往哪个身边凑。】 云琛的瞳孔在瞬间放大,不是因为被“揭穿”的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计划被打乱的、极致的恼怒!肖屿这个蠢货!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搅局!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与内心的恼怒截然相反。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屏幕,仿佛无法理解上面的文字,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贺知韫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冰冷的蓝眸。 泪水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迅速浸湿了他苍白的脸颊。他没有尖叫,没有辩解,只是用一种充满了巨大委屈、难以置信和破碎感的声音,颤抖着、轻轻地问: “你……信他?” 仅仅三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贺知韫,里面盛满了被最信任的人怀疑和伤害的痛苦,脆弱得不堪一击。 贺知韫满腔的怒火,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和这句轻飘飘的反问,骤然堵在了胸口。 他信吗? 他该信肖屿那个明显不怀好意的挑拨,还是该信眼前这个哭得浑身发抖、一周前还因为害怕被抛弃而崩溃的少年? 理智告诉他,肖屿的话不可信,那家伙巴不得他和云琛之间出现问题。可情感上,刚才餐厅里那亲昵的一幕,云琛与肖屿单独吃饭的事实,以及调查报告里那些并不光彩的过往,都像一根根毒刺,扎在他的神经上。 “他为什么摸你的脸?”贺知韫的声音依旧冰冷,但那股骇人的戾气,似乎被云琛的眼泪冲淡了一丝。他没有回答信不信,而是追问细节。 云琛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眼角有点不舒服……自己揉红了……肖总他……他只是看到了……说我这样不好看……就……就伸手……我没想到他会……韫哥,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发这种信息……”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摇头,泪水纷飞,身体因为激动和害怕而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他伸出手,想要去抓贺知韫的衣袖,却又不敢,手指停在半空,无助地蜷缩着。 “我只是……只是工作上遇到点问题,想请教他……他是顾问……我不知道还能找谁……你又不理我……我害怕……”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将脸埋进自己的手掌,瘦削的肩膀耸动着,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绝望和委屈。 贺知韫看着他这副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 是啊,这一周,是他冷落了云琛。是他先转身离开,把他一个人丢在冰冷的公寓里。云琛在工作中遇到问题,不敢打扰他,去找身为项目顾问的肖屿请教,似乎……也说得通? 而肖屿那个动作,在云琛这番哭诉下,也可以被解读为一种越界的、令人不适的“关心”,而非两情相悦的亲昵。 最重要的是,云琛此刻的反应。不是被揭穿后的惊慌失措,而是被挚爱之人怀疑的、彻骨的伤心和委屈。这种情绪,太真实了。 贺知韫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眼底翻涌的暴风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动摇。 他最终还是……无法对他狠下心。 他松开攥紧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他伸出手,有些僵硬地,将那个哭得几乎脱力的人揽进了怀里。 云琛的身体在他怀里僵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哭声,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他紧紧回抱住贺知韫,指甲隔着衬衫布料掐进他的背脊,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对不起……”贺知韫闭上眼,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消散在云琛的发间。他不知道是在为刚才的暴怒道歉,还是为这一周的冷落道歉。 怀里的云琛,在听到这声“对不起”时,埋在他颈窝的脸上,泪水依旧,但嘴角,却在那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快、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又一次……他赢了。 利用贺知韫对他的心疼和愧疚,再次成功地化解了危机,并且,让贺知韫因为怀疑他而产生了负罪感。 车子重新启动,驶向公寓。 车内的气氛不再像刚才那样剑拔弩张,但一种更深的、混杂着猜疑、心疼、愧疚和疲惫的复杂情绪,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信任的裂痕,一旦产生,便难以弥合。贺知韫或许暂时被眼泪说服,但肖屿的话,像一颗种子,已经埋在了他心里。而云琛,也知道自己需要更加小心,才能维持住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衡。 那个夜晚以贺知韫的道歉和云琛近乎虚脱的哭泣收场。强烈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贺知韫,他将云琛所有的反应都归咎于自己的冷落和多疑。肖屿那条信息,则被他刻意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不愿再去触碰和深究。 出于这份愧疚,贺知韫开始了他的“弥补”。他变得比以往更加宠溺云琛,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云琛随口提了一句某个限量版的模型,第二天就会出现在他的书房。 云琛说想学骑马,贺知韫立刻安排了最好的马术教练和私人马场。 云琛工作上遇到任何棘手的难题,贺知韫甚至会放下手头的工作,亲自为他梳理思路,扫清障碍。 他像是在圈养一只名贵又脆弱的雀鸟,用黄金和丝绸打造最华丽的牢笼,给予最精心的喂养,试图用无微不至的呵护来证明自己的爱,也抚平自己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亏欠。 云琛也“配合”地扮演着被抚慰的角色。他变得更加温顺,更加依赖,那些尖锐的情绪化和无理取闹似乎随着贺知韫的加倍宠爱而消失了。他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所有的爪牙,重新变回那个纯净、需要被保护的少年,只是偶尔,在贺知韫看不见的角落,他眼底会掠过一丝冰冷而餍足的光。 转眼,冬日来临,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贺知韫的生日到了。 以他的身份地位,生日从来不只是私人的庆祝,更是一场社交盛宴。港城和意大利两边的家族早早发来问候和厚礼,魔都的商业伙伴、各界名流的邀约和礼物也络绎不绝。但贺知韫推掉了所有公开的庆祝活动,只打算在公寓里和云琛安静地度过。 晚上,云琛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不算复杂但很用心的菜。没有外人,只有他们两人对坐。 吃完饭后,云琛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收拾,而是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包装并不算特别精美,但能看出十分用心的长方形礼盒。 “韫哥,生日快乐。”他将礼物递过去,眼神里带着期待,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我……我自己做的,可能不太值钱,希望你不要嫌弃。” 贺知韫有些意外。他收到的贵重礼物数不胜数,但“自己做的”却是头一遭。他接过盒子,入手有些沉。 他小心地拆开包装,打开盒盖。 里面躺着的,并非什么名贵之物,而是一个手工制作的、极其精致的建筑模型。模型的主体是港城山顶别墅的微缩版,连窗户的格栅、花园里的草木都栩栩如生。但巧妙的是,在旁边,还用细腻的手法拼接出了魔都陆家嘴天际线的轮廓,两个地标以一种和谐又充满想象力的方式连接在一起。 模型的底座上,刻着一行清秀的小字: 【有你的地方。】 贺知韫愣住了。 这份礼物,没有钻石的璀璨,没有跑车的轰鸣,甚至可能耗费的成本还不如他随手送给云琛的一件小玩意儿。但它所蕴含的心意,却沉重得让他心头震颤。 将象征着他家族根基的港城,和他如今奋斗所在的魔都,巧妙地融合在一起。那句“有你的地方”,更是直接回应了他内心深处对“家”和“归属”的复杂感受。 他抬起头,看向紧张等待他反应的云琛。少年白皙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眼神纯净得像初雪,里面盛满了想要取悦他、又怕他不喜欢的卑微期待。 这一刻,什么调查报告,什么肖屿的挑拨,什么精明的算计……全都从贺知韫脑海里烟消云散。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用自己全部笨拙又真诚的心意,试图给他一个“家”的感觉的少年。 第11章 第11章 一种汹涌的、滚烫的情感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份礼物,而是直接将云琛拉进了怀里,紧紧地抱住。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揉碎。 “很喜欢。”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埋在云琛的颈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非常喜欢。” 这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云琛在他怀里,似乎松了口气,随即也伸出手回抱住他,脸上露出了安心又幸福的笑容,乖巧地依偎着他。 在贺知韫看不到的角度,那笑容深处,一丝极淡的、如同冰刃般锐利的冷光,一闪而过。 他太了解贺知韫了。了解他的强大,也了解他的脆弱。了解他对“家”和“纯粹感情”的渴望。这份看似朴实无华、却直击软肋的礼物,比任何昂贵的奢侈品,都更能有效地捆绑住这个男人。 贺知韫沉浸在巨大的感动和愈发深沉的爱意中,丝毫没有察觉怀中人那复杂幽暗的心思。 他只是觉得,怀里这个人,他这辈子,都不会放手了。 冬夜窗外寒风凛冽,公寓内却温暖如春。一个以为抓住了世间最珍贵的真心,一个在暗处享受着狩猎成功的快感,并谋划着下一步。 这份“很喜欢”的礼物,像一颗包裹着糖衣的毒药,让贺知韫在情感的泥沼中,陷得更深了。 年底的魔都,空气中弥漫着节日将至的喧嚣,但贺知韫的世界却被一层无形的低气压笼罩。他变得异常忙碌,频繁的出差压缩了本就有限的私人时间,即使回到公寓,也常常是深夜,带着一身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凝重。 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减少,那双蓝色的眼眸里时常沉淀着深思和冷冽。 云琛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依旧扮演着体贴懂事的角色,准备好温热的夜宵,放好洗澡水,但从不过多追问。