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水微澜》 第1章 无可奈何情归去 1 掷果盈车 春日的洛阳城,繁花簇簇,绿柳婆娑,红绿荫中参差掩映着十万人家…… 郊外,四野苍翠,一碧千里。燕语莺声,鹅行鸭步…… 日影斑驳的阳关大道上,一辆马车正自南向北缓缓而行。 车上,一位眉目如画的俊雅公子,边远眺着田野间旖旎多姿的风光,边低声嘱咐着头前赶车的仆人,“长兴,前面就进洛阳城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我们虽只是来游玩,也要一切小心从事!” 这公子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可是那天生的洒洒书卷气韵,却让他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斯文、恬淡、不落凡尘之质。 “公子,你就放心吧,长兴我绝不给公子闯祸,惹麻烦,我一切都听从公子的。”仆人回头朝着那公子“嘿嘿”一笑,满口应承着,看年纪和公子也略相仿,一身短衣打扮,显得干净、利落,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地左顾右盼,满面透着机灵。 二人说话间,马车不觉已穿过高大的城门,走上了洛阳城最繁华的大道。 但见眼前,转瞬间即别有洞天:街道两侧,茶楼、酒肆、当铺、作坊,鳞次栉比;集市中,车水马龙,叫买叫卖声不绝于耳;楚馆喧嚣、弦歌呕哑、柳腰曼妙、歌舞翩翩…… “公子,这就是你讲的铜驼大街吗?这大街可真是够宽阔的、好热闹哇!公子你看,那道两边的楼舍屋宇又高又密,一层一层的,一眼都望不到边呢!哎,公子,我们为何还看不到你说的那对铜驼耶?” “那对铜驼应该在大街的北面吧,我们是从正南面宣阳门进来的,所以此时还看不到。”仆人的悠悠兴奋之态,似乎并没有引起公子心内相同程度的共鸣,他只是一边暗自好笑着自己仆人的用词不当,什么叫“一层一层的”,一边不住地信自美目流转,静静欣赏着四周围他所留意到的,无限精彩、可诗可画的景致。 “公子你看,这洛阳城变化多大呀,多气派呀!比我们琅琊可是要大出好多好多吔。” “那自然是了,这里可是我们魏国的国都啊。”公子此刻显然早已陶醉于这市井的繁盛,只见他星眸飞扬,一丝得意的浅笑轻起涟漪,悠然掠过他那如绽放的桃花般的嘴畔。 马车缓慢穿行,渐渐地已走入街心。 阵阵丝弦鼓乐之声由远及近,划过了街市的喧闹,被丝丝凉风吹拂着,飘入了他们主仆两人的耳畔,鼓乐声中还不时伴有年轻女子清脆媚人的揽客之声,“哎呦,薛公子、李公子,您们一定要常来哟,我们这儿那么多的好姐妹,可是天天都想着您,盼着您哪!……” “一定的,我们一定还会来的,美人儿,好好地等着我们哟,啊?哈哈哈,嘻嘻嘻……” “……哎呦,好久不见了,梁公子,是哪阵香风又把您给吹来了,您快里面请,我们翠翠姑娘正沐浴焚香,日夜想着您哪!……” 那俊美公子正在心神悠然地观赏着街对面的红花绿树和远处的寺庙衙署,听闻到这边声音嘈杂、吵闹,便把头转了过来,想要一看究竟……而此刻,那赶车的仆人满街四顾时,倒好像早就已然看出了这里的端倪,只见他鬼头鬼脑,伸长了脖子,把头凑到公子的近旁坏坏地说道,“公子,你看,‘倚芳院’,你看,门口站着的那些姑娘,个个儿花枝招展的……” “长兴休得胡言,只管赶你的车就是了。”公子登时红霞满面,目光只轻撇了一下“倚芳院”的大字牌匾,便把脸急速地又扭了回来。 然而,也就是在这位公子回转头的瞬间,那几个正自站立于门口处笑语盈盈、忸怩作态地招揽过往客人的青楼女子,猛然间就从熙来攘往的人群里,看到了这位白衣翩翩、恍若仙人的美少年,她们当时就伙着、几乎是同时跑到了主仆二人的马车前,用异常惊异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们眼前这位美得不可方物,美得足可以祸国殃民的年轻公子,嘴里还不停地轻笑着、唏嘘着, “这是谁家的小哥,生的如此俊美?” “真是千年才出一个的稀罕人物!” “是呢,比我们院儿里的头牌玉牡丹还要俊好多好多哩!” “哎,这位小哥,到我们倚芳院去玩玩儿吧,我们那儿勾魂摄魄的美人儿可多的是呢。” “就是嘛,我们这儿的头牌玉牡丹还是个黄花大姑娘,都没接过客呢。” “她呀,就等着您这样相貌不凡的公子降临呢……!” 倚芳院的这些女子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把那位公子和仆人围在了马路中间,拉车的马儿在一片喧嚷声中,无奈地用前蹄刨着它根本就刨不动的青石地面,欲行无路。 如此一来,原本那些街上过往的,看到了这位俊公子后只顾痴痴地看,口里不停赞叹的人们,也都一窝蜂地涌了过来,都用一种十分好奇的口吻,试图打探出这位出奇清雅的少年公子,到底是来自天上的琼楼玉宇,还是人间的皇宫内院。 还有那些在街边顶着骄阳摆摊卖水果、卖菜的老妇们,此时似乎也忘记了,她们的水果和蔬菜是用来换钱养家糊口的,都纷纷拎着、抱着、拿着自己新鲜的蔬菜和水果,不住地往那位公子的马车上塞,“这后生好讨人喜欢,喏,大婶儿送你些水果,拿去吃吧。”塞完了,也忘记去照看她们的摊位,只是笑嘻嘻地站在马车旁交头接耳,傻傻地望着这位公子,久久地端详着,那样子,仿佛只要她们能够多看这俊公子一眼,她们就能拥有多大的收获,生活再无忧愁、遗憾了似的。 那公子显然是早已被这样的场景弄得有些不堪重负了,他被倚芳院的女子们说逗得满面绯红,被自己马车上越来越多的蔬菜和水果堆放得无处落脚,无奈之下,只好撩袍端带,纵身从车上跳了下来,岂料他刚跳下车来,就被那几个青楼的女子群起拽住,硬生生地就要往倚芳院里拉。公子左躲右闪无力挣脱,那赶车的仆人见状,可不乐意了,“你等好生无礼,我家公子可是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岂容你等胡来,赶紧松手,让开,让开!” 仆人的话听来很强硬,但却于事无补,此时倚芳院中又跑来了一些女子,街边围拢来的老妇们也越聚越多,一些年轻的和稍微上些年纪的男人们,也站在街旁不远处,乐得看这从来都不曾看到过的热闹,心里忍不住暗藏几分酸溜溜的倾羡,恨自己为何没生得这如玉的容貌。 “哎呀,哎呀,真是烦人,公子,这可如何是好,路都给堵死了!”那仆人一边抱怨着,一边小心地赶着他的马车,拽着他的公子往人群外面挤。那公子也不答话,只是羞红着一张脸,低着头,随着他的仆人举步维艰……此时的马儿,早就已经被这样乱糟糟的阵势给懵吓住了,闷闷地驾着车徘徊在原地,无所适从。公子见状,不由得灵机一动,他小声对仆人耳语了几句,仆人会意,扬起马鞭,便朝着空中“啪、啪、啪……”几声急促又脆生的鞭响,那马儿立即就一声长嘶,鬃尾乱乍,似有要怒冲之势,才终于吓远了马前的一些人,马车也得以往前挪行了有数米之遥…… 但主仆二人若想从人群里彻底地逃离开,还真非一件易事,那些人就如同影子一样哄闹着,追着他们的马车跑。幸亏此时,从宣阳门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阵紧促而又匆急的马挂銮铃之声,才给他们眼前的困顿解了围。 回头望去,只见数十个頂盔挂甲的勇士佩剑摇旗,一边急奔,一边口中不住地呐喊道,“大将军班师回朝了,闲人闪开!大将军銮驾回京了,闲人避让。” “大将军”三个字,就如同万里晴空忽然一声炸雷作响,霎时间就轰散了聚拢的人群。倚芳院的女子们,卖水果的老妇们,还有那些逗留在他主仆两个车旁的男人们,顿时都作鸟兽散,各归各路,消逝得无影无踪了。那公子和仆人也终于、总算是可以从这堵人墙里逃出去了,他们快速地赶着马车,进了最近处的一家客栈。 此时的铜驼大街,这个缘起于魏明帝曹睿当年,特意下旨从长安运来许多古董用以装饰洛阳城,并以成功运至洛阳的,汉武帝时期为了纪念开通西域而铸造的一对铜驼为其命名的,洛阳城内唯一一条一主二辅三道并行延伸,道尽大魏国天家气魄,载满曹氏家族帝都辉煌的锦绣大道……如今,却只因了不通名不报姓,然天下百姓又人人皆知所指何人的“大将军”三个字,一下子就屏气、寂静、沉闷得,仿佛连一片树叶、一根针,掉落到地面上,都能够感听到震彻心肺的响声。 街边的摊贩停住了叫卖,把摊车推进了附近的巷子里。青楼里也没有了嬉笑和丝弦之声。四处的百姓,胆大的三五成群站在店铺门前、街边树下观望;胆小的则躲进自己的家里、铺子里,屏住呼吸,从门缝里、窗口处探着头往大街上看;当然,百姓中也不乏仰慕这位大将军,认为其荡平蜀国,功高至伟的,他们一个个面色颇显恭敬地伫立于辅道的两侧,踮起脚来,目光中充满了敬慕地凝神远望,但似乎也并不敢大声地喧哗…… 那公子和仆人进了客栈,安顿下来之后,也按捺不住新奇的心情,急切切便打开了二楼客房的楼窗,探着头往大街上张望,也想一睹早已声名显赫的魏国大将军——“司马昭”的风采。 只见那数十个开道的勇士行过之后,大街上满是旌旗招展,袖带飘摇,一辆六乘马车居中而行,前有长官奉引,旁有部将参乘,奉车郎驾车,前拥后簇,卤簿仪仗,浩浩而行,黄罗伞盖下,傲然端坐一人……想来那必是征战有功,杀伐决断,大权独揽的晋公,大将军司马昭了。 公子主仆二人因是从楼上往下看,所以根本就看不清那司马昭的样貌,看到的只有他的气势和威严。 “公子,那六乘马车上坐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司马昭大将军吗?嗟,简直比皇帝出行都要气派呢!” “长兴休得乱讲,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公子满面严肃,用手势示意他的仆人,谨防隔墙有耳。 “哦!……”仆人不自觉地吐了吐舌头,“公子,我们去楼下如何?不然,根本就看不到那大将军的样子,只看到像是穿着黄袍,可真威风啊!” “要去你一个人去吧,我想独自静静……”公子淡然地说道,目光却一直也未曾离开那大街上清跸传道、威武的车队。 “那我可下楼了?公子,不过公子你千万要在屋里好生歇着,长兴我的差事,就是看顾好公子,临出门时,夫人叮嘱了我好长一阵子呢,若是我自己跑去看热闹,公子有个差错闪失的,回府后,老爷还不打断我的腿。” “你只管去,我依你所言就是了,你的话可真是多。”公子白了他这多嘴又善意的仆人一眼,无奈地淡笑着答道。 仆人长兴听到公子允诺了,便兴奋地顾自一溜烟儿似地下了楼,屋里只剩下这美公子一人,久久地站在楼窗处,俯瞰着满街的尊荣,心底也禁不住渐起微澜,“男儿处世,当如是乎?……” 一句自问,一阵沉吟之后,见街上司马昭的大队人马已渐行渐远,公子便关了窗,从包裹里取出一本随身带的《春秋》,回身跪坐到北墙边桌旁的一方垫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胸中却是情难自禁,抑不住阵阵波涛涌动,涌起的,是一个胸怀抱负的少年书生,对自己他日一逞报国济世之志,春风得意无尚荣耀的设想。涌起的,还有他对于将来能够迎娶心上人,花烛高烧、抱得美人归的美满姻缘的神往。 公子手捧《春秋》浮想联翩、思绪飞扬,沉思闷坐了有一会儿后,忽闻外面轻轻叩门之声,心里以为是仆人长兴回返,便赶忙起身打开了房门,门开处,才见原来是客栈的小二,正自双手端着放有两小碗茶水的托盘,一脸客气地站在了门外,“公子,搅扰您了,您口渴了吧?我来给您送茶水,您马车上的菜和果子,我们都收拾好了,是否给您送过来?”那小二见到给他开门的公子,竟是如此的超凡脱俗,美俊异常,不觉眼前放亮,一边搭着话,一边忍不住好好地看了又看,瞅了又瞅。 “那些本不是我的,乃是别人放上去的,就送与客栈吧!” “那真是多谢公子您了。” “小二哥还有其他事吗?”见那小二犹豫着不肯走,公子又开口问道。 “没有了,公子,”小二咋着舌说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公子您一定就是他们所说的,方才在街上的那位俊公子吧,您可真是这世间少有的美男哪!” “小二哥过奖了。”公子似乎自小就早已听惯了这样的溢美之词,以致于听闻到小二如此的夸赞,在他的面上呈现出来的,除了几许羞涩,竟并无多少喜悦,抑或是在他的心里,他神仪明秀的仙雅风姿,可能已成为他在众人面前的一种负担而非福分,故而他只是极平淡不过的应承一声,便把门虚掩。 小二走后,公子又推开窗往街上望了望,见宽阔又热闹的铜驼大街已渐渐地恢复如常,婀娜的柳枝在楼窗外随风拂动、摇曳生姿。远处的巷子里似有炊烟袅袅升起。路边、巷口,朵朵桃花飘香,点点杏子泛黄……如此怡然、恬静的景致,不禁勾起了公子心中诗人的情怀,如有纸笔在侧,他真想题赋一篇吟咏这难得的太平。 就这样沉吟浮想了许久以后,看看时光已接近晌午了,公子才猛然惦记起他的仆人长兴,出去已有大半个时辰了,不知为何还不见归来。 公子显然是已经等得有些心焦了,他手拿着《春秋》时而落座、时而站起,在屋子里不停地踱着……大概又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那长兴才总算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蹬、蹬、蹬”地跑上楼来。 “长兴,你可算是回来了,以后再不许你出去疯跑,你都看到什么景物了,还不快快与我说说。”公子起身开门后,故带狠意地白了他的仆人一眼,似气非气地说道。 “好吧,公子,等我先喝口茶,解解渴,马上就说给公子听。”长兴用袍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微黑的面上笼着几许神秘,进得屋来,紧跟在公子身后,一屁股就跪坐到了公子对面的桌旁垫上,煞有其事地说道,“公子,我出去之后就一直在道边远处,悄悄地跟着那司马昭大将军的仪仗走,一直跟到北边的皇城外面才回来,而且,我还在皇城那叫什么门外面,看到你讲的那对铜驼着,哦,好高好大耶!而且,不光只有铜驼,在它后面还排放着铜马、铜龙、铜龟……再后面的我就叫不出名儿了,真是气派!” “那叫阊阖门,不识字的话,我来告知你。”公子此时也早已在桌旁落座,听得长兴因读不出“阊阖”两字便用“什么”来代替时,也着实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便戏笑着打断了他的仆人,补充说道。 “哦,原来那两个字叫‘阊阖’,唉,只可惜它识得我,我却不识得它,嘿嘿嘿……”长兴傻笑着答道,“公子,这铜驼大街可真是好哇,只可惜以前老爷在这里当官时,很少让公子出门,我们从来都没到这条大街上来耍过,如今老爷不在,长兴一定要陪着公子好好游逛游逛这洛阳城。哎,公子,我还是先跟你说说那司马昭有多威风吧,那阵势,那神态,简直胜过当今皇上,别看他的头发、胡子都花白了,可是那双目扫人一眼,都能让人浑身打哆嗦,而且我还远远地看到,我们的魏主皇帝带领文武大臣在皇城门外迎接时,那大将军都没从车上下来给皇帝施礼,直接就大摇大摆地进了皇城……街上好多百姓都在私底下议论说,他可能要篡位……” 公子听到此处,吓得赶忙用手捂住了长兴那无遮拦的嘴巴,小声说道,“长兴,以后说话千万小心,否则,我们不知何日就会因你的信口开河而小命不保!” “哦,……”长兴一双伶俐的眼睛,马上就往门和窗的方向望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长兴,你跑了这许多路去看新鲜事,就不累吗?”公子边信手翻着《春秋》,边半含讥笑地打趣着他的仆人。 “累倒是不累,公子,难道你忘了,我可是有功夫在身的,否则,老爷和夫人如何肯放心,只让我长兴一人陪着公子你到洛阳游玩儿呢。”长兴说完,见公子没答话理会他,便又接着傻笑着说道,“嘿嘿嘿,公子,我这腿虽然不累,可这肚子却早已饿得咕咕叫了,哎,公子,我回来时看到大街对面有一家酒肆客人颇多,不如我们先到那儿去把肚子喂饱,等吃罢了饭,我用马车拉着公子,一直把这条铜驼大街走完,直到皇城边儿上,之后再陪公子去游白马寺,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那白马寺本是皇家的寺庙,也不知肯不肯让普通百姓进到里面游赏,不过,看在你还算懂事的份儿上,就先陪你去把肚子喂饱吧。”公子笑着说完,主仆二人即锁门下楼。不过这回,鬼机灵的长兴可没敢让他家公子再露“庐山真面目”,而是请公子稍等片刻,他自己则转身飞跑出去,只一会儿功夫便拿了一个白纱的纱笠回来,戴在了公子的头上,并一个劲儿地逗着他的公子说,长兴日后一定会牢牢记住,陪着公子出门,这纱笠可千万不能忘戴,千万不能让公子的面容被女人看到,否则可真就是“大难临头”了。 长兴嬉笑着叨念完,便头前引路,二人穿过大街,很快就到了他说的那家酒肆门前,但见门口牌匾上硕大的“洛水湾”三字醒目耀眼。 店小二见有客人前来,赶忙上前招呼着,公子因见一楼已然客满,便要了楼上的雅间,小二头前引路,主仆两个很快便在桌旁落座。那小二端茶倒水,满面堆笑,只是,总会时不时地抬眼望望里手窗边端坐的那位白衣挺拔的公子,疑惑他为何前来吃饭还要遮着面。长兴见他两人的汤、菜都已齐全,便告知小二若无召唤则不必再来,小二应了一声便下楼去了,公子会意这才摘了纱笠吃饭。 主仆二人吃罢饭后,长兴又帮公子把纱笠戴好,方才下楼。长兴取钱付账之时,公子就面朝向大街,站在“洛水湾”的门口处等候。 “你这醉酒的无赖,白白吃了俺店里的酒菜,却拿不出钱来,今日,你若付不出酒钱,就休想从这里走脱,若不然,就随我等见官去,……”不知从何时起,酒肆一楼的角落处,骤然传来阵阵责难咒骂之声,抬眼望去,原来是店里的小二正在斥责一位前来吃饭,却无钱两付账的客人。 令公子感到奇怪的是,那客人似乎对小二的谩骂根本就是充耳不闻,依旧顾自抱着酒坛晃晃悠悠,边走边饮,嘴里嘟嘟囔囔好像还念念有词,一楼其他那些客人见此人身形矮小,衣衫破烂,相貌极其丑陋,便以为不过是一个醉酒疯癫之人,于是也没人过来相劝,只一味地在旁看乐子。 唯有这公子,当他仔细端详,认出此人后竟然一阵大喜过望,只见他摘了纱笠,三步两步便跨到那人跟前,扶住后,深施一礼,“前辈何故在此?可还识得琅琊(今山东临沂境内)潘岳?” 此时那小二也追了过来,当他正要张口再次辱骂拉扯那人,并要那人付账之时,这位自称潘岳的俊公子,招手便让仆人长兴代付了酒资,之后并不与那小二答话,只是恭恭敬敬的和长兴一起,把这位早就已然酩酊大醉,根本就辨认不清他到底是谁的醉酒之人,扶回了他二人租住的客栈。 第2章 无可奈何情归去 2 嵇康之死 长兴不解公子为何对这个其貌不扬的酒疯子如此恭敬、热情,但他依然听从着公子的吩咐,帮他脱靴、宽衣,和公子一起把他扶躺到床上,让他休息。 那人本就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躺到床上,倒头便睡,顷刻间就鼾声如雷。 满屋子弥漫着刺鼻的酒气,长兴不耐烦地推开了窗,打开了门,然后没好气地独自立身到窗下,脸对着窗口气呼呼地生着闷气,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瞪一眼床上那个鼾声震天,吵得他根本静不下来,惹得他心烦气躁的人。 公子则依旧还是跪坐在桌边,见长兴如此烦躁,便笑着拿话来安慰他,“长兴休得如此,此人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长辈,也算是故人。” “故人?公子,那这人到底是谁呀?长兴时时跟着公子,为何从来都没见过他,就是为了他,我们连白马寺都去不成了。” “白马寺,我们也可明日再去,但他醉成这样,我们怎可不闻不问,你可听闻过世人口中的‘竹林七贤’,他就是竹林七贤之一的沛国(今安徽淮北)刘伶,别看他嗜酒如命,其实此人胸襟开阔,颇有文才。” “我好像听公子讲过‘竹林七贤’里有个唤作嵇康的,很有才学,却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刘伶,不过,既然公子说他好,那他想必一定是好的。”此时的长兴似乎已没有先前那么气了。 “水,拿水来,……”主仆二人正说话间,那床上的刘伶却忽然大声呼喊起来,看来是醉意微醒,口渴了,公子给他倒了一杯客栈小二刚送来不久的、温热的茶,并亲自扶起他,慢慢地喂他喝下,那刘伶喝完茶后,翻了个身,便又接着呼呼大睡。 随着屋里的酒气慢慢散去,长兴的怨气好像也跟着慢慢消散了,他见一直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他家公子,竟然对此人敬重到亲自奉茶给他,便确信公子方才所言之语,真真是发自肺腑、出自真心的。 大约过了两个多时辰的光景,看看日影也已西斜,那鼾鼾入睡的刘伶才终于伸了个懒腰,从床上一骨碌坐起了身,这期间长兴等得不耐烦,跑出去两回,唯有公子潘岳一直边读《春秋》,边在屋里守候。 “啊,真是好睡呀!”那刘伶坐起身的同时,还不忘赞叹一下他这长达两个多时辰的好睡眠。待到他彻底睁开惺忪的睡眼,看清他所处何处以及屋里的两个人时,他才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此为何处?我的琴呢?你等是何人?” 公子见刘伶醒了,赶忙起身,再施一礼,“前辈,您醒了,琅琊潘岳这厢有礼了!” 那刘伶翻着小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潘岳,而后又皱起眉头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儿,“潘岳?可是那被称为‘奇童’的……那个琅琊太守府的二公子?去年初秋……初秋之时,在嵇康、嵇中散府上见到的潘岳?” “正是晚生,请问前辈因何孤身一人来至洛阳,嵇中散府上一家可安好?”潘岳见刘伶记得自己,认出自己,显得甚是欢喜,随即便满面虔敬地笑着,转身坐到了刘伶的旁边。 “嵇中散,……呜呜呜,……”听闻潘岳问到嵇康,刘伶忽然间就大哭不止,潘岳惊得不知所措,忙问,“前辈何故痛哭?” 好半天,刘伶才终于止住悲声,“我的琴,你们放到了何处?我是来给嵇中散送琴的,嵇中散他,他,他明日午时三刻就要在洛阳东市被问斩刑,呜呜呜……”刘伶话没说完,又开始大放悲声。 潘岳听闻此事,陡然一惊,面色发白,“前辈,不知嵇中散身犯何罪,竟至要被问斩?那嵇中散的家人呢?” “他能有何罪?还不是那混账司马昭要草菅人命,置他于死地!真是惨哪,一族人等都下了大狱!” 潘岳感觉猛然一阵天昏地暗,“前辈,那墨菡,墨菡小姐呢?” “都入狱了,入了地方的大狱,呜呜呜,……”刘伶又不禁悲哭失声。 潘岳霎时间便感到仿佛天崩地裂一般,双腿发软,足下无根,只顾木木地呆坐在床榻之侧,仿若他的生命一下子就被搁浅了,搁浅在了茫无涯际的海滩边,没有了航向,没有了希望……一旁的长兴见公子如此模样,吓得赶忙过来扶住了他。 曾经初见时的刘伶,留给潘岳的印象,的确是太过平凡无奇了。众人面前,如果不是刻意地去注意一下他,根本就是很容易被周围人的目光忽略掉的、非常非常不起眼的粗陋人物,并且刘伶说话的声音让人听闻起来也很是不舒服,总是沙哑中透露着一种仿是故意喊嚷、故意疏离般的尖厉,但刘伶的话语却很是喜欢文辞铿锵,雕章琢句,以显示他学识满腹、不落俗流。总体来说,刘伶这个人可堪称、可戏谑为是“百年难遇的奇人”,他平素常的样子总会给人一种怪怪的,不得亲近,淡淡的,冷冷的感觉。可是今日今时,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下的刘伶,却让潘岳倏忽间便感受到、领略到了,他冰冷的外表下深藏着的那颗热烈如火的君子之心,那份深埋着的热烈如火的君子之义! “前辈,我们可否即刻就去探看嵇中散呢?朝廷不是规定,死刑犯,都要等到秋后才会问斩的吗?”潘岳说话之时早已止不住泪如泉涌,一个莫名出口的疑问,其实也只是为了在心里拉远嵇康被行刑的时长,希望刘伶口中突然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要是真的!一个小女子的命运深深地,深深地牵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就算是死刑犯,临了临了也不能不让见人吧?我把身上所有的钱两都给了那帮遭天杀的的狱卒,可他们还是不准我见嵇康。你还提什么秋后?那混账司马昭哪里还肯等到秋后?如今他是何等狂妄,专权揽政,恨不得杀掉天下所有不顺之人,他灭了多少人的族?何曾挑过时候?他俨然已经把他自己当成了皇帝,想杀谁就杀谁,想何时杀就何时杀,他就是个混账王八羔子投胎!不折不扣的杀人魔头!‘司马’?哼哼哼,我看他就是‘死马’!他司马昭胆敢杀了嵇康,我咒他立马就下十八层地狱,一定不得好死!”刘伶紧咬牙根,恨恨地发泄着他闷在胸中、发酵已久的、无比的怨气。 “前辈,那我们明晨就赶去法场,一定要去见嵇中散最后一面,为他喊冤!……”潘岳忍住泪水坚定地说道。 “法场,我是一定要去的,我还要给嵇康去送琴,他被押入囚车时对我言讲,赴死前,他还想最后弹一次他的‘广陵散’,呜呜呜……嵇中散待我刘伶恩重如山,我一个鄙贱之人,他却待我如知己!我千里赶路,日夜兼程,赶到洛阳来,就是为了能来看看他,替他喊冤鸣不平,呜呜呜……” 到此时,长兴已完完全全相信了公子所言,别看这刘伶貌不惊人,狂放不羁,然却是一个特别重情重义、敢作敢为之人。 …… 这个夜晚深邃幽冥!这一夜注定充满了恐惧与黑暗。这一夜冥冥中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要把人紧紧地勒住,掐死。这一夜幽风呼号,星光惨淡,痛苦和压抑仿佛马上就能让人窒息似的。 窗外,柳枝似魅影,夜空,翦月如弯刀……一切都是那样的恐怖。“权势”,潘岳从来都不曾把它看重,可是它——“权势”,却能掌握人的生死,肆意毁掉人的一生。 潘岳躺在床上,思绪万千,辗转难眠。 他记起去岁初秋,父亲带他游学去拜访中散大夫嵇康,嵇康的才情和风骨,是他从读书识字时起,就一直景慕不已的,以致他满心欢喜,非常乐得前去。 他与父亲双双骑马,千里而行,行过前面的一条河流,再走上三五里地的路程,就将到达嵇康的府邸。 当时,他的心情万分激动,总是不自觉地想象着,与自己心目中崇拜已久的文坛领袖人物——嵇康,见面时的情景。 可就在他们父子将将要提马走上那条河流上的那个木板桥时,却忽然见到一匹惊马鬃尾乱乍着,从他们的马前疯狂地飞跑了过去,跑向了河西岸上的土路,扬起一片如雾烟尘……而几乎是与此同时,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呼喊“救命”之声,被飒飒秋风鼓噪着,如惊雷入耳般轰响着,就拂入了他父子二人的耳鼓,“救命啊,有人落水啦!救命啊,快来人哪!呜呜呜……”他和父亲这才注意到,原来就在距离他们父子不远处的对面桥边,正有一个十几岁样子的男童,呼哧带喘地往桥上跑着,一边跑还一边口中大声地喊着“救命”,最后便站在了桥的中间位置处,扒着矮矮的栏杆,不住地哭喊……父子二人快速下马跑到那男童身边,问明情况后,才知道,才看见,原来河里另有一个男童正在桥下的深水中挣扎,眼看就有沉入河底毙命的危险…… 这条河,岸宽坡陡,虽无洪波大浪,却也目不可测其深浅,时宽时窄,蜿蜒而行,东西向流淌,不知最终汇向何处。岸边婆娑的芦苇,繁茂的草木,水中漂动的浮萍,碎断的波晕,把那一声声的“救命”,一阵阵的“挣扎”,刺激的如此惊心动魄,如此得迫不及待,千钧一发之际,潘岳顾不得多想,顾不得桥高水深,甩袍扔靴,立刻从桥上就纵身跳了下去,凭着自幼谙熟的水性,拼尽全力,最后才在虽不识水性,却也急忙忙从南岸边下水,尽量扑腾到距他最近处的父亲的倾力协助下,把那落水男童艰难地托上了岸。 那落水的男童呛水很多,好在他自幼多少习些水性,又好在潘岳救得非常及时,很快,他就把呛入的水,全部都吐了出来,人也慢慢地苏醒了过来,潘岳望着他那微微睁开的美目,端详着他那如花般可人的面容,心里不禁暗自惊叹,“这个小童竟然如此清俊!” 原来那两个男童乃一主一仆,落水的是主人家的小公子,因为练习骑马时,骤然一阵强烈的旋风刮起,马儿受了惊吓,毫无方向地乱跑了一阵儿后,就跑来了这附近的河边,又疾奔上木桥,意图向着河对岸奔跑,以致于仓促之间,就把他这个才刚满十三岁,还不甚会骑马,虽拼命坚持却也再难抓紧缰绳的小公子,一下子就甩入了桥下的河中…… 见那落水男童神志完全恢复,已然无恙后,叮嘱了他们几句,潘岳便和父亲一起先后上马,继续往嵇康的府上行进,只是觉得这第一次来拜见嵇康,爷两个竟是这般的袍袖不整,衣衫湿透,真是未免太过不雅。 嵇康见到潘岳后,赞不绝口,问明他父子衣袍沾湿的缘由后,很是赞赏他们能够救人于危难的品格。继而,他即刻便唤来丫环去后堂找夫人,取来两件他素日所穿的衣袍,送给潘岳父子俩分别更换上。 潘岳见那嵇康真乃神仙中人,身形挺拔高大,容止出众,待人亲和,谈吐不凡。 嵇康请潘岳父子在厅堂落座,招手让仆人端上茶水、果品,而后便陪着他父子二人一起寒暄、畅谈。可就在主客三人仿如故人相见,言谈甚欢之际,潘岳却猛然看到,他方才从河中救起的那落水男童和他的小仆人,居然也双双步入了嵇康家的厅堂,那男童远远地看了潘岳一眼,而后就迈步走到嵇康的面前,深施一礼,“父亲。” 到了此时,潘岳才知,原来自己从水中救起的正是嵇康的公子。 嵇康见那“男童”浑身湿漉漉,神色颇显清冷、倦乏,瞬间就明白了“曾经发生了什么”,当即就显得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更多的,则还是从心底里溢溅出来的担惊和后怕,于是,板起脸来说道,“潘公子之前从水中救起的人,莫非是你?唉,身体可已完全无恙了?” “回父亲,无恙了……” “你呀……小小的女孩儿家,不好好学些女红,可是又偷跑出去骑马了?……今日若非潘公子碰巧赶到,救你性命……唉!你瞧瞧你,好好的个女孩子,动不动就把自己装扮成个男童模样出去疯跑,成何体统!还不快快回后堂找你母亲,赶紧更换下这身湿透的衣装,回来拜谢你的救命恩人。” “是,父亲。”“男童”霞飞双颊,满面愧色,又向着自己的父亲深鞠了一躬后,便带着“他”的小“仆人”跑进了后堂。 待到她改换了女装,重新回到厅堂,姗姗走到潘岳面前,飘飘一礼,拜谢潘岳的救命之恩时,她玉洁冰清、惊世脱俗的耀眼美貌,只须臾之间便缭乱了花季少年、玲珑才子潘岳的一双多情俊目,一片平静的心海波澜渐起,爱意初萌。 但见面前的她,虽只豆蔻年华,却已如成年女子般玉立聘婷,袅娜多姿。令潘岳恍然如见曹子建笔下,那翩若惊鸿的洛水之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肤如凝脂,朱唇皓齿,眼角眉梢,一颦一笑,无不透着机敏与智慧。 一袭浅淡的粉白色茉莉翠烟衫,一头锦缎般的长发小辫轻垂,粉黛不施,国色天成。无需珠环翠绕,自有风姿高雅。 星光水眸,莞尔一笑,令潘岳平生第一次,阵阵难抑心旌荡漾,意语彷徨…… 那日的嵇康总是显得异常的欣喜,他看看自己心爱的女儿,又端详端详美少年潘岳,目光中似乎颇有深意。 嵇康夫妇诚恳挽留潘岳父子在府上小住了三日,诚恳地一再感谢他们父子对于自己女儿的救命恩情。这期间,嵇康还特意陪着潘岳父子二人游览住地山水,寻仙问道。一起烹茶品茗,谈诗论文。潘岳听嵇康侃侃而谈,言辞间颇有见地,而且他尤其钦佩嵇康在琴曲、书法等方面的造诣,以及他为人的旷达狂放,不为世俗所拘、超然于物外,且又颇重情谊的品格。 刘伶那时刚好也在嵇康府上,偶尔也会作陪。嵇康的美貌女儿名唤“墨菡”,自从遇到潘岳之后,似乎也早已心生爱慕,有时,她会故意带着丫环金若和小她四岁的弟弟嵇绍到前厅来,目的是为了能够多多见到潘岳…… 三日后,潘岳即将和父亲一同返回琅琊家里。 行前,墨菡小姐趁着父亲的友人吕安携妻子徐氏来家里做客,父亲母亲皆在前堂忙着招待客人之际,特意打发丫环金若前来,请潘岳到府上后园会面,并告诉潘岳说,那匹受惊的马儿那日傍晚,便自己跑回家来了…… 行将离开,心意难酬,青葱的情感难耐礼仪的束缚,潘岳去了,也是小心翼翼地躲开了父亲和其他长辈们的目光……墨菡小姐站在园中的一棵垂柳下,嫣然又腼腆,羞羞怯怯地把自己贴身用的一块绣着浅绿色兰花的白色绢帕,送给了潘岳。而潘岳那颗早已神思忘我的心,那片魂牵梦萦的意,此刻也全都化作了他内心深处万千的祈祷和祝望,他眼波流淌着春的浓郁,笑容羞涩着爱的温柔,无限深情地望着墨菡,默默地从腰间取下他一直随身佩带的一块竹节玉佩,双手递送到墨菡的手中……此时无声胜有声,万语千言都陶醉在了“不言中”。二人双目含情久久地对视,太多的不舍,揉碎心扉。 …… 一见倾心,一眼万年,不期的相遇,青涩的表白,短短的三日,长长的半载,一片醉美的相思,深扎于潘岳的心底,甜甜眷眷地日夜陪伴着他:赏月华如画,沐春风如诗……可是如今,如今他与墨菡小姐那深情款款的一幕,仿佛就还只是那一曲昨日的琴梦在耳,那一晚仲夏的清凉盈心,仿佛就还流连在他的眼前,然而,无比残酷的现世,却把这一切都已毁了个面目全非!天塌地陷,家破人亡……只恐伊人从此随风花落,前缘难再续,好梦再难圆。 “这是怎样的世道!顷刻间就能将人从天堂打入地狱,弹指间就可以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扼杀!”潘岳只觉胸中像堵着一团火,愤愤地真想高声去呐喊,“老天太不公!” 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潘岳、刘伶及仆人长兴早早地就收拾停当,三人乘上马车,急急地直奔东市。 天空似乎也能读懂人世,一直都是阴阴沉沉。街上的一切,在潘岳的眼中都莫名地蒙上了一层萧杀肃穆之气。 三人赶到东市时,正好看到有两辆囚车在一队军马武士的押送下,缓缓地、森然而又警觉地在大街上行驶着,街上的人们见到这眼前的阵势,这腥风血雨的一切,有的惊恐,有的唏嘘,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摇头叹息……身处乱世急流中的平民百姓,眼神中的那种麻木和无可奈何,只会让人看到绝望,深深的、无以言表的绝望! 潘岳三人的马车就这样无奈地、忧愤难忍地跟随在那支军马队伍的外围后面,一直跟到了刑场……自看到囚车之后的这一路,刘伶的哭声、刘伶口中“嵇中散、兄长”的呼喊声,以及潘岳脸上泉涌般不断滚滚而出的泪水,似乎就一直也没有中断过!到达刑场后,他们看到嵇康和吕安两人,被双双带下了囚车,被绑缚于大桩之上,只待午时三刻的到来……嵇康一身白色囚服,发髻凌乱,凄苦惨淡之景状,令每一个有良知的人看来都会心痛不已!然而嵇康本人那略显沧桑、英俊朗然的面上,却让人看不到一丝的痛苦,他的神情显得异常的从容,头始终都是倔强地高昂着…… 潘岳和刘伶下了马车,分开围拢着的人群就要跑上前去,却被武士执长枪拦住。如此一来,潘岳压抑了许久的愤懑,终于都化作了他的激情呐喊,“无辜枉杀大贤,天理不公。文人不服,百姓不服,天下不服!” 旁边的刘伶和长兴也紧跟着潘岳,振臂高呼起来。 高台上的监斩官听到人群中喊声不断,骚动不止,忙令武士过来 驱赶。潘岳三人执拗着,一步也不肯后退……就在这时,这时候的潘岳、刘伶及长兴的身旁、身后,忽然如潮水般,竟涌来了足有三千多人之众的太学的学生,他们也异口同声地加入到了潘岳三人请愿的力量,山海般的呐喊声,振聋发聩,“无辜枉杀大贤,天理不公!”“文人不服,学子们不服!”“百姓不服,天下不服!”“释放嵇中散!”“嵇中散无罪!” 这样的场景,史无前例!这样的场景,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更不可能预料过的。武士们见此情状,也只能干瞪着双眼,步步后退,手中的长枪,也失去了它们本该拥有的作用。 监斩官见事态不妙,忙命人快马加鞭去晋王宫请示司马昭。 原来,司马昭自基本平定蜀中回朝以来,朝中文武大臣各个争相表奏魏主皇帝曹奂,为司马昭讴功颂德。事实上,皇帝曹奂早已成为傀儡,朝中一切军政要务,皆由司马昭自作主张、自行决断。大臣们既然提了出来,曹奂又焉敢不从,于是便颁布旨意,加封晋公司马昭为晋王,追封他的父亲司马懿为宣王,哥哥司马师为景王,并立司马昭长子司马炎为世子。司马昭表面上虽也曾假意虚情的几辞几让,但最终,自然还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报信人跑进晋王宫时,司马昭正在宫中内廷与心腹贾充等几位大臣,一起密谋议事。所议者,还是有关前方与蜀国未竟的战事问题。所忧者,不过邓艾与钟会二人的忠心问题(邓艾负责治理魏国西方,与蜀国大将姜维多次对峙,率兵偷渡阴平,攻灭蜀汉。钟会曾平诸葛诞叛乱,并与邓艾分兵灭蜀)。当他闻报,刑场上居然有数千太学学子前来为嵇康请愿、喊冤,请求释放嵇康,并要求让嵇康去至太学做他们的老师时,脸色骤变。他没想到,携甲千万、挥刀上阵的沙场将帅,需要他担心提防。而似嵇康这般并无武力和兵权加持的一介“穷儒”,也要惹他费尽心思,居然真的会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权衡良久,司马昭更觉“嵇康不可留”。所以依然坚持对嵇康执行斩刑,不过他下令应允,临刑前满足嵇康提出的任何要求,也允许少数人到近前探望他。 时辰眼看就要临近午时三刻,刑场上包括潘岳三人在内的请愿呼声,持续高涨。 监斩官得到司马昭的口谕后,心里有了主张,他慢步走下高台,来到嵇康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嵇中散,晋王有令,你最后还有何心愿,本官一定为你达成!” 此时的嵇康其实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听闻此言,他微睁双目,鄙夷地看了一眼自己面前这个瘦瘦的、满脸奴相的监斩官,“为人在世,似尔等一样,与人为奴,气不敢出,生又有何意?我嵇康活就要活个痛快,死也要死得其所,今日有数千学子为我送行,我嵇康壮乎哉?哈、哈、哈……”说完仰面狂笑不止。 “嵇康,你真是岂有此理,太狂妄了,你难道不知正是你的狂妄,断送了你的性命!”监斩官恼羞成怒,愤愤地斥责了几句后,便返回了他的监斩台。 嵇康不再答话,只是冷冷地抬起头,望望灰蒙蒙的天……而那灰蒙蒙的满天阴霾,不知是否因了嵇康这决然的抬头一望,只俄顷功夫,就慢慢地飘散开去,一朵红云伴着淡淡的日影,乍然间便浮现在他头顶的空中。嵇康笑了,这次,他的笑容显得很宁静,带着片刻的满足…… 人群中的刘伶实在按捺不住了,他晃动着瑶琴把武士赶开,疯了一般,飞快地跑到嵇康的近前,哭着喊到,“嵇中散,兄长,我刘伶来看你了,你不是还要弹你的‘广陵散’吗?公穆兄(嵇康的哥哥嵇喜)托我把琴,给你带来了!” 听到是刘伶的声音,嵇康心里一颤,赶忙低头,瞬间,虎目之中就噙满了泪水,“贤弟,……” 潘岳、长兴,还有几个太学的学生,也控制不住激愤的情绪,齐力推开武士,健步跑上了断头台,他们不容分说,七手八脚就开始动手去松解捆缚嵇康的绳索,刀斧手和几个追赶上来的武士,刚要上前拦阻,那旁的监斩官朝他们一挥手,喝令他们退下,示意嵇康可以抚琴一曲。 嵇康坐在台阶上,发髻飘散,神色沉静,轻抚瑶琴,琴声淙淙,亦扬亦挫……在场的刘伶、潘岳等,禁不住热泪滚滚。旁边大桩上的吕安,流着泪大声喊到,“兄长,都是我吕安连累你、害了你呀!” ……午时三刻一到,潘岳转过头去。一代大贤,文坛魁首——嵇康,就这样以三十九岁的盛年华龄饮恨而终,一缕英魂永别浊世,随风飘去…… 潘岳永难忘记,嵇康从容就戮前,一丝笑意漾在嘴角,拜托他照顾自己的女儿墨菡,而后又仰望长空,高喊,“绍儿,父再不能顾你,好自珍重!”内中多少不舍,多少留恋…… 乍现的红日唤走了世间的“奇人”嵇康,再度空濛昏暗的空中,突然雷声隆隆、狂风骤起,顷刻间就暴雨倾盆,似乎怨怒着要把尘世间的一切肮脏、浊淖及不公,统统冲刷干净!似乎在为嵇康鸣不平!潘岳站在风雨中悲愤地狂笑、怒啸,任泪水伴着雨水肆意地流…… 第3章 无可奈何情归去 3 倾情往顾 刘伶要回家里去了,他说,嵇康不在了,这世上,他少了一个亲人,更少了一个知己。 而潘岳此时却还不想回家,因为他还有一件让他牵肠挂肚,寝食难安,每每念起就会心如刀绞的事情要去做。那就是,他要去探望、看顾墨菡。他想象不出也不敢想象,墨菡——一个刚刚十三四岁的柔弱女孩子,被关押在那么肮脏、晦暗、潮湿的监狱里,她该怎样的过活。 长兴没见过嵇康的女儿,但他看得出,那小女子肯定早已成了他家公子心尖儿上的人。 长兴从七八岁时就开始跟着潘岳一起玩耍、摸爬滚打,像主仆更像兄弟。但从小到大,他可从来都没看到过,他家公子对哪个女孩子,多看哪怕那么一两眼。潘岳从很小时就显露出超长的文学天赋,出口成章、提笔成文,被乡里人美称为“奇童”,而且又生得极美。长兴不知道潘岳口中心心念念的墨菡小姐,该是怎样有一无二的花容月貌和蕙质兰心,才能让一向心高气傲的他家公子,如此得倾心不已。 “公子,我怕你去看了墨菡小姐后会更难过。”长兴一边收拾着他主仆二人的行装,一边委婉地劝说着潘岳。 “若不去看她,我会生不如死!”潘岳神色悲苦、目光坚定。 “公子,可是我们出来已有些时日了,老爷和夫人会担心的。” “不妨事,我们速去速回……” 见公子意志坚决,不可更改。长兴便默默地从客栈的后院赶出马车,待潘岳坐稳以后,他扬鞭打马,车轮滚滚,心事沉沉,急急地驶出了洛阳城,驶上了大路…… 洛阳距嵇康的家乡谯国铚县(今安徽省濉溪县)遥遥千里有余,主仆两人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仅仅用了四天的时日便赶到了那里。心急如焚的潘岳,顾不上一刻的休息,便带着长兴匆匆地奔往了谯国的大牢。 牢头的嘴脸是潘岳最不屑看到的,但若不打点他们,就根本不可能见到墨菡一家人。潘岳冲长兴使了个眼色,长兴便从怀中掏出两包株钱,分别塞在那两个见钱眼开的家伙手里。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牢头手里握住了钱两,便一下子把狰狞的嘴脸改成了笑面,他们带着潘岳主仆穿过一道又一道的牢门,才终于到达了关押着墨菡母女的牢房。 此刻,潘岳的心“怦、怦”地,几乎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他看到了——看到了他朝思暮想中的墨菡,然而却已不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俏皮又多情的墨菡了。一身白色的宽大囚服隐匿了她那婀娜的体态,丝般的长发散披在身后,只用一块无色的绢帕松松地打了个结,曾经的芙蓉粉面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灵动修长的杏子美目也失去了往日的神彩,变得呆滞、绝望……少女的芳华,仿佛骤然间就随着人世的无情,凋零了、飘落了。 潘岳感觉自己的心像是在被人用刀细细的、一刀一刀地割着……铭心刻骨的痛! “墨菡,墨菡,我是潘岳,我来看你了!”潘岳扶着铁窗,扒着牢门,不停地呼喊。牢头把牢门打开之后,锁链还未及拽下,潘岳就猛地一下子用身体把牢门撞开,冲到了墨菡的近前。 可是,此时的墨菡,对于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已不在侧目,变得异样的木然,听到潘岳的名字后,只是微微的一惊,并没有扭过头来看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令潘岳更加心碎的是,他步步靠近,墨菡却步步后退,像是嫌弃自己身上充斥的,牢房里常年不见日光的阴湿腐臭之气被潘岳闻到。 潘岳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墨菡,你抬眼看看我,我是潘岳呀,你看看,这是你送我的兰花绢帕,我一直都带在身边……”潘岳从袖中取出那方兰花绢帕,在墨菡的眼前拼命地晃动着,可是墨菡的眼睛却依旧紧紧地闭着,两行酸楚的苦泪顺着她那长长的睫毛无声地流下。 “那边可是潘公子吗?”一个微弱的声音从牢房的角落处传来,听到呼唤,潘岳赶忙转头,才见原来正是墨菡的母亲在丫环金若的搀扶下,正自慢慢地从身下的浮草上费力地坐起,她的脸色比起墨菡显得更加得憔悴、苍白,人也比先前瘦弱了好多好多。 “夫人,您的身体可还安好?”潘岳紧走几步上前,蹲下身去,双手扶住病痛缠身的墨菡母亲。 “请问潘公子自哪里来,可有我家老爷的消息?”墨菡的母亲目光迷离、恍惚,有气无力,但她还是时时刻刻地在牵挂、担忧着嵇康。 “我自……洛阳来……”潘岳犹豫着,实在不忍心道出实情。 “潘公子既然自洛阳来,可曾听说我家老爷眼下如何?”墨菡的母亲像是终于看到了最后的一线曙光,她激动得紧紧抓住潘岳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期待。 潘岳感觉自己的心又一次被无尽的痛苦拉扯着,他该如何作答?他看到墨菡此时也终于转过脸来看着他……而他却不敢去触碰她眼底深处那无尽的期望。潘岳低下了头,他想说嵇康还健在,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可是他那根本就再也无法控制的、抖动的双唇和凄然而落的泪水,却无疑把一切都已明明白白地告知了她们母女俩…… “潘公子,……难道说菡儿的父亲他,他已经……”墨菡的母亲话没说完,就悲痛地高呼一声“叔夜”(嵇康的字),昏厥了过去。 墨菡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她和金若一起,不停地呼喊着昏迷中的母亲…… 此时的潘岳不禁开始抱愧、内疚,开始怀疑,怀疑他自己是否该来探看墨菡,也许他不来,她们母女心底还能残存着那么一点点哪怕再微小、再渺茫的希望。可如今无比残酷又无争的事实,却让她们的希望彻底幻灭了,彻彻底底的把她们推向了苦痛无限的深渊。 潘岳抬头望着监狱墙上那张牙舞爪的狴犴和獬豸,想它们本是公正与正义的化身,可如今权臣当道,贤士蒙冤,不知它们每日趾高气扬地盘踞在这里,看着好人遭难,会做何感想。 牢头已经开始在外面催促了,潘岳再不忍看哭作一团的墨菡母女,他眼中噙着泪,再三叮嘱金若要好生照看她母女二人,然后,他便慢慢地站起身来,高声对着悲泣中的墨菡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墨菡,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说完,他转回身去强忍着泪,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牢房。 始终在一旁无言地陪着落泪,陪着悲伤的长兴,见自己的公子早就已然痛楚、迷茫地神魂失据,足下步履踉跄,身形不稳,慌得他赶忙小跑几步,如影随形地跟上了潘岳。 出来的一路,潘岳耳边不时地传来其他监牢里阵阵古怪的笑声和刺耳的哭声,他真恨不得能肋生双翅马上就从这地狱般的所在逃离开去。可是,他又想到墨菡,她们母女三人又该怎样在这天日不见的地方,捱过一个又一个的日日夜夜。墨菡的母亲心痛嵇康,担心女儿,又惦记不知身在何处的幼子嵇绍,看她气息奄奄的病弱样子,也不知还能在这世上熬多久。母亲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弱小的墨菡又该怎么办? 潘岳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裂开了,他害怕再继续想下去,可又忍不住要去想,如果可以,他宁愿在狱中陪着墨菡一起受罪。可如今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放了豪言,他发了誓愿,保证一定要救她出去,可是他又该怎样、如何救她呢?拘捕墨菡全家可是司马昭下的命令,满朝文武又有谁敢去撼动那司马昭的意愿呢? 潘岳一路走,一路想,长兴几次提醒他坐上马车,他都只是轻轻地摇摇手。长兴猜不到公子还要意欲何为,只是小声地提醒着潘岳,“路走反了,若是回琅琊家里,该往东面。” 潘岳觉得自己好生心力交瘁,头脑一阵阵出现空白,眩晕的难受……他绞尽脑汁、苦思苦想,尽力地搜罗着记忆当中那些和父亲有过交往,甚至还能称得上有些交谊的父亲的同僚。猛然,一个人的脸庞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贾混”,对,侍中校尉贾混,他本是司马昭的心腹大臣,在司马昭面前说一不二的临沂侯贾充的亲弟弟。那贾混素日与自己的父亲还算交情不浅,每到年节或者贾混府上有何喜庆的事之时,父亲总会备足厚礼前去祝贺。自己于去年春上之际,还曾随父亲一起去拜谒过贾混,那贾混也曾在众人面前夸奖过自己,应该多少还会有些印象。可是此人爱财如命,非重礼不足以打动他心。眼下自己除了随身所带的余数不多的盘缠外,也就只剩下这辆用来代步的马车了。 潘岳想到这里,不由得回转身来,看着一直都是定定地站在原地,手执着马鞭,直直地望着自己,满面不知所措的仆人长兴,忽然欣喜地说道,“长兴,我想到办法了,你可还记得,这拉车的马儿本是一匹良驹。” “对呀公子,我当然记得,它是老爷前些年时从匈奴人手里花了好多钱两才买回来的一匹宝马。老爷总是说,听卖给他马的那匈奴人讲,这匹马的祖上可还有西域汗血宝马的种呢,老爷会相马,一定不会说假,老爷看它全身的皮毛又黑又亮,就像缎子似的,跑起来像风一样快,还特意给它取了个又威风又好听的名字‘黑风’……公子,你不会是在打‘黑风’的主意吧?那可不行,老爷是绝对不会答应的,除了公子,老爷可从来都没有舍得让‘黑风’给人驾过车,‘黑风’可是老爷最珍爱的宝马呀!”机灵的长兴一下子就从公子潘岳的问话中感悟到了什么,所以他马上就极力地表现出对于马儿的亲近与不舍。他一边用手爱怜地抚摸着马儿的鬃毛,一边又把头轻轻地靠到马儿的脖颈处亲昵,还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潘岳父亲对于这“黑风”宝马的钟爱。 “长兴,我知道素来都是你照料、喂养“黑风”,你对它的感情很深,可是如今嵇中散含冤而死,他的家人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她们的生死只在那司马昭一念之间,为了早早地救她们出狱,我也别无他法,只能靠卖了马儿去疏通关系这一条路了。” “可是……公子,你想过没有,若是把黑风卖了,我们回去后该如何向老爷交代呀?老爷能饶过我们吗?长兴看得出,公子对墨菡小姐很有情义,恐怕这天底下,也就只有墨菡小姐这样的女子能让公子你动心。但是除了卖马换钱,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公子,要不然,我们还是先且回家去请求老爷想想办法?”长兴使劲儿地搂住“黑风”的脖子,语无伦次的同时,眼睛里已经开始有泪花在闪动。 “若是回去央求父亲,就等于再也没有路了……”潘岳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深知父亲为官迂回婉转,轻重利害一向权衡的很清楚。潘岳看着长兴那万般不舍的样子,心里也很难过,他对马儿也是有感情的,若不是为事态所逼,他也舍不得卖掉这么“通人性”的宝马良驹。可是如今,他孤身在外、求助无门,为了搭救墨菡脱离苦海,他也只能忍痛割爱,只能紧咬牙关自己担起,自己去办。 “公子,我们若是把‘黑风’卖了,就只能徒步回琅琊家里了,公子你是不用怕,可长兴到时候还能不能进得府门,都不好说了……唉,好吧好吧,长兴全听公子的就是了。”长兴很不情愿又很无奈地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不再说什么了。数日以来,看着潘岳奔波煎熬,人已清瘦了许多。今日难得见到他的公子能够瞬间面露喜色,长兴又怎忍心再继续阻挠公子,平白地打消掉他心头处那刚刚谋求到、寻找到的一点点渺茫的希冀,给他平添愁烦。又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长兴的心当然也不是冰冷冷的硬石头一块。 “长兴,你放心,万事都有我担着呢!” 主仆二人决定再次返回洛阳,因为潘岳要去求见、拜谒的贾充、贾混兄弟的官邸都在洛阳。 行前,潘岳再一次返回监狱看望了墨菡母女。他还特意让长兴买了一些滋补的草药带给墨菡的母亲,拜托牢头能够帮着熬煮。牢头本来是不可能答应给犯人做这些事情的,只是看在潘岳塞在他手里沉甸甸的株钱的份儿上,他才喜笑颜开的保证“一定办到,一定善待牢里的母女三人。” 从始至终,墨菡除了照看母亲以外,似乎一直都在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注视着潘岳为她们所做的一切,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冷漠、淡然。可是潘岳却能够读懂她,能感同身受,能理解她那淡然、冷漠的眼神背后,隐藏的无限的仇恨和杀机……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潘岳翻来覆去地思索着:他该以怎样的言辞打动贾充,进而打动司马昭,从而救墨菡她们于水火呢? 他想起刘伶对他言讲的、关于嵇康是因何获罪的,其实罪名简直就是子虚乌有,本身就是一场草菅人命的冤案,事情皆因吕安而起。 吕巽、字长悌,吕安、字仲悌,二人本是三国时期魏国冀州牧吕昭的两个儿子,同父异母,都是嵇康多年的挚友,然这两兄弟突然之间,却闹出了一场震惊远近的大官司。 哥哥吕巽见弟媳徐氏貌美,乘吕安不在,指使他的妻子用酒把弟媳灌醉,将其奸污。事发后,与嵇康品性极其相似,志量开旷的吕安,难受其辱,想要去告发他自己的哥哥,并遣走妻子徐氏,吕巽吓得急忙请嵇康从中调停。嵇康因为与他们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遂答应了吕巽的请求,出面调和、解劝,言“家丑不可外扬”,应保全门第清誉,把这件事情给按了下来。可是没想到的是,事后吕巽害怕吕安反悔报复,影响自己的仕途,(魏国推行九品中正制,做官依靠“举孝廉”,不孝是重罪。)竟然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说他的弟弟吕安不孝顺,竟然敢违拗母亲之命,甚至还辱骂、殴打他自己的生身母亲,欲使吕安流放边郡。有口难辩的吕安,想到了他心目中最尊贵的朋友嵇康,嵇康闻听后气愤至极、拍案而起,于是提笔写下了《与吕长悌绝交书》,痛骂了吕巽一顿。他想通过绝交来表白自身的好恶,他也想通过绝交来论证朋友的含义。吕安入狱之后,为了说明真相,自然要涉及嵇康调停之事,而嵇康为了给自己的朋友吕安辩护,也因此被无故地投入监狱。 本来,这也不过就是一个分寸、斤两之间有待裁夺的案子,可是却因了吕巽其人曾经做过司马昭的长史,有机会接近司马昭,且他还与另外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略有些巴结、谄媚的交谊,而这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又刻意地掺和、抹黑嵇康,以致于就变成了一桩几近倾家灭门的惨案。 这个人物便是后来高居关内侯、镇西将军,智谋堪比西汉谋事张良的钟会。钟会身出名门,乃是钟繇之子,年少得志,十九岁入仕为秘书郎,二十九岁时就已进封为关内侯,本是司马氏的近臣。然而嵇康却对他不屑一顾,拒绝与他交往。可是钟会却一直对年长他两岁的嵇康,敬佩有加。钟会曾经撰写《四本论》,写完后,想求嵇康一见,可又怕嵇康看不上,情急之中,竟“于户外遥掷,便回怠走”。 显赫后的钟会再次造访嵇康,嵇康仍对他不加理睬,一直只顾优哉游哉地在家门口的大树下“锻铁”,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钟会觉得无趣,于是悻悻地离开。没想到嵇康在这个时候终于说话,他问钟会:“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嵇康的冷淡和奚落,使得钟会从此怀恨在心。后来闻得嵇康入狱,他便借机进言司马昭陷害嵇康,言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因谮“康欲助毋丘俭,赖山涛不听。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嵇康,是条盘踞着的龙,不能让他腾起。您不用担心天下不在您的掌握之中,只有嵇康必须顾虑罢了。”趁机进谗:“嵇康本来想要帮助毋丘俭谋反,全依靠山涛不让他这么做。以前齐国姜太公杀华士,鲁国孔丘杀少正卯,正是因为他们扰乱、破坏当时的秩序与教化,所以圣贤把他们铲除了。嵇康和吕安言论放荡,诽谤社会公德和国家政策,这是作帝王的不应宽容的。应当乘这个机会铲除掉他们,来使风俗淳正。”)司马昭听信了钟会的话,致使嵇康、吕安被杀惨死! 伐蜀之战,钟会与邓艾分兵攻打蜀汉,导致蜀汉灭亡。前方战事,朝野暗流,孰是孰非,孰近孰远,年少的潘岳并不了然,也根本不可能了然,但他那颗想要解救墨菡脱离苦海,脱离魔爪的心,却是天地可鉴,日月同辉的。不管怎样,嵇康都已经为了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难道还非要置他的家人于死地吗?想那司马昭既然没有即刻就灭了嵇康一族,而是进行羁押,以儆效尤,应该尚有转圜的余地。 思来想去,潘岳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言论,能够一语中的解救墨菡时,他那一直紧绷着的心态才稍稍地有些释然了……慢慢地感觉困意袭来,便歪在枕上沉沉地入睡,暖暖的梦中,他仿佛看到墨菡又穿上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那身浅淡的粉白色茉莉翠烟衫,笑意吟吟地向着他翩然地跑来…… 翌日,天光刚刚放亮,潘岳主仆二人就行色匆匆地启了程。四日后的晚间,日隐西山,星光初上之时,他们就回到了洛阳城,依旧入住了先前的那家“天都”客栈。 洛阳的马市位于城郊东南山脚下的一处开阔地带,周围是一片无垠的绿野,只有一条还算宽阔的土路通往城内。路的两边也有垂柳拂肩,也有花香醉人。可是此刻的潘岳哪里还有心情流连春色,渐进马市大门时,听着那市场里阵阵的人欢马嘶之声,望着那出出进进、络绎不绝、谈买谈卖的人们,他只盼望着自己的父亲所言不虚,盼望着这偌大的洛阳马市内真的能有伯乐慧眼独具,识得他的“黑风”本是一匹“千里良驹”,并乐于花重金购买。 长兴一直都是嘟着嘴,磨磨蹭蹭地赶着马车,只愿能慢些进入马市,能多留“黑风”一会儿是一会儿。潘岳非常理解他难以割舍马儿的心情,故而也并不催促他。 “你这厮是如何赶车的,竟敢撞到我家少王爷的马头!” “嘿,你这厮好生霸道,明明是你们的马撞到了我的车,反诬我撞了你们,真是岂有此理,小爷我正烦的想找人打一架呢,有种的,滚下马来,看小爷我不揍扁了你!” 潘岳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只眨眼之间,他的仆人长兴就和迎面骑马过来的三个披发左衽、皮毛披肩的匈奴人大吵了起来,而且那两个看似随从打扮的匈奴人,早就已经被长兴骂得火冒三丈,从马上一跃而下,举着皮鞭怒冲冲地便直奔长兴而来,长兴见状也不示弱,跳下马车,挥起一拳就朝着那二人猛击过去…… 潘岳知道长兴还是有些“三脚猫”的功夫的,但若与那两个人高马大的匈奴人动起手来,恐怕也难以占到便宜,再者,主仆二人客居在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待办,潘岳不想节外生枝,徒生麻烦。于是,他赶忙跳下马车,迅速地跑到他三人近前,高喊一声,“长兴,休得鲁莽,萍水相逢,磕碰一下,向人家赔个礼不就是了!” 潘岳话音未落,长兴铁锤一般的拳头就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砰”的一声,击打在了其中一个匈奴人的胸前,那匈奴人见长兴果真动手打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举起皮鞭就要狠狠地抽打长兴…… “尔等住手,不得莽撞。”随着一声喝喊,一个高大健壮的身躯从头前的那匹枣红马上跃然而下。 潘岳定睛打量,见此人高鼻深目,肤色健朗,好一副奇特勇武的异域相貌:身长八尺有余彪悍威猛,剑眉飞入鬓,虎目自生威,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胡须却已有一尺多长,站立于尘埃真仿佛天神下界一般。 而那匈奴人在见到他对面的潘岳后,更是禁不住细细端详一番,但见眼前的这位白衣少年:秀目闪着星辉,肤白如同冠玉,挺拔若琼枝玉树,清逸似秋水拂风。不由得心内暗惊,“好一个迥异出群、美不胜收的中原人物!”,心下不免平添几分喜爱之情。待他厉声喝斥住自己的随从之后,即快步走到潘岳的近前,抱拳当胸,“这位仁兄,都是我的随从不懂礼数,得罪得罪!” 潘岳见这个匈奴人虽外表上看起来是那般的狂野粗犷,但闻其言,观其行,却倒像个通情达理之人。于是,也赶忙回礼说道,“在下的仆人也是太过冒失,仁兄勿怪!” “哈哈哈,……自然不怪,俗话说‘不打不相交’,在下刘渊,以后我二人便是兄弟了!未知仁兄尊姓大名,年岁几何?”那匈奴人两只大手紧紧地拉住潘岳,上看下看,竟自喜欢得不得了。 潘岳本是一个沉静温雅之人,一时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但毕竟人家盛情难却,只好谦恭答道,“在下潘岳,年十七。” “哦,那便是潘贤弟了,愚兄长你一岁。走,我们暂且到路边的茶摊上小酌几杯,好好畅谈畅谈,愚兄请客!” “兄长盛情,小弟心领,怎奈弟还有极为紧要之事待办。故只得改日,改日小弟一定请兄长畅饮一叙。” “未知贤弟有何事竟如此情急,说出来,看愚兄我能否助你一二?”刘渊手拍胸脯,豪爽地说道。 “其实也无甚大事,只是……只是想把这驾车的马儿卖掉,……”潘岳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迂缓着说了出来。 “卖马?莫非贤弟遇到了难处?要用金钱只管对为兄讲,又何至卖马?”刘渊瞪大了诧异的双目。 “初次邂逅,怎好让兄长破费,小弟确有急事,兄长,我们还是后会有期……”刘渊的热情让潘岳有些勉为其难,他并非完全排斥外族,但若让他从内心深处就非常乐于和匈奴人称兄道弟,成为知己,恐怕也非他情之所愿。 然而这刘渊却似乎认定了潘岳这个兄弟,也着实有一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贤弟休得推辞,不就是卖马吗?愚兄我正是为买马而来,不如就把你的马买下,还省得你劳心费神了。” 说完,刘渊便健步来到“黑风”的近前,“哈哈哈,贤弟,幸亏你提及卖马之事,否则,我刘渊可就错过了这匹世间罕有的千里良驹呀,这真是天意、天意呀!” 刘渊这“哈、哈”的笑声,在潘岳听来就如同雷声隆隆,几乎都能把路旁的花枝震落。 “仁兄果然好眼力,识得我家‘黑风’,此乃数年前我父亲从塞外草原花重金购回的一匹宝马,父亲说,它有汗血宝马的血统,但又比汗血马负重能力强,是一匹罕见的良驹。” “不瞒贤弟,愚兄千里迢迢从草原来到洛阳,就是想觅得一匹称意的宝马助我将来驰骋沙场。怎奈走了许多地方,逛了诸多马市,仍是一无所获,真是败兴得很。‘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刘渊此番能够得识贤弟,得偿夙愿,真是快哉快哉呀!哈哈哈……” “萨努,还不速速把那两箱金子搬过来放到潘贤弟的车上,……”这刘渊也真是豪放的可以,笑声戛然而止之时,命令便随口而出,那两个随从答应一声领命后,便把重重的两箱黄金从马背上搬下放到了潘岳的车上,“贤弟,你的‘黑风’,愚兄我买下了,我的这匹枣红马就送与贤弟驾车用,它虽比不上‘黑风’,但也不失为一匹骏马。” 整个过程,潘岳都没能插上一句话,长兴眼巴巴地看着自家的“黑风”被人换走,心里很是不舍,他几次扭脸看潘岳,潘岳都只是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阻拦。 那刘渊牵过“黑风”,爱惜得一双大手不住地抚摸“黑风”的鬃毛、背部,然后纵身上马,一勒缰绳,转头对潘岳说道,“贤弟,你可知我们匈奴人自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马就像我们的命一样珍贵。待愚兄先去驰骋一番,回来再与贤弟答话。” 刘渊说完,纵马扬鞭沿着山脚下的小路飞驰远去……潘岳望着“黑风”四蹄腾空,疾如流星,快似闪电,眨眼间便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心内也禁不住一阵感伤、叹息不已,“唉,它本就来自草原,也许它也盼着能回家乡呢!” “贤弟,愚兄我今日不惜千金买下你这‘黑风’宝马,真是太畅快了!哈哈哈,千里马驾车,实在是大材小用了!此行心愿已了,‘黑风’正当重返我草原!潘贤弟,愚兄且先告辞了,山水有相逢,你我弟兄后会有期!”这刘渊的行事也真如疾风烈火一般,待他驰马归来后,只抱拳在马上,几句告别之语言罢,便带着他的随从潇潇洒洒,跃马绝尘而去…… “这叫什么人呢,连我们是不是乐意都不问一下,照他自己的想法办好了,甩下两句话,这就走了。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黑风’了,呜呜呜……”长兴望着消失在大路尽头的黑风的踪影,难过得蹲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哭泣。 “长兴,休要伤心,‘黑风’也许找到了它最该追随的主人,你不见此人胸襟、行事,颇有大英雄之风,非常人所能及也。” “公子,他算什么大英雄?明明就是一介莽汉,也不问价码,扔下一千两金子就要走了我们的‘黑风’,呜呜呜……” “那是因为,他觉得千两黄金已足够了,无须再问,唉!我们也不要在这里多耽搁了,还是及早回客栈吧,也好前去拜访贾混。”潘岳弯腰扶起长兴,轻声劝慰着他说道。 “……那好吧,我听公子的。”长兴眼泪汪汪地站起了身。 第4章 无可奈何情归去 4 舍命觐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潘岳自从从谯国大牢探看墨菡回来,这两日多焦躁的心情,用这四句诗来概括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值得庆幸的是,卖马的过程,可谓出乎意料的顺人心,如人意,匈奴人刘渊好比一场及时的春夜喜雨,一掷千金买走了“黑风”,让他手中有了足够打点贾充、贾混的资本。他再也不想看到另一个残残黑夜的到来,而他自己要办的事情,却还连一点儿进展和希望都没有…… 主仆二人回到城里客栈时,已经过了日昳时分,草草的一顿饭食之后,他们便急急忙忙地赶往了贾混的府上。 那贾混本就是一个见利忘义之人,一见满满的一箱金灿灿、黄澄澄的金子,重达五百两,早已乐得他忘乎所以,遂满口答应潘岳,“此事自当尽力”。之后还眉开眼笑地“贤侄长,贤侄短”的和潘岳交谈了有一阵儿,后因公事在身、先行离府,命管家代他送潘岳主仆至府门以外,并约定两日后的酉时,陪潘岳一起去拜见他的哥哥——临沂侯贾充。 又是两个难熬的日暮晨昏,京畿圣地的繁华,春日阑珊的美景,在潘岳的眼中再没了一点儿生气。他除了每日里心不在焉地翻翻《春秋》,便是掰着指头,盼着去贾充府上求告,哪怕希望再微乎其微,哪怕那贾充再狐疑狡诈,他都要拼死一试,为了受苦的墨菡,为了屈死的嵇康,更为了天下的公道。 贾充的府邸本是灭蜀后,论功行赏,司马昭特赐的一座五等爵豪华大宅。沿着铜驼大街一直往北走,过了阊阖门,进入皇城后左行,路西靠北,第一座豪宅便是。 潘岳跟随着贾混在贾充府门前下马后,望着眼前奢华的胜景,忍不住举目四顾:但见朱漆大门上方,“临沂侯府”赫然的的匾额,被夕阳的余晖镀上了一道金边,在晚霞的辉映下恢宏耀目。大门两侧,两只巨大的石狮威风凛凛地盘卧于青石之上。门口处,更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森严把守。真是未见主人之面,已先领睹主人之威严。 门上一声传报,言贾充在会客厅等候,贾混便带着潘岳迈步进府,穿回廊,绕□□,径直走进了前厅。 潘岳毕竟年纪尚青,胸间难免有些忐忑,但因为早就心思笃定,所以表面上的他,却也根本看不出一点儿羞怯、慌张之态。 贾充也早已收到潘岳委托贾混代为送上的厚礼,也从其弟贾混口中得知,潘岳乃是琅琊太守潘芘之子,不仅人品出众,文采斐然,而且还颇有见识。自然也知潘岳为何事而来,他似乎胸中早已有了应对之策,一个人竟自泰然地跪坐于厅堂内的主人正位之上,神色平和,面带喜悦。 “晚生潘岳给大人见礼,……” “贤侄快快免礼,一旁落座。”缓缓走进,深深一礼的潘岳,怡然的仙姿,几乎惊得戎马半生、阅人无数的临沂侯贾充,伏案而起,心下禁不住暗自慨叹道,“世间竟有如此惊艳之男子!” 贾混见自己的兄长初见潘岳便颇有欢喜之色,忙趁机进言说道,“兄长只见潘贤侄貌美绝伦,却不知他书文诗画、满腹经纶,在乡间早有‘奇童’之美称,今日前来求见兄长,勿望兄长能够从中斡旋、劝谏晋王千岁释放嵇康家人,又可见其少年的胆气和义气,未知兄长思忖此事可行乎?” 贾充并没有正面回答贾混的问话,而是微锁双眉,看向潘岳,言道:“贤侄把我贾充看得太高了,司马公的意愿,岂是他人可以轻易撼动的。贤侄年少,义气可嘉,只是……我只问贤侄一句,可有胆量随我亲去面见晋王,自行觐见?” “晚生敢去,望大人成全!”潘岳凛然坚定,成竹在胸。 “好,贤侄果然后生可畏,胆识过人,我可带你即刻就去拜见晋王。”潘岳素闻贾充为人谄谀陋质,寡恩薄义,又见其相貌颇有奸邪之气,没想到也能稍有正义之举,肯为嵇康家人铤而走险去触怒司马昭?不过转念又一想,贾充乃司马氏心腹近臣,必定深知司马昭绝不会因为此等区区小事而见疑于他,他又何必乐得河水不洗船呢? 不管怎样,此一去,成败全在自己。想到此处,潘岳不由得一阵阵心潮激情澎湃,似乎胜利已被他牢牢地攥在了掌心里。 “凝香,快来抓我呀,我在这儿呢,嘻嘻嘻……” “我也在这儿,我就在姐姐旁边,你来抓我们呀……” 会客厅东面花丛深处、假山旁边,突然传来阵阵小女孩儿银铃般清脆的嬉笑和喊闹之声,潘岳随同贾充、贾混兄弟一行三人慢步走下门前的青石台阶时,只见月亮门外,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一个纱巾罩目的小丫环,正自伸展着胳膊左扑右抓的在捉迷藏,而另外两个看似小姐打扮的小女孩儿则躲在了树影斑斓的墙角处,正冲着那个蒙着双眼的小丫环笑嘻嘻地喊叫着。 “南风休得再嬉闹,不在后园玩耍,跑到前厅来作甚,还不快快退下!”贾充转头,看到原来是他最小的两个女儿贾南风和贾午在带着丫环捉迷藏,而且居然还跑到了他处理公务、招待客人的前厅,一时火起,便斥责了两句。 “兄长何必如此,贤侄女年纪尚小,贪玩儿一些也是情理之中的吗!”贾混忙笑着劝慰道。 “还不快快回到后园去!”贾充面带嗔怒。 “父亲,这就是您的不是了。女儿虽小,却也懂些礼数,今日难得见到叔父,我怎可不前来见礼,扭头就走?那才是真的有失体统呢,再说了,这偌大的园子,都是我的家,我为何就不能到前厅来玩耍?” 贾充被他的女儿贾南风辩驳的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气得扭过头去,不再说话。而那贾南风则好像丝毫也没有在意他父亲的感受,而是快跑几步来到贾混的面前,施礼完毕,又转头看向潘岳,脸上不羞也不笑,一本正经地问道,“叔叔,这个哥哥,他是谁呀?” “他名字唤作潘岳,父亲乃是琅琊太守。”贾混弯腰,一张阿谀的脸对着他的侄女。 “哦,怪不得呢!”那贾南风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潘岳几眼,离开时还不忘瞟了一眼旁边气哼哼的、她的父亲贾充,然后就若无其事地叫上她的妹妹贾午和丫环,一阵风似地跑走了。 潘岳长到这么大,还真的从来都没见到过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却这么泼辣又厉害的女孩子,当然,也从来都没见到过长得这么丑的女孩子,那贾充、贾混虽然也是相貌平平,可总不致于让人看了之后作呕。这贾充的女儿长的,真是让人看了一眼之后就再也不会想看第二眼,只见她身形矮小,面目黑青,鼻孔朝天,嘴唇保地,眉后还有一大块胎记。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七扭八歪地梳着两个抓髻,简直把一个“丑”字已经演绎到了极致,恐怕这世上再难找到比贾南风更丑的女子了。 原来这贾充别看在外面叱咤风云、惯能兴风作浪,可在家里,竟也是一个“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的惧内之人。 贾充的后妻郭槐(曹魏城阳郡太守郭配之女)本是一个极端忌妒又狠辣之人。她不但不允许贾充接迎流徙在外的前妻李婉回家,(贾充最初娶曹魏中书令李丰之女李婉为妻,生二女贾荃、贾浚,然而李丰因参与谋废司马师、改以夏侯玄辅政之事,遭到诛杀,连带使得李婉被迫流徙。司马炎即位后,大赦天下,李婉得以回京,司马炎并特准贾充置左右夫人,让李婉、郭槐皆为正妻,贾充的母亲柳氏也希望媳妇快点回来。但郭槐却深感不满,认为自己才是辅佐贾充成就事业的人,李婉不应和她平起平坐。贾充也因畏惧郭槐,辞让了准置两夫人的诏书。当时贾荃为齐王司马攸妃,希望父亲休了郭槐,迎回自己的母亲李婉,但贾充拒绝,只将李婉安置于永年里,不相往来,无论贾荃、贾浚如何哀求,贾充皆不理会 。)而且还对李婉的两个年幼女儿贾荃、贾浚百般虐待,甚至间接地把她自己和贾充所生的两个儿子先后都给害死了。 据说,贾充曾有一子,名叫黎民,出生才满一周岁时,贾充从外面回来,奶妈当时正抱着小孩儿在院子里玩儿,小孩儿看见贾充,高兴得手舞足蹈,贾充便走过去在奶妈的怀抱里亲了小孩儿一下。郭槐远远地望见后,便醋意大发,武断地认为贾充爱上了奶妈,与奶妈有私情,不问青红皂白,立刻就命人把那奶妈给鞭杀了。小孩儿因为想念奶妈,不停地啼哭,不肯吃别人的奶,以致于不久以后就活活地饿死了。贾充后来又有一名更小的幼子也是因为乳母被其生母郭槐所杀,思念过度而死。 郭槐自那之后也再没有怀孕生子,只给贾充留下了贾南风和贾午两个女儿。 …… 见两个女儿跑回后园了,贾充的面上也很快便恢复到了他平常时的神色。贾混出府后,听从兄长的安排告辞回家。而潘岳则跟随着贾充一起,乘上了临沂侯雍容威武的四乘马车,前往皇城内的晋王宫官邸。 晋王宫,一层层秦砖汉瓦、高墙危耸,磅礴气势已堪比皇宫。 贾充和潘岳到达王宫之时,晋王司马昭收敛起刀光剑影的朝政,忙里偷闲,正在花园凉亭里陪着世子司马炎悠闲地博弈,父子二人在这凉风习习的春日傍晚,尽情地享受着人世间最平常却又是最珍贵的幸福——天伦之乐。 司马昭闻报说是贾充来拜访,便命王府管家请贾充直接来凉亭见他。 进到王府花园后,贾充几乎是一溜小跑来到司马昭的近前,躬身一礼,“贾充参见晋王千岁!” 潘岳则是紧紧跟随在贾充身后,也朝着司马昭毕恭毕敬地深施了一礼,“小民潘岳拜见晋王千岁。” 司马昭停下手中的棋子,凤目微撇,语音淡漠,“是临沂侯啊,不知此时来访,何事啊?此,何人哪?”司马昭话音未落之时,余光微扫,猛然看到了贾充身后的潘岳。 “此本是琅琊太守潘芘之子,名唤潘岳,有事特来求见晋王千岁。”贾充躬腰含笑答道。 “汝要求见本王,何事啊?”司马昭落子之时,扭脸看了潘岳一眼,眼神中瞬间便呈现出些许惊疑之色,但很快又被一片淡然和漠视所取代。 潘岳鼓足勇气上前两步,再次深深地施了一礼,“小民特来请求晋王千岁能够法外开恩,赦免嵇中散一族人等的牢狱之灾!” “嗯?……难道汝和嵇康沾亲带故?”司马昭的面上倏忽间就布满了阴云,双目之中似有火气喷出。 旁边的司马炎,举起棋子的手也蓦然停在了空中,看潘岳的眼神,也由欣赏改成了徒然的落寞。贾充伸手拽了一下潘岳的袍袖,示意他说话千万小心。 而此时的潘岳一句话出口,反倒变得异常的平静了,“千岁,嵇康与小民非亲非故,但他却是小民心里非常敬重的前辈,小民在心底早已把他当作‘恩师’。” “非亲非故?心里的恩师?哈哈哈,……汝可知,替罪臣求情,是何等罪过吗?”司马昭一挥袍袖,陡然站起,一盘棋子被他掀翻在地,哗啦作响。 潘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但仍然倔强地说道,“晋王千岁息怒,千岁您一定还记得,曾经钟会是如何诬陷嵇康的,而钟会其人如何,小民自不敢妄言多论,但流言止于智者,昔日厉王不听周公谏,强行止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致使百姓起义,王奔他国,身死国灭。秦用赵高,指鹿为马,二世而亡。反观,郑国宰相子产,不毁乡校,广开言论,能够听取、接受民间刺耳的声音,才使得国家政治清明,民安国泰。我想千岁一定也还记得,嵇康行刑当日,曾有数千太学学子赶去刑场为嵇康请愿,喊冤。难道这不是民心所向吗?坊间流传,昔日宣王在时,曾言讲,得天子心者,可为诸侯。得诸侯心者,只可为大夫。而得民心者,才可得天下……” 潘岳此时只觉热血上涌,字字珠玑,慷慨陈词,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小民所言,句句肺腑,恳望晋王千岁三思再三思!” “潘岳,你这黄口小儿,你可知何谓‘人心’?”司马昭双目喷火,声如闷雷,用手点指着潘岳,向前紧逼两步。 “人心自在王爷心中。”潘岳并没有惶恐于司马昭的强大威势,而是依然坚定地站在原地,坦然自若地躬身答道。 “胆大庶子,竟敢在我父王面前诳语妄言,我父王身经百战,纵览乾坤,难道要你在此聒噪不成?”见司马昭面色铁青,一时间竟无语地怔愣在那里,世子司马炎便怒不可遏地训责起潘岳来。 贾充的心随着潘岳的放言高论一阵阵揪紧,双目时时刻刻都在观察着司马昭情绪的变化。他看到司马昭虽依旧还是板起一张面孔,但潘岳的言论,却绝对已经触动到了他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潘岳,哼哼哼,……孺子可教也!难道你就不怕本王盛怒之下杀了你?”几声冷哼,片刻沉吟之后,司马昭放缓了表情,凛冽桀骜的眼神赫然盯紧潘岳。 “王爷纵横寰宇,是何等英明睿智,区区小民哪堪劳王爷动手!”潘岳低头诺声答道。 “哈哈哈,……贾充,尔等可退下了。”司马昭面沉似水、冷笑声声,懊恼地瞪了贾充一眼,急转身愤然拂袖而去,步下旋起落红纷纷。 第5章 无可奈何情归去 5 潘岳受罚 潘岳那颗浮躁、牵挂的心,似乎终于可以稍稍平静一些,安适一些了,因为贾充半真半假、半肯定半怀疑的话语之中,似乎已经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贾充言讲,或许时隔很久又或许不会太久,晋王司马昭一定会下令释放嵇康的家人。 潘岳真想此刻自己就能肋生羽翼,展翅高翔,顷刻须臾之间就飞到谯国,飞到墨菡的身边去,陪她一起等着那重见日月,重拾自由的美好一天的到来。 可是,事与愿违,父亲已派老管家严伯星夜兼程来洛阳寻他,要带他回家。 老管家严伯身怀绝技、武艺超群,长兴的那些拳脚功夫就是受教于严伯,只是长兴有些学艺不精,还需要时日多多锤炼。严伯素日追随父亲形影不离,他虽性情内敛,话语不多,但父亲交由他办的每一件事情,他都会办得妥妥当当,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和过错。目今严伯劳顿千里,奉了父亲之命前来,自然就有如父亲亲临一般,潘岳无奈,只得怅怅然、乖乖地返回琅琊。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潘岳离家将近一月的时光,回返太守府,踏进家门的一瞬间,方才深深地领悟到这句诗中所蕴含的、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浓浓的骨肉亲情,浓浓的父爱母爱。 他看到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十岁的潘豹和六岁的潘据,正在府门以内翘首以待,看到他走进门来,母亲的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两个弟弟欢蹦乱跳地连声叫着“二哥、二哥”,一起跑到了他的身边,用小手紧紧地牵住他的手。潘岳要给母亲磕头行礼,却被母亲双手扶住,笑着说道,“不必了,安仁,快快到厅堂内去休息吧,母亲已经叫厨下准备了你爱吃的饭食……” 皎洁的月光洒满整个府院,院里的花卉、乔木、假山、池沼、亭台、楼阁,都悠悠然披上了一层晶莹透亮的银装。 丫环柳烟和幻雪双双提着绢灯头前引路,潘豹和潘据则依然还是笑着、跳着地围在哥哥的左右,潘岳看到母亲那溢满喜悦的、高贵美丽的面庞,被月光和烛光交相辉映得,就像盛放的牡丹花一般娇娆华美、馥郁盈香 。 自从回来,潘岳就一直也没有看到父亲,可是母亲明明告诉过他,说这两日父亲没有公干外出,而是一直悬着一颗心在家里等他的消息。他知道,他此次的洛阳之行,所经所历所有的事情,父亲应该都早已一清二楚,明了了一切。因为“黑风”没有回来,因为严伯和长兴刚一跨进府门,就被家中的仆人唤走,没了踪影。他想到父亲应该就在厅堂之内等他,只是不知道父亲会怎样严厉地惩罚他。他知道他在洛阳的“所作所为”,在一向小心为官、谨慎做人的父亲眼里,可能早就已经荒诞、谬妄到了极点。但是为了墨菡、为了正义,他觉得他做得很对,不需要有一丝一点的懊悔之意。 果不其然,潘岳前脚刚刚迈进红烛摇摇,亮如白昼的厅堂,抬头便看到了父亲那高大、魁伟又森然的背影,严伯和长兴分别垂手站立在父亲的两侧。严伯的脸上呈现出来的总是他一贯的表情——平淡、肃静。长兴的表情虽也规范得很,但见到他进来时,还是忍不住冲着他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然后又用手指了指,威威然站在那里的父亲。 潘岳知道,不管怎样,自己都是“在劫难逃”。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看厅堂正中墙上,那句一向被父亲定为“座右铭”的《周易》之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他深知,他也一直都深记着父亲的教诲,父亲常对他言讲,“我潘家世代官宦,不苛求金玉重重满箱,唯祈愿子孙个个贤达。”潘岳的内心了然得很,了然他肯定是让父亲失望了,父亲肯定会认为,他愧对于父亲定义给他的那个“贤”字。 “父亲,不孝儿安仁回来了,……”潘岳说完,俯卧在地,规规矩矩地朝着父亲的背影叩头行礼。 “你还知道回来?”父亲回转身的同时,一声怒吼,震得整个厅堂几乎都跟着颤了三颤、抖了三抖,潘岳的母亲骇得浑身一哆嗦,心头“咯噔”一下收紧,她不知道儿子在外面到底闯了什么祸事,竟然惹得丈夫如此穷凶极恶。潘豹、潘据两个小孩子以及在场的所有丫环、奴仆都惊得瞪大了双眼。 “你带着他们所有人都退出去!我单独有话要跟这个不孝子好好理论理论!”潘岳知道这是父亲吼给母亲听的,可怜的母亲不明原委,只能心疼地看着跪在尘埃的儿子默默地流泪,默默地退出了厅堂。 “呯、嗙,……”,潘岳听到身后的两扇厅门被父亲关得“呯、嗙”作响,震耳欲聋。 “我问你,‘黑风’呢?”父亲如旋风般在厅堂里快步来回踱了两圈,站定后,一只大手举国潘岳的头顶,使劲儿地晃了几晃,却终究还是没有舍得落在自己儿子的头上。 “被我卖了,……”潘岳抬头,看到的是父亲一张已经扭曲了的脸,从小到大,这是他见到过父亲最气愤的时候,偏偏又是他惹的。他的心里也很是不忍,很是难过。 “卖了?卖给谁了,为何要卖?”父亲还是有些气恼不过,抬起一脚就把潘岳踢倒在地。 “卖给一个唤作刘渊的匈奴人,因为……因为我需要钱两去打点贾充、贾混。” “你爹我为官半生,还不曾敢登门去造访贾充,小小年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问你,打点他们做什么?” “打点他们带我去觐见晋王司马昭,请求司马昭释放嵇中散的家人,释放墨菡!”潘岳低声答道。 “你这不孝的畜生!你果真去了晋王宫?……”父亲再也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啪、啪”两巴掌左右开弓,打得潘岳眼前金星乱冒,“父亲,嵇中散无辜枉死,难道我去为他的家人求情,错了吗?” “错了吗?事到如今,你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我们一家人的性命,险些就葬送在你的手里!那司马昭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说服打动的?嵇康因何丧命,岂是你能明白的?这内中暗含着的干戈争斗,又岂是你能了解的?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却拼命往自己身上揽,你这个胆大妄为、不知死活的东西!……” “嗙、嗙”,潘岳听到父亲发疯般把两扇厅门又骤然打开,大声地喊着严伯的名字,“仲杰,给我把这个逆子关到他的书房去,以后再不许他出门!” 潘岳依旧跪在原地,听着父亲怒冲冲地脚步声渐去渐远…… “安仁,儿啊,你父亲打你了,是吗?”潘岳刚要站起身时,却看到母亲哭着冲到了他的近前,俯下身来,双手托起他那红肿的脸,用绢帕轻轻地为他擦拭着那一点一点凝结在他嘴角的血迹,心痛万分地问道。 “母亲,……”潘岳想要和母亲诉诉自己的委屈,想要为自己辩驳一下。可是母亲扶起他的同时,却冲他摇了摇手,“安仁啊,你什么都不用说了,长兴已经都告诉我了,不要怪你的父亲责罚你,他也是恨铁不成钢啊!你怎么敢私自就把你父亲的宝马给卖了呢?而且卖马得来的金钱,还是为了替他人办事,那可是你父亲花了小半辈子的积蓄才购得的。你父亲一生志趣不多,唯爱马如命,他是看在洛阳路途遥远,才舍得让‘黑风’给你驾车,你怎么,唉,你也真是太任性妄为了!而且……而且你竟然还冒险去了晋王宫?为嵇康家人求情?安仁啊,你可知,你是捡回了一条命啊!那司马昭翻脸无情,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可都是在他的鼓掌之间、被他拿捏着的呀!这样的世道,我们但求能够自保,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有能力去保护别人……” “母亲,可是墨菡她……她不是别人,她是孩儿我喜欢的人哪?”潘岳低声辩白道。 “唉,这一切都是命啊!安仁啊,墨菡小姐以后怎样,我们无能为力,但你从今往后,一定要听父亲的话,在书房好好读书、上进,可千万不能再出去闯祸了。你父亲这么多年为官,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不是为了能够保得我们这个家平平安安的!”母亲用手牵着潘岳的手,边往外面走,边语重心长地叮嘱他道。 “母亲,临沂侯贾充已告知孩儿说,他能断定,司马昭肯定会释放墨菡一家。”希冀的话语随口而出,可潘岳却不敢肯定,这到底是他自己天真的妄想,还是真的能够成为现实。 “但愿吧,如果司马昭果真能够大发慈悲那就最好了,这样的话,嵇中散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潘岳和母亲一起走出厅堂时,看到严伯和长兴都各自站在门外的不远处,悄然无语地等着他。母亲说,她还要去看看父亲,多劝劝父亲,马上就会吩咐丫环,把饭食和消除肿痛的药粉给他送到书房去。母亲离开前,总是再三地嘱咐他要好生吃饭,好生休息…… 静幽幽的书房窗外,更深露重、月色如水、草虫呢喃,落花成冢…… 潘岳一个人呆呆地跪坐在窗下的书桌旁,眼光直愣愣地望着窗纱上黯然浮动起的月影。双颊上的灼烧感丝毫也没能打扰到、阻止住他脑海里阵阵澎湃的思潮,他虽年轻气盛,未免玩世不恭,但他也绝对懂得、绝对理解父亲母亲到底、真正在心疼什么,惧怕什么。父爱如山,“长我育我”,母爱似水,“抚我畜我”。但是,时光若是让他把对墨菡的思念和牵记就定格在今晚,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他思想着、渴盼着临沂侯贾充的断言能够成真。他幻梦着,墨菡出狱后能够随他一起来到他家……待等到她方当韶龄、婉转玉立,娥眉淡画之时,他与她花开并蒂,共结百年之好——白日里,谈词说赋,添香并立观书画。到晚来,悄声细语,步月随影踏苍苔。 “长兴,公子睡下了吗?”潘岳听到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于是他便赶忙站起身来,想要去帮母亲打开房门,可是伸手拉门之际,他才知道,原来门早已从外面被紧紧地反锁,他想打开窗看,结果也是一样,父亲已经画地为牢,他的书房便是他的禁地。 “哗啦,……”潘岳隔着门,听到外面锁链被开启之声,母亲伴着风露迈步走了进来,丫环柳烟怀抱着一床印花棉被紧跟在母亲的身后,“安仁,夜晚风寒,你父亲让我给你再送床被子过来,脸上还痛吗?好像有些消肿了,晚饭你也没有吃上几口,还饿不饿呀?莫要再多想了,早些休息吧!”母亲盯着潘岳的脸,仔细地看了看他的伤情,又看着柳烟把被子平平坦坦地铺好后,才肯放心地离开了儿子的书房。 “母亲,儿我一点都不饿,您也早些安歇去吧!”潘岳恭恭敬敬地把母亲送至到书房门外,一直到目送着母亲的背影完完全全地消失在月亮门的拐角深处。母爱是琐碎的,点点滴滴汇集成浩瀚的江河,时时刻刻流淌在潘岳的心底…… “公子,你今天受苦了!都怨长兴我……”潘岳送走母亲,转身回头准备进屋之际,才注意到,原来仆人长兴一直都守护在他的书房外面,“长兴,这如何能怨你呢?我既然做了这些事,早晚都是要面对的。父亲惩罚我,也是我有错在先,没什么可埋怨的。时候不早了,你也去睡吧,不必在这里守着了。” “不,我不走,公子,长兴今天本就应该替公子受罚的,公子自小待长兴就像亲兄弟一样,可是今天却因为我挨了打,我、我心里难受……”长兴说着,鼻子一酸、泪落如珠。 “我说过了,长兴,这事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些日子以来,你跟着我东奔西跑的也很累,去吧,去歇着吧。”潘岳走过去,伸出右手在长兴的肩头处轻轻地拍了拍,“你把门锁上就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不,我就是不回去,公子,事情都是我招认的,我本以为老爷会罚我,揍我一顿,可是如今我好好的,公子却挨了打……我就是要留在这儿给公子守夜,陪着公子一起受罚。”长兴说完,一屁股就坐在了门前冰冷冷的的青石台阶之上,泪眼模糊地、倔强地梗着脖子。 “长兴,你再不走,我可要生气了,晚上,夜风很冷,你会冻坏的,赶紧走!你若是还拗着不肯走,我就在外面和你一起挨冷受冻!”潘岳说完,便假装气呼呼地走到屋里,抱起被子就要坐到长兴的身边去。 长兴见公子说到做到,也只得抹抹眼泪,不再固执着惹潘岳着急上火了,乖乖地站起身来说道,“公子,长兴走去之后,你要好生睡觉,莫再胡思瞎想的了,墨菡小姐吉人天相,老天自会保佑她的。我明日肯定早早地就来看公子!” …… 就这样一连数日,潘岳除了吃饭、睡觉,便是每日闷坐在书房里苦读《中庸》、《孟子》、《春秋左传》。潘岳本就是一个喜读书、爱读书之人,尤其最爱“建安七子”里曹植的文章,所以被关在书房,他其实也并未觉得有多苦闷,唯一的苦闷,唯一让他感到心情愁抑、不能释怀、忧思难耐的,便是他再也无从打听到有关墨菡的任何讯息。 夏随春去,冬伴秋来,荏苒间,潘岳已在书房被关禁了有大半年之久,足不能出户,身不能离府,甚至连在府内家中自由走动,都成了一种奢望,都要视父亲的心情而定。蓦见的雪花,渐枯的杨柳,萧瑟了春夏的郁勃,消减了秋日的丰硕,更日复一日地荒凉了潘岳那颗曾经灼热如火的心,荒凉了他的希望…… 然而生命,终于还是迎来了它的律动与转机! “夫人,……”次年三月的一个傍晚,潘芘从府衙回来,满面春风,一脚刚刚迈进厅堂,就喜不自胜地、高声喊着潘岳的母亲——邢氏夫人(出身河间邢氏,曹魏尚书仆射、关内侯邢颙孙女),好像有天大的喜讯降临家门似的。 “老爷,今日为何这般高兴啊?”自从儿子潘岳从洛阳惹了那么多的事,回来至今,**个月的时光过去了,这还是邢氏夫人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能够面露笑容,而且竟然还是如此的喜出望外。 “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对你言讲,你可曾想到,那司马昭居然真的下令,释放了嵇康的一族人等!” “果真吗?哎呦,真是想不到,看来这以后,我们就再也不用整天地担惊受怕了!”潘岳的母亲也是高兴得禁不住阵阵喜形于色。 “没想到这逆子……唉,没给家族惹来祸端已是万幸!他这几月来,在书房可还安分?”潘芘的面上先是稍稍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自豪之色,继而便很快的就水平浪静了,因为他还是难以对自己的儿子放下心弦。 “都还好,这半年多以来,我每日早晚间都会去看看儿子,他除了读书,好像也没再起什么别的心思。” “你太小看你自己的儿子了,他能为了那嵇康的女儿费尽心机、豁出一切,难道他能从此就淡忘了?”潘芘注视着自己妻子的眼神,充满了狐疑,充满了不确定。 “那你说,老爷,我们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知给安仁啊?” “当然不能告知他了,否则,他就敢马上出府,去找那嵇康的女儿。” “老爷,可是安仁他难得遇到这么喜欢的女孩子,难道我们不应该成全他吗?”潘岳母亲有些不解丈夫的心思。 “你可真是妇人之仁啊!那嵇康的女儿与司马氏有着解不开的杀父之仇,而司马昭如今早已权倾天下,恐怕早晚便会取而代之。安仁若是娶了嵇康的女儿为妻,那岂不是自毁前程吗?司马昭之心,那可是壑谷深流一般,不是随便谁就能说动、打动的,咱那逆子也没必要为此而沾沾自得。乳臭还未干,就以为他自己已有多大的本事,竟敢跑去晋王宫贪逞口舌之功,哼!……我最近听人传言,说是邓艾、钟会二人攻下蜀汉后,居功自傲,皆有反意,已被司马昭相继除掉了,或许就因为这吧,那司马昭才肯释放了嵇康一族,刁买人心,也未可知啊。” “哦,……老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邢氏夫人闻言,倒吸了口凉气,点了点头,“老爷,好在我们总算是有惊无险,你就不要总是苛责安仁了,他也已经知错了。这世道险恶,我们真的是一切都要小心从事啊!唉,安仁这感情上的事,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呢?恐怕我们只手难遮天,瞒总归也是瞒不住的,你难道不知,儿子可是个死心眼儿,他认准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拉不回来也得拉,我已经想好了,等稍稍安顿,再过些日子,就送他去太学读书,三年后学成归来,也过了行冠礼的年龄,到时,我们就备足了彩礼到荆州刺史、荥阳杨肇大人府上提亲。莫非你忘了,安仁十二岁时,我带他游学去拜访我多年的好友杨肇大人,杨大人见到安仁后甚是喜欢,当即就许以婚姻,说他有一个比咱家安仁小两岁的女儿,唤作‘容姬’,貌美淑德,正好堪配良缘。杨家可是名门望族,肯下嫁到咱们太守之家,那可是咱们家高攀呢!我去年岁末到荆州时,杨大人还特意又向我提及此事,看来他是非常非常看重咱家安仁的。” “老爷,这样办行吗?安仁他喜欢的可是嵇康的女儿呀?” “如何不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若敢不从,我还是家法伺候!” “家法?老爷,恐怕你的家法管得了其他,却难以管住他的终身大事,逼急了,我怕他会做出傻事来!” “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无论怎样都要保守住嵇康家人已经出狱这个秘密,稍倾,你就去他书房,告知他,说我已经发话不再惩罚他了,让他到前厅来,我有话要训问。” “这自然好了,我即刻就去把儿子唤来,足足关了有大半年了,你惩罚的也是够了。” “你呀,就是太娇惯他了,才使得他如此得肆意妄为、无法无天!”潘芘用手点指着自己的妻子,无奈地苦笑道。 潘岳母亲瞥了自己的丈夫一眼,没有理会他,竟自兴冲冲地奔到书房去找儿子。 “长兴,快把房门打开,请公子出来吧!”步□□,转回廊,还未及走到儿子书房的门外时,邢氏夫人就急不可耐地呼喊着长兴,赶快开门。 “夫人,老爷肯放公子出来了,是吗?”长兴又惊又喜地问道。 “对、对,请公子即刻就到前厅去……” “哗啦,……”长兴迅速地开启了房门,“公子,公子,快快出来吧,老爷叫你到前厅去,不再罚你了!” 潘岳此刻正自手抚着《论语》,闷闷地对着眼前那摇曳、恍惚的烛影,黯然地发呆、遐思,猛抬头,却见仆人长兴和自己的母亲一起,一前一后地走进门来,“安仁,快些走吧,你父亲唤你去到前厅,以后就不用关在书房里了。” “母亲,当真是父亲唤我吗?他不生我的气了?”潘岳使劲儿地眨了眨眼睛,回了回神儿,向母亲寻问着他半载有余的时光里,一次都未曾见着面儿的父亲。 “不生你的气了,走,快随母亲去至前厅,你父亲说,他有话要对你言讲。” “好吧,……”潘岳诺声出门,跟随着母亲快步走向前厅。长兴因见“满天的乌云”终于散了,在书房禁足了如此之长久的公子,终于又可以在府中自由地出入了,高兴得他一边紧跟着自己公子的脚步,前后左右地伺候着,一边还止不住地暗自闷头傻笑,甚至偷偷地用袖子,直抹他那喜极而落的眼泪。 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潘岳虽出身在官宦世家,日常生活也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潘岳为人,素来对家中府上的下人奴仆却一向都很随和、宽待,从来不会恶语相向甚或拳脚相加,故而,琅琊太守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丫鬟、嬷嬷、侍从人等,对自己主人家这位貌俊才俊、品端行正、心地良善的美公子,都是从心底里望外地喜欢和敬重。所以此番,当看到公子被幽**房的风波,终于得以冰消雪融之时,就连头前提着纱灯为潘岳母子引路的,丫环柳烟和幻雪二人的脸上,也全都乐得像开了花儿似的…… 厅堂外面的回廊上,潘豹、潘据小弟兄两个,正在那里跑跑跳跳地追逐着、嬉闹着,猛然却看到哥哥在母亲的陪伴下,向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兄弟俩兴奋得即刻就像鸟雀一样叽喳着、跳跃着跑到了潘岳的近前,“二哥、二哥,你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以后你就能教我们认字,和我们一起玩儿了。”潘岳低头朝着两个调皮的弟弟苦笑了一下后,就迈步走进了厅堂,他看到父亲正面对着厅堂的门口居中而坐,端正的五官义正词严,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铮铮誓语,在父亲的头顶处熠熠发光。 “安仁,你坐下,为父有话要对你言讲。”潘岳注意到,父亲今日依然严肃的表情中,略微地带上了一丝丝的煦暖。 “是,……”潘岳应声跪坐在了父亲的右下侧位置。 “安仁,这半年多以来,你可思量清楚了自己所犯的过错?可悔悟了?” “孩儿悔悟了。……” “那好,为父从今往后也不再追究于你,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了,为了你的前途考虑,我们打算过些日子送你到太学去读书,你可愿意?” 听闻父亲之言,潘岳的心头不禁为之一振,太学可是朝廷设在京师的全国最高学府,太学生不仅学问高深、见解独到,而且他们还都满怀一腔热血,心忧天下,非常有正义感。据说,西汉哀帝时,博士弟子王咸曾聚集太学生千余,以图解救执法不阿的司隶校尉鲍宣。而嵇康行刑当日,他也曾亲眼得见过数千太学学生的凛然英姿、浩然之举。如果能够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能够去到朝廷的最高学府之中更加全面的充实自己,熏陶自己,那么潘岳觉得,他自己此生也不枉为一个胸怀鲲鹏之志和高远抱负的“读书人”。 “孩儿愿意前往太学读书。”潘岳斩钉截铁地答道。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太学那边,为父会托人帮你安排妥当,稍稍准备几日,你便可以启程。你大哥以前像你这般大时,为父就不曾把他送去太学学习,可是他也很知长进,如今外任为官,也做得颇有成效。你天资极好,可性格里却太不安分。为父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凡事都要沉稳些,能够学有所成,光宗耀祖。今日就说到这里,先下去吧,多陪陪你的母亲和弟弟们。” “是,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 儿子又即将远行,而这次的行程又不似先前出去游玩那般,只短短几日、十数日便可返回家中,再聚首恐怕就要熬到岁末年初。潘岳的母亲邢氏夫人,早早晚晚间每念至此,便觉自己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撕裂着般的难以割舍,她要把儿子临行前这屈指可数的有限时光,掰开了揉碎了的过,从早到晚、一时一刻都陪伴在自己儿子的身边。 潘岳当然能够看出母亲有多么不舍得他离开家,他又何尝不是心有戚戚。怎奈男儿志在四海,健硕的羽翼是在与风雨的搏击中锤炼而成的。他还需要更多的学识和阅历来丰富、完善自己的不足,自身的欠缺…… …… “母亲,您要好好保重身体,儿走了,……”奔赴太学临行之时,潘岳对着府门内热泪汪汪的母亲俯身下拜,磕头行礼,然后才慢慢地起身,慢慢地转身上马,强忍眼泪,一咬牙关,策马扬鞭与长兴、严伯一起,飞驰过府前大街,驰上了通往洛阳的大道。 父亲没有送潘岳,早早地便去了府衙,也许是他不喜欢离情别绪,也许是他想锻炼儿子早日成为须眉丈夫。但他毕竟还是没有完全放宽心,故而让武艺高强又行事干练的严伯一路随行前往。 严伯说话乃是蜀中口音,相貌也很奇伟,虽已过不惑之年,但整个人看上去总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只是不知为何,严伯除了跟父亲偶尔交流以外,与府上其他人基本无话,眼底也总似埋藏着无尽的迷团,让人难以靠近。就是长兴跟随着他习武,他也是除了教习武术的言辞,便再无其他话语说与长兴。潘岳虽一直都不解严伯是何许人,也不好去问,问了,恐怕也得不到任何答案,但他却能感觉得出,严伯是一个好人,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太学位于洛阳城东南的开阳门外,当年,光武帝刘秀称帝建都后,戎马未歇即先兴文教,于东汉建武五年,首次在洛阳兴建,后经历代帝王重修和扩建,到三国末期,太学生人数仍能达到三千余人。 潘岳主仆一行三人,于五日后的晚间才风尘仆仆地进了城。但见星光笼罩下的街市,灯红酒绿,歌舞喧天,人烟之阜盛竟胜于白日。 翌日午后,潘岳早早地便在严伯和长兴的陪同下到太学报到。 进到书院,潘岳感觉自己的眼前顿时间就豁然开朗,学院内一片书香之气萦绕、极其淡雅、清新的景象,令他气也爽神也清、悦目赏心、宠辱偕忘。但见房舍楼阁高耸近百间,阁前楼后疏柳围檐、翠木绕径、花团锦簇、香气袭人。身着青衣的太学学子们三三两两、信步开怀、手捧书卷,谈笑风生。一切入学事宜办好之后,便有一位老伯在头前引路,带他沿着回廊来到书院的后院,学子们就寝的舍馆,推开了一间屋门。 潘岳迈步进屋,见北墙边并排摆放着五张木制的床榻,大致间隔有三尺远一张,每张床榻上都分别工工整整地叠放着一摞被子,只有最东侧的那第五张床上是空空荡荡的。而靠近南面窗下的几张桌子上,则多多少少地堆放着一些书籍,整间屋子的布置,虽显得有些简单空旷,但也不乏整饬有序。 长兴很会意地,把潘岳的被子整整齐齐地放在了那第五张空床上,随行带的一些书籍也摆放到了窗下的桌上。 “许伯,您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又有人新来书院?”随着一声洪亮的寻问,潘岳看到一个头戴青巾,身着青衣的英俊后生,健步走了进来。 潘岳自小到大,还真的从未见到过哪一个年轻男子,能让他眼前一亮,但此人的飒爽英姿、堂堂仪表,令潘岳也禁不住暗自心生赞叹。只见他鼻峰挺拔如玉柱、口含丹朱似桃花,一双明亮而又神采飞扬的黑眸,笑起来如弯月,冷峻时若寒星。双眉犹带远山之秀,神情暗淌洛水之波。面白若傅粉、棱角显分明,身形魁梧、英挺高大,一行一动潇洒倜傥、气宇轩昂。 而当那后生看到他近旁身长八尺、奇秀端方、面庞五官精致完美到无懈可击,眼波流转似山间泉水般清澈、温暖,仙气飘飘、姿颜如画的潘岳时,他的眼神中竟突然间就流露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刹那间便呈现出一片惊喜之色,冲着潘岳抱拳一礼,言道,“这位仁兄,我识得你。” 潘岳蓦然愣住,赶忙还礼,“仁兄怎会识得在下?” “那时在东市刑场,我等曾一起为嵇中散请愿喊冤。”那后生笑着提醒潘岳道。 “哦,那一定是的,只是那时,在下心如滚油,一心全在嵇中散身上,未及看到仁兄,实在是少礼了。” “不妨事,不妨事,当时见仁兄义举,看来仁兄和嵇中散感情甚笃?” “对,我视嵇中散为恩师。说了这许多话,还未曾得知仁兄尊姓?”潘岳拱手抱拳言道。 “在下夏侯湛,年二十,父乃淮南太守夏侯庄。” “哦,原来是名门之后,夏侯兄长,真是失敬失敬!”潘岳早就听闻,那夏侯庄乃是当年名震九州的魏国大将夏侯渊之孙,也是一位骁勇的将才。 “未知仁兄尊姓?”夏侯湛拱手看向潘岳。 “弟潘岳,父乃琅琊太守潘芘,小仁兄三岁,虚度十七。” “原来就是早有‘奇童’之美誉,冒死觐见晋王司马昭,营救嵇中散一族人等出狱的潘岳贤弟呀?湛真是有眼无珠,幸会幸会!” “夏侯兄过誉了,未知兄长言道,晋王已经释放了嵇中散家人的话,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此乃我前些时候回家之时,父亲亲口对我言讲,绝不会有假。”夏侯湛定定地看着潘岳,重复道。 当确认夏侯湛所言无误之后,潘岳惊喜得眼泪差点儿就掉了下来,他兴奋得转头,高声喊着长兴,“长兴,你听到了吗?墨菡、墨菡她终于可以出牢笼了,终于不用再受苦了。” “是啊,公子,这下你可以放宽心了,我早就说过,老天肯定会保佑墨菡小姐的!”长兴看着潘岳高兴,他也就跟着高兴。这段日子以来,虽波折不断,几经起伏,但潘岳的心里却仍旧无时无刻不再记挂、怜惜着墨菡,父亲的拳打脚踢,母亲的循循善诱,都阻止不了,也改变不了他对墨菡的爱。 旁边的夏侯湛,怔怔地看着这笑逐颜开的主仆二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猛然记起自己是来取书的,也该回返学堂了,于是便在桌上翻找到他的《尔雅》,拱手对潘岳言说暂且告辞,待晚上回到舍馆,再与他促膝长谈。 潘岳根本就没有听到夏侯湛告别的话语,他的神志已经冲动得有些不理智了,“长兴,我要去谯国,即刻、马上就去,我要去找墨菡,……” “公子,公子,长兴求求你清醒清醒,你如今是尊了老爷之命来太学读书的,怎可随便就离开呢?”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去找她,否则,我怕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潘岳说完,竟自表情迷茫、恍惚,急如星火般的就要往外面走,长兴一见,无论他怎样苦苦地劝说,都阻挡不住潘岳为此激动的脚步,最后无奈之下,只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公子,你听长兴的劝,千万留在这里好生读书,不能再惹老爷生气了,要不然,就让长兴我替公子去到谯国一趟吧,我替公子去看望、寻找墨菡小姐,把公子的心意带到,不知公子以为可行吗?” 见自己的仆人长兴已经急得双膝跪地,门口外站定的老管家严伯也是一脸的疑惑,潘岳的神经才慢慢地有些恢复到正常时的状态,他的眼前,也随即就浮现出了父亲那张威严得令他浑身发颤的脸,待等到心绪稍稍平和些之后,他也开始能用他平素常最最真实、最最切合的思维来思考事情了,“长兴,你起来吧,赶快起来,我听你的,我听你的就是了……” “公子,你同意了?”长兴站起身的同时,喜悦满面地看着他的公子潘岳。 “嗯,就按你说的办吧,你代我去趟谯国,记住,一定要去牢里和她的家里都看看,一定要寻找到她,把我们随身带的所有钱两都送给她,一定要把她们安顿好。你还要告诉她,说我一有空闲马上就去看望她!” “好的,好的,公子,我都记住了,一定要找到墨菡小姐,安顿好墨菡小姐。我即刻就出发,省得公子你呀,白白在这里牵肠挂肚。”长兴笑嘻嘻地说完后,转身就要出去,却被潘岳一把拽住,接着重复叮嘱道,“长兴,你千万、一定要找到她,安顿好她,你要告诉她,我一定会去看她的。” “公子,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长兴我肯定照你说的,一样一样都办好。” 长兴走了,按照他的吩咐,去了谯国,严伯也告辞回琅琊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了潘岳一个人。不知为什么,一种无边的空寂、虚无感,猝然间便席卷过、充斥进潘岳的心头,迫使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也一下子就变得空空涝涝的,空得仿佛这人世把他扔到了一个异常洪荒、偏远、没有一丝生气的地方,他拼尽全力地呼喊着、寻找着,而他的眼前却依然还是空空如也…… 第6章 无可奈何情归去 6 连璧成茵 舍馆门外,风儿轻柔,草儿脆嫩,海棠似玉,晚霞如金。 潘岳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舍馆门前,呆呆地看着那些学子们谈笑自若地下学归来。 “潘贤弟,在外面欣赏风景吗?我们已经下学了,走,我带你到餐堂吃饭去。”依然还是夏侯湛第一个青衣披霞光,皓齿明眸、姿仪潇洒地,从学堂返回了舍馆,当他看到潘岳正自一个人独立廊上、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笑着一把拉起他,一同前往学院的餐堂。 潘岳没有想到出身名门世家的夏侯湛,倒是一个不拘小节的豪气健谈之人,二人边吃边聊,感觉甚是投缘,都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餐堂里其他那些太学学子,偶然抬头、转头之际,望到他们二人,都不自觉地投来一些艳羡、倾慕的眼光,和一些艳羡、倾慕之外,又刻意表现得不怎么在意、流连的注目。 潘岳和夏侯湛谈来说去,最后还是归到了潘岳到晋王宫为嵇康家人求赦牢狱之灾这件事情上。夏侯湛言道,夏侯家与曹家世代交好,而嵇康乃是魏王曹操第十子沛王曹林的女婿,又加上嵇康本人才高德厚、交友似孟尝,故而夏侯湛父亲和嵇康也是多年至交,眼见嵇康遭难,其父夏侯庄也是颇为同情,曾联名几位朝中大臣多方营救,怎奈司马昭终是不为所动。 “嵇中散乃当世大贤,他的离世对于我们读书人来说,真是一大损失啊!当初请愿,我们为首几人也是煞费苦心地去说动大家,以为几千人的力量能够救得嵇中散,唉!……我父亲说,嵇中散的素日好友,如今仍在朝为官的一些人,也曾多方奔走想要救他的家人出狱,可最终都是无济于事。后来便听闻,有一位胆略卓绝的白衣少年,用他智慧的言辞说动了那司马昭……湛也一直都很仰慕嵇中散的才学,故而就对这位白衣少年多了一份佩服和尊敬,没想到今日竟然在学院得见,原来就是潘贤弟你呀!” “夏侯兄长过奖了,弟也是因为非常敬重嵇中散,故而才冒死觐见,无他,不值得夸耀。” 夏侯湛睁着一双仿佛能参透前世今生的睿智星眸,笑着看了潘岳一会儿,似有话要问,却欲言又止,收住了口。 吃罢了饭,夏侯湛还陪着潘岳去了学堂、书馆参观,最后两个人又来到书院门外,一起研读汉灵帝熹平四年,为了刊正经书文字而刻成的著名的“熹平石经”…… 二人回到舍馆时,房间里已然烛火通明,其余同住一屋的三位室友早已回来,夏侯湛带着潘岳迈步进屋后,便主动把身旁的潘岳与他三人都逐一作了介绍。潘岳看到其他那三位学子也俱都是青衣、青巾,一样的装束,面貌却截然不同:一个身形中等、面色发黄、眉宇宽阔、朗目如星,笑容颇显可亲的,就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的后裔,中山魏昌(今河北无极东北)人刘蕃。一个身材矮小,貌不惊人,说话有些结巴,略显羞赧的,乃是齐国临淄(今山东淄博)人左思。还有一位修眉细眼,面白如玉,身形颀长的唤作欧阳基。 刘蕃、左思、欧阳基三人一见到翩翩年少、美若白璧的潘岳,几乎是同时看呆了眼,素日只道夏侯湛已生的堪称人中龙凤,没曾想“山外青山楼外楼”,还有更美者潘岳。三人观潘岳之美早已超出了性别界限,言谈举止之间自带一种仙雅之气,美得像从云中飘下,美得似从画中走出,美得足可以颠倒众生,足可以倾国倾城。 大家一一见礼、相互认识之后,便各自落座,开始寒暄、攀谈起来。那欧阳基首先发言道,“早就听闻,琅琊出了个‘奇童’,四岁能诗,五岁能文,而且还生得绝美,每次出外游玩儿,都会引来众人围观,车上满载果子而归,就连洛阳城最最宽阔的铜驼大街,都曾因了安仁兄长的出现,而被堵得水泄不通,今日得见兄长真面,更信此言不虚耶!” 刘蕃接着言道,“我虽喜文,然资质平平,不如我等各献技能,吟诗作赋、弹琴作画皆可,为我等又多了一位新朋友——安仁贤弟,助兴如何?” “好……好哇,我们各……各尽所能,也好互相切……切磋、学习。”左思拍手叫到。 夏侯湛转脸看着潘岳,潘岳冲他点了点头,于是欧阳基、左思、潘岳、夏侯湛四人,便各自到书案旁提笔、沉咏、题诗赋、作画文。唯有提议者刘蕃却没有动笔,他说待等到他四人完成作品之后,他会献上一曲胡笳,以助雅兴。四人皆点头道“好”。 左思文思隽永,首先完成了他的诗作,接着、夏侯湛、欧阳基、潘岳三人也相继止笔。大家互相传看着彼此的诗文。只见左思写道: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 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 自非攀龙客,何为歘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夏侯湛眼望窗外的星空作了一首《长夜谣》,文字清新活泼,描写夜景颇为生动、旖旎多姿: “日暮兮初晴,天灼灼兮遐清。披云兮归山,垂景兮照庭。列宿兮皎皎,星稀兮月明。亭檐隅以逍遥兮,盻太虚以仰观;望阊阖之昭晰兮,丽紫微之晖焕。” 而第三个止住笔端的欧阳基,竟然不声不响地勾描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图”,图上之美人衣衫华美、妩媚飘摇、清灵顾盼、眉目传情……下坠诗文一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潘岳最后一个停笔,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居然神思飞扬,洒洒三百余字提了一篇《沧海赋》,内容如下: 徒观其壮也,则汤汤荡荡,澜漫形沉,流沫千里,悬水万丈。测之莫量其深,望之不见其广。无远不集,靡幽不通,群豁俱息,万流来同。含三河而纳四渎,朝五湖而夕九江。阴霖则兴云降雨,阳霁则吐霞曜日。煮水而盐成,剖蚌而珠出。其中有蓬莱名岳,青丘奇山,阜陵别岛,环其间。其山则崔嵬崒,嵯峨降屈,披沧流以特起,擢崇基而而秀出。其鱼则有吞舟鲸鲵,乌贼龙须,蜂目豺口,狸斑稚躯,怪体异名,不可胜图。其虫兽则素蛟舟,元龟灵鼉,修鼋巨虌,紫贝螣蛇,玄螭蚴,赤龙焚蕴,迁体改角,推旧纳新。举扶摇以抗翼,泛阳侯以濯鳞。其禽鸟则鸥鸿鷫,驾鹅鵁鶄,朱背炜烨,缥翠葱青。详查波浪之来往,遍听奔激之音响,力势之所回薄,润泽之所弥广。信普天之极大,横率土而莫两。 大家感慨左思咏史诗的雄浑深远,赞美夏侯湛《长夜谣》的婉约娇华,叹服潘岳《沧海赋》的波澜壮阔,惊艳欧阳基“美人图”的曼妙灵动……尤其是潘岳,当他看到欧阳基画纸上的美人时,触景生情,脑海里须臾间便浮现出了嵇墨菡的绰约风姿、秀雅绝俗之貌。心里不免暗自惦念起长兴,不知他这小半日的时光,到底行进到了哪里,祈祷长兴一路顺风,祈祷长兴能够顺利地寻找到墨菡,安顿好她们母女…… “各位仁兄都是腹有锦绣、才情万丈,蕃不才,下面就为大家弹奏一曲胡笳,添些情趣。”刘蕃说完,便从他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了那胡笳,大家定睛看去,见这胡笳原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木质三孔乐器,管身木制,管长不足二尺,管径宽度尚不及二指。几人走过去细看,见该乐器的下部开有三个圆形按音孔,上端管口处不设簧片。众人未免有些好奇,不知这样简便的一种乐器,到底能够演奏出怎样的乐音来,但看刘蕃似乎对此乐器甚为钟爱,就连到太学读书都喜随身携带,想来应该乐声很美。 刘蕃双手持管,站在窗下,上端管口贴近下唇,吹气发音。两手食指、中指则分别按放三个音孔。一阵阵柔和、浑厚、圆润、深沉的乐声,便随着他的轻轻吹奏,开始慢慢地飘扬、回荡在整个房间里。 潘岳、夏侯湛、左思、欧阳基四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别样优美的乐音,四人心意痴痴,完全陶醉于其中。只听这乐声,时而悠扬婉转,时而哀怨缠绵。时而欢快,时而低沉。时而如大河澎湃、万马齐喑,时而似小溪潺潺、泉水叮咚。时而如林中小鸟啾啾鸣叫,时而似儿女低语在小窗前…… “金马门外聚群贤,铜驼陌上集少年。”一个充满诗情画意,异常美好的夜晚。 翌日清晨,潘岳便和夏侯湛等四人一起,按时到学堂上课。学堂宽敞异常,足可容纳百余学子在此听课。从舍馆到学堂,要穿过将近一里的长廊,路上,潘岳就早已从能说会道的欧阳基口中得知,他们的老师,竟然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名士向秀,这不禁令潘岳感到格外的激动和欣喜。 向秀本是河内怀县(今河南武陟)人,早年淡于仕途,有隐居之志,后来为避祸计,不得已顺应朝廷威逼拉拢而出仕,担任散骑侍郎之职,但“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选择了只做官不做事,消极无为。后来便主动请辞,来太学当老师,不问政治。 潘岳今日也是一身的青衣、青巾,换下了他自己的那身竹叶滚边素白袍,即使衣着与其他学子们一般不二,可立于人群当中,依然是风姿卓然、佼佼不群,耀目的很。 夏侯湛因为早两年就来了太学学习,再有数月的时光就将学成返乡,故而,他并不与潘岳、左思、刘蕃、欧阳基四人同窗,这令潘岳未免有些稍感遗憾。 太学本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始在长安建立的全国最高学府,由博士任教授,初设五经博士,专门讲授儒家经典《诗》、《书》、《礼》、《易》、《春秋》,学生称为“博士弟子”或“太学弟子”,博士弟子有免除赋役的特权,其入选资格,内由太常负责选择,外由郡国察举、遴选,世事动荡,干戈扰攘,太学也是几经沉浮、几番修复。及至文帝曹丕恢复洛阳的太学之后,依魏制,经五经测试之法通过考试的,可补掌故、太子舍人、郎中等官职,开设的科目也比长安初建之时增加了一些,比如《周官》、《尔雅》等课程也要在这三年之内学习完毕。今日老师将会教习《诗经》,潘岳与众学子一起安静地跪坐于小小的几案后面,等待着老师向秀的到来。 约莫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潘岳便看见一个身长七尺有余,肤色白净,年纪约近不惑的中年长者,面容淡静、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他因心下早知此人便是潜心著释《庄子》,得使《庄子》的玄理更加美妙的向秀,于是目光中便满怀了万分的崇敬之情,静静地望着眉慈目善、清朗如云的向秀,渴盼着聆听他的谆谆教诲。 “哪个是新来的学子潘岳呀?”潘岳心里一惊,他没想到,老师向秀站定之后,问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要认识自己。 “晚生潘岳初来学院,给老师行礼!”潘岳赶忙站起身来,朝着自己的老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向秀缓步走到潘岳的近前,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一番,微笑言道,“潘岳?你就是在东市刑场和刘伶一起为嵇康喊冤,而后不久,又舍命到晋王宫,为嵇康家人请求赦免的琅琊潘岳?嗯,果然气宇不俗!” “老师夸奖了,弟子愧不敢当。”潘岳低头行礼答道。 “你当得!”向秀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潘岳的肩头,示意他坐下,而后,便转回身去,走到他自己的几案旁站定,“众位学子,今日在我讲《诗经》之前,我等不如先一起上一堂额外的课,请大家谈谈何谓“气节”,你们尽可畅所欲言,言无不尽。” “商末,伯夷叔齐兄弟让国,叩马谏伐,耻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上,是为有气节之人。”一个唤作杜斌的学子起身答道。 “汉时苏武宁死不屈,情愿牧羊也不投降匈奴。苏武当之无愧为气节高尚之人。”刘蕃接着发言道。 左思是第三个立起身来回答老师提问的,虽口齿有些结巴,但却字字铿锵,句句豪壮,“蜀国北……北地王刘谌也堪……堪称节烈之人,其父刘禅以天子之尊降……降我魏国,而他宁死不降,拔……拔剑自刎,是谓烈……烈哉!” 潘岳此时也觉得有好多话如鲠在喉,“弟子以为嵇康、嵇中散乃我当世大贤,节烈之士。跃马出征、捐躯沙场或许容易,但含冤难诉、毅然赴死却是异常困难的。试想,一个人要有着怎样强大的内心力量,才会在最后的一刻去得那样从容!他明知自己是冤枉的,可就是不肯低头向强权投降,只因他觉得,一个人若是放弃了自己的人格,那么,这个人即使再苟活于世上,也已没有任何价值!” 潘岳在说这些话时,双目之中早已不自觉泪光晶莹,而他又哪里知道,他的发言,字字句句皆如利刃一般,在一刀一刀地刺痛着向秀……刺痛着向秀那颗一直挣扎在生死边缘,自愧、矛盾的心。 “好,大家说的都很好,历朝历代,都曾出现义烈豪气之士,令万代景仰!今日在这里,作为你们的老师和长辈,我也想把我对你们的尊敬之情表达出来,为的是,你们曾经去到刑场,为我最好的友人嵇康,请愿、喊冤。我与嵇康乃是志同道合的多年至交,可惭愧的是,嵇康刑场赴死那日,我却改节自图,行进在赴任的途中……”向秀是背转身去听完潘岳的激情陈述的,因为他不想让他的弟子们看到他落泪。良久,他才稍稍平稳住自己的心绪,一番真诚的总结性发言过后,他竟然站在原地,朝着满学堂的弟子们深深地施了一礼。 “老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强权之下的生命,就像浮尘一样轻忽。您大可不必太过自责,我等不可能人人都似嵇中散一样,但只要心中浩气长存,便会无愧于‘气节’二字。”潘岳是个感性之人,他一见自己的话语,勾起了老师向秀内心深处的剧痛,便赶忙快步走过来,扶起老师,诚挚地安慰道。 随后,以欧阳基、刘蕃、左思等为首的其他学子们,也都围拢到了向秀的身旁,真心真意地劝慰着自己的老师,“老师,安仁所言极对,只要我们胸存正义,便会无愧于心……” 向秀抬眼,环视着近旁这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后生,内心感慨万千,许久以来压抑在他心头处的那份不甘与愤懑,似乎时至今朝才终于得以发泄,“今日为师我,向你们——我的弟子们,倾吐了心声,觉得宽慰的很,我如今最为引以为傲的事,就是能够弃官来到太学,我果真是来对了……请你等回到各自的座位,我们接着上课。” 学堂的楼下是一池碧绿的荷塘,如今正是五月天气,和风煦暖、草木青翠,那满池的田田荷叶及初绽的蓓蕾在艳阳的辐照下,泛着鳞鳞片片的金光,时而白鹭飞来,纤纤漫步于层层璧伞之上,临水照影,美得天然。 初来太学的这几日,所见所感,对于潘岳来说,就有如这碧翠的荷塘般纯美、清新,让人飘忽间如临幻境,感觉天地日月都是别样的亲切、温良。 同住一个舍馆的几位学子,都对潘岳关爱有加,特别是夏侯湛,时时处处都表现出对他格外的友善,而且还曾私下为他提亲,说是自己有个嫡亲的妹妹名唤夏侯光姬,小潘岳三岁,非常聪慧可人,不知他可否有意。然而潘岳的心里早就已经被嵇墨菡装得满满的,怎可再容下其他女子,故而便婉言谢绝。夏侯湛对此并无任何气恼之意,而是笑着打趣潘岳,言说他这个妹妹,曾有卜卦之人断其日后有母仪天下之贵命,劝潘岳切莫错过良缘哟。潘岳则一笑置之,夏侯湛便不再提起。 左思家世儒学,虽出身寒微,气俗貌丑,然天赋异禀、颇有才华,每日捧着经史子集,苦学不止。欧阳基家境殷实,为人风趣善谈,也很知学上进。刘蕃本是西汉王室的后裔,豪族贵戚出身,使得他和夏侯湛一样,都颇有些傲气,生性很喜欢豪华奢侈,而且他二人还有一个更为相似之处便是,他们都具有极强的军事才能,颇为精通兵书战法,并且武功也很了得。那夏侯湛不愧是征西将军夏侯渊的后人,一把大刀使得出神入化,神鬼胆寒。而善吹胡笳的刘蕃,则更是一杆长枪“神龙见首不见尾”。 潘岳自来书院,与这四人同处一室之后,才深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潘岳喜欢胡笳动听的乐声,便于闲暇之时,潜心地向刘蕃学习吹奏。潘岳也想学些剑术,便请夏侯湛于书院门外的旷野上,教其练习剑法……每每他向夏侯湛学剑之时,旁边观者刘蕃、左思、欧阳基还有杜斌等同窗学子,拍手叫好的同时,还总是禁不住连声感慨一番,言说他二人一起舞剑,简直是连璧成茵,耀目生辉呀!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潘岳来太学即达十日有余,环境和人人,也已渐渐地从陌生转为熟悉。可是长兴也已走了十多日了,不知为何还不见归来,潘岳每每念起,心内便总会忐忑不定、惴惴难安。他不知道长兴是否已经找到墨菡,不知道墨菡是否安好。 这日傍晚下学后,潘岳照常和夏侯湛等人一起,信步走出了书院的大门,走向远处的绿草地,准备去习练宝剑。猛然,他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怯生生、熟悉的声音,高声喊了他一句,“公子,……” 潘岳的心“咯噔”一下,惊喜交集,迅疾转头寻声望去,但只见他自己的仆人长兴,畏首畏尾、缩头缩脑地牵着马,从“熹平石经”的高大石碑后面绕出身来,“长兴,你回来了?”潘岳丢下众人,不顾一切地快步跑到长兴的身边,双手使劲儿地抓住长兴的两肩,摇晃着说道。 “嗯!”长兴低头,不敢看潘岳的眼睛。 “那、那你找到墨菡了吗?她、她如今可好?”潘岳似乎已经从长兴那充满矛盾的面上读出了什么,故而问话之时,心内不觉慌得要命。 “公子,我、我没有找到墨菡小姐,……”长兴依旧低着头。 “你没有找到她?那牢里和家里你都去了吗?若是都去过了,怎会找不到她?”潘岳的声音像是在吼。夏侯湛等几人因不解其意,赶忙走过来,寻问潘岳到底为了何事,竟至如此情急。 “公子,你别急,你听长兴慢慢对你说,我先去了谯国的大牢,找到了那个牢头,那牢头说,自那日我二人离开以后,他还真是凭着良心,给墨菡小姐的母亲按时熬药侍奉,对她们母女三人也很是照顾。可是、可是……”长兴犹豫着,不敢说出口。 “可是什么?长兴你倒是快说呀?……”潘岳只觉阵阵头根发扎、浑身冒凉气,一种不祥的预感直冲心头。 “公子,墨菡小姐的母亲她、她亡故在狱中了!”长兴说完,声声哭泣不止。 潘岳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他已经从夏侯湛的口中得知,墨菡的母亲乃是沛王曹林的女儿,堂堂曹氏的公主,而今却枉死狱中!叹这人世,荣华富贵、转瞬即逝,生死祸福、瞬息万变,昨日也许还玉马金鞍登高地,今日就难免披枷戴锁狱中人。他最怕发生、最担心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潘岳感觉自己的身子已有些站立不稳,忙用手扶住了近旁的石碑,“那,那你可曾问过牢头,墨菡怎样?出狱后她去了哪里?” “公子,那牢头说,他也不知,我便又打探着到了墨菡小姐的家乡,看到大门上贴着府衙的封条,墨菡小姐没有回家。我就又向街坊四邻打探墨菡小姐可还有什么亲知近友,她们告知我说,沛王曹林是墨菡小姐的亲外祖父,我便又打马去了沛王府,……” “那你在沛王府可曾寻找到她?”潘岳已等不急长兴把话说完,便急急地打断了他,急切切地问道。 “公子,那王府的管家出来告知我,说沛王府与嵇康、嵇中散家早已断了来往,墨菡小姐不在府上……” “哈、哈、哈……”潘岳仰面朝天、断断续续苦笑不止!他抬头痴愣愣地望着头顶的这片天,而这天明明在旋。他低头捏呆呆地瞧着脚下的这片地,而这地偏偏在转。他转头,仔仔细细地辨认着近旁的这群人,却已认不清。他弄不懂他还要在这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人不是人的人世间,意欲何为?白茫茫、冰冷冷的人间,冷得他透彻骨髓! “公子、公子……”长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住声地呼唤着潘岳,然而潘岳却已没有了丝毫的反应,他昏迷了过去,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是夏侯湛等人协助长兴一起,把他抬回了舍馆…… 夏侯湛告知众人在此好生照料潘岳,他自己则急匆匆亲自骑马,带着随身仆人富安,进城去请郎中。 好在天色尚明,时辰还早,城门并未关闭,也就一顿饭不到的光景,夏侯湛便带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那郎中把手搭在潘岳的脉搏上,用心细致地诊断了一会儿,看样子像是胸中有数,提起笔来刷刷点点便开好了药方,而后告知众人且放宽心,言说潘岳乃是一时急火攻心,加上近日来身体有些虚弱,才导致他晕迷不醒,只要病人按照他的药方按时用药,再休养些时日便可康复了。 夏侯湛吩咐仆人富安把老郎中送回城里,并按照药方把药抓好带回,他本人则一直都是和长兴等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守候在昏昏然、人事不省的潘岳身边。 窗外月明星稀,夜凉如水。屋内烛光曳动,人心无措。 富安抓药回来后,长兴便和他一起,到负责舍馆学子日常起居事务的许伯那里,借来了药罐,在屋外架起炉火煎药。药煎好后,放置到温热,长兴便端着药进到屋里,俯下身轻声唤着他的公子潘岳……天到此时,潘岳已整整晕厥了足足一个时辰之久了,众人观其面色也终于开始渐渐地有些红润之态了,偶尔也会皱起眉头、轻轻地呻吟一两声,看情形,是在慢慢地好转了。夏侯湛和刘蕃二人齐力把潘岳缓缓地从榻上扶起身,长兴则用汤匙小心地往潘岳口中喂送一些药水,无奈,潘岳的嘴根本就不张开,药水都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长兴见此情形,伤心地哭了。他和潘岳从小玩儿到大,何曾见过他的公子为了什么事情难过、痛心到如此地步,可如今为了他心上的红颜嵇墨菡,潘岳把自己想做的、该做的,都做了,卖马舍命觐见司马昭,回家后挨打受罚关禁闭,然而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墨菡小姐就像在这人间蒸发了一般,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好在潘岳的身体底子不错,时辰渐到午夜,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之时,长兴却分明清晰地听到他的公子、弱弱的声音唤了他一句“长兴,……” 长兴心头猝然一阵狂喜,“公子,你醒了,可感觉好些了?你口渴不?” 夏侯湛等人闻声也一骨碌坐起了身,齐齐地来到潘岳的近前,“安仁,你终于醒了,可好受些了?” 潘岳朝着他们微微地笑了一下,把长兴送到他嘴边的温水,稍稍抿了一口,有心无力地答了一句,“我好多了,……”接着便又合上沉沉的眼皮,沉沉地睡去。 …… 一连三日,潘岳就是这样无精打采的时而昏睡,时而清醒,除了喝些药水,滴米未进,人比黄花、瘦弱憔悴,更无只言片语想说,只总是一个人静静地躺着,神思倦怠,愁眉紧锁…… 老师向秀闻知后,来舍馆看望了潘岳两次,见他根本无力起身更别说与人交谈了,遂也只好安慰了几句,嘱咐他按时服药、好生休养,言说过些时日再来看他,便告辞离开,为的是能够让潘岳清清静静地独自休息。 就这样了无生趣的七个日日夜夜,在潘岳的混混沌沌中悄然溜走,大病初愈后的他,有如涅槃重生般、开始能够直言面对眼下残酷的现实了。 “安仁,恕我说话有些直接,我已向长兴了解过你患病的缘由,看开些,一切还是随缘吧!”晚风轻拂的书院凉亭中,夏侯湛陪着病愈后的潘岳一起谈心、聊天。他们各自的仆人富安和长兴,则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凉亭内,安静地看着、等候着他们。 “唉,……”潘岳轻声叹了口气,“世事难料,也不知她一个小小女子能到何处安身!” “长兴对我言讲,她是嵇中散的女儿,生的国色天香。” “对,她极美,又颖慧明敏,她是我这一生唯一会爱的女子。不管怎样,我以后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寻到。” “安仁,若是她根本就不想让你找到,抑或是,她不想拖累你呢?” “不会的,她不会这么狠心,我与她初次见面即两情相属,孝若兄你看,这是她送与我的兰花绢帕,我时时都带在身边……”潘岳说完,便从袍袖之中取出了墨菡送给他的那块绣着浅绿色兰花的白色绢帕,夏侯湛接在手中看了一会儿,笑着说道,“安仁,愚兄我很羡慕你,羡慕你能有这可想、可盼、可等之人,但愿你们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 “孝若兄如此优秀,天下的女子恐怕早已趋之若鹜,怎会没有两情相悦之人?” “贤弟说笑了,当真没有,不过愚兄日后,一定也会遇到像嵇中散的女儿一样绝色的女子的……” 话说到这里,夏侯湛不由得耳根发热、满面通红,手足无措地站起身言道,“安仁,不如我们到荷塘边走走吧,那里景色宜人,定能让你忘了眼前的愁苦。” “好吧,就依孝若兄所言,走吧。” 夕阳下的荷塘如梦如幻,潘岳和夏侯湛漫步徜徉于岸边的小路上,推心置腹、无话不谈。说来也怪,潘岳本不是一个随便就可以向别人吐露心声之人,可是却愿意把他内心的一些想法,甚至情感方面的事,都说与夏侯湛听。而夏侯湛本就比潘岳开朗些,故而就更乐于向潘岳敞开心扉。潘岳佩服夏侯湛文武全才又重情重义,夏侯湛爱惜潘岳的文才远胜于自己且人品贵重。二人在一起默契得简直比一母所生的亲兄弟还要亲上几分。 “安仁,你的身体可安好了?” 听到问候,潘岳抬头,才注意到,原来是老师向秀也在踏着夕阳临河赏景,“弟子已完全康愈了,多谢老师挂念!”潘岳赶忙面向老师深深地一礼。夏侯湛虽不在向秀的学堂读书,但因为知道是书院的老师,故而也很自然的给向秀行了一礼。向秀夸奖他颇有当年嵇康的风范。 “安仁,不知我们师徒可否一起谈谈心呢?”向秀笑着看向潘岳。 “当然可以了,弟子求之不得。” 