他知道,能让贺知韫如此状态的,绝不会是小事。 风暴的中心,源自一次例行的投资前深度资产评估。 贺知韫手下的团队,在核查旗下一家重要分公司的账目时,抽丝剥茧,发现了一个精心掩盖的财务黑洞,做假账,而且数额巨大,手法专业老练,绝非一日之功。 更棘手的是,这家分公司的财务科长,姓陈,是贺知韫父亲早年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在集团内部盘踞多年,关系网错综复杂。 消息被贺知韫暂时压了下来,但他知道,这纸包不住火。 果然,没过几天,贺知韫的父亲再次抵达魔都,这次的气氛与上次私人探访截然不同,带着山雨欲来的肃杀。 紧接着,一场临时召集的股东会议在集团魔都总部的顶层会议室举行。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长桌两旁坐满了神色各异的股东和集团高管。 贺知韫坐在父亲下首,面容冷峻,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尤其是在那位低眉顺眼、却难掩一丝慌乱的陈科长身上停留片刻。 贺知韫的父亲主持会议,他语气沉稳,但眼神锐利,直接切入正题,通报了分公司发现的问题,要求彻查。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英俊,线条分明,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冷静而专注,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专业气场。他步伐从容,气质卓然,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抱歉,各位,飞机晚点。”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却不显卑微。 贺知韫的父亲微微颔首,向众人介绍:“这位是赵淮景,赵审计。是老爷子亲自从意大利总部审计部抽调过来,协助彻查此次分公司账目问题的专家。” 赵淮景。 这个名字被清晰地念出。 贺知韫的目光与这位不速之客在空中相遇。 赵淮景也看向他,隔着长长的会议桌,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审视一件工作对象,专业,疏离,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小觑的穿透力。 27岁,就能被爷爷亲自点名、空降过来处理如此敏感棘手的案件,其能力和受信任程度,可见一斑。他身上的那种成熟魅力和专业性,混合着意大利总部带来的、某种意义上的“钦差”光环,让他即使沉默,也成为了会议室里无法忽视的存在。 贺知韫放在桌下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爷爷派来了赵淮景。 这不仅仅是为了查清分公司的账目。这更像是一个信号,一个来自最高权力的、冷静的注视。既是来帮他,也是来……监督他。监督他如何处理这牵涉到父亲旧部的棘手事件,如何平衡家族内部关系,如何展现一个继承人应有的手腕和魄力。 赵淮景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暗流的石子,瞬间改变了力量的格局。 会议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涌的氛围中继续。赵淮景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直指要害,提出的问题专业而犀利,让那位陈科长额头冒汗,也让在座的某些人神色不定。 贺知韫冷静地听着,分析着。 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面对的不仅仅是公司内部的蛀虫,还有这位背景不凡、代表爷爷意志的赵淮景。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果决。 年底的忙碌,由此蒙上了一层更加复杂和危险的色彩。而他和云琛那看似平静的“家”,似乎也即将被这场来自商业世界的风暴所波及。 会议结束后,与会人员神色各异地陆续离开。贺知韫留在最后,与父亲低声交谈了几句,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最终也离开了。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贺知韫和正在整理文件的赵淮景。 贺知韫没有动,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渺小的车流,背影挺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赵淮景合上文件夹,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气是纯粹的公事公办:“贺总,初步资料我已经看过。情况比想象中复杂,陈科长远不是一个人能完成这么大的窟窿。” 贺知韫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我知道。所以才需要赵审计的专业能力,把藏在后面的人,一个个揪出来。” “职责所在。”赵淮景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我会尽快组建审计小组入驻分公司,可能需要调阅集团近三年部分关联交易记录,希望贺总这边能给予充分配合。” “没问题。”贺知韫终于侧过头,看向赵淮景,蓝色的眼眸里是审视与冷静,“需要任何支持,直接找我。我只要结果。” “明白。”赵淮景点头,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稍微放缓了些,但依旧保持着专业的距离,“贺老先生很关心这件事,也关心你。” 这句话,听起来是长辈的关怀,但贺知韫听出了其中的深意,爷爷在看着他。 “替我谢谢爷爷。”贺知韫语气不变,“我会处理好。” 赵淮景不再多言,微微颔首,拿着文件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贺知韫独自站在原地,直到赵淮景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揉了揉眉心,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不仅仅是工作的压力,更有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束缚感。 回到公寓时,已是深夜。 推开门,意外的,客厅里还亮着温暖的落地灯。云琛蜷在沙发上,身上盖着薄毯,似乎是在等他,不小心睡着了。听到开门声,他立刻惊醒,揉了揉眼睛,脸上露出带着睡意的柔软笑容:“韫哥,你回来啦。” 贺知韫看着灯光下他乖巧温顺的模样,心头那根紧绷的弦,莫名松弛了一丝。他“嗯”了一声,脱下带着寒气的外套。 “很累吧?我煲了汤,一直温着,喝一点再睡?”云琛站起身,动作自然地接过他的外套挂好,语气里满是关切。 贺知韫没有拒绝。他坐在餐桌前,看着云琛在厨房里为他盛汤的背影,纤细,却莫名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热汤下肚,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 “工作上……遇到麻烦了吗?”云琛坐在他对面,双手捧着下巴,小心翼翼地问,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担忧。 若是平时,贺知韫绝不会将公司核心的麻烦带回家,更不会对一个“外人”提及。但此刻,在赵淮景带来的压力和这一室温暖的对比下,他心底的防线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 他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带着倦意:“嗯,分公司那边出了点财务问题,比较棘手。” 他没有说细节,但云琛却乖巧地没有多问,只是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桌面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传来。 “别太辛苦,我相信你一定能解决好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这种毫不保留的信任,像一股暖流,悄然浸润着贺知韫冰冷疲惫的心脏。他反手握住云琛微凉的手指,轻轻捏了捏。 在这一刻,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家族内部的暗流涌动,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扇门之外。这里只有简单的关心和陪伴,让他得以片刻喘息。 然而,贺知韫没有看到,当他垂下眼眸,疲惫地喝着汤时,云琛注视着他的眼神里,除了担忧,更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精明的计算。 财务问题?棘手?能让贺知韫如此凝重,甚至需要那位气场强大的“赵审计”亲自出马的,绝不会是小事。这背后,或许有机会,或许有……他能利用的缝隙。 他脸上的担忧依旧真诚,握住贺知韫的手也依旧温暖。 但内心那只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已经悄然苏醒。 赵淮景的行动力极强。会议结束后不到四十八小时,一支由他亲自挑选、直接从意大利总部和亚太区其他分部调集而来的精干审计团队便迅速组建完毕,如同精密的手术刀,悄无声息却又高效地入驻了那家问题分公司。 审计工作全面启动。 随之而来的,是贺知韫工作强度的陡然飙升。作为集团在国内的核心负责人和此次事件的直接关联方,他需要全力配合赵淮景的工作。 这意味着他需要提供赵淮景要求的所有历史文件、交易记录、权限密码;需要随时应对审计团队提出的各种质询和约谈;需要协调公司内部资源,确保审计工作不受任何人为干扰;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在赵淮景那冷静到近乎苛刻的专业审视下,稳住大局,同时也要在暗中调查,厘清父亲那位旧部背后可能牵扯到的更深层的关系网。 他待在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伏案至深夜。巨大的落地窗外,魔都的夜景从华灯初上到灯火阑珊,最后只剩下零星几点,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他与赵淮景的接触也变得频繁。两人常在会议室、办公室或者通过加密视频进行沟通。赵淮景永远是那副专业、冷静、不苟言笑的模样,言语简洁,逻辑清晰,提出的问题往往一针见血,直指核心。他像一台没有感情的审计机器,高效地剥离着层层伪装,逼近真相。 贺知韫欣赏他的能力,却也忌惮他背后所代表的爷爷的意志。每一次与赵淮景的对话,都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既是对专业能力的考验,也是对心理素质和忠诚度的审视。 “贺总,这是三年前与‘启明科技’那笔交易的资金流向补充材料,需要您签字确认。”赵淮景将一份文件放在贺知韫桌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 贺知韫拿起文件快速浏览,内容涉及一些灰色地带的操作,虽然最终目的是为了促成合作,但手法并不完全合规。他抬眼看向赵淮景:“这部分内容,赵审计认为需要写入最终报告吗?” 赵淮景推了推眼镜:“我的职责是完整、客观地反映审计发现。至于如何定性和处理,由管理层和董事会决定。” 滴水不漏的回答。 贺知韫沉默片刻,拿起笔,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签署某种无形的协议。 他知道,赵淮景手里掌握的东西,远不止这些。这位年轻的审计官,正在一步步地将所有隐藏在光鲜财报下的暗疮,毫不留情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而他自己,也如同在走钢丝,一方面要借助赵淮景的力量清除毒瘤,另一方面又要小心避免引火烧身,尤其是不能波及到父亲。 高强度的工作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回到公寓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直接睡在了办公室附带的休息室里。 云琛依旧每天会发信息问候,也会在他偶尔早归时准备好宵夜。但他能明显感觉到贺知韫周身笼罩的那层低气压和挥之不去的疲惫。贺知韫不再有多余的精力关注他的情绪,回应也变得简短而敷衍。 云琛站在空荡的客厅里,看着手机上贺知韫回复的【今晚不回】,眼神幽暗。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贺知韫的忙碌,那位赵审计的出现,都预示着不寻常。这对他来说,既是危机,也是……机会。 他需要知道更多。需要知道贺知韫正在面对什么,需要知道这场风暴的规模和方向。 他拿起手机,翻到一个几乎从未主动联系过的号码,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编辑了一条信息发了出去。收信人——肖屿。 【肖总,最近还好吗?听说集团这边好像有些动静?】 他需要从所有可能的渠道,拼凑出完整的图景。而贺知韫无暇他顾的这段时间,正是他暗中活动的最佳时机。 信息发出去后,云琛将手机反扣在沙发上,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威士忌。他没有加冰,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着他冷静得近乎没有表情的脸。 他需要耐心。也需要更多的信息。 肖屿的回复比预想中来得快,带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 【哟,小云琛终于想起我了?动静可不小,老爷子派的钦差到了,正在查分公司的烂账呢,听说牵扯不小。怎么,你家贺总没跟你温存,忙得脚不沾地了?】 云琛看着屏幕,指尖微微发凉。钦差,烂账,牵扯不小……每一个词都印证了他的猜测。他快速回复,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点担忧和无知: 【贺总最近是很忙,总是很晚回来,看起来很累。我有点担心他……肖总,这事很严重吗?会不会对贺总有什么影响?】 肖屿的回复带着一种意味深长: 【影响?那要看贺知韫怎么处理了。处理好了,是立威的机会。处理不好……哼,老爷子眼里可容不得沙子。不过嘛,他现在身边有赵淮景盯着,那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主。】 赵淮景。 云琛记住了这个名字。那个在会议室里惊鸿一瞥,气质冷峻专业的男人。 【谢谢肖总告诉我这些。】云琛结束了对话,没有再多打探,以免引起怀疑。 他放下手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灼痛。 立威的机会?还是容不得沙子的考验? 云琛的大脑飞速运转。贺知韫如果借此机会肃清内部,站稳脚跟,权势会更上一层楼,对他自然有利。但如果处理不当,引起老爷子不满,甚至被那个赵淮景抓住把柄…… 风险与机遇并存。 他走到书房门口——那是贺知韫的绝对领域,平时他很少进入。此刻,贺知韫不在,里面一片漆黑。云琛没有开灯,只是借着客厅透进去的光线,看着那张宽大整洁的书桌。 那上面,或许有他需要的东西。 集团总部顶楼,贺知韫的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 赵淮景坐在他对面的客椅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堆满了文件的办公桌。 “陈科长承认了部分事实,但把主要责任推给了已经离职的前任副总和几个下游供应商。”赵淮景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资金流向很隐蔽,通过好几个海外空壳公司周转,最终指向一个模糊的离岸账户。追踪需要时间,也需要更高权限。” 贺知韫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陈科长是父亲的人,他的矢口否认和推卸责任,在预料之中。但这背后的资金流向,却像一条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不知会咬到谁。 “权限我来协调。”贺知韫沉声道,“需要哪方面的支持?” “国际刑警组织的商业犯罪调查渠道,以及几家特定离岸金融中心的信息交换协议。”赵淮景列出要求,清晰直接,“另外,我需要调阅贺老先生……以及您父亲名下,与这些空壳公司可能存在时间关联的所有跨境资金流动记录。” 办公室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贺知韫蓝色的眼眸骤然锐利,如同冰锥般射向赵淮景。 调查爷爷和父亲?!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分公司假账的范畴!赵淮景想干什么? 赵淮景面对他迫人的视线,神色依旧平静,只是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职业决心。“贺总,审计的独立性要求我们追溯资金的最终去向,无论它指向哪里。排除嫌疑,本身也是一种证明。” 贺知韫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他明白了,这不仅仅是查账,这是一场针对整个贺氏家族核心层的、由爷爷亲自发起的压力测试。赵淮景,就是那把最锋利也最无情的刀。 “我会向爷爷请示。”贺知韫最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在你得到明确授权之前,这部分调查暂停。” “可以。”赵淮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但我需要提醒贺总,时间拖得越久,证据被销毁或转移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被关上。 贺知韫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愤怒、压力、还有一种被至亲之人审视和考验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他。 赵淮景的出现,将一场商业**调查,硬生生变成了对他,乃至对他父亲忠诚和能力的一场残酷审判。 他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云琛之前发来的、问他是否回去吃宵夜的信息,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直接拨通了公寓的座机。 接电话的是云琛,声音依旧温软:“韫哥?” “我今晚不过去了,不用等。”贺知韫的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生硬和疲惫,说完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云琛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缓缓放下了话筒。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贺知韫那辆熟悉的黑色座驾驶离大楼,消失在夜色中。 他的眼神,在黑暗中,一点点冷了下来。 贺知韫的压力,显然已经达到了顶点。连带着对他的耐心,也似乎消耗殆尽了。 这很好。 压力之下,人才更容易出错,也……更容易被接近和利用。 他转身,再次走向那间黑暗的书房。这一次,他打开了桌上的台灯。 台灯冷白的光晕刺破了书房的黑暗,将红木书桌照得一片清明,也映亮了云琛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站在书桌前,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用目光细细扫过每一个角落。桌面整洁得近乎刻板,文件分门别类叠放,钢笔置于笔架,一切都符合贺知韫严谨到近乎强迫症的作风。那台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不在,显然被他带去了公司。 云琛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书桌左侧,一个带锁的矮柜上。那是贺知韫存放重要私人文件和部分公司敏感资料的地方。钥匙……他记得贺知韫习惯放在…… 他走到书桌后,拉开中间那个看似普通的抽屉。里面是些常用的文具、印章。他伸手在抽屉内侧顶部摸索,指尖触碰到一小块冰冷的金属。 钥匙。 云琛的心跳略微加速,但他动作依旧稳定。取出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 锁开了。 他拉开柜门,里面是几排整齐的文件盒,标签上标注着日期和项目名称。他的目光快速掠过,最终停留在一个标签为【内部审计 - 赵淮景】的薄薄文件夹上。 果然在这里。 他将文件夹取出,放在桌面上,快速翻阅。里面并非完整的审计报告,而是一些赵淮景提交的初步发现摘要、会议纪要以及需要贺知韫签字确认的事项清单。内容专业且克制,但云琛依然从那些冰冷的数字和严谨的措辞中,嗅到了风暴的规模和指向——问题远不止一个分公司假账那么简单,资金流向扑朔迷离,甚至隐约牵涉到更高层。 他拿出手机,调整好角度,避开可能反射的光线,将关键页面一页页快速拍摄下来。他的动作熟练而安静,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做完这一切,他将文件小心翼翼地恢复原状,放回文件盒,锁好柜门,将钥匙放回原处。关上台灯,书房重新陷入黑暗,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他回到客厅,将拍摄的照片加密存储,然后删除了手机上的原始文件。做完这一切,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贺知韫在风暴中心挣扎,而他,已经拿到了窥探风暴核心的钥匙。这些信息,或许暂时用不上,但总有一天,会成为他手中最重要的筹码。 接下来的几天,贺知韫与赵淮景之间的气氛愈发微妙。审计工作仍在推进,但关于调查贺老先生和贺父资金流的要求,如同一个暂停键,悬在了两人之间。贺知韫以“需要请示”为由暂时压下了这部分,但赵淮景并没有停止其他方向的调查,反而更加咄咄逼人。 这天下午,一场关于审计进展的高层闭门会议刚刚结束。贺知韫与赵淮景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两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但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走廊里路过的员工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在电梯口,赵淮景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贺知韫,语气平淡地抛出一个问题:“贺总,关于云琛先生在其公司项目组内的薪资和奖金审批流程,似乎存在一些不合规的加速现象。您知情吗?” 贺知韫的脚步猛地顿住,蓝色的眼眸瞬间结冰,锐利地射向赵淮景。 云琛?! 他竟然查到了云琛头上? “赵审计,”贺知韫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碴子,“你的审计范围,似乎扩大得有些离谱了。” “任何可能影响财务报表公允性、或涉及资源不当分配的事项,都在我的职责范围内。”赵淮景推了推眼镜,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根据流程,云琛先生的几次晋升和奖金发放,确实绕过了部分常规审批节点,有直接指令来自您办公室的痕迹。