夏侯湛见此情形,便主动向潘岳告辞,言说自己去找刘蕃一起切磋切磋武艺,而后就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安仁,因何突然间就病了呢,而且还病得那样严重?”向秀的目光中充满了对自己爱徒的关切。 “弟子,……”潘岳犹豫着,不知自己这儿女情长之事,是否可以讲给老师听,但转念又一想,老师向秀乃是中散大夫嵇康挚友,说出来也无甚可害羞的,再者,凭老师对嵇康一家人的了解,或许他还能提供一些关于墨菡去向的建议呢。思想到此,潘岳便迂缓着把自己因何得病的来龙去脉,都一一讲给了向秀听。 向秀听完潘岳的讲述,眼眶也湿润了。他也为墨菡母亲的不幸离世感到万分悲痛,他说:“如今想来嵇康也真是狠心,撇下妻儿,自己慷慨地去了,害得一双幼小的儿女孤苦无依。” “唉,……”话到此处,向秀禁不住长叹一声,接着说道,“安仁你有所不知,司马昭在拘捕了嵇康以后,还要威逼为师我也吞下这枚‘苦果’,我应本郡的郡上计到洛阳,他威逼我说,‘你以前不是要隐居吗,怎么不学人去采薇了呢?’我没有嵇康那样的骨气,为保命计,只得顺其意说:‘像巢父和许由这样的人,并不了解尧帝求贤若渴的用心,所以隐居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那司马昭见我还算恭顺,便封了我一个散骑侍郎之职,怎奈我无心政治,更觉愧对嵇康,所以就主动请辞,来了太学教书。我本住得与嵇康家相近,可自从来了洛阳,便从没回过家乡,总觉无言面对嵇康的亡灵,更不忍去看那物是人非的伤心之地。以致于也没能照顾到嵇康的妻儿老小,说来真是羞愧无言哪!” “老师,这都是强权政治不给人活路,与您没有任何相干,我现下只是苦于寻不到墨菡的下落,……”潘岳一边安慰着念念不忘自责的老师向秀,一边又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 “安仁,你也不要太多挂心,墨菡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是个异常坚强的女孩子,性格倔强得就像她的父亲,没有什么困难可以打败她,而且她的父母泉下有知,也一定会保佑她平安的。若是你二人缘分未尽,自然会有重见的一天。” 潘岳和老师向秀边走边聊,忽见前面一块大石上雕刻有许多文字,向秀在那块石头前站定后,转头对潘岳言道,“安仁,你可随我过来看,这块石头上的文字,就是当年太学把嵇康请来抄写经书,而后刻在石头上当作范本的。”潘岳闻言站住脚步细看,见嵇康的书法真是有如“抱琴半醉,酣歌高眠。”又若“众鸟时集,群乌乍散。”真堪称是“银钩铁画,矫若惊龙”,令人叹为观止。 “安仁,你可知道,每当我想起我与嵇康的友谊,想起他在世时,我、他、还有吕安,一起谈诗论文,一起打铁,一起逍遥、谈天说地的悠悠往事,我就会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来看他写的字,默默地在心底祭奠他。” 潘岳注意到,老师向秀的眼里不知不觉间又盈满了泪花。 “他是一位世间罕有的‘奇才’,却无辜枉死于强权政治的屠刀之下。他不仅相貌伟岸,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的诗文无人可与之匹敌,书法写得更是一绝。而且他又颇通音律,他的‘广陵散’堪称千古绝唱……” “唉,……”向秀话到这里,又止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而他这个人最致命的一点,就是极端重视自己独立的人格,他如果愿意苟且一点,别说去谄媚奉迎了,只要他不那么高傲,他就可以官高爵显。可他却偏偏不想往这些,他宁可在家里打铁以自娱。我那时经常和他一起,在他家门外的柳树底下锻铁。他什么都玩得好,就连打弹弓,都可以把天上的飞鸟打下来。这一点,他的女儿墨菡很像他,别看墨菡是个女孩子,可她若是打算一门心思干一件事情,就会像她的父亲一样,干得非常出色。” “弟子也看得出,墨菡是个异常聪慧的女子,唉,可惜她红颜薄命,多灾多难,也不知她如今到底身在何处!还有嵇绍,他才刚满十岁,我那次去到谯国大牢,也没能找寻到他,眼下更不知他小小年纪身在哪里,有谁照料哇!”潘岳腹内酸痛、感慨声声,只将心内万千的情丝寄托与明月,未知明月能否照到他念念难忘、朝也想、暮也盼的、可怜的墨菡! “安仁,放心吧,为师我今后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打探墨菡还有嵇绍的消息,这是我早就应该为嵇康做的事情!” 第7章 无可奈何情归去 7 孤女投亲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谯国沛王府内园中,嵇墨菡一个人心绪愁苦、目光茫然地坐在阁前的回廊上,眼望着满园绮丽的春景,泪光盈盈。父亲母亲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她的眼前跃动,然而她却再也不能承欢膝下、调皮撒娇。每当想起父亲嵇康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灌注了无限亲情的言传身教,想起母亲那和蔼可亲的唠叨,想起母亲每天变换着发式给自己梳头,想起母亲在烛光中为自己缝制衣衫,想起刚满十岁就失去了父母,找不到姐姐,生死未卜、无依无靠的弟弟嵇绍……墨菡心底的仇恨,就会像点燃的火焰一样愈燃愈烈。尤其当她想到父亲那样俊伟的一个人,最终竟然莫名获罪、身首异处。母亲贵为曹氏的公主,魏王曹操的亲孙女,却被人用一领草席拉向了荒山……每念至此,她就会肝肠寸断、痛彻心扉,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会血往上涌,恨不得马上就持刀提剑冲进晋王宫,把那司马昭一刀一刀凌迟、万刃分尸。 “小姐,回屋吧,你的身子这么弱,小心又着了风寒!”金若端着熬好的草药从屋后走过来,轻声地唤着墨菡,“小姐,勿要再多想了,还是好好地保重身子要紧哪!” “金若,你以后不要再熬药给我吃了,我再也不想喝这些药水了,它医治得了我的身体,却治愈不了我心底的仇恨!” “小姐,你不能总是这样,好好的身子不能就这么毁了,郎中吩咐过,小姐一定要好好调理,按时服药的!”金若每日看着墨菡生不如死的样子,总是心痛得不知该如何劝解才好,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小姐,你一定要坚强起来……” 金若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总是有个模模糊糊的场景,记得自己好像是四五岁大小时,被墨菡的父亲嵇康从冰冷的雪地中救回带到府上的,自那之后,她便与墨菡小姐同吃同住,还一同读书认字,嵇康夫妇虽没认她做干女儿,却也跟干女儿差不多,她平时除了陪小姐墨菡,府上任何活计,都不用她做,而且嵇康无论教墨菡读什么书,也都会让她跟着一起学,她虽然称呼墨菡为小姐,总是愿意主动照顾一下墨菡,但其实她不做这些,家里也并没有人会责怪她,对她嗤以白眼,故而,在她的心里,墨菡其实就如她的亲姐姐一般,墨菡的家也就是她的家,墨菡痛苦,她也痛苦。 “小姐,不管怎样,你都要坚强起来,不为别人,就算为了对你情深义重的潘岳公子,小姐也要珍重自己的身子呀!难道小姐忘了吗?你落水时,是潘岳公子救你上岸,还有你们在府上后园初定情缘。小姐难道不记得了,潘岳公子奔波千余里地来牢中探望你!我们出狱时,牢头曾言说,听闻是有一位白衣少年冒死觐见司马昭,那司马昭才肯释放了我们,想来这白衣少年,除了潘岳公子还会有谁呢?潘岳公子这么不顾生死地救小姐出牢笼,还不是为了小姐能够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着,小姐又怎么忍心辜负他的一片真情意呢?” “好好地活着?金若,我难道不想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着?我难道就这样狠心忘掉他对我的情意?可你认为我和他还有缘分吗?我这样一个不祥之人,你认为他家太守府上会愿意接受我这样的儿媳吗?我多想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着呀!可是我如今没有了父母,找不到弟弟,唯一的亲人外祖母身体又不好,我内心的痛,又有谁能体会得到?” “小姐,金若能体会得到,金若从记事起,就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一个人孤苦伶仃,可是老爷和夫人拿我当亲生女儿,小姐拿我当亲妹妹,所以,金若老早就把你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从今往后,不论何时何地,多大的风雨,金若都会与小姐相依为命。小姐,你就听金若劝,把药喝了吧,等身子养好了,再做别的打算。” “好吧,我听你的,我可怜的好妹妹!”墨菡说完,起身抱住金若,姐妹两个止不住苦泪如雨、相拥而泣。 “光吃饭不干活,大白天的嚎什么丧?真是个扫把星!”一个恶毒的声音,不知何时起,从回廊的拐角处突然随风飘来。紧接着,一个衣衫艳丽得颇显庸俗、钗环摇曳得极尽浮夸,弯眉媚眼、体格风骚的年轻妇人,在几个婆子、丫环的簇拥下,若摇风摆柳般立在了墨菡的近前,“看看那副狐媚的德行,整日家在那儿装可怜,也不知道要装给谁看,自从投奔了来,就没完没了地在府上哭丧,真是不嫌晦气!” 墨菡止住悲声,转头瞥了一眼这个妇人,并没答话,扭头就要往屋里走。 “好哇,我这个做舅母的,都不值得你叫一声、搭理一句吗?你整天吃我的、喝我的,说你两句,你就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还整天灌这药汤子,灵儿,杏儿,给我把这药罐砸了,一闻到这味儿,我就作呕得想吐……” “喏,王妃。”两个丫环答应一声,就开始上来抢夺金若刚刚顺手放置在她自己近旁、回廊座位上的药罐。 “我看谁人敢动手!”随着一声喝喊,一个鬓染白霜、面容苍老憔悴,但衣着装束却异常华贵的老妇人被几个丫环、婆子搀扶着,步履略显迟缓地走了过来。 “菡儿休怕,到外祖母这儿来,有外祖母在,我看谁敢欺负你!”听到外祖母一声关切的呼唤,墨菡便和金若一起绕过那妇人,走到了自己外祖母的身边,施礼叫了一声,“外祖母”。 “嗯,好孩子,勿需搭理那些狼心狗肺之人,你只管在这王府中安心地住着,吃、穿、用度一切随意,这沛王府偌大的家业,都是当年你外祖父挣下的,没有别人一分一毫的功劳,那责难你的人还真是恬不知耻,她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吃白食的!”墨菡的外祖母在对着墨菡说这些话时,眼神总是恨恨地盯向那个年轻妇人。 “谁狼心狗肺了?您老人家说话可得嘴下积点儿阴德,总这么夹枪带棒的说给谁听?说我是吃白食的?我可是当今沛王明媒正娶的王妃夫人,是这个家名正言顺的女主。”那妇人居然朝着墨菡的外祖母,扯着嗓子高声喊叫了起来。 “女主?哼哼,还轮不到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个家就轮不到你做主!”墨菡的外祖母使劲儿地瞪了那妇人一眼,冷肃地“哼”了几声,而后回转身来,拉着墨菡就要离开。 “姐姐这又是怎么了?不管谁做主,当今沛王曹纬可是我的亲生儿子,是素萧的丈夫。” 这个说话之人是迎着墨菡她们走过来的,也依然是丫环、婆子,众星捧月般随绕着,年纪看上去才不过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话语出口之时,虽面上一直都是带着笑,然神色却是冷冷地。 “母亲,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她们祖孙两个合起伙来欺负您的儿媳!” …… 说来,如今这沛王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挺复杂的,倘若不是母亲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地要她来投奔外祖母,墨菡也没想过要来这里投亲。 墨菡的外祖父曹林,已于数年之前撒手人寰。曹林有两个夫人,正室夫人就是墨菡的外祖母——柏氏夫人,这柏氏夫人乃是宣王司马懿年老时纳得的宠姬——柏夫人的亲姐姐,为沛王曹林育有一儿一女,可悲的是,儿子曹赞本是理应承袭沛王爵位的长子,却英年早丧,连一儿半女都未曾留下。女儿便是墨菡的母亲长乐亭主——曹璺,如今又因丈夫嵇康遭难,伤心过度惨死狱中。这样一来,沛王的爵位就只能“花落他家”,曹林的二夫人周氏,生下的独子曹纬,便顺理成章的承其父位,当上了沛王。而那被曹纬母亲唤作素萧的年轻妇人,便是曹纬的王妃韩氏。论起来,墨菡理应喊她一声“舅母”,只是她这个做舅母的,也实在是冷的可以,狠的可以,对墨菡连一丁点儿的同情之心都没有。墨菡自投奔到府上以来,没过几天的消停日子,就莫名其妙地被她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屡次三番地寻衅、找茬,恶语相向。她对于墨菡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成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墨菡弄不清楚也搞不明白,她自己与这素昧平生、素不相识的舅母之间,到底有着何样的深仇与宿怨,竟至惹得她这般的排斥、讨厌自己。 “菡儿,来,坐到外祖母近前来,陪外祖母说说话,休要理会那些铁石心肠之人,就只当是听了几声狗叫罢了。”墨菡的外祖母柏氏老夫人,一边在王府后堂的主位上落座,一边笑容可亲万般地、轻声唤着她自己的外孙女。 墨菡应了一声,紧贴着外祖母坐下,她抬头望着外祖母额上那深深的皱纹、鬓间苍苍的白发、听着她亲切的话语声中含带的微喘之声,心内止不住一阵阵悲酸、难过,“外祖母,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切莫再为菡儿操心,我并不怕她们,在这府上,以后我能忍就留下,若是忍不了,我还可以走。” “菡儿,休要这样说,只要是有外祖母在,她们谁也不敢动我菡儿一根手指头。菡儿你看看,这沛王府后堂女主的位子,自从你外祖父就任沛王以来,就是由外祖母我坐的,其他人任凭怎样嗡嗡,也撼动不了你外祖母在这府上的权威。所以,菡儿你永远都不要再提离开的话,如今外祖母膝前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怎能忍心撇下外祖母不管呢?”话说到这里,柏氏老夫人那极尽坚强的面上,止不住一阵老泪纵横,“孩子,你的亲舅舅曹赞十九岁时就撇下外祖母走了,如今你的母亲又先我而去,绍儿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唉,外祖母也曾几番派人去找寻、打探,想要知道绍儿的下落,可他们这些人,不知是不中用还是不用心,竟总也打探不到一丁点儿绍儿的消息……孩子,休要再说任性的傻话,你一个无父无母这么小的女孩儿家,不留在外祖母身边,祖孙俩互相依靠,又能投奔到哪儿去呢?” “外祖母,菡儿不会再胡说,惹您老人家生气了,菡儿一定会留在这里,陪着外祖母,好好地服侍孝敬您!外祖母,若不然,就让菡儿去找寻一下绍弟吧?万一我能找到他呢?” “不可,菡儿,你的身子还很弱,又况且你本一个女孩子,山高水远的出门在外,实在不安全,那不是要外祖母我的命吗?外祖母每天都会求神佛保佑,保佑绍儿安然无恙的,早早晚晚,我们一定会有绍儿的消息的。好孩子,莫要让外祖母再替你担心!……”祖孙两个话到这里,止不住点点苦泪打湿衣襟,相视而泣。一旁的金若,也跟着难过得阵阵热泪滚涌。 “菡儿,外祖母跟你讲,那个韩素萧不过是一个小吏之女,仗着有几分姿色,又与那周氏是亲戚,才得以嫁到咱沛王府。可是她心狠善妒以致无福,嫁到府上五六年了,莫说是儿子,就是连个女儿都生不出来,那周氏和你舅舅曹纬都对她颇为不满,曹纬也有心想要纳个妾室,她就不依不饶、寻死觅活的。你睁眼看看这府上的佣人丫环,但凡稍有一点儿姿色的,就早早地被她赶出府去了。如今她看到我的菡儿,出落得天仙一般的模样,怎会不心生醋意,即便曹纬是你的舅舅,她也不愿意看到,你每天出现在她丈夫的面前,就她那点儿小心思,外祖母我看得很清楚。” “儿曹纬拜见太夫人。”祖孙俩正自说话间,沛王曹纬回府后,进到后堂来向柏氏老夫人请候“晚安”。这曹纬生的浓眉大眼、体格健壮,倒是满面憨厚之态。墨菡自从来到府上,曹纬对他这个同父异母姐姐的女儿,也一直都是关爱有加。 “纬儿,起来吧,拜见过你母亲没有啊?”柏氏老夫人似乎对曹纬也还算喜爱,故而说起话来,语气也很平和。 “还没有,孩儿一回得府来,就是先来向太夫人请安问候的。” “好,是个懂事的孩子。既然你还不知,我就先和你絮叨絮叨,就在方才,你的外甥女墨菡,因为思念她过世的爹娘,一个人默默地伤心哭泣,并未碍着谁的事,可是你那王妃看见了,就乱生是非,骂墨菡是扫把星,还说她是吃白食的,竟然命丫环要把她的药罐打碎,这世间的人,恐怕没有比她更狠、更无情的了!难道你的姐姐不是沛王府所生?她的孩子来到家里怎么就成了吃白食的?……”柏氏老夫人话说到这里,直气得猛然一阵咳嗽,墨菡见状,赶忙起身,轻抚了几下外祖母的后背,柏氏老夫人稍稍地喘息了一下,而后又接着言道,“纬儿,你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地说说你那王妃,如若再有下一次,我可不答应!” “是,太夫人,孩儿回去以后,一定重重地训责她!”柏氏老夫人的话,显然是把曹纬给激怒了,曹纬的面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待到他转回身、将要出门而去时,却突然又扭过脸来,像打包票似地对着墨菡高声说了一句,“墨菡,你只管在这府上好生住着,万事都有舅舅为你做主!” 墨菡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曹纬气哼哼地走出了后堂的门。 周氏夫人所住楼阁的外间屋里,那曹纬的王妃韩素萧,此刻也没有闲着,正在无理搅三分地、向自己的婆婆哭诉着心中的委屈,“母亲,如今的沛王明明是您的儿子、我的丈夫,可我们娘儿两个却偏偏要受那个老太婆的气,还有她那个外孙女,生就一副勾男人魂魄的贱样儿,从早到晚的在我们府上哭丧,依儿媳看,我们沛王府的富贵之气,迟早会折损在她的手里。” “你言讲的虽有道理,可你别忘了,她可是先沛王、你公公的正室夫人。她要留她的外孙女在府上,而且纬儿也愿意收留她,恐怕我们就是想赶她走,也是无能为力呀!” “母亲,您就是太软弱了,才会平白被人欺负,我反正不会让她就这么逍遥的待在咱们的王府中,当她的千金大小姐,终有一天,我要把她赶出府去,……” “你要把谁赶出府啊?”曹纬迈步进门时,声音几近咆哮,一双怒目愤然圆睁,只三步两步就冲到了他的王妃韩素萧的近前。 “王爷,……” “说呀,有胆量把方才的话再讲一遍,看我不即刻赶你出府!” 韩素萧转头,看到曹纬那张冲冠暴怒的脸,本来是有些骇得张口结舌的,可是当她听到曹纬言说要赶她出府时,马上就冤得梗起了脖子,“王爷,我可是你的王妃,如今,你竟然为了那个小贱人,要把我赶出府去?” “住口!她可是我姐姐的女儿,我怎会娶了你这样一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我心如蛇蝎?见到她,你就后悔娶我了是吧?要赶我走,不用找借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对,我生的没她美,又养不出孩子,所以你就想把我赶走后,好娶她为妃,堂堂正正的在王府待着,是也不是?” “你简直不可理喻!……”曹纬的满腔雷霆之怒,瞬然间就化作了划过空中的一道弧形,抬起手来,“啪”的一掌,就打在了韩素萧那张狰狞又放肆的脸上。 “好哇,王爷,你居然为了那个小贱人动手打我,难道我说错了吗?呸,别给你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口口声声强调她是你姐姐的女儿,可你的心里却不知有多盼着,盼着她不是你的外甥女呢?”韩素萧一只手捂着被打的左脸,另一只手则直直地指向曹纬,尖厉地哭叫道。 “你这个胡搅蛮缠、不可救药的悍妇!”曹纬吼叫着抬起手来,又要打向韩素萧,旁边他的母亲周氏夫人见状,赶忙上前拦住了他,“纬儿,你也太造次了,赶快住手!” 一见婆婆总算是出手解救自己了,那韩素萧才掩面嚎哭不止,就坡下驴,“天呀、地呀”地啼叫着,跑走了。 “纬儿,你怎能出手打她呢?她毕竟是你的王妃呀!”周氏夫人走到怒气难息的儿子近前,不无埋怨地说道。 “母亲,您不晓得,我真的是早就受够她了。她这个人狠毒、悍妒、喜怒无常!从前我们屋里有个唤作银巧的丫环,她见人家生得还算俏丽,就故意找茬把一杯滚热的茶泼到那丫头的脸上,生气时就打骂丫环、婆子,摔碟子摔碗,还用簪子扎那银巧的脸……” “是有些太过分了!”周氏夫人闻听此言后,面上也不禁呈现出阵阵恼怒之色。 “母亲,还不止这些呢,她撒泼时讲的那些话,我都羞于说与您听,她简直就是个疯子!”曹纬气呼呼地,一屁股便跪坐在了屋中的一张紫檀木质的桌案后面,怒愤不止地生着闷气。 “她这般恶毒,我们都容忍她了,她还要怎样?”周氏夫人的面上挂着一种是可忍、孰不可忍,却还要不得不忍的愤懑。 “孩儿我堂堂钦命的王爷,居然每日要受这毒妇的气,母亲,这都是因了您,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着她!” “纬儿,母亲的不得已,你也是知晓的,素萧的父亲是母亲的姑表兄,以前在战场上还救过你父亲的命,素萧的母亲又是我姨母家的表姐,所以无论怎样说来,她都与母亲我扯断骨头连着筋,况且她又自小没了亲娘,我们总该要善待她一些……” “善待?母亲,就是因为我们母子俩平日里太善待她了,才把她善待成了这样的目中无人,飞扬跋扈!母亲您都不知道,她发疯时经常说的那些疯话,哼,说来都让人觉得脸红,难于启齿!” “她说什么了?难道她素日里说的,做的,还不够吗?” “她说除了她,咱这王府里哪怕就是飞进个鸟儿、蝶儿的,只要是雌的,有些姿色的,她都会一竿子把它们打走……我要不是看在您的情分上,早就休了她了!” “唉,她也真是够跋扈的,人可以无能,但不能无耻,看来母亲我平日里对她也是纵容、迁就得有些过头了,功归功,过归过,一码归一码,她养不出孩子,不废她的王妃之位也就罢了,但我们曹家的香火,决不能断送在她的手里。纬儿,等过些时日,母亲一定会亲自为你纳得一位如意的妾室,看她能怎样!” “纳妾之事还是以后再说吧,母亲,您每日在府中一定要看好那韩素萧,不能让她再凌辱墨菡而放任不管了。墨菡她才十五岁,无父无母已经够可怜。虽然当初姐夫嵇康遭难之时,孩儿我没能帮上一点儿忙,但儿我的心里,却是极佩服姐夫的勇气和人格的,他宁可去死都不肯向司马氏低头,这一点,我等这些曹家的嫡系子孙,恐怕都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得到……” “是啊,纬儿,母亲懂你的意思,母亲心里想着,也是要好生待墨菡的。虽说母亲这一生身为妾室,活得低声下气,可那柏氏毕竟对我们母子也还算宽容,母亲不是一个心狠之人,如今看她虽高高在上一世,却儿女早丧,孤老无依,眼前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外孙女……你放心,母亲是不会故意为难墨菡的,她一个女孩儿家又不可能在府上住一辈子,等过个一年、两载的,帮她找个好人家嫁了,也是我们母子的阴德。” “母亲,……”曹纬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目光中似有话在喉,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夜空圆月如盘,园内物静风清,墨菡陪着外祖母谈心说话一直到了午夜时分,才在金若的陪同下回到自己的房内。柏氏老夫人告诉墨菡说,她明日就会吩咐仆人,把她所住的楼阁西面那间屋子收拾出来给墨菡居住。她说道,虽然那间房屋不如墨菡现下所住的房子轩敞、明净又通风向阳,花木、水榭环绕,但这样一来,她却可以与自己的外孙女隔邻而居,也好方便相互照应,免得那韩素萧再来找墨菡的麻烦时,她腿脚不利落鞭长莫及,致使自己的宝贝外孙女平白遭人欺辱。 而那韩素萧自从因为墨菡挨了曹纬的打后,直恨得咬碎牙根,心内蹿火,在自己的屋里打天骂地的胡乱折腾了一番后,仍觉愤愤怨气难消,无奈碍于曹纬的威势,她暂时倒也无坏计可施,也只得把对墨菡祖孙俩的恨,先且吞咽到肚子里,等待时机再回以报复。 沛王曹纬事后却仍是怒火难平,命管家吩咐仆人把他的书房打扫干净,放置好床榻和被褥,自己一人独卧书斋,“夜无明月花独舞”落得个清净。 转眼三月有余,炎炎的夏日伴着难捱的暑热扑面袭来。 沛王府中一切如常,大家“井水、河水两不犯”,倒也相安无事。 有了外祖母的陪伴和疼爱,墨菡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偶尔也会被温热稍稍融化,病弱的身子也完全恢复了,脸上时不时地还会挂上一丝微微的笑容。金若看着自己的小姐,终于又能有了往时少女的天真和烂漫,不觉一阵阵喜在心怀。 墨菡虽是个女孩子,可是从小耳濡目染,在父亲嵇康的培养和熏陶下,吟诗作赋、弹琴抚曲,无一不精。墨菡的书法娟秀、端丽,如蝶飞凤舞,妙曼多姿。父亲的琴曲《风入松》、《长清》、《短清》、《长侧》、《短侧》以及他的绝世之唱《广陵散》,墨菡弹奏起来,都颇得父亲神韵,酣畅淋漓、惟妙惟肖。只是自己的父亲如此惨痛的离世,对墨菡内心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是永远都难以愈合的,以致她无论再怎么闲暇,也都不想去抚琴,即使是如今她最亲的亲人外祖母想要欣赏一下,想要听听自己外孙女亲手拨弄的琴曲,她也只会弹一下《风入松》等前几首曲子,而父亲嵇康在刑场上的离世之曲“广陵散”,她暗自发誓一生都不会再抚弄。 夏日的傍晚,一阵细雨过后,天气格外的清爽,外祖母言说在屋里闷了有小半日了,想让墨菡陪她到花园里走走,墨菡欣然应了一声,便和金若一起搀扶着外祖母,在几个丫环、婆子的陪护下,漫步穿过草长莺飞的□□,在满池鱼儿浮游的水塘边流连一会儿,而后一行数人便到了花园最中心的一座凉亭里,休憩、赏景、闲话、谈心…… 沛王曹纬回府后,依然竟自来至后堂,想向柏氏老夫人请安问候,有丫环告知他,言说老夫人和墨菡小姐一起去了花园,曹纬便也径直寻着,向花园凉亭这边走来。 自从墨菡投奔到府上以来,曹纬感觉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像哪一日不见到墨菡,看看她是否安好,就会平白地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他永远也忘不了,墨菡第一次走进府门的那一瞬:百余里地的长途奔波,家门倾覆的怨苦,使得她衣衫布满了风尘、娇容满溢着倦怠,然而她那绝世的风华、耀眼的美貌,却是令曹纬这个做舅舅的见到后,都不禁一阵阵神魂飘荡。墨菡进府后,曹纬随口就叮嘱了管家,“无论是谁来打探墨菡的消息,都只告知说,沛王府与嵇康家早就断了来往,不在府上。”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样叮嘱管家,也许是为了免除麻烦保护墨菡,也许是为了避讳司马氏见疑,也许是为了……总之,曹纬自己也是道不明白的,但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不管是出于舅舅的身份还是别的其他的感情,他都要好好地照顾墨菡,照顾好姐姐曹璺和姐夫嵇康遗留在这个世上的骨血和希望。 曹纬一路走来,沿着通往凉亭的回廊,远远地便看到了站在柏氏老夫人近旁的墨菡,只见晚霞的炫彩,玲珑地点缀在她那一身轻薄的丝质衣衫上,微风轻轻地拂过她那惊世的绝美面庞,如丝般乌黑的秀发,衣袂飘飘、随风翩然,远远望去,恰如一幅极美、极灵动的丹青美人图,遥遥地呈现在了沛王曹纬的眼前! 曹纬看罢多时,不禁面色发红,暗恨自己怎可为同父异母姐姐的女儿、自己的外甥女而牵动情丝,或许韩素萧所言是对的,或许他真的宁可墨菡不是他的外甥女……然而铁铮铮的事实,他无法回避…… “太夫人,儿曹纬来给您请安!”曹纬迈步走上凉亭,到了柏氏老夫人近前后躬身一礼。 “是纬儿回来了,我这里一切都好,你最近公务可繁忙啊?”柏氏老夫人慈祥地笑着看向曹纬。 “儿新近接到朝廷宣召,明日就要起身前往洛阳。” “噢,莫非是朝廷里出了什么重要事情?” “儿现下还不知,……” “那你就只管安心去吧,我这里和菡儿勿需你挂心!去看看你母亲吧。” “是,那孩儿就告辞了,……”曹纬转身要离开时,又特意回过头来对着墨菡说道,“墨菡,舅舅不在家时,你要保护好自己!……” “嗯,舅舅。” …… 谁都没有注意到,曹纬来凉亭的一举一动、一思一想,都被对面凉亭中死死地盯着墨菡这里的韩素萧,丝毫不陋地看在了眼里,莫名的嫉恨,令她心内恍如烈火在灼烧,眼神恰似毒箭般犀利、肃杀,醋海翻波,波涛汹涌。如若此时,她那满怀的醋意和满腔翻滚、燃烧的忌妒,果真能顷刻之际就幻化成一片汪洋的大海,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那么韩素萧真恨不得,马上就把墨菡扔进那片浩浩海浪之中,令她即刻功夫就溺水殒命。亦或者是,再赏赐给墨菡一个更为恐怖的死法,索性就把墨菡直接丢入到那片乱舞着的火舌之中,令她转瞬之间即燃化作一缕青烟,魂飞九天。总之,就是要让墨菡那至娇至美的容颜,永永远远地消失在她和她的丈夫曹纬的眼前。 “母亲,儿媳给您请安……”这是韩素萧自被曹纬打后,时隔数月,第一次主动来给自己的婆婆问候早安。 周氏夫人把手中的青瓷茶碗轻轻地放置到她面前的几案上,抬眼看了看韩素萧,不冷不热地说道,“素萧,你可是好久都没来了,起来吧。” “谢母亲。”韩素萧站起身的同时,眼睛左转右转,面色发窘,强堆笑容言道:“母亲,儿媳想向您打听一下,王爷这几日里都没有回府,不知他去了哪里?” “纬儿是你的夫君,他去了哪里难道没有对你言讲?”周氏夫人的面上带着责难。 “哎呀母亲,您也知道自从那次吵完架后,王爷他就再也没有进过我的房里,连一句话都不同我说,……”仗着周氏是自己的亲表姑母,韩素萧居然一边在旁下落座,一边还厚着脸皮在周氏的面前撒起娇来。 “素萧,不是我说你,为人妻者,还是柔顺些好。你嫁进府来也快六年了,我这个做婆婆的对你如何,你心里是最清楚的。可我也不能总是这样一味地袒护于你,你看看咱们这偌大的沛王府,每日里一片死气沉沉,连个调皮捣蛋、打趣逗乐的孩子都没有,纬儿都二十四岁了,还没有当上父亲,你怎么就不替他着想着想呢?” “母亲,这些日子以来,儿媳我思来想去也总算是想通了,无论怎样也不能断了咱曹家的香火,儿媳我也担不起这个罪名,以后王爷纳妾之事就全凭母亲做主吧。”韩素萧嘴上柔诺,心里却依然还是恨恨难平。 “素萧,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你早这么做就好了,等纬儿从洛阳回来后,我们就可着手张罗此事。”周氏夫人听韩素萧能这样明白事理,面上立刻便呈现出了一片欢喜之色。 “母亲,不知王爷去到洛阳有何公干?” “这个我也不知,是朝廷宣召于他。” “哦,……”韩素萧沉思片刻,眼睛一转,挤出一张笑脸,接着说道,“母亲,王爷是您的亲生儿子,您应该是最了解他的,难道,母亲就没有发现最近些时日以来,王爷与往时大有不同?” “我并未发现他有何异样啊?”周氏夫人蹙起了眉头。 “难道母亲就没有发现,自从那嵇墨菡进府之后,王爷每日早晚必到那柏氏老太婆的房里请安,以前他有过这般殷勤吗?” “那倒也是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你多想罢了。” “母亲,您可千万不能大意,难道您没看到那嵇墨菡,天生就长着一张令男人神魂颠倒的脸,难道您没有注意过王爷看她的眼神……” “不管她长着什么样的脸,纬儿可都是她的舅舅,你不要在这里捕风捉影,徒生烦恼!”周氏显得有些不耐烦,抑或是,她不喜欢听到韩素萧这样诋毁她自己的儿子。 “哎呀母亲,您怎么就这么无动于衷呢!不知您可曾听说过,昔日汉惠帝刘盈,在他母后吕太后的威逼利诱下,娶了他的亲姐姐鲁元公主的女儿张嫣为皇后,而那张嫣容姿绝美,张嫣年纪尚小时,那惠帝刘盈对她还只是外甥女的喜欢,可是待等到张嫣逐年长大,发育丰腴之时,那刘盈就想把她当成女人去爱了。幸亏惠帝短命,二十三岁驾崩之时,那皇后张嫣才满十四岁,如若不然,还不知会做出何等有背天理人伦之事呢!如今,这嵇墨菡生的绝对美过当年的张嫣,而她的母亲又不是您所生,王爷嫡亲的姐姐,谁又敢保证,王爷不会对她动了那男女之情呢?母亲,您可千万要三思呀,……” “这,……”周氏夫人闻听韩素萧一番危言耸听的挑拨后,不禁也陷入了沉思。 “母亲,依儿媳之见,应该早早地就把那嵇墨菡赶出府去,免生后患,儿媳说过了,我以后不会再反对王爷纳妾,但嵇墨菡是绝对不可以的,人家会笑话死我们沛王府的。” “可是,我们要怎样赶她出府呢?那柏氏每日都不离她的外孙女左右,而且纬儿回府问起时,我们又该怎样向他解释呢?这样做终还是不妥。” “母亲,您只管放宽心,此事不用母亲插手,儿媳我一人就能办得妥妥当当,只要母亲不阻拦便好。” 见婆婆周氏对自己方才所言之语,缄口不答、模棱两可、一词不置,似有默认之态,韩素萧便一个人喜滋滋地下楼去了。 …… 一日午后,柏氏老夫人觉得屋内实在闷热难忍,看看外孙女墨菡也是两颊红似桃花,她猛然间像是才记起了什么,笑着看向墨菡说道,“菡儿,外祖母突然想到,我们这王府中有一处避暑的好所在,风景也算不错,不如你跟随外祖母到那儿去歇会儿晌,可好吗?” “好啊,菡儿愿意陪外祖母前去!” “好吧,那我们说走就走,有我菡儿陪着,外祖母觉得最近身体是越来越好了,好像连皱纹都少了几根呢!” “是呢,外祖母,菡儿也觉得外祖母越来越年轻了呢!” “嗯,我外孙女真会说话,外祖母就是爱听我菡儿说话。” 祖孙两个一路说笑着,不觉便慢慢来到了王府后园最北边的山脚下,墨菡抬眼看去,见此处真是景致怡然,别有一番天地:山脚下一弯碧水澄澈清明,一座精巧的木制板桥横跨于水面之上,似火的骄阳碎金般的光芒,闪耀、跳跃于水波之间。桥下,淡紫色的睡莲欣然徜徉、绽放于碧波之上,在婆娑的树影的映衬下,恍如身披紫衣的妙龄仙子,正自怡然自得的临水梳妆,美伦美奂。闭目细听,更有山泉之声叮咚入耳。水塘岸边有垂柳、国槐、参差环绕,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夏花,缤纷飘香…… 墨菡搀扶着外祖母,依旧在水塘附近的一座凉亭中休息、纳凉,她自己则忍不住拽上金若一溜小跑,一直跑到了那座木桥之上,姐妹两人望着桥下的汪汪碧水,吹着山间飘下的缕缕清风,感觉一阵阵神清气爽,扰人的暑气仿佛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小姐,你看那水中的睡莲多美呀!”金若拉着墨菡,隔着矮矮的桥栏,低头看向水面。 “是呀,要是我们能采摘到一朵,插放在外祖母房中的花瓶里,她老人家一定会非常开心。” “小姐说的可不是吗,只是可惜,那些睡莲全都在水的中央,我们根本就够不到啊。” “金若,你看,那岸边处有一条小木船,你去把它划过来,这样,我们乘着小船就能把睡莲摘下来了,顺便还能给外祖母采摘一些莲蓬,熬汤、解暑用。” “是了,小姐,小姐的眼睛可真亮,金若怎么就没注意到那条小木船呢。小姐,我马上就去划船,你在这里等着我便好。哦,这里真的好凉爽哟!”金若说完,即一路跳着、笑着地跑走了。 墨菡一个人安静地立于桥上,低头观望着水中那绿绿的荷叶上,闪闪的、紫紫的睡莲,看着那些偶尔露出头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又急速潜到水下去的鱼儿,听着远处林中声声蝉鸣鸟叫之声,蓦然间只觉神思一阵恍惚,她恍惚地感觉到,自己身旁仿佛正站立着俊雅、温柔的潘岳,轻抚她的香肩,柔情蜜意地和她说着悄悄话,与她一起共赏这超然于世外的暗香疏影…… “小姐,我采到睡莲后先递给你一支,然后再采一支带回去,这样两只大大的莲花摆放在老夫人的房间里,该有多美呀!”金若只一会儿功夫,便划着那只小木船来到了桥边,来到了距离墨菡脚下不远的地方,清脆的呼喊声,把墨菡从一片迷蒙的幻梦中蓦然惊醒。 “好的,金若,你一定要小心些!” 金若轻盈地划着小船,来到了一支颜色最鲜艳,开放得最为乍眼的睡莲旁边,伸出手去,使劲儿一折,便把那一抹浓浓的绛紫色,轻松地攥在了掌心里,“小姐,给你,你只稍稍弯下腰就能拿到手了。” 墨菡蹲下身来,向着桥下伸出手去,从金若手里一下子就把那朵又大又紫的莲花接了过来,凑近鼻翼轻轻一吸,幽幽的莲香沁人心脾。 “嵇墨菡,你在干什么?……”随着一声尖锐、刺耳的喊叫,韩素萧不知从何时起,竟怒容满面、风驰电掣般、赫然站在了墨菡的近前,“这些睡莲都是我辛辛苦苦让人移栽到这水中的,未经我的允许,你竟敢擅自采摘,……”韩素萧话未说完,便“啪”的一声,重重一巴掌向着墨菡打了过去,打的是如此得“痛快”,如此的令她“得偿所愿”,打的墨菡那张娇嫩的粉脸上,立刻就现出了几道红红的指印。 墨菡猝不及防,气得杏眼圆睁,“你凭什么打我?” “就凭你采了我的莲花,就凭因了你,王爷才打了我……”韩素萧打完墨菡后仍觉不解恨,她一边嘴里愤愤地叫嚷着,一边又用两手紧紧地掐住墨菡的两肩,豁出命似的、非要把墨菡从桥上推下水去……墨菡也不示弱,拼劲全身力气和韩素萧在桥上执拗着,然而,墨菡虽然如今的身形早已高过那韩素萧,但她毕竟还年纪尚小,抵不过韩素萧天生的那股泼妇劲儿,眼看着就要被推到桥下,危险万分……而此时桥下水面之上,正自划着小船的金若见此情形,吓得立马就乱了分寸,心也慌,意也乱,不知该如何是好,该如何帮助、解救小姐墨菡,她急中生智的第一反应,就是扯开了嗓子不住地高喊着“救命!” 那可恨的韩素萧突然冒将出来,这是凉亭里的柏氏老夫人也万万没有料到的,她一见自己的外孙女身处险境,慌得赶忙令丫环搀扶着,步履蹒跚却极尽快速地、向着木桥的方向走来,“韩素萧,你给我住手!”老夫人一边疾走,一边还不忘冲着疯狂得已然失去理智的韩素萧,不停地喝喊着。 “韩素萧,你快快住手,……”老夫人一边喊一边又急命身旁的所有丫环、婆子,赶快去拉扯住那韩素萧,救助墨菡。 韩素萧一见四五个丫环、婆子齐齐地上来拽住自己,并拦挡住自己的两个随身丫环,知道她今日难得的机会不能如愿了,便索性恨恨地松了手,“嵇墨菡,我告诉你,这府中,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你给我等着!” 骂完后,韩素萧悻悻地转头就走,走到桥口时,刚好看到柏氏老夫人正自用恶狠狠地眼神盯着她,她不禁无名之火直冲肺管,心想,“若不是这个该死的老太婆给她撑腰,那嵇墨菡岂能在府上多留一日,……”思想到此,她眼珠一转,坏上心来,从柏氏老夫人近旁走过时,故意伸出手去猛地一推,老夫人站立不稳,“扑通”倒地,摔下桥边的台阶,头部不幸,恰巧重重地磕在了台阶旁的一块石头之上,鲜血直流…… 墨菡急跑过来,一见外祖母偌大年纪如此惨景,直气得她银牙咬碎,心痛不已。她费力地想要扶起外祖母,然而柏氏老夫人却已根本不能立起,髋部也受了伤。墨菡的泪水流满面颊,她大声哭嚷着,吩咐着此时早已弃船登岸,正冲着她这里匆匆奔来的金若,赶紧到前院请总管派人来帮忙…… “嵇墨菡,你看到了吧?你就是个扫把星,谁和你一起,谁就会倒霉!”韩素萧挑衅似地、朝着墨菡冷笑两声,而后便愕然转身,带着她的两个丫环,若无其事地逍遥而去。 墨菡望着韩素萧那得意远去、跋扈的背影,听着她那张扬、噪耳的笑声,想着她侮辱自己的、毒辣的话语,看着人事不省的、可怜的外祖母,只觉强压制在胸中的怒火,恰如翻滚、咆哮的海浪般,阵阵难抑!行行冷泪不断地夺眶而出。如果此时她的手中有剑,她真恨不得一剑就刺透那毒妇的胸膛……然而无论怎样,碍于舅舅曹纬的情面,她都只能紧咬着下唇,暂且忍下。 第8章 无可奈何情归去 8 别亲远涉 柏氏老夫人的房中,郎中仔仔细细地诊断过病情之后,惋惜地连连摇头,“唉,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老先生,郎中前辈,无论如何,您都要想想办法,救救我的外祖母,求求您了!……”墨菡声泪俱下,向着老郎中哀求声声。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小姐,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唉,……” 老郎中唉声叹气地出门而去……墨菡则一直都是痴痴愣愣地呆坐在床边,眼望着额头处被层层粗布紧紧地包裹、面无血色、气若游丝的外祖母,望着她那苍老却可亲的面容,想着自从只身带着丫环金若投奔到府上,外祖母把自己娇宠得如珍如宝,给予自己的万般的呵护与疼爱,行行苦泪,不住地溢满她的面颊,犹似珍珠断线般簌簌地洒落个不停。 “金若,你在这儿替我好生看护外祖母,我出去一趟。”墨菡说完,站起身来,拭干眼泪,头也不回地就往外面走。 “小姐,你要去哪里呀?金若陪你去吧?” “不用,你只管好生陪着外祖母即可!”墨菡依旧没有回头,回答金若之声,也是异常的刚毅果决,直截了当。 韩素萧自后园回到房中以后,心内总是禁不住阵阵暗自窃喜,“这老太婆肯定活不了多久了,看你嵇墨菡今后还倚仗何人?”同时她又不免隐隐地有些害怕,害怕曹纬回来后不会放过她……就在韩素萧正自一个人在房中喜忧参半、茫茫然无所适从之时,猛抬头,她却看到墨菡独身一人,面色冷如冰霜,不容分说地推开她房内所有丫环、婆子的阻拦,风风火火地就闯进了她的屋里。 韩素萧意识到不妙,刚要喊叫,却不料素日里文静如水的墨菡,火起来,速度竟会如此之快,只眨眼之间便冲到了她的近前,二话不说,抬起手来,“啪、啪、啪”就是几巴掌,打得那韩素萧两腮火烧火燎的疼,鲜血顺着嘴角直淌,而后,墨菡仍觉冲天的怨恨无处宣泄,便又伸出手去,揪起韩素萧胸前的衣襟,撼声说道,“韩素萧,你好恶毒,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韩素萧一双惊恐的眼睛,只顾定定地盯着墨菡那张美丽却又已经愤怒到了极点的脸,骇得张了半天嘴,却终于没敢再放肆一句。那是因为彼时彼地,彼形彼势的状况下,她已真真切切、确确实实地从墨菡的眼底深处捕获到了无休无尽的杀机。一个无父无母、被这世道逼得无路可走的人,如若置之死地而后生,难免会做出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来。思想至此后,韩素萧浑身上下禁不住陡然一阵莫名地战栗……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墨菡打完她后,轻蔑地朝她一阵鄙夷万般的冷笑,而后便轻抹云鬓,一甩衣袖,急转回身,依旧飒然冷笑着,快步扬长而去…… 墨菡回到柏氏老夫人的房中时,沛王曹纬的母亲周氏夫人,闻听这件事情以后也特地来此探视,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昏迷中的柏氏老夫人,想着柏氏年轻时在自己面前那种冷傲、决然的样子,如今竟至落到这般田地,心内也不禁一阵百感交集。如果说她恨柏氏,肯定也曾经有过,她二人同侍一夫,可柏氏却一直仗着自己是曹林的正室夫人,而视周氏如浮风般轻忽。但不管怎样想来,柏氏却从不曾生过害人之心,不是一个坏女人…… “外祖母,……”墨菡按照辈分也尊称周氏一声外祖母,并给她行了一礼。 “墨菡,……”周氏起身拉住墨菡的手,看着她如花的容貌,身世却是如此的凄苦,不觉心内一软,眼圈儿发红,“墨菡,这些日子以来,外祖母我疏于对你的照顾,让你受委屈了……” 墨菡没有做声,只是看到周氏竟然能够为她们祖孙俩流下几滴同情的眼泪,心内多少还是有些错愕的。 “墨菡,素萧是有些太不通情理,不过你要是能站在她的角度,替她想想,也许就不会觉得她那么可恨了。她是家中庶出的女儿,又很小就没了亲娘,出嫁前在娘家,也没少遭人白眼和欺凌,又加上如今,她与你舅舅成亲都快满六年了,却连个孩子都养不出来,所以她就开始担心、忧虑,就变得越来越忌妒,越来越暴躁,她害怕你舅舅纳妾,她忌妒所有美貌的女子,她变得都快不正常了。” 墨菡依旧没有做声,而是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周氏的掌中抽了出来,一个人安静地回坐到外祖母柏氏老夫人的床榻边,轻罗小扇,给沉睡中的外祖母驱散一些暑气。 “墨菡,……”周氏的面色虽即刻便笼上了几许尴尬,虽然感觉到,她自己好像一直都是在对着空气说话,但她还是想再继续啰嗦几句,“墨菡,你还没有长大,还不知道我们身为女人,活在这个世上有多苦,外祖母只想劝劝你,等你舅舅回来时,不要把实情告知于他,这样,我们这个家才能消停些。” 墨菡转脸看了看周氏,才终于彻底地明白她来到这里,说了这许多话的最终目的,但是墨菡却仍然还是没有一字一句,没有任何话语回答给周氏。 周氏觉得很无趣,便敷衍了几句“好好照顾柏氏老夫人”的话,起身告辞走了。 生命是脆弱的,也是坚强的。柏氏老夫人在昏迷了整整三日之后,一直衣不解带地陪伴在她床边的,她的外孙女墨菡,突然间却惊喜地发现,自己外祖母的嘴唇和手指稍稍有了一丝丝的抽动,墨菡激动得赶忙喊着金若,“金若,你快过来,你看,外祖母她,她动了,她终于能动了……” “是呀小姐,老夫人她能动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金若高兴地竟然“扑通”一下子跪到了地上,面朝着门外,一个劲儿地向上苍祷告、谢恩。 “金若,你去倒碗水来,我想喂外祖母喝点儿水。” “好的,小姐。”金若只一会儿工夫便把水碗端来递给了墨菡。 墨菡小心地把一小汤匙水凑近柏氏老夫人的唇边,但是柏氏老夫人的嘴唇,其实只是轻微的有些抽动,却依然闭合的很紧很紧,根本就不可能张开。 墨菡失望地把水碗递回金若的手中,怅然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流下。 “金若,外祖母都三天水米未进了,我好害怕外祖母她,她这么大年纪、她……” “小姐,你要往好处想,说不定再过两日,老夫人就能张开嘴巴用些汤饭了呢!” “金若,我心里好恨哪!我真恨不得马上就去杀了那韩素萧!”墨菡眼中噙着泪,一阵阵热血直冲头顶。 “小姐,你千万不能冲动,等王爷回来了,自有公论。看那韩素萧还能猖狂几时!” 沛王曹纬已经离府半月有余了,距离他回府的日子肯定是屈指可数了。 韩素萧一人独居楼阁,片刻都不敢再到楼下的园子里去走动。一是因为她的婆婆周氏夫人已经发话,命她在屋内闭门思过。再者冷静下来之后,她还真的有些惧怕了,她害怕万一墨菡的外祖母果真就此一命呜呼,她的丈夫曹纬得知真情,盛怒之下,真有可能会恩断义绝,把她赶出沛王府。她如今甚至害怕想到,墨菡那恨不得把她燃为灰烬的眼神,事到此时,她才想明白,原来她自己不过是一个貌似恶煞,实则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而那嵇墨菡才是一个敢以命相搏,真正有血性之人。 “启禀老夫人,王爷从京城回来了。”听闻仆人一声禀报,周氏夫人欣喜地赶忙起身,在丫环、婆子的陪伴下,一直迎候到府门以内,欢迎自己的儿子曹纬平安回转家门。 “母亲,儿回来了。”曹纬一如往常一样,见到自己的母亲后深深一礼。但周氏夫人弯腰扶起他时,却分明地注意到,儿子曹纬的面上总是莫名携带着几分怒气,而且还隐约暗含着些许恐惧之色。 “纬儿,可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你这是怎么了?” “母亲,请先到厅堂,儿再与您细说。”曹纬命左右人等全且退下,敞阔的厅堂之内只剩下他和母亲周氏二人。 “母亲,您可知,我们曹家的江山,我们的大魏国,没有了!”曹纬说完,“呜、呜……”连声,大哭不止。 “儿啊,这到底是出了何事?快快说给母亲听!”周氏闻言,直惊得目瞪口呆、张皇失措。 曹纬极力地稳了稳自己的心绪,接着言道,“母亲,那司马昭不知何故,猝然间就亡了,贼子司马炎大逆不道,居然带剑入宫,强逼我主皇帝曹奂退位,封陈留王,出宫居于金镛城。逆贼贾充、裴秀齐力辅佐司马炎登基为皇帝,建国号‘晋’……我们大魏国四十多载的基业休矣!呜呜呜……可叹我祖父曹孟德斩黄巾、讨董卓、诛袁绍、灭吕布、平刘表,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才终于奠定的大魏国万里锦绣江山,今日……今日却被别人收入了囊中,被司马氏窃取了!呜呜呜……” “啊!……”周氏惊闻此事之后,直骇得毛骨悚然,一下子便瘫坐在地,“儿啊,那,那你的沛王之位呢?难道也被罢黜了吗?” “暂时还没有,但以后会怎样还不得而知,恐怕也只是早晚间的事了,呜呜呜……” “唉,就算王位被罢免了也没什么!儿啊,母亲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只要保住我们全家人的性命便好。好了,就先不说这些了,儿啊,你一路劳顿,一定早就饿了吧?莫要再为这些朝政上的事,徒然地忧心难过了,母亲马上就吩咐厨房,去给你准备晚饭。” “母亲,儿我根本就不饿,我想先去给太夫人请个安。”曹纬也终于止住悲声说到。 周氏一听自己的儿子曹纬提到柏氏老夫人,慌得她面容即刻就又失去了常态,“儿啊,太夫人她身体挺好的,你才回来,还不着急去看,若不然这样,等你休息一晚,明晨,等到明晨,母亲陪你一起去看她吧。” “母亲,难道说我不在时,家里出了什么事吗?”曹纬是何等敏锐之人,言谈话语之间,就早已从自己母亲的脸上看出了几许异样,忍不住起身,急切而又警觉地问道。 “没……也没什么事,能出什么事呢,母亲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想叫你先歇息歇息。” 曹纬并不再与母亲答话,转身大步流星走出厅堂后,就径直健步奔往了柏氏老夫人所居的楼阁。周氏见状,慌乱得手足无措,无奈之下,只好派丫环急跑着,赶紧去给韩素萧报信,她自己则一路追着儿子曹纬,也来到了柏氏老夫人的房内。 毋庸置疑,柏氏老夫人房中一片凄然惨淡的景象,令心情早就已然坏到极点的曹纬,一下子就暴怒不止,“墨菡,你告诉舅舅,你外祖母因何至此?” 墨菡抬眼看着曹纬,苦泪满眶,愤然地说道,“舅舅,去问你的王妃吧!她最清楚!” “果不出我所料!……”曹纬吼哮一声,扭头便走,一路上以风掣雷行般的步速,直接就冲进了韩素萧的屋内。韩素萧其实早已闻报,说是自己的丈夫曹纬回来了,彼时,她正自一个人躲在卧房里,心虚胆颤,吓得浑身直出冷汗。事到如今,她确实、真的,非常非常明显地感受到,她已经有些后悔,后悔当初自己冲动之下的莽撞行为了,因为她太害怕面对曹纬了,她不知道她自己到底能够以怎样的说辞和理由来应付、答对曹纬才好。 “韩素萧,我问你,你对太夫人都做了什么?还不给我从实说来!” 韩素萧根本就不敢抬眼直视曹纬的眼睛,只是一味地低着头,但口中却仍然还在强词夺理地、小声为她自己开脱着,“王爷,我……我不是有意的,谁想到那老太婆那么不禁磕碰,……” “哼哼,……”曹纬怒视着韩素萧冷哼了两声,“韩素萧,本王爷今日连动手打你,都嫌脏了自己的手。来呀,速速与我备下笔墨,我要休了这毒妇!” “王爷,你就饶过素萧这一次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韩素萧哭跪在地,抱住曹纬的大腿不住地装可怜,哀求不止。 “饶了你?你心肠歹毒、欺老凌善,我与你夫妻情分到此为止,还不速速与我滚出沛王府!”曹纬说罢,气汹汹一纸休书扔在韩素萧的近前,而后扭回身去抬脚就走。无论韩素萧再怎样连哭带号地求告,曹纬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一甩袍袖,迅速而又果决地离开了,离开了这间“仪凤阁”,离开了他和韩素萧曾经共同生活了近六载之久的大婚之地。 “纬儿,你不能这样绝情,不管怎样,素萧都是你的结发妻子,你就这样休了她,让她以后还有何颜面见人?”周氏夫人好不容易才追上了,在厅堂怒冲冲落座的儿子曹纬,赶忙不遗余力、言简意赅地劝说着,“纬儿,你就饶过素萧这一回吧,她自小就没了亲娘,如今她的父亲也不在了,你若休了她,她可就再没一个亲人了!……” “饶了她?母亲,难道非要等她把府上的人都害死了,才肯惩罚她吗?司马炎已经登基做了皇帝,司马氏一族近枝个个封王,朝廷马上就会昭告天下。您可别忘了,宣王司马懿最小的儿子司马伦,不光是司马炎的亲皇叔,还是太夫人的亲外甥,柏夫人的亲儿子,如今当朝被加封为琅琊王,权倾一方。倘若将来,他问起此事缘由,我们该如何作答?” “这,……”周氏闻听儿子之言后,不禁心内暗自发颤,便只得哽住了咽喉,再无言语替韩素萧求情。 “王爷,老夫人她睁开眼了,……”曹纬听到喊声,见是墨菡的丫环金若,兴奋地跑了进来,连声向他禀报着喜讯。 “此话当真?”曹纬面上一阵欣悦,随即便跟着金若一起,再次走进了柏氏老夫人的房中,来到了她的病榻前。 曹纬看到柏氏老夫人那尽力睁开的双目,早已散乱无光,但似乎像是看清了,面前眼泪汪汪注视着、看护着她的,正是她自己视为“心肝宝贝”的外孙女,嘴角抽动了几下,好像有话要说,却连“啊、啊”之声都发不出来,看着表情,像是想对墨菡笑一下,可是面部肌肉却僵硬的根本连动都不能动……这是柏氏老夫人自那日受伤昏迷近八日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这个让她还有些许留恋的世间了…… “外祖母、外祖母、……”墨菡声声凄厉的哭叫,被这个暗淡的黄昏传得很远很远! 外祖母是继她父母之后第三个离她而去的、她最亲的亲人。如果“痛哭”能道尽她内心所有的苦和怨,如果“礼让”能让这不公的世道,对她这个弱小女子,多那么一点点的同情和怜悯,那么她的心,也不会冷得如入冰窖,如临寒渊。 哭罢多时,墨菡双膝跪在外祖母的榻前,连叩三个响头,而后便旁若无人,怒愤愤起身,飞步下楼而去。 曹纬似乎看懂了墨菡要意欲何为,于是也赶忙转身、紧随其后走下楼阁。 曹纬猜得没错,墨菡已经心痛得失去了理智,她的速度快得连惯于上马征战的,年富力强的沛王曹纬,都有些追赶不上。 “仪凤阁”是墨菡最终的目的地,韩素萧,是她最终要算以总账之人。 此时的韩素萧,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狂枭和不可一世,听到柏氏老夫人去世的消息,见到嚼齿穿龈、怒瞪着杏眼,登上楼梯的墨菡,她吓得早已如丧家之犬一般,只恨爹娘少给她生了两条腿,顺着二楼的楼窗鬼祟地爬下后,顾不上跌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撒腿就跑。 墨菡彼时早已把“仪凤阁”外间屋里的镇宅宝剑从墙上取下,握在手中,见惜命孬种韩素萧跳窗而逃,她不顾曹纬的再三劝阻,“腾、腾、腾……”跑下楼梯,提宝剑直追韩素萧而去。 “小姐、小姐,金若求求你,住手吧,小姐……”路上,墨菡被追赶而来的金若抱住了双腿,跪地央求她千万冷静。 “金若,你起开,我今日若不杀了那韩素萧,替外祖母报仇,誓不为人!”墨菡倔强的泪水奔涌而出。 “小姐,杀人是要偿命的,金若不想看着小姐死!”金若依旧紧抱着墨菡,不肯松手。 “哼哼哼,……”墨菡仰天一阵空灵的冷笑,“我还会怕死吗?我的亲人都死了,独剩我一人孤冷冷地活在这个人世,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金若,你松手,……”墨菡的声音已有些歇斯底里。 “小姐,金若就是不能看着你去送死,你还有金若,金若是你的亲人,你还有潘岳公子,他也是你的亲人……”无论墨菡怎样挣脱,金若拼死都不肯松开她的手。 听到金若提起潘岳,墨菡的心就像被刀削斧剁般痛不欲生!想想那年初秋,府上初识,二人缱绻羡爱、互订鸳盟,是何等的惬意美好。然而风云突变,短短半载,她便家遭灭顶之灾,从此与潘岳云泥有别、恍如隔世,彼此再也没有了一点儿讯息…… “金若,我好恨这个世道,那司马昭害死了我的父母,毁了我的一生,我嵇墨菡今生不报此仇,枉在世间为人!你松手,让我先雪眼前之恨,以慰我外祖母在天之灵。” “不,金若就是不放小姐走,不管小姐心里有多少恨,金若都不想看着小姐死。” 墨菡与金若执拗间,曹纬也早已追到近前,他听着墨菡那信誓旦旦、誓死复仇的话语,看着她一个十五岁的妙龄少女,被这残酷的人世摧残得狰狞外露……曹纬那颗原也很悲凉、也很无望的心,遂止不住跟着阵阵酸楚难抑、悲从中来。 “墨菡,听话,把宝剑给舅舅,韩素萧那样的人,不值得你拿命去抵。” 墨菡无奈,宝剑“呯、啷”一声落地,而后,她便把身子紧紧地匐在金若的肩上,撕心裂肺般放声痛哭不止。 …… 沛王府一切都是遵照王妃之礼为柏氏老夫人发丧。停灵于王府最大的后园乐锦园中七七四十九日,因天气炎热,事先已特意请来殡葬司事人员,对柏氏老夫人的遗体进行了防腐处理。又请来百余僧人、道士,诵经、作法事,超度亡灵。 司马懿生前宠姬柏夫人,在儿子琅琊王司马伦和女儿司马文萱的陪伴下,前呼后拥地来为自己的姐姐吊丧。 柏氏老夫人生前远近亲属,再加上曹姓一族人等亲朋近枝,拥拥攘攘有数百人之众。沛王府每日里诵经之声不断、哭嚎之声噪耳……迎来送往,吵闹异常。 葬礼从来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逝者已矣,又安能有知。 墨菡一身粗麻孝服,日夜陪守在自己外祖母的灵前,形容消瘦、面色憔悴、两眼红肿、蛟珠化泪,一如梨花带雨,益发显得出尘脱俗、光艳照人。往来吊唁之人见到,无不为之耸动。 出殡那天,送殡队伍浩浩荡荡,白幡瑟瑟、纸钱飘飞,白压压一片,一连摆出三四里地之远。公子王孙、侯门贵妇、不可胜数,大小马车、缓缓前行,不下百十余乘……沛王府的威势和地位仍可见一斑。 葬礼完毕之后,柏夫人还特地以“姨姥姥”的身份来看望了墨菡,并且向墨菡寻问,可否愿意同她们一起回家,前往琅琊王府。墨菡初见柏夫人便颇觉亲切,因为她和自己的外祖母长得很像,而且又总是笑脸对人,虽已年愈四十,但看上去依然容姿秀雅。她的女儿司马文萱继承了她的美貌,明艳动人且英气十足。而那琅琊王司马伦长相却很一般,言谈举止也是粗放的很。司马伦一家人看似都非常喜欢墨菡,尤其是仅仅大墨菡三岁,按辈分,墨菡还应该喊她一声“姨母”的司马文萱,自见到墨菡以后,无事之时,她便总是乐于陪伴在墨菡的左右,还常常夸奖墨菡是“天下难觅的绝代佳人!” 墨菡也是从内心深处就异常地喜欢司马文萱,觉得她清澈似水,丝毫也没有王侯之家女儿的娇柔忸怩之态。但喜欢归喜欢,墨菡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随她们一同前往琅琊王府的,不仅仅因为她们复姓司马,是她杀父仇人司马昭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妹妹。还因为,墨菡心内早已做好了打算,对自己将来去向何处,有了一定的筹谋。 柏夫人看起来就是一个心地纯良、温婉贤淑之人,对她自己姐姐因病亡故的缘由,并未加以质疑,韩素萧已然逃离了沛王府,墨菡并不想让舅舅曹纬从中作难、担惊,故而只有独自一人把无比心碎的往事黯然地、寂寂地沉溺到疮痍满目的心底,再次凝结成一个厚厚的、坚硬的壳。 转眼又是一月有余,柏氏老夫人的五七也已然完满做完。 一花知春、一叶知秋,墨菡眼望着园中飘舞的落叶,弯下腰默默地拾起其中的一片,觉得自己就像这手中渐趋枯黄的一抹翠绿,失去了生命最原本的灵动与生机,被风吹散,满地飘零,不知何处是家。 放眼望去,深秋的乐锦园中,景色一片萧然。外祖母可亲的笑脸,分明就在她的眼前晃动,然而她却再也感触不到老人饱含慈爱的轻抚,沐浴不到老人满溢着疼爱的、多慈的目光了。父母离她而去了,外祖母也撇下她走了,只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个毫无温暖可言的人间,苦苦地挣扎…… “小姐,我们真的要走吗?随身衣物我都收拾好了。”金若肩背包裹站在了墨菡的近前。 “走是肯定要走的,只是以后……你又要跟着我受苦了。”墨菡秀目盈泪。 “小姐,金若不怕苦,只要能照顾小姐,陪着小姐,金若什么苦都能吃。” “我的好妹妹!”墨菡用罗帕拭去金若眼角的泪水,轻轻地搂了一下金若的肩。 “墨菡,你当真要离开舅舅的王府吗?”是沛王曹纬和母亲周氏夫人,乘着萧瑟的秋风,踏着满地的落叶,向着墨菡她们走来。 “对,舅舅,我要走了,……”墨菡有些不敢直视曹纬,不敢直视那双时不时地、便会流露出一些不该流露的温情的黑眸。 “墨菡,外祖母看出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留下来吧,我以后一定会像你的亲外祖母一样疼爱你,保护你的。”墨菡为了不让琅琊王司马伦找曹纬母子的麻烦,紧咬牙关,只字都未曾向柏夫人提起韩素萧造孽害人之事,这让周氏夫人非常感动,所以她今日对墨菡的诚恳挽留,也都是出于真心、发自肺腑的。 “外祖母,谢谢您,但是我真的该走了。”墨菡说完,又转头看向曹纬,“舅舅,能送我两身男子的衣服吗?” “能,当然能,可是墨菡,即使换上男装,你和金若两个这么小的女孩儿家,也还是不安全哪!听你外祖母的,就留下来吧,难道舅舅不应该照顾你吗?”曹纬忍不住有些动情地看着墨菡。 “舅舅,谢谢您这些日子以来收留墨菡,可是墨菡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墨菡,你到底是要去往哪里呢?告知舅舅,如若过得不好,舅舅也好再接你回来。”曹纬关心则乱,两只手不自觉地便向着墨菡的方向伸了出去,似乎是想要抓住墨菡的一双纤纤玉手,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就又很理智地把手收了回来。 “舅舅,天下之大,难道还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吗?我一定会好好的,舅舅勿需挂心了。”墨菡的话,清冷中带着坚毅,言罢之后,她便深深地朝着曹纬和周氏揖了一礼。 随即,墨菡便带金若一起,同回到屋内,把曹纬命人取来的两件男装换上,头发也束成了男子的模样,巾带飘飘。待等到墨菡和金若收拾停当,重新走回到曹纬母子近前时,曹纬一下子就惊愣住了,他觉得墨菡着男装就是冠绝天下、雌雄莫辨的至美至秀,换女装则是古今罕有的倾世之容,可是如此惊艳独绝的墨菡,不知命运却为何总是这般的多舛,这般的多灾多难!曹纬欣赏的目光注视了墨菡很长时间后,才下意识地收回了自己的“不应该”……有时,他似乎真的、曾经不合规仪地思想过,思想过用他作为男人,而不是作为舅舅的肩膀,扛起墨菡的一生,抹去她的怨苦,可是他却说不出口,因为造化弄人,他毕竟是她的舅舅…… 墨菡去意已决,无论曹纬母子再怎样挽留,她都不会动摇。曹纬无奈,只得命管家派人备好钱粮和两匹骏马,默默地把墨菡和金若送至到府门以外。周氏夫人此时对墨菡,还真的有些恋恋不舍了,墨菡临行时,她还特意把自己年轻时,尤为珍爱的一支八宝攒珠的凤钗,送与墨菡佩戴。墨菡再三推辞不过,只好谢过收下。 曹纬带着管家和几名随从一起,一直把墨菡姐妹俩送到城门以外很远很远的地方,而后还是不忍分手,就又送了一程又一程。最后临别时,曹纬望着苍茫的远路和缥缈的云山,心内一万个放心不下,“墨菡,真的不能留在沛王府吗?舅舅实在是不放心你呀!” “舅舅,您请回吧,日后不管多大的风雨都打不垮墨菡的,舅舅,谢谢您,您回去吧!” 墨菡说完,心内一狠,打马扬鞭,便和金若一起沿着官道,一直向西飞奔而去。 曹纬立马远望,心痛如割,一直等到再也望不见墨菡的踪影后,他才怅然若失地掉转马头,返回城去…… …… “小姐,我们这是要去往哪里呀?”金若在马上觉得刺骨的北风呼呼过耳。 “华山。”墨菡一边打马疾奔,一边转头答道。 “小姐,我们去华山作何?” “拜师习武,誓报家仇!” “小姐,方才我们出城时,不是已经看到告示,那司马昭已经死了,……” “父债子偿,他司马昭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一生,我便要毁了他的天下!” “小姐,这明明是拿着鸡蛋去磕石头啊!不如我们去找潘岳公子吧,忘掉你的仇恨,和他一起幸福的生活,不好吗?”金若放慢了驰马的速度,踌躇着不肯再走。 “金若,换作是你,你能忘得掉吗?我和潘岳终归是有缘无分的,我不想连累他。”墨菡见金若停住不走,自己也勒住了马的缰绳。 “小姐,不管怎样,逝去的再也回不来了,老爷和夫人在天有灵,也一定想看到小姐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找到你的终身依靠,找到嵇绍公子。” 听到金若提起自己的弟弟嵇绍,墨菡的眼泪便又簌簌无声地落了下来,“绍弟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这都是司马昭那老贼害得我家破人亡,姐弟离散,我嵇墨菡今生活着只还有一个信念,不管吃多少苦,都要练就一身本领,誓取那司马炎的狗命,毁了他司马家的大晋朝,以慰我父母屈死的亡灵。” 墨菡的铮铮誓言在风中呼啸,金若听得浑身直打冷战。 “小姐,那简直比登天还要难哪!司马炎可是皇帝,走到哪里都有卫队保护……”金若诧异地望着墨菡,心痛得泪流满面,“小姐,你这可是自寻死路啊,金若不想再失去小姐!” “金若,你不要难过,事在人为,况且,这还只是后话,我如今最要紧的就是拜得高师,练就武艺。金若,你放心,我会见机行事的,会好好地留住自己这条命的!” “小姐,你发誓,你绝对不能莽撞行事,你要永远都陪着金若!” “好的、好的,金若,我发誓,我发誓!”看着墨菡一副言不由衷的悲苦表情,听着墨菡言不由衷的、应付的誓语,金若却还是破涕为笑了,因为她想看到她的小姐也能笑笑,哪怕那只是墨菡脸上勉强掠过的、一丝再勉强不过的、苦苦的笑…… “小姐你看,前面进了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地界了,如今已是晌午了,我们不如找个地方歇歇马再走吧。” “好吧,就听你的,不过金若,进到城里,人多眼杂,你可千万不能再称呼我小姐了,免生不便。” “是,小……哦,不对,应该叫公子,是了,我的公子。”金若朝着墨菡嬉笑了一下,故意想要逗着墨菡开心。 “嗯,傻丫头,这就对了,不过,我以后也不能再叫你金若了,听起来就像个女孩儿的名字,那我就叫你金……金梁吧,架海紫金梁,说不定因了这个名字,以后我的好妹妹还能飞黄腾达,做上高官呢!” “小姐,哦,又错了,公子,你竟拿金若寻开心,金若才不想当什么大官呢,金若只想就这样陪着小姐,不对,是公子,一直到死。公子,看见你能高兴起来,你都不知道金若有多开心哪!” “是啊,金若,可是像以往那般……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日子,早就已经离我而去了,……”墨菡心事沉重,愁有万千,偶尔浮现的笑容,转瞬间便又被即浮即现的忧愁所取代。 …… 谯郡作为洛阳的陪都也是繁华异常,城内商贾云集,店铺林立,楼苑台阁参差错落。街上行人,骑马坐车的神气雍容,步行赶路的仪态自若,街边小贩,吆喝贩卖之声此起彼伏……呈现在墨菡和金若眼前的,倒也是一派祥和、太平之象。 金若觉得小姐墨菡虽改扮了男装,可走在街上还是太过乍眼,于是,她便跑到街边买了一顶黑纱的纱笠,戴在了墨菡的头上,墨菡觉得这样倒是很有隐蔽感,女孩子本来抛头露面就有些怕生是非,如此一来,倒能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金梁,前面有一家酒肆,我们进去吃些东西,歇息歇息,也好继续赶路。”墨菡转头对着金若言道。 “好的,公子。” 主仆两人把马交给小二后,便信步走进了那家酒肆,在一楼临窗靠街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汤菜上桌之后,姐妹两个即悄然低头吃饭,至于其他桌旁都坐了些什么样的客人,他们彼此间又都在谈论些什么,二人根本不感兴趣。 “给我把他的摊子砸了,不识好歹的老东西!”墨菡与金若刚刚吃罢饭,站起身要到柜台前付账之时,却突然听到大街之上,乍然传来一声声吆五喝六的吵闹打骂之声。 “这位大爷,求求您高抬贵手,我们一家老小就靠着这些绣品卖点儿钱两,才能勉强有口饭吃!求求您千万手下留情,不要砸小老儿的摊子呀!” 墨菡和金若同时惊住,心想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当街作恶,欺压良善,实在是可恨至极。 姐妹二人一来是要急着赶路,二来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如此专横跋扈、无端害人。未曾想,她们姐妹刚要走出酒肆虚掩的店门时,却被店里的小二和掌柜的双双拦住,好心劝阻道,“二位客官,休要到大街上去,还是等过了这阵子再出门吧,小心惹祸上身,那当街打人、砸摊子的,可是我们这儿县太爷的公子,人送绰号‘六指儿雕’,那可是欺负人不眨眼,打死人不偿命的主儿。” “多谢掌柜的提醒,我兄弟二人只是要急着赶路,不会徒生是非的。”墨菡说完便和金若一起从酒肆走出,牵着马来到了大街之上,这才看清,原来是有一个歪戴着巾帽、邪瞪着眼睛,穿得溜光水华,却一脸邪气的花花恶少,正带着他手下一群家丁,找一个外地口音,摆摊卖绣品的年迈老者的麻烦。此时的路边、巷口处,远远驻足观望的路人也有一些,可却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竟没有一人肯挺身仗义相助。 “金梁,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世道,总是恶人横行,好人遭殃……”墨菡向来最看不惯的就是仗势欺人之徒,话未说完,她就早已怒火满胸,紧走几步,毅然站到了那群歹人的近前,金若怕小姐墨菡吃亏,想拦却未及拦住,也只得回转身去,迅速地把两匹马儿拴到了路边的树上,而后,便又飞快地跑回到墨菡的身后站定。 “老伯,未知发生何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招来鬼魅现身,要砸您的摊子,金梁,你扶老伯先闪躲到一旁,……”墨菡弯下腰去,双手扶起跪地乞求的老者,让金若搀扶着他,先且躲避到一边,而她自己,则竟自镇定自若地拾捡那凌乱一地的精美绣品,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屑撇那恶少一下。 那被此地百姓“尊称”为“六指儿雕”的混混恶少,一见居然有人敢插手他的事,还对他如此蔑视已极,骂他是“鬼魅现身”,不由得“恶向胆边生”,抬起一脚,便踩住了墨菡刚要捡起的一块绣品,而后瞪眼喝到,“大爷我真他娘的是阴沟里翻船,做梦梦见了鬼了,从哪儿蹦出你这么大一只蛆虫,敢在本爷我的面前挡横!呀呵,小模样儿倒是生的够味儿,只可惜,大爷我喜欢的可是俊俏小妞儿,来呀,给我上,打服这个不怕死的东西。” 四五个打手闻听主人一声令下,便摩拳擦掌地直奔墨菡而来,金若见状,吓得拉起墨菡要她快跑,可是墨菡却依旧凛然自若,丝毫也没有任何恐慌、畏惧之色,她泰然地让金若暂且闪退到一边,而后伸出手去,从腰间快速地抓出一把石子,“啪、啪、啪”,甩将出去,颗颗皆打中那群恶棍的眼骨。那“六指儿雕”一见自己的人吃了亏,个个捂住红肿的眼睛哭爹叫娘,疼痛难忍,歪带的巾帽被他一把抓下,邪瞪的眼睛布满了杀机,挥起拳头、恶狠狠地就向着墨菡扑来,墨菡纵身躲开,跃出圈外,从腰间再次取出两枚石子,刚要击向那“六指儿雕”时,却见身旁忽然闪出一高大健伟的身躯,“啪”的一掌打出后,那“六指儿雕”便应声向后趔趄有数米之远,“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屁股摔得生疼,呲牙咧嘴地手捂着胸口,好半天才能再次出口骂人,“哪里来的狂徒,胆敢打本大爷,大爷我可是堂堂县太爷的公子。” 那“六指儿雕”一边强撑着场面狂吼,一边忍不住瞪起他的三角眼,定睛打量,心想,今日真是活见鬼了,遇到的挡横之人,居然都长着一张晃眼的脸。“小子,有胆量报上名来,看本大爷我不拿你下狱!” “哼哼,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爷我今天教训的就是你这等狗仗人势之贼!” 墨菡一见有高手解围,便闪过一边,回头看去,但见来人剑眉星目、英姿飒飒、挺拔如松、气势如虹。 “小子,叫你死个明白。伸长你的狗耳朵好好听着,此乃我家夏侯公子,我家老爷乃是当朝的清明亭侯,淮南太守是也。谯县本是我们公子的家乡,只可惜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顶风都能臭出八百里的恶人。真是晦气的很!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街中央最大的那座府邸便是夏侯府上,……”来人身后的仆人,口齿好生凌厉。 “六指儿雕”一听眼前打他之人,乃是高门望族夏侯家的人,惊骇得他,连半个字都未敢再从口中吐出,灰溜溜地招手,带上他的几个家丁,屁滚尿流地就逃之夭夭了。 此时,那贩卖绣品的老者赶忙走过来,伏地便拜,万分感谢两位恩公的搭救之恩。 “老伯,听您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未知老伯家乡哪里?”墨菡伸双手扶起可怜的老人,轻声问道。 “唉,恩公,小老儿一家本是蜀中人士,原也在家乡开个小小的绣品店维持生计,后来国没了,家也没了,唯一的儿子打仗死了,儿媳妇被人抢走了,就只剩下……只剩下我们老两口带着一个八岁的小孙子千里逃难,最后才来到了此地……”老人话到此处,禁不住难过得涕泪横流,低头悲咽了一会儿后,才又接着叹息着说道,“恩公有所不知,我们一家人每日就住在城外的一座破庙里,靠进城贩卖点儿老伴儿的绣活儿勉强度日,可是哪里都有‘地头蛇’,一听我们是蜀国人,就故意找茬欺负,抢钱、砸摊子,已经不止一次了,唉,真是逼得我们这外乡人没有活路啊……” “老伯,这一包钱两,您且拿去,带着家人到别处谋生吧,免得那恶少再来找您的麻烦。”听着老人凄苦的身世,墨菡的眼眶也湿润了,她从金若手中接过一包株钱,塞在了老人的手里,而后又转过身来,拜谢了那位夏侯公子的出手相助之恩,继而,便上马和金若一起,继续前行赶路。 这时,街边的路人也陆陆续续地走过来许多,善意地安慰着老者,口里还不停地赞叹墨菡和夏侯公子的侠义行为。他们当中也有好多人,平时没少受那恶少“六指儿雕”的欺凌,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今日见到“六指儿雕”被两位义士打得如漏网之鱼一般,仓皇逃窜,都觉得出了口胸中的恶气,大快人心。 那见义勇为、英俊潇洒的夏侯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潘岳的好友夏侯湛,从太学学成归来,特地前来家乡看望自己的母亲和妹妹。 第9章 无可奈何情归去 9 英雄救美 初冬时节的中原大地,风冷云冻、落木萧萧。 重又踏上行程的墨菡,只因心内熊熊燃烧着一团永难熄灭的复仇之火,故而,即使再遥远的路程,再恶劣的处境,在她的眼中都只不过是墨云一片,飓风一阵,弹指间即可挥之而去。 “小姐,方才在谯县,真的是好险好险哪!小姐都不知道金若有多担心你,多后怕,小姐呀,我们今后一路上,还是少去招惹麻烦吧,我们眼下的处境,但求能够保得自身安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金若骑在马上,对墨菡在谯县痛打恶少“六指儿雕”的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心有余悸。 “金若,你放心,我早就看出那群人不过是一帮酒囊饭袋,最多也就是些花拳绣腿的功夫,怎可敌得过我这徒手打石子、百发百中的本领。” “小姐,金若自是知道小姐从十岁时起,就跟随着老爷炼就这用弹弓打飞鸟、徒手打石子的本事,可是小姐,难道你忘了?我们虽是男儿装却是女儿身,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好的,金若,我知道了,我只是气不过恶人横行跋扈,无故害人,以后我听你的,不会再多管闲事了。” “小姐听劝就好,今日若不是遇到那夏侯公子出手助小姐解围,我们还不知道要怎样收场呢。” “对,还是你说得对。”墨菡朝着金若道歉似地笑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再埋怨自己了,自己已经“知错”了。 “小姐,你说要去华山拜师习武,不知小姐心里可否有数,是要去拜见何方高人,尊奉为师呀?”见小姐墨菡已经默认自己的劝说了,金若便不再啰嗦,可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向墨菡寻问一下,她一直都在好奇的,关于墨菡去华山习武、要拜何人为师之事。 “金若,你可还记得,以前我父亲对咱们讲起过的,当年一杆长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常胜将军,蜀国名将赵云、赵子龙?我要拜的这位师父,人送绰号“玉面逍遥风中客”——凌云道长,据说就颇得赵子龙、赵家枪法的真传。凌云道长与我父亲本是十多年的至交好友,其人不仅武艺绝绝,而且还非常乐善好施、清修无为,是真正超然于这浊世之外的高人。”墨菡在说到凌云道长之时,总是面露无限崇拜敬重之色,很自然地便放缓了马儿的速度,滔滔不绝地想讲给金若听。 “金若,父亲以前曾对我言讲过一些有关凌云道长的事情,父亲说,凌云道长好像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其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可他学会文武艺,却不卖与帝王家,矢志不为一家一姓的江山去马革裹尸,二十岁时便看破红尘,出家为道,遍走名山大川,游历魏蜀吴三国,讲经说道、扶危助困,有如仙人一般清清静静地活在这个人世之上……以后,除了报父母之仇,寻找弟弟,这也将是我嵇墨菡的全部人生。”墨菡神色幽静,语气清冷。 “小姐,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小姐生的这般天姿国色,又有那么俊好的潘岳公子痴痴地恋着你,难道小姐就一点儿都不想去见他吗?”听闻墨菡如此说,金若的内心又禁不住一阵茫然、凄楚、灰暗、无望,眼眶之中,须臾之间就溢满了清清凉凉的泪水。 “金若,他对我的恩情,时时都在我的心中,可我今生却无以为报!……” “小姐,……”金若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墨菡却猛然扬鞭,缄口转头,疾驰起来。金若无奈,也只好快速打马,紧跟了上去。 夕阳西下,暮色沉沉之际,姐妹两人便已离开了谯县地界,在苦县(今河南周口鹿邑县)的城中寻了一家客栈,歇马、住宿休息。 翌日,晨曦微露,天色初明之时,墨菡与金若便又早早地打马上路,走官道、奔鄢陵,一直朝着许昌的方向行进。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冻云千里、四野萧条,官道上人烟稀少、车马罕见,只有高耸云天的无边落木,亚赛凶神恶煞般矗立于大道两边,给墨菡姐妹俩本就荒凉无助的心灵,莫名地增添上了一种阴森可怖之感。 鄢陵城外五十里,山险林密、怪石嶙峋、乌鹊乱飞、人迹罕至。 墨菡与金若行至此路,感觉就像是突然走入地狱般,恐怖至极。二人急急打马,快速飞奔,片刻都不想在此处逗留,真恨不得能生双翅高腾云天,马上就从这里飞跃而过,到达一方山明水静、清新之所在。 人的一生,境遇往往如此,当一个人背运缠身之时,总是越怕什么,它就越来什么,可是,一旦你咬紧牙关扛了过来,“祸兮、福之所倚。”今后的路也许就会柳暗花明、否极泰来。 世间也本无鬼,怕的是遇到像鬼一样的恶人。也正是这样的恶人魔爪作祟,才把清风明月的人间变成了魔窟般的地狱。 “呀……呔!站住,留下买路财!”凛冽的北风中,随着一阵狼嚎般的怒吼,墨菡和金若双双被从山下林中、纵身跃出的六七个彪形大汉、举刀提剑赫然拦在了路中,为首一人身高八尺左右,坐下一匹还算唬人的高头大马,手提一把长刀锋芒闪闪,令人望而生畏。 “你二人听好,爷我只取财,不害命,乖乖地交出钱两,爷我马上就放行,敢说半个‘不’字,我这掌中的大刀可不是吃素的。” 墨菡勒住马缰,定睛细细观瞧,只见这些人个个衣着颜色皆不甚相同,而且一律巾帕照面,一不鸣金、二不敲鼓,为首这人还穿绸裹锻、面皮白嫩,根本就不像长期啸聚山林的匪寇。看罢一会儿,墨菡做到心中有数,她转头对金若一使眼色,示意她闪退到一旁,而后提马上前,并不与这些劫匪搭话,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从腰间迅速取出一把石子“啪、啪、啪”直奔为首之人的两侧眼骨和拿刀的手腕,那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面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俊俏后生,出招竟会如此之狠,当下就应声扔了大刀,捂住双眼,“爹呀、娘呀”地痛叫声声…… 他手下之人见此情景,一下子就乱了阵脚,刚要挥刀举剑上前,却不曾想也都纷纷被墨菡甩出的石子打中,一个个撇剑扔刀,撒腿就跑。墨菡和金若见到这些貌似凶悍的匪人,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不由得相视而笑,“似尔等这般衣架饭囊,居然也敢来劫道谋财!” 墨菡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马上就可顺然通行,却没想到那本是劫匪们的虚晃一招,诱人轻敌之计。那帮劫匪在假意逃跑之时乱中有序,竟然顺着风的方向放出了一缕缕的迷烟,云团般的迷雾,铺头盖面就朝着墨菡和金若所处的位置袭来,姐妹二人还未及拨转马头,就恍惚间只觉天旋地转,一阵阵头晕难忍摔下马来,迷迷糊糊间感觉到,那群人把她们身上的钱两和两匹骏马全都劫掠而走,不知所踪。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墨菡和金若才相继缓缓地苏醒过来,睁眼看去:山,还是那么的奇险。林,还是那么的诡异。乌鹊,还是“绕树三匝、无枝可依”。行人,还是寥寥无一,长路孤寂。可是她们姐妹二人却再也不似先前,有骏马可来代步,有钱两可作旅资。只剩下孑然一身滞留在险途,举目无亲、抬头无故…… “老天当真要逼死我嵇墨菡吗?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命这样苦!啊!……”墨菡手指苍天,声声哭喊,最后大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小姐,小姐,你快醒醒,快醒醒啊,……”金若一边极力地呼唤着墨菡,一边赶忙用手小心地掐着墨菡的人中。 好半天,墨菡才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金若,……” “小姐,你醒了,我的好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撇下金若不管哪!金若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们俩一定要相依为命啊……”墨菡心力俱疲,陡然晕厥,吓得金若手忙脚乱,魂不附体,如今见到小姐墨菡又终于坚强地醒转了过来,金若欣喜而又兴奋的眼泪,不断地溢出,不断地滚落,碎落在尘埃,碎落在墨菡的心底。 “金若,我可怜的好妹妹,姐姐怎能舍得扔下你不管呢,快快扶我起来,此地凶险异常,为防不测,我们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好的,小姐,……”金若答应着,使尽全身力气才把头重脚轻、浑身乏力的墨菡,从地上搀扶了起来。可是她看得出,这次遭遇劫匪的打击,对于小姐墨菡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华山距此至少还有千里之遥,她们两个弱小女子,如若就是这样徒步前行,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更况且,无论是吃饭还是住宿,她们都已再无一文钱两。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金若扶着墨菡,姐妹两个相依相靠,艰难地在这条偏远、荒芜、死气沉沉的路上,跋涉前行。眼望西方,关山重重、绵延千里,道阻且远,遥遥不知何日才能是归期。 “小姐,你看,那边不远处的矮山上有一座草亭,不如我扶小姐先到那里休息一会儿吧,我们终于走出了那片险恶的密林,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坏人出现了,唉,可就是这里荒山野岭的,连个过路的都没有,想遇到个好人也是难上加难啊!”大约徒步一个时辰以后,墨菡和金若才好不容易地到达了一处照得见阳光、望得见云朵的光明地带。 “金若,就听你的,我们还是先到山上的草亭内歇息片刻再走吧,天眼看着就要到晌午了,你早就饿了吧?” 墨菡又气又急、又渴又饿,感觉自己全身的阳气,仿佛都已经被耗光殆尽了。 “小姐,金若还不饿,等到了草亭那里,小姐只管休息,金若去找找看,看哪里能寻到水和果子,来给小姐补充一下体力。” “金若,都是我不好,我总是连累你跟着我受苦,是不是我真的错了,我本就不应该离开沛王府,……” “小姐,莫要这样说,金若不苦,金若就是觉得小姐太苦了。金若也看得出,王爷对小姐不是一般的好,可是我们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了,老天会可怜我们的,一定会有好人从此路过搭救我们的,小姐放心好了。” “你说的很对,金若,我也知道舅舅人很好……唉,但愿舅舅日后能够娶到一个善良、贤惠的王妃,不似韩素萧那般冷血!” 就这样边走边说话间,金若便已扶着墨菡到达了草亭内坐下,这里的寒气虽比山下要稍浓重些,但是此处清静、安全,又便于登高临远,远处大路上的一切都能够望得清清楚楚。 “小姐,你就是活得太硬气了,才会给自己平白寻了这么多的波折,遭了这么多的难。我多少次地劝你去找潘岳公子,可你总是不肯,……”金若既无奈又心疼地、小声抱怨着她的小姐墨菡。 “金若,你又怎能懂得,我如今早已不似往时,颠沛流离、无家可归,哪里还敢奢求与他的感情!他的父母不会接纳我的,而我则更不喜欢那种不受人欢迎的感觉。” “小姐,你总是想得太多,其实只要潘岳公子对你好就够了,金若看得出,他是一个非常非常重感情的人,他对小姐那么的痴情,和小姐那样的般配,如果你们两个能结百年之好,那才真正称得上是天作之合呢。” “我今生无福,与他终归是没有缘分!” “小姐,你每次都是这样讲,缘分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难道你就那么忍心,让他白白牵挂一生。” “金若,不说这些了好吗?执拗也许是不好……可我就是不会向世俗妥协去委曲求全的,我已抱定了信念,终身不嫁,但有一口气在,只图报父母之仇。”墨菡眼望着远方叠嶂的山峦和冷瀚的天空,想着如今生死难料的处境,觉得自己依然铮铮的话语和渺小的尊严,其实都早已如蚍蜉撼树般滑稽可笑。 “小姐,金若不说了,免得小姐心里难受,金若还是去找找,看看哪里能寻到山泉给小姐解渴吧,小姐,你要在这里好生歇息,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好吧,金若,你千万小心,山路很滑的,等我好受些了,我就和你一起去山里找水、找果子……” 金若找水去了,墨菡一个人无力万般地倚靠在草亭破旧的栏杆处,觉得活着好累好累。 墨菡否认不了,她心底深处最隐秘的角落,始终都在藏着潘岳,金若每次提起之时,她都会纠结得心痛已极。十五岁,一个娇蕊初绽、芳香四溢的年华,本应正是在父爱母爱的笼绕下,无忧无虑成长的及笄年龄,可是,没有人给她行笄礼,没有人见证并祝福她的长大。世事无常,老贼司马昭一声令下,她那原本充满了欢乐和幸福的家,就随之灰飞烟灭了,小小年纪就开始一个人独闯天涯,在这个冰冷无情的人世间,觅寻着自己存活的意义。 她怎能忘得了,她坠马落水时,是潘岳救她上岸,当她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竟是那样完美、温情的一张少年的脸,只那对视的一瞬,她觉得,她的心就被他偷走了。 她怎能忘得了,家中后园,她约他相见,他的目光是那样的煦暖、多情,她赠他罗帕,他馈以随身玉佩…… 她怎能忘得了,她落难入狱时,潘岳千里迢迢来牢中看她,他关切的眼神,他心痛的表情,他同情的泪水,还有他临别时,那誓死也要救她出狱的诺言…… 她怎能忘得了,她出狱时,牢头告诉她,听闻是一位白衣少年舍命智谏司马昭,那老贼才肯释放了她全家……而这少年,除了她心中的他,不会有别人。 可是如今,天涯茫茫,他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她出狱后,他不来找她,难道说时过境迁、云梦千里,昔日的情分已断,他的心里已经不再有她?为什么?为什么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即使他来找她,她也不会跟他走,可心里,却还总是那么强烈地期盼着他的出现? 墨菡从怀中默默地掏出她一直贴身藏匿的,潘岳送给她的那块玲珑剔透的竹节白璧,抚看、触摸,晶莹的泪水滴滴点点打湿了玉佩上的竹节,也打湿了墨菡那颗碎苦、孤独的心…… “小姐,我回来了,你看,我找到了水,还摘来了野果子呢!”金若满怀喜悦地带着她的收获回来了,“小姐,给你,野柿子还有野苹果,虽然还有点儿涩,但总算是能稍稍地填饱肚子呢!” 听到是金若回来了,墨菡赶忙藏起玉佩,擦了擦泪水,“金若,多亏你了,……” “小姐,给你,先喝点儿水吧,这些果子,我都在山那边的一条小溪里洗过了,你尽可以吃。那条溪水清澈的很,我是从上游舀来的水,可干净呢!” “金若,谢谢你,……”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总跟我客气,我本就应该照顾小姐、侍奉小姐的呀。” “可是……唉,金若,你这样跟着我到处奔波,吃了这么多的苦,我心里真的很难过!” “小姐,快吃吧,勿要再多想了,这都不是你的错,金若也不觉得苦,我们如今有水喝,有果子吃,在这亭中望着大路,只要看到有行人经过,金若就会马上喊救命求助。小姐你就放心吧,要不了多久,我们肯定就能离开这里了。” 金若纯真、乐观的态度,令墨菡非常感动,她一边咬食着果子,一边颇觉疼惜地、第一次细细地端详起金若来:粉嫩白皙的脸庞,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灵气十足。体态娇小,容姿婉约,也绝对称得上是一个美人儿坯子。可就是这样好的一个女孩子,却居然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家乡哪里,都丝毫不曾得知,如若说起恨,她又该恨谁呢? “小姐,你为何这样看着金若?”金若注意到墨菡看她的眼神儿,似比往时多了一份沉重,有些不解地笑着问墨菡道。 “看你长的好看呗!……”墨菡也对着金若笑了一下。 “小姐又拿金若说笑了,金若生的,倘能及上小姐一半儿好看就已经很知足了。” “金若,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谁吗?”墨菡依旧不无感慨地看着金若。 “没想过,从我记事起,我就在小姐家里,小姐全家都对我很好。至于谁是我的父母,他们如今又到底在哪里,我好像真的从来都没想过……大概是他们不喜欢我,才把我扔了吧!”金若的表情似有些淡淡的伤感。 “好了,金若,不说了,我们眼下的境况已经够糟糕的了,就不再提这些伤心事了。”墨菡伸手搂了一下金若,像是在安慰着金若,又像是在安慰着自己。 “小姐,你好受些了吗?肚子还饿吗?我方才看到山那边的那条溪水里,有好多条鱼在那儿游呢,看这大路上,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路过相助我们,不如,我们去抓鱼吧,然后架起火烤着吃可好?” “倒是个好主意,可就是……你带火镰了吗?金若,我也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总是浑身无力,不过,还是让我陪着你一起去吧,免得你一个人怪害怕的。”墨菡说完,便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可抬腿迈步之际,却仍然感觉两脚像踩着棉花一般松软,头也晕目也眩。 “小姐,我这儿带着火镰呢,在随身的一个小包裹里,那些可恨的匪寇并没有给拿走。小姐,你的身体能行吗?要不然,还是金若自己去吧,你就在这里歇息着,等我便好,我顺便也再摘些果子回来给小姐吃。”金若看着墨菡苍白憔悴的面容,有些放心不下她。 “不要紧的,金若,就让我陪你吧,你自己一个人,我会担心的。” “那好吧,小姐,就依你所言,还是我扶着小姐走吧,我的小姐已经算是很坚强、很棒的了,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和劳累身体的事,都没有被打垮……” 姐妹二人边说着话,边慢慢地从矮山的另一侧,沿着羊肠小路走到了那条小溪边,“小姐,你就在这块我垫了枯草的石头上坐下休息,看着金若,和金若作伴儿便好,抓鱼烤火的事就全交给我了,小姐忘了吗?前些年时,我们俩还经常一起下河抓鱼呢,金若我可是捉鱼的能手呢。等金若抓到好多条鱼后,就给小姐烤着吃,一定让小姐把肚子填饱,不让小姐挨饿。” “好吧,金若,我知道你厉害,可如今已是初冬了,水很冰的,你怎么受得了呢,你会生病的。”墨菡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没关系的,小姐,我方才取水时试过了,水并不是很凉,就算水再凉,金若也不怕……” “那么好吧,金若,不过,你千万要小心些!” “知道了,小姐,你就放心吧。”金若说完,便脱下鞋子,挽起裤腿,光着脚下水捉鱼去了。 墨菡坐在了那块被金若盖满枯草的石头上,感觉浑身酸软,小腹还一阵阵隐隐有些作痛。如不是这样,她但凡能打起些许精神,也一定会下河去给金若帮忙的,因为在水中徒手捉鱼,也是墨菡非常擅长的事情。 金若抓鱼的本事还真是不错,不足半个时辰的光景,她便抓了有大大小小十几条鱼,她麻利地把鱼摔死后,便找来干柴架在火上烧烤。口里还一个劲儿地安慰着墨菡说道,“小姐,这下你尽可以放宽心了,即使小姐暂时还走不动路,三两天之内没人过往搭救我们,金若也不会让小姐饿肚子了。” …… 金若烤出来的鱼虽然淡淡的、腥腥的,可总要比那些初冬冷涩的天气中,还依然挂在枝头处,经风吹,遭霜打的野果,耐饿得多。 “金若,天色已然不早了,我们还得去寻一个能遮风避雨、休息睡觉的地方。”墨菡站起身唤上金若,想一起到山的周围去找寻一处,能在晚上栖息安眠的所在。 “哎?小姐,你袍子后面怎么都染红了?还有你看,这石头上的枯草也变红了,小姐,你是怎么了?难道是哪里受伤,流血了不成?”金若应声走过来扶着墨菡之时,不经意间转头见到的现象,吓得她当即就脸色煞白。 “金若,我也不知道,我明明没有受伤啊,只是小腹有些疼痛、不舒服,为什么我总是流血?是不是我马上就要死了?……”墨菡的声音有些凄然。 “小姐,不要胡说,金若会保护你,金若不会让你死的,小姐,我还是先把你送到草亭那里歇息着,然后我马上就去附近的山坡寻找一下,看看有没有止血的草药和可以藏身的山洞……” 墨菡再次回到了草亭内坐下,心头却被莫名的恐慌缠绕着,金若则急切而又焦灼地往大路上望了又望,见终究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影经过,便又赶忙漫山遍野地去四处寻觅,她并不是很能识得的草药,还有她们姐妹两人用以在晚间栖身、眠宿的山洞。 墨菡不知道她的身下总是断断续续地流血,本是女孩子第一次月信初潮,因为从来还没有人告诉过她,爱她的母亲不在了,疼她的外祖母也不在了,只剩下和她同样大小、仅仅也才只有十五岁童稚年纪的金若,独自一人守护在她的身边,而金若对此当然也是一无所知的。 墨菡觉得应该是天上的父母想念她了,在召唤着她,她也快要离开这个人世了……她静静地靠在草亭的栏杆处,一种无辜等死的状态。她再次取出怀中潘岳送给她的那块竹节玉佩,平平地搁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像是在和潘岳诀别般默默地、久久地端详着、审视着…… 而此时另一旁的金若,则更是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恐惧。一直以来,小姐墨菡都是她的主心骨,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墨菡若是有个万一,金若真的不知道,也不敢预想,她还能、她该要,怎样在这个世间过活下去。她抬头望着天边那渐去渐远的夕阳,和那层层片片隐没在群岚背后,火一样红烈的霞烟,脚下快跑如风,像是在和时间角逐着速度,只在心下暗自发誓:一定要在日落之前找到她急于要得到的东西。 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金若在矮山朝向大路的方向,寻到了一处还算宽敞干净的山洞,可是,那用以止血的草药,她却是跑遍了荒山,还是一无所获。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了,金若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得先回到草亭处,扶着墨菡来到山洞安身。 “小姐,你总是流血,疼吗?”金若关切万般地寻问着墨菡的伤情。 “不疼,金若,我自己也觉得好生奇怪,只不过,总是肚子微微有些不舒服、四肢无力,其他的,倒是也没什么特别难过的感觉。” 金若解下自己的蓝色披风铺在地上,“小姐,你可能是这些日子以来心内太苦,身子又太累了,所以才会这样,小姐你还是先躺下歇息歇息吧,肯定不会有事的,老爷和夫人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小姐平安的。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再去外面捡拾些树枝、木棒的回来吧,一来我们可以用它们烤火取暖,二来也可以防止夜间有野兽的袭击。” 一个战战兢兢、瑟瑟抖抖的难眠之夜。 墨菡和金若双双瑟缩在那燃着的火堆近旁,饥饿、寒冷、恐惧和无望,把这个苦难的黑夜,在她们的心中拓展的幽长幽长…… 山间的夜风似鬼魅在啼哭,漆黑的旷野传到耳鼓的任何一种声响,都像是冤魂在召唤着生灵,无边的黑幕遮天蔽地,压抑的人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住了。 如若明晚还不得不要继续留宿在这山洞,那么还真不如让墨菡和金若即刻就死去,以求解脱为好。 终于又看到了一缕阳光,天亮了。 一夜都没怎么合眼的墨菡和金若,在曙光初照之时,才困意沉沉地深深睡去。 金若只睡到觉得自己稍微有些解乏之后,便“机灵”一下猛然惊醒,她转脸看看小姐墨菡,还依然处在昏昏的沉睡中,从面部神色来看,与平时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异样,只是裤腿都已经红透了……金若蹑手蹑脚地爬起身,因为她不想把可怜的小姐吵醒,想让她能够多睡一会儿。而她自己却心下暗暗地打定主意、下定决心,一定要打起万倍的精神,无论如何,今晚都不能让小姐墨菡再睡这个山洞了。这里的黑夜简直太恐怖、太可怕了!她今日除了给小姐舀水、摘果子、捉鱼烤鱼之外,就要时时刻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大路,只盼着神佛保佑,能有人打此路过,到时候她就算是喊破嗓子、磕破头,也要哀求那过路人发发慈悲,救她们姐妹于危难之中。 天光大亮之后,墨菡也醒了,她感到很奇怪,流了那么多血的自己,居然还活着…… “小姐,你醒了,你今日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吗?”金若这么早就已经把溪水和山果给墨菡准备好了。 “金若,我感觉还是和昨天一样,除了没力气,也没有怎么特别难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若总是这样,连累得你也不能走去逃生。” “小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金若怎么可能把小姐一个人丢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自己离开呢!小姐,你肯定早就饿了吧?还是漱漱口,先吃些果子吧,我方才已经去大路旁看过了,一旦发现有人经过,我就算是磕破了头,也要哀求他搭救小姐,离开这个鬼地方的。” “金若,昨日一整天里,我们除了遇到那些劫匪,连一个人影都再也没有看到,今日会有人从此路过吗?” “会的,今日一定会的,小姐你就先吃些果子,安心在此歇着,金若马上就去路边等,看看是否有人打此经过。” 金若把洗好的果子递到墨菡手里后,便又转身出去了。墨菡看着金若这般辛苦,而自己却连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心里不免绞痛万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腿,淡绿色已然变成了黑红,甚至连鞋底都有些血迹了,这可怎么办?墨菡猛然想起,人受伤之后都需要包扎一下创口,若不然,自己也找块布垫在身下,也许会好些,难不成是要等到身体里的血都流光了,自己才会突然间死去吗? “小姐,我回来了,真是太可气了,气死我了,还官差呢,竟然见死不救!”墨菡看到金若气愤愤地走进洞来。 “金若,你怎么了,是谁得罪你了?” “还不是那该死的官差,小姐,我方才快要走到大路边上时,远远地,便看到两个官差打扮的人骑快马而来,我扯着嗓子拼命地喊‘救命!’可是他们听到、看到之后,却只甩给我一句话,说是有紧急公务在身,便从我眼前飞奔过去了。真是可恨,这就是朝廷中的人,难道公务比人命还重要吗?” “金若,你早该知道,朝廷何时看重过老百姓,我们的命在当权者眼中,还不是如草芥一般轻贱!”墨菡听到后也是怨愤满腔。 “小姐,老天有眼,今日一定会有好人路过此地,救我们出困境的。我即刻就到路边再等着去,……” 就这样,这一天里,金若去了又回来,回来了又去,也不知来来回回一共走了多少趟,除了晌午时去溪水里抓鱼,回来在洞口烧烤,金若的目光,几乎一直都没有离开过那条荒凉的官道土路。 临近傍晚时的一次回来,金若是欢呼着跑进洞里的,“小姐,小姐,我就说嘛,老天肯定会可怜我们的,你都猜不到,居然是那位夏侯公子,就是在谯县帮小姐痛打恶少“六指儿雕”的那个夏侯公子,听到我喊‘救命’,便停住了马,他如今正在路边等着我们,要带我们去往前方的许昌县。小姐,快收拾收拾跟我走吧!我们终于有救了!” “金若,你说的可是真的?”墨菡闻听以后,自然也是惊喜异常。 “是真的呀,小姐,那夏侯公子一看就是个好人,比那些披着人皮的狗官差可强多了,他一听到有人喊‘救命’,就立刻勒住了马的缰绳,后来,我走到近前跟他详细一讲,他便说要我来接你,那夏侯公子不仅人好心好,而且还生得那么的俊,真是个齐全的好人!”金若边扶着墨菡往路边走,边口里还止不住一个劲儿地声声赞叹。 “夏侯公子,这就是我家小……”能够死里逃生,金若已然高兴得忘记了,她和墨菡身上穿着的本是男人的衣服,也忘记了她和墨菡的约定,当她刚要喊出“我家小姐”时,墨菡伸出手去,使劲儿地拽了一下她的袍袖,提醒她不要说错话。金若虽喜乐已极,说话难免有些激动,但却很能随机应变,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嘴后,即马上就改了口,接着言道,“这就是我家小公子,在谯县时,我家公子还曾和夏侯公子一起,痛打那欺负人的恶少……只因昨日在中途路上遭了劫匪,马和钱两都被打劫走了,我家公子一气之下就病倒了,这两天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所以我们才无法继续前行赶路,今日幸亏遇到夏侯公子,我们才能活着离开这里……” 夏侯湛此时早已从马上纵身跃下,他快步来到墨菡和金若的近前,“这位小贤弟,受苦了,谯县匆忙一别,湛还未曾得知贤弟尊姓。”夏侯湛当胸一抱拳,话语亲切而又和善,说话之间,他那一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明亮黑眸,也没忘记细细地端详一下他面前的墨菡,他见墨菡虽然满面愁容、一脸病态,但美姿天成,翩翩秀逸,似乎比他一见如故,后又结拜为生死弟兄的义弟潘岳,还要美上几分,只不过墨菡的美,总似隐隐有些女儿气的娇柔,这身淡绿色的男装穿在墨菡的身上,也总似有些不太协调,与潘岳那绝世的男儿之美,大有不同。 墨菡见夏侯湛打量她的眼神儿,总是含带着点点的疑惑,因担心自己的女儿身份会暴露出来,便赶忙用话语转移夏侯湛的注意力,故意粗着嗓音说道,“愚弟冷寒,今日承蒙夏侯兄长再次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容当后报!” “冷寒贤弟,你的名字好清冷啊,湛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特别的名字。”夏侯湛冲着墨菡笑了笑,然后说道,“贤弟如不嫌弃,可与湛同骑一匹马,让你的仆人和我的仆人富安也同乘一骥。来吧,上马吧,我们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许昌。”夏侯湛话语言罢,便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想拉着墨菡,请她骑上自己的马。 “这,……”墨菡当即两朵红云飞上面颊,慌忙从夏侯湛的手中把手抽回,犹豫再三,还是不肯上马,而她身旁的金若也同样是面露羞赧之态,不肯与夏侯湛的仆人富安同乘一匹马。 “小贤弟,莫非你病弱到连马都骑不得吗?那就只有乘车了。”夏侯湛不无疑惑地看向墨菡,而后又皱起眉头像是在思考着该何去何从。 “恩公,老汉这厢有礼了!”姐妹二人正自尴尬间,墨菡却猛然看到,她在谯县从恶少“六指儿雕”手中解救下来的、那个卖绣品的老者,居然来到了她的面前,冲着她深施一礼。 “老伯,勿需多礼,您这是……” “恩公,老汉我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哪,遇到了像夏侯公子和恩公这样的大好人,自恩公走后,夏侯公子因见我一家老小孤苦可怜,又怕再遭那‘六指儿雕’的欺负,便要我带上老伴儿和小孙子一起,随公子到许昌任上,看家护院,干些杂活儿皆可,从今往后,我们一家人就再也不用受人恶气,也不用去住那遮不了风雨的破庙了。” 正说着,这老者的老伴儿领着虎头虎脑的小孙子,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也来到了墨菡的近前,“恩公,我们祖孙俩也给你行礼了,感谢恩公替我家老头子打抱不平,又赠钱两。来,顺宝,快跪下给恩公磕头。”墨菡一见,赶忙伸手扶住那位大娘,并把小孩子也从地上轻轻地拉扶了起来,“大娘不必多礼,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大娘,您随我过来一下,……”金若一见到这位大娘,便觉得像是见到了亲人一般,一些难于向夏侯公子等人启齿的话,总算是可以有人倾诉了。她把大娘领到路旁的一棵杨树下,背对着众人,小声地把小姐墨菡身下总是血流不止的事,对那大娘言讲了一遍,并疑惑地追问她,这到底是因了什么。 大娘听完后,当时也是满面惊疑之色,她走回到墨菡的近前,再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墨菡一阵儿,而后又撩起墨菡的袍子,看了看里面红透的裤腿,这才恍然大悟地言道,“哎呀,恩公,看你着着男装,大娘我还真就把你当成一位公子了,心下还在纳闷儿,这世间怎会有如此俊美、娇嫩的男子呢,没想到,原来恩公你竟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啊!” 大娘的话,把在场除了金若之外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夏侯湛赶忙过来,想问个究竟,可是墨菡早已臊得面染红霞,拂袖掩面跑开了。夏侯湛定定地站住,定定地看着墨菡这再也掩饰不住的、女儿家天生的娇媚之态,英俊的面上不由得掠过一阵阵难以自制的喜悦。 大娘追了过来,“恩公,不用说,那个小后生肯定也是女扮男装,是你的小丫环吧,姑娘,不要害怕,大娘跟你讲,这是我们女人长大成人后,都会有的一件事,……”大娘明明白白地把女孩子每月一次的月信之事,都讲给了墨菡听,随即,还从自己的包裹里找出来几块未曾绣上花朵的小块布料,拉着墨菡一直走到路边远处的灌木丛中,让她赶紧垫上,并且,那大娘还又把她自己一条崭新的裤子也送给墨菡,让她速速换上,而后又小声地逗着墨菡说道,“姑娘,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小女孩儿了,而是成熟的女人了,可以嫁人生子了,……” “哎呀,大娘,您不要再说了,……”墨菡羞得连头都转不过来了。 “公子,这恩公她本是个女孩子,又……恐怕是骑不得马了,就让她们和我们祖孙俩一起乘车可好吗?”和墨菡一起从灌木丛那里回来后,大娘便走到夏侯湛的近前,蔼声寻问着他的意见。 “好的,可以,不过你们会否太拥挤呢?这样吧,问问顺宝可想骑马,我愿意带着他。” “大哥哥,顺宝很想骑马。”顺宝蹦跳着、跑到了夏侯湛的近前。 “那好,大哥哥就带你骑马。”夏侯湛说完,便一把抱起顺宝,把他放到了马背之上,而后,又转头看向墨菡,目光中充满了温存,“你们坐上马车吧,再有六、七十里的路程就能到许昌了。” 墨菡根本不敢抬眼看夏侯湛那双灵澈得仿佛会说话的耀眼星眸,只是默默地弯腰曲身和金若、大娘一起,上了后面老伯赶着的那辆马车。 这一路,有人欢声笑语,马车上,大娘与墨菡、金若姐妹二人,家长里短,谈远说近,讲不完的心里话。有人心花怒放,骑马走在最前面的夏侯湛,在得知墨菡是女孩子后,心里美得简直比吃了蜜还要甜,高兴得一个劲儿地逗着顺宝乐。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在一片写意般的暮色中,夏侯湛一行人等悠悠然然地行进了许昌县城。 夏侯湛因为心里惦记墨菡应该早已饥饿难忍,故此,他并没有带着她们即刻就进到许昌的县府,而是寻了城中最大、最豪华的一家酒肆,带领众人信步走了进去。 店老板抬眼见到英姿勃发、华服高屐的夏侯湛,不敢小觑,赶忙满面陪笑地迎了过来,“这位客官,请问您想吃点儿什么?蔽店南北美食、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老板,把你店里的招牌菜,拿手的美食,尽管上来。”夏侯湛目光轻扫了一下店内的环境,随口答道。 “是了,客官,楼上雅间清净宽敞,您楼上请!” 夏侯湛回身来到墨菡的近前,轻声温柔地说道,“你可好些了?随我上楼吧,小心脚下!” 墨菡红着脸、低着头,“嗯”了一声,众人便跟随着夏侯湛一起,来到了楼上的雅间落座。那大娘一会儿看看夏侯湛,一会儿又望望墨菡,抿着嘴儿煞有介事地笑着。 墨菡被那大娘笑的,脸上的红云似乎一直都不曾褪去消逝,她偶尔也会抬秋波,偷撇一下对她总是温情款款的夏侯湛,而后,便又会很快地低头或者转头,把羞涩腼腆的目光迅速地移开。 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很快便依次摆放到了大家的眼前,墨菡和金若已然接连两天都没有吃到一口饭了,老伯一家,则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美味佳肴。那小顺宝早已经急不可耐,伸出小手便抓了一个大大的鸡腿儿要往嘴里放,大娘看到后,立刻喝斥他道,“顺宝,快把鸡腿放下,太没规矩了,公子还没动筷子,你怎能就先吃呢!” “不妨事,徐大娘,他还是个小孩子,哪有那么多的规矩,让他随便吃。”夏侯湛倒不失为一个豪爽豁达的主人,不但允许仆人和他同桌就餐,而且还非常谦和有礼、不拘小节。 墨菡虽然早就饿得有些饥肠辘辘,可是嘴里却总感觉苦苦的,所以便只淡淡地咬了几口面饼,喝了口豆粥,对于那些比较油腻的菜肴,她基本不怎么伸筷子去夹,细心的夏侯湛注意到了她的不适,忙吩咐富安唤来小二,又特意给墨菡增加了两道降火和补气血的羹汤,劝慰着她要尽量多喝一点儿,免得身体太虚弱了,自己要白白地捱受疾病之苦。 金若看出夏侯公子对自己的小姐也是用了心的,挨着墨菡吃饭的同时,她还不忘朝着墨菡意蕴深长地笑笑,墨菡则装作不看她或者白她两眼,红着脸,只顾埋头吃自己的饭。 饭后,大家便又重新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离开酒肆后又沿着中路大街行了有一里多路的光景,便到达了许昌县的县衙门前。 第10章 偏是斜阳迟下楼 1 恋 美 风华正茂的夏侯湛胸怀锦绣、智勇双全,“光阴何其贵,我志未曾颓。”满怀济世安邦之志的他,在太学以博士弟子第一名的好成绩学成而归,被当朝中书监荀勖大人举荐为许昌县令,返乡探母后,即来许昌就职上任,不想,途中两遇墨菡,缘分乎? 不管墨菡怎样想,反正夏侯湛已经把他与墨菡这两次难得的邂逅,看成了是“天公作美”。着男装的墨菡都已让他魂不守舍,如若墨菡换上婉媚的女儿装,不知该会惊艳到何种程度,恐怕星月都会为之隐匿光芒,百花都会为之悄然失色……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本是人生两大幸事。夏侯湛文武全才,少年得志,以弱冠之年初入仕途,便被举荐为一县之县守,可谓人生得意,而老天偏又成人之美,把貌若天仙、心地纯善的墨菡,送到了他的身边。夏侯湛今日,只觉得脚下轻飘有如腾云,身心愉悦如沐春风,看着含羞带愧、柔美如花的墨菡,似乎所有的政务都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看看到任之时已是晚间,他便直接带着墨菡等人先到了县府后衙家眷的住所,把墨菡主仆俩和徐大娘一家祖孙三口安顿停当后,才带着富安到前衙去办理了一下公事交接事宜,而后便又匆忙返回,来至后院,看望他只一时不见,便会引得自己无着无落、丢魄失魂的墨菡。 墨菡此时的身体已然好了很多了,最起码,不用再傻傻地担心身下流血之事了。有夏侯湛时时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拂着,她的心里觉得很踏实也很感动。夏侯湛生得朗如日月,伟岸如松,英气凛凛,豪气十足,却又温暖如春、情真意切,令墨菡恍惚间,经常把他当成心中同样对自己柔情似水的潘岳……可是,每当墨菡感到自己情感的海洋,开始丝丝点点浪花翻滚之时,她便会心下暗暗地提醒着自己,今生今世,她不可能、也不会,属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暂留此处,只不过是因为自己还不宜骑马远行,他们对她的好,她会永记于心,但是此生,她只要活着,有朝一日就一定要去向司马氏亲手追讨她灭门倾家的仇恨,而这条路无疑是一条不归路,她不想让她身边的任何一个好人因此而受到牵连。 墨菡的外表表现得越坚强,其实内心则越孤冷。身为一个弱女子,她不知有多么地渴盼一个坚强可靠、像山一样的肩膀,在她疲惫、愁苦、茫然无助之时,可以让她依靠一下。然而无论是潘岳还是夏侯湛,她却都只能对他们敬而远之…… “寒儿小姐,……”听到这样的称呼,墨菡的心里禁不住颤然一惊,自己长这么大,只有父亲、母亲和外祖母是这样唤她的,这个称呼让她感觉到了亲人般的煦暖,她蓦然感到,夏侯湛亲切得就像上天赐给她的同胞兄长,她甚至有点儿想依赖他,对他像亲哥哥一样的好。 “来了,来了,……”金若听到门外是夏侯湛的声音,便赶忙跑去打开了房门,笑着问道,“夏侯公子,找小姐有事吗?” “有点儿事,我可以进来说嘛?”夏侯湛的面上有些羞涩滚烫。 “当然可以了,小姐还没歇息呢。”金若喜笑颜开地把夏侯湛迎进了外间屋里,墨菡此时也早已从卧房走出,冲着夏侯湛翩翩然、盈盈一拜,“公子,不知有何事找我?” “寒儿小姐,湛此来,一是想看看小姐可否安好,二是,……”夏侯湛话到此处,伸出手去从怀中掏出了一包金钱,轻轻地放置在墨菡面前的桌上,接着说道,“小姐勿需多心,这包钱两,是想请小姐拿去,明日让金若和徐大娘一起,到街上布店多扯些上好的布料回来,给小姐和金若各添置几身冬衣,天气越来越冷了,小姐衣衫单薄,而且还是男装,早该更换、添置衣服了。” “我就说夏侯公子是个大好人,又细心,小姐,你说呢?那我明日就和徐大娘一起到街上去买布料,小姐,你看行吗?”金若一边口中夸奖着夏侯湛,一边还不忘高兴地回过头来,眼眸中颇含深意地看着墨菡说道。 墨菡也觉得心里热烘烘的,可是她又不想欠夏侯湛太多,她想婉言谢绝,又深知自己和金若眼下,除了身上的这件男装,当真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了。她想对着夏侯湛说些感谢的话,可却不知为什么,只要她抬眼看到夏侯湛那深邃、柔暖的目光,看到那张俊朗得无可挑剔的脸,她便会连半句正常表达自己内心感触的话,都羞于说出口,只会用“谢谢”二字,来倾吐心声。虽然她能很真切又很明晰地确定,潘岳才是她的心之所属,即便她此生都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可潘岳却已真真实实地深藏在她的心底。然而她也否认不了,夏侯湛已如春风一缕,吹暖了她那颗冰冻已久的心。夏侯湛给她的感觉如父如兄,这种感觉让她好想去依靠,因为到至今冬,才仅仅十五岁余出数月的她,太需要亲人的呵护与疼爱了。可是墨菡却不懂得,她呈献给夏侯湛的这种依赖感,天长日久便容易让夏侯湛产生错觉,而这种错觉又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愈加浓烈,甚至一发而不可收拾…… 夏侯湛的性格是明朗的、通透的,他从来都不会刻意地去隐藏自己内心的爱憎,他的爱是直白的、狂烈的,所以,他喜欢墨菡,他就会很直爽的对墨菡好,他爱墨菡,他就会把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在自己火热的目光中,暖暖地看着她。他爱看墨菡的柔美,爱看墨菡的娇娆,爱看墨菡的羞涩……总之,墨菡的一切的一切,他都喜欢,无条件、无理由的喜欢。 “寒儿小姐,我明日可能一整天都要在县衙忙公务,不能来看你,你需要什么,只管对李伯和徐大娘言讲,他们老两口会照看好你的。喜欢吃什么,只管吩咐餐堂的管事,他们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哦,还有……还有你的身体是否还要抓些药来调理调理,我会吩咐富安去办。”夏侯湛恋恋不忍离开,眼望着墨菡,一股脑儿地嘱咐了这么多,惹得旁边的金若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公子,还是我替小姐回答你吧,我们小姐都记下了,公子还有其他要叮嘱的吗?若不然,我还是拿笔记下来吧,否则,公子说了这么多,金若脑子不好使,恐怕记不住呢……”夏侯湛被金若笑得面红耳赤,痴痴地低下头看着墨菡的反应,墨菡早已羞红了粉面,只转头用一双若水盈盈的美目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便轻移步、慢转身,静静地躲进了里间卧房。 墨菡离开以后,夏侯湛不知所措得在原地又站了有一会儿,而后便对着里屋的墨菡,轻声喊了一句,“寒儿小姐,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 金若笑着把夏侯湛送出了门,见他三步一回头,彷徨踯躅久不去,依依不舍的痴情样子,也着实是惹人心疼,便真诚地对他言道,请他且放宽心,言说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小姐墨菡的。 今晚的夜空星光璀璨,今晚的大地万物斑斓,今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又那么的美妙,今晚,就连那浩瀚而又飘缈的银河,在夏侯湛的眼里似乎都有了人的感情,于遥遥万里之外,静静地窥望着他,窥望着他飘飘然陶醉在了自己一个人独自织就的,幻彩绝伦的情网之中。 夜已经很深了,夏侯湛躺在床上还依然是心动神摇、情思涓涓如流水,他的眼前如同幻梦般,一幕幕地浮现出他两次偶遇墨菡时的情景:在谯县,他看到的是一个头戴黑色纱笠,出手敏捷,义薄云天,清灵俊逸的少年侠客。在鄢陵城偏远的荒郊野外,他看到的则是一个病容倦倦、着男装露女态、令人生怜的寂寞“冷寒”了。对了,她说她唤作“冷寒”,这个名字,在聪明的夏侯湛听来,绝对不可能是她的真实姓名,可是他却并不去追问,他甚至不问她家乡哪里,父母是谁,因为他怕他的刨根问底会惹得她毅然远去,不辞而别,一个人不想说的,刻意要隐瞒的,必定有她隐瞒的原因和道理,明智如他,自然不会去触碰。他要清清楚楚感受的、喜爱的就是墨菡这个人,他不仅爱她的倾世美貌,爱她的侠骨柔肠,更爱她高冷、神秘的气韵和风姿。 烛影绰绰、温暖如春的房内,金若一边铺床,一边忍不住总是偷眼看看她的小姐墨菡,小心翼翼地想要试探一下墨菡对于夏侯湛的感觉和看法。 “小姐,别怪金若多嘴,我觉得夏侯公子人也挺好的,对小姐也挺好。” “金若,等我身体无恙了,可以骑马、走路了,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我是一定要去华山拜师习武的。”墨菡没有接过金若的话茬,顾左右而言他。 “小姐,难道我们非要去华山吗?夏侯公子看样子也是个武功很厉害的人,小姐难道就不可以向他学习武艺吗?金若看得出,夏侯公子非常非常喜欢小姐,小姐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喜欢他吗?……” “金若,你怎么又提起这个,我说过,我此生没有结好善缘,注定是要孤独一生的。”墨菡双眼直直地看着那滴滴点点、不停滴落的烛泪,觉得自己的心也在滴泪。 “小姐,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固执,非要这样苦着自己呢?我们如今不知道潘岳公子到底在哪里,你又不肯去他的家里寻他,可是夏侯公子,老天明明把他送到了小姐的身旁,而且金若也看得出,他是小姐可以托付终身之人,难道小姐就那么有把握可以杀死那司马炎,他可是当今的皇帝呀!……金若想都不敢想,那样的结局将会有多惨!何况不管怎样,老爷和夫人也都回不来了,难道小姐非要搭上自己一生的幸福,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办成的事吗?”金若的情绪随着言辞的起伏而起伏,波动而波动,不知不觉间,眼睛里便已溢满了愁苦的泪花。 “金若,你不要再说了,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也当然知道,我要走的这条路有多么的凶险,肯定是有去无回的!……前两日落难之时,觉得连活着的希望都快没有了,心内的这股复仇之火也就跟着要熄灭了,然而也就是在那时,我才深刻地体会到了一个将死之人,心底里那种强烈的求生**。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有什么罪?可却为司马氏所不容,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就含恨枉死!难道他们不留恋这人世吗?难道他们不想亲眼看着我和绍弟长大成人吗?绍弟他才仅仅十岁,生死未卜,又有何人照料?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恨不得立刻提宝剑冲进皇宫去,杀了那狗皇帝司马炎,毁了他司马昭的希望,毁了他司马氏的天下……”墨菡语如连珠,情溢冰火,恨满腔,怨满膛,痛苦、愤怒得又有些心绪失控了。 金若含着眼泪走过来,轻轻地把墨菡扶到床边坐下,“小姐,金若不再说了,不再惹小姐伤心难过了,小姐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反正金若什么都听小姐的,无论什么时候,金若都会陪在小姐的身边,就算是死,也要和小姐死在一块儿,……” 听到金若这样说,墨菡的心瞬时间便阵阵苦浪翻滚,泉涌热泪,悲泣声声。她想着自己渺茫无际的复仇的希望,想着自己将来苍白得了然无趣的人生,想着金若要白白地陪着自己遭苦受难……深感蓦然无助之时,墨菡其实偶尔间,也会失去对所有一切的执着和眷念,深深地痛感,人世于她真的是好生悲凉,好生无望。也会经常不自觉地体悟到一种绝望,一种整个人骤然间即被掏空,被莫名抛扔到天之尽头、海之涯际、茫茫云里雾里的极度空洞、绝望之感,一下子便会万念皆成灰烬,找寻不到自己活着的力量和勇气…… 一夜醒来,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似柳絮轻舞,似碎花漫飞…… “小姐,我去找徐大娘上街买布料了,小姐你一个人在房中若是觉得无趣,尽可以弹弹琴,写写字,欣赏欣赏雪景,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金若一大早拾掇已闭后,嘱咐了小姐墨菡几句,便穿过月亮门走到李伯和徐大娘一家入住的那间院落中,喊上徐大娘,遵照夏侯湛昨日的吩咐,上街给墨菡买布料去了。 李伯也是在天刚蒙蒙亮之时,就随着夏侯湛、富安一起,去了县衙帮忙,徐大娘跟着金若离开后,小顺宝一个人无人陪伴,便按照奶奶叮嘱他的,踩着一路稀薄的雪花,竟自跑到了墨菡的房中,“姐姐、姐姐”地连声叫着,缠着墨菡陪他一起玩耍。墨菡很喜欢天真无邪、一笑两个虎牙,稚气而又调皮的小顺宝,觉着他那奶声奶气、不停叨叨的蜀中乡音甚是好听,墨菡拿出纸笔,把着小手教他写字,教他画画,还牵着他,并排站在门口处,看漫天飞舞的雪花……恍惚间,墨菡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弟弟嵇绍,也正“姐姐、姐姐”地喊着她,和她一起捉迷藏、打弹弓、上树捉小鸟,下河抓小鱼…… 墨菡本以为金若和徐大娘一起上街去买布料,真会如金若所讲,很快就能够回来,可是没想到,整整小半天的光景过去了,时近晌午之时,她才看到她们娘儿两个在富安的帮助下,把一匹一匹各色鲜艳的锦缎料子,从马车上搬将下来,往墨菡和金若所住的房子隔壁那间屋里送,墨菡走出来想给她们大家帮忙一下,不曾想回身转头之际,正好看到夏侯湛顶着飞雪,笑容满面地走进院来,“寒儿小姐,这些布料不知可否合小姐的心意,小姐可否喜欢?” “嗯,只是买了这许多,公子太破费了!”墨菡说完,便红着脸,转身进屋,默默地离开了。 夏侯湛隐隐地感觉到,墨菡今日似乎没有昨日时开心,眼睛也稍有些红肿,就在他正自纳闷沉思,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之时,金若放置好布料,收拾妥当后,赶忙走过来,笑着代替小姐墨菡请夏侯湛进屋,喝口热茶暖和暖和。 徐大娘忙完后,便知趣地哄着小孙子顺宝回去了,临走时还特意进屋告诉墨菡说,等到下半晌时,她会过来帮墨菡量体裁衣,缝制衣服,并欣笑着说道,她自己的针线还是不错的,凭“冷寒小姐”的模样,若是穿上她缝就的衣衫,一定会美过嫦娥,羡煞旁人的。 夏侯湛进到房中后,墨菡却是躲在里间屋里,并没有像昨晚一样出来招待他,夏侯湛无趣地站在原地,傻傻地望着珠帘内墨菡朦朦胧胧的倩影,觉得心里似有好多话想对墨菡说,可是这样的气氛又让他无从开口,如果就这样淡淡地离开,又觉得意犹未尽,实在有些舍不得。 伶俐的金若见此情景,赶忙过来打着圆场,“公子,我家小姐昨晚有些偶感风寒,心情不大好,公子如不忙,只管在此饮茶、闲坐,……” 夏侯湛感觉此时的自己,真的好生尴尬,从小长到这么大,在淮南太守府,真可谓是天行大,他行二,他俨然就是家里的小皇帝,父母对他一向都是百依百顺,要星星绝不给月亮,阖府上下,还真的没有谁敢这样慢待过他,也就只有墨菡,可偏偏墨菡对他的这种慢待,他非但不恼,反而还觉得别有一种情趣和意味,墨菡的个性让他捉摸不透,却又费尽心思、想去琢磨,“寒儿小姐,我前衙还有诸多公务急待处理,就先告辞了,等到傍晚之时,我再来看你。” 夏侯湛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放下茶碗,站起身后,见里屋的墨菡依旧没有出来也没有答话,便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转身走了。金若照旧礼貌地把夏侯湛送至到房门以外,见外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夏侯湛离开之后,金若急切切地赶忙跑进里间屋内,想看看小姐墨菡这突然间又是怎么了,但只见墨菡正自一个人呆呆地、静静地跪坐在床边不远处的几案旁,面上的表情缀满了“木然”。 “小姐,你方才是怎么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夏侯公子不理不睬的呢,他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呢!” “金若,我是不是很不通情理?我自然知道他是咱们的救命恩人,我也看得出,也懂得,他在极力地对我好,可是,我却绝不能再继续接受他对我的好了,只此一次,若不然,这么大的恩情,叫我以后何以为报?” “那还不简单,小姐就以身相许呗,反正金若觉得,夏侯公子和小姐正是天生的一对儿呢!”金若说完,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 “金若,你这死丫头,不许你再胡说,人家正烦着呢,我的心事难道你不知道吗?还在这里打趣我,你要是再敢开这样的玩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好了,小姐,金若再不敢了,那小姐你眼下作何打算呢?看样子,夏侯公子他,是不会放弃对小姐的好的,……” “是啊,我怕的就是他这样,正因如此,我才在想,我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了,等再过两日,我们是不是该启程走了。” “可是……小姐,依金若看,夏侯公子他,是不会舍得小姐你离开的,就怕他不肯放小姐走。” “不管他肯不肯,我都是要走的,……” 晌午过后,徐大娘果然如她自己所言,带着小孙子顺宝来至在了墨菡的房中,前来为墨菡裁剪布料、赶做新衣。娘儿三个见面寒暄一阵儿过后,徐大娘便开始给墨菡量身上的尺寸,一边量,还一边忍不住笑意可掬地赞叹声声,“冷寒小姐,你的身形生得可真是好啊,再加上小姐这样美的脸蛋儿,依大娘看,恐怕这世上没有哪一个男子会不为小姐动心的,难道你们姐妹俩没看出来吗?就连咱家这么出众的夏侯公子,都被冷寒小姐你迷得,连在衙门里忙事情都踏不下心来,更何况小姐的心地还是那么的好,岂不是更招夏侯公子喜欢吗!……” “哎呀,徐大娘,……”墨菡被徐大娘说逗得,面色如五月青翠的枝蔓间,悄然绽出的一朵嫣红芍药般粉润、娇艳。 “怎么了?小姐又害羞了,大娘我说错话了吗?难道小姐自己没觉得,咱家夏侯公子,那可是万里挑一的俊后生!和小姐站在一起呀,可真是郎有才女有貌,无论怎么看,你们俩都是这世间最最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徐大娘,您是来给我做衣服的,能不能不说这些了。”墨菡羞答答地说完后,便转身移步,下意识地躲到了里间屋里。 “冷寒小姐,你出来吧,大娘我不说了。”徐大娘边喊着墨菡出来,边不时地抬眼看看金若,两个人总是心有灵犀一般,彼此间会心会意地笑着。 小顺宝从进屋后就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在旁边闷头儿玩儿着,听到奶奶喊墨菡,便急忙着跑进里屋,用小手牵住墨菡,非要拽着她出来,墨菡因拗不过他,又见徐大娘已经开始在金若的帮助下,专心地剪裁案上的一款淡紫色布料,不再故意拿她和夏侯湛说笑了,这才掀珠帘迈步,走回到了外间屋来。 徐大娘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了看墨菡,笑着说道,“冷寒小姐,你可真是脸皮儿薄,大娘我像你这般大时,都已经嫁人了呢。” “徐大娘,你们以前过得好吗?你们蜀国好吗?”墨菡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意在先发制人,想要转移一下徐大娘的注意力,未加思索之间她便脱口而出,开始打听起徐大娘一家人、过去在家乡蜀国的生活来。 “好,我们蜀国很好,我们那里呀,虽然山又高路又险,可是土地好,气候好,能产好多的粮食。尤其是,我们那里的老百姓,好多人家都喜欢种桑养蚕,成都那一带的刺绣可有名了。原本,我们一家人在老家的那个县城里,也是开着一间绣品店的,那些绣品都是我和儿媳妇两个人,没日没夜的一针一线辛苦绣成后,拿到店里去卖,生意还算不错,能够让全家人都吃饱饭。可是后来,……”徐大娘在开始提起家乡之时,还是眉飞色舞,笑语欢颜的,然而当她要说到自己的家被战争毁掉之时,便禁不住呜咽声声,泣泪满襟了。 “后来,打起仗来了,我们老两口唯一的儿子,是在姜维大将军的军队中当兵的……战死了!儿媳妇被攻进城的一个魏国将军给抢走了。家没了,店也毁了,我们老两口只得带着小孙子一路逃难、讨饭,吃尽了苦头,后来就逃到了谯县,……” “大娘,您不要难过,如今您有我们,我们都是您的亲人。”墨菡见徐大娘提起国破家亡的往事,泪流不止、心扉痛碎,胸间也不觉一阵阵酸楚难受,忙走近前来和金若一起,暖声劝慰着徐大娘。一旁的小顺宝不懂奶奶因何流泪,跑过来,伸出小手,一个劲儿地给奶奶擦眼泪。 “冷寒小姐,金若姑娘,你们看,我的小孙子还这么小,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徐大娘伸出双手,无限爱怜地抱起给自己擦泪的小孙子,低下头默默地亲着孩子的小脸儿。 “大娘,都怪我,提起了您的伤心事,您不要难过了,以后,我和金若都会像亲生女儿一样对您好的。”墨菡弯下身去,从徐大娘怀里抱过了小顺宝,内心颇觉歉疚又伤感地,安慰着悲泣中的徐大娘。 “大娘,您要看开些,如今您一家祖孙三口有了夏侯公子的关照,肯定不会再受苦了。金若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家小姐也是,我们这么多苦命的人聚在一起,互相照应着,以后就不会再苦了。”此情此景,令金若也觉得感慨颇多,她把头靠在徐大娘的肩上,就仿佛找寻到了自己梦寐中的、母亲般的温暖。 