我需要确认,这是基于其卓越的工作表现,还是存在其他非业务考量。”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贺知韫最敏感的神经——他利用职权为云琛行方便的事实。 贺知韫下颌线绷紧,胸膛微微起伏。他无法否认,他确实因为私心,在某些环节上给予过云琛便利。这在集团内部并非孤例,但一旦被赵淮景这种级别的人揪住,放在审计报告里,就是洗不掉的污点,足以成为攻击他“公私不分”、“滥用职权”的利器。 尤其,是在爷爷正盯着他的关键时刻。 “他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贺知韫强行压下怒火,维持着表面的冷静,“相关流程问题,我会让秘书补全手续。” “最好如此。”赵淮景微微颔首,电梯门正好打开,他迈步走了进去,转身,隔着即将关闭的门缝,最后看了贺知韫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贺总,很多时候,细微之处,才最能反映真实。” 电梯门合拢,下行。 贺知韫独自站在空荡的走廊里,脸色阴沉得可怕。 赵淮景的警告,如同一声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他不仅查分公司,查家族资金,现在连他身边最私密的云琛都纳入了审视范围! 一种被全方位监视、毫无**可言的愤怒和寒意,席卷了他。 他拿出手机,看着屏保上云琛乖巧微笑的照片,眼神复杂难辨。 云琛……他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也已经成为这场风暴中,一枚可能引爆全局的棋子? 电梯下行的数字不断跳动,贺知韫仍站在原地,走廊顶灯冰冷的光线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出一道沉默而压抑的影子。赵淮景最后那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他紧绷的神经最深处。 细微之处,才最能反映真实。 他是在暗示什么?暗示他对云琛的偏爱已经越界,以至于留下了授人以柄的痕迹?还是……在更隐晦地提醒他,连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可能并不可靠? 贺知韫的指尖在手机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上云琛的笑容纯净无害。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一种更深的不安。 赵淮景的审计,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挖掘机,不仅要将地底的污秽翻出,似乎连他精心守护的温室也要一并撬开。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动和……暴露。 晚上,贺知韫带着一身低气压回到公寓。 云琛依旧如同往常一样迎上来,接过他的外套,敏锐地察觉到他比往日更甚的疲惫与冷峻。 “韫哥,汤还温着,要喝一点吗?”他轻声问道,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贺知韫没有像往常那样点头或拒绝,他走到沙发前坐下,揉了揉眉心,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最近在公司,一切都还顺利吗?” 云琛倒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将水杯递给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点依赖的笑容:“挺顺利的,项目进度跟得上,同事也都很帮忙。”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就是……前几天人事那边突然找我补签了几份文件,说是之前晋升和奖金发放的流程需要完善一下备案。” 他主动提起了这件事,语气自然,带着点“公司流程真是繁琐”的轻微抱怨,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异样。 贺知韫端着水杯,蓝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他。云琛的反应无懈可击,自然、坦诚,甚至主动提及,完美地契合了一个对后台流程不甚了解、只是被动配合的职员形象。 是赵淮景小题大做,借题发挥?还是云琛的演技真的已经精湛到如此地步? 他想起云琛扑进他怀里时的颤抖,想起他生日时送上那份手工礼物的笨拙真诚,想起他因为自卑不安而落泪的模样……那些瞬间的情感,强烈而真实,难道都是精心设计的表演吗? 贺知韫的心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澜四起。理智与情感剧烈拉扯。 他放下水杯,伸手将云琛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手臂环住他的肩膀,是一个充满占有欲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的姿势。 “嗯,流程完善是好事。”他语气放缓,听起来像是随口安抚,“赵审计那边工作比较细致,可能会问到一些情况,你正常配合就好。” 他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似乎有瞬间极其轻微的僵硬,快得仿佛是错觉。 “赵审计?”云琛抬起头,脸上带着适当的疑惑,“是……上次会议上见到的那位先生吗?他怎么会问我这边的事情?”他的惊讶表现得恰到好处,完全符合一个底层员工对高层审计突然关注到自己而感到不解的反应。 “例行公事而已,不用担心。”贺知韫拍了拍他的背,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他心底的疑虑,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缓慢扩散开来。 赵淮景的警告,像一颗种子,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对云琛的全然信任,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他开始下意识地观察,观察云琛接电话时的语气,观察他浏览网页时的神情,甚至在他睡着后,会看着他安静的睡颜,试图从那毫无防备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而云琛,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扮演着那个依赖他、爱慕他、偶尔会不安需要安抚的恋人。只是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那双眼睛里闪过的计算,愈发深沉。 两人依旧同进同出,夜晚依旧亲密无间,但某种无形的东西,已经悄然改变。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怀疑的毒芽正在悄然滋生。 这场风暴,终于越过了商业的边界,席卷了他们之间最核心、也最脆弱的关系。信任一旦开始崩塌,便很难再重建。贺知韫站在悬崖边缘,一边是他投入了真实情感的恋人,一边是家族责任和冷酷的现实。他该如何抉择? 第12章 第12章 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涌的状态下悄然滑过数日。贺知韫依旧忙碌,但与云琛之间的相处,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隔阂。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事无巨细地分享工作中的烦恼,回应云琛的关心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保留和审视。 云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贺知韫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深沉,拥抱的力度依旧,却少了那份全然的放松。他知道,赵淮景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贺知韫心里。 这天晚上,贺知韫难得没有加班,回来得比平时早一些。两人沉默地吃完晚饭,云琛收拾碗筷时,贺知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似随意地翻着财经杂志,忽然状似无意地提起: “对了,审计那边可能需要调阅你之前参与的几个项目的原始数据备份,包括‘启明科技’那个。”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云琛的背影上,“我记得那些备份的访问权限,除了IT部门,只有项目核心成员有。你那边应该没问题吧?” 云琛正在擦拭流理台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 “启明科技”……这正是他之前偷偷拍摄的、那份赵淮景审计摘要里重点提及的项目之一!贺知韫此刻提起,是巧合,还是……试探?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他迅速调整表情,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原始数据备份?那些不都是IT部门统一管理的吗?我的权限只能查看,不能导出或改动。需要我配合做什么吗?”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自己放在了被动配合的位置,撇清了自己可能接触并篡改数据的嫌疑。 贺知韫看着他,云琛的眼神干净,带着点被打扰到的茫然,看不出任何破绽。 “只是例行检查,可能需要你协助定位一些历史版本。”贺知韫合上杂志,语气依旧平淡,“到时候IT部门会联系你。” “好的,我知道了。”云琛乖巧点头,继续手上的活儿,仿佛这只是工作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然而,当他背对着贺知韫时,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贺知韫在怀疑他。 怀疑他可能与“启明科技”项目里的问题有关?还是更糟……怀疑他与赵淮景调查的更深层问题有牵连?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他之前的伪装出现了裂痕。贺知韫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这很危险。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转移贺知韫的注意力,重新巩固自己“脆弱、依赖、无害”的形象,甚至……将祸水东引。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贺知韫被手机震动惊醒。是云琛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作响,屏幕亮着,显示来电人,肖屿。 贺知韫的睡意瞬间消散。 凌晨两点,肖屿给云琛打电话? 他看了一眼身旁似乎睡得很沉的云琛,眉头紧锁。他没有叫醒他,只是看着那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执着地响了三四次,最终归于沉寂。 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住贺知韫的心脏。 第二天早上,贺知韫状似无意地问起:“昨晚你手机好像响了很久,吵到你了么?” 云琛正在煎蛋,闻言手一抖,锅里的油溅起一点,他慌忙躲开,脸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支吾着说:“啊……是、是打错的吧,我没注意……” 他的反应,与其说是被打扰的不耐,更像是一种被撞破秘密的惊慌。 贺知韫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吃完了早餐。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任何细微的雨露都会让它疯狂滋长。肖屿深夜的来电,云琛此刻的慌乱,与赵淮景之前的警告,以及他自己心中那隐隐的不安,迅速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猜忌的网。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片迷雾之中,看不清身边的人,到底是需要他保护的羔羊,还是……择人而噬的豺狼。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公寓后,云琛看着窗外他车子驶离的方向,脸上哪还有半分清晨的慌乱,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那通“肖屿”的来电,不过是他用网络电话和虚拟号码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要在贺知韫那本就摇摇欲坠的信任高墙上,再狠狠推上一把。 他要让贺知韫的注意力,从赵淮景的调查,重新回到他与肖屿那“暧昧不清”的关系上。比起可能涉及商业犯罪的指控,男人之间的嫉妒和猜疑,显然是更容易操控,也更能引发情感波动的武器。 贺知韫以为自己在审视云琛,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被引入另一个精心布置的情绪陷阱。信任的崩坏,往往始于最细微的裂痕,而云琛,正在耐心地、一点点地将这裂痕撬得更大。 审计工作陷入僵局的第五天,贺知韫直接接到了爷爷从意大利打来的越洋电话。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爷爷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一种经过电波过滤后愈发显得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知韫,”爷爷用的是中文,每一个字都清晰沉重,“淮景的工作,代表我的意志。” 贺知韫握着手机的手指蓦地收紧,指节泛白。他预感到爷爷要说什么。 “他拥有最高权限。”爷爷的语气平淡,却如同最终审判,“集团内,上至我,下至每一个员工,包括你在内,都必须无条件配合他的调查,不得有任何隐瞒或阻碍。” 上至我,下至每一个员工。 包括你在内。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贺知韫的心上。他蓝色的瞳孔剧烈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 爷爷……竟然赋予了赵淮景如此绝对的权力!连他自己,都在被审查的范围之内!这意味着,在爷爷眼里,赵淮景的可靠和专业,甚至超越了对血缘亲情的绝对信任?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感,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这不仅仅是查账,这是一场由爷爷主导的、针对整个贺氏权力结构的彻底清洗和信任重构。而赵淮景,就是那把被授予了尚方宝剑的“钦差”! “我……明白。”贺知韫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爷爷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最后加重语气提醒道,“认清你的位置,知韫。贺家的未来,容不得半点沙子。”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贺知韫缓缓放下手机,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书房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爷爷的信任,原来并非毫无保留。在家族利益面前,他贺知韫,同样需要被审视,被考验。 而赵淮景……那个年仅27岁,沉默寡言,却能力卓绝的男人,竟然在爷爷心中拥有如此重的分量! 得到了最高授权的赵淮景,如同解开了最后一道枷锁,审计工作立刻以惊人的速度和力度向前推进。 之前被贺知韫以“需要请示”为由暂停的对家族核心成员资金流的调查,被迅速重启。赵淮景带来的团队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和效率,调阅文件的范围不再受到任何限制,约谈的人员层级也越来越高。 贺知韫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一份份由赵淮景团队发出的、需要他协调配合的指令,心情复杂。他依旧是集团在国内的最高负责人,但在审计这件事上,他已然失去了部分主导权,变成了被审视者和配合者。 赵淮景偶尔会来他的办公室沟通进展,态度依旧专业、冷静,甚至比之前更加疏离。他似乎完全无视了贺知韫眼中那份复杂的震惊与审视,只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贺总,关于您父亲名下某个基金会,在三年前与问题分公司的一笔可疑转账,我们需要调取该基金会所有理事的背景资料及当时会议的决议记录。”赵淮景平静地提出要求,仿佛只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贺知韫看着他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心底那股冰凉的寒意再次涌上。他知道,赵淮景正在逼近某个核心。而爷爷赋予他的权力,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撕开所有保护层。 “我会让人准备好。”贺知韫沉声应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谢谢配合。”赵淮景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贺知韫看着他挺拔冷静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年轻的男人,不仅仅是一个审计官。他是爷爷意志的延伸,是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 爷爷对赵淮景的信任,远超他的想象。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甚至……一丝难以启齿的嫉妒和危机感。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爷爷无可替代的继承人。但现在,赵淮景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在爷爷心中,或许并非那么独一无二。在绝对的能力和对家族利益的忠诚面前,血缘,也可能退居次位。 这场审计,查的是账,动的,却是贺氏权力格局的根基。而他贺知韫,正身处这漩涡的最中心,前路未卜。 岁末的港城,依旧温暖,但贺氏集团总部顶层的股东大会会议室里,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冰封。 椭圆形的长桌旁,坐满了集团最核心的股东和高管,包括贺知韫的父亲。主位上空着,正对着的巨大屏幕上,是远在意大利、正通过越洋视频参与会议的贺老爷子。他穿着中式礼服,面容肃穆,不怒自威,即使隔着屏幕,那锐利的目光也让在座不少人下意识地正了正身形。 贺知韫和赵淮景坐在长桌的一侧,位置微妙。贺知韫穿着深色定制西装,面容冷峻,薄唇紧抿,尽管努力维持着平静,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赵淮景则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专业,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面前放着一沓厚厚的最终审计报告。 会议开始,例行公事的开场白后,便直接进入了最核心的环节——由赵淮景汇报年度审计最终结果。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位年轻的审计官身上。 赵淮景站起身,没有多余的寒暄或情绪铺垫,直接点开了投影。屏幕上开始逐条罗列审计发现,他的声音平稳、清晰、没有任何感**彩,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读数: “第一,关于华东分公司系统性财务造假案。经查实,自三年前起,该分公司管理层通过虚构交易、虚增收入、隐匿负债等方式,累计虚增利润达XX亿,涉及资金通过复杂渠道转移至海外。主要责任人陈XX(原财务科长)及涉案高管共七人,证据确凿,已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冰冷的数字和结论抛出来,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虽然早有风声,但如此确切的金额和涉及人数,还是让众人心惊。 贺知韫放在桌下的手微微蜷缩。陈科长是父亲的人,这件事最终会如何牵连到父亲,是他最担心的。 赵淮景稍作停顿,推了推眼镜,继续道: “第二,在追溯异常资金流向过程中,发现集团旗下‘启明科技’等三家子公司,存在与空壳公司进行不当关联交易、利益输送嫌疑,涉及金额X亿。相关交易文件存在明显漏洞,负责人解释前后矛盾,已列入重点监管名单,建议董事会启动内部问责程序。” 这条信息让贺知韫的心猛地一沉。“启明科技”正是云琛参与过的项目!虽然赵淮景没有直接点名云琛,但这无疑是将之前的怀疑再次摆到了台面上。 “第三,”赵淮景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如同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在审查集团最高决策层部分非公开投资记录时,发现数笔大额资金调动,其决策流程模糊,缺乏必要的风险评估和合规备案。涉及金额巨大,虽未发现明确个人侵占证据,但严重违反了集团内部控制准则,反映出权力监督机制的缺失。” 他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贺知韫的父亲,又看向屏幕上的贺老爷子。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这几乎是在直接指向贺家的核心决策层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去看贺父和屏幕里贺老爷子的脸色。 贺知韫感觉到父亲的背脊在瞬间僵硬了。 赵淮景却没有停下,他条理清晰,一条接一条地抛出审计发现,从采购环节的回扣,到资产管理的漏洞,再到信息披露的不规范……几乎将集团肌体下的沉疴旧疾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他总结道:“综上所述,本次审计暴露出集团在快速扩张过程中,内部控制严重滞后,风险管理形同虚设,个别人员滥用职权、监守自盗问题突出。建议董事会立即着手:一、全面整改内控体系;二、严肃处理所有涉案人员,不论层级;三、重新评估部分高风险业务和投资。” 他放下激光笔,看向屏幕:“贺老先生,我的汇报完毕。” 整个汇报过程,他没有看贺知韫一眼,完全置身事外,只对最终的权威负责。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空气中弥漫着震惊、后怕、以及山雨欲来的压抑。 屏幕里,贺老爷子沉默了片刻,那双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贺知韫身上,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都听清楚了?”