良久,徐大娘不再落泪了,听了金若的话,她才得知,原来自己眼前这两个十五岁的、善良美丽的少女,也俱都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之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冷寒小姐,金若姑娘,倘若你们两个不嫌弃,以后你们俩都是大娘的女儿,大娘一定会像你们的亲生母亲一般疼爱你们的。” “好的,我们知道,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大娘。”墨菡和金若双双依偎在徐大娘的肩头,徐大娘用手抚摸一下墨菡的头,又转而搂搂金若的肩,娘儿三个一下子亲近得,就有如血脉相连的亲母女,说不完的知心话,讲不断的患难情。 徐大娘在墨菡的房中边缝制衣衫,边和墨菡、金若唠嗑、谈心,不知不觉中,便已到了黄昏时分,看看时候不早了,徐大娘才起身带着小顺宝告辞回去,临出门时,她还又回转身来告诉墨菡说道,她会连夜把缝了半截的衣服赶制出来,明日一大早,就肯定能让“冷寒小姐”穿上崭新、漂亮的女儿装。 墨菡和金若把徐大娘祖孙俩送至到门口时,看到雪花已经不再飞舞了,只是到处都积了很厚的一片银白。姐妹两个因担心徐大娘年岁大了,怕她摔跤滑倒,小顺宝又还那么小,不能彼此照顾,便主动搀扶着徐大娘,领着小顺宝,把她们祖孙二人一直送至到她们自己的房中后,才辞别了徐大娘,一起相伴着,转身往回走。 晚饭过后,夏侯湛又踏着厚厚的积雪来看望墨菡,嘘寒问暖了好半天,还亲自检查检查炭火,才肯放心地离去。可墨菡却依旧还是回避他,夏侯湛所有的诚意和热情,都只能借助金若来传达。金若觉得实在是有些慢待了夏侯湛,便连连替小姐墨菡编纂着各种有失礼貌的缘由。但是看样子,墨菡的冷淡,夏侯湛好像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淡然地笑笑即作罢了,大概他只是认为,墨菡偶尔的不高兴,不想理睬人,不过是女孩子天生就喜欢撒娇、使小性而已。 这个夜晚,墨菡眼望着窗外那银装素裹、亮如白昼的茫茫一片雪白,思量、考虑了许多事情…… 徐大娘针针线线为她缝制新衣的情景,让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以前也是这样精心地为她缝制漂亮的衣衫,看着自己的女儿穿得越好看,母亲脸上的笑容就会越持久。 夏侯湛的成熟、稳重,关怀备至,又让她常常感觉到,仿佛父亲嵇康就时时陪伴在她的身边,她觉得自己好渴望、好需要这种关心和怀爱。可是,她却绝对不能再长期地依赖这种踏实的感觉了,因为,她的心底早就住进了潘岳,虽然她与他天各一方,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缘,可是这一生,她的心却是属于潘岳的。所以,她不能、也不应该,伤害这么好的夏侯湛。思来想去,还是走为上策,早到华山,早学武艺,不管将来能否复仇成功,这都是她此生必做的一件事情,就算为此搭上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翌日清晨,墨菡和金若刚刚吃罢了早饭,果真就看到徐大娘满面笑容灿烂地、抱着为墨菡缝就好的衣衫,领着小顺宝,踩着滑滑的雪路,走进了她们姐妹的房中。 “冷寒小姐,快过来,穿上大娘给你做的新裙子,看看合不合适,美不美!”徐大娘进屋后不等落座,就迫不及待地喊着墨菡,要墨菡换上她连夜缝制好的女儿装,给她瞧瞧可否合身。 墨菡谢过徐大娘后双手接过了衣裙,细细看来,徐大娘的针线果然精巧。她慢步走进了里间屋,在金若的帮忙下,很快就把这套淡紫色的衣裙更换完毕,墨菡注意到在衣服的领口和袖口处,徐大娘还特意用她的蜀绣技艺为这件新衣增光添彩,精心细致地绣了一排漂亮别致的玉兰花。这身衣服饱含着徐大娘的心血和热诚,令墨菡对可亲可敬的徐大娘充满了由衷的感激。 金若别看年纪尚小,可是当下女孩子们常梳的各种发式,什么随云髻、坠马髻、凌云髻,就连文昭甄皇后(魏文帝曹丕的第二任正妻,魏明帝曹叡生母甄夫人,公元220年曹丕称帝以后被赐死,曹叡即位后追尊甄氏为文昭皇后。)独创的灵蛇髻,她都能信手拈来。只是凭小姐墨菡瑶台仙子般,一张把鹅蛋形的脸庞已经美到极致的俏丽粉面,根本就无需这些繁琐的梳法,金若一双巧手只三挽两挽,便把墨菡的一头乌发改换成了明媚灵秀的少女式样,腮边两缕发丝轻柔拂面,平添几分婉约诱人的风情。没有钗环点缀发间,没有粉黛修饰玉容,娇美鲜妍、丽质天生,亭亭玉立于屋中窗下的墨菡,净若芙蓉之出水,清似空谷绽幽兰。 “哎呀,冷寒小姐,你可真是太美了,大娘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却从来都没见到过似小姐这般绝色的女子,不是大娘我妄言,恐怕就连当今皇帝那么大的后宫之中,也再难寻出一个像小姐这般娇俏的佳人儿呢!这就难怪咱家夏侯公子会被冷寒小姐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徐大娘一双慈爱的眼睛从上到下、由左及右,不停地端详着墨菡,她觉得自己做的这件衣裙,不过是时下女孩子常穿的、再普通不过的样式,可是到了冷寒小姐的身上,却是人映衣衫衫映人,美得令人不敢逼视,禁不住啧啧赞叹连声。 “大娘,太谢谢您了,这套衣裙很合我身。不过,下次您不能再拿我说笑了,否则,我就不理您老人家了。”墨菡冲着徐大娘深深地施了一礼表示感谢,而后又羞红着脸颊转身要离开,躲进里间屋去,却被徐大娘笑着一把拽住言道,“好了,冷寒小姐,算大娘又说走了嘴,别生气了,大娘哪里会舍得,你不理会大娘呢……” 一旁的金若,也总是在用一种倾羡加喜爱的眼光,默默地看着重着女儿装的小姐墨菡,她觉得自己的小姐寐含春水、脸如凝脂,是那样的惊艳婀娜。“女大十八变,”金若觉得小姐墨菡长了一岁,便又美了一分,越来越有成熟女子的丰韵了。小顺宝一直都是黏在徐大娘的身旁自顾自地玩耍着,当他扭过小脸儿时,见到转瞬之间便完全变了装束的冷寒姐姐,也不禁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看了墨菡好半天,跑过来拽住墨菡的衣袖,摇晃着说道:“姐姐、姐姐,你怎么变样子了?你和顺宝去堆雪人儿好吗?” “顺宝,听话,外面天气冷,会把姐姐冻坏的,姐姐若是生病了,夏侯大哥哥就要不高兴了,就不喜欢你了。你看姐姐穿上奶奶做的新衣服好看吗?”徐大娘见状,忙走近前来轻声地哄着自己的小孙子,不想让他烦扰墨菡。 “好看,姐姐,奶奶做衣服时,都是顺宝帮奶奶穿的线呢,奶奶眼花了,看不到。” “是吗?顺宝,那姐姐的这件新衣,也有小顺宝的一份功劳,作为奖励,冷寒姐姐就和金若姐姐一起,陪着顺宝去堆雪人儿好不好哇?”墨菡听闻到顺宝稚嫩无邪的话语后,竟自感动得蹲下身去,伸出双手把小顺宝搂在怀里,亲热地蹭了他的小脸儿一下,而后,便起身拉着金若,牵着顺宝的小手,一同走到了满是积雪的院子里,三人齐力铲雪、堆雪,只一会儿功夫,就高高兴兴地堆积、打扮出了一个足有一米多高的、白白胖胖的大雪人儿。之后,金若与墨菡为了能让小顺宝玩儿的更尽兴些,还特意又陪着他笑语喧然、嬉嬉闹闹地满院子奔跑、你追我赶地互掷雪球、打起雪仗来……徐大娘站在屋前的廊檐下,看着墨菡、金若姐妹俩和她自己的小孙子,那种兴高采烈、追逐打闹的顽皮样子,禁不住眯起眼睛幸福地笑了又笑。 …… 今日不知是怎么回事,夏侯湛一整天都没有到县衙的后园来,金若想着应该不会是生小姐墨菡的气了,夏侯公子绝对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可能是衙门里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抽不出空闲来。 日暮时分,天地一片昏黄,万物朦胧,只有栖满屋顶和院落的皑皑白雪,闪着一片亮亮的银光。 墨菡和金若的房间里掌起了烛光。 “金若,下次夏侯公子再来时,我想和他告辞了,叨扰了他这几日,我们也该离开了。”墨菡一边翻阅着夏侯湛送给她的书籍,一边和金若商量着想要启程奔华山之事。 “小姐,金若什么都凭小姐做主,只是我总在想,如若夏侯公子不同意小姐走,我们又怎好硬生生地离开呢,夏侯公子不但救了我们的命,还对小姐如此痴情。” “金若,我心里已经觉得很对不住他了,如若再继续留在这里,无情人对有情人,岂不是更伤他的心吗?” “寒儿小姐休息了吗?湛来看你了。”听到外面是夏侯湛的声音,姐妹俩即赶忙止住了话语,金若跑去开门,门开处,但见夏侯湛一身规整的官服,昂然站立于月色皎皎的廊下,威武、英挺。富安也是一身衙役打扮,怀里还抱着两匹颜色素雅,看似锦缎又不似锦缎的布料。 “夏侯公子,我们小姐还没休息呢,公子请进来说话。” 墨菡这次没有刻意地躲开,而是很有礼貌地邀请夏侯湛进屋落座,金若斟来了热茶,放在夏侯湛面前的桌上。富安把布料放下后,夏侯湛便让他先且回去了。 自从金若打开房门,夏侯湛看到焕然女儿装的墨菡后,眼睛似乎就再也舍不得从墨菡的身上转移开去,美貌非凡,惊为天人的墨菡,令他欣赏不够,此生得遇墨菡,他觉得自己真是美哉之至,幸甚之至。 “寒儿小姐,我今日公务太忙,断了两起案子,以致这么晚了,才来看望小姐,这两匹布料是方才从街上回来时,特意从一家上党人开的布店里,买来送给小姐的,据说这本是上党人纺织出来的优好麻布,又透气又吸水,小姐自己看着,爱用它做些什么样式的衣裙,就随意地做吧。”夏侯湛话语柔和,面容温煦,意浓情浓爱更浓。 墨菡口中谢过夏侯湛后,即吩咐金若把布料好生收起,而后,便大方地跪坐在了夏侯湛对面的一张几案旁,欠身一礼说道:“小妹万分感谢公子的救命之恩及这几日以来体贴入微的照料,今晚恰巧公子来此,我想就此和公子道别,打算明日继续前行赶路了。” 墨菡的话令夏侯湛惊愣不已,“寒儿小姐,莫非是我照顾不周,惹得小姐要从此离开吗?不知小姐要去往哪里,可是想着要回家吗?” “公子对我们姐妹恩重如山,照顾得无所不至,只是我还有非常重要之事待办,故而不能久居此地了。我也不是想着要回家,因为……因为我已经没有家了。” “请小姐恕湛冒昧,小姐言道没有家了,不知小姐的双亲……,是何等重要之事,非要小姐这么弱小的一个女孩儿家亲自去办?”夏侯湛的眉宇间聚满了愁闷和疑云。 “父母都已不在了,以致无家可归,我只是想去寻得高人拜师习武。”听到夏侯湛问起自己的父母,墨菡的心又开始阵阵绞痛不止。 “请小姐恕湛不知之过,徒然引得小姐伤怀,未知小姐可还有其他亲人?” “只还有一个弟弟,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夏侯湛闻言,目光中溢满了同情,看向可怜的墨菡,心中禁不住一阵莫名的感伤,“寒儿小姐,湛虽然学艺不精,但自问武功也还算不错,不知可否教习小姐一二,那日在谯县,见小姐出手迅疾,似颇有些功底,未知小姐一心要去习武,是为了强身还是另有缘故?” 墨菡觉得自己不能再往下说了,自己誓要复仇的心事,她不想让除了金若以外的任何一个人知晓。眼看着一切都已如薄纸一般,很快就要被夏侯湛点通之际,墨菡慌忙顿住,收回了话题,“只是为了强身而已。” “既然小姐只是为了强身,如今大雪封路,天寒地冻,小姐和金若皆是如此柔弱的女孩子,怎可再继续出外冒险?湛虽不才,可暂且和小姐一起切磋切磋武艺,小姐只管在此久住,有湛为小姐分忧解愁,事事都可安然无恙,小姐若是离开县府,湛的心定会昼夜难安!”夏侯湛话语委婉,合乎情顺乎理,令墨菡一时间还真的不好再强行推辞,也似乎再难找到任何合理的理由和托辞,来拒绝夏侯湛的一片真诚。 金若作为一个旁观者,听着夏侯湛字字句句皆饱含真意,用情之深、用心之苦,早已溢于言表,都不由得内心深处跟着感动非常、感慨万千。怎奈遗憾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姐墨菡早已心有所属。 而墨菡也非草木,本就是一个多愁善感,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又岂能丝毫不被夏侯湛的脉脉真情所打动,低头移目,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墨菡才终于抬起头,再次看向夏侯湛,“那么就依公子,等寒冬过去,我再做打算吧,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就太打扰公子了,公子日常公务那么繁忙,还要为我烦心……恳望公子闲暇之余能多多教授我武艺,不吝赐教。” “那是自然!湛自当竭尽全力教习小姐!”夏侯湛听闻墨菡同意了,当即就眉间蕴笑、口畔飞花,一阵阵乐不可支、喜形于色。 之后的每一日,卯时刚到,日影初露之时,夏侯湛就会早早地起身,来至后园,唤上墨菡,到他所住的院中一处开阔的场地上,教墨菡练习宝剑的剑法和大刀的刀法。偶尔,他也会带着墨菡双双骑马,出了许昌城,到郊外的旷野上,教习墨菡精湛的马术,练习百步穿杨,研习飞镖百发百中的诀窍和技艺。 墨菡总是心无旁骛、异常用心地学,夏侯湛更是毫无保留、异常用心地教。练武之时,二人俱是一身短衣打扮:夏侯湛全身一片湛蓝,头束蓝色公子巾,腰系蓝色丝绦,足下软底洒靴,潇洒俊逸、玉树临风。墨菡则是身着徐大娘特意为她赶做的一身月白色件套,头包红色巾帕,腰系红色锦带,足下也是一双软底洒鞋,鞋前端各一只红色的绒球,伴着她步态的舞动而舞动,纤纤细腰、袅袅倩影,随着她一招一式的跃动而跃动…… 夏侯湛眼中的墨菡是极致完美的,秀外慧中,超长的聪明。无论多难多复杂的招式,只要他一点拨,墨菡马上就能领会,而且很快就能练得有模有样,进而全部掌握。同时,夏侯湛似乎也能隐隐地感觉出,墨菡习武的目的,应该不只是为了强身健体这么简单,因为她学得非常狠,再苦再累都毫无怨言,练到极其狠辣的招式时,墨菡那如盈盈秋水般的秀目之中,还经常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一股莫名的杀气。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冰天雪地、寒风烈烈的冬仨月,就这样在墨菡的勤学苦练中和夏侯湛的潜心教习间悄然溜走。 岁月流走了光阴,情谊却陶醉了心田。在与夏侯湛与日俱增的交往中,墨菡越来越多地体会到了、感受到了,也渐渐地接受了夏侯湛对她的好。夏侯湛对她的关怀与眷顾,细如发丝、事无巨细,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夏侯家的刀法乃是家族绝学,是征西将军夏侯渊遗留给后代子孙的无尽财富。年纪轻轻的夏侯湛虽然还不曾上过战场,但他精湛的刀法和箭无虚发的弓术,如若有朝一日征战沙场,也必将是一位骁勇善战,难遇敌手的将才。 夏侯湛倾其所学,一点一滴、循序渐进地教授墨菡,朝夕相处、言传身教之间,令墨菡越来越觉得,夏侯湛仿佛已经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若哪一日没有听到他那关切、温柔的声音,没有看到他那俊伟、挺拔的身影,墨菡就会觉得自己突然间像是少了点儿什么,柔思一缕无处安放,整个人都会变得没着没落的。 “寒儿,我今日收到父亲从淮南来的家书,父亲在家书中言说,今年元日之前,他和我的母亲还有妹妹将一同来到许昌看我,并且会全家人一起在许昌迎接新年,庆祝元日。”这日傍晚,夏侯湛一回到县衙后园,就直接兴冲冲地来至在了墨菡的房中,满面喜气洋洋地向墨菡诉说着,他认为绝好的消息,“我想让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见见你,和你认识一下。” 墨菡听闻到这个消息,心内“咯噔”一下,惊住了,这是她内心里最不想面对、也最不想确定的事情,“公子,在你的父亲母亲来许昌之前,能否同意我离开呢?”墨菡小声地说完后,不敢抬眼看夏侯湛的反应。 “为什么?寒儿,我们已然在一起相处三月有余,难道你看不懂我的心吗?为何还会说出要离开的话?”夏侯湛一双黑眸,情深意切又疑惑重重地看向墨菡。 “公子,我……我还没有想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的父亲母亲。”墨菡依旧低着头,微声言道。 “寒儿,你抬头看着我,我要对你说,我夏侯湛此生非你不娶!你明白吗?”夏侯湛的面上,因为情绪的蓦然冲动而变得通红通红。 “可是我,我还不知道,还不确定……”墨菡的一张如花秀脸,顺然间便腾起了阵阵的潮红,口中喃喃地支吾道。 “寒儿,你为何不能确定?难道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不能让你满意吗?” “不,不是的,我……” 余晖朦胧的屋中,一直站在墨菡身后不言不语的金若,见此情形,赶忙悄悄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沿着青石小径,去隔壁院子串门儿找徐大娘去了,刻意地躲开了。 夏侯湛见金若走开了,他便又往墨菡的身前移近了几步,“寒儿,你为何不敢看我,为何不敢确定你对我的感情?” “公子,我……我如今孤苦一人,无论怎样,都是配不上公子的。” “我说你配得上,你就配得上,寒儿,我不管你是何等出身,富贵贫贱,我只知此生,我认定了你,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改变我,包括我的父母,所以你大可不必在意他们的看法,只消同他们认识一下就好,在太守府,湛一向是唯我独尊,更何况如今我已长大成人,我自己的事,当然要由我自己做主……”夏侯湛听闻墨菡这样说,心碎得再三向墨菡表白着自己,激动得两只大手伸将出去,就把墨菡那如柔荑般软嫩的纤纤玉手一双,紧紧地攥在了自己的掌心里,目中情热如火。 “公子,……”墨菡还想说些什么,却不料早已被夏侯湛猛地一下子就搂进了怀中,一张花瓣儿般娇嫩、粉润的小口,也被夏侯湛蓦地一下子就含进了嘴里……夏侯湛压抑了诸多时日的热情,终于得以迸发,他贪婪地吻吸着墨菡那淡如幽兰般的唇舌之香,紧紧地、紧紧地搂抱着墨菡那不赢一握的曼妙腰肢,通体散发着细细异香的墨菡,撩得他心醉神迷,撩得他把持不住。他爱墨菡,爱到神思癫狂,爱到恨不得把墨菡那娇弱绵软的身躯,整个都嵌进他自己的身体里去。 第11章 偏是斜阳迟下楼 2 悟美 墨菡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变得酥软、无力,夏侯湛那火一样的激情已然快要把她给融化了、吞噬了。 她感到自己的思想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她想制止夏侯湛,却根本发不出声,因为她的点点樱唇一直都被夏侯湛的热吻包围得严严实实。情到深处,方晓爱为何物,夏侯湛已然变得疯狂、不能自已,两片滚热的、性感的薄唇,开始沿着墨菡那修长、胜雪的脖颈慢慢地下滑,慢慢地搜索,墨菡的一颗芳心“砰、砰”地狂跳不止……当她于迷乱、茫然之中倏忽间意识到,夏侯湛开始动手去松解她的衣带时,她的头脑也骤然随之变得明朗……恍惚间,她的眼前仿佛显现出了,潘岳那张同样对她情意绵绵的脸庞,她觉出自己的内心突然一阵莫名的酸痛,好生难过!几滴晶莹的泪,顺着她那娇娆的面颊,无声无息地流下,滴在了夏侯湛的唇边,夏侯湛感觉到了那是泪水咸咸的味道,慌得他赶忙控制住自己忘我的狂热,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墨菡。 “寒儿,是我弄疼你了吗?”夏侯湛万般疼惜地再次把墨菡抱紧,伸出一只温情的手,默默地拭去墨菡眼角的残泪,不住地轻吻着墨菡的额头,让墨菡把头轻倚在他那健硕的胸前,温柔地、暖暖地说道,“寒儿,你不要难过,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冒犯你,我、我真是太莽撞了!” 墨菡静静地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夏侯湛那张□□难耐、悸动的、英俊的面庞,“公子,原谅我好吗?……” “不,不怪你,寒儿,都是我不好,是我太冲动了,都怪我,怪我!”夏侯湛依旧紧紧地搂抱着墨菡,舍不得松手,舍不得离开,浓情的话语充满着眷爱,充满着怜惜。这一刻的时光,在夏侯湛的心里是无限美好的、是最最幸福的,只要他怀里拥抱着墨菡,只要他能感觉到墨菡就在他的身边,他就会觉得无比的满足,这种满足远胜过世间一切的浮华,令他顿感不虚此生。 从这之后的几日里,夏侯湛依然很早就会起来,带着墨菡继续练功、习武,对墨菡一日比一日倍加爱怜。卯时过后,他才开始更换官服,到至县衙去处理一天的公务。 墨菡则除了勤习武艺、苦练基本功之外,闲暇时,还很喜欢阅读夏侯湛在太学学习的那些课程,每本书她都非常爱看,有不太懂的地方,也会像学武功一样,把夏侯湛当作老师,虚心地向他请教,听他讲解、阐述,书中字里行间所蕴含的丰富的人生哲理。 再者,墨菡还经常和金若一起,去向慈祥可亲的徐大娘学习蜀绣的技能,屋前、窗下,读书、刺绣,有时也会陪着小顺宝一块儿在庭院中玩耍,教他认字明理。李伯很少待在后园,总是跟随在夏侯湛左右,忙前忙后,比起从前在街上贩卖绣品时,年逾五旬的老人家,好像还越来越有活力了,整个人看上去都精神、爽朗了许多。 夏侯湛每日从县衙忙完一天的公务返回后园,墨菡的房中,他至少是要来光顾一次的,看着时而恬静温婉,时而英气勃勃的墨菡,怎么看怎么爱。闲来无事之时,他便经常安静地站在墨菡的身边,安静地笑着,看墨菡读书,听墨菡抚琴,还故意捣乱似的要和墨菡一起扎花、刺绣…… 墨菡心中的夏侯湛,有时候巍峨得像座高山,可以让她有无尽的安全感,可以让她踏实地去依靠;有时候又像个和顺宝一样调皮可爱的孩子,让她忍不住想去逗逗他,和他开开玩笑;有时候便深情得像她的意中人,或者可以说成“是她的意中人”,蜜语甜言、温情款款,看得她面红耳热,哄得她心神恍惚、如同酒醉一般。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晚来夜深人静之时,墨菡遐想难眠之际,潘岳和夏侯湛,两个先后闯入她生命中的极品男人,便会一前一后、温雅多情地朝她笑着,交替着出现在她的幻觉中…… 她和潘岳本是一见钟情,两心相悦。后来却因她全家罹难,独剩她一个清寒孤傲的少女,在无边的人生苦海中默默地挣扎,从春到夏、秋去冬来,自那回潘岳千里探视,来狱中看望她之后,她就再也听闻不到潘岳的一丝消息了。而她对夏侯湛可算是日久生情,夏侯湛给了她——一个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所有幻想得到的温暖与温情,而且还是她武学上的老师,在夏侯湛的精心教习下,墨菡的武功经过自身的百般历练早已不容小觑,舞剑、耍刀无所不能,特别是她的飞镖技艺,在她徒手打石子的基础上练就而成,并且又拔高了一大截,指哪打哪,百发百中无虚弦。这样对比下来,也许夏侯湛才更应该是那个她命中注定之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只要在她觉得,自己对夏侯湛动了真感情之时,潘岳的面庞,便总会那样清晰分明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挥之难去。转而,她又想到了她那比山还高、比海还深的、无尽的冤仇,她一次次地提醒着自己,杀父囚母之仇,不共戴天,她决不能像家雀一样,因为贪恋屋檐下的温馨,而忘却了自己那海样的仇恨、山样的怨愤。或许,她本就再不应该动了什么红尘杂念,潘岳和夏侯湛都只不过是她生命中的昙花一现,她若是不改复仇的初衷,就不应该连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陪着自己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 …… 也许是临近新年的缘故,数九寒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大半,今日难得艳阳满天、无雪又无风,是入冬以来少有的好天气。 “寒儿,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仰望天空,日影也就刚刚有些西斜,夏侯湛便早早地从县衙返回,迈着轻松愉快的步伐走进了墨菡的房中。他前脚刚刚迈进门里,就忍不住眉开眼笑、兴致高昂地连声轻唤着墨菡,像是有什么别样新奇的礼物要送给墨菡似的,“寒儿,你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你肯定会喜欢的。” “公子,你今日回来的可真是早,……”墨菡此刻正独自一人在窗下品读着《论语》,当她转头看到夏侯湛乐悠悠地走进房里后,便赶忙放下手中的书籍,站起身来迎接他。 “寒儿,为什么你总是称呼我‘公子’?这样显得太疏远、太生分了,我想听你喊我‘孝若’,我喜欢这个称呼,觉得贴心又可亲。”夏侯湛快步走到墨菡的近前,低下头深情地看着她,故意挑逗似地说道。 “公子,我、我叫不出口……”墨菡粉面发烫,转过脸去,不敢仰头直视夏侯湛那双灼烁、深邃的黑眸。 “寒儿,……”夏侯湛伸出手去轻轻地搬过墨菡的香肩,弯腰低头把脸凑到墨菡的面前,笑嘻嘻地逗着墨菡说道,“我今日就是要听寒儿喊我‘孝若’,才肯把礼物拿出来,寒儿,快喊吧,我在这儿洗耳恭听。”话音落地,夏侯湛便把自己的耳朵凑到墨菡的唇边,笑吟吟地、等着听墨菡如他所教的那般称呼他。 “菡儿可以不要你的礼物,……”墨菡小声说完,便红着脸跑进了里间屋,躲开了夏侯湛。 “寒儿,你可真是个倔强的小女子,就唤一声我的字,有那么难吗?”夏侯湛又挑起珠帘追了过来,并且一下子就从后面搂抱住了墨菡的杨柳细腰,而后又慢慢地转身到墨菡的身前,双目灼灼地看着墨菡,随即,便顺手从他所带的两个锦盒中,分别取出了一个灵芝牡丹纹的玉簪和一个云凤纹的金簪,拿到墨菡的眼前,“寒儿,分别戴上它们,让我看看你有多美,这可是我特意寻到城中的能工巧匠,用上好的翠玉料子和黄金为你打造而成的,等到过了年,寒儿就满十六岁了,就是成年女子了……我日日夜夜地都在盼着你成年,盼着有朝一日大红花车迎你入青庐,做我的妻子,做我的女人!我会疼爱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夏侯湛情比酒烈,一个人信誓旦旦地承诺完毕,便又把脸使劲儿地贴近墨菡的娇花粉面,痴痴地盯着墨菡,希冀着墨菡的回应。 “公子,……”墨菡羞红着粉颊,却做不出半句的承诺,她又想跑开,可是夏侯湛那只有力的左臂,却一直都在紧紧地拥着她的纤细腰肢,他把她抱得太紧,她越是用力挣脱,夏侯湛就抱得越紧。 “寒儿,喜欢这两支簪子吗?”夏侯湛两片滚热的薄唇,总是紧贴着墨菡的盈盈秀脸。 “喜欢,谢谢公子,……”墨菡接过了簪子,低声答道。 “只是这样感谢太不真诚了,我想听你说‘孝若,谢谢你!’感觉就要亲近诚恳好多,说吧,我等着听呢。” “孝若,谢谢你!”墨菡见实在拗不过夏侯湛,如不像他所讲的那样谢他,便总要被他搂在怀间,倘或一会儿,金若从徐大娘处回来撞见,实在让人太难为情了,无奈之下,她只得轻声地喊了夏侯湛一句。 “声音太小,我没听清,再喊一遍。”夏侯湛依然情怀无限地、牢牢地搂抱着墨菡,笑声中带着几许得意。 “孝若,谢谢你!”这次墨菡的声音大了好多,可是在夏侯湛听来,还似有些不过瘾,便又继续嬉皮笑脸着言道,“再更大声喊一句、最后一句,我才肯松开手,不然就总这样抱着吧,太舒服、太惬意了。” “孝若,谢谢你!”墨菡对这样得陇望蜀,“坏”得要命的夏侯湛,还真是有些没计奈何、束手无策,想挣脱又没有他的力气大,只有乖乖地服软才能告饶。 “嗯,这就对了吗,以后不要再称呼我公子了,寒儿,只唤我孝若便好。我非常喜欢听你这样唤我!”夏侯湛勉为其难地终于松开手的同时,还没忘不失时机地,在墨菡的脸颊上充满爱意地亲了一口。 墨菡感觉夏侯湛真的好赖皮、好难缠,心下想着催他快些离开,免得万一被金若或者徐大娘突然进来时撞见了,岂不要羞煞自己,“公子,你的礼物我收下了,你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就请公子先行离开吧,我还要接着读书呢。” “哟,这么快就下逐客令了,真是个薄情的丫头!”夏侯湛用手指轻刮了一下墨菡那小巧挺拔的鼻翼,笑中带怨地说道。 “可是我还不想走,还想看看我的寒儿戴上这两支发簪,到底有多美,况且,你方才又食言了,你称呼我什么来着?”夏侯湛说完便又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墨菡的床榻之上,翘起二郎腿,煞有其事地等着看墨菡戴上他送与的发簪,让他欣赏。 “哎呀,公子,哦,不,孝若,你还是回去吧,我明日再戴给你看,好不好?我眼下的发式根本就不适合戴簪子。” “那就重新梳个成年女子的发式,再戴上我送你的发簪,给我欣赏欣赏,可好?” “公子,哦,不对,孝若,我不太会梳头,平日里都是金若帮我梳的,等明晨,明晨我一定戴上你送我的发簪,给你看好不好?” “小姐,我回来了,徐大娘也来看你了。”金若一句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并且话语刚刚落地之际,她就和徐大娘一起,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外间屋里,环顾房内,金若见没有看到自己的小姐,便又挑珠帘进了里间屋来找墨菡。夏侯湛闻听到外面是金若的声音,当即就觉得不好意思了,便慌忙从墨菡的床榻边站起了身。金若掀开珠帘迈步进屋时,他则刚好临机应变,很能相机行事地摆出一副正想离开的架势,“寒儿,我明日再来看你,……” “公子,为何这般匆忙就要回去呢?还是再到外间屋里坐会儿吧!”金若和徐大娘两人,似乎谁都没有往歪处想,还一个劲儿地笑着挽留着夏侯湛。 “不用了,我该回去了,明日再来!”夏侯湛俊脸腾红云,到了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他今日今时,不管是心血来潮也好,还是情难自抑也罢,反正都把自己搁置在了一个“异常尴窘、万般羞赧”的境地,于是匆匆忙忙和墨菡道别一句后,便竟自红窘着面色,埋着头,急急地大踏步逃离开了。 夏侯湛走后,金若和徐大娘相视一笑,双双来到墨菡的近前,看到墨菡一张芙蓉秀脸,早已羞得有如红透了的苹果,两人禁不住都“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小姐,你为何这般害羞?小姐不必难为情,其实,在金若和大娘的心里,你和夏侯公子早就应该是一对儿呢。小姐,这两支簪子可是公子送给你的吗?可真是精致、太好看了!” 金若说完话,便把墨菡刚刚随手放置到梳妆台上的那两支簪子,拿到了手里,慢步走到徐大娘的近旁,两个人左看右看,赞不绝口、爱不释手。 “冷寒小姐,依大娘看,咱家夏侯公子对小姐,那可真是一片真心能对日月呀!小姐你瞧瞧,他一个大男人家对小姐,简直细致得比我们女人家都要周到呢。这簪子都是用了多好的玉和金,为小姐打造而成的呀。”徐大娘话中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她总在想着能够锦上添花,促成夏侯湛和墨菡这一桩好姻缘,“小姐呀,我们女人这一辈子,能够遇到对自己这么好的男人,可真是不容易呀!更何况,咱家夏侯公子,那是多出色的俊后生啊,年纪轻轻就当了一县的县守,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说不定以后的官位,比咱家老爷的太守官职还要大呢,小姐生的这般绝色,和咱家夏侯公子站到一处,不知道有多般配呢!”徐大娘话到此处,又特意笑着、歪着头看了墨菡一会儿,而后还又扭过脸去望了望她旁边的金若,和金若心照不宣地相互对视了一眼,之后,徐大娘才又接着近前几步,走过来拉住了墨菡的手,就像母亲规劝自己的女儿似的,暖言暖语地继续着她的心声,“冷寒小姐,我们女人这一生图个啥呢?不就图个安稳,图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吗!听大娘的,好好对待咱家夏侯公子,小姐以后定会幸福一辈子的!” 墨菡听得出,徐大娘的话是发自肺腑、出自真心,真心为自己好,真心希望自己幸福的。是啊,琴棋书画郎作伴,绿柳红杏倚云栽。这是包括她在内的、每一个初涉情网、初懂情为何物的、青春韶华的少女,都在梦想、在幻想的事情。夏侯湛是完美无缺的、尽善尽美的,可是,她应该把自己交给他吗?她能够把自己交给他吗?除非她放弃复仇,否则的话,岂不是要连累好端端的夏侯一门,被诛杀殆尽! 翌日,天光刚刚破晓,夏侯湛就早早地来至到了后园墨菡的门前,“寒儿,收拾好了吗,可以走了吗?” “好了,好了,公子,我家小姐马上就出来了。”依旧是金若听到夏侯湛来喊墨菡一起去练功,便赶忙跑来打开了房门。随后,墨菡一身白衣,肩披红色暖绒斗篷,秀美中带着几分英气,冷肃中含着些许温柔,犹如广寒仙子莅临门庭般,出现在了夏侯湛的面前,冲他嫣然一笑,“孝若,……” 夏侯湛眼中的墨菡真的好美好美,容姿美,气韵更美,清雅高华、飘然出尘:虚幻婉约的就有如那薄雾中的花,令他觉得总是那般得若即若离。柔媚多情的又宛似那细雨中的景,令他觉得总是那般得如诗如画。在他的眼里、心中,墨菡丰盈纯洁的就像那夏季夜空中的满月,清丽脱俗的又似那潺潺溪水边的翠竹。墨菡的丰姿绰约曼妙,墨菡的风韵仙气十足,就仿似这浊浊人世之外的一股清风,温润了夏侯湛的心,更拂醉了夏侯湛的情…… 夏侯湛明显地注意到,墨菡今日果然梳就了一个成年女子优雅别致的随云髻,把他送给的那只灵芝牡丹纹的碧玉簪子,斜插在了发髻的一侧,绿翠的光彩配上她凝脂般的肤色,明艳无俦,钟灵毓秀,真是古今罕有的绝色。 “寒儿,……”夏侯湛看罢多时,才把惊艳的表情转为满面的喜笑,走过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牵住了墨菡的一只娇小玉手,“寒儿,今日我衙门里事务不多,等练完功后,我可带你去城外的颍河(颖水)边游玩儿一番,不知你可否愿意去?” “好的,只要不耽误公子政事便可。”墨菡笑着看了夏侯湛一眼,轻挑娥眉,柔声答道。 “下次还要叫孝若,好了,那我们走吧,……”夏侯湛就这样一直都是牵着墨菡那嫩如玉笋、柔若无骨的手往院外走,墨菡几次想抽回手来,却被他抓得更紧,没奈何,只好任他牵着。 金若目送着夏侯湛和小姐墨菡,仿如金童玉女般耀目的一对儿璧人,你侬我侬、情意缱绻,禁不住暗自羡慕,暗自替自己的小姐高兴。 今日夏侯湛主要想带着墨菡去练习弓箭和飞镖,所以他们二人便并排骑马,在一片曙光微茫、晨曦淡淡之中,来到了许昌城郊外的那处旷野之上。 练兵自练胆始,练胆自练气始,练气自练射始。 夏侯湛告诉墨菡,射箭除了技术熟练、稳定以外,更重要的是注意力一定要高度集中,始终将精神返回到自身上来,并贯注于目标;中不喜,失不恼,诚心诚意地射出每一支箭。神射于的,矢命于心。长期诚心习射,自然会气定神闲,箭无虚发。 而练习飞镖则与弓射之法又颇为相似,最重要的也是眼睛一定要锁定在自己的目标上,切记永远不要向上瞄或向下瞄,借此调整投掷的落点,一旦找准目标,动作与身心合一,定能击中,不浪费一镖一射。 “寒儿,今日就先练到这里吧,我带你去颍河两岸游玩一番可好?那颍河即使数九寒天之时也很少结冰,依旧水波荡漾,而且堤上满是一排排的杨槐,景观很是壮阔。”夏侯湛收起弓箭之后,便缓步走到了墨菡的近前,寻问着墨菡的想法。 “孝若,你今日衙门里果真事务不多吗?不要特意为了陪我而……”墨菡有些迟疑。 “果真没事,我上任三月以来,所有的政务都已理顺,许昌地界也还算太平,如没有百姓来打官司,今日便不用去坐堂,可一整日都陪着你,寒儿,其实我老早就在想着,能这样单独陪你散散心了,看着你每日闷坐于后园,总似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真的很心疼。” “孝若,谢谢你……好吧,那我们就上马走吧!”墨菡对着夏侯湛笑了一下,便转身上马。夏侯湛看着墨菡柔暖可爱、甜美娇柔的样子,不由得一阵阵魂飘神荡、意马心猿,墨菡那双极致美丽的眼睛每次望向夏侯湛,都能惹得夏侯湛心醉如酥、情迷意乱,比杏子修长,比水波灵动,比云霓飘逸,比桃花多情……夏侯湛觉得冬日里的墨菡,在一片苍凉的景物间犹显别样的美艳,白玉般明皙的脸上,总是闪现着淡淡的珊瑚之色。 “寒儿,就这样和我并驾齐驱,我要时时刻刻地看着你才肯放心,路程并不是很远,只一会儿功夫就能到达。”夏侯湛飞身上马后,转头笑着、温柔地叮嘱着墨菡。 两匹骏马:一匹洁白如雪、鬃尾飞扬;一匹红如重枣、雄骏、矫健。两个美人:一个峨官博带、气宇不凡;一个粉妆玉琢、妍姿艳质。这样的两匹骏马、两个美人,在朝霞满天、晨露满地的无垠旷野间自在地驰骋、逍遥,就有如一幅跃动的、篱落的丹青,美哉轮焉、美哉奂焉。 到了颍河岸边后,墨菡和夏侯湛便双双下马,把马儿拴在了堤边的两棵国槐之上,夏侯湛仍旧是无限惬意地牵着墨菡的手,两人边沿着河岸欣赏远近的景致,边向彼此敞开着自己的心扉。 “孝若,这颍河的景色真是壮丽,河水好清澈呀!”墨菡从小就喜欢水,虽然至今仍未完全学会在水中潜游,但是却喜欢看水的流动和浩荡,“孝若,你知道吗,还在我七岁左右的时候,我父亲便从家中后园的山上引下泉水,自己造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坑池,山泉之水清澄又明澈,夏季的时候,我和金若几个小孩子便经常到那水坑中嬉戏、玩水,后来弟弟长大些了,也会随着我们一起到那坑中去打水仗。我的父亲异常喜欢锻铁,自己在家中后园还造了一个铁匠铺,锻铁出了一身大汗后,他便会跳入到那池中去冲凉……我的父亲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一直都向往着绝对的精神独立,绝对的自由。他不愿意受任何人、任何势力的拘束,他喜欢潇潇洒洒地在这个人世活着,无欲无求,……”墨菡话到此处,泪水早已不知不觉间、滴滴点点地浸润了胸前的衣衫,这是她自从遇到夏侯湛以来,对着夏侯湛说的最多的话。夏侯湛双目含情、细细地注视着她,细细地听她讲她儿时的趣事和她的父亲。 “寒儿,不要难过了,我虽不识你的父亲母亲是谁,也不想勉强你告诉我,但我知道,他们二老永远都会在天上祝福你的,如今你有了我,我会让你成为这世间最最幸福的女子的!”夏侯湛停住脚步,万分心疼得把墨菡紧紧地搂在了怀中,一边帮墨菡拭泪,一边又继续回肠百转地温声言道,“寒儿,等过些时日,我的父母来到许昌之时,我就会对他们言讲,明年三月春暖花开之际,你我就拜堂成亲,我要好好地爱护你一生,疼你一辈子!” 冬日的颍河两岸望不见一丝绿色,但是因为有了夏侯湛,因为心里偷偷地珍藏了一片生命的云霞虹霓,所以那原本荒凉萧索、寒气弥漫的一切,在墨菡的眼里却变得格外春意浓浓。尽管墨菡的内心里一直都在纠结、在矛盾,但她却真的没有勇气,也不忍心拒绝对她千般爱怜,万般眷恋的夏侯湛。她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自己的情丝一缕是否也已坠入了爱河,但她却很明显地感觉到,她好像一点儿都不想去否定夏侯湛的打算和想法。 “孝若,你的父亲母亲,他们,……”墨菡话到这里,便又戛然而止,她不知道自己是想问问夏侯湛的父母会不会喜欢自己,还是突然间就觉得这样的话问出口,本就属多余,总之,就又话到唇边留了半句。 “寒儿,我的父母都是非常通情理之人,你这般讨人怜爱,他们怎么会不成全我们呢?又况且,这本是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我自己相伴一生之人,自然要由我自己来选择,他们的意见也只能作参考而已。所以寒儿,你就放下心吧,我的家人肯定都会非常非常喜欢你的。”夏侯湛依旧温情无限地搂抱着墨菡,眼含秋水、意绪缠绵。 “孝若,我想回去了,……”墨菡把头轻靠在夏侯湛的肩上,默默地倾听着、感动着,这个英英玉立、容姿潇洒美少年,对她意重情深、暖暖的承诺,可却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头竟还是兴不起一点点愉悦的涟漪,反如这目中晚冬的光景一般,只感到一片茫茫的悲凉。 “好的,寒儿,你冷吗?若是你想要回去,那我们就回去吧,这几日里,我会吩咐厨下,每顿都多加些你爱吃的饭菜,看你总是勤于练功,人都有些清瘦了。”夏侯湛把自己身上黑色的缎面绒披风解下后,无限爱怜地披在了墨菡的身上,然后就一直轻搂着墨菡,向着那两匹马儿所在的堤岸上走去…… 苍茫的旷野、苍茫的颍河、苍茫的日夜,还有墨菡那苍茫无尽的人生…… 墨菡和夏侯湛回到县府后园时,朝晖朦胧,浅雾飘渺,辰时还未流尽。勤快的金若,彼时正披着一身朝晖浅雾,在院中独自清扫忙碌着,当她看见自己的小姐回来了,便赶忙放下扫把,远远地迎了出来。墨菡进到房中后,金若便急急地跑进了前院的餐堂,热好了饭菜,给墨菡端进了屋里。 今日,夏侯湛本来是打算多陪陪墨菡的,可是墨菡的情绪……却很少似他想象和期盼的那般好,回来一路,墨菡好像连同他说一句话的兴致都没有了,郁郁寡欢的面容,写满了不如意和沉重。从墨菡的房中离开前,夏侯湛连声嘱咐了金若好几遍“要好生照看小姐”,若有什么事情,即马上去前衙找他。匆匆吃罢早饭后,夏侯湛按捺不住心中对墨菡的悬念和惦记,就又来到后园看望了墨菡一次,见墨菡只是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在对着那本《诗经》发呆,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碍,便才放下心来,动身去了前衙忙公务。 “小姐,你是哪儿不舒服了吗?还是……夏侯公子肯定不会惹小姐生气的吧?看他急成那样。小姐你看,这是我和徐大娘学绣的一幅并蒂莲花图,你看还行吗?若是小姐觉得好,那么等到小姐和夏侯公子大婚时,金若就绣一对儿莲花并蒂、百年好合的枕头送给小姐可好?……”金若试探着想要逗墨菡开心。 “金若,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唉,我此时正难着呢!”墨菡说这话时,并没有抬头看金若,眼光依然是无的放矢、漫无边际地、对着她面前的那本《诗经》。 “小姐,其实金若懂得你在难什么,可是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有时候也只能随缘。” 金若放下手里的绣活儿,默默地走到了墨菡的近前,跪坐在了墨菡的身畔。 “金若,你误会了,我不是指的这个,……” “那小姐指的是什么呀?莫非小姐还忘不了复仇之事?”金若定定地看向墨菡。 “铭心镂骨、没齿难忘!”墨菡的眼底又隐隐地流露出了一丝杀机。 “唉,小姐,莫怪金若总是给小姐泼冷水,退一万步讲,就算小姐能杀死那狗皇帝司马炎,老爷和夫人也都回不来了,搭上的却是小姐一辈子的幸福。更何况,单枪匹马刺杀当今皇帝,那简直就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啊,那比登天揽月还要难上加难哪!小姐难道不知,那皇宫不管白天黑夜,都是里三层外三层,不知有多少高手、卫队站岗、放哨,小姐怎么可能进得去?事若不成,还要白白地赔上小姐一条性命,小姐,你认为这样值得吗?” 见墨菡没有答话,金若就又接着规劝道,“小姐,金若看得出,小姐的心里依然还装着潘岳公子,可是,或许我们此生都再也见不到他了,情意也许就此就断了。如今看来,夏侯公子才是老天给小姐安排下的那个有缘人。又何况无论怎样比较,夏侯公子也都不差,对小姐又是这般掏心挖肝的好。金若知道,小姐不是一个无情之人,若是的话,就不会觉得这般为难了。金若只想着、只盼着,我这么好的小姐,终能够找到一个一辈子都可依靠之人,在这世上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可是……金若,你岂不知,如今的我,若想在这个世间活得幸福,有多难!父母的枉死,会让人家觉得我不祥。漂泊无依、孤身一个,又会让人觉得我命似浮萍,会对人家不利。即使夏侯公子不嫌弃我,他的父母也定会嫌弃我的,我不想在别人的家中平白遭人白眼,如若那样,还真不如一走了之。”墨菡声音凄凉、面色悲苦。 “小姐,何必想那么多呢?依金若看,夏侯公子绝对是一个万事都能自己做主张的人,你看他才二十岁的年纪,就已如此成熟、精干,况且,夏侯公子又是他们家中唯一的独子,他的爹娘肯定不舍得看他伤心难过的,只要夏侯公子心里对小姐好,小姐又何必考虑那么多呢!” “是啊,也许是我多想了,金若,我真的觉着我活得好累、好迷茫、好纠结呀!我拿不准主意,我不知道,在复仇和情感之间,我到底该如何选择。” “小姐,你就放弃复仇吧,我们根本就做不到的,只盼望着,以后咱们能够千方百计地寻找到嵇绍公子,小姐姐弟两个都能平安无恙地活在这个世间,老爷和夫人泉下有知,也就能瞑目了!” “唉,……”墨菡徒然一声长叹,不置可否。 晌午时,夏侯湛趁着休息的时刻,又特意跑来后园看望墨菡。他一路沿着粉皮墙,穿过月亮门,刚刚走进深幽、寥落的庭院中,便远远地听闻到,从墨菡的房内,悠悠地传出了阵阵低沉、哀怨的丝弦之声,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仔细地品赏着,那乐声中传递出来的渺渺内心情愫。忽而,又闻那乐音突然间就变得高亢、激昂,有如江河翻滚、咆哮奔腾,又如风过松林,瑟瑟索心。 夏侯湛一路听,一路走,他猜不透墨菡小小的年纪,心内到底埋藏着多少难以倾诉的愁怨,他也曾很多次话到嘴边,想要清楚地了解一下,墨菡的父亲母亲到底是谁,又因何会如此早丧。可又实在不忍去揭悲者的疮疤,更何况这个悲者,还是他此生最最爱恋之人。但他也隐隐地能够感觉得到,墨菡的出身一定不会是什么平常人家,墨菡的父母也一定绝非平庸少才、无品味之人,否则的话,怎么可能生出这般灿如春花、皎如秋月、又冰雪聪明的女儿来。 “寒儿,你可好些了?”夏侯湛走进房中时,墨菡的琴音也停止了。 “孝若,我本就无碍,让你担心了!”墨菡起身请夏侯湛落座,金若端来了茶水和果品。 “寒儿,方才听闻你的琴音,真是别有一番韵味,不知此曲何名?”夏侯湛目光柔煦地看着墨菡。 “此曲本是我父亲生前所谱写,名为《风入松》。”墨菡抬首抬眉却黯然低声。 “这样看来,寒儿的令尊大人,生前一定是位才学卓绝之人!”夏侯湛面色宜人,眸中带笑。 “我的父亲是我心中最了不起的人!” …… 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了,“霜严衣带断,结天寒色青。”阴霾冷冽、到处枯涸一片的漫漫冬日,渐渐地开始有了些许的暖意。沉睡了一冬的许昌城,近些时候以来,车如流水马如龙,街上的行人仿佛才刚从哪里冒出来一般,熙熙攘攘,都在为迎接新年元日的到来而欢心着、忙碌着。 县衙门前,今日有贵客到府,最前面的一匹高头大马上跃身而下,锦袍玉带、面色威严,看上去年逾四十的、那位官架十足的长者,便是夏侯湛的生身父亲——官居一等侯,淮南太守夏侯庄。 后面相继两辆豪华的马车,从前面车上走下来一位雍容高雅、环佩叮当、依然貌美的中年妇人,便是夏侯湛的母亲——太常羊耽之女、晋景帝司马师第三任妻子羊徽瑜的堂妹,羊氏夫人。而从相随于其后的那辆马车上翩然而下、紧紧陪伴在其母亲身旁、轻挽着羊氏夫人姗姗进府的,那位艳若桃李、嫩如翠荷,眉眼灵动、顾盼生情,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千娇百媚的曼妙少女,便是夏侯湛同胞的妹妹夏侯光姬。 听闻门上一声禀报,夏侯湛当即喜上眉梢,急忙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兴高采烈地带着富安、李伯和几名差官、衙役一起,迎到了府门以外,见到父母之后,躬身见礼,“父亲、母亲,儿孝若迎接来迟,望双亲见谅!” “儿啊,你公务繁忙,怎么能怪你呢,快带母亲到你的县衙中看看。”羊氏夫人抢先丈夫夏侯庄一步,来到自己儿子的近前,伸双手扶住夏侯湛后,左端详、右打量,“儿啊,你瘦了,比母亲上次在谯县家中见你之时,可是瘦多了,肯定是公务太劳累了,又照顾不好自己……富安,你是如何侍奉公子的?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见羊氏夫人转头怨怒自己没有照料好公子夏侯湛,富安便赶忙低着头过来施礼请罪,“夫人,小的一向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公子,可是公子最近这几个月以来,每日里操心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还经常吃不好、睡不好的,府上后园……” 富安的话刚说到这里,夏侯湛就立即转头朝他使了个眼色,打断了他,抢着说道,“母亲,休要责怪富安,富安照顾儿一向尽心,只是儿自己近来这些日子里,有些少食少睡,所以才看起来比往时消瘦些,但儿的身体却一直都很好,不曾有过任何病痛。” 夏侯庄在旁边一直都是用一双严肃却又充满爱意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倒是没有任何埋怨、指责的话语。夏侯光姬此时也慢步来到了自己哥哥的近前,“小妹拜见哥哥,哥哥,你这许昌县城看起来还不错,等小妹住下之后,空闲时,你带小妹到处去游玩儿一下可好?” “那是自然,只要妹妹想去,哥哥一定奉陪。”夏侯湛朝着自己的妹妹笑了一下。 随行的丫环、婆子、仆人,忙忙碌碌地、开始从车上搬下一箱又一箱的行装。夏侯湛则是竟自陪着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俏皮可爱的妹妹一起,来至到后园中最大的一个院落里,安排下两间房屋由父母和妹妹居住。 一切都已妥当之后,一家人便走进了正厅分主次落座,以便叙叙家常和别后数月的时光里,骨肉之间对于彼此的思念和惦念。 “孝若,许昌的政务可还顺畅?”夏侯庄落座之后,首先关心的还是儿子的公务。 “还好,父亲,儿自上任以来,勤业永怀,一日都不敢懈怠。汉末以来,数十年的战争,百姓早已苦不堪言。江山易主、皇朝更替,官员更是人人自危。好在如今大晋一统,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许昌境内一无匪患作恶,二无饿殍在野,还算一派升平的景象。”夏侯湛滔滔不绝、言之凿凿。 “嗯,我儿做得还算不错,我夏侯家为官一向勤政爱民、清廉自守,儿要牢记家训,做个百姓心中的好官!”夏侯庄眯起眼睛听完儿子的陈述后,似有满意之态。他抬眼看了看自己雄姿英发的儿子夏侯湛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父亲,儿有时也会微服到街头巷尾,山林村落,去旁听一下百姓们的心声,为他们解决一些忧难之事,怎奈儿权力有限,也就只能稍稍地帮他们消除一下眼前的疾苦,……”夏侯湛话语之中滴滴点点,颇有许多无奈、遗憾之意。 “孝若,权限之内的政务,我们处理得当,即可上对得起君恩,下无愧于百姓,朝□□败,非我等一人一力所能改变,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当好自己分内的官,便可问心无愧了!”夏侯庄语义深沉,面色凝重,对如今的世道也是不便深言,感慨颇多。 “你们父子二人的公务也该谈的差不多了吧?老爷,难道你忘了?我们一家人特意来到孝若的许昌县过新年,可不仅仅只是让你来教儿子如何做官的,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如今也已为官一方,他的婚姻大事也早该替他做打算了!”羊氏夫人作为母亲,最关心的还是自己宝贝儿子的终身大事。 “这个我当然知道,你着的什么急吗?孝若,听你母亲对你言讲吧,为父我想到你的县衙中、到处去走走、看看。”说完话,夏侯庄便起身迈步出了厅堂的门,背着手、一路溜达着离开了。 “孝若,我和你父亲此番前来,是有关乎你的亲事要告知于你,一个多月以前,琅琊王司马伦亲自到了咱淮南的府上,来为你提亲,提的就是他同父同母的胞妹,名唤司马文萱。据说,这位文萱小姐颇有她母亲柏夫人当年的风韵,不仅生的貌美,而且还淑惠明礼、识文断字,小你两岁,正好与你可配良缘,据那司马伦言讲,他这个妹妹一向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看不上,唯有对我儿却是倾心已久……” “母亲,您不要再往下讲了,儿我早已有了心上之人,……”夏侯湛一听到琅琊王司马伦到家中为他提亲之事,反感得立即就站起了身,耐着性子听完自己的母亲讲述后,想都没有想,就断然地给回绝了。 “儿啊,你自谯县与母亲分别之后,才三个多月的光景,母亲怎么从来也未曾听你言讲过,你已钟情于哪家的小姐?况且琅琊王提亲之事,我们怎好回绝,不知你看上的,是谁家府上的千金啊?说出来,父亲母亲也好替你权衡权衡,拿个主意。”羊氏夫人见儿子夏侯湛听闻到他自己的亲事后,非但没有喜色,反而脸色骤变,怒上心怀,因不明其中原委,故而想打破砂锅、问个究竟。 “儿现下还不知她父母是谁,家乡何处,但儿此生却非她不娶,而且这一生,我只会娶她一人,也绝不会纳妾。”夏侯湛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话语斩钉截铁。 “孝若,世间哪会有这样的事,你自己难道不觉得好笑吗?你连人家姓甚名谁、来自何处都不曾知晓,就信誓旦旦地说要娶人家为妻,岂不荒唐?”羊氏夫人眼望着自己的儿子,一脸哭笑不得、莫名其妙的神态。 “她唤作冷寒,是儿在鄢陵城外的荒郊,救得的一位女子。”夏侯湛依然倔强地言道。 “冷寒?世间有这么奇怪的名字吗?恐怕事到如今,我的儿连人家的真实姓名都还未曾得知,怎么就会爱恋她到这般地步?一个女孩子,连她自己的身世、姓名都不肯对你实说,你就那么肯定,她的心里会有你?” “她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所以儿不忍去惹她伤心,故而没问。但这并不能证明,她的心里就没有孩儿我,我能确定!” “儿啊,孝若呀,你可真是幼稚至极,那女孩子她现在哪里?既然已无父母,她如今又依赖何人呢?”羊氏夫人见自己的儿子竟然坚决、固执到如此地步,如此得情理不通,她面上的神色已渐渐地开始有些气恼之象了。 “她目今就住在后园最北面的院中,是儿见她无家可归,特意留她住在府上的。” “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儿家,就这样早早地住进了你的县府后园,若是传扬出去,成何体统?岂不败坏了我儿的名声!莫非你与她……”羊氏夫人陡然站起身来,违心地斥责着自己心肝儿似的儿子。 “母亲,您怎会那样想,儿与她之间清清白白,她绝对是一个品行端正、贤良淑德的好女子,是儿我不肯让她离开的,我自己心内坦坦荡荡,别人爱说什么,随他去说!” “哎呦,这可如何是好!孝若,你真是要愁煞母亲了,倘若你一意孤行,我们岂不是要得罪了那琅琊王司马伦,你认为我们小小的太守府,得罪得起当今的皇叔吗?那女孩子她现在何处?你快带母亲去看看!”羊氏夫人与自己的儿子夏侯湛对峙到此时,见丝毫都不能说动儿子改变哪怕一点点的想法,不觉一阵血往上涌,突感天旋地转、头晕不止,赶忙伸出手去、扶住了近旁的女儿夏侯光姬,才不致晃晃然跌倒在地。娘儿两个“通同一气”,非要一起到墨菡所在的院中,去探个究竟不可。 “母亲,您怎能就这样气势汹汹地去兴师问罪呢?寒儿,她是孩儿我喜欢的女子,保护她、爱惜她是我的责任!母亲您一路车马劳顿,还是等歇息一两日后,心情大好之时再去看寒儿吧,儿我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夏侯湛话语说完,也慌忙迈步上前,扶住了自己的母亲,边安慰着,边警示着。 第12章 偏是斜阳迟下楼 3 知 美 夏侯湛本以为父亲母亲此番前来许昌,他正好可以对父母言明,他打算与墨菡成亲之事。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半路途中,偏偏杀出了个琅琊王司马伦和一个什么司马文萱,来破坏他的好事。但他心中早已暗下誓愿,此生,无论是什么样的艰难险阻,皇权威势也好,父母之命也罢,都不可能把他和他心爱的墨菡给拆散。逼急了,他大不了带着墨菡远走高飞,避开喧嚣的尘世,与墨菡一起徜徉于山水之间,更落得个逍遥自在。 “寒儿,……”夏侯湛连哄带劝地、终于把自己的母亲送回房间后,马不停蹄、急急忙忙地便来到了后院墨菡的房中。 “寒儿,你可知道,我的父亲母亲已然到了府上?”夏侯湛进屋后,不等金若招待他,急切切迈步、就跪坐到了正在窗下几案旁读书的、墨菡的近前,攥紧了墨菡的双手贴近自己的胸前,目光中充满了不确定和担心,“寒儿,我来此是想告诉你,让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此生绝对不能没有你,你也绝对不能离开我,无论以后我的母亲来找你时说些什么,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你只要知道,这辈子,除了你,我是不会娶别人的,谁都不可能改变我!谁都不可能把我们拆散!” “孝若,你是怎么了?我已懂你的心,绝不会轻易离开你的,……”墨菡感觉自己的双手被夏侯湛抓得那样的紧,紧得让她都有些感到疼了。 “寒儿,这样就好,你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但不是‘轻易’,是‘永远’,你永远都不能离开我,否则的话,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在这个世上活下去了!”夏侯湛情急至此,俊眉紧锁,星眸淌雾,英雄虎目之中顷刻之间就溢满了不争气的泪花。 “好的,孝若,我不会惹你伤心的!”夏侯湛今日如此慌乱、盲动的表现,令聪明的墨菡早就猜想到了,也预料到了,已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她只愿自己能有毅力扛过去,为了对她如此这般痴情的夏侯湛,为了对她这般好的夏侯湛。 “寒儿,你说过了,你不会让我伤心的,你一定不能食言,若是你哪日离开了我,我会活不下去的!这几日里,你就先不要到前院去,我的母亲和妹妹若是来后院找你,不管她们对你怎样冷淡,你都不要理会,你只要知道,我是爱你的,而且永远都只爱你一个就够了!”夏侯湛说完,面容激动、情难自禁地、又一把搂住了墨菡的香肩,亲昵地亲了墨菡的额头几下,而后才慢慢地站起身来,看着墨菡又冲他微微浅笑着点了点头,他才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墨菡的房间。 “小姐,莫非夏侯公子的父母已经知道了此事?”夏侯湛走后,金若来到了墨菡的切近,满心无绪,满面疑猜。 “这是早晚的事。金若,其实我早就知道,自从我的父亲蒙冤罹难之后,所谓的幸福,也就随之离我而去了,我也就再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了,只是情之所迫,自己还再抱着幻想而已!”墨菡语音之中所渗透出来的淡淡的悲,深深的怨,令金若闻来心碎如绞,“小姐,金若看得出,夏侯公子对小姐可是一万个真心哪,只要小姐肯坚持,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 “但愿吧,为了他对我的这份情,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了……”墨菡合上了书本,一个人默默地走进了里间屋,跪坐在了床头的梳妆台边,对着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暗自垂泪。 碧天如洗夜朦胧,万缕相思入梦中。 咫尺天涯风雨雪,忍将憔悴对严冬。 夏侯湛一家人本来都是为着团圆和欢乐而聚在一处迎接新年的,没想到却因了夏侯湛的亲事问题,而闹得愁云满天、不欢而散。 晚饭后,夏侯湛在父母的房中又足足受教了有两个时辰之久,直到人定十分,更残、风冷、万物沉寂之时,他才一个人悻悻地返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父亲母亲所谓的金玉良言、苦口婆心,听得他心烦意乱,听得他火气冲天。他不明白更不甘心,为什么自己的人生要由别人来左右,为什么自己不能和一生最爱的人双宿双飞,反要娶一个素昧平生、别人替自己定夺好的人为妻。 好在性情急躁而又泼辣的母亲,给足了他面子,并没有即刻就去找墨菡的麻烦,这还是令夏侯湛,令被愁闷和不安充斥着头脑的他,能够稍稍地聊以慰藉、稍稍地放松一下心怀的。 翌日卯时,夏侯湛并没有如约再带着墨菡去习武、练功,因为他早已告知墨菡,说是等到过了年,他的父母离开许昌回淮南后,他们二人再继续恢复到从前的那般生活。 人生所贵在知己。令夏侯湛意想不到的是,今日喜鹊登枝,稀客临门。就在那日影高悬、西风阵阵、隅中将尽之际,就在夏侯湛正自独身一人,在衙门里伏案而坐、愁眉难展、黯然神伤之时,他却听到了随身衙役富安一声兴奋地禀报,言说是他的义弟潘岳从洛阳返乡省亲,途经许昌,特地来府上看望于他。 “贤弟,好久未见,真是想煞愚兄了!”夏侯湛快步流星,眉飞眼笑地,亲自迎潘岳到了府门以外。 “兄长一向可好,小弟这厢有礼了!”潘岳依旧是身着着他那件竹叶滚边的素白袍,越发得雅人深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贤弟不必多礼,你我弟兄自太学分别到如今,已整整过了一个冬季了,未知贤弟学业如何,在学院的生活一切可还习惯?”夏侯湛紧拉着潘岳的手,喜悦满怀。兄弟二人边走边谈、边说边笑,亲热万分、莫逆万分。就连因了主人之交,而有了仆人之交的富安和长兴两人,见着面儿之后,也是高兴得你推我一把,我拍你一下的,热络的很。 “小弟早已习惯了学院的生活,读书明理,更长了许多见识,兄长如此年少就担任了一县之县守,并且治理有方,真是令弟佩服之至!”潘岳的眼光里,充满了对自己结义兄长夏侯湛的敬佩之意。 “贤弟过奖了,日后贤弟为官,定会胜过愚兄百倍!” 二人说话间,不觉已沿着回廊走到了正厅的门外,“忘了告知贤弟,愚兄的父亲母亲,昨日也刚刚到了许昌,……” “那弟正好该去拜见一下义父义母两位老人家!”潘岳说完,便随着夏侯湛一起,迈步走进了敞亮的厅堂。 厅堂之内,夏侯庄夫妇及女儿夏侯光姬刚好都在,夏侯湛便把潘岳引荐给了自己的父母,并告诉他们说,自己已然和潘岳八拜结交为生死弟兄。 “义父、义母在上,儿潘岳给二老行礼了!”潘岳说完,俯身在地,恭恭敬敬地给夏侯湛的父亲母亲深深地叩头施礼。 “儿啊,快快请起!”夏侯庄夫妇赶忙欠身离座,双双扶起潘岳。面若中秋月、姿如玉树临、温雅脱俗的潘岳,令他夫妇二人顿觉满堂生辉,看呆了双目。羊氏夫人连声称赞说,潘岳把自己的儿子夏侯湛给比下去了。 一旁的夏侯光姬,一直都认为自己的哥哥生的,绝对是世间寥若晨星、独一无二的美男,可今日见着面前的潘岳,她才知还有超然于世外的更美之人,那便是潘岳这般的仙姿玉貌了。 “小妹夏侯光姬拜见义兄!”夏侯光姬桃腮带笑、美目流盼,来至在潘岳的近前,飘然一礼,回身举步之际,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 “愚兄还礼!”潘岳低头只轻微地看了一眼娇媚万分的夏侯光姬后,便玉面绯红,把头转向了夏侯湛。 “兄长,恕小弟匆忙而来又要匆忙而去,我想就此拜别义父、义母及兄长,即刻就动身启程了。” 夏侯庄已从儿子夏侯湛的口中得知,潘岳乃是琅琊太守潘芘之子,那潘芘和自己多年同朝为官,彼此也一直都很友善。潘岳本是自己同僚之子,又与自己的儿子这般投缘,结义为兄弟,再加上潘岳生得本就人见人爱,故而,夏侯庄常日里那张经常整肃着的面上,今日却是极为难得地,一直都是带着朗朗的笑意。尤其是,当夏侯庄听闻到儿子告知于他,言说潘岳便是那舍死忘生、义救嵇康全家出狱的英勇少年之时,他的内心里,更是对潘岳平添了几分喜爱和看重之情。 闻听到潘岳这般急切地就要动身、起程离开,夏侯庄夫妇赶忙从几案后面站起身来,走至到潘岳的跟前,热情地挽留道,“孩子,你们兄弟二人难得一聚,怎可连口茶都不饮就走呢,这眼看着就要晌午了,我吩咐厨下多备些酒菜,我们大家一起畅叙畅叙,岂不是好?” “是啊,孩子,就在家中用罢饭,等过了晌午再走吧!” “多谢义父义母!只是我还要急着赶去谯国一趟,才回家乡,路途遥远,恕儿不能多陪二老,以后有了机会,我定会再来给义父义母请安、问候!” “贤弟,莫非你是要去到沛王府?……”夏侯湛看着潘岳,话语间彼此心照不宣。 “对,兄长,我想亲自去面见沛王,打探一下她的下落!”潘岳的表情,蓦然间就变得异常得深沉、凝重。 “那么好吧,愚兄就不多多挽留你了,祝愿你早日寻到你的心上人!” “兄长,义父义母,贤妹,我这就告辞了,……”潘岳说完,冲着夏侯庄夫妇再施一礼,而后便带着长兴,上马启程。 夏侯湛亲自送他至许昌城外有二十里路之遥,兄弟二人才依依洒泪分别。潘岳打马奔了鄢陵方向,夏侯湛勒住缰绳,举目远望,直到看着潘岳的身影,完完全全消失在了茫茫的云山之间,他才若有所失、神情怅惘地、带着富安返回了城里。 夏侯湛回到县府的家中时,时辰早已过了日中时分,他走进正厅,看到一桌子的饭菜,还都依然丝毫未动地摆放在几张桌案之上,桌案旁侧,只端然跪坐着他自己的母亲还有妹妹,却不曾见到其父亲夏侯庄的身影。 “母亲,儿我回来了,父亲呢,他老人家可曾用过饭了?”夏侯湛注意到母亲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气恼又像是无奈。妹妹夏侯光姬那张非常爱笑的脸上,此时居然也板得严肃得很,不知是因了何等缘故。 “儿啊,你先用饭吧,过会子,来父母房中一趟,母亲有话要对你言说。”羊氏夫人说完,起身离桌,黯然着面容,抑制着情绪,出了厅堂,回房去了。 夏侯光姬陪着自己的哥哥,草草地吃了几口,看那表情,总像是有话想要对夏侯湛说,可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便也默默地起身,去了父母的房间。 夏侯湛觉着好生纳闷,自己出去送义弟潘岳,总共离开才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家里人突然间这都是怎么了? 原来,自夏侯湛送潘岳走后,羊氏夫人最终还是没有按捺得住,趁着儿子离府之际,悄悄地跑至到了墨菡所居住的、最北面的那间院子,找到了也看到了,她自己的儿子口口声声爱得死去活来的墨菡。夏侯光姬出于好奇,一心也想看看,自己这般优秀的哥哥倾心恋上的女子,到底会是个怎样仙姿佚貌的美人儿,于是,她便也跟随着自己的母亲,去至到了墨菡的房中。 夏侯光姬从小就是在一片夸赞声中长大的,一向都很自命清高,每日对镜梳妆,总感觉自己娇丽的姿貌无人可及,可是今日见到了墨菡,她才知道,这世间如她一般美貌的女子也许不少,可是似墨菡这般绝色倾国、倾天下的,却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站在墨菡面前的她,就有如孔雀见了凤凰一般,只觉“珠玉在侧,我形秽矣!”由此,她也彻彻底底地明白了,明白了自己的哥哥夏侯湛,为何此番一旦爱上,便会爱得这般浓烈,这般执着。 羊氏夫人见到眼前的墨菡也是惊讶万分,平日里只骄傲于自己的一双儿女如花般美艳,不曾想,今日刚刚见到了一个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潘岳,转而又看到了一个“皎如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鸿波”的墨菡……更让她吃惊得非同小可的是,当她寻问起墨菡的出身和姓名,墨菡并没有隐瞒于她,而是一五一十、毫无避讳地,都对她一一讲明。 “你竟然是嵇康的女儿!”羊氏夫人当时,只觉眼前一片昏沉,而后便再无片语问出,急转身,带着自己的女儿夏侯光姬一起,便匆忙返回了前厅,把一切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知给了她自己的丈夫夏侯庄知晓。 嵇□□前和夏侯庄曾是多年至交好友,嵇康蒙难之时,夏侯庄也曾多方奔走营救,怎奈都是于事无补。今日,当夏侯庄听闻嵇康的女儿落难至自己儿子的县衙,并与自己的儿子暗生情愫,幸耶、灾耶?他的内心百感交集、五味横杂,思虑再三,终还是不知,他自己到底该如何面对、如何解决这件事情才好,故而才躲开了儿子夏侯湛,不想直面这个、让他左右为难的场面。 