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屏幕上的贺老爷子身上,等待着他的最终裁决。 贺老爷子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神色各异的股东和高管,最后,定格在贺知韫身上。那目光深沉,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期许。 “知韫,”老爷子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这次审计暴露出的问题,你怎么看?” 这是一个直指核心的提问,不仅仅是在问看法,更是在考验他的格局、能力和担当。 贺知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站起身。他身姿挺拔,蓝色的眼眸迎上屏幕中爷爷的目光,声音沉稳有力,回荡在寂静的会议室里: “爷爷,各位董事。此次审计,如同一次彻底的体检,虽然过程痛苦,但结果至关重要。它暴露了我们在高速发展中对风险控制的忽视,对制度执行的松懈,甚至是个别人对权力的滥用。” 他语气诚恳,没有推诿,没有辩解,直接承认了问题所在。 “我认为,这不仅是危机,更是集团刮骨疗毒、重塑肌理的契机。我们必须以此为契机,彻底整顿,建立更严格、更透明的内控体系,确保贺氏未来的根基稳固。” 他的回答,既有对问题的深刻认知,也有面向未来的决心,展现出了一个继承人应有的气度和视野。 屏幕里,贺老爷子严肃的脸上,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他微微颔首。 “很好。”老爷子沉声道,“既然你看得清楚,那么,这件事,就由你全权负责处理。”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不少人眼中都闪过讶异。如此重大的整顿,涉及人员众多,关系盘根错节,老爷子竟然毫不犹豫地交给了贺知韫,这无疑是极大的信任和放权。 “淮景。”老爷子转向赵淮景(通过视频),“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后续的整改和内部处理,交给知韫。你准备一下,回意大利总部,另有任用。” 赵淮景面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他微微躬身:“是,贺老先生。” 贺老爷子最后看向贺知韫,语气深沉,带着嘱托:“知韫,贺家的未来,交到你手上。不要让我失望。” “是,爷爷。我一定竭尽全力。”贺知韫郑重承诺。 视频通话结束,屏幕暗了下去。 会议室内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但另一种微妙的氛围开始弥漫。众人看向贺知韫的眼神,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老爷子此举,无疑是正式确立了贺知韫在集团内部的绝对权威。 贺知韫站在原地,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爷爷的信任如同千钧重担,压在他的肩上,但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力量和空间。 然而,一丝疑虑也悄然浮上心头。 赵淮景的审计报告,事无巨细,几乎将集团所有脓疮都挑破了,为何……独独没有提及云琛? 他清楚地记得赵淮景之前曾就云琛的薪资和项目权限问题当面质询过他,以赵淮景的严谨和权限,不可能查不到任何与云琛相关的、哪怕细微的疑点。尤其是在“启明科技”项目被重点标注的情况下。 唯一的解释是:赵淮景隐瞒了关于云琛的部分。 是爷爷授意的吗?爷爷知道了云琛的存在,却选择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按下不表,将最终的处理权和选择权,完全交给了他? 这个认知,让贺知韫的心情更加复杂。爷爷的信任,比他想想象的更加深沉,也……更加残酷。这是将一把刀递到了他手里,让他自己决定,是斩断可能存在的隐患,还是……继续守护。 赵淮景收拾好文件,走到贺知韫面前,依旧是那副专业冷静的模样:“贺总,后续工作交接,我会与您的团队对接。” 贺知韫看着他,点了点头:“辛苦了,赵审计。” 赵淮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贺知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知道这场由爷爷主导、赵淮景执行的考验暂时告一段落。但留给他的,是一个需要亲手整顿的庞大帝国,以及一个关于枕边人的、悬而未决的谜题。 爷爷信任他,所以将一切交给他决断。 而他,又该如何看待那个……让赵淮景都选择隐瞒不报的云琛? 股东大会结束后,与会人员怀着各异的心思陆续离场。贺知韫留在最后,正准备离开时,却看到赵淮景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封装严实的移动硬盘。 “贺总,请留步。”赵淮景的声音依旧平稳。 贺知韫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蓝色的眼眸里带着询问。 赵淮景将移动硬盘递了过来,语气是纯粹的公事公办:“这是此次审计所有的原始数据、工作底稿以及……未写入正式报告的关联信息备份。按照贺老先生的指示,全部移交给您。” 贺知韫接过那冰冷的硬盘,感觉手中沉甸甸的。这里面包裹着的,是足以让整个集团地震的秘密。 赵淮景看着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似乎比平时深沉了些许,他继续道,声音压低了几分,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贺总,此次彻查审核,是针对集团整体风控和内部治理。所有的结论和发现,都严格限定在商业范畴内。”他微微停顿,像是在斟酌用词,然后清晰地说道,“不会对您个人造成任何实质影响。这一点,贺老先生已有明确指示。请您放心。” 贺知韫的心猛地一跳! 不会对您个人造成任何实质影响。 这句话,瞬间打开了他心中的某个锁扣。赵淮景是在明确地告诉他:关于云琛的一切,无论是那些薪资流程上的瑕疵,还是可能与问题项目存在的若即若离的关联,都已经被按下,不会出现在任何会对他贺知韫继承人地位构成威胁的正式报告里。 这是爷爷的意志。爷爷在用这种方式,既敲打了他,又保全了他。 赵淮景完成了作为“刀”的使命,将最锋利的刃收起,把最终的选择权,连同所有的证据,一并交还到了他手里。 “我明白了。”贺知韫握紧了手中的硬盘,声音低沉,“多谢。” 赵淮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像一个完成了最终任务的影子,干脆利落。 贺知韫独自站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指尖感受着硬盘金属外壳的冰凉。 爷爷的布局,远比他想象的更深。这场审计,不仅清算了集团的积弊,巩固了他的权力,更是一次对他心性和抉择的终极考验。 赵淮景那句“请您放心”,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警示:老爷子已经知道了云琛的存在,并且容忍了他在审计中的“消失”。但这种容忍是有限度的,是基于对他贺知韫最终能“处理妥当”的信任。 他现在手握绝对的权力,也掌握着关于云琛的所有潜在证据。 他是要装作一无所知,继续沉溺在那份或许掺杂着虚假的温情里? 还是该利用手中的权力和证据,彻底查清云琛的底细,做出一个符合继承人身份的决定? 硬盘在手中仿佛有千斤重。 他知道,从现在起,他不能再有任何侥幸心理。关于云琛,他必须有一个了断。不是为了向谁交代,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肩上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未来。 回到魔都的顶层公寓,贺知韫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那个冰冷的移动硬盘连接着电脑,里面是赵淮景移交过来的、足以颠覆许多人命运的证据海洋。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梳理与公司事务相关的部分。涉及到分公司的造假案、关联交易的利益输送、高层管理人员的渎职……他将这些信息一一提取、记录、整理成一份清晰的内部处理文件。他的动作精准、高效,面容冷峻,如同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然而,当他的鼠标光标,无意间扫过那个标记着【关联人员 - 非直接涉案】的加密文件夹时,他的手指顿住了。 他知道里面是什么。那是赵淮景“隐瞒”下来的,所有与云琛相关的调查痕迹——可能包括他与肖屿那些看似“巧合”的接触,他在“启明科技”项目中某些经不起深究的操作细节,甚至可能还有更早之前,他在酒吧打工时那些并不光彩的攀附记录…… 只要点开,或许就能揭开那层他一直不愿直视的迷雾。 贺知韫的指尖在鼠标上停留了许久,蓝色的眼眸深处是剧烈的挣扎。最终,他猛地移开光标,像是被烫到一般,直接关闭了整个文件夹的界面,然后迅速退出了硬盘,将其锁进了书桌最底层的保险柜。 “啪。”一声轻响,柜门落锁。 也仿佛将他心底那份探究的**,一同锁了进去。 他不傻。他比谁都清楚,云琛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无害。赵淮景的隐瞒,爷爷的默许,都像是在无声地催促他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可他……不愿意。 不愿意去面对那个可能丑陋的真相,不愿意亲手打碎这几个月来如同梦境般的温暖和依赖。哪怕这份温暖是假的,他也贪恋那一点点虚幻的光。 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驱散。当他走出书房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餐厅里飘来饭菜的香气。云琛系着围裙,正将最后一道汤端上桌。看到他出来,脸上立刻扬起一个干净的笑容,带着点讨好:“韫哥,忙完了?吃饭吧,今天做了你喜欢的清蒸东星斑。” “嗯。”贺知韫走过去,在餐桌前坐下。 晚餐的气氛有些微妙地安静。两人似乎都在刻意回避着某些话题。云琛比平时更加乖巧,不停地给贺知韫夹菜,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观察。 饭后,云琛拿出了一瓶红酒。 “韫哥,喝一点吗?你最近太累了。”他轻声提议,眼神湿漉漉的,带着恳求。 贺知韫看着他那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无辜柔顺的脸,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云琛的酒量依旧很浅,很快就脸颊绯红,眼神迷离,话也多了起来。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公司里的趣事,说着对未来的憧憬,说着对贺知韫的依赖……他像一只毫无心机的小兽,将自己最柔软的一面完全展露出来。 最后,他醉倒在贺知韫怀里,手臂软软地环着他的脖子,滚烫的脸颊贴着他的颈窝,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韫哥……别不要我……我只有你了……” 贺知韫抱着他温软的身体,感受着他全然的依赖和信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又酸又胀。 他低头,看着云琛醉后毫无防备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垂下,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么纯净,那么脆弱。 他怎么舍得去怀疑?怎么忍心去查证? 