夏侯湛饭后便按照母亲吩咐的,来到了父母的房中,他看得出父亲母亲绝对是心中有事要对他言讲,他也想到了会不会是关于墨菡的,因而进屋后,并不多言,只是静静地垂手立在一边,等待着父母发问,只于心中打好主意,无论自己的父亲母亲讲出什么样的缘由和道理,他都不会放弃对墨菡的爱。 “孝若,……”屋里的空气紧张沉闷的让人透不过气来,顿了好半天,还是夏侯湛的母亲羊氏夫人首先开了口,“不是母亲多事,方才你去送别潘公子之际,母亲去见了你说的那个‘冷寒’小姐,母亲果真没有猜错,那根本就不是她的真实姓名。孝若,你可知,你念兹在兹的这位冷寒小姐她,她本是你父亲的好友,已逝的嵇康的女儿!” “不,不不不,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母亲的一番话语,清晰入耳,语音深缓并不强烈,但却字字句句皆如疾风骤雨般,令夏侯湛无处闪躲、无法回避,他感觉他自己的思维,好像骤然间就停止住了,大脑忽忽悠悠瞿然一片空白。 待等到彻彻底底地回过神儿来之后,夏侯湛二话没说,痴痴愣愣地转回身去,就迷迷蒙蒙地跑向了后院墨菡的房中。 墨菡此时正在窗下一个人静静地跪坐着,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什么也都做不下去,就只是那样长时间、目不转睛地、呆呆地望着窗外,而窗外也还如往常一样,风冷云瑟,花枝衰败,只有院墙外一棵经年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干高举过屋顶,孤孤单单地矗立在稀疏的屋宇间,渲染着岁月的孤独。恰如窗内的她,千般柔情万般愁,总是四下流离,无木可栖。触景生情,怎不令她一阵阵倍感寒凉,凉透骨髓! 自从夏侯湛的母亲和妹妹来过之后,金若眼前的小姐墨菡,就一直是这样,表情麻木,愣愣地直着双眼,连一句话都不和她说。惺惺惜惺惺,金若的心内,又止不住暗自替小姐墨菡伤心难过起来。时光就是这样焦灼地在屋内徒然地流淌着,无声无息。金若想着还是要去劝劝自己的小姐,不能让小姐墨菡总是这样一个人,独自默然地闷着,怕会闷出病来的。顺便,她也想去给墨菡倒杯热茶来,润润枯燥的心情,没曾想,举步抬头之际,却刚好看见夏侯湛急急忙忙、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屋里,金若见状,赶忙下意识地站住了身子,轻施一礼,朝着夏侯湛打了声招呼,“公子,你来了……” 夏侯湛朝着金若“嗯”了一声后,便把目光直直地转向了墨菡。墨菡没有起身,也没有看他,依旧还是那样安静地跪坐在那里,安静地望着窗外。 “寒儿,……”夏侯湛实在有些憋闷不住了,他快步走到墨菡的近前,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寒儿,……” 墨菡转过头来,慢慢地站起身,倏忽间,泪水就溢满了眼眶,“孝若,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我已经把一切都对你的母亲讲过了,也许,我早就该离开了!” “寒儿,我来……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原也想过,你的出身一定不普通,你的父母,也一定不是毫无品味的平常之人,只是没有想到,你竟会是嵇中散的女儿!”夏侯湛动情地看着墨菡,见墨菡满面是泪,红唇紧咬,怜惜得他心痴口痴,痴痴呆呆,怔愣在那里好半天,却只能眼睁睁地束手于当下…… “我当然是父亲的女儿,我的父亲……就是人人景仰的,当世最有才华,死得也最冤枉的,中散大夫嵇康!我的母亲,就是无辜枉死于狱中的……沛王府的公主!”墨菡声泪俱下,言辞灼灼,因为情绪的过分激动,身体禁不住莫名地有些抖动,腿下一酸,便又瘫坐在了几案旁边,双手掩面,悲泣不止。 夏侯湛的俊目星眸之中,也即刻就噙满了泪水,见自己念念心爱的墨菡,伤怀、悲痛到如此地步,他感觉到他的一颗烈烈男儿心,仿佛骤然间就被什么东西给狠命地抓碎了、揉烂了,只觉如割如搅,痛断肝肠,“寒儿,寒儿,你不要哭了,这世上,你还有我!” 一旁的金若也早已泪湿衣衫,一个人默然无语地走了出去。 墨菡积郁了许久许久的痛苦和怨愤,终于在此时,在对自己万般宠爱、情有独钟的男人面前,发泄了出来。她肆意地哭泣着、宣泄着,一直到她觉得,再也没有力气落泪之时,她才渐渐地止住了悲声,缄口倾听着夏侯湛的诉说。 “寒儿,我没有怪你什么,一切都是我的错,其实,当我听到母亲告知我,言说你是嵇中散的女儿时,你都不知道我的心里,是何等的高兴,因为嵇中散,是我从很小时候就非常敬重的一位前辈!”夏侯湛默默地俯身,默默地跪坐在了墨菡的近前,紧紧地握着墨菡的双手,轻声漫语地哄劝着墨菡,“寒儿,你就放心吧,这辈子,我不会让你再受一点点的苦,一点点的委屈,我会陪你一辈子,保护你一辈子的!” “孝若,太难了,你还是让我走吧,我感觉,你的母亲她,她并不喜欢我!” “菡儿,我的好墨菡,好菡儿,你若是心里有我,就不要再提离开的话,你的父亲生前和我的父亲,曾是非常要好的友人,我的母亲她也很喜欢你,你是这般地招人怜爱,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是你多想了,……”夏侯湛冲着墨菡傻傻地笑了一下,想要逗着墨菡开心起来。 “孝若,我觉得自己好无助、好难,……”墨菡第一次主动地把头,轻轻地靠在了夏侯湛那雄健而有力的肩膀之上,贪恋着片刻的温馨与安宁。 “菡儿,有了我,你就不会再无助了,我会一生一世都陪在你身边的,任凭是谁,都不可能把我们分开!”夏侯湛一阵幸福感涌上心头,他紧紧地搂抱着怀中楚楚可怜、柳弱花娇的墨菡,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也坚定着,他自己对于墨菡,此生无悔的承诺和海枯石烂,也绝不负此心的英英誓言。 ……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烛影摇红、月色迷离的房内,一向心高气傲、潇洒随心、我行我素的夏侯湛,今夜却是阵阵心潮翻滚,思想连篇,所有的困意和睡意,都被缠绕于他心头处的那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给驱赶得荡然无存、离离不知所踪…… 就如他自己所言,当他听闻到墨菡本是当世大贤嵇康的女儿时,他的内心里感到震惊的同时,更多的,则是溢满了心怀的欢欣和喜悦。他也终于得知了,如此这般美艳绝伦、聪颖□□的墨菡,到底是出生于怎样的家庭,继承了谁人的衣钵。 夏侯湛虽然无缘见到过年轻时候的嵇康,但从自己父亲的口中,他却早就已然领略过、也在心灵里默默地烙印过嵇康的风采,而且那日在东市刑场,他也曾和潘岳几人一起跑上断头台,为嵇康松解绳索,他见到的,临刑前一身囚服、苍凉满面的嵇康,却还依然是那样的姿颜雄伟,“岩岩如孤松之独立”。而嵇康的才学,那就更不用说了,那可是人尽皆知、有目共睹的。 所以,他认为,倘若他能有幸娶到嵇康的女儿,娶到自己时时刻刻都会挂怀于心的墨菡为妻,那么他此生则心愿足矣,“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可是自己的义弟潘岳怎么办?琅琊王司马伦那边,他又该如何交代? 他想起他和潘岳从相识、相知到莫逆,最后直至一个头磕到地上,在太学他们所住舍馆门前的那片庭园中,结拜为生死之交的异姓兄弟“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篇篇幕幕…… 他想起他教潘岳练习宝剑,想起兄弟二人曾经行走同车,歇止接席。想起假日里,他们一起骑马、乘车,到洛阳的街头游玩,姿仪绝美的他们二人,被街上的百姓们围观、哄看,啧啧称赞他们为皎如日月的“双璧”美男…… 他想起当初在太学读书时,他有一日突然兴起,作成《周诗》拿给潘岳看。潘岳揣摩、品味了很久之后,欣然评论他的文章不仅温文尔雅,而且还可以看到孝悌的本性。后来潘岳还因受了他《周诗》的启发,作了一篇《家风诗》,以求同贺。 他想起他兄弟二人在夕阳下无限唯美的荷塘边,酝情怀于笔端,一人泼墨,一人挥毫,珠联璧合地共同完成一幅,有诗坠于画、有情溶于景的“莲荷夕照图”…… 而今日潘岳从太学归家,如此行色匆匆,却还又特意转道许昌,来看望他这个初涉仕途,许久不得相见的义兄……可是他这个作义兄的府上,却居然在藏匿着,潘岳朝朝暮暮于心间、念念难忘、苦苦找寻的心上人…… 潘岳对墨菡爱比山高、情比海深,二人过往的一切,潘岳都曾毫无隐晦地对夏侯湛言讲过,夏侯湛也深深地知道,深深地懂得,潘岳曾经为墨菡做了多少,付出了多少,难过了多少。可是,他对墨菡的爱,对墨菡的情,难道比潘岳少吗?兄弟之间也许什么都可以让,但所爱之人,却必须是排除在外的。 常言说,“不知者不怪”。可如今,他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了墨菡的身世,他肯为了与潘岳的友谊,而舍弃墨菡吗?兄夺弟妻,也许他早已当不得一个“义”字,然而,不管怎样,此生,他都不可能舍下,他爱得这般刻骨铭心的墨菡。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无论怎样想,他都不舍得、也不可能舍得忍痛割爱,把墨菡让给别人,他坚定,此生,墨菡是属于他的。 转而,他又想到了那多此一举、无事生非的琅琊王司马伦和他的妹妹司马文萱,那司马文萱既然出身皇族、眼高于顶,为何不嫁个王侯之家的子弟,却偏偏看上了他这小小的太守府的公子。天下的好男儿应该不止他夏侯湛一人,却为何独独对他青睐有加,别样看重,真是烦人已极! 再过两天就是新年元日了,许昌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洋溢着一片热闹、喜庆、吉祥安乐的气氛,家家户户都在忙忙碌碌地买东到西、除旧布新,畅想着来年的好光景。 可是县衙的后园,县守大人夏侯湛的府上,这几日以来,却一直都是暮气沉沉,景况委顿,全家人个个心事重重、愁眉紧锁。 夏侯庄尽管还未曾见着墨菡的面,但是却早已从自己夫人羊氏的口中得知了,墨菡有多么多么的貌美,又是如何如何的聪慧。墨菡能够如此,夏侯庄其实一点儿都不会感到惊异,因为墨菡的父亲嵇康,本就是世间罕有的美男,更是这天下罕见的奇才。而她的母亲不但出身于曹氏皇族,并且生的也是玉貌花容、风姿秀丽。虽然如今是司马炎做了皇帝,得了天下,可是大魏国曹氏的威严,几十年来早已深入人心,声威犹在。更何况,嵇□□前和自己本是多年至交,人到难处拉一把,也是良善之人的本分,倘或没有司马伦来为自己的儿子提亲,不管是出于哪个方面的缘由,他都不应该也不会反对,儿子夏侯湛迎娶嵇康的女儿为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事已至此,他又该如何定夺才好呢?据说那司马伦的妹妹到年就满十九岁了,之所以至今未嫁,就是因为只倾心于他的儿子夏侯湛,等来等去等到了这么大。若是自己家婉言拒绝,那么他夏侯庄岂不是无缘无故的就开罪了一门皇亲国戚,况且他又早就听闻,早就知晓,那司马伦本是个睚眦必报、昏聩残暴的小人,倘或他夏侯庄因为儿女亲事之由,获咎于那权势显赫的琅琊王,那么从今往后,他自己一家人的前途命运可就不好说了…… “孝若,你到底是怎样打算的呀?”元日前一天的晚饭后,夏侯湛又被自己的父亲母亲唤到了房中,羊氏夫人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总想彻底清楚地知道一下,她自己的儿子夏侯湛到底是如何思量、如何考虑的。 “母亲,我没有什么好打算的,我早就对您说过了,这一生,我非墨菡不娶!”夏侯湛的声音和目光一样坚定。 “孝若,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家可就平白无故地得罪了琅琊王府,我们可得罪不起呀!”羊氏夫人满面都是一筹莫展的无奈。 “那您尽可以告知于他,就说我早已在许昌成家了。” “儿啊,你明明还没有娶妻,况且,哪有自己儿子成亲,做父母的反不知道的道理?我和你父亲已经答应下来了,说等到年后,春末夏初之时,就为你和那司马文萱操办婚事。” “那您和父亲就只有怎样答应的,再怎样回绝,我就是死,都不可能去参加这个荒唐的婚礼!”夏侯湛满心满怀充斥的,都是无边的气恼和厌恶,说完这一句后,转身就要拂袖而去。 “给我站住!”夏侯庄听闻到这里,对自己儿子满不在乎、又不通情理的态度,实在有些忍无可忍了。 父亲一声怒吼,夏侯湛只得定定地站在了原地。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已经答应的事,岂有再更改的道理。”夏侯庄双目喷火,直面怒视着自己的儿子。 “父亲,那么依您说,该怎样办?”夏侯湛态度依然强硬。 “唉,……我与你母亲就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是好,才在这里同你商量,如果我硬是逼着你同意司马家的亲事,唉,我难对死去的嵇康,……”夏侯庄一脸无能为力、左右为难的神情,只剩下徒然无奈地叹气声声。 “父亲,您能这样说,儿我真的很感动,难道他司马家说什么就要是什么吗?为什么我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不能自己做主?妹妹铜环(夏侯光姬的小字),已经早早的便和那抚军将军司马伷(宣帝司马懿第五子,景帝司马师、文帝司马昭的异母弟,皇帝司马炎的叔父。)的长子司马觐订了亲,难不成我们兄妹二人,都只有和他司马氏联姻才肯罢休?”夏侯湛理直气壮的振振有词。 “是啊,父亲,哥哥说的没错,那司马觐比女儿我还小了两岁呢,而且听人言讲,他从小就是个爱得病的药罐子,又才智平庸无奇,女儿我不喜欢,也不想嫁给那样的人……”夏侯光姬因为担心脾气倔的哥哥和父亲母亲吵闹起来,不知何时,也悄悄地来到了父母的房内。听闻哥哥提到自己的亲事,便也壮着胆子,开始大肆抱怨起她内心的不满和不甘来。 “铜环,你哥哥一人已经够娘和你爹愁的了,你就不要再跟着添乱了。”羊氏夫人转头,低声埋怨着自己的女儿。 “娘,以前我还不觉得,可如今哥哥的事情摆到眼前,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也不过就是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布,女儿我连那司马觐长得什么样子都不曾知晓,过些年却要嫁他为妻,岂不冤枉?那日见到哥哥的义弟,我才知道何谓一见倾心。身为女儿家,却不能选择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此生又有何幸福可言?”夏侯光姬性情率真,在父母和哥哥的面前,竟然毫无顾忌地直言道出了,她自己对于潘岳的好感。 “铜环,那潘公子是好,可你是已然订了亲的人,就不要再动什么心思了。”夏侯庄被自己这一双叛逆的儿女气得面色铁青,哑口无言。只剩下他的妻子羊氏夫人,还在不遗余力地循循教导、娓娓善诱。 “母亲,可是女儿我也不甘心、不情愿!” 夏侯湛一见为了增强辩驳的力量,自己本属无心说出的一句话,反倒点醒了妹妹这个梦中人,如若妹妹再跟着闹将起来,那么他自己的婚事,恐怕就更不好推脱了。况且他也深知,自己的妹妹即使钟情于潘岳,也不过是白白地自作多情、一厢情愿而已,“妹妹,我的义弟他早就有意中人了,你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夏侯湛说这话时,心内“咯噔”一下想到了墨菡,当时就觉得醋意满怀、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夏侯光姬听闻哥哥这样说,即刻就失落得花容失态,粉面怅然,觉得自己这一片真挚的柔情,当真是付与了流水……再想想自己那早就板上钉钉,长辈们给她安排下的婚姻,多少叹惜、多少不愿,一下子涌上心来。百转千回、怨难自抑,只得掩面而泣,低着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用青涩无言的泪水,默默地诉说着,这一份少女情怀的万不得已,不知枉碎了心中多少“愿作鸳鸯不羡仙”的青春好梦。 “孝若,你看看你,自己的事情还没解决,反倒把你妹妹的心思又给搅动了,平白地惹她伤心难过,……”羊氏夫人见自己心尖儿似的宝贝女儿哭着跑走了,心疼得一个劲儿地埋怨着自己的儿子夏侯湛。 “母亲,难道儿我说错了吗?您睁眼看看那些高门大户之内,三妻四妾、孽债累累,多少不幸,还不都是因为娶错、嫁错了人,才造成的吗?”夏侯湛依旧耿直着脖子面对着父母,“嘡嘡”出口的话语,也依旧还是凿凿有据、振振有声。 “可是母亲和你的父亲不也是媒妁之言、父母主婚吗?我们生下了你和铜环这么好的一双儿女,不是也相濡以沫近半生了吗?”羊氏夫人也不甘示弱,再三向自己的儿子强调着:父母做主也有幸福的婚姻。 “反正我不管,儿我和那司马文萱不曾相识更不会相爱,除了墨菡,我谁都不要!” “儿啊,孝若,那你岂不是要把咱们夏侯满门往死路上推吗?” “母亲,您休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婚姻之事本来就是要两厢情愿,岂有强逼成婚的道理?儿我不答应,难道那司马伦他还敢杀了我不成?母亲,不知您和父亲可否还历历在目,当年,我的伯父夏侯玄一家是如何被害惨死的,我永远都忘不了禹哥哥被绑缚刑场时的惨状,那年他才十六岁!……儿我今日把话放到这里,我誓死都不会与他司马家结亲!如若墨菡被赶走了,孩儿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夏侯湛说完,不等父母表态,头也不回地就愤愤出门而去。 “老爷你看看,孝若他……这真是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啊!这可如何是好啊!”见自己的儿子竟然如此极端,执迷不悟到这般田地,羊氏夫人也再无计可施,只剩下徒劳无功的慨叹和恰如流水般的牢骚了。 “司马家造孽也是太多……唉,这都是你养的好儿子呀!”夏侯庄也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 不管家里的气氛有多么沉闷,到了元日这天的早上,夏侯庄一家人照旧还是如往年一样鸡鸣而起,按照风俗,先到门庭前燃放烟花爆竹,以“辟山臊恶鬼”。然后一家大小俱都穿戴得整整齐齐,来至在正厅之内,依次拜贺尊长。墨菡则依然是和金若两个人一起,安静地待在她们院中的屋内,并没有前来厅堂,因为她本也不知,自己能以何样的身份,参加夏侯湛全家人的元日喜庆聚会。尽管夏侯湛一次又一次地跑来后院,唤她前去,可她却总是执拗着不肯前来…… 这个新年元日,是夏侯湛自记事以来,家中过得最了然无趣的一个。但是不管怎样,新的一年还是如期而至,雪虐风饕、山寒水冷的岩岩冬日即将过去,人们心中盼望已久的红情绿意、细雨绵绵的无限春光,也会再一次呈现在广袤的大地上。 因为政事繁杂,夏侯庄打算及早地返回淮南去了,可是儿子夏侯湛的亲事问题,却还依旧没个定论,倘若那司马伦再来府上问及此事,他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作答才好。 “老爷,儿子的婚事问题已经火烧眉毛了,我们不能就这样无功而返啊!”这两日里,羊氏夫人总是在耳边不停地提点着她自己的丈夫夏侯庄。 “那么依你说,我们该怎样定夺呢?”夏侯庄忧眉深锁,心绪杂乱,渴盼着自己的妻子能有个可见成效的真知灼见,提议给他,帮他解决掉眼前的难题。 “老爷,依我看,劝儿子,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作用了,要想峰回路转,我们只有去和嵇康的女儿把这件事情言明,我看那女孩子绝对不是一个不明事理,和你儿子一样,只知道钻牛角尖儿的人,我们可让她自己做出选择,……”羊氏夫人话到此处,抬起眼来定定地盯着夏候庄,盯着她自己丈夫表情上的反应和变化。 “倒也算是个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可这跟我们直接把她赶走,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总觉着对不住九泉下的嵇康。” “哎呀,老爷,世事恐怕都难两全,如果不这样办,那么你又该怎样去面对琅琊王司马伦呢?咱们可是已经和他定好了的,今年春夏之交,就要给儿子孝若完婚。” “可是……嵇康的女儿怎么办?咱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了解吗?他又如何肯死心?”夏侯庄每想到此,便会愁闷万般、心怀难解,烦恼、忧虑得要命。 “老爷,我看不如这样办,念在嵇□□前和你曾是至交的份儿上,我们可以收留墨菡,反正谯县老家的府邸也一直都是空着,每年,也就是我和女儿回去住些日子。既然墨菡已经无亲无故、无处可投奔,我们大可以让她们主仆二人住到谯县去,一来可以成全儿子和司马文萱的婚事,二来我们也不会感到良心有愧,我们可以把墨菡当成义女养着,等到日后有了合适的人,再给她寻个好人家,……”羊氏夫人觉着自己的这个想法,堪称得上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万全之策,丈夫夏侯庄应该也会觉得好,也一定不会反对。 “嗯,这个办法,我看倒还行的通,只是这样一来,就等于把他们二人生生地给拆散了,只恐怕,你那一条道跑到黑的儿子,不肯善罢甘休!” “老爷,年轻人浮躁,是没有定性的,日后儿子和那司马文萱成了亲,天长日久有了感情,慢慢地也就会把墨菡给忘了。” “哼,咱这儿子,我看可不一定,难道那日,你没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吗?他是铁了心的,就怕我们日后不好收场……” “老爷,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不能看着你和儿子的前途,毁在这件事情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司马家的人向来狠辣。难道你忘了,孝若总在提起的,一直梗在他心间的那个结,当年,你的堂兄夏侯玄等人密谋除掉司马师,结果事情败露,全家被杀枉死!还有你的好友嵇康,你可知他又有什么罪?还不是也被那司马昭说斩就给斩了吗?我早就听闻,当今的琅琊王司马伦,蛮横无理,残暴异常,可是比他的两个哥哥还要加上几等啊,我们可万万得罪不起呀!……”羊氏夫人的一番话语,语重心长、石破天惊。 “唉,那么就依你说的办吧,找个机会,你去同那墨菡说吧!” 夏侯湛自元日过后,就已经开始正常到前衙办理公务了,只是新春伊始,公务并不是很繁忙,每日他都会很早的就回来,与父母和妹妹团聚,到墨菡的房中看望墨菡。 即将动身随丈夫夏侯庄返回淮南前的那一天午后,趁着儿子夏侯湛在衙门料理公务之际,羊氏夫人自己独身一人又来至在了墨菡的房中,几句寒暄之语过后,她便表情和蔼、语音婉缓地、把琅琊王司马伦来为夏侯湛提亲,以及她与丈夫夏侯庄商量好的、安置墨菡主仆俩的想法,都一一对着墨菡言讲了一遍,并且再三说明,她和夏侯庄都会像疼爱他们的亲生女儿夏侯光姬那般,疼爱墨菡的,墨菡如果去到谯县,一切吃穿用度,都由太守府供着,将来也会花心思,替墨菡觅得一位终身可靠、配得上墨菡的如意郎君。 “小姐,我们怎么办?你怎么办?夏侯公子他,他是否也是这样想的呢?”羊氏夫人走后,金若满面凄然地看着墨菡。 “如今,他是怎样想的,已经不重要了,总之,我和他之间再也不会有将来了,……”墨菡立起身来走进里屋,缓缓地跪坐到梳妆台前,抬眼看到那面铜镜中的自己,面色竟是如此的凄冷、荒凉,只觉心头春愁一片,渐吹渐起,恰似冷露千行,流云万里……“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小姐,依金若看,这肯定是他父母的想法,公子他,恐怕都未必知晓呢!” “不管他是否知晓,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和他都回避不了!” “小姐,难道你就这样甘心退出吗?公子他对小姐可是痴心一片哪,他会伤心死的!”金若不解,为何小姐墨菡就不肯争一争。 “金若,这就是我的命,我早说过,我此生与一个‘情’字没缘!” “小姐,你不会是又想走吧?”金若诧异地看着墨菡。 “走是迟早的事,只是眼下还不行,他若在县衙,我是不可能走脱得掉的,只有等机会了。” “小姐,难道我们果真如夏侯公子母亲所言,要去到谯县吗?” “怎么可能?我既然与他没缘成夫妻,怎么会再继续留在他的家里,他的父母念在与我父亲生前的情分上,对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没什么可怨的,我们到时还是继续奔往华山吧,我早该知道,复仇,才是我此生唯一的选择!” “小姐,……”金若还想再劝慰墨菡几句,但是墨菡却不再说话,站起身后,离开了梳妆台,一个人默默地躺倒在床上,面朝里,无声地淌泪…… 苦泪滔滔流成河,情思一缕对谁说? 岁月总有无情在,空留离恨漫荒坡。 夏侯湛这日傍晚来房中看望墨菡时,墨菡没有见他,只吩咐金若告知于他,言说自己的身子有点儿不舒服,早些歇下了。 夏侯湛以为,又是自己哪里惹得墨菡不高兴了,或者是这岁末年初家人团聚的和乐气氛,又勾起了墨菡怀念已逝的父母,想念失散的弟弟的痛苦情怀,故而也就没往别处细想。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也早已有些摸准了墨菡的性情,女孩子可能天生就娇气,莫名其妙的就会不想说话、不舒服,也是常有的事。 父亲母亲和妹妹,明日就将启程奔往淮南的太守府了,夏侯湛一想到,自己和墨菡又可以像从前一样,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了,心里就不觉暗自有些乐不可支。但是琅琊王司马伦为他提亲之事,临行前,他还是要向自己的父母再特别地重申一遍,告诉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推掉这门亲事,而且等到司马伦这个岔子,彻底消停之后,他恳请父母能够允许他迎娶墨菡为妻。父亲母亲则是满口答应他“会尽力办好这件事情,等过段时日之后,得了空闲还会再来看他”。如此近乎完美的结局,固然是有些出乎夏侯湛的意料,但他还是为此而感到异常的高兴。因此上这日晚间,他陪着父母闲话家常一直陪到了半夜子时,才心情万分愉悦地回到了自己卧房的屋内。 次日清晨,当东方刚刚露出了鱼肚白,世间万物还都沉浸在一片朦胧的昏暗之中时,夏侯庄就带着妻子、女儿,从儿子夏侯湛的许昌县衙出发,匆匆地踏上了归途。 夏侯湛一直等到把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送至到城外,上了大路之后,一家骨肉才难分难舍的一一话别。 墨菡并没有前来送别夏侯庄夫妇,这些日子以来,她始终都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角色,回避着夏侯湛一家人所有的喜怒哀乐。 送别了父母回到府上家中之后,夏侯湛如释重负一般,连着长长地出了好几口气,急急忙忙地便跑至到了墨菡的院中,敲响了房门。因为自从昨日傍晚,他从金若的口中得知,墨菡有些不舒服,却又未曾见着墨菡的面儿之后,虽然他的心里一直都在暗自劝慰着自己,墨菡应该无甚大碍,但他还是禁不住忐忑难安地、整整惦记了一夜。 “金若,菡儿她今日,身子可好些了?”金若刚刚打开房门,夏侯湛就披着一身的晨露,卷着春寒料峭的凉气,情切切、急匆匆地迈步走进了屋里。 “公子,小姐她还没起床呢,总是有些头疼。”金若面上的表情,好像从来都没有像今早这般消沉过。 “金若,菡儿她为何突然间就头疼不止?”夏侯湛闻言,一阵莫名地心痛,随即便慌慌忙忙地走至到珠帘近前,隔着珠帘,怔怔地望着里面秀床上的墨菡,见墨菡一床锦被盖至脸颊,侧躺着身子,面朝向里边,一头长长的青丝黑如墨染,顺顺地披散在床边,似睡非睡的样子。 “菡儿,你都是哪里不舒服啊?若是头疼得厉害,我马上就吩咐富安去给你请郎中,来看看可好?”夏侯湛隔帘轻唤,声音和目光都充满了无限的关切与温情。 怎奈夏侯湛满腔的热情却遭冷遇,连喊了几声,床上的墨菡没有起身,也没有回音。金若见状,赶忙轻挑珠帘,来到了墨菡的床边,“小姐,夏侯公子来看你了,公子问你,可否需要请郎中?” “你告诉他,我过会子就好了,一会儿就起来,不用请郎中!”墨菡的声音有些嘶哑,一句话说完,便又开始泪流不止,把被子严严实实地盖过了头顶。 珠帘外的夏侯湛,弄不明白墨菡今晨如此伤心,到底是所为何故,他问金若,金若也对他缄口不言其中原委,只说是小姐墨菡这两日心情不好,心内苦的很! 夏侯湛隔着珠帘安慰声声,劝解声声,然而却都起不到任何作用,人说,“女儿的心,海底的针。”墨菡的心事,真是令他捉摸不透、费解难猜,好生困惑呀! “公子前衙还有公务要忙,若不然,公子先请回吧,小姐会好的,金若会陪着小姐,照顾小姐的。”金若因见夏侯湛一直就是这样面对着珠帘,眼望着蒙头而泣的墨菡,暮雨秋云愁满面,去也无意,留也无意,便低声开口宽慰着他,若有事情可先行离开。 “金若,那我就先回县衙了,菡儿这里若是需要请郎中,有什么事的话,你就马上到前衙找富安告知于我。”夏侯湛又拨开珠帘看了一眼,依然顾自泣不成声,对他根本就不睬也不理的墨菡,唉声叹气地转身要离开时,把嘱咐金若的话,足足重复了有三遍之多。 “公子,金若记下了,公子就请放宽心吧,金若一定会照看好小姐的。” 夏侯湛更换了官服,来到公堂上坐定,只觉心绪一片茫然、慌乱、坐立难安。富安、李伯及堂下的衙役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弄不懂素日里他们眼中英逸卓绝、神思潇洒的县守大人,今日这般得心神恍惚,到底是因了什么样的缘故。 送夏侯湛走后,金若便来到了墨菡的床边,看着照样还是在泪落如雨的小姐墨菡,心内也是万分的悲痛,“小姐,夏侯公子他走了,你不要再哭了,会哭坏身子的。小姐,别难过了,金若去前面的餐堂给小姐热些饭来,小姐从昨日晚间开始,就总是这样不吃不喝的,如此下去,可怎生了得!” “金若,你不用去,我一点儿都不饿,我即刻就起来了,我已经好很多了,反正不管怎样,该来的总是要来,该舍的也总是要舍的,……”墨菡止住悲声,从床上慢慢地坐起了身,顿觉眼前一阵昏黑,目眩头晕,浑身无力。 “小姐,难道你就真的舍得下……舍得下对你这么好的夏侯公子吗?” “金若,这世上,我舍不下的东西太多了,可还不是一样一样地,都被人无情地给夺走了!什么样的情,能胜过父母的爱,我还不是也只能接受了……接受了父母无辜惨死的事实!” “小姐,可夏侯公子对你的情意,当真是可以把天和地都给感动了呀,金若看着都实在不忍心!” “好了,金若,不要再说了……我对他的情,我心内自知,他对我的情,我会永远铭记在怀,此生不忘。但我嵇墨菡不是弱者,既然我已拿定主意,就再不会为了这份情而拖泥带水,等有了合适的机会,我们就可继续启程赶路了,平日里,就还像往常一样吧,免得他生疑,我就不好走脱了。” “小姐,金若心里好生难过,前路茫茫,可我们的将来,到底在哪里呀?”金若一双灵气的秀目之中,也抑不住开始苦泪点点。 “金若,这世道就是这样不公,总是有人闲居高楼、歌舞声色饮美酒,有人破衣烂衫、凄苦漂流在外头。”看着金若落泪,墨菡的眼泪也止不住再次苦苦地流了下来,“金若,你帮我梳头吧,不要再伤心了,也许等到了华山,我们可以一起过着一种超然于浊世之外的隐居生活……”墨菡从床上穿衣起身后,便默默地跪坐到了梳妆台边,面对着铜镜,口中却在声声暖言地安慰着,同她一起悲苦的好妹妹金若。 “小姐,金若做不到似小姐那样的洒脱,金若总是觉着,真是苦了你和夏侯公子,你们俩本来该是多好的一对儿啊!” “金若,求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我此生本就是个无福薄命之人!”墨菡看着铜镜中双目红肿、面色苍白的自己,默然低语,心比黄连,像是在安慰着金若,又像是在提点、警醒着自己。 第13章 偏是斜阳迟下楼 4 失 美 这以后的一连数日,墨菡对前来看望她的夏侯湛总是爱答不理、不冷不热,夏侯湛一腔情浓如烈火,却被墨菡的冷漠浇洒得只剩下一丝温热,不免心内寂寂凉凉、萧萧瑟瑟,如秋风中的落叶,似夜雨中的寒鸦。 墨菡不肯再劳烦夏侯湛陪着自己去习练武功,而是等到夏侯湛到前衙办理公务之后,她便自己一个人独自骑马到城外的旷野上,拼了命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弓箭和飞镖,直到累得浑身香汗淋漓,气喘吁吁,即仰头独对长空,“啊、啊,……”地高声大叫,咆哮似地发泄着她内心如山海般的怨愤和不甘。 墨菡也不再接受夏侯湛送给她的任何礼物,不管那礼物代表着什么,有多么的新奇,多么的贵重,她都一概拒之,断然回绝。更不会再允许夏侯湛对她有任何亲密的动作。 墨菡本以为,自己可以像圣人一般,宠辱不惊,视一切如浮云飘飞,如清风拂过,傲睨自若,淡然地和这段感情挥手告别,淡然地在头脑中彻底略去,这段曾经令她颇感温暖,颇感浓情的岁月。但是这么多日子过去了,从料峭轻寒到春风和煦,从草木吐绿到花香遍野,她的这颗心却还依然纠结、缠绕在夏侯湛的身上。她想走脱,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人,可是她却没有机会,因为夏侯湛每日里除了在县衙忙公务,便是寸步不离地关心着她,照看着她。整个许昌县衙,前衙和后园加起来,虽有正门、后门和偏门共三个门口可以出入,但却日日夜夜都派有衙役在严格把手,她这里哪怕有一点点儿的风吹草动,就马上会传到夏侯湛的耳朵里,而夏侯湛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她的不辞而别。所以,徐大娘、李伯和富安便都成了代替夏侯湛“照顾”她的人…… 夏侯湛是何等聪明的人,尽管为情所困,偶尔也会变得有些发懵甚至痴傻,但自从他的父母来过之后,墨菡对他如此天差地别的变化,如此得敬而远之,令他早就已然意识到了、也猜想到了,墨菡可能已经从他母亲的口中得知了,司马伦前来家中为他提亲之事,甚至他还有点儿怀疑,墨菡是否也得知了潘岳曾经来过府上,并去谯国寻找墨菡之事。他想明明白白地知道一下,他的猜测是否正确,墨菡到底是怎样想的,如何打算的,可是墨菡却根本就不再和他说话,他问金若,金若也是支支吾吾,不肯直言。 冬去春来,青天碧海、万物复苏本应是最令人心旷神怡、乐以忘忧的,可是夏侯湛最近些时日以来,每日的心情却总是烦乱、糟糕的要命,闷闷难乐、忧心忡忡。他眼前的墨菡就像那镜中的艳花、水中的皎月,让他看得见、摸不着,更捉摸不透……然而他却依然还是情思涓涓萦绕于心,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菡儿,你别走,等等我,菡儿,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这日晚间,直到鸡鸣十分才开使渐渐有些睡意昏沉的夏侯湛,在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刚刚透过纱窗,洒进他所住卧房的屋内时,就被自己梦中一个异常飘忽、伤感的场景给惊醒了,而且惊得满头大汗淋漓。他梦到墨菡带着金若,趁他不在府上之时,悄悄地不告而别,他闻知消息后,即刻就跃马去追,可是无论他的马跑得有多快,墨菡却总是在距离他很遥远很遥远的、飘飘渺渺的云里雾里……他追不上更够不着,他豁出命地去呼喊,喊破了嗓子,可是梦境中的墨菡却只是冷冷地回过头来,对着他毫无意蕴地望了一眼,便又很快冷冷地转过头去,驰马疾奔…… 夏侯湛被自己清晨的这个梦吓得彻底地醒了,他感觉到,这应该不会只是个梦,冥冥之中仿佛是老天在提醒他,如果他不赶紧地抓住机会、留住墨菡在身边,也许不知哪一日,墨菡就会离他而去,他就会失去墨菡,就会再也见不到墨菡。如果他和墨菡这份感情的结局,当真会变成棒打鸳鸯两厢离散,那么,他的命也就死了一半儿了。 “金若,菡儿呢?她可在房中?”夏侯湛猝然起身,穿戴整齐,洗漱已闭后,心急火燎地、便匆匆进到墨菡的院中来寻找墨菡。 “公子,小姐她才刚出去没多久,可能是又出城练功去了。”金若注意到,夏侯湛今晨的表情显得好生恍惚,恍惚得仿佛都有些茫茫然不知所以了,整个人看上去,比起往时的他来,更不知要消瘦、憔悴了多少。 “知道了,……”夏侯湛说完,疾走如风,到了前院后,飞身上马,恰似逐星赶月般一路快马加鞭、穿大街过小巷,直接就来到了,他以前经常带墨菡练功的、那片异常开阔平坦的旷野之上。远远地,他便看到,朝霞辉映的四野间,独有墨菡一人袅袅婷婷,风仪玉立,一身白衣在晨风中飞扬,正自弯弓搭箭准备瞄准射击……夏侯湛催马来至在墨菡的近前,纵身一跃而下,而后对着马儿的耳朵低语了几句,那马儿便扭转回身,长嘶一声,鬃尾乱飞,自己跑回县衙去了。 “菡儿,……”夏侯湛伸出手去把墨菡举出的弓,搭上的箭,全部都拿了过来,而后又从树上解开马的缰绳,牵着墨菡的马来到墨菡的对面,目光深沉而又坚毅,“菡儿,你今日先不要练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不去,……”墨菡执拗着背转过身,不愿意听从夏侯湛的安排,也不抬眼看夏侯湛,衣带当风、快行几步,试图能够走出夏侯湛视野所及的包围圈。 怎奈夏侯湛又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不容分说,伸出双臂便把墨菡一抱而起,放到了马背前端,而后他自己也跃身上马,有力地臂膊环绕过墨菡的身体,勒紧马缰,进城后,沿着县府门前的大街一直向东而行,最后在一所还算气派的民房前停住了马。 夏侯湛下马后,又伸双臂把墨菡从马背上轻轻地抱了下来,而后就亲自打开这所宅院的大门,把马儿拴在了大门里侧、一棵刚刚见些嫩芽脆尖儿的李树之上。之后便回转过身,来到面带惊疑之色的墨菡的近前,长而壮硕的臂膊弯过墨菡的纤纤细腰,搂着墨菡径直走进院中庭园的深处。墨菡的一双美目虽然尽览了沿路城内的风光,也在不停地环视着这间院子清幽、淡雅的格局,但她却一直也没有一言半语说给夏侯湛听,可是也没有拒绝夏侯湛今日晨起对她人身莫名的桎梏…… 夏侯湛只顾温情地搂着墨菡,时不时地看一眼墨菡面上的表情,一路上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他带着墨菡穿过一个月亮门,走进正院,一片足足有七八间屋舍的房子前,“菡儿,这是我前些日时,特意为你购置下的一座宅院,一座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私人住宅。” 话语落地,夏侯湛打开了一间屋门,搂着墨菡迈步走了进去,眼前如新婚喜房般的布置,顿时就把墨菡给惊呆住了,她羞红着一张烟霞秀脸,第一次开口对夏侯湛说道,“孝若,我不明白,我也不想要,你让我回去吧!” “菡儿,你不能这样伤我的心,难道你体会不到,你每时每刻、时时刻刻,都在我的心里吗?我恨不得……恨不得什么事情都不去做,只这样从早到晚、日日夜夜地守着你、看着你……你就是我心上的明月、笔下的诗魂……整整这么长的时日里,你对我,不是避而不见,就是视而不见,连半句话都不同我说,你知道、知道我每天的日子,是如何过的吗?” “孝若,你就忘了我吧,让我离开吧!”墨菡低眉低声,根本就不敢抬眼去触看,夏侯湛那如高山流水般清婉、多情,又深邃的目光。 “菡儿,是不是我的母亲对你言讲了什么?所以你就狠下心要离开我,菡儿,我告诉你,那是他们替我安排下的,我就是死,都不会接受,这辈子,我只要你!” “可是……孝若,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走进你的家门,这就是我的命!” “菡儿,我不信命!我的命运如何,要由我自己做主,让那司马文萱见鬼去吧,我永远都不想见到她。” “可是,也许她才是你命中注定的人,她也是个好女子,……” “菡儿,我说过了,这一生,在我的心里,没有人能好过你,我要你,是注定了的,这辈子,你必须做我的女人!” “孝若,我求你理智点儿好吗?我们根本逃避不了的!” “菡儿,此生,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却不能没有你,嫁给我吧,我们并肩对抗风雨,……” “孝若,……”夏侯湛再也不想听墨菡支吾推诿的话语了,他一把便把墨菡搂紧在怀里,狂风暴雨般的热吻,吻得墨菡全身酥麻,情态缥缈,没有一丝喘息和挣扎的机会…… 夏侯湛为这份爱已经痴狂地、癫狂地,忘记了世间的一切,情动爱浓之际,他悍然不顾地弯腰抱起墨菡,把她轻柔地放躺在那床松松软软的大红锦被上,俯身到她的近前,粉颊、雪颈,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反复疯狂地亲吻,双手颤颤巍巍、抖抖涩涩地、开始去松解墨菡的衣带…… 墨菡感觉得到,她身前的夏侯湛已经极尽狂热、极尽痴迷,他对她志在必得,而她真的要把自己交给他吗?她和他能有将来吗?可是她却已然再没有意识,也没有能力拒绝他,“孝若,求求你停住吧,让我、我自己来脱,……”墨菡感觉到自己的衣衫已经快要罩不住身体了,羞得她赶忙娇喘着、嘤咛着,乞求夏侯湛住手,点点泪水打湿了她的面颊,打湿了她那如碧云般飘散的秀发,更打湿了她秀发底侧,那对极为惹眼的、红艳艳的绣花枕头。 夏侯湛肆意忘情之时,又一次真真切切地吻到了墨菡流下的、带着咸咸苦味的泪水,他心内一痛,只得怔怔地坐起身,怔怔地看着墨菡,看着那张他魂牵梦绕的、艳如云霞又凄若秋雨般的芙蓉秀面,“菡儿,你为何又落泪了?难道我、我就那么让你难以接受吗?” “不,不是的,孝若,若是你今日……就请让我自己脱,让我和自己的过去……有片刻的告别!”墨菡说完,起身下地,背对着夏侯湛,轻撩秀发,慢褪衣衫,从外到内、由上及下,直到脱得身上不着一缕,才缓缓地转过身子,对着床上的夏侯湛,一颗芳心如小鹿乱撞,怦怦狂跳不已……夏侯湛惊呆了,看傻了,心颤了,神摇了……意动的红霞,瞬然间便布满了他那张英俊、灼烫的面庞。他痴痴地、傻傻地、羞羞地,盯着墨菡那丰满、婀娜、娇柔,如凝脂般白嫩的**,心头却再也没有了一丝想要拥有她的冲动,因为他清清楚楚地注意到、注意到墨菡的泪水,已如喷涌而出的清泉般,溢满了她那娇娆的粉面,胜雪的前胸…… 夏侯湛堂堂八尺硬汉男儿,独对自己心仪的女子“玉容寂寞泪阑干”,胸间忍不住一阵莫名地心碎。他赶忙下床蹬靴,拾起墨菡的衣衫,轻柔地披在她那美如雕像、琢如羊脂般的身体上,而后又轻轻地搂抱住她,“菡儿,我知道是我不好,又惹你伤心了,可是我,我的心里,真的连一丁点儿的定力都没有,我好怕,怕我会失去你!” “孝若,我感觉自己好孤独!……其实,我也不想离开你,可是、可是我又不得不离开呀!”墨菡把头紧靠在夏侯湛的胸前,挥泪如雨。 “菡儿,我可以带你走,我们离开许昌,离开所有的人,寻一处水秀山明之地,过着洒脱无忧的日子。”墨菡的真情流露,再次点燃起了夏侯湛心内灼灼的**之火,他动情地低下头来,用他那性感滚烫的薄唇,片片点点吻干墨菡脸上的泪水,继而又把墨菡那双湿润的樱唇紧紧地、紧紧地含进了口中……他不想再抑制自己的情感了,他要把墨菡完完全全地变成他夏侯湛的女人,他又一次地抱起墨菡,把她小心地、柔柔地放躺在床上,轻剥她的衣衫…… 墨菡深深地知道,只要她不反抗,很快,她便会成为他的女人,可是不知为什么,尽管她觉得她是爱夏侯湛的,但她却并不渴望成为他的女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墨菡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她年纪还尚小,还有些害怕跨过那一步,或许是因为她还想复仇,或许是因为潘岳,甚至或许是因了司马文萱……总之最后,她不得不用一记无奈的耳光,打醒了狂乱中的夏侯湛。 夏侯湛这次真的有点儿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气恼了,他愤愤地穿衣下床,背对着床上的墨菡,依然愤愤地说道,“菡儿,莫非你心里还装着他?” “谁?”墨菡觉得自己此番、确确实实是有点儿太对不住夏侯湛了,于是,只好蜷缩着雪白的身子,像是犯了很大的错误似的,穿衣坐起的同时,只小声地问了一个字。 “潘岳!我的义弟潘岳!”夏侯湛的声音像是闷雷乍响。 “不,不是的,……”墨菡低头,声声否定。 “你撒谎!你和他过往的一切,我都全然知晓,他为了救你出狱,不惜卖了他父亲的宝马,去贿赂贾充觐见司马昭,他派仆人去沛王府寻你不着,在太学还大病了一场,并且如今,他仍在四处寻你……你就不要再强词夺理了!”夏侯湛落寞的面上写满了忌妒。 “孝若,你说的不对,不是因为他,……”墨菡从身后搂住了夏侯湛的腰,她不忍看到对自己这么好的他,反被自己惹得气愤到这般地步。 “菡儿,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小到大,我夏侯湛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最想得到的,却总是得不到,我都快被你折磨疯了!”夏侯湛转过身来,双目蕴情又溢火,伸双手牢牢地抓住了墨菡的两侧香肩。 “孝若,错就错在,你不该爱上我,我此生本就与红尘无缘,注定是要一个人孤独终老的!”墨菡话到这里,又止不住满面泪流,抽泣声声。 “菡儿,你怎么能这样想?那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夏侯湛惊讶、诧异又愁苦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墨菡那张雨润梨花般的秀脸。 “孝若,你会有你很好的人生,不要为了我这样的一个苦命人,毁了你自己!” “菡儿,我可怜的菡儿,我不允许你这样想,不允许你离开我!”夏侯湛听闻到墨菡如此凄凉的诉说,不觉心头处一阵刿心刳肺般的痛。他再次紧紧地搂抱住墨菡,搂抱住他爱而难得的、美丽却遥远的希望,星眸虎目之中,转瞬间就溢满了晶莹而又悲酸无比的泪花。 …… 窗外的景象已不再似冬日里那般得萧条清冷,渐渐地开始绿意浓浓、嫣红姹紫,院墙外那棵经年的老槐树也早已慢慢地枝繁叶茂,青翠欲滴。人世间的一切,都在春风的拂动下,重又焕发了勃勃的生机。可是窗内,闷闷独坐愁城的墨菡,心底深处却再也兴不起一丝的盎然春意……她该怎么办?她到底该何去、何从? 自从清晨之时,随夏侯湛从那间宅院返回到县府后园后,墨菡就总是这样满腹心事地闷坐在窗前,忖前思后,已足足有一个时辰了,一个时辰的反复思量,一个时辰的抉择与迷茫……只在心中默默地、悲凉地感伤到:春光深锁一院愁,却不知悠悠情思几时休? 点点滴滴、滴滴点点,墨菡否认不了,夏侯湛对她的这份浓情厚意,早已深深地汇入了她的血液之中,她终此一生都不可能忘记。可是,她却没有办法,也不能够把自己的终身交给他,因为,他将会有司马文萱,而墨菡自己,也仍然还有她放不下的复仇计划! “小姐,你闷声不响地坐在这里这么长时候了,小姐你在想些什么呀?夏侯公子今早来找过小姐,你们是一起回府的吗?”金若端过来一杯温热的清茶,放置在墨菡面前的桌上,小声地试探着小姐墨菡的心事。 “金若,我想离开许昌了,很想尽快地就能够离开!”墨菡低头,俯望着茶碗中那些漂浮的、散落的、嫩嫩的茶叶,若有所思、苦有所感地答道。 “小姐,你当真打算好了吗?那夏侯公子他知道吗?若是小姐偷着走了,夏侯公子他该怎么办?”金若的双目之中满是无奈的疑问。 “金若,我真的不想再留在这里了,再继续留下去,对于他和我,都是一种折磨!” “小姐,你就真的舍得,把这么好的夏侯公子,拱手让给别人吗?” “金若,不是让,是他本来就不会属于我……也不该属于我!” “小姐,夏侯公子他喜欢的人,可是你呀?不是那司马文萱!老天为什么这样不公,硬生生要把一对相爱的人给拆散了!”金若的声音里,激荡着满心满怀的不平和怨念。 “金若,这就是命!或许当初,我本就不应该留在这里,留在他的身边,都怨我没有管住自己的这颗心,这一生,我嵇墨菡注定将会一无所有!所能拥有的,也就是用我的命,去换那狗皇帝司马炎的命,我如今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拜那老贼司马昭所赐!” “小姐,……”金若想再劝劝小姐墨菡,但却又真的不知道,还能从何劝起。 “金若,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也不想再等了,白日里,他不离县衙,咱们是没有机会可以走的,就今晚吧,我已经决定了,今晚丑时,等府里的人都睡下之后,我们可以翻墙出去,待到他发现时,我们也能走得很远了……” 这日傍晚,夏侯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情意款款、神采翩然地来看望墨菡,反倒是徐大娘晚饭后,竟自一人领着小孙子顺宝,来到了墨菡的房中闲坐、聊叙家常。只不过,徐大娘今日进门时,面上的表情要比往时日子里的她,严肃、审慎了好多好多。 徐大娘走进屋里后,屁股还没等坐稳当,就拉住墨菡的手,面容和缓、言近旨远地,对着墨菡诉说着她的一番肺腑之言,“墨菡小姐,最近些时日以来,府上发生的事情,大娘我心里都是有数的,听说老爷和夫人给咱家的夏侯公子订了亲,这可真是老天不开眼哪,墨菡小姐你和咱家公子本是多好的一对儿呀,又都是这么好的大好人。听你李伯讲,今日公子他在县衙,一整天都是愁眉不展的,还平白没来由地发了几次火,这会儿,正在书房给老爷修书呢,好像明日就要派人去往淮南送信,非要退了老爷给他定下的那门亲事不可。如今又加上,开春儿都这么长的日子了,老天爷却连一场雨都还没有下过,田里的秧苗,都干得蔫头耷拉脑袋的,怕是又要闹旱灾了!公子也正为这事儿愁着呢。唉,这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啊!本来好好的咱家夏侯公子,看看近来都给愁成啥样儿了!” “大娘,您别说了……”听了徐大娘一番动人心弦的讲述,墨菡当时就感觉自己的这颗心,蓦然间就重有千钧,不免暗暗地心疼起夏侯湛来,认为这一切的苦恼,其实都是源于自己,自己当初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墨菡小姐,大娘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呀!看样子,这次咱家公子他,是坚决要和家中对抗到底的,非墨菡小姐你不娶,……”徐大娘眼望着墨菡,信誓旦旦的话语间,很明显地是在示意给墨菡,示意她勿要为此忧烦,且放宽心就好。 墨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寸寸芳心,再一次被夏侯湛的一片痴情给揉捏得零碎万般、苦痛万般。夏侯湛正在给他的父母修书,发誓非自己不娶。而自己呢?却反要背道而驰,正自盘算着要逃离开这份感情,远远地离开许昌。两下对比起来,墨菡痛感自己,真的是好生无情! 金若沏了一碗绿茶放置到徐大娘的近前,“大娘,您请用茶,其实,我家小姐也正为这事犯愁呢,只怕是父母之命,很难推脱,……” 徐大娘哪里还肯顾得上饮茶,只一心一意全在为着墨菡和夏侯湛的事情而担忧,“墨菡小姐,你都不知道,大娘有多喜欢你,大娘的心里有多盼着,你能和咱家夏侯公子成为一家人哪!” “大娘,谢谢您为我操心!”墨菡也紧紧地拉住徐大娘的手,良久良久,都不舍得松开。 “姐姐,你能教顺宝练宝剑吗?顺宝也很想学武功,夏侯大哥哥说,以后他会和墨菡姐姐一起教顺宝。” 小顺宝天真、稚嫩的童言,令墨菡听来更加碎心不已。那话语之中分明地蕴含着,夏侯湛对于将来他们二人花开并蒂、举案齐眉的向往。可是,她却再也不能让他随心,让他如愿,长长久久地陪他一起,共看人生的花开花落,经历岁月的潮起潮收…… 徐大娘在墨菡的房中坐了很久,也苦口婆心地唠叨了很久,她盼望着墨菡能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她想看到自己的两位恩人和乐、幸福。然而,期盼,却终归也只能是徒然地期盼,在墨菡的心里,这一切都早已是命中注定,是根本不可能会有所改变的了。 徐大娘领着顺宝回去时,天色已经开始慢慢地黑下来了,墨菡站在屋前的廊檐下,望着徐大娘和顺宝一老一小,两个那样熟悉、可亲的背影,渐渐地走远,渐渐地望不见,禁不住一下子泪落潸然……她想起自己身上的每一套衣衫,都是徐大娘针针线线亲手为她缝制,数月以来,年前年后,每次徐大娘来时,无论她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徐大娘都总是和颜悦色地逗着她,开导着她,此番自己一旦离开,也许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可亲可敬的徐大娘和李伯一家老小了。 黄昏已近,夜色渐深之时,夏侯湛忙完了他所有要忙的事情,还不忘又来到墨菡的房中看望一下墨菡,可是墨菡却强忍着内心的离愁别绪,狠下心没有出来见他,只让金若告知他说,自己已然睡下了。但是,当她听到夏侯湛要转身离去时,她却再也抑制不住她心灵深处最最真实的情感,疯了似的、眼含着热泪飞跑到窗边,久久地、久久地望着月色下,夏侯湛那渐去渐远、渐远渐模糊的、潇洒挺拔的背影,在心底默默地同他告别。 明月皎皎隐高树,长河澹澹没晓天。 漫漫洛阳古官道,未知相会在何年? 夏侯湛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庭院拐角月亮门的深处,墨菡的泪,也在冷冷的月光中凝聚成了霜…… 墨菡一直等到自己的视线再也望不见夏侯湛的背影了,才慢慢地回转身来,走到窗下的桌边站定,吩咐金若铺纸、磨墨,而后,她手提羊毫,刷刷点点,饱蘸深情地写下了她留给夏侯湛最后的思念,最后离别的话语: 孝若之情,天高地浩。今生无缘,来世再报! 落笔处又倾情提上: 孝若,多多珍重、保重! ——嵇墨菡就此别过。 多情自古伤离别,离别寒过清秋节。更何况本是儿女两情坚,却变成劳燕分飞各一边。 鸡鸣时分的夜空,漆黑如墨,天上、人间,一片寂然,更阑人静、万籁无声。 墨菡和金若一夜未眠,早早地就收拾好行囊,再次改换好男装。临出门时,金若把夏侯湛母亲特意留给她们主仆,前往谯县安顿的一大包金钱也背在了身上。墨菡本不想带,可金若却说,此去华山,千里迢迢,身上若无钱两,怎好行路,她们姐妹二人绝对不能再去采食野果、留宿山洞了,那样的情形简直太凄苦、太可怕了!如今她们身无分文、空空如洗,俗语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本就窘迫之人,面上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墨菡所住院子的西墙外面,便是一条可直接通往城中大路的开阔土路,靠近外墙边,参差不齐地生长着几棵早已高过墙头、丈二有余的经年垂柳。墨菡施展轻功,飞身上墙后,便把一条事先早已准备好的粗麻绳,牢牢地拴在了其中一棵柳树粗粗的枝干上,绳子沿着墙壁顺下后,金若便拽着绳子也攀上了墙,墨菡跃身落到墙外的地上后,金若遂也攀着柳树慢慢地爬了下来。侧耳倾听,县府的大院中依然还是寂静一片,她们姐妹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悄然离开了许昌县衙,离开了这个留下她们许多语笑喧阗、留下墨菡诸多柔情、诸多爱恋的难舍之地。 墨菡腰佩宝剑,肩背包裹,一步一回头,流连、踯躅、依依难舍,回望着这沉沉夜色中的许昌县衙,泪水又一次无言地润湿了她的脸,润痛了她的心。出是已经出来了,可墨菡的一颗芳心,却还依然彷徨在这里的房舍、院落之间,滞留在多情的公子夏侯湛的身上……良久以后,墨菡才坚定地一咬银牙,一狠心,毅然转身和金若一起,快步如飞地匆匆走上了大路。城门刚刚打开之时,她们姐妹二人就第一个出城,离开了许昌,奔上了前往洛阳的悠悠官道。 大地回春、群花烂漫的时节,天地自然一片清新,官道上来往的行人,似乎要比冬日里时增加了许多。 墨菡和金若在走出许昌城有十里之遥的地方,看到路边有家茶摊,生意还算不错,路上的芸芸过客都乐于在那里歇脚、打尖,于是,她们姐妹两人便也随着稀稀拉拉、零零散散步入茶摊的客人一起,快行几步走了过去,在其中的一张桌子旁坐定后,便放下行李,随口点了一两样简单的饭食来充饥。 此时的太阳早已升得老高老高了,红彤彤地辉映着四野间寥落的土地和土地上承载的的物貌风情。 “小姐,夏侯公子他此时,恐怕早就发现我们不见了,唉,金若真是不敢想,他该有多伤心!”金若一边饮茶、吃饭,一边还念念不忘替夏侯湛难过痛心。 “金若,我早就看透了自己这一生本就命比纸薄,再怎么伤感也都是无用的,所有的一切早晚都会过去的!”墨菡倒看似已然走出了这份感情的旋涡,语音淡淡、茫然悲戚地说道。 “小姐,你从来都不是个狠心无情的人,却被逼得总要做这狠心无情之事。唉,这世道真是太欺负人了!为什么我们总是要这样四处漂泊,连个安身度日的地方都找不到!” “金若,都是我不好,连累得你总要跟着我颠沛奔波!我也想有个安安稳稳、可以度过一生的家,可是,他的这个家,真的不会属于我的!” “小姐,金若没有埋怨你非要离开许昌,金若只是太不甘心了,夏侯公子他本就应该是小姐的,他那么爱小姐,可他的父母却偏偏替他选定了那个司马文萱,还不是惧怕、巴结他司马家吗?” “金若,别再说了……命里无时莫强求!此生能和他有缘相识,我已经很知足了!” “小姐,……”墨菡一句仿佛早已看破世俗情缘的哀婉之语,令金若一时哑然,顿住了口。 “小姐你看,那官道上驰马而来的不是夏侯公子吗?后面还有富安,小姐,是夏侯公子他寻你来了。”金若无意间抬头远望之际,刚好看到夏侯湛一身湛蓝的衣袍,黑色的斗篷飘扬在身后,胯下一匹雄骏的白马,带着仆人富安飞驰而来,距离她们所在的茶摊越来越近。 “金若,快走,我们先到那边的树林里躲一躲,我不想让他找到我。”墨菡说完,急忙起身,拽着金若便走进了她所说的茶摊后面,那片枝叶扶疏、绿意盎然的树林之中。 “小姐,夏侯公子他停住马,向着茶摊走过来了,你就真的不想再和他说说话吗?” “不想了,如果被他找到,我以后就再也走不脱了。” “那就不走了呗!小姐,反正金若觉得,夏侯公子他一定会对小姐好一辈子的。” “金若,我和他之间已经不可能了,你就不要再说话了,免得被他听见。” “掌柜的,可曾看见有两个女子,哦,不对,应该是两个年轻的公子从这里经过吗?”墨菡听到是夏侯湛在向茶摊掌柜的打探她和金若。 “客官,方才是有两个很俊美的年轻后生在我这里喝茶、用饭,哎,这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可能是走了吧。” “菡儿,菡儿,……”墨菡隔着树林的枝叶缝隙,看到夏侯湛在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端详着他面前这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树林子,高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端详了很久,也呼喊了很久以后,墨菡看到夏侯湛终于又带着富安飞身上马,顺着官道一路向前追赶而去。 时近晌午,墨菡和金若又沿着官道,继续前行了有七八里地远的路程之时,远远地,便听闻到大路的对面传来一阵阵悦耳又匆促的马挂銮铃之声,墨菡担心会是夏侯湛因寻她不着,沿路返回,于是便机敏地拉着金若一起,赶忙躲进了路旁的灌木丛中。果不其然,只一会儿工夫,她便看到来人正是夏侯湛和富安一前一后跃马而归。她清清楚楚、切切实实地看到,夏侯湛一张英俊无比的面上,写满了落寞和痛苦,痛苦得仿佛他的心已经被人永远地掏空……造化弄人、岁月冰冷,谁苍白了谁的等待?马蹄声声、尘灰满面,夏侯湛超群拔俗、俊逸优美的身影,从墨菡的眼前一闪而过,便成了永远的错过…… 夏侯湛回去了,墨菡的胸间腹内又一次被揪扯得愁肠百转,五内疼痛。她呆呆傻傻地站立在大路之上,漠视苍穹、藐视云山,只把点点含情、默默惆怅的目光,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夏侯湛那渐行渐模糊、渐远却渐清晰的背影,泪水潸然、泣不可仰…… …… “铜驼陌上桃花红,洛阳无处不春风。”京都洛阳,本是墨菡和金若这样的闺阁少女,心向往之,意念望之,却基本一生都不会有缘踏足的圣土,然而,却因为再也没有了家,再也没有了可以仰仗依赖的父母,小小女儿风餐露宿、流离漂泊,才致能够得此机缘,成为一次圣都洛阳的匆匆过客。 墨菡和金若时走时歇、时歇时走,长途奔波足足半月有余,才在一个月朗星疏、凉风缓缓吹送的夜晚,入住到了洛阳城内一家比较普通的客栈,准备小住两日,在洛阳的马市购得两匹好马用以代步,再继续奔往华山。 翌日一大早,向客栈老板打听到马市所处的位置后,墨菡和金若便相伴而行,徒步前往洛阳城外的东南城郊。 马市里成百上千的马儿,高矮、瘦壮,毛色,各有不同,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时间还真是有些不知该如何下手挑选才好。好在墨菡住在许昌这半载有余的时光里,不但和夏侯湛学习了弓马武术方面的技能,而且还曾多多少少从夏侯湛的口中了解到了一些相马、识马的知识,故而,仅走走挑挑了一个多时辰的光景,墨菡便选中了两匹枣红色、膘肥体壮的骏马。交易完成以后,她和金若便各自乘上一匹马儿,沿着外面山脚下的小路驰骋了一段路程,觉得马儿的速度和耐力还都算很不错,便心满意足地跃马往回走。 “金若,我想去个地方,不知你可愿意陪我前去?”墨菡勒住马缰,转头看向金若。 “小姐可是想去太学看望潘岳公子?”金若不愧是墨菡从小玩儿到大的心腹姐妹,墨菡的心里想什么,想要做什么,她基本一猜就中。 “我不是刻意要去看他,只是闻知他如今正在太学读书,想去太学的门外看看就走,……”墨菡有些脸泛红云。 “小姐,金若当然愿意陪着小姐,去了此心愿了!”金若知道此时的小姐墨菡,大概只是想在心里和潘岳道个别,和自己的过去道个别。 太学门外,绿草如茵、野花逐香、和风送暖、艳阳流金。 墨菡立马于翠意正浓的旷野之上,久久地凝望着太学的大门和大门以里,那片书声琅琅的房舍楼阁,她知道,此时的潘岳,正在这片房舍之内的某间学堂里,潜心学习、努力上进。无可厚非,潘岳的父母同样也是对他寄予了厚望的,但愿他不负严父慈母的悠悠苦心,学成归来大有作为,惠及百姓、哀苦民生,彻底地忘掉他心中曾经的墨菡,觅得佳偶,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 “金若,我们回去吧,……”立马多时,忧思多时,墨菡的一双秋水翦瞳,热泪晶莹。对景伤情,聊顿心绪,转回头来,唤上金若,姐妹两个扬鞭打马,便飞速地回奔了城中的客栈。 和金若一起驰马返回客栈的途中,墨菡也想穿过宣阳门,到闻名遐迩的铜驼大街上,去尽览一下洛阳城的帝都风范,她甚至还想到阊阖门内的皇宫外面去走上一遭,去真真实实、亲身实地地看一看,那狗皇帝司马炎的日常居所,到底是个怎样的巍峨,何样的森严。可是,令她们姐妹二人始料不及、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整个铜驼大街,从几日之前就已经开始戒备森然如壁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行人、车马一概严禁通行。 墨菡不解,这到底是所为何故,回到客栈向店老板一打听,才得知,原来明日辰时,那司马炎将要携着他的三宫六院和文武大臣一起,到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的白马寺进香、礼佛,乞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下太平、国盛民安。 墨菡曾经听自己的父亲嵇康对她讲说过,有关洛阳白马寺的由来,支支片片的虽不甚清晰、全面,但却也知道那本是佛教传入中原本土后,由朝廷主持修建的第一座官办寺庙。 据说,东汉永平七年,(公元64年),汉明帝刘庄(刘秀之子)夜宿南宫,梦见一个身高六丈,头顶放光的金人自西方而来,在殿庭盘旋飞绕。次日清晨,上殿理政之时,汉明帝便将此梦告诉给他殿下的大臣们,博士傅毅启奏言道,“西方有神,称为佛,就像陛下您梦到的那样。”汉明帝听罢大喜,即派大臣蔡音、秦景等十余人出使西域,拜求佛经、佛法。 永平八年,蔡音、秦景等人奉旨告别帝都,踏上“西天取经”的万里征途。在大月氏国(今阿富汗境至中亚一带),遇到印度高僧摄摩腾、竺法兰,见到了佛经和释迦牟尼佛白的毡像,于是,恳请二位高僧东赴中土、弘法布教。 永平十年,两位印度高僧应邀和东汉使者一道,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一同回返国都洛阳。汉明帝见到佛经、佛像,十分高兴,对二位高僧极为礼重,亲自予以接待,并安排他们在当时负责外交事务的官署“鸿胪寺”暂住。 永平十一年,汉明帝敕令在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兴建僧院,为纪念白马驮经,取名“白马寺”。 因此,自汉明帝以后,白马寺便成了历代帝王礼佛、祈福的圣地。 听闻司马炎的御驾明日将要前往白马寺进香,墨菡的内心深处不觉一阵阵蓦然地激愤、冲动。 “金若,我明日倒想去看看那狗皇帝司马炎,到底长着怎样的三头六臂!”墨菡说这话时,一双婉静的秀目之中,不觉已现出了隐隐的杀机。 “小姐,不可以!你没听那掌柜的说嘛,皇帝出行,地动山摇,沿途数里地之内都要清道戒严,哪怕飞过一只鸟儿都要被乱箭射杀,金若绝对不让小姐去!”听到墨菡这样说,金若当时就紧张得脸色骤变,一颗心“砰砰”地没了着落。 “金若,你放心,我绝不会轻易动手,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那也不行,小姐,金若太了解小姐的禀性了,金若是不可能让小姐前去的,小姐,金若求求你了,你就放弃复仇吧,那不过是白白地去送命啊!以前,不知曾有过多少人,因为刺杀皇帝不成,反被乱箭射杀而惨死的。金若虽然懂的没有小姐多,可也跟着小姐读了一些书,也知道,曾经有个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才积蓄力量灭掉了强大的吴国。小姐你一个弱女子,即使有些功夫,单枪匹马去面对那么多人的军队,也是等于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呀!金若万万不能没有小姐,小姐,你听金若的,就算想去刺杀那司马炎,眼下也绝对不行。小姐要学那越王勾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到日后有了十足的把握,找到了合适的机会,再下手也不迟啊,到那时,金若绝不再阻拦小姐!”金若急忙回身,把客房的门牢牢地插紧,而后又把墨菡拽到床边坐下,微言大义、苦口谆谆,把攒了满肚子的词全部都搜罗出来,由重到轻,由轻及重,悲泪滚着忧心,不停地劝慰着她自己的小姐。 “金若,你知道吗?自从我来到洛阳,我的心就像被刀剜一样的难受,我的父亲,就是被那狗皇帝司马炎的爹,处死在了这里的东市刑场!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我那么好的父亲,竟是被人砍头而死,他才三十九岁,就,就……”墨菡话到此处,直恨得浑身战栗,咬碎银牙,剑锋出鞘,寒光闪闪。 “小姐,金若又岂不知老爷他死得有多惨,可是小姐,如今真的还不到时候啊!小姐就听金若劝,我们可先到华山,拜那凌云道长为师后,再苦练些年武艺,等到日后有了更好的机会,更妥当的办法,再动手也不迟。小姐,我们不在这里待了,明日一早,我俩就动身赶往华山。小姐,你就听金若的吧,金若求你了,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金若依靠何人?