他闭上眼睛,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审计风波之前。 贺知韫凭借着爷爷赋予的全权,以铁腕手段开始整顿集团内部。该开除的开除,该送检的送检,该整改的整改,雷厉风行,毫不手软。他在公司的威望与日俱增,真正树立起了继承人的权威。 而云琛,依旧在他的庇护下,在公司里做着他的项目,拿着令人艳羡的薪资和奖金。两人同进同出,晚上依旧同床共枕,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审计从未发生,那个锁在保险柜里的硬盘也从未存在。 贺知韫像是在进行一场豪赌。他赌云琛对他,至少有那么几分真心。他赌自己可以用更多的爱和纵容,将那些可能存在的不安定因素融化掉。 他刻意不去想那个硬盘,不去想赵淮景意味深长的话语,不去想爷爷沉默背后的期许。 他选择活在当下,活在这个由他和云琛共同构筑的、看似平静温馨的假象里。 除夕的烟火气尚未在港城完全弥漫开来,贺知韫便接到了爷爷直接从意大利打来的电话。没有迂回,指令明确:回意大利过年。 电话里,爷爷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那份不容置疑的意味,让贺知韫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家庭团聚。 他回到山顶别墅,与父母和外公外婆告别。母亲眼眶微红,拉着他的手细细叮嘱,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 外公外婆则只是慈爱地看着他,仿佛看透了他此行背后的波澜。家里的气氛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大家都隐约感觉到,意大利之行,关乎贺知韫的未来,乃至整个贺氏家族的格局。 没有多做停留,贺知韫便踏上了飞往意大利的航班。飞机冲上云霄,脚下是生活了半年多、已然熟悉的港城和魔都,前方是承载了他七年成长与打磨的意大利。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里闪过云琛送他时那依恋又不舍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飞机平稳降落在罗马菲乌米奇诺机场。 穿过廊桥,踏入抵达大厅,贺知韫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接机人群中最显眼位置的身影,赵淮景。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羊绒大衣,身姿挺拔,在金发碧眼的人潮中,东方面孔和那份冷峻专业的气质让他格外出众。他显然也看到了贺知韫,微微颔首示意,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来接机只是他一项被指派的工作任务。 “贺总。”待贺知韫走近,赵淮景上前一步,语气平淡地打招呼,顺手接过了他手中的随身行李箱,“旅途辛苦。车已经在外面等候。” “有劳赵审计。”贺知韫语气疏离。尽管知道赵淮景只是执行爷爷的命令,但面对这个曾将自己乃至父亲都置于审计放大镜下的人,他很难心无芥蒂。 两人并肩走向出口,一路无话。气氛沉默却并不尴尬,更像是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微妙的僵持。 车子驶离机场,穿梭在罗马冬日略显萧索却依旧充满历史感的街道上。最终,停在了一处位于郊区、占地广阔、戒备森严的古老庄园前。这里是贺家在意大利的大本营。 铁艺大门缓缓打开,车子沿着长长的林荫道驶入。当主宅那充满文艺复兴风格的宏伟建筑出现在眼前时,贺知韫看到,在宅邸那巨大的拱门下,站着两个身影。 正是他的爷爷和奶奶。 爷爷依旧穿着挺括的中山装,手持乌木手杖,站得笔直,面容严肃,但那双锐利的蓝眸在看到他时,似乎微微柔和了一瞬。而站在他身旁的奶奶,则穿着一身优雅的紫色套装,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正踮着脚,努力向车子张望,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殷切的期盼和激动。 车子停稳,贺知韫刚推开车门,奶奶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 “Amore mio! Finalmente!” (我的爱!终于回来了!) 奶奶用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母语呼唤着,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贺知韫,声音带着哽咽。她用力拍着孙子的背,仰起头,布满皱纹的手颤抖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眼眶迅速湿润,“Sei così magro! Non mangi abbastanza laggiù?” (你瘦了这么多!在那边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感受着奶奶毫不掩饰的、滚烫的思念和关爱,贺知韫一路上紧绷的心弦,仿佛被这温暖的拥抱悄然融化了一块。他回抱住奶奶,声音不自觉地放柔:“Nonna, sto bene.” (奶奶,我很好。) 爷爷站在一步之外,看着相拥的祖孙二人,严肃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他没有上前,只是等奶奶的情绪稍微平复,才沉声开口,用的是中文:“回来了就好,先进去吧,外面冷。” 他的目光与贺知韫短暂交汇,那里面没有了屏幕里的冰冷和审视,多了几分属于祖父的、深沉的关切。 贺知韫扶着奶奶,随着爷爷一起走进温暖如春的宅邸。赵淮景默默跟在身后,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在将贺知韫的行李交给佣人后,便识趣地停留在客厅入口,没有继续深入。 古老的宅邸里弥漫着咖啡和烤点心的香气,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火焰,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奶奶一直拉着贺知韫的手不肯放开,絮絮叨叨地问着他在国内的生活。 贺知韫知道,这温馨的家庭氛围只是表象。爷爷特意召他回来,绝不会只是为了吃一顿团圆饭。赵淮景的在场,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之前的一切,并未真正翻篇。 真正的谈话,恐怕还在后面。他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这位看似年迈、却依旧将家族权柄牢牢握在手中、心思深不可测的爷爷。 古朴而华丽的餐厅里,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蕾丝桌布,中央摆放着新鲜的花束。奶奶显然精心准备了许久,桌上摆满了融合了意式与中式风味的佳肴,既有香气浓郁的意面烤肉,也有清淡精致的港式点心,琳琅满目,温暖的食物香气驱散了冬日的清冷。 四人落座。爷爷坐在主位,奶奶紧挨着他,不断给贺知韫夹菜,眼里满是慈爱。贺知韫与赵淮景相对而坐。 起初气氛还有些微妙的滞涩,但在奶奶热情的招呼和温和的絮叨下,渐渐缓和下来。爷爷虽然话不多,但神色比在会议室里时舒缓了许多,偶尔也会问及贺知韫在国内整顿集团的进展,语气更偏向于长辈的关切,而非上位者的考校。 贺知韫谨慎地回答着,避重就轻,主要提及了一些架构调整和制度完善方面的举措。 当话题不经意间转到赵淮景身上时,爷爷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看向贺知韫,语气平和地介绍道: “知韫,淮景不是外人。他是美籍华侨,父母常驻美国,很早就为我们家族做事,能力忠心都信得过。” 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什么,补充了一句:“你小时候,大概五六岁岁那年暑假来意大利,他还带过你骑马、钓鱼。后来他去美国进修金融和审计,你可能没什么印象了。” 贺知韫握着叉子的手微微一顿,有些诧异地看向对面的赵淮景。 赵淮景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旧平静,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爷爷的话,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故人重逢”的熟稔。 经爷爷这么一提,贺知韫模糊的记忆深处,似乎真的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沉默寡言、但做事极其认真可靠的少年,会耐心地教他握缰绳的姿势,会在他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时及时扶住他……只是那段记忆太久远,也太模糊,早已被后来七年的严格训练和商海沉浮所覆盖。 他完全没将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少年影子,与眼前这个气场强大、专业冷酷、差点将他逼入绝境的审计官联系起来。 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所以,爷爷对赵淮景毫无保留的信任,不仅仅源于他出色的能力,更有着这份从小培养起来的情谊和对其家庭的知根知底。赵淮景,是真正的“自己人”。 这个认知,让贺知韫心情复杂。一方面,解释了爷爷为何赋予赵淮景如此大的权力;另一方面,也让他意识到,赵淮景之前的所作所为,或许并非针对他个人,而是纯粹地、不掺杂任何私心地执行爷爷的命令,甚至可能……包含了某种他所不知的、更深层的维护? “原来如此。”贺知韫收敛心神,对赵淮景举了举杯,语气缓和了许多,“赵审计,之前多有误会。” 赵淮景也举杯回应,语气依旧平淡:“贺总言重,职责所在。” 两人隔空对饮,算是将之前审计带来的紧张关系,在爷爷的调解下,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奶奶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连忙招呼大家:“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快尝尝这个提拉米苏,我亲手做的,知韫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餐桌上的气氛彻底融洽起来。四人吃着美食,聊着些家常琐事和意大利这边的风土人情,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家庭聚餐。 然而,贺知韫心里清楚,这和谐的表象之下,暗涌并未停止。爷爷特意点明赵淮景的“自己人”身份,是在安抚他,也是在提醒他,他身边可用、可信的人很多,但最终的考验和选择,仍在他自己手中。 尤其是,关于那个他刻意回避、锁在保险柜里的人。 这顿团圆饭,吃得温馨,却也让他肩上的担子,感觉更重了几分。 在意大利的日子,出乎贺知韫意料地舒心。 爷爷似乎真的只是叫他回来过年,对于国内公司的整顿、对于那场惊心动魄的审计,甚至对于他个人生活中的种种,都未曾再多提一句。只是在他简单汇报进展时,淡淡地说了一句“做得不错”,便不再深究。这种反常的沉默,反而让贺知韫一直紧绷的神经,得以缓缓松弛下来。 更让他意外的是赵淮景。 脱离了审计官的身份,摘下了那副象征着专业与疏离的金丝眼镜(偶尔),赵淮景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一面。他年长几岁,阅历丰富,谈吐间自有沉淀下来的魅力与儒雅,但并不古板。相反,他熟知罗马街头巷尾最有情调的咖啡馆,能找到藏匿在古老建筑里的爵士酒吧,甚至对艺术史和古典音乐也颇有见解。 在爷爷和奶奶面前,他是沉稳可靠的后辈;而在工作之余,他则成了贺知韫绝佳的玩伴与向导。 “走吧,带你去个地方,那里的阿玛罗尼(Amarone)值得专程一去。”赵淮景会这样自然地发出邀请,语气轻松,仿佛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贺知韫鬼使神差地应允了。 他们去了台伯河畔那些游客罕至的小酒馆,在昏黄的灯光和慵懒的爵士乐中,品尝着醇厚的葡萄酒。几杯下肚,平日里被身份和责任束缚的贺知韫,也渐渐放开了。 他们聊童年模糊的记忆,聊在各自领域遇到的趣事和挑战,聊对未来的畅想……赵淮景思维敏捷,言语风趣,总能接住贺知韫的话,并引申出更深入的讨论。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冰冷的审计机器,而是一个有血有肉、富有魅力的成熟男性。 贺知韫发现,自己竟然很享受与赵淮景相处的时光。在他面前,他可以暂时卸下“贺家继承人”的重担,不必时刻警惕,也不需要去揣测对方笑容背后是否藏着算计。这是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放松。 有一晚,两人在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地下酒吧里,喝得格外尽兴。陈年的格拉帕(Grappa)酒劲猛烈,贺知韫感到久违的晕眩和畅快。 “说真的,淮景哥,”贺知韫端着酒杯,脸颊微红,语气带着酒后的酣畅,“之前……之前还真有点怕你。你查起账来,太吓人了。” 赵淮景闻言,低笑了一声,晃动着手中的酒杯,眼神在酒吧迷离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深邃:“职责所在,不得不为。老爷子要看清局面,也要看清你。”他看向贺知韫,语气真诚了几分,“不过,你做得比很多人想象的要好。” 这句来自“自己人”的肯定,让贺知韫心头一暖。他仰头喝尽杯中酒,感受着烈酒带来的灼热感,仿佛也将心底积压的些许郁气一并燃烧殆尽。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那一晚,他们聊到很晚,喝得也很多。贺知韫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庄园的,只记得那种发自内心的、久违的开心和放松。 在赵淮景这个亦兄亦友的陪伴下,在意大利温暖(相对港城而言)的阳光和自由的空气中,贺知韫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暂时忘却了魔都的云琛,忘却了家族的重担,忘却了那些需要他做出的、艰难的选择。 他贪婪地享受着这份短暂的、偷来的舒心与快乐。 返程的前一天,空气中已然弥漫着离别的气息。白天与爷爷奶奶的午餐温馨而平静,老人依旧没有过多询问,只是叮嘱他照顾好自己。然而这份温馨,却无法驱散贺知韫眉宇间凝聚的阴霾。 他的心情糟透了。 就在白天,他与远在魔都的云琛进行了一场近乎撕裂的通话。起因似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云琛的反应却异常激烈,言语尖刻,充满了不信任和指责,甚至翻出了陈年旧账,质问他是否与赵淮景“过于亲密”,声音尖利得刺耳,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公寓里砸碎酒瓶的、失控的疯子。 贺知韫试图解释,但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最终沉默地挂断了电话。电话那头的歇斯底里与意大利此刻的宁静祥和形成了残酷的对比,让他感到一阵阵心烦意乱。 晚上,赵淮景依旧如常约他去喝酒,似乎是想为他饯行。贺知韫没有拒绝,他需要酒精,需要倾诉。 还是那家他们常去的、氛围慵懒的地下酒吧。贺知韫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不同于往日的放松,今晚的他明显带着情绪,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烦躁和郁结。 赵淮景安静地陪着他,没有多问,只是适时地为他添酒。 终于,在又一杯烈酒下肚后,贺知韫绷不住了。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和浓重的疲惫: “他疯了……又开始了……没完没了的猜忌,没完没了的闹……”他没有指名道姓,但赵淮景瞬间就明白了他在说谁。 贺知韫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说云琛如何敏感多疑,如何因为一条无关紧要的信息就大发雷霆,如何用最伤人的话语攻击他,如何让他感到窒息……他将这段时间压抑在心底的、关于云琛所有负面的情绪和怀疑,都在酒精和赵淮景这个看似可靠的“局外人”面前,倾泻而出。 赵淮景始终沉默地听着,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看不出情绪。他没有评价,没有安慰,只是作为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直到贺知韫说得口干舌燥,精神也因为酒精和情绪宣泄而变得有些涣散。 “走吧,你喝多了,今晚别回庄园了,免得老人家担心。”赵淮景站起身,扶起有些踉跄的贺知韫,结账后,半扶半抱地将他带出了酒吧,在附近一家高级酒店开了个房间。 酒店套房的灯光柔和。赵淮景将贺知韫安置在沙发上,想去给他倒杯水。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贺知韫却猛地从身后抱住了他! 滚烫的身体贴合上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绝望般的力度。 “别走……别闹了……”贺知韫的声音含糊不清,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赵淮景的颈侧,他将脸埋在赵淮景的肩窝,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命令,“云琛……别离开我……” 他显然醉得厉害,将眼前气质迥异的赵淮景,错认成了那个让他爱恨交织、心力交瘁的云琛。 赵淮景的身体骤然僵住。 但贺知韫的动作却更加放肆。或许是长期压抑的情感在酒精作用下彻底失控,或许是即将回国面对现实的恐惧让他急需一个宣泄口,他凭借着本能,反客为主,将赵淮景用力按在了旁边的墙壁上,灼热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那不是温柔的缠绵,更像是一场带着惩罚和占有意味的掠夺。 赵淮景的眼镜在碰撞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但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立刻推开身上这个明显认错人、行为失控的男人。 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着贺知韫近在咫尺的、因为醉意和**而显得格外脆弱又强势的脸庞,那双总是冷静的蓝眸此刻紧闭着,长睫剧烈颤抖。 赵淮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沉默地承受着这个错误的、激烈的吻,没有回应,却也没有反抗。 幽静的酒店套房内,空气瞬间变得炙热而暧昧。衣服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贺知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和酒精制造的错觉里,他将所有的纠结、痛苦、不甘和无法对真人宣泄的**,都尽数倾注在了这个被他错认的“云琛”身上。 而赵淮景,这个始终冷静自持的旁观者,第一次被猝不及防地拖入了这场混乱的情感漩涡中心。 这一夜,注定错误,也注定无法轻易抹去。 第二天清晨,贺知韫在剧烈的头痛和一种陌生的环境感中醒来。 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揉了揉额角,意识逐渐回笼,昨晚破碎的记忆片段如同潮水般涌来——酒吧的倾诉,赵淮景的沉默,酒店的灯光,还有……那个被他按在墙上、激烈而混乱的吻…… 他猛地坐起身,心脏骤然下沉,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转头看向身旁。 赵淮景已经醒了,或者说,可能根本没怎么睡。他穿着酒店的白色浴袍,背对着床,站在落地窗前,静静地望着外面罗马清晨的街景。地上,是他那副摔落了的金丝眼镜,镜片似乎有了裂痕。 听到身后的动静,赵淮景缓缓转过身。 没有了眼镜的遮挡,他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清晰,也更深邃。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冷静和专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贺知韫从未见过的情绪:有被冒犯的冷意,有一丝荒谬,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别的什么。 他的嘴唇似乎有些微肿,浴袍领口松垮,隐约能看到颈侧一处暧昧的红痕。 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昨晚发生的、荒谬的错误。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贺知韫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道歉,想说这是个误会,是因为他喝醉了,认错了人……可任何解释在此刻**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他终于挤出沙哑的一个字。 “贺总。”赵淮景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昨晚那个被强行卷入混乱的人不是他。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副破损的眼镜,小心地收进浴袍口袋,动作依旧从容,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飞机是下午三点。”他重新看向贺知韫,目光已经恢复了大部分往日的冷静,只是深处那丝寒意挥之不去,“您还有时间整理。昨晚的事情,我会当做没有发生。” 他说完,不再看贺知韫任何反应,径直走向浴室,关上了门。 很快,里面传来了淋浴的水声。 贺知韫独自坐在凌乱的床上,看着浴室紧闭的门,一拳狠狠砸在柔软的床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该死的! 他都做了些什么?! 不仅对着赵淮景吐露了所有关于云琛的软弱和不堪,最后竟然还……把他当成了云琛,做出了那种事! 赵淮景会怎么看他?一个被感情冲昏头脑、公私不分的蠢货?一个连基本自制力都没有的继承人?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一夜,他和赵淮景之间那刚刚缓和、甚至称得上融洽的关系,瞬间倒退回了冰点,甚至比之前更加复杂难言。 “当做没有发生”? 怎么可能当做没有发生! 贺知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宿醉的头痛和此刻内心的懊悔煎熬让他脸色难看至极。 回程的飞机上,气氛降到了冰点。 赵淮景以需要处理眼镜和后续工作为由,改签了航班,没有与他同行。 贺知韫独自坐在头等舱里,望着窗外的云海,心情比来时要沉重百倍。 意大利之行,本以为是一次放松和缓和关系的契机,却最终以这样一场荒唐又尴尬的意外收场。 他不仅没有理清与云琛之间混乱的关系,反而又将赵淮景拖下了水。 前路,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难以捉摸。而那个在魔都等待他的云琛,此刻在他心中,带来的不再是温暖期待,而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