倘若小姐不听金若的劝,偷着背着非要去的话,金若就只有先小姐而死,也不想活着听到小姐惨死的消息!” “金若,我的好妹妹!我们活得……好苦啊!”墨菡从没有见到金若像今日这般情绪激烈过,她看得出,金若说得到就会做得到。无奈之下,她只有痛楚万分地抱住金若,用放声嚎啕大哭,来宣泄她自己压抑在内心许久许久以来,那无尽地、永生都无法释怀的仇恨。 次日卯时刚到,金若就已经把墨菡和她随身所带的一切行装,都收拾停当,而后,叫上小姐墨菡,退房后,从客栈的后院牵出她们二人的马匹,跃身上马,急急地催促着、拉拽着墨菡,忙忙地启程,匆匆地上路。其实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金若这一整晚都没怎么敢合眼入睡,一直都是保持着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时时刻刻地留心着自己小姐墨菡的动静,终于盼到了天光微明之时,金若见小姐墨菡果然听从了她的劝说,并没有偷着跑将出去,她的一颗心,才总算是放回到了肚子里最原本的位置。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红日初升、万物澄明之际,金若就早已带着小姐墨菡,飞马驰出了洛阳的地界,眼望着云熙风微、朗朗清丽的天地四野,金若这才畅然地长出了一口气,“小姐,金若总算是保着你离开了洛阳这个是非之地,金若的这条小命也总算是保住了!” “金若,终有一天我还是要回来讨还血债的,但绝对是如你所言,等我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墨菡立马于官道之上,转头回望着晨曦薄雾弥漫之中,渐渐远去的洛阳城,坚定的誓言依然铮铮如铁。 “小姐,你为了复仇,舍弃了夏侯公子,也舍弃了潘岳公子,你觉得值吗?” “金若,不是我忍心舍弃他们,是他们本来就不会属于我……金若,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还是快快地赶路要紧!” 又是整整六七日的长途行路之后,墨菡和金若历尽千辛,捱过万苦,才终于到达了雄峻险奇、巍然独秀、群山起伏、林木葱茏的西岳华山,见到了父亲嵇康昔年的挚友,飘然若九天仙人临凡界、清朗似空旷山野飘雪花,须发早已斑白却仍然姿貌俊伟、神态空灵绝尘却异常和蔼可亲,自号“玉面逍遥风中客”的凌云道长。而凌云道长也早就闻知了好友嵇康莫名获罪,无辜枉死之事,故而对昔日故交好友的女儿墨菡,表现出了极为同情,别样垂怜的慈父般的关怀,并应墨菡的拜求,破例收墨菡为他此生唯一的一个女徒弟,让墨菡与金若姐妹两人,留住于山间的玉女祠中。自此之后的每个寒来暑往,墨菡便在这云霞四披、苍苍莽莽,有如仙乡神府般的华山之中,每日苦练武艺、勤习文章,淡然自在而又平和无味、平平常常地生活着…… 而自墨菡离开许昌后的那个春夏之交,夏侯湛因抵不过琅琊王府和自己父亲母亲的双重压力,被迫与对他倾心已久、非他不嫁的司马氏皇族的公主——司马文萱,在许昌,在他的县府之内,举行了成婚大礼。只是婚礼当天,夏侯湛竟然把一个天大的笑话,留给了这个绝对算得上他生命中,颇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那就是新郎官缺席婚礼大典。那日的他,一不穿红二不挂彩,依然身着他平日最喜欢穿的那套湛蓝色的衣袍,早早地就带着一群差官和衙役,去往了城外的田间地头,引来河水灌溉农田,用以解救时下的旱灾。琅琊王司马伦被夏侯湛肆意妄为、胆大包天的举动,直气得勃然大怒,放出话语一定要严厉惩罚夏侯湛,却被其妹司马文萱苦苦地拦下……从形式上,司马文萱是喜袍加身、花红头盖地嫁进了许昌县府,嫁给了县守大人夏侯湛为妻,然而实际上,她却一直都是一个人在默默地,凄然地独守空房。 第14章 偏是斜阳迟下楼 5 情 殇 时光蹉跎了岁月,问流年是否模糊了记忆? 在太学,漫长的寒窗三载,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每当潘岳想到心中的墨菡,他便总会一个人悄然离群,静静地漫步于学院内的亭台、蹊径之间,渺对长空,怅然地哀叹不止…… 那年岁末,他从义兄夏侯湛的许昌县府离开后,一路快马去到了谯国的沛王府,也见到了沛王曹纬本人,但他从曹纬口中打探到的消息,却是令他震惊非常又悔恨非常。长兴来此寻墨菡时,墨菡明明就在沛王府,可是阴差阳错,长兴得到了一个错误的消息,而他,则从此永永远远地错过了与墨菡再次相逢的机会。 今日,将是他在太学学习的最后一堂课,也将是他最后一次聆听老师向秀的悉心教诲了。三年来,老师向秀对他一直都是别样的关爱,别样的器重,二人的关系其实早已超越了师徒,亲密得有如知己、恰似父子一般。离别在即,潘岳的内心对这份难得的、浓厚的师生情谊,总不免有些依依难分、恋恋难舍。 “众位学子,三载的时光恰如流水,过的好快呀!今日是我等师生能在一起上的最后一堂课了。此堂课上,我们既不温习《诗经》,也不探讨《尚书》,我想请大家各自发表高论,谈一谈你们对孔圣人的儒家思想以及孔孟之道的看法和理解。”向秀面色颇显庄静地跪坐在他的几案后面,静静地望着他满学堂的弟子们,依然静静地说道,目中的神色总似流淌着一种,难以名状,难以割舍的凝重。 “老……师,我……我认……认为每一种思……想学术都……都是优劣共存的,儒……儒家思想有……有其精……精华的部分,可是糟……糟粕也不少,比如它宣……宣扬以‘仁’为核心,提……提出‘己所不欲勿……勿施于人’,这乃是……它的精华之所……所在。但儒……儒家把‘修身齐家’和……和‘治国平……平天下’混为一……一谈,就显得虚……虚伪了,‘修身齐……家’搞……搞道德至上,的……确有助于使人变……变得高尚,并没有什么虚……虚伪可言,但‘治国平……平天下’若搞道德至上,这虚伪就……就显现出来了,道德败坏也就……就出来了。”左思虽然说话总是结结巴巴,但却异常乐于表现自己,所以自从师生们之间越来越相熟之后,每次回答老师向秀的提问,他都总是喜欢第一个站起身,抢着发言。 “儒学注重‘学’与‘思’的结合,提出‘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和‘温故而知新’等观点,主张因材施教,‘有教无类’,‘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首创私人讲学风气,这乃是儒学的优长之处。”这个站起来发表自己言论的本是欧阳基。 “老师,我认为儒家思想中的‘三纲’理论,强调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不完全正确,也是不完全公平的,儒家思想还强调,‘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当,亦当死;最后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就是说,君王不管多么荒唐,作为臣民的我们,就只有忠心的份,绝对不能够进行任何形式的评估,更别说是批判了。这势必会造成一片天昏地暗,君嬉臣愚危家帮,也很容易使得有识却任性之士,平白蒙冤,无辜枉死……”这最后一个起身发表自己看法的便是潘岳,潘岳所讲即他日常所思所想,他不认为,女子就要比男人低贱,所以他把自己深爱的墨菡看得比自己还要重。他不认为,人就一定要分出三六九等、高低贵贱,所以他一直都视仆人长兴如兄弟。他不认为,做臣子的就一定要绝对服从君上,所以他的言谈话语之中,还一直在暗暗地为嵇康喊冤、鸣不平…… “大家的言论都很一针见血,今日学堂的气氛,令我想起了我与嵇康、阮籍、山涛、刘伶、王戎及阮咸六位友人,昔年间在山阳县的(今河南辉县、修武一带)竹林之下,喝酒、纵歌,肆意酣畅的情景。孔圣人的儒家思想还规定,男女之间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要“沿男女不大防”,要防到什么程度呢?防到叔嫂不通问,叔叔见到嫂子不能打招呼。还有“男女授受不亲”,我拿样东西给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就不能亲手接过去,如若是从我的手上亲手拿过去,一不小心就要碰到我的手,就要有非分之想了,所以要用一个托盘接过去。对此,我的朋友阮籍就觉得这太不合理了,有一日他的嫂子要回娘家,他就故意站在门口边上跟嫂子聊天,给别人看,他觉得我就非要不接受你儒家的规定。其间,村上有一个十六岁的卖酒的女孩儿,生的比较美丽,阮籍就天天跑到那家酒馆里面喝酒,坐着看那女孩子,甚至有时候喝醉了,索性还躺着看那个女孩子。卖酒的老板开始也觉得阮籍这个人有点儿怪怪的,但是以后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因为他看出阮籍并没有什么恶意。后来那个女孩子短命死掉了,我的朋友阮籍还特意跑到人家的坟上大哭了一场。” 向秀的话讲到这里后,有意地举目,环视了一下学堂内、这些表情各有不同的、他的弟子们,而后才又接着论述他自己的观点,“阮籍如此的举动,如果放在别人的眼里,肯定会笑他疯癫、不正常,可是我却很能够理解他,一个人生于世间,喜欢欣赏美的事物,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如果连美都不懂得欣赏了,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阮籍是一个追求精神自由,把精神自由看得非常重要、非常宝贵之人,他不愿意受束缚,不愿意受礼教的束缚,同样也不愿意受成规的束缚。别人认为应该做的,如果不合他的意愿,他就要反,故而他虽然才学过人、聪明睿智无比,最后也只能落得个一生郁郁不得志……老师今日在这里给你们讲我的朋友阮籍的趣事,并非要你们学他,只是想对你们说,人生在世,不改初心便好,但也要时时处处学会保护自己,随遇而安吧,不然,这样的世道恐怕很难容下我等,如若被人视为‘叛逆’,为人所不容,只怕就要大祸临身了!” 这最后一堂课上完之后,潘岳就将告别太学,回返家乡了。刘蕃、左思还有欧阳基,几位与他同窗又同住一个舍馆的朋友加兄弟,也都将各自返乡、赴任,“三载同窗情意坚,不觉分离在眼前,年少光阴容易过,从此天涯多挂牵。”大家一一挥泪话别,只盼他年有缘再次相聚,也好共叙别后各自精彩的时光。 临行时,老师向秀还特意把自己的爱徒潘岳一直送至到太学的门外,并且言简意赅、意蕴深长地再三叮嘱他,一旦踏入仕途,千万要学会婉缓地做人、为官,伴君如伴虎,宦海风浪多,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能够保持着一颗平常心,能站稳于潮头也要能静然于江湖…… 而后,向秀还告诉了潘岳一个、令潘岳听闻之后惊喜异常的讯息,那就是,向秀已然打听到了墨菡的弟弟嵇绍的下落,只是令向秀颇感遗憾的是,墨菡如今到底身在何处,他却依然还是无从知晓。 “老师,弟子多谢您一直把这件事情挂怀在心,今日能够得知嵇绍安然无恙,我已经很高兴了,以后有了机会,我会去看望一下嵇绍的。墨菡她,唉,相信终有一天,我还是能够与她再次相逢的。” “安仁,勿要伤感,老师还会继续帮你打探墨菡的下落的。此番归家,只怕你探望父母后不久,就要重回洛阳。那贾充本是一个弄臣,又官高爵显,你若在他的幕府中供职,可千万一切都要谨慎从事啊!”原来,临沂侯贾充因为爱惜潘岳之才,早已点名要潘岳从太学学成之后,就可到他的府上任职。向秀因为担心潘岳心底里正义之气太过浓重,耿直之人涉足官场,恐怕就难免要多磨多难,故而别前,他才又蔼言温声地叮嘱了自己的爱徒几句。 司马炎自登基为帝之后,大张旗鼓、四处搞革新,对太学的教育体制也进行了肆意的变革,依照《晋令》规定,考试经过及格者可拜为郎中。晋朝时太学教育体制的一个重大变化,就是朝廷特别为五品以上官僚子弟专设了国子学,形成了贵族与下层士人分途教育,国子学与太学并立的双轨制。在本应最公平的、为家国社稷培养人才的最高学府之内,就把人区分出了高低,评判出了贵贱,门阀制度的森严,阶级等级的分明,封建皇权的至高无上,正可谓是司马炎这个“有道明君”的一大壮举! 潘岳才华济济,人品非凡,又出身官宦儒学世家,三年的学习过程当中,成绩一直都是鲜有能及者,并且和夏侯湛一样,也是以博士弟子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学成回乡,即将赴任洛阳的临沂侯府,可谓人生得意、前途似锦。怎奈相思一缕一直飘飘渺渺、萦绕于心间,寻不到自己心上的墨菡,梦中的红颜,任凭再幻彩多姿的人生,都总似少了那么最最重要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涉足远番为异客,忧心恶水打漂萍。洛阳城内花飞尽,驰过长亭更短亭。 “潘公子,请留步,请留步,潘公子,……”潘岳拜别了老师向秀,和长兴主仆二人刚要跃身上马、启程上路之时,猛然间却听闻到,学院外拥拥簇簇的人群之中,像是有人在高声地呼喊着他。他赶忙牵着马寻声望过去,才见,原来竟是自己义兄夏侯湛的仆人富安,带着一个和他一样满身衙役打扮的少年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富安,你是几时来的洛阳?我的兄长他一向可好?”潘岳热情地和富安打着招呼,寻问、关心着他自己的义兄夏侯湛。 “潘公子,我家公子他……还好,此番就是公子特意打发我前来,看望潘公子的,我家公子得知潘公子近日将要回乡省亲,便命我前来迎请潘公子到许昌一聚。”富安笑语爽朗。 “好啊,当然可以,我本就正想着,顺路去看望一下义兄呢。那我等就一同上路吧。”潘岳欣然答道。 “好的,潘公子。” 话语完毕,潘岳、长兴、富安及那个随行衙役一行四人,便一同打马上路,乘清风、染路尘,径直奔着夏侯湛的许昌县地界疾驰而来。 自从墨菡离开许昌后,花开花落、年华匆匆,转眼间已是两载有余,夏侯湛每日里除了去衙门坐堂,按部就班地处理一些日常公务,判断一些鸡零狗碎、乌七八糟的案子之外,他的生活早就已经变得,恰似一杯融不进任何甜情蜜意的白开水,索然无味。 后园的正房里,住着他的美貌娇妻司马文萱,尽管他在心理上也承认,司马文萱算得上貌美、贤淑,身为堂堂司马氏的公主,对他却一直都是恭顺非常,礼待非常。可夏侯湛却从来都做不到给予其相应的恭顺和礼待,根本就不把这位皇家的女娇娥,放在眼目之中,他的表现,就如他自己一直对墨菡所讲的,除了墨菡,他不会再对任何一个女孩子提起兴趣、动了感情。更何况在他的眼里、心中,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一个女子可以美过、好过他的墨菡。墨菡狠心地离开他走了,不知道去向何处,他便把这股子怨愤迁怒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司马文萱的身上,他武断地认为是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多事的司马文萱,变向地赶走了他深爱的墨菡,所以,他就再也不去淮南,也从来都不和司马文萱亲近。然而司马文萱常日里所展现出来的情态,也还真如她自己所言那般,她此生只爱夏侯湛一个,哪怕只是每日里仅仅能够看到他,她就会很满足。夏侯湛未曾料到,也想象不出更不能理解,司马文萱贵为当今皇室的公主,居然可以长期忍受他的肆意冷落,心甘情愿地陪他一起,耗费着青春的大好时光。 夏侯湛每当想起便会万分悔恨,自己那日在追赶墨菡到达那片树林外面时,没有走进林子里去找寻一下,只是徒然地隔空呼喊了一遍又一遍。他怀疑墨菡当时,应该就是躲藏在那片葱郁的树林之中,所以,他寻墨菡不着,失意万分、痛苦万分地返回县衙后,随即便派遣手下的衙役举着刀斧,把城外十里处的、那片长势茂盛的树木全部都给砍光殆尽了。 墨菡刚刚离开他的那段时日里,夏侯湛也曾把公务委派给副县守文衡暂时代管,而他自己则亲身带着富安一起,驰马去至墨菡的家乡和沛王府,苦苦找寻过墨菡,可是最终,却都是无功而返。墨菡已似云霞隐匿于蓝天,明珠沉睡于水底一般,娇颜远去,只留下淡淡的幽香,无时无刻不在迷醉着夏侯湛那颗苦淡万般的心,迷醉着他平日里无限乏味且又无限空洞的落寞时光。 墨菡的人已然不在许昌了,可是许昌县衙后园里,墨菡寄居过的那间屋子,夏侯湛却一直都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更别说是居住。他吩咐府上的丫环,每天都要把那两间曾经属于墨菡,也必将永远只属于墨菡的屋子,干干净净地打扫一遍,屋里的摆设、布置,也依旧总是保持着墨菡在时的样子。每日晚间从县衙回来后,夏侯湛都会一个人默默地走进这间房中,静静地跪坐在窗边,跪坐在那张墨菡经常于其旁侧读书、抚琴的桌案之畔,静静地回想着他与墨菡在一起时的一重重、一幕幕、一丝丝、一点点的往昔岁月……“美人在时花满堂,至今三载留余香。”不知多少次,也不知多少遍,夏侯湛手捧墨菡给他留下的那封信箴,默念着、诵读着,那溢满了深情的十六字留言。端详着、欣赏着,墨菡那娟娟秀秀、异常美妙的字体……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夏侯湛为了与墨菡的这份真情却是弹得不轻、恋得不轻,思兮念兮、寸断肝肠…… 爱情是神圣的,也是自私的。夏侯湛在把自己深陷于迷茫无措之中时,甚至不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墨菡是否还想着潘岳,去找潘岳了,可他又深知墨菡的为人,又十分确定断然不会。墨菡曾对他说,自己此生注定与红尘无缘,必将孤独终老。那墨菡到底去了哪里呢?人世茫茫、天地茫茫,墨菡又到底在何处安身呢?夏侯湛想到义弟潘岳,今春也该从太学学成,返归故里了,一来他想聊表一下义兄牵挂义弟的情谊,二来也想迂回着从潘岳的口中探问一下,未知他可曾知晓到墨菡的下落,故而他口提面命又嘱咐了再三,才派遣富安代表他,去至太学接迎潘岳前来许昌,兄弟二人也好借机团聚团聚。 潘岳到达许昌时,夏侯湛早已在以前他救下墨菡,初识墨菡之时,带领着墨菡她们几人去到过的那家酒肆之中,等候潘岳,二楼的雅间清静、排场,又便于饮酒、聊天、会客谈心。 “兄长在上,弟安仁这厢有礼了,……”潘岳见到夏侯湛后,依然是规规矩矩、有板有眼地给自己的义兄行了一礼,而后便一把拉住夏侯湛的手,兄长长、兄长短地亲热个不够。 “贤弟免礼,你我弟兄自那日匆忙一聚,又有两载未曾见面了,贤弟是越发的成熟、俊逸了!”夏侯湛的面上也丝毫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他笑着携手潘岳一同在席间落座,长兴和富安两人则各自站在自己主人的身后,看着这两位美如白璧的俊公子推杯换盏、浅斟低酌,听着他们诗书满腹、才气过人的年轻少主,意犹未尽、款款而谈。 “贤弟,愚兄听闻,临沂侯贾充对贤弟颇为赏识,贤弟如此年轻就将进到侯府做事,可谓前途不可限量啊!”夏侯湛举杯看向潘岳。 “兄长夸奖了,弟只希望能尽力做好事情便好,……”潘岳忙举起手中杯盏、谦恭着答道。 “贤弟如今学业有成,又前程辉煌如锦,未知贤弟可否在考虑着成家之事?”夏侯湛醉翁之意不在酒,目光颇有深意地盯向潘岳。 “唉,……”潘岳听闻义兄夏侯湛问起自己的感情之事,不免心下愁肠百转,长叹一声,放下了酒杯,“只是苦于小弟直到今日,也还不曾得知,她到底身在何处啊!” “看来贤弟是非嵇中散的女儿不娶了?”夏侯湛的面上闪过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醋意。 “也许……她只是我命中一个美好的梦,只是这个梦,我却宁愿长久地做下去,不愿意醒来而已!”潘岳话语间一阵莫名的、难以言表的惆怅。 “贤弟、愚兄敬你,你我弟兄今日不醉不归!”潘岳的心情,夏侯湛感同身受。潘岳的痛苦,夏侯湛更痛上几分。所以他不再问潘岳什么了,也不再说话,只顾一个人借酒浇愁愁更愁。 “兄长,弟听闻兄长已然成亲,而且嫂夫人还是皇族的公主,只是因为弟那时正在学院读书,未能前来给兄长道贺,真乃弟之过也,愚弟敬兄长一杯,算是请罪了。”潘岳起身,举杯敬向夏侯湛。 “成亲?公主?哈哈哈,……”此时的夏侯湛已颇有些醉意了,听闻潘岳给他贺喜,不觉阵阵酸楚涌上心怀,顾自一人提杯在手,仰头一阵哈哈苦笑,笑这讥讽的世道,笑这讥讽的人生,更笑他自己这荒谬万般、悲催万般而又讥讽可笑万般的、“莫须有”的婚姻。 “兄长,……”潘岳端起的酒杯停在空中,疑惑重重地看着自己心中,一向干练潇洒的义兄夏侯湛,不明白今日今时他眼中的的义兄,为何看起来竟会是如此的憔悴、颓废。 “贤弟,愚兄我不胜酒力,恐怕不能再陪贤弟了,贤弟今晚可留宿在这里的客栈之中,房间,愚兄早已派人为你安排妥当,等明晨,明晨愚兄再来为你送行。” 富安搀扶着夏侯湛回了许昌县衙,潘岳虽也稍稍有些头脑发晕,但还不至于像夏侯湛那般步履歪斜、站立不稳。潘岳是个感性又细心的人,今日他面前的义兄夏侯湛,让他有些实在看不明白,他不懂洞房花烛才时隔不久,理应正自陶醉于新婚燕尔之中的、他的义兄,为何看上去竟总是那般得凄凉无助! 这晚的月亮皎洁、明媚,圆圆满满。 潘岳推开客栈二楼的纸窗,遥望着夜空如水、冰轮如镜,对景伤怀,心下不免一片异常的凄冷,他努力地回想着他定格于脑海、心间,墨菡那清丽、绝俗的倩影,却似已有些不再清晰,我已将心付明月,未知明月照何人? 夏侯湛被富安寸步不离地扶持着,回到府上后园时,司马文萱屋里的烛光还依旧亮着,夏侯湛此番也许是真的喝醉了,也许是他忽然间懂得了怜香惜玉,真心实意地想来看看他久违的新娘,挥手示意、吩咐富安回去之后,他竟然身不由己的独自一人,醉意醺醺、晃晃悠悠地不请自到,第一次迈步走进了司马文萱的房中。 司马文萱这时正在两个贴身婢女的帮助下,对镜卸妆。当她隔着珠帘,居然意外地看到,与她成婚已整整两载有余,却从未踏足过她卧房的丈夫夏侯湛,那雄伟俊丽而又倜傥瑰杰的身影,出现在了她外间屋的门口时,她的一颗芳心禁不住“扑通”一下颤动,手上的钗环也蓦然掉在了地上,“采玉,你二人先退下吧,……” “诺,公主。”两个婢女应了一声,便低头转身退了出去。 司马文萱褪去了珠光,擦拭了粉黛,一头长长的乌发飘逸在身后,明眸善睐、含辞未吐,修长、高挑儿的身形,袅袅婷婷地便站立到了夏侯湛的近前,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孝若,你来了,……” 夏侯湛迷离着一双醉目,恍恍惚惚地端详、打量着自己面前语笑嫣然、貌若芙蓉之初发,对他总是那般含情脉脉的、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良久以后,他好像才终于能够认定,他面前的这个虽称不上倾国,但也绝对算得上倾城的女子,并不是他日思夜想、久久难忘的菡儿。思绪惊醒之时,夏侯湛顿然转身、便要离此而去,却不料早已被司马文萱从身后紧紧地,柔情万千地拥抱住,“孝若,留下来吧!……” 夏侯湛那颗空虚绝望的心,止不住莫名地颤了一下,他转回身来,再次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形如满月、娇艳如玉的秀脸,模糊又清晰,陌生又熟悉,像是他的菡儿在对着他笑,又转而对着他哭……他的心终于又跳动得厉害,他低下头去,吻着她,由轻微到狂热……而他怀中的她,并没有丝毫的羞怯,反而是更加狂热地迎合着他,他疯狂了,一把便抱起了她那早已瘫软如泥的身子,抱上了那张披红挂彩的、莲花并蒂的秀床,解丝带、褪锦袍,缠绵的烛光被他一口吹灭…… 司马文萱幸福地享受着她梦寐以求,朝朝暮暮都在默默思念的,这个英俊得无与伦比、如梦似幻般的男人,带给她的心灵和□□上的双重恩泽。甚至连他此时口中、身上,弥漫着的浓重的酒气,在司马文萱闻来,都有如、都变成了,一种奇异的酒香,和室内缭绕的沉香之气交织、缠绕在一起,迷幻幽远,醉得她恍如腾云于天界,飘飘欲仙…… 这一夜,她终于了了她此生的夙愿,成了他的女人。而他,那个与她一直都恍如隔世的、惊艳了时光的男人,无疑,也终于成了她命中的另一半…… 多情的金乌,早早地便把一缕淡淡的、清凉的晨光,投注在了这间屋外那充满无限惬意的窗口。司马文萱睡意微醒之时,缓缓地转过身来,脸对着脸,静静地、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身边床上,这个令她着魔、令她忘我的男人,“孝若,你醒了,……” 夏侯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觉得头有些莫名的酸痛,睡眼惺忪之际,当他于迷乱茫然之间,终于能够清楚地确定,自己身边躺着的,仅仅穿了轻薄的艳粉色裲裆的女子,本是司马文萱而不是他的菡儿时,他好像才蓦然间、突然明白了一切似的,慌忙拿起自己的衣袍,翻身下床。 “孝若,为何要对我这般冰冷,难道我不值得你爱吗?”司马文萱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继而又滴滴点点地打湿了她那细腻似雪的前胸,也赶忙起身穿衣,再一次从身后紧紧地搂抱住了夏侯湛的腰。 夏侯湛囧着一张俊面,无言以对。 “孝若,你知道吗?我虽成长在皇族,却经常为自己身为女儿身而感到懊恼,我自小就羡慕你们男人,可以驰骋天下,可以到处游学,可我身为小小的女子,虽然习文又练武,却只能每日独处闺中,与花儿作伴、与鸟儿交谈……那一年,我缠着哥哥非要他带我去至朝廷的最高学府、洛阳的太学长长见识,哥哥他因拗不过我,便让我女扮男装,跟随着他去了一次太学。而也就是那一次的太学之行,我无意之中见到了你,就仿佛见到了我生命中无尽的阳光一般,从此,我便深深地爱上了你……我告诉母亲和哥哥,我此生,要么终身不嫁,要么,就嫁你夏侯湛为妻,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我都无怨无悔……” 夏侯湛安静地听着、安静地回想着,但他的记忆之中,却无论怎样,都还是丝毫也搜索不到有关司马文萱的任何印记,“昨晚,昨晚是我对不住你,我,我该走了,……” 夏侯湛想要挣脱掉司马文萱,却被她一双柔荑软臂抱得更紧了,“孝若,难道你连一句话都不想和我说嘛?我可是你的妻子呀!” “你松手,我该走了,……”夏侯湛伸出手去,使劲儿地掰扯开了、司马文萱纠缠在他腰间的嫩白双臂。 “孝若,菡儿是谁呀?……”夏侯湛双脚刚要迈出门去,却被司马文萱一句话问得,定在了原地。 夏侯湛怔怔地站在原地多时,怔怔地沉思浮想了多时,可是最终,他却还是连半个字都没有吐露给司马文萱。 “孝若,你今晚还会再来看我吗?”司马文萱桃腮杏眼、飞雨逐花,倏然间便腾起一团轻红的雨雾。朱唇婉转,细语缠绵,期待着她自己能够收获一份肯定的回答。 夏侯湛回过头来,用一种矛盾中略带嫌弃的眼神,看了一眼他身后柔美万分且又娇媚万分的司马文萱,却仍旧还是闭口不答一言半语,就头也不回地,闷闷地走了、离开了。不知他以后的日子里,还将会在何时,才能够再次光顾一下司马文萱的魅惑温柔乡。 司马文萱酸苦无限的泪水不停地流着,流得整个心都被淹浸得再也没有了一丝一点的知觉,但她流着泪的目光,尽管雨雾迷蒙,却还是一直恋恋难舍地追随着夏侯湛,追随着那个令她难以攀折、难以俘获,总觉遥不可及的、毅然远去的身影,…… “智者乐山山如画,仁者乐水水无涯。从从容容一杯酒,平平淡淡一杯茶。”智者乎?仁者乎?一个人生于凡尘,恐怕就难免被凡尘的俗事所累,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美人又岂易过英雄关?古往今来,多少痴男怨女,能坦然洒脱地闯过一个“情”关的,试问,又有几人?有几人能够做到轻挥衣袖、淡然回眸、潇潇洒洒、飘然脱尘,不带走一片云彩! …… 潘岳走了,回了琅琊家里,忧伤满怀、忧郁满面……夏侯湛依然还是把他的义弟一直送至到许昌城外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拱手回马而归,同样也是满怀的忧伤,满面的忧郁…… 独在异乡求学的儿子潘岳,学成而归,并且又颇为锦上添花、好上加好的,被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临沂侯贾充,主动聘为府上幕僚,这可是完全合乎而又完全出乎潘岳的父亲——琅琊太守潘芘的臆度和猜想的。但是不管怎样,这都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故而,今日的太守府里,花儿含笑挽翠柳,池水清流逐余晖。阖府人等个个兴高采烈、欢天喜地,一直都在忙来忙去地打扫庭院,清洁回廊,布置华美的房间,准备丰盛的宴席,为大家心中前途无量的美公子潘岳,接风洗尘。 潘岳披着一身霞彩夕照迈步走进府门时,看到母亲依旧还是喜泪难抑地,带着两个弟弟潘豹和潘据,正站在大门以内望穿秋水、盼儿归来。十三岁的大弟弟潘豹,已然长成了像哥哥一般的如花少年,比起前两年时要安静、懂事了很多。九岁的小弟弟潘据,则依然还是童心未泯,蹿着、跳着的稚嫩、顽皮。见到久未谋面的至亲骨肉,潘岳的心情当然也是激动万分、怡悦万分的。此次归家,潘岳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保持着一种不苟言笑、威然、冷严之态的父亲,竟然也加入到了等待他、欢迎他的队伍之中,于母亲身畔静然而立,微笑满面、慈祥满面地看着他。 “安仁,你可算是回来了,真是想死母亲了,这次,一定要在家中多住些日子,再回返洛阳的临沂侯府。”家宴的席间,邢氏夫人一边亲自起身,给自己心肝似的儿子添饭夹菜,一边还口不住声地竟自寻长问短,要求儿子此番一定要在家中多多住些时日,才可再次离开。 “母亲,儿一定谨遵母亲之命,在家中多陪陪父亲和母亲!”潘岳停箸举目、真心诚意地回答言道。 “安仁,母亲听闻,你在太学结交下了许多朋友,还与一个唤作夏侯湛的公子结为了异姓兄弟。这很好啊,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儿本就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 “母亲,孩儿的几个同窗室友都与儿交情深厚,尤其是儿的这位义兄夏侯湛,他本是当年征西将军夏侯渊的曾孙,文武全才,又颇重情义,且早在两年之前就已被朝廷加封为许昌县守,治理地方颇有些建树。儿那次在太学病重之际,都是义兄他亲自请郎中,煎汤熬药的照顾孩儿我。”潘岳每当向父母描述起自己的义兄夏侯湛时,便总是眉飞色舞,满口都是溢美之词。 “是啊,我儿能拜得一位这样的义兄,也真是好福气呢,听长兴讲,那夏侯公子生的,也是世间少有的英武,他们夏侯家本是豪门望族,世袭爵位,我儿以后有这样的义兄帮衬着,可真是如虎添翼呢!只是安仁哪,你那次因为墨菡小姐生了那么重的病,且又是一人孤身在外,母亲在家中闻知后,不知有多担心你呢!” 听到母亲提起墨菡,潘岳的心只倏忽之间就蓦然一阵酸楚满怀,任凭再美味、再可口的佳肴,都突然间变得滋味全无,香意尽失,再也难以下咽,“母亲,儿我吃好了,想先回房休息一下,恕儿就不再奉陪父亲母亲了。”潘岳淡淡地说完后,便淡淡地先行离桌,独自一人穿过回廊,绕过曲径,闷悠悠、意倦倦地,回了他自己西面庭园中的卧房。 邢氏夫人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引起了儿子的伤心事,转过头来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潘芘则冲她递了个眼色、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碍的,言说到,先且让儿子独自静一静,等过会儿吃罢了饭,再去看看儿子,多劝说劝说他,也就没事了。 潘岳回到自己的屋中后,神思倦怠无限、表情茫然无限地,跪坐在了窗下的桌案旁,从怀间掏出那年金秋,墨菡秋波婉转、粉面含情、羞羞答答递到他手上的,那块用以定情的兰花绢帕……自从那之后的次年春季,他去谯国的大牢,探望过墨菡之后,一别四载,他就再也寻不到墨菡的芳踪,打听不到有关墨菡的任何、哪怕再微乎其微的信息了……关山万里、天涯茫茫,墨菡她到底去了哪里? 从义兄夏侯湛的许昌县府离开后,潘岳带着仆人长兴迫不及待地便绕道数百里地的路途,赶去看望了墨菡的弟弟嵇绍一次,可从那收养嵇绍,与嵇□□前熟而又熟、好而又好的友人口中,却还是丝毫也追寻不到有关墨菡去向的任何讯息! 潘岳失意、落寞而又愁苦无限的点点清泪,似静谧的夏夜里,“滴滴答答”滴打在青翠芭蕉上的细雨绵绵,无声无息地浸润了那方洁白的绢帕,浸润了绢帕上那朵嫩绿色的、栩栩如真的兰花。心内止不住声声探问昔日的红颜,“墨菡,难道你把潘岳给忘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来我的家中寻我、找我、依靠我?” 静寂朦胧、夜云暗淡的窗外,草色遥看,晚风低沉,花影斑驳映烟杪,万籁无声天际空。 “安仁,你休息了吗?母亲想进来看看你。”潘岳就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形与影相互慰藉,在屋中窗下默然无意地独饮忧苦、独遣伤怀,不知不觉间,便已进入了昏昏的人定时分。就在这时,他却听到门外果然又如他所料、所想,所期盼的那般,飘来了母亲那关切而又蔼然的声音,如春风化雨,如雪天送炭。 “母亲,母亲如何还没歇息?儿我……挺好的。”潘岳起身打开了房门,心滚热潮,面含感恩。 “安仁哪,母亲知道晚饭席间,自己无意之中的一句话,又惹得你伤心难过了,母亲不放心你,特意过来看看你。安仁,不是母亲心狠无情,不讲道理,听母亲一句劝,你就放下与墨菡小姐的这份感情吧。整整四年了,墨菡小姐音信全无,看来你们两个,终归还是有缘无分哪!”邢氏夫人迈步进到屋中后,并没有落座在一旁,而是静静地站立在窗边,她自己儿子的身畔,望着儿子那张极致完美却总是盈满愁苦的侧颜,暖心暖语地宽慰着、劝说着。 “母亲,可儿我就是忘不了她!”潘岳的眼眸之中,依然还在溢荡着一种无法释怀的坚定。 “安仁,这感情之事,真的是要讲求缘分的,有缘又有分,才能成夫妻。” “母亲,您已然劳累了一整日了,就早些回去歇息吧,莫要再为儿我操心了,……”潘岳话语说完,便神色漠然万般地又回坐到了窗下的桌案旁,抬头仰望着窗上细纱间,那飘飘摆摆的风形枝影,那凌乱在窗纱上的凄白的月光,表情淡漠不再言语。 “安仁,……”邢氏夫人还想再继续劝说自己的儿子几句,但看着儿子满面的倦意,满脸的怅然,她也就只好缄住了口,敛住了心,因为她心知肚明,即便此刻,她有千言万语的金石之言,充斥进儿子的耳间,儿子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感应和改变。于是,她也就只得怀揣着“无奈”,放下所有,连声叮嘱了儿子几句“要好好休息,勿要多思多念”。之后,才默然无意地轻叹一声,转回身去,慢步出门,在丫环柳烟和幻雪的陪伴下,回到了她和潘芘夫妇俩所住的楼阁——轩雅阁。 轩雅阁内,偶烛施明、祥和温煦,潘芘此时也看似正有心事在怀,已踌躇在室内许久了。 “你看安仁他,还是忘不了那嵇康的女儿吗?”邢氏夫人刚刚走上楼堂,迈步进到屋里,她的丈夫潘芘就单刀直入地,直接切入正题。 “是的,他还是那样,看来我们想要让儿子另娶她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邢氏夫人面带愁容、声音淡淡。 “唉,可是前些时候,我再次见到杨肇大人时,他还又特意对我言及此事,人家的女儿待字闺中,已然十八、九岁了,咱家安仁也过了弱冠之年,是该迎娶的时候了!” “可安仁他……老爷,安仁他可是个死心眼儿,强扭的瓜,不甜,到时候安仁若是慢待了人家,咱们可不好收场啊!”邢氏夫人话粗礼不粗,满面一副一策难出的表情。 “你方才可曾对他提及过,我早就为他定下亲事之事?” “没有,我怕儿子接受不了,一口拒绝,故而,就没敢对他言讲。” “唉,你呀,就是这样的优柔寡断,不管怎样,我们总要给人家杨肇大人一个交代吧?依我看这门亲事,做肯定是要做的,只是安仁这边,多劝劝他就行了吗。反正那嵇康的女儿,不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安仁也不能总是为了她,而白白地耽误着自己呀!” “可是……唉,老爷,我真的舍不得看到儿子难过!”邢氏夫人话到此处,眼眶间微红渐起,慢慢地开始有些湿润了。 “你呀,就是平日里太娇惯自己的儿子了,男人大丈夫就应该拿得起、放得下,总是这样沉溺于儿女私情,还能指望他做出什么大事情来?” “老爷,我看这件事情,要说还是你自己去说吧,我只管帮着你劝儿子就好了。” “那好吧,就明日,明日等我回府后,你叫他单独到厅堂来见我,我明着对他言讲,也就是了。” 第15章 偏是斜阳迟下楼 6 幻 梦 次日傍晚,潘岳便被父亲唤到了厅堂,唤到了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刚劲隶书的“宝座”之下。 “安仁,你很快就要到临沂侯府上去做事,为父有几句肺腑之言,特意要叮嘱于你。”潘芘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儿一定悉心听从父亲的教诲!”潘岳恭谨着答道。 “为父半生为官,一向小心、严谨。那贾充位极人臣,心性狡诈,你在他府上做事之时,一定要改改你这冒失冲动的脾性,说话、行事都要慎之又慎。另外,还要善避锋芒,保护好自己就是保护好家人了。世道昏暗,任凭谁的一己之力也不能改变掉一丝一毫,我们都只有学会去适应就好了……” “是,父亲,儿一定谨记在心!” “可还记得那年在这厅堂之内,为父因了何事惩罚于你?”潘芘话锋一转,便转到了今日要对儿子讲到的正题之上。 “儿记得!”潘岳诺声。 “你如今学业有成,又到了弱冠的年纪,对自己的婚姻之事也总该有个打算了吧。”潘芘审视的目光,从儿子那俊逸无比的面上一扫而过。 “儿我……还没有想好,……”潘岳犹豫着答道。 “你就不用再考虑了,为父和你的母亲已然替你安排妥当,你十二岁那年,父亲曾带你游学,去过荥阳杨肇大人的府上,不知你对此可否还有印象,杨大人那时见到你之后就甚是欢喜,曾经向为父我许以婚姻,言说他有一个比你小两岁的女儿,唤作‘容姬’,聪秀、貌美,正好可与你匹配良缘。前些时候,为父在见到杨大人之时,他还念念不忘又提及此事,今日为父明明白白地把这件事情告知于你,你若是没有什么意见,等到今年秋季,两家府上便可为你们二人操办完婚。” “父亲,儿我暂时还不想娶妻。”潘岳仰面看着自己的父亲。 “那你打算要等到何时才肯成亲呢?你哥哥像你这般大时,你的侄儿伯武都满两周岁了。”潘芘的面上开始变得有些阴沉。 “儿我不同意杨肇大人家的亲事,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子了。”潘岳小声地嘟囔道。 “你的那份心思,为父和你的母亲都很明了,可是你连那嵇康的女儿如今身在何处,都不曾知晓,长此以往,岂不是白白地耽误了自己吗?” “儿我可以继续等她,继续寻找她!”潘岳的语气依然坚如磐石。 “哼哼,怕就怕是你白存了这份心,说不准人家早就把你忘到了九霄云外,不是你找不到她,而是她根本就没想让你找到。” “不会的,父亲,……”潘岳的神色之中,隐隐透出了一种不确定的执着。 “安仁,难道你没有觉出,你在说这话时,连一点儿底气都没有吗?恐怕是连你自己也不敢确定吧?如果真如你所认为的那样,那么,四年的时光都过去了,她为何还是迟迟不肯出现在你的面前?” “父亲,反正不管怎样,儿眼下都还不急着考虑成亲之事,还是先到临沂侯府上赴任为好。”潘岳敛然低头低语,但话中之意,却依旧固执得不可动摇。 “那你让为父如何回复杨肇大人呢?人无信而不立,为父总要给人家一个答复。” “父亲只要再给儿两载的时光,如若儿到时还是寻不到她,那时就全凭父亲母亲做主、安排了!”潘岳想到了一个缓兵之计。 “不可,只再给你这半载,如若到时,嵇康的女儿还是没有找到,你就与杨大人家的小姐完婚。” “父亲,……”潘岳还想再为自己争取点儿圆梦的时光,可是父亲说完这最后一句,便站起身大步离开了厅堂,非常不屑再继续听他苍白无力的执拗和顽固呆板的坚持。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潘月无奈,也只得无限失意地迈步走出了厅堂。 厅堂外,照旧是自己的母亲依栏而立,在洒满落日余晖的廊檐下,满心焦躁、默默无言地等待着他。仆人长兴因耐不住性子,早早的就扒在厅堂的门口,探头探脑地小声喊着他,“公子,公子,老爷已经走了,快点儿出来吧……”潘岳走到厅堂外站定,看到严伯跟随在父亲的身后,沿着回廊刚刚走远。 “安仁,到母亲的房里坐坐吧,母亲还有许多话要同你讲!”邢氏夫人走了过来,眸中的光线透溢着母爱独有的温馨,她看着自己从小溺爱万分、娇宠万分的、这般出类拔萃的儿子,变得如此一副思悠悠、恨悠悠、丢魂失魄的样子,不觉慈母寸心已粉碎……她伸出手去拉住自己的儿子,一同走过回廊,穿过□□,回了她和潘芘夫妻俩所住的轩雅阁内,想从母亲的立场再好好地劝劝儿子潘岳。 “安仁,你的心事,母亲非常明白,可墨菡小姐,你与她眨眼之间已然四载未见了,你又怎能确定,她的心里还依然有你?按道理讲,她早就已经出狱了,你也打听到她从沛王府离开了,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知晓,她到底去了哪里,包括她的舅舅沛王曹纬,对此也是一无所知。看来,她根本就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去向,……”母子二人分别落座后,邢氏夫人便首先开口,慢条斯理却有条不紊地帮儿子潘岳分析着,他深藏在心底的那份情感,深藏在心底的墨菡。 “母亲,我能够确定,她不会忘了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明明知道我家在哪里,却不肯来家中寻我?”潘岳满面都是无望的愁苦。 “安仁啊,你不懂,可母亲站在我们女人的角度,却是能够看懂墨菡小姐的。她如今没有了家、没有了父母、没有了亲人,人一辈子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了,她也许早就已经心灰意冷,早就不再想着,你与她的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了。” “母亲,可儿该怎么办?我此生……不能没有她!” “安仁啊,一切都只能随缘了,杨肇大人家的容姬小姐,应该也不错,……” “但是……母亲,儿的一颗心早就给了墨菡,怎可再接受别人?” “安仁啊,难道你要为了这份根本就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感情,而白白地耗费自己的一生吗?你还小,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不单单只是你们这小儿女之情……更何况,如若墨菡小姐另嫁他人,亦或者是,她已然看破了红尘,你岂不是要在这里枉费心思,平白地浪费自己的大好光阴吗?” “母亲,孩儿不相信她会那样做!” “这就难说了,安仁啊,时过境迁,什么都是可以改变的。母亲讲个故事给你听吧,昔年间,汉元帝刘爽的女儿南阳公主,嫁给了博士王咸为妻,当时,外戚王莽执掌朝政大权,南阳公主因见国危势乱,便劝说她的丈夫王咸独善其身,远离尘嚣,以避离乱之苦。可那王咸却执意不肯,南阳公主无奈之下,便独自一人离开宫廷,去到华山的白云峰隐居修行。传说一年以后,公主修炼成真,便驾鹤乘云而去。那王咸在明争暗斗的朝廷里吃尽了苦头,这才想起公主的忠告,便去到华山寻找公主,久寻不见,最后终于在一个樵夫的指点下,于白云峰北岭头上,找到了公主遗失在崖间的绣花鞋,可是待到他俯身去捡之时,那鞋却已幻化为冰冷的石头……” 邢氏夫人讲到这里,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潘岳,“安仁啊,母亲方才所讲的,只是一个无限凄凉又哀婉的故事,这故事到底是真是假,也只不过是后人的传说而已。可透过故事表面,却让人们看清了一个很真切的事实,那就是,如若一个人果真看透了这世间的浮华,便没有什么舍不掉的。南阳公主身为皇室的公主,尚且可以如此,墨菡小姐落至如此的惨境,又怎会不可能呢?又况且,若是她的性格也如她的父亲嵇康一般,宁折不弯,那就更是可能的了。” “母亲,墨菡她一定不会像南阳公主那样的,……” “唉,这谁又说得准呢,这也只是母亲的一种猜想而已。安仁啊,不管墨菡小姐是已嫁他人也好,还是了断尘缘也罢,反正她这一生与你呀,总归还是缘分太浅哪!安仁,博士王咸的经历,难道还不能告诫到你吗?一个人当舍之时就要舍呀!杨肇大人家的家世门第,要远远地高过我们太守府,难得杨大人这样看重、喜欢于你,你可千万不能错过此等良缘哪!否则的话,母亲怕你会追悔莫及、悔之晚矣呀!” “母亲,墨菡她不会狠心至此的,她不会嫁给别人,也不会忍心舍弃尘缘的,……” “安仁啊,这只是你的想法而已。你不是墨菡小姐,你没有处在她的境遇,所以,你已经体会不到她的心了。母亲虽只是猜测,但母亲却有一种感觉,感觉墨菡小姐她,一定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安仁啊,你为了这份情,为了墨菡小姐,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当断则断吧,还是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哪!不要总是念念在怀,徒然地痛心难过了!” “母亲,我想到东西南北、四方各处,去寻找她……我不相信,她就这样狠心地抛却了红尘!” “安仁啊,你这简直是在说疯话呀!这么大的世间,你漫无目的地,能到哪里去找呢?你为了救墨菡小姐出狱,卖了你父亲的宝马,已经惹怒你父亲一回了,你认为,你父亲会同意你那样做吗?再者,临沂侯贾充早已点名,要你到他府上任职,你根本也抽不出空闲来呀?” “母亲,您也累了,我就先回房了!……”潘岳不想再和自己的母亲继续谈论墨菡了,因为他非常明晰又非常深刻地知道,就这样坐在家中盲目地等待,听天由命,他即使说得再多,想得再多,念得再多,也终归都是徒百劳而无一益的。 金鸡啼破三更梦,狂风吹折并蒂莲。 父亲的一番警醒,一番乾坤已定、不可更改的说教,其实并没有难住潘岳丝毫,也没能改变潘岳丝毫。可母亲的一番苦口婆心、金玉良言,却反倒像是真正点醒了潘岳,又像是把潘岳莫名地丢尽了一个深不见底、且又漆黑一团的不测之渊。 事实上,岂止是母亲能够感觉得到,潘岳自己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感觉,漫长的四载时光里,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心底呼唤梦中的墨菡,他想问问她,为了她,他可以豁出去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可是,她却为何不肯来寻他、投奔他。他明明可以用自己的一生来保护她,爱她,可她为什么却视自己如同陌路,不肯相信他、依靠他? 又是这样的月色,又是这样的黑夜,潘岳已经孤孤单单、默默地守候着这份感情,守候了整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年年岁岁,花儿都是一样的怒放,可岁岁年年,他心中的红颜却依旧还是远在天涯,“乌云蔽月,人迹踪绝,说不出如斯寂寞”。 在家中懵懵懂懂地又过了有三日,这三日里,潘岳除了陪着母亲聊聊天、逛逛花园,教教大弟弟潘豹一些更为高深、玄妙的知识以外,他满脑子里充斥的,依然还是他舍不起、放不下、又寻不到芳踪的,他心中绝美、绝好的墨菡…… 如此这般苍凉如水的日子,对于潘岳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所以,他便想着能够尽早地去至临沂侯府报到了,因为那样一来,每日里都能有些事情忙,他的心情和思绪,也许就会随着变得淡静一些,舒坦一些。潘岳把自己的这个打算告诉给了父亲和母亲,潘芘夫妇觉得那样也好,只不过,他们还是总有些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总是再三地叮嘱儿子,在贾充的府上做事之时,千万要提起万倍的小心和谨慎,务必照顾好自己,莫忘了金秋时节,回家完婚的约定。潘岳对于父母前面的叮咛,一再表示自己已然默记在心,而对于后面,有关他将与杨容姬成亲的提示,他则依然还是没有吭声也没有点头,模棱两可、不置一词。 潘岳离家准备前往洛阳的这日清晨,为他送行的依旧还是母亲一人,因为父亲每日都是早早地就去到太守府正堂公干,所以无论他要去往哪里,好像父亲从来都没有送过他,但他却也能深深地感受到、体触到父亲的心,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挂怀着他,牵记着他。父亲的背影,厚重且高大,是山一般巍峨的存在,永远地矗立在他的心中。父亲的爱,有如海般无涯,又如茶般清冽。父亲的爱,还如那深夜里激情燃烧的火烛,赤红而又炽烈,时刻照亮着他的前路,温润着他的心房。 “安仁贤弟,这么早就要动身启程吗?”潘岳拜别母亲,从府门外刚刚翻身上马,猛然间,却听到身后意外地传来了一个令他颇感生疏,反又在和他故作亲热、故作熟识的声音。这声音,被春日早间的凉风缓缓地吹入了他的耳畔,虽表象上听闻起来,显得是那样的亲切万分,可飘入到潘岳的耳中,引起他的注意之后,却惹得他浑身上下遽然一种莫名的不舒服。 潘岳拨转马头寻声望去,只见自己身后不远处,一个身形矮小、皮肤黝黑、五官造作、面露奸诈之气,虽满身官衣齐整,却无论怎样端详,都颇似一个毫无见识与地位的下等奴仆一般的青年人,正在马上冲着他抱拳当胸,皮笑肉不笑地谦恭问候着。 潘岳认出此人本是自己父亲属下的一个小吏,姓孙名秀字俊忠,琅琊本地(今山东临沂)人,出身不高,家中世奉五斗米道,本为道徒,因其个人极为热衷于物欲横流、生杀予夺的名利官场,又擅相机行事、见风使舵,故此,别看其年纪轻轻,形容古怪、丑陋,其实却早已道行经年、阅历不浅。 潘岳素来就深为嫌恶孙秀的为人,深知其不但奸险、狡黠,惯会投机奉迎,而且又是极端好色之徒,故而一直都对他不屑理睬,更不屑与之相交。所以此番,尽管回头看罢多时,潘岳也并未答语、还礼于孙秀,而是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后,转头打马就要上路启程。谁知那孙秀非但没有气恼,反而面上更刻意地多加了几丝笑容,提马到潘岳的马前,再次抱拳一礼言道,“安仁贤弟果然年轻气盛,秀闻贤弟将要去到临沂侯府上任太尉掾,特来恭喜贤弟、恭送贤弟,贤弟飞黄腾达之日,一定要记着,多多提拔一下愚兄才好哇!” “哼,我若如你一般为人,早晚必定‘飞黄腾达’,只可惜我不是你,……”潘岳说完,再不与那孙秀过话,扬鞭打马,便和长兴一起,驰过府前大街,急急地奔上了去往洛阳的官道。 那孙秀剃头挑子一头儿热,热脸贴了回冷屁股,虽然心内恨恨、气恼得够呛,可面上却依然还是堆满了笑容,回转身来,接着向潘岳的母亲说了些极其好听的拜年话后,便告辞回去了。 数日之后,潘岳便到达了洛阳的临沂侯府,再次踏进了这座他曾经为了救墨菡出狱,而造次拜访过一回的五等爵豪华大宅。 贾充字公闾,平阳襄陵(今山西襄汾东北)人,曹魏豫州刺史贾逵之子。贾逵本是曹魏的忠臣,可他的老来子贾充,却背其道而行之,成了曹魏的逆臣,司马氏的走狗。 当年其父贾逵病死后,贾充便承袭了父亲阳里亭侯的爵位,入仕曹魏,任尚书郎。 后来,他参大将军司马师军事,随司马师前往乐嘉城,讨伐毌丘俭和文钦发动的叛乱。平叛过程中,司马师因病势严重,返回许昌,留贾充督领诸军。战后,司马师即因病逝世,其弟司马昭在傅嘏的安排下,回洛阳接掌权力,贾充则被派遣,留在许昌监诸军事。 司马昭接掌大将军的权力后,任命贾充为大将军司马,转右长史。当时司马昭新掌朝政,因怕方镇的将领有异议,便派遣贾充到征东大将军诸葛诞那里去探听虚实。贾充试探诸葛诞说:“洛阳的贤人们,都同意皇帝禅让,这您是知道的。您认为如何?”贾充的言语遭到了诸葛诞的厉声指责:“你不是贾逵的儿子吗?你世代受曹魏的恩惠,怎可以辜负国家,欲将曹魏江山给了人?这话我根本听不下去。如果洛阳皇帝有难,我会力搏一死。”贾充沉默不语,回去后便对司马昭进言道:“诸葛诞在扬州,早有威名,能得人死力。看他略显规模,日后必然反叛。如今征讨反而是小事,若事情迟了必惹大祸。” 司马昭在甘露二年征诸葛诞为司空,但诸葛诞还是反叛。司马昭派大军征讨诸葛诞之时,贾充献计,用深沟高垒可克敌方的锐兵。司马昭用其计,寿春被攻陷后,司马昭登垒,奖赏犒劳贾充。平定了诸葛诞的叛乱之后,司马昭先回洛阳,留贾充处理南方的事务。贾充因功,进封宜阳乡侯,不久迁廷尉,后转任中护军。 甘露五年(260年),魏帝曹髦因忿恨司马昭独专朝政,集合了宫里的卫兵和一些奴仆,鼓噪着从永宁宫出来,直奔止车门。他自己拔出宝剑,挥在手中。屯骑校尉司马伷,在东止车门遇到曹髦的军队,曹髦左右之人怒声呵斥他们,司马伷和他的兵士,便都吓得转头逃走了。 曹髦带着人到了南阙,只见贾充带着兵士数千人前来迎战。曹髦亲自用剑拼杀,称有敢动者灭族,众人感到和皇帝打仗非同小可,都准备逃跑。跟随贾充的太子舍人成济问贾充说:“此事该如何处置呢?”贾充回答说:“司马公养着你们,就是为了今日!这还用问吗?”成济听了这话,壮大了胆子,便上前弑杀了皇帝曹髦。曹髦死后,司马昭会集群臣,商讨该如何交代此事件,大臣陈泰建议,应诛杀主谋行刺的贾充,司马昭不愿意,便只诛杀了成济兄弟二人。曹奂随后便被立为了皇帝,贾充则被司马昭进封安阳乡侯,统领城外诸军,加散骑常侍。 伐蜀之战中,贾充以中护军假节、都督关中、陇右诸军事,到汉中驻守,参与平定钟会谋反之事。 灭蜀后,贾充回朝参与朝廷机密,与裴秀、王沈、羊祜、荀勖等人一起,都被司马昭重用。贾充还被指命制定新法律,后假金章,又获赐一座豪华大宅,建五等爵后,封为临沂侯。 咸熙二年(265年)司马昭病重,临死前向世子司马炎指明,贾充可辅助他。司马炎继位晋王后,任命贾充为晋国卫将军、仪同三司、给事中,改封临颍侯。同年司马炎称帝,拜贾充车骑将军、散骑常侍、尚书仆射,封鲁郡公。贾充所制定的新律《泰始律》颁布后,百姓们都纷纷赞扬新法便利,司马炎下诏赞赏,赐贾充子弟一人关内侯。及后,贾充又替代裴秀,加领尚书令。后解任散骑常侍,改任侍中。 所以,当年人们口中的临沂侯贾充,如今早已高升为权倾朝野,红的发紫的鲁郡公了。 潘岳本是贾充亲点,要其到自己府上任幕僚的,再加上当年为了嵇康家人之事,贾充与潘岳也算有些交往和点滴的交情,故而,潘岳到府之时,贾充虽权贵显耀、居高临下,却对博学多智又品貌超凡的青年才俊潘岳,还算是比较亲和、比较优待的。 潘岳在鲁郡公贾充的府上,日常也就是做一些参谋、书记等的佐助事务,虽年纪轻轻就开始参与、谋划一些贾充从朝堂上带回府来的未决之事,却也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潘岳的智慧和文笔都颇得贾充的欣赏和看重。他耀世的容貌、端正的品行和过人的才华,更是令那些和他一起,同为贾充府上幕僚的幕友们仰慕不已、倾羡不已、更忌妒不已。 晚来无事,回到自己的舍下之时,潘岳还可以继续研读一些书籍,可以继续仰望着满天的繁星,俯对着篱落的花影,静视着窗前公侯府邸的奢华夜色,默默地想念、无奈地呼唤,他再也见不到芳容,却还是一直牵挂和眷念在怀的、可怜的墨菡——他心底永远最美好却又是最伤情的存在。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潘岳多想变成那能遨游四海的凤,飞过高山大河、穿过丛林四野、踏遍漠漠平原、在千山万岭之间,在千门万户之内去寻找、去打探他梦中的红颜,心底的至爱。可是他却永远都不可能变成一只凤,他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只能在这个人世之上平平凡凡地活着的、极其普通的凡人。偌大的世间,苍茫的周野,他不知、他也悟不到,他到底该去哪里找寻墨菡……只把无尽的相思煮得浓浓,晓看天色暮看云,霏霏雨雪愁我心,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未知君心可还似我心…… 其实,任谁都不会想到,潘岳能够来到贾充的鲁郡公府上做太尉掾,最高兴的,既不是潘岳那望子成龙的父母,也不是那求贤若渴的鲁郡公贾充,更不是潘岳自己本人,此间最高兴、俨然已经高兴到了夜不能寐、神魂荡飏、飘摇飞越这般程度、这般境地的,竟然是那奇丑无比、粗俗无比、又厉害无比的,鲁郡公贾充与其后妻郭槐所生的长女——贾南风。 贾南风到今春已满十五岁了,像许多刚刚过了豆蔻梢头二月初,逐渐成熟到及笈之年的女孩子一样,她也是经常愁对着风花雪月,沉浸在少女怀春的无限遐想之中,每日端详着菱花镜中的自己,虽无娉娉袅袅的身段儿,落雁沉鱼的姿容,却也常常不免在心底幻想着她那心中的情郎、命里的夫君。相较于其他的女孩子来说,贾南风的心思算是异常早熟的,她十一岁那年,潘岳为救墨菡出狱,曾来到她家中求见她父亲的惊鸿掠影,令她时至今日都还一直如醉如痴、整整魂牵梦萦了四载有余。其实那日,她哪里是在玩耍,明明是早就攀爬在雕花窗后,隔窗看到了珠明玉润、气宇超凡的少年潘岳,从而心生无尽的爱慕之情,才突发奇想、计上心来,故意带着丫环捉迷藏,就是打算来至近处,真真切切地一睹潘岳的耀目风采的。 如今真可谓是天公有眼、成人之美,英英逸逸、倜傥绝世的琅琊才子潘岳,那个洛阳道上颇负美名的少年郎,居然又来到了她的家中,成为她父亲属下得意的幕僚,她觉得她心中一直向往的纯美爱情,仿佛已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了。 贾南风诞生于豪门,养尊处优、娇生惯养,从小就自认为可以呼风唤雨、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一切。她虽容貌鄙陋、无才又无德,但却一直在痴心妄想着,这堪称世间第一美男,又满怀逸群之才的潘岳,能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成为她的夫君。她认为就凭她家中的势力,凭她是当朝权势显赫、无人可及的鲁郡公贾充的爱女千金、掌上明珠,潘岳就绝没有理由、也不可能拒绝她的一片痴心和投怀送抱。此时的贾南风,觉得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在于能和美男潘岳生活在一起,否则生命于她则是多余的。潘岳的绝美形象占据了她所有的时空,她寤寐思服,辗转于锦榻、彻夜相思,她的魂魄早已飞出了墙垣,与她意念中的潘郎幽会在一起。 岁月如梭,潘岳来到贾充府上供职很快就已然一月有余了,这一月多的时光,对于潘岳来说,虽然是苍白萧索、寡淡无趣的,可对于居住在偌大的后园——曦景园内华月阁上的贾南风来说,却是春光无限、春情荡漾的。 贾充下朝后,经常在家召集幕僚开会,期间,风采翩然、妙语滔滔的潘岳,自然是这会场之中不可或缺、举足轻重的一位。每当此时,贾南风便依然会像多年前一样,透过阁后的窗户,痴痴傻傻地偷窥着厅堂里面,偷窥着那边端然跪坐于几案之后、轩然霞举、玉质金相的美公子潘岳,而潘岳大方潇洒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疑都会醉得她心神恍惚、迷得她燃情忘我…… 自己一厢情愿营造于心间的美好爱情,令贾南风最近些日子以来,总是满面“容光焕发”,有如拂堤杨柳醉春烟一般“阑珊多姿”。或静或动,或说或笑,她都“光华四溢、光彩照人”,兴奋喜悦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她发自心底的欢快的笑声,在贾府之内、在花丛之间、在楼宇亭台的一角、在假山池水的一畔,肆意地飞扬、逍遥地飘荡。她开始着意地打扮自己,虽然无论怎样涂脂抹粉、描眉润目,她都还是一样的丑陋无比,但她自己却觉得很美,美到每个细节都会刻意地去修饰一下,绝不肯轻易疏忽一丝一毫的妆容。 “凝香,你过来,你可认识前院之中潘岳公子的住处?”贾南风悠悠然然地、侧坐在华月阁下最近处的一座凉亭之内,手搭着栏杆,眼望着脚下水塘中,一泓碧波,鱼儿成双成对浮游、嬉戏的欢快、惬意之景,心头突然萌生了一个无限温情的念头。 “小姐,我只知道,老爷的幕僚全住在前面的韶春园中,却不知那潘公子他所居住的,到底是哪一间。”凝香快走几步来到贾南风的近前,弯腰低头诺声答道。 “没用的东西,以后你去前面伺候之时,给我多留意着点儿,哼!……”贾南风瞬间就阴了脸,败兴至极,气呼呼地站起身后,便快步返回了她自己的华月阁。那一直黏在贾南风身旁左近的、她的妹妹,才刚满十一岁的贾午,见自己的姐姐突然间就离开了,像被风卷走的落叶一般,很快就没了踪影,遂也赶忙连跑带颠儿地,追着贾南风上了楼。后面包括凝香在内的丫环、婆子足有七八个之多,个个儿都不敢怠慢,紧紧跟随在贾南风、贾午这两位贵小姐的身后及左右,簇拥着上楼,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贾充今日下朝回府之后,面色一直都显得很凝重、很深沉、眉头紧锁,叹气唉声,看似像是有什么难以应付、解决的大事,令他愁眉难展、耿耿忧怀在心。 “贾仁,你马上去到韶春园中,唤潘岳等到会客厅来议事。”贾充下了马车之后,前脚刚刚迈进府门,便急急地吩咐着管家,前去搬请他府上的幕僚来前厅议事。 “诺,老爷。”管家答应一声,便快步跑去了韶春园。 只一会儿功夫,潘岳等人便已齐齐地聚集在了鲁郡公府富丽堂皇且又宽敞开阔的会客厅厅堂之内。 “众位,鲜卑秃发树机能(秃发鲜卑族首领。‘河西鲜卑’秃发部首领匹孤的四世孙。晋泰始初年间,河西、陇西地区连年大旱,当地民众深受其害,数十万人嗷嗷待救。秦州灾区胡汉混杂,尤以河西鲜卑人数最为众多。正因怕出事端,司马炎便派遣悍将胡烈,前往镇守。胡烈到任后,采取高压手段处理问题,先屯兵于高平川(今宁夏固原市清水河流域),后又派兵进占麦田一带(今甘肃、宁夏两省区的靖远、中卫两县市交界地区)的‘河西鲜卑’聚居地。结果,不仅失了羌戎之和,更加剧了灾区难民的痛苦。 在胡烈的暴政之下,秃发树机能开始引兵发起反抗,先后大破晋的封疆大吏胡烈、苏愉、牵弘、杨欣,攻陷凉州,威震天下。)大举进兵,侵扰我大晋秦、雍二州,两次击败并斩杀了秦州刺史胡烈和凉州刺史牵弘,万岁听信了侍中任恺的提议,要派一个有威望和智谋的重臣,前去镇抚边族,那任恺和众大臣皆首推我去。万岁便任命我加都督秦凉二州诸军事,出镇长安。我欲不去,该当如何?”贾充话语落地,举目四顾,环视着厅堂内他属下这十几位高矮、丑俊、相貌和年龄都各不相同的智囊幕僚,希冀着他们当中能有人提供一个,可以使他峰回路转的锦囊妙计。 厅堂之内立即一片沉寂,鸦雀无声。稍顷之后,虽有几人一直在那里不住地交头接耳、小声唏嘘,但他们,似乎也并不能唏嘘出个什么万全完美之策来。 贾充也深知此事颇为难办,圣命难违,忧只忧,他几近知天命之年,又要铤而走险,去到那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再度以命相搏一番。怕只怕,他自己也会像前面丧命的几位将领一样,血冷沙场,落得个马革裹尸而还。 大厅内静寂、唏嘘了良久之后,贾充见众人似乎也很难帮他想出个什么别出心裁的好主意,便失望万分地连连摇头叹气,起身就要拂袖离去。没想到就在这时,青年翘楚潘岳,却突然立起身来言道,“大人,晚生倒是有一拙计,不知可行乎?晚生私下曾有所听闻,当今万岁早就有意,欲聘大人府上的小姐为太子妃,未知大人认为,若是此时成全此事,可否利于大人留居洛阳?” 贾充听闻潘岳之言,方才蓦然如梦初醒,不觉一阵大喜过望,“对、对呀,安仁之计甚妙!来呀,速速准备马车,我要立刻前往中书监府上。” 中书监荀勖,乃是贾充的党羽,二人素日交情颇为深厚,贾充到在他的府上之后,并无避讳,直接就言明了自己的来意,并把自己计谋好的,明日上朝的言论和计策,都说与了荀勖听。那荀勖也赞此计不失为一条妙计,言说自己方才也想到了这一点,也这样替贾充谋划思考过。荀勖说如若近期之内,能够成全操办儿女的婚事,那么贾充就有了不便出征的理由,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次日在朝堂之上,贾充的亲信大臣及党羽,轮番为他进言皇帝司马炎,言说贾充年事已高,又本是国之重臣,不可轻易离开朝堂,戍边抗敌、平叛之事,还是交给年轻一点儿且又有多年作战经验的将领为好,但这员将,一定要有必胜的把握,方可使我晋军士气大震,退去强敌,重镇边关。众大臣一致推举,认为唯有“最为俊望”,出身皇族,又文武兼备的汝阴王司马骏(晋宣帝司马懿第七子,母伏夫人。为晋景帝司马师、晋文帝司马昭异母弟,晋武帝司马炎之叔。)才可担此大任,汝阴王率兵出击秃发鲜卑,定能厚积薄发,一战而胜。 司马炎觉得众大臣之言也有些道理,贾充善谋,朝堂之上一些大事的裁夺,离开了贾充,他还真觉得自己就有如断了一只手臂、少了一个主心骨一般。所以最后,司马炎便放弃了命贾充前去西北督军、平叛的想法,另行派遣了名震四海的、他的七皇叔——汝阴王司马骏,统率大军去平定秦州、雍州之乱。于是,贾充便得以继续留守洛阳并迁任司空,继续任侍中、尚书令、车骑将军领兵。后转任太尉、行太子太保、录尚书事。而贾充之女贾南风与太子司马衷的大婚之事,也在朝堂之上,被皇帝司马炎以钦命、圣谕的口吻给定了下来。 “父亲,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那司马衷虽为太子,却是个呆瓜一样的笨猪,生的猪鼻子猪眼,还吃得像猪一样肥,蠢得让人见了就烦!……”贾南风在其父亲贾充和母亲郭槐的房中,撒泼似地连哭带号,闹个没完没了。 “南风,这可是圣意,乃是皇恩浩荡……”贾充强拿着父亲的威严,声声劝解。 “是啊,南风,那司马衷虽说是有些傻里傻气,可太子司马轨早逝,司马衷次子为长,被册立为东宫,早晚必登大宝,坐上皇帝之位。到那时,你可就是母仪天下,宠冠后宫的皇后啊!女儿啊,这可是天赐良缘,是你天大的福气和造化呀,到哪里去寻这等好事啊?你怎么能反对、不乐意呢?又况且,我们作为臣子的,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去吗?”贾南风的母亲郭槐,忙一边语如连珠似地劝说着,一边不失时机地替她自己的女儿画饼、添花,信自畅想、信自规划,畅想、规划着将来贾南风嫁做太子妃后,那种无比美妙、无比高贵的锦绣前景。 “即使当上了皇后又有什么好?每天对着一个傻呆呆、蠢猪一样的丈夫,再说了,司马衷那么笨,他爹司马炎怎么可能会把皇位传给他?您听说过有傻子能当皇帝的吗?娘,我劝您就不要在这儿哄骗于我了。” “南风,事在人为,那皇后杨艳岂有不为他自己儿子争的道理,到时,再加上我们鲁郡公府的势力,还有与你父亲亲近的众朝臣作保,皇位肯定不会旁落他人。”郭槐继续不遗余力地劝慰着她自己的女儿,还明里暗里地向贾南风渗透着朝堂和后宫,处心积虑、争权夺势的卑鄙伎俩。 “哼,反正不管怎样,这也都是不知要等待多少年后的后话,他爹司马炎如今可还正当年,身子骨壮得跟头牛似的,哪里就轮到他继承大统?我如今也不过去做个窝窝囊囊的太子妃,每日里守着一个猪头猪脑的丑丈夫,还要和他一起同吃同住、同床共枕,想起来就觉得晦气的很!” “南风,你以为那太子妃之位,是谁想要就能够要到的吗?你知道母亲我为了让你能够嫁进东宫、执掌正位,暗地里费了多少心力吗?那李婉的女儿贾荃,可是齐王司马攸(晋文帝司马昭次子,皇帝司马炎同母的弟弟,生性温和聪慧,有治理才能,因伯父司马师无子而被过继给他,袭封舞阳侯,晋朝建立后,被封为齐王)的正妃,你难道日后要过得不如她吗?你知道有多少公侯大家的女儿,盯着那太子妃之位,盯得眼睛里都能冒出血来吗?还说人家太子蠢笨,想想你自己,难道就不是个没头没脑又没心机算盘的吗?如今这么好的机缘终于落到了你的头上,落到了咱们贾家,你怎么能这样任性乱讲呢?不管怎样,这都是铁定了的事,你就不要在这儿胡闹了!”郭槐显得已有些不耐烦,阴着一张本就笑容不多的脸,斥责着她自己不懂情理的女儿。 “哼,呜呜呜……”贾南风不再答话,只愤愤地哼了一声,便哭着跑回了她自己的华月阁。 “凝香,我让你留意潘岳公子的住处,你可留意到了?”贾南风回到自己的卧房后,一屁股就坐在了华丽无比的云锦织就的床帏外面,那张雕花金丝楠木的桌旁垫上,转回脸来,厉声叱问着她的贴身婢女凝香。 “小姐,我留意到了,不知小姐有何事要吩咐凝香去办?”凝香小心地近身几步,低声问道。 “你即刻就去韶春园找潘岳公子,到华月阁来见我,你告诉他,就说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他,我因为他吃不好睡不好,我因为想他,整个人都变瘦了。我不能没有他,我想和他在一起。”贾南风的话,令在场的每一个丫环婆子都吃惊不已,这群佣人当中也不乏见过潘岳、认识潘岳的,想想潘岳那才貌双绝、超逸拔群的俊秀模样,再打量打量她们眼前这位奇丑无比的矮个子小姐,也只能在心里偷偷地暗自好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荒唐幻想,不过贾南风毕竟是贾充的女儿,有人家可供骄傲、可供幻想的资本,能否吃到“天鹅肉”也未可知。 贾南风不知该算是脸皮太厚,还是够有个性,居然会当着随身伺候她的众丫环婆子的面儿,淋漓尽致地表达出她喜欢美男潘岳的想法。 “小姐,真的马上就去吗?”凝香有些迟疑。 “对呀,你以为我在说疯话、逗闷子吗?还不快去!”贾南风沉着脸,怒斥着凝香道。 “诺,小姐。”凝香犹犹豫豫地走下了楼阁。 午后的闲暇时光,潘岳正自一个人在屋中百无聊赖地愁对着满眼的春光,兴味索然,手中漫无目的地翻阅着《诗经》还有《尔雅》。 那年初秋,四野一片金黄的时节,他遇到了墨菡,坠入了情网……他开始变得不清醒,他疑惑自己是否来至了巫山,遇到了巫山的神女,可巫山梦、梦易醒,如今的他,却只能梦魂天涯将君找,在心底暗把他的墨菡邀。他怕看到,那南来寂寂失群的大雁,他愁听,深巷声声卖花忙。乌云沉沉锁浊世,落英纷纷野茫茫,他也曾几番轻抚瑶琴,任神思远去,窗下低吟凤求凰,却落得怕断肠时偏断肠…… “潘公子在屋里吗?” 潘岳听闻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少女叩门之声,心内不觉一慌,忙站起身走到门后,隔着门问道,“是谁呀?” “潘公子,我是南风小姐的丫环,我家小姐请公子到华月阁见面,她说有话要对公子言讲。” 潘岳闻言,不禁暗自惊讶万分,他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了多年以前,他来至在临沂侯府上之时,见到的那个绝丑又绝厉害的小女孩儿的形象,心中不免暗自生厌不止,恐慌不止。从小长到这么大,这是潘岳最最忌讳,也是他最最烦恼的事情。潘岳生得太秀美了,他十岁以后,因父亲在京都太常府上供职的缘故,一家人曾在洛阳居住过有三四年的时间,那时的潘岳调皮、爱玩闹,经常手拿着弹弓,坐车到洛阳城外游玩儿,也喜欢和哥哥潘释一起,去参与洛水河畔盛况空前的上巳节(俗称三月三,汉民族传统节日,是古代举行“祓除畔浴”活动中最重要的节日,人们结伴去水边沐浴,称为“祓禊”,此后又增加了祭祀宴饮、曲水流觞、郊外游春等内容。)游历,同游的那些女孩子们一旦见到他,便都会着迷地追着他、哄跑着看他。而老妇们见了他,则喜爱得用水果投掷他,把自家的水果白白送给他吃,这样一来,潘岳每次回家之时,便总是能够车上满载着果子而归。甚至平素常有时,他夹着弹弓,独自出门,身后还总会不自觉地围拢上来许多女孩子,笑着向他献花,吓得少年幼小的潘岳,经常为此不敢只身一人到街上游走、玩耍,只有在仆人长兴的陪伴下,他才会壮着胆子走出府门。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 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那时仅仅十三四岁的潘岳,不经意间似乎已经成了神都洛阳一道不得不看的亮丽风景,不经意间就被许多人记住了名字,记住了模样,似乎许多街头百姓的女儿,世家大族的千金,都听闻了潘家有位少年郎,惊才绝艳世无双…… 如今,这样的难题又摆到了潘岳的面前,贾南风一个闺阁女儿,竟然派丫环前来寻他,到府上内园相会,男未婚女未嫁,孤男寡女的能有何事,倘若被其父贾充知道,那还了得。于是,潘岳思忖了一会儿,连门都没有开启,就赶忙回复说道,“我过会儿还要到会客厅去议事,确实没有空闲,请转告小姐,就说潘岳实在抱歉。” 凝香没办法,回到华月阁之后,便原原本本地把潘岳的话,全都回报给了贾南风听。 贾南风当时就气急败坏得恼羞成怒,“我让你对他讲的话,你可曾都对他说过了?” “没有,小姐,潘公子根本连门都没有打开,我、我有点儿说不出口。”凝香见贾南风气得在屋里来来回回直转圈儿,似有满心满怀冲天的怨怒,不知到底该撒向何处,吓得她只得垂着眉、低着头,瑟缩在一旁,不敢抬眼,更不敢出声。 “废物,什么事情都办不好,退下,你们都退下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安静!”贾南风一声怒喝,满屋子的丫环、婆子便都慌慌张张地赶忙退避三舍、鱼贯而出,躲开了她们这位不一定何时,就会因为一时火起而瞪眼惩罚人,动手打人的,喜怒无常又傲娇无比的贵小姐。 贾充因为侍中任恺故意向皇帝司马炎极力举荐他去镇守长安,平叛鲜卑之乱的事,而对任恺从此怀恨在心,总想找个机会,参任恺一本,使他再不能上到高位,与几为敌。 任恺与贾充同殿称臣多年,却素来与贾充都是面和心不和,经常在朝堂上议政之时,与贾充分庭抗礼、南辕北辙,这令贾充颇为不痛快,任恺在朝一日,他便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一日。贾充暗地里没少冥思苦想、费尽心机,可任恺素日无论是为人,还是做官,都一向是滴水不漏,让人没有小辫子可抓,以致于贾充无论怎样昼思夜想、颠来倒去,都还是思想不出一个,能够彻底击败任恺,使他远离皇帝左右,再不能进言司马炎,与几作对的办法。 最后,贾充想到了潘岳,他觉得潘岳别看年纪尚青,可却极其聪明,自己府上的其他老少幕僚,根本无人可及,所以今日下朝回府后,他便只把潘岳一人唤来了议事大厅,委婉地向他寻问道,“安仁,如若有人总是在朝堂之上与己政见不和、故意做对,欲使此人远离朝堂,不能亲近皇帝,我当如何裁办?” 潘岳听闻贾充之言后,低下眉去,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便躬身一礼进言贾充道,“大人一定知道积毁销骨、三人成虎的典故,再者,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向阳的花木总是能够早些逢到春天,如若花木再也不能向阳,恐怕也就不能优先得到春光的眷顾了。” 潘岳之言令贾充顿觉醍醐灌顶,豁然明了。此后,贾充上朝之时,便经常故意在司马炎面前,当着众文武的面,对任恺称赞有加,推荐任恺处理选举之事。司马炎遂任命任恺为尚书仆射,任恺因事务繁忙,与皇帝司马炎见面的机会也就随之而减少。乘此良机,贾充和他的党羽,遂又多番诬陷和中伤任恺,使得任恺多次被朝廷免官,再也进不到朝堂,见不到九五之尊的皇上,也就再也没有机会与贾充不分上下的敌对抗礼,平分秋色地对峙于金殿之上了。 第16章 偏是斜阳迟下楼 7 娶 亲 当朝皇叔,汝阴王司马骏,率大军出征平叛这日,皇帝司马炎亲率文武大臣,在阊阖门外十里御道北送将士们远征,“少年自有少年狂,藐昆仑、笑吕梁、磨剑数年,今日显锋芒。”三万大军盔明甲亮、整装待发、旌旗烈烈、战马跃哮。司马炎一身龙袍走下车辇,来到自己的皇叔司马骏和众将士的近前,“汝阴王,将士们,寡人愿你等大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诛灭鲜卑,复我疆土,马到成功!大军班师回朝之日,寡人定钦赐御酒,为三军将士庆功!” 一番鼓舞士气的豪言讲罢之后,司马炎为表朝廷平寇灭敌之决心,还亲自自司马骏开始,一一地为几位领军之将把酒壮行,当他走到司马骏左侧,一位银盔银甲素白战袍、威武无比、英俊无比的年轻小将面前时,不由得站定脚步,惊叹万分,“皇叔,这位小将军,寡人面生得很,未知此何人哪?” “启奏万岁,此乃淮南太守夏侯庄之子,官拜许昌县守的夏侯湛是也!”汝阴王司马骏弯腰一礼答道。 “哦,怪不得呢,原来是当年声名显赫的征西将军夏侯渊的后人,夏侯家世代功高、满门忠烈,孤王自当重赏!”说完话,司马炎还不无喜爱地,用手拍了拍夏侯湛的肩膀。 夏侯湛则赶忙朝着皇帝司马炎深施一礼,“谢万岁夸奖。” “雏鹰羽丰初翱翔,披惊雷、傲骄阳、狂风当歌、何惧冰雪冷霜,……”听闻西北边疆鲜卑作乱,朝廷征兵选将的诏令发布之后,夏侯湛热血满怀,主动请缨出战,要随汝阴王的大军到西北平叛敌寇,保疆卫土。一是为了保边陲百姓不受外敌侵扰、安居乐业。二是,自从墨菡离开许昌、离开他之后,夏侯湛觉得,他生命中的阳光和湖山水色,就再也没有了什么色彩和存在的意义,日子早就已经变得没有了丝毫的生气,寡淡无味得很。每日里,他回到府上后园,见与不见,他的正房里都住着一个他根本就不喜欢、不爱的妻子——司马文萱,他觉得,与其把自己无端淹没在如此了无情趣的岁月、味如嚼蜡的时光中,还不如到战场上去展露锋芒,杀敌平寇来的痛快!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试问无情堤上柳,也应厌听离歌。”奈何春色难久驻,纵然思君心似西江水,夏侯湛却也再难见到红颜回眸、再难听到佳人解语。 …… 贾南风自那日派丫环凝香前去邀请潘岳,却被婉言拒绝之后,心里一直都是闷闷地难以释怀,她不相信潘岳能够高傲到不为权势所动,不想攀附她们贾家,同样都是青春年少之人,潘岳怎会不为女色所动?虽然她也深知,自己之颜色可能根本就谈不上美,但毕竟自己也是清清纯纯的女儿家,也有风情万种、也会百媚千娇。 “凝香,明日辰时,老爷和夫人要去庙里进香,你可知道该如何做了?”贾南风一边随意逗弄着阁前廊檐下、笼中的画眉,一边用一种不言而喻的眼神,盯向她身后的婢女凝香。 “小姐,凝香领会小姐的意思,知道该怎样做。”凝香颔首诺声。 “那好,你即刻就去,把父亲送给我的皇帝赏赐的西域奇香取来,我今晚沐浴后就要用。”贾南风说这话时,一张丑陋的面上,止不住阵阵春风荡漾。 曦景园中的夜色是极美的。殿宇楼阁,掩映在一片星辉月影之下,鲜花秀木,沉睡在玲珑假山池旁,烛光映红了纱窗,水波浮动着炫影,晚风轻拂着笑意,帘笼挑起了春情…… 贾南风沐浴已闭,身上飘散着奇异、诱人的清香,仰躺在鹅黄色的账幔之中,目光迷离而又梦幻、面色沉醉而又多情……床榻之侧,便是敞开的楼窗,精致的雕工,稀有的木质,传送着窗外的一片旖旎之景和撩人心魄的月色星光。 暮色微凉、清风吹送,贾南风头顶上床幔的流苏,一袭一袭的,在随风轻摇。婢女和婆子都已被她赶至到室外伺候,这样安静的夜晚,这样煽情的意境,可以让她肆无忌惮地、海阔天空地去幻想、去迷醉……她幻想着,美男潘岳对她软语温存、拥她入怀,她迷醉着,她和潘岳撑霆裂月、共赴巫山、你恩我爱、鸳鸯合欢…… 模糊、缥缈、朦胧、迷幻的意象和梦境,令贾南风如痴如狂、神魂扶摇……她在床上徒然地翻动了一下身子,那繁复而又华美的云罗绸如水色荡漾般,铺于她的身下,既柔软又清华。阵阵的紫檀之香,悠悠荡荡地弥漫于室内的每一个角落,幽静且又不失美好。她因为急于想去私会潘岳,而难耐夜色太长,怨怒美梦太短。她因为想去了却她的单相思,而嫌弃府内眼目太多,**太少。不管贾南风平日里如何地肆意胆大,但她多少都还是要忌惮着父母一些,忌惮着礼法俗规及悠悠众人之口一些。所以,她只能暗自盼着天快些明亮,父母快些去到庙里拜佛烧香。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可以便宜行事,才可以跑去韶春园中幽会潘岳,把自己满肚子的相思之苦一一说与他听。 次日果真一切如愿,她的父亲贾充和母亲郭槐,早早地便在一群仆人和丫环、婆子们的簇拥下,乘上马车,去了洛阳西雍门外的白马寺,进香还愿。贾南风闻报,不由得心内暗自窃喜、暗自兴奋,她吩咐除了凝香之外的其他随身婢女,赶紧带着她的妹妹贾午,到楼下园中去赏景、游玩,而她自己则浓妆艳抹的,着意打扮了好半天,才命凝香头前引路,跟着凝香下楼出门,走过□□、穿过回廊,沿着藤萝葳蕤,嫩蕊满架的粉皮墙,抄近路,来到了韶春园很少有人走动的后门处,在一个花形月亮门内站定后,即挥手命凝香,前去叩敲潘岳的门环。 潘岳今早刚好因为无事可做,也想带着长兴去贾府外的大街上走走、散散心情,因为他自从来到鲁郡公府上就职,荏苒匆促间,便已是两月时光忽忽流易。潘岳每天,除了白日里谨小慎微地供职做事,到晚来,思绪无眠之时,常常独自一人抚卷漫步于院庭、仰望夜空、对月而叹外,还真的从未走出过这公侯府邸一步。三载的太学生涯,曾经孩童时懵懂依稀的记忆,洛阳城在潘岳的眼里、心中,其实早就已然不再陌生。婢女凝香奉命,快要走到潘岳的房门口时,刚好看到潘岳和仆人长兴一起,一前一后地走出门来,凝香见状,赶忙抓住良机轻声喊了一句,“潘公子,我家南风小姐她、她此刻正在韶春园的后门处等你,她说有好多话要对你言讲。” 乍然一句少女的呼喊之声入耳,引得潘岳不自觉地慌忙止步,凝眉抬眸,方才看见,原来就在自己身前不远处,一个伶俐娟秀的小丫环,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进院来,正自驻足浅笑、冲着他招手示意,言说是她家小姐贾南风要见自己。潘岳闻言,头顿时就“嗡”了一下,心下暗想:这个贾南风还真是胆大执着的很,自己只不过是来贾充府上做事的幕僚,与她一个闺阁小姐能有什么话可谈可讲。思想到此,潘岳便冲着那小丫环依旧婉言推辞道,“我即刻想去街上一趟,有些东西要买,恕我不能前去,……” “公子有何重要的东西要买呀?我可以派仆人替你前去。”心下总是有些慌急、有些喜乐难抑的贾南风,因耐不住一时茫然等待的焦虑,居然也不声不响地亲身来到了潘岳的院中,话语裹着蜜、温柔出口之际,她还总在故作恬静地淡淡微笑,故逞娇羞地拨弄着右侧耳垂上,那闪闪放光的、金环镶东珠的稀有坠子。 潘岳寻声转头定睛看了她一眼,只见贾南风黑青的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脂粉,涂抹的鲜红鲜红的嘴唇笑开后,露出两排错落不齐、黑黄黑黄的牙齿,身形依旧矮小不堪,也就刚及潘岳的腰部,整个人比起四年之前虽没有长高多少,但蓦然观之,却反倒像是发胖肥硕了许多。 潘岳看到她后,眉间紧锁,心内顾自厌烦得要命,可贾南风见到她面前风采绝伦的潘岳后,那贪婪爱慕的眼神儿,简直就像是蚊子突然见到了血腥一样,只顾紧紧地盯着潘岳看,瞳孔的光线俨然就要盯进、射进潘岳的肉里去了。潘岳被她盯得面红耳热,满脸的不自然,但又不能很直接的就回绝她,于是只好耐着性子缓声言道,“区区小事,怎敢劳小姐费心,恕我确实有事,不能奉陪小姐。” 潘岳说完,唤上长兴就要走出院门,没想到那贾南风竟然亲自一把拽住了他的袍袖,尬声言道,“公子怎可对我如此冷漠?” “小姐请自重,我确实有事要出门去。”潘岳说完,便尴窘着面色,使劲儿地拽回了自己的袍袖,带着长兴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他日常所居的这间院落,这间虽不大却也还称得上清润、雅净的排院中的一间。 贾南风积蓄了许多时日的荡漾春心,被潘岳漠然的冷风忽然吹散,心内不免暗自怨恨起潘岳太无情、太不知深浅、不知进退、不知地有多厚、天有多高了,居然敢得罪她——这个堂堂鲁郡公府上的千金大小姐,未来荣宠无限的太子妃。 贾南风狼狈又无奈地站在原地,怔怔地气恼了好半天,才跺脚转身,气呼呼地往回走,嘴里愤愤地连“哼”了几声,却也暂时无计可去挽回,可去俘获,可去把她眼中如此不解风情的潘岳如之奈何!贾南风虽然生来就继承和遗传了她父亲贾充和母亲郭槐所有的“阴毒”和“狠辣”之能事,但对于她自己真正喜欢和在乎的人,她却还是可以暂时网开一面,给与一些补救和挽回的机会的。所以对于少年高傲、才貌超凡的潘岳,她的内心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舍不得、不忍心即刻就回之以厉害的,尽管她厉害起来的办法和手段,信手便可拈来许多许多……她很清楚自己还没有放下对于潘岳的幻想,不管这幻想是不切实际也好,还是异想天开也罢,总之,她觉得她是“喜欢”潘岳的,“爱”潘岳的,为了她自己的这份“喜欢”,这份“爱”,她觉得她是可以稍稍等些时候的,等着不远的将来,以后的某一天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潘岳会突然转了心性,对她低眉俯首、温柔缠绵、心仪影随、百依百顺。 而适才这样的场景,对于正值青春年少的潘岳来说,却绝对是令他惊惧、恐慌至极,头根发扎的。潘岳的人,虽已走出了鲁郡公府,可大脑里充斥的,却总是刚刚贾南风私奔于他的,令他犯难又作呕的一幕。他该怎么办?他还能继续留在贾充的府上任太尉掾吗?倘或贾南风日后再有这么一次,万一被其父贾充知道,他潘岳一个堂堂君子,岂不是要枉背了偷香窃玉、拈花惹草的污秽之名,一辈子的声名,就要白白地毁在这件事情上了。再者,这将近两月与人做幕僚的生活,也让他觉得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意义,他也从没想过要借助贾充这个高枝去攀高结贵、攀龙附凤,他听说那侍中任恺本也算得一个忠正之臣,可却因了自己的一个拙计,被鲁郡公贾充使用机谋,硬生生地排挤出了朝堂,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明明知其不可为,却在勉为其难地为之,在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自己的心里,分明是十分厌恶类似孙秀这等奸诈、阴险之小人的,可却为何明知贾充本是奸佞之臣,还要留在他的府上,接受他的施舍,“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与其这样,倒还不如像自己的义兄夏侯湛那般,即使只是身为一县之县守,却也能切切实实的为境内的百姓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潘岳思想到此处,觉得自己已然拿定了主意,等那贾充拜佛回府后,他就立刻光明正大地去向贾充递上辞呈,返乡归家或者能到别处就任个一官半职也好。 “长兴,我也不想继续到街上去了,我们还是回返贾府吧,你马上把咱们二人的行装都收拾停当,我不想再留在这府中做事了。” “好的,公子,长兴明白,回府后,我马上就去房中收拾,公子,你可想好了要怎样对那贾充言讲,及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好,免得日后惹得一身的麻烦。”长兴的面上,很少有的呈现出了一片凝重、肃然之态,对自己公子的想法,也是满口的赞同。 天到隅中十分,贾充才和他的夫人郭槐一起,从白马寺进香归来回到府中。 长兴把这一消息报告给潘岳之后,潘岳便快步来到了贾充素日议事的前厅和他的书房附近,闪躲在一颗垂柳的后面待时而动,等到他看到郭槐带着丫环、奴仆回到后园之后,贾充独身一人去到书房之时,潘岳便从那棵柳树后面悄悄地走出,跟随在贾充不远的身后,稍事等待、止步了一会儿,便鼓足勇气进到了贾充的书房,冲着已然落座在桌案之后的贾充躬身一礼,言道,“大人,恕晚生冒昧前来打扰,昨日我收到父母家书,言说十日后,要在琅琊的家中为晚生完婚,故此,我特来向大人告假,想要急着返乡一趟。” 贾充素日对于那些危害不到他切身利益的人,尤其是他属下比较得力、亲近之士,态度上还是比较宽和的。咬人的狗不露齿,这也许正是他多年以来能够始终恬居高位,为司马昭父子优待不已的原因。当贾充扭回头来,看到是潘岳走进他的书房,因要回家完婚而特意来此向他告假时,他即刻就面露笑意,言道,“此乃人生之大喜事,我自当准假,未知新娘是谁家的千金,竟有此福气堪配安仁?真是恭喜恭喜!” “她乃是荥阳杨肇大人之女。”潘岳羞红着脸答道。 “哦,杨肇大人乃是我朝名儒又是名将,能得安仁为佳婿,真是他的好福气!我准你返乡成亲就是了,到时我还会派人前去祝贺你的新婚之喜呢!”贾充的面上带着些许恭贺之色。 “大人,晚生还有一事相求,望大人应准。”潘岳看出贾充今日心情不错,便赶忙趁热打铁,接着说道。 “安仁,还有何事啊?”贾充的语音依然随和。 “大人,晚生想请大人先恕个罪,我打算成亲之后,暂留家中些时日,就不回返洛阳了,日后是否还能出仕,就全凭大人栽培了。” “安仁,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来,你有如此拔群之才华,怎可因为贪恋如花美眷,而变得胸无大志呢?我可还舍不得让你走呢!” “大人所言极是,只是晚生在想,如若大人果真爱惜晚生的拙才,晚生也可在距离大人不太远的地方谋个职位,大人日后如有需要潘岳之处,岳自当竭尽所能为大人效力。” “哦,明白了,看来安仁是不想继续在我府上做太尉掾了,想到一个更能施展自己的地方去……”贾充话到这里,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后,接着言道,“这样也好,你完婚之后,可暂到河阳做县守,河阳此时正好需要补任一位县令,那里本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离京城也不算远,我明日上朝之时就可奏明万岁,到时吏部给你补上个名额就是了。” “谢大人成全,多谢大人栽培,晚生感激不尽,日后大人若有用到潘岳之处,只管言讲,岳心甘情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好吧,那就这样吧,是雄鹰总要去冲霄汉,但愿你日后多为朝廷和百姓谋利。”贾充之言无论让谁听来,都会觉得,他是一个既忠于君王又十分爱国爱民的贤良之臣。 “诺,大人,晚生一定谨记在心。” 潘岳做梦也没有想到,他逃离开贾充的鲁郡公府,躲避开那令人厌恶的贾南风的过程,竟然会是如此的顺利,看来贾充对待自己之态度,还真如贾充经常所言,是非常的信任和看重的。这样一来,自己也称得上是因祸而得福,能够出任为河阳一县的县守。想想以后到了任上,自己便可大展雄才,为一方百姓做些有利的事情,这本就是自己梦寐以求、求之难得的,不想今日果真能够求仁得仁,可算是再称心不过了。可是潘岳高兴之余,却不自禁地又开始愁上眉梢,愁绪暗锁,自己谎称要回家成亲之事,又该如何办呢?是否真的要回家一趟呢?自己与那从未谋面的杨肇大人之女杨容姬,是何等的陌生,何等的不相知,又怎好成为夫妻,终生相伴于左右呢?潘岳已忆不清自己曾经多少次、多少遍地在心底千呼万唤,可墨菡却依旧是惊鸿去后、杳如黄鹤,狠心地“放弃”了与他的这份情缘,把他一个人抛在了这茫茫世间,独对孤窗和冷月,独看落花和飞雪…… “公子真是聪明,如此一来,即使那贾南风想要反诬公子,泼得公子一身脏,那贾充恐怕也不会偏信他女儿的一番说辞的。”潘岳主仆出了鲁郡公府,骑马上路之后,长兴止不住连连地夸赞自己的公子,很会随机应变、很有智谋。 “长兴你哪里知晓,我如今是帮自己解了一个套子后,却又把自己装进了另一个套子中,贾充言说,我成亲之日,他定会派人前来道贺,倘若我到时候不成婚,那岂不是明摆着的谎言要被揭穿吗?唉!”潘岳说完,忍不住怅然一声长叹。 “公子,莫怪长兴我多嘴,公子对墨菡小姐的情意,真是没话说……可是公子,你不能这一辈子就总是这样过活吧?墨菡小姐她,要是想来找公子,也就早来了,可四年都过去了,她还是连一丁点儿的消息都没有,公子这一年又一年地,唉,也是白费了这份心哪!”长兴放慢了驰马的速度,转过头来看着他的公子潘岳,惋惜着说道。 “……还是先回到琅琊家中再作打算吧!走吧,长兴……”长兴的话虽然很中肯,很能触及到潘岳的内心,可潘岳却依然还是难以舍弃掉他的初涉情海,舍弃掉他心间对于墨菡那刻肌刻骨、无怨无悔的眷恋,舍弃掉那份缥缈无尽的思念。所以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一挥马鞭,便急速地驰奔了起来,长兴见状,遂也赶忙催马,紧紧地跟随上自己的公子。 洛阳到琅琊也有遥遥千余里的路程,潘岳主仆二人昼行夜宿,急行了近六日之后,才终于又返回了太守府自己的家中。 邢氏夫人闻报说是自己的儿子潘岳突然回返,心头不觉大吃了一惊,慌忙带着丫环柳烟和幻雪二人,从厅堂迎至到府门以外,“安仁,今日回家,可是鲁郡公府放了你的假吗?” “母亲,……”潘岳朝着自己的母亲叩头一礼后站起了身,张了半天嘴,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从哪里道出。 “儿啊,先且去到母亲的房中,等你歇息歇息后,我们母子俩再叙话吧。”邢氏夫人注意到,自己的儿子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说出,于是便岔开了话题,一语不发地拉着潘岳,慢步走过长长的回廊,沿着正厅后的花园小径一路向前,最后再绕过两个圆形的月亮门后,即来到了她和潘芘夫妇俩素日所居的轩雅阁中。 邢氏夫人带着儿子潘岳在屋中相继落座后,便挥手吩咐丫环柳烟和幻雪暂且先行退下,而后就一直满面狐疑地盯着自己儿子的脸,“安仁,快告诉母亲,发生了何事?你怎么忽然间就回来了呢?你在贾充的府上……没有犯什么过错吧?” “母亲,儿我能犯什么错误呢?那贾充对儿还算不错的。”潘岳低声说道。 “那安仁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难道是你自己不想在贾充的府上做事了吗?”邢氏夫人仍旧疑惑难解地接着追问道。 “开始还不是,不过如今是这样了,母亲。”潘岳低头,满面无奈地答道。 “可总要有个原因吧,安仁,你不是说那贾充对你还不错吗?那你打算以后去到哪里谋事呢?” “母亲,您不要着急,贾充已推荐儿过段时间,去到河阳任县守,……” “那可是好事啊!安仁,可母亲为何总看着你,像是有满腹的心事不肯明说呢?”邢氏夫人一张和蔼又贵气的面庞之上,照旧还是凝结着一片奇怪、困惑的雾云。 “母亲,孩儿我,我不知道该怎样向您诉说,该从何说起。”潘岳踌躇着话语,转过脸去。 “儿啊,还能有什么话不方便对母亲言讲的,你就说吧,无论发生了何种事情,母亲都不会责怪于你的。” “母亲,长兴他什么都知晓,您还是听长兴告诉您吧。”潘岳说完便立起身来,百般无趣地走到了窗下,眉深锁,目凝霜,眼望着窗外庭园中,那一片绮丽、袅娜的春景,心绪却是无比的萧索、茫然。 邢氏夫人听到儿子这样讲,便赶忙唤来丫环柳烟,去召唤长兴进到屋中回话。 长兴进屋后,垂手低眉之间,还不忘拿眼光扫了扫窗边漠然站立着的公子潘岳。潘岳见长兴进来了,只是稍微地转头,向他传递了一下眼神儿,便又很快地扭过脸去,把目光无波无澜地信自向窗外流淌,耳间却提起了万倍的注意力,注意倾听、捕获着她自己母亲对于这种事情的态度和看法。 长兴快步走到邢氏夫人的近前后,即低着头,快言快语、一五一十、毫无隐晦地,把鲁郡公贾充的丑陋女儿贾南风,厚颜无耻地私奔于潘岳,潘岳在万般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得向贾充说谎,言道自己要回家中成亲之事,都一一和盘托出,半字都不落地,全都诉说给了潘岳的母亲邢氏夫人听。 邢氏夫人闻听之后也是瞠目结舌、吃惊非小,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潘岳有多么的招女孩子喜欢,可是就算再喜欢,也不能大白天的就跑到年轻男子的家中去呀,太有伤风化,不成体统了。况且还那么的没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粗俗不堪的丑貌,竟然肆意妄想着俊才美男的青睐,以为世间的每个人,都会为了贪图他们贾家的权势和地位而不要自己的尊严了吗? “长兴,你先退下吧,我都知道了。”邢氏夫人面容沉静、语态安详,好像也并没有把这样的事情太放在心上。 “诺、夫人。”长兴走出门口之前,又扭过脸去看了看他家公子潘岳,因见公子依旧还是静静地站立在窗下,背对着屋内,默然不搭一语,也没有再刻意地和他对视一下眼神儿,他便心里坦然又轻松,痛痛快快地迈步走了出去。 “安仁,你到母亲这里来,母亲还有话要对你言讲。”邢氏夫人举目看向窗边,轻声地唤着自己的儿子。 “母亲,……”听闻母亲在唤自己,潘岳遂扭转回身,应声走了过来,缓缓地回坐到了母亲的对面。 “安仁,母亲是理解你的,这样的解决办法也挺好,只是母亲还想问你一句,你确定你已经可以接受杨肇大人家的容姬小姐了吗?如果你能确定,这事也并不难办,我和你父亲可以即刻就派人,到荆州杨大人府上提亲,也不必再等到入秋了,如今正好还在春季里,天气尚且温和凉爽,也是操办婚事的的大好时机。”邢氏夫人此番话语讲完之后,便面色和缓地抬起双眼,定定地观察着她自己儿子表情的变化。 “母亲,我还不确定,我那时之所以会这样说,也只是为了解决一下燃眉之急而已。”潘岳的双眸之中,闪过一丝淡淡的迷茫。 “安仁啊,你不能总是这样沉迷着自己呀!你与墨菡小姐的那份感情……唉,事实上,你与她之间早就已经越来越远了。你问问你自己的心,还有几分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样貌,记得她与你之间的过往?母亲看得出,其实时至今日,你自己的心底里也早就已然不再那般坚定了,只是你还不愿意承认而已。” “母亲,……”潘岳一句“母亲”出口后,便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心内暗自徒然哀叹不止。是啊,墨菡的绝艳姿容,墨菡的一颦一笑一伤悲,在潘岳如今的心里,到底还留存有多少清晰的影像呢?记忆中,他与她的那一场秋遇,那一段两情相悦、两心相属的情缘初定,爱意初萌,到至今朝,到底还有多少,依然能够保持着当初的那种浓重,那种天真,那种明净而又深挚的粉红光华呢? “安仁,依母亲看,就这样决定吧,等你父亲晚间回府后,母亲便对他言明此事,如果杨大人家没有什么异议,我们两家府上就把你们二人的婚事给操办了吧。你都二十一岁了,也不能再拖再等了,人家容姬小姐一直等你,都等到十九岁了。”见自己的一番开导似已触动到了儿子的内心,邢氏夫人便趁水和泥地,把儿子潘岳理当早日完婚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母亲,儿我……”潘岳愁苦着、犹豫着,觉得自己似还有好多话如鲠在喉,却又不知到底还能怎样尽数讲起。 “安仁,夫妻之缘本是上天注定的,你和墨菡小姐的情分,终归只是一场镜花雪月,是不真实的,也是没有结果的,安仁,听母亲劝,你就接受这个事实吧。等到日后成了婚,一定要好好地善待你的结发妻子——容姬小姐才好。” “母亲,儿我想先回自己的房间了,母亲您也多多地休息一会儿吧……”潘岳百般怅惘、心绪凄然地默默站起了身,默默地走出了母亲的房间,走下了楼阁。微风阵阵迎面袭来,飘浓了廊下月季丝丝缕缕的幽然之香,沁入了他的心脾。他不由得默然止住脚步,默然地站立在庭园之中,让自己那忧郁、伤感的目光,从那一簇簇艳丽娇美的花丛之间,渐渐地飘移到墙垣边,飘移到墙垣边那两株枝蜿蜒、叶葱翠的桑树之上,他看到一颗颗鲜红的、湛紫色的桑葚果实,身上闪动着斑斑驳驳的太阳光泽,悠悠地缀挂在绿绿的枝叶间隙,招引来几只俏丽的黄鹂鸟,美美地啄食、鸣叫在桑枝之畔……他感怀自己满眼中俘获的、感知到的,分明都是这世间生命的灵动,自然的雍华,可是那一抹真正属于他的芬芳,属于他的甜蜜,他却一直都在苦苦地等候着,苦苦地思寻着…… 邢氏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副雪虐梅无奈、风饕柳含冰、魂魄无依、六神无主的样子,心内当然也是疼痛万分、肝肠似搅的,随着一句“安仁,千万不要再多思多想了,一切都只能随缘认命了。”叮嘱完毕之后,她便也不自禁地随着儿子起身出屋,独自一人站立于二楼楼阁的门口处,淡然而又慈爱地望着儿子潘岳下楼远去的背影,心底深处也是抑不住一阵伤怀无限、伤感无限。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潘岳回到自己的屋里,回到那一方可以让他有足够的空间、足够的地域,去遐思、去想念他心中的墨菡——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隐秘天地。这方白色的、绽放着一朵浅绿色兰花的罗帕,明明还藏在自己的袖间,拿在自己的手上,可是这罗帕的主人,那个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水态云容、惠心纨质的玲珑少女,他睡里梦里的心上人,却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回到他的身边……潘岳深感自己的一颗痴心,好生痛苦、好生冷冽呀!嵇康是何等有个性又有才华之人,却为当权者所不容,莫名被杀,凄惨身首两分离。墨菡秀色空绝世,却不知馨香为谁传?难道她真的已经远离了红尘或者另外嫁做他人妻吗?难道她真的狠心,就这样永永远远地抛却了她的潘岳吗? 风逐涛声推月近,浪花如雪淌胸间。 潘岳觉得他自己心内一直在畅想的,妙幻多姿、缠绵缱绻的美满姻缘,确实已经不复存在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未知自己将来的日子里,还能否再次重新点燃起激情,随风笑看梨花满地,逐日喜闻春鸟鸣啼…… 潘芘晚间从府衙回来后,听夫人邢氏把儿子潘岳在贾充府上所经所历的荒诞事情言讲一遍后,面上不但没有什么气恼之色,反而却是正中下怀得喜笑非常,“夫人,这可是一个大好的良机呀,我们可请你的侄儿,司隶校尉邢乔做媒人来促成此事。明日我就派仲杰带人骑快马、抄小路,请来邢乔一起,去到荆州杨肇大人府上替安仁前去“纳采”(即通过媒人向女方通达欲娶之意,女方同意后,男方将采礼送来,女方纳之),杨大人那里早就盼着这一天呢,选日不如撞日,我看安仁的这桩婚事能越早有个结果,才能越早地断了他对嵇康女儿的心思。” “老爷,难道你就不用再唤来安仁,和他好好地商量商量吗?”邢氏夫人的面上还是有些矛盾、担忧之色,有些顾虑自己的儿子。 “还有什么好商量的,父母主婚,本就是天经地义,你这次向他提起时,他不是也没有像先前那样,强烈的反对吗?就这样办了,事不宜迟,我看还是越早越好!等他成婚后,就可以小两口一起去到河阳任上,不是也了了我们的一桩愁事吗?难道你没有觉出,安仁比起释儿来,可要让咱们费心、担心了许多吗?”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今日和儿子谈话,觉得他确实也不像先前那般坚决了,只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潘芘一想到,自己终于可以卸下次子潘岳这个千斤重担,可以轻轻松松地去掉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病,就马上浑身上下一阵疏朗自在,快意、坦然得很。想想以后终于不用再为儿子潘岳盲目地担惊发愁了,想想他所有的担惊和愁闷,终于春风化雨,化为了目下这个他最想得到的结果……所以今晚,他的心情真堪称是月朗风清、一片大好。 次日一大早,潘芘果然就按照昨晚和自己夫人商量好的,派管家严伯带人急速启程,请来潘岳的表哥邢乔,二人带着几名随从,日夜兼程,奔往荆州的刺史府为潘岳求亲。 潘岳是在早饭席间,从母亲的口中得知这一切的,得知严伯和表哥一起去为他提亲了……他闻听之后没有惊愣反对,也没有点头赞同,一如任人揉捏的一团泥巴一般,听任父母的安排、忍受命运的戏弄。他人昏昏、头昏昏、思昏昏、梦昏昏,仿佛已然没有了知觉似的,脚下踉跄着一言都不发,默然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仰面平躺在那张花梨木质的、沉甸厚重的床上,眼神空洞、思想苍白……他觉得他的人生,也许就停止、定格在了他被迫成婚的这一刻,以后人生路上的他,还会再是那个聪明智慧、俊秀飘逸、充满着幻梦和激情、跃动着青春和逸想的潘岳吗? 时隔数日之后,严伯和邢乔从荆州带回了刺史大人杨肇的回话,言说“完全同意”。潘芘的太守府,遂又马不停歇备足了彩礼送至荆州的刺史府上,“纳采”即达成。经过“问名”后,又带回了女方杨容姬的生辰,用以占卜吉凶,潘芘派人前去“纳吉”后,得是吉兆,两家府上于是就此,为潘岳和杨容姬二人定下了婚姻之事。再以后便是“纳征”了,即潘岳家向女方送上定婚之礼。而后“请期”,(即男家至女家确定迎娶日期)。最后就是“期初婚”即迎娶。“六礼”皆备之后,潘岳与杨容姬的婚姻关系就算正是确立。 琅琊太守府上上下下,为了美公子潘岳的成亲大礼,可是着实忙活了好一阵子,宾客挤满了厅堂,笑语飘扬在府苑。喜鞭、喜炮,声声震耳,喜糖、喜果,摆满杯盘。红毡送福,铺亮了庭院。花木带彩,美尽了方圆。缀满大红喜字的各式灯笼,挂遍了太守府内的每一个廊檐和屋角。 喧哗消退、人影散去之后,在一个月光明朗、微风轻拂、宁静美好的夜晚,凤冠珠翠羞满面的新娘子杨容姬和披红挂彩意消沉的新郎官潘岳,便双双被人簇拥着,送入了他们二人甜蜜无限、幻彩无限、春情无限的洞房之中。 洞房内,温情似水升华了春意,花烛高烧润红了心房。 潘岳一个人静静地、傻傻地呆坐于房中这一片红红的、艳艳的、如梦如幻、喜乐至极的布景之中,心头却根本就漾不起一丝一点的兴奋、快慰之感,反觉浑身清冷、一阵阵力疲气虚,有种被囚禁、被禁锢、失去了自由的感觉。 金质的凤冠、轻盈的珠帘,一直就是这样安安静静地覆盖在新娘杨容姬的头上,遮盖住她的脸颊,她左等右等、春心颤动,却总也不见她的新郎潘岳来至在她的近前,轻启凤冠。杨容姬的内心由怀揣小兔般的激动夹杂着娇羞,逐渐地变化成了慌乱中溢透着淡淡的焦躁……又过了很长一段时光的相对沉寂之后,她因难耐好奇,便玉手轻撩,拨开珠帘的一角,偷眼看了看不知从何时起,已悄然慢步走到窗边站立的潘岳,看到那是一个挺拔、高俊、芝兰玉树般的优美背影。然而那个背影却总是面朝着风凉星稀、夜色深沉的窗外,若有所思、深有所叹的样子,并没有回过头来看她、注意到她,她便也只得又无奈万般地放下了珠帘,继续默默地等待着、期盼着……等待、期盼着,遮挡在她眼前的这一片迷离不清,能够快些被她的新郎给掀揭开、给拿走。等待、期盼着,她能够与她的新郎四目柔情相对,双心互吐衷肠! 杨容姬生长于官宦世家,望族名门,虽有兄有弟又有妹,却是家中备受宠爱和重视的嫡出长女,从小就被父母视若瑰宝,爱如掌中明珠,可她却从不会持宠而骄、欺上压下,她天性温柔、知书达理、心地良善、待人亲和,身上丝毫也看不到贵家小姐惯有的那种骄奢之气。她出生在荥阳中牟,与潘岳本是同山同水、同风同俗、同一种音言的同辈同乡,从很小时候起,她就听闻乡里之中,有个“总角辩惠,摛藻清艳”的“奇童”潘岳,后来长大些了,更总是听说到,那潘岳生的,乃是世间罕有的俊逸非凡且又谦谦有礼、君子仪态,每次出外游玩,总会被一些爱慕他的女子、妇人,争相追着献花、掷果。试问,世间哪一个情怀初开的少女,会不向往这样的才男?老天眷顾、悟透婵娟,就在那一年仲春,就在那一个晚风轻柔、诗意缠绵的春日黄昏,母亲款步来至在她的秀楼之上,对她蔼言讲道,说是父亲已为她和那位如雷贯耳的美才子潘岳,定下了亲事……从那以后,她的一颗芳心便总是在暗暗地盼哪盼哪,盼着自己快快长大,盼着自己似玉如花,盼着自己能够早日与心中倾慕已久的情郎相会携手、喜结连理,鸾凤和鸣、永浴爱河…… 今日,她终于盼来了这一天,盼来了真真实实的潘岳,盼来了她甜甜蜜蜜的新婚。然而,她的新婚,她新婚之夜眼前的情景,好像并不像她畅想的那般美好,那般梦幻。她的身边分明清晰地站着她的夫君、她的情郎,可是他却不知为了何故,总是那般的冷漠,那般的惆怅,那般的拒她于千里之外? 众人闹洞房时,她一心只盼着能早些安静下来,人潮可以早些退去,早些给他们夫妻腾出自己的空间,可是,当别人都相继渐渐地离去后,这婚房中的空气,这空气中夹杂着的忧凉和沉闷,却凉得令她心寒,闷的令她心堵。她丝毫也没有得到幻想中的温存,只感到身畔的红烛,窗外的冷月,还能稍稍读懂人心,别样垂怜地安抚着她那难以舒展的愁眉。 夜已经接近子时了,世间的万物仿佛都已安歇下了,时光静得令人心碎,新房内的烛影摇曳得都已经有些疲累了,可是他,她的新郎,却还依然久久地站立在窗下,只用冷冷的背影对着她……杨容姬觉得自己的心内真的好生悲凉,滴滴红烛泪,悠悠胸中汇,她真想哭着快快把家回。 潘岳今日在喜宴之上并没有多多饮酒,他不是一个喜欢借酒浇愁的人,他的内心明了、清楚得很,今晚,将是他一生中的一个分水岭,过了今晚,他就将成为人夫,不久后,可能就会成为人父。可明明年年春季都会桑青柳绿,都会花开十里,可他要娶的人,要相伴一生的人,却为何变了容颜,改了心性?再不是他曾经熟悉的娇花美面,再不是他曾经心颤的水目含情,偷偷侧脸窥,更觉心儿灰,相对如此冷漠,他日怎好相随? “唉,……”潘岳长叹一声,转回身来,看到杨容姬依旧还是很娴静、很优雅地坐在床边,头戴着凤冠,珠帘遮面,默不作声、悄然无语。他慢慢地往她的近前走,慢慢地快要走到她的身边时,却听到她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潘岳感觉得出,这声叹息分明也透着万分的伤悲,充溢着万分的幽怨,令他不觉心生怜悯,痛感眼前的她,犹似花苞初开放,便遭冷风摧枝头。 潘岳站住脚步,拿起挑竿,试探着想要去挑开她面前的珠帘,灯下细细观,可试探了几次,却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他怕看到一张陌生的、却对他柔情似水的脸。怕看到春色诱人、情意缱绻。怕应对今晚的茫措与无奈。他甚至想到过离开,离开这花红锦帐,离开这魅惑的烛光,离开洞房中一如娇花般,满身飘溢着阵阵幽香的她…… 可他却不能离开这间红透了的婚房,他没有权利也于心不忍,更不能如此去伤一个无辜少女的心。但他却还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去面对她,不想和她说话,更不想和她……潘岳在屋内又继续彷徨、犹豫了好一阵子后,感觉些许的困意袭上了心头,便径自走到帷帐外的桌边,坐下后,趴伏于桌上,又徒然地忧思了一会儿之后,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杨容姬隔着朦朦胧胧的珠帘,听到房内好像变得越来越宁静了,宁静得,似乎只能听闻到她自己的呼吸声伴随着微风轻打窗棂的声音,在她的心头流过,在她的屋中漫过……宁静得让她手足无措,让她心凉如水。她听不到潘岳在屋中走动的声音了,她不知道他此时去了哪里,她因为没有听到开门之声,所以便暗自猜想着,潘岳应该还留在房间里,留在她的附近,可是他到底留在何处了呢?看起来今晚,她的新郎是不会来替她取下这遮蔽视线的凤冠了,杨容姬内心颇感无奈之下,只得自己轻轻地抬手,把垂挂着珠帘的凤冠从头上掀开取下,放在了床边,起身缓步走到帷帐之外,这才看到,原来她的新郎潘岳,已然伏在桌案之上,进入了轻微的梦乡。 今晚的洞房,今晚她的新婚之夜,令杨容姬止不住一阵阵心酸委屈,她这里是一颗意动的芳心盼暖春,而他那里却是冷面无语愁满怀,“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莫非自己并不是他心上所爱恋之人,可如若不是,他又为何要这般急切地迎娶自己呢? 屋外虽已是暮春时节,可夜晚的风,却总还不免夹带着丝丝的凉意,杨容姬见潘岳趴在桌上,衣袍有些单薄,怕他冻坏了身子,生起病来,便赶忙走到窗边,把潘岳打开的窗户重新关紧,而后又从衣架上取来一件披风,悄悄地想要帮潘岳披盖在身上,可是就在她手中的披风,刚刚要碰及到潘岳的肩背上时,没想到此刻的潘岳却猛然间惊醒,睁开了双目,二人目光相遇之时,杨容姬羞得一下子就绯红了粉面,轻声说道,“安仁,你醒了,风很凉,还是到床上安歇吧。” 轰轰闹闹的数日成婚大礼,这是潘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杨容姬的花般秀貌,柔媚、端庄,婀娜、俏丽,“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脸型倒是与墨菡颇有几分相似,恰如鹅蛋般圆润、丰盈,光滑、细腻。眼波婉转、瞳色轻柔,淡如素菊的情态中略含着些许淡淡的愁意……整体看来,虽及不上墨菡那般得艳色绝世、玉骨冰肌,却也不失美貌,姿色可人。 “你还没睡吗?”潘岳迷迷蒙蒙地看了杨容姬几眼以后,便站起身来歪歪斜斜地走到床边,躺身上去,合衣而眠。 杨容姬也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看到她的情郎、她的夫君,她眼前的潘岳,完美得就像一幅挑不出任何瑕疵的水墨丹青,令她心动,惹她爱慕,可是,他的淡然、他的漠视,却让她不知该如何去向他敞开心扉,去向他释放自己心内久存的千般的柔情、万般的爱…… 这一夜,杨容姬没有舍得吵醒潘岳,更不好意思躺到床上潘岳的身边去安歇,她只静静地一个人坐在了那张桌边,手托着香腮,稍微地打了个盹儿,而后,便一直就是这样眼睁睁地为熟睡中的潘岳默然地“守夜”,眼睁睁地看着夜色渐渐退去,东方渐渐地浮动起一缕曙光。 潘岳醒来了,睡眼迷离之际,清楚地听到帷帐外传来他的新娘杨容姬轻微的叹气之声,他缓缓地从床上坐起身时,看到杨容姬红云满面、笑意嫣然地,轻步来至在他的床边、近前,照旧是柔婉万分地一句问候,“安仁,你醒了。” “你一夜都没睡吗?”潘岳的面上多少带着些不忍和愧疚之色。 “安仁,我没关系的,起身梳洗一下吧,我们还要到前厅去给父亲母亲请早安呢!”杨容姬的话语,总是柔和中深含着万分的关切,看起来并没有一丁点儿的责难、怪罪潘岳之意。 “哦,好吧,……”潘岳说完,便起身下床,开始收拾衣装、净手净面。 今晨,新婚的儿子、媳妇要前来问候、请安,所以潘芘并没有急着去到府衙,而是和夫人邢氏一起,早早地就来到厅堂落座,满心欢喜地等候着儿子潘岳小两口儿的到来。 丝丝的晨风,柔柔地梳理着、悠悠地拂送着,那淡如轻纱般的薄雾朝晖,诗意了庭园,朦胧了春光。 潘岳和杨容姬,就是在这样一片诗意朦胧的晨晖之中,满身喜服齐整的,一同迈步走进了厅堂,小夫妻两个的面上,还都刻意地挂满了幸福的微笑。杨容姬陪嫁过来的两个丫环——圣莲和竹青,与潘岳的仆人长兴,各分左右,站立在厅堂的门外,也俱都是满脸灿笑地等候着自己的小主人。 “儿潘岳,儿媳容姬,给父亲、母亲请安了。”潘岳和杨容姬话语说完后,便齐齐地给端坐在堂上的潘芘夫妇俩,深深地叩头行礼。 “儿啊,你们快快请起吧,愿你们夫妻永远和睦、幸福。”邢氏夫人喜爱不尽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儿媳,笑着说道。 此情此景之下,作为父亲和公爹的潘芘,口头上虽没有什么祝福之语讲说在当面,但看着儿子、媳妇,如此和谐、如此般配地跪拜在他的面前,他的内心和脸上,从始至终,自然也都是充溢着、洋溢着团团的喜气和欣慰之意的。 潘岳带着自己的新娘子,恭恭敬敬地为父亲、母亲,各自奉上一盏浓浓的香茶,潘芘夫妇用手接过后,怡悦满面的都各自轻呷了一口,以完成此项礼仪的庄重与亲和。 “二哥,二嫂,我和潘据给二哥、二嫂见礼了。”潘豹和潘据小兄弟俩不知何时,也故意捣乱、凑热闹似地跑进了厅堂,调皮着两双好奇的眼睛,新鲜而又喜乐地看着他们面前刚刚新婚燕尔、喜服加身的哥哥和嫂子,一个劲儿地傻笑不止…… “母亲,大哥、大嫂还有小伯武可还在府上,我想去看看他们。”潘岳朝着两个弟弟含蓄着笑了一下后,便跪坐在了母亲的左下侧位置,抬头向母亲寻问着自己的大哥一家。 “你哥哥、嫂子昨日在你的婚礼大典完毕后,就启程回去了,唉,你哥哥衙门里要忙的事务太多了,总是不能久住!”邢氏夫人,慈母对儿多眷怀,温和出口的话语之中,总不免含带着些许,一家骨肉不能多亲多聚的遗憾之意。 “哦,那就等以后有了机会,我再带着容姬去看望大哥大嫂吧。”潘岳的演技还真是不错,从表面上,任谁都看不出来,他们小夫妻两人会有什么不妥当、不亲近之处。 杨容姬一直都是十分恬静地陪坐在自己夫君潘岳的身边,并不多言多语,面上也总是和煦、温暖地笑着,似乎昨晚淡然、冷落的一切,并没有惹得她有什么不高兴、不满意,她以自己一片宽和、柔静,如清清流水的心态,迎接着也面对着,她嫁为人妻后,必将要应对和接受的一切。 第17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 1 题赋 第二天晚上,潘岳虽和杨容姬也有了一些交谈之语,但还是对她有些故意冷淡、敬而远之,因为他从心理上还是有些不习惯、有些陌生,不习惯和她之间有任何亲密的动作,陌生于两人之间的单独相处,更毋庸说和她销金帐内云朝雨暮、行那鱼水之欢了。 长夜漫漫,杨容姬依然还是只能一个人独对银烛、星光和冷冷的画屏,心内寂然又凄苦地、可怜兮兮地,看着潘岳面朝里,躺在那张绣着精美的大红喜字和秋水并蒂开芙蓉、琴瑟和谐美好图景的锦被下,酣然入睡。不过今晚,潘岳已故意地把铺满锦褥的床榻给她空出来了有大半,可她却因为羞赧、伤心,终究还是没有躺身到床上去,只是芳心茫然地独自呆坐在桌边,伏案小睡了一会儿后,便又徒然间惊醒,孤冷冷地数着满天的星斗,苦苦地捱着这万分难捱的漫漫长夜。 春日的天总是亮的很早,唤醒了一夜难眠的杨容姬和百般伤感、愁闷又失意的潘岳。 潘岳今早睡醒后,翻身下床时,杨容姬没有像昨日一样走过来看他,对他殷勤体贴地嘘寒问暖,而是正自一个人面对着窗外朦胧的日影,黯然垂泪,潘岳无声地走了过来,看到她如此伤怀不已,心下也不免阵阵愁肠翻转,觉得自己很是对不住这般贤淑又这般良善的她。 “容姬,你又是一整夜都没睡吗?”潘岳的声音中带着暖暖地宽慰。 “只睡了一小会儿,你起来了,我去梳洗一下吧,我们还是要一起去给父母请安的。”杨容姬用罗帕轻轻地拭了拭眼角的残泪,说话之时,也没有抬眼看潘岳,而后,便慢慢地站起身来,径自去梳洗换装了。 小夫妻双双一起给潘岳的父母叩头、请候早安时,杨容姬依然表现得很自然,潘芘夫妇照旧没有看出儿子和媳妇彼此之间,有什么不和美、显生分之处。 在厅堂,全家人一起吃罢早饭后,杨容姬便不言不语地在丫环圣莲和竹青的陪伴下,先行回到了她和潘岳的婚房。潘岳则如昨日一样,带着长兴,独自一人默默地呆在自己的书房看书……可是今日,时光轮转,情海浪翻,他的思想却再也做不到完完全全的都只有墨菡一个人了。他已经开始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关心和担心起杨容姬来,杨容姬的隐忍,令他内疚不已;杨容姬的淑惠,令他莫名爱怜;杨容姬的秀丽之姿,也渐渐地开始融化他那颗寒封已久的、孤独寥落的心了。 《礼记》和《左转》明明就摆放在他眼前的桌上,可他却连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了,满脑子里晃动的,都是墨菡和杨容姬交替出现在他思绪中的倩影。他不能否认,墨菡留给他的美好印记,已永远地烙印在了他的心底……可此生,杨容姬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要是再继续冷落人家,恐怕自己的良心上也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了……正是因了重情,所以潘岳才一直都难舍他心中挚爱的墨菡;正是因了重义,所以潘岳才会觉得愧对新婚的妻子杨容姬;正是因了心地宽厚、纯善,所以潘岳才见不得、看不了,无辜的弱者落泪伤悲。他思忖着,矛盾着,不自觉地再次从袖间取出了墨菡赠给他的定情之物,那方绣着一朵浅绿色兰花的白色绢帕,抚看了很久以后,无奈地长叹一声,而后便把那绢帕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平平整整地夹在了他自己素日经常翻看的《论语》里。 又到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夜色迷幻,烛光婉转的时候,圣莲和竹青帮着自己的小姐卸完妆后,见姑爷潘岳款步走进了房内,便齐声唤了一声,“姑爷”后,识趣地低着头退出了房间。 菱花镜中的杨容姬长发飘飘,脸含春水,“安仁,……” “嗯,……”潘岳答应了一声后,便非常自然地面带着笑意,来至在了杨容姬的身后,“容姬,你真的很美。” “安仁,你是缪夸我了,……”杨容姬看着镜中身后,自己那美得绝无仅有的夫君潘岳,看着他一直总在目不转睛、情意绵绵地望着自己,不觉心儿“突突”,两颊潮红,人儿犹似一片醉透了的烟霞,飘飘忽忽地,仿佛顷刻之间就游走到了遥远遥远处的云外天边。 “我说的是真的,容姬,来,坐到我的身边来。”潘岳说完,便伸出双手轻轻地牵住了杨容姬一双柔弱无骨的娇嫩玉手,带她一同来到了里屋的床榻边坐下。 “容姬,你还好吧?”潘岳柔暖的目光,无限爱怜地望着和自己已然新婚两日,却依旧还不曾有过夫妻之实的妻子。 “安仁,我挺好的,能嫁你为妻是我今生最大的福分!”杨容姬抬头,秀面含羞若粉雾浓花,美目蕴情如盈盈秋水。 “容姬,今晚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吧!”潘岳脸红心跳,面透柔情。 “嗯,……”杨容姬轻轻地、低低地“嗯”了一声,“安仁,我的一生都是你的,……” “容姬,……”潘岳不再说什么了,他轻轻地低下头来,用双唇深情地碰触着她那如花瓣儿上的露珠般水润、饱满的两枚樱唇,他把她缓缓地扶倒在床上,吹灭了烛光,拽下了帘帐…… 这个夜晚很美,很诗意,朦朦胧胧、虚无缥缈,令杨容姬如痴如醉,如梦如狂,如入海市蜃楼般的神思虚幻、精神飘摇,她的眼前,总好似有许多幻影憧憧扰扰、摇曳不定,牵动着她的情思、迷乱着她的视线…… 她虽然奢盼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不确定今晚的幸福,果真是属于如此平凡的她的。潘岳,是一个令世间多少女子倾慕、爱恋、神往的,足可以迷醉一世,足可以定格住时光的男人,今晚,就在今晚,竟成了她的夫君,与她一起共赴巫山,缠绵于床榻,温柔地拥她入怀,忘情地吻她入梦…… 直到一缕春晖偷偷地钻进了纱窗,映亮了帷帐;直到枝上的鸟儿叽喳着吵醒了黎明,搅乱了晨光;直到她睁开迷蒙的睡眼,看到潘岳依然还躺在她的身旁,用一只臂膊轻搂着她的腰肢,春梦正浓。她才切切实实地肯定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成了潘岳的妻子,成了从今以后,必将和潘岳一起朝夕相伴、形影相随,共历人生的风风雨雨,同品岁月的苦辣酸甜的人生伴侣。 为了让自己爱恋不已的夫君潘岳能够再多睡一会儿,不被她的起床之声给吵醒,杨容姬便先轻轻地翻转了一下身子,把潘岳的胳膊慢慢地从她自己的腰间挪离开,然后才穿衣下床,蹑手蹑脚地绕过床前的大红帷帐,坐到窗下的梳妆台边,对着铜镜中那个微晕红潮一线、两颊霞光荡漾的自己,不住地低眉浅笑、痴痴地发呆……春情无限的花烛之夜,令她无比的满足、无比的陶醉。 潘岳睡醒之时,发现天光早就已经大亮了,自己的新娘杨容姬也早已不在他的身边旁侧,早已离开了床帏,于是,他便也赶忙起身穿衣,走到了帷帐之外……昨晚的新婚之夜,潘岳也是幸福无限、沉醉无限的。今晨起来,能够无语静赏自己的爱妻对镜梳妆,面露甜蜜,对于初尝禁果的潘岳来说,无疑也是一种醉心的享受,只不过美中不足、总感遗憾的是,这种享受并不是来自于他倾心已久、爱恋已久的、艳冠群芳的墨菡。看来此生,墨菡真的只不过是他命中的惊鸿一瞥,墨菡的妙曼身姿,真的是只能出现在他的记忆和梦幻里了。潘岳怔怔地站在帷帐边上,静静地望着、默默地观着,自己的新婚妻子杨容姬,只觉心神和思绪总是莫名地有些恍惚,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之间,他仿佛看见仪态万千的墨菡,正自端坐在妆台前轻理云鬓,回头冲着他巧笑嫣然、百媚丛生,醉得他神魂荡扬、心魄不定,情丝万缕起涟漪、妖娆妩媚拥心底。 “安仁,你起来了,……”杨容姬细语柔声、粉面含情的一句问候,才把潘岳从缥缈的遐想中蓦然唤醒。 “啊,是啊,……”潘岳笑着,带着稍许的羞涩看着杨容姬,缓步走到她的身后时,不自觉地伸出手臂,轻抚着自己娇妻的柳弱香肩,望着镜中笑靥如花的她,温情地说道,“容姬,我们一起去给父亲母亲问安吧。” “好啊,……” 幸福的时光总是容易渡过,一家人团圆、美满、朝夕共处的日子,终究还是短暂的,仿佛眨眼之间就被无情的岁月给偷走了,只留下徒然的伤感和万般的留恋。 儿子潘岳即将带着新婚的妻子启程上路,奔往河阳赴任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每次送别儿子,邢氏夫人的心头都不免难分难舍,难过的心碎。虽然如今,儿子身边已有了贤德媳妇杨容姬的照顾,可是作为母亲,依然还是儿行千里,母亲的心就牵挂至千里。 潘芘今日是第一次特意留在家中为儿子、媳妇送行,尽管他口中什么都没有说,但那凝重挂心的表情,那充满慈爱和关切的目光,却已经把他心头的一切话语都代表了。 “安仁,此去河阳,你们小夫妻一定要多多互相照顾,好好保重!”邢氏夫人照例把儿子送至到府门以外,临别时照例叮嘱声声。 “是,母亲,我们记下了,您和父亲请回吧!”潘岳和杨容姬小夫妻两人双双跪地,给父亲、母亲深施一礼后,才回首转身,乘车、上马。车轮滚滚、马蹄声声,潘岳带着妻子杨容姬、还有仆人长兴、丫环圣莲和竹青,一行五人驰过府前大街的喧哗,穿过漠漠四野的幽静,匆匆地奔往了千里之外的河阳(今焦作孟州和洛阳吉利区),踏上了漫长而寂寥的赴任之旅。 数日后一个晚霞满天、画意诗情的日落时分,潘岳携家眷经过长途奔波,终于到达了地处洛阳近郊的河阳县的县衙门前。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潘岳没有想到,河阳的县衙门外,三班衙役早已伫立在此,翘首等候他们的新任县守大人大驾光临。此外,还有许多围观的百姓,居然也都早早地聚集在县衙门口的道路两侧,拥挤着、喧笑着,迎接他们的美男县令潘岳,大睁着双目,盼望着能够一睹曾经名动洛阳城,倾倒万千少女的,绝世美男潘岳的耀目真颜。 百姓们的热情令潘岳很感动,大家慕名来看他,他也可以理解,只是县衙门口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确实有些太不利于他们行走了。潘岳从马上跃身而下后,妻子杨容姬也从马车内走了下来,潘岳因怕人群拥挤,杨容姬有些难以承受,便赶忙过来牵住自己娇妻的手,一直把她们主仆三人护送至后园安顿好,才又在长兴的陪同下,来到前衙安排公务,与那些喜爱他的百姓拉拉家常,婉言劝说他们早些回家,谢谢他们的盛情迎候,言道,自己既已蒙朝廷任命,身为河阳县守,今后自当竭尽全力为此地百姓多谋福利。 潘岳在前衙忙了好一阵子后,回到后园时,已经到了掌灯十分,妻子杨容姬已经亲自动手和丫环圣莲、竹青一起,把房内打扮得漂漂亮亮、焕然一新。潘岳再次迈步走进门内之时,只觉眼前幻彩一片、雅丽万般,整饬、干净得很,“容姬,你的手可真巧,如不是我方才进来过一趟,此番定会以为是自己走错了房间呢!” “安仁,你总是喜欢缪夸我,拿我打趣,这都是圣莲和竹青的功劳,我只是给她们帮了一下忙而已。安仁,你可用过饭了,让竹青去前面的餐堂,再给你做碗羹汤吧?”杨容姬柳眉微挑,娇羞满面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潘岳,关心着自己的夫君潘岳。 “不用了,我已然用过饭了,容姬你呢?这里的饭菜可还合你的口味?”潘岳笑语柔和,反过来关怀着他那温婉得恍如一泉清水的妻子。 “还好,我在饭食上很少挑拣什么,怎么都行。”杨容姬娇声答道。 “容姬,你真好,我看你不光是在饭食上不挑拣,你好像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委屈自己、担待别人。”见圣莲和竹青两人低头笑着退出了房间,潘岳便拉着自己的爱妻并排坐在床榻之侧,发自真心地温声夸奖着她,夸奖着那般秀美非常又那般良善非常的杨容姬。 “谁说的?才不是呢,我在嫁人选夫君上,可不是这样马虎从事的。自从十五岁那年,娘告诉我,说是父亲为我和你定下亲后,我就一直在想着你,等着你,只是不知你的心里在想着谁,等着谁?”杨容姬面含娇嗔,一张芙蓉秀脸满溢着笑意盯着她自己的夫君潘岳,盯着潘岳那张让她怎么看怎么爱的,再也完美不过的脸,甜甜柔柔地说道。 “我的心里当然也是在想着你了,……”潘岳被杨容姬迷雾朦胧的一双秀目,看得脸红心跳,被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种柔情万千,撩拨得神魂飘荡,口不对心地搂紧了她的纤细腰肢。 “但愿是吧,可我却感觉,你好像总是有心事在怀。”杨容姬淡淡地蹙紧了娥眉。 “没有,容姬,今日且先不说这个了,这一路上劳累、奔波了好几日了,我们还是早些安歇吧。”潘岳说完,便伸手拉上了帘帐,轻搂着自己的妻子仰躺在床上,宽衣解带,共度**。 …… 潘岳虽多情,但又是一个做事极度认真且喜欢追求尽善尽美之人,故而,虽然刚刚新婚不久,与美貌贤妻杨容姬彼此恩爱非常、如胶似漆,可是,他却并不会因为流连于儿女之情而疏忽、耽误了公务。次日一大早,他就起床更换好官服,辞别妻子,去到前衙料理衙门之内的所有事务:查看一下是否还有积压下来的卷宗,端坐在大堂之上等候百姓喊冤告状,带领衙役到四方田野巡看一下秧苗的长势,了解、倾听一些,正在田里耕作的百姓的心声……上任不到仨月,潘岳就已经对河阳的地理、地貌和民间疾苦做到了心中有数,他看见这里南临黄河,北靠邙山,中间是一片辽阔的平川沃野,地方确实不错,如若治理得当,必将是个粮足民丰的好地方,只是如今眼下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简直是太清贫、太捉襟见肘了。他身为一县之县守,自当忧民生之困苦,哀百姓之多艰,可是到底能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改善此地的民生呢?公务之余,潘岳总是在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着可以给当地平民百姓带来些收益,减轻一下穷苦百姓生活负担的绝妙之策。 一日晚间,潘岳独自呆在书房读书之时,猛然想起古人的一句治世格言:“五谷宜其地,六畜宜其家,瓜瓠荤菜,百果俱备,此乃县之福矣。”对呀,潘岳在忆起这句格言之时,胸间真有一种路转峰回、花明柳暗、茅塞顿开之感。河阳本属半丘陵地区,再加上中原腹地十年九旱的气候特点,如若号召百姓广种桃李,绿化荒山,一来不仅可以美化环境、变废为宝,二来若是到了秋季,满树的桃李还可以给百姓带来丰厚的利益。自己初为河阳县守,若能为河阳的老百姓们谋些实实在在的福利,也不枉自己苦学多年,终于为官一任,心内久存的报国济世之志,也可得以实现一二。 回到卧房后,潘岳便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妻子杨容姬,问她觉得可好。杨容姬当即就笑着对他言道,“安仁,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好夫君,又能为百姓做个好官,既然你觉得此事可行,那就必然可行,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一定会成功。” “容姬,此生能娶你为妻,真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妻子的话总是令潘岳莫名地感动,她是如此的甜美、柔顺又善解人意。 “安仁,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此生能嫁你为妻,才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呢!”如银的月光映射出窗前柳枝的倩影,魅惑而又飘摇。长长的帐幔逶迤于地,静静地隔开帘外烛影中安谧的一切。杨容姬把头幸福地轻靠在自己夫君潘岳的胸前,娇语柔声。 “容姬,你真好!”潘岳动情地把妻子搂在怀间,眸中丝丝缕缕星辉柔情闪耀,他不住地轻吻着怀中爱妻那白皙俏美的额头,诉说着自己对她别样的喜欢和爱怜。 “安仁,你等一下,我给你看样东西。”杨容姬粉面含春,从夫君潘岳的怀抱中立起身后,便缓步走到里间屋内,取来一顶淡蓝色的巾帽和一件淡蓝色的绒面披风。 “安仁,天气眼看就要入秋了,风很凉,你经常便装出外公干,为妻我特意为你做了一顶巾帽和一件披风来挡些风寒,我自小除了读些书,略识几个字之外,就还会些女红针线,做的不好,你不要见笑,……” “容姬,真的谢谢你,做得很好,我很喜欢!”潘岳急忙立起身来,从妻子托举起的臂弯间接过巾帽和披风,喜爱得用手摩挲了好半天,而后还特意把巾帽戴在头上,披风披在身上,给自己的妻子看,继而便感动得再次把妻子抱紧在怀间,“容姬,以后你就不要亲自做这些事了,免得劳累,我懂你的心就是了。” “安仁,你哪里就懂我的心了,我从很小时,就经常听人言讲,说咱们的家乡出了个‘奇童’,不但文才风流,而且还生得异常俊美,且又品格高贵,这世间不知有多少美貌的女子,把你幻想为她们自己的意中人,而老天偏偏眷顾于我,把这么好的你,赐给了这么普通的我,我心底不知有多么的感激命运,我只想掏心挖腹地对你好,却不知该怎样表达,……”杨容姬把身子缩紧在夫君潘岳的怀里,倾心地享受着多情的郎君带给她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的温暖和爱意。 “容姬,我何曾有你说的那么好,是你好才对,你说过,你此生都是我的,而我,今生今世当然也都只属于你一个人。”潘岳在对着怀中的娇妻说这些话时,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当时的内心是无比纯净、无比专情的,他丝毫也没有想到墨菡,他对妻子的誓言是出自真心,千真万确的。 “安仁,但愿我们两个都能长命百岁,我想生生世世地都陪着你,永不分离!” “好啊,容姬,到那时,我们虽然都已经老得鸡皮鹤发,走不动路了,也要手牵着手,一起看太阳东升,一起赏牡丹竞放!” “安仁,你为何把我们俩都说得那么老,好像我一下子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安仁,你再抱紧我一点儿好吗?” “好啊,……” “安仁,以后背地里我可以唤你‘檀郎’吗,我很想那样称呼你。” “当然可以了,容姬,我的乳名唤作“檀奴”,以前只有父亲母亲那样唤过我,后来,我长大了,他们也就唤我安仁,若再是总也没人唤起,我怕都快把自己的乳名给忘记了呢。那我以后也改一个更加亲昵的称呼来唤你可好?我就唤你容容吧,好吗?” “好呀,檀郎,我非常喜欢你能这样唤我。” …… 潘岳觉得自己很幸福,身边有一位如此知疼着热又通情达理的贤妻,每日朝夕相伴于左右,公务上,自己又做得顺风顺水,而且已然思忖好了,能让河阳改换面貌,河阳百姓的生活多少有些改观的精妙之策。却不知,他毅然离开鲁郡公府,毅然拒绝了对他别有企图,主动私奔于他的贾南风,以疾风迅雷之速度迎娶杨容姬,果断成家的做法,已经彻彻底底地得罪了狭隘又狠毒、报复心极强的贾南风,贾南风从此便对潘岳怀恨在心,暗自怨怒羊肉没有吃到口,反惹得自己一身骚。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贾南风总是感觉无边的怨气堵满咽喉,却无处去撒,最后,那个本就命苦的,她的贴身婢女凝香,她这桩丑事唯一的知情者,便成了她的出气筒,被她狠狠地惩罚、责打了一顿,之后还是觉得不解气,遂故意抓了凝香一时之错,把她赶出了鲁郡公府。无论孤苦可怜的凝香再怎么哭着哀求,贾南风都丝毫不动一点儿恻隐之心,凝香离府之时,她还不忘愤愤地告诫、恐吓凝香,倘或日后,此事走漏了半点儿风声,她定会让凝香小命不保,尸骨不全。 这年仲秋,傻太子司马衷与鲁郡公贾充之女贾南风,在洛阳宫太子日常所居的承光殿内,举行了盛大的成婚大典,婚礼之豪华、之奢侈、之绚丽,自是民间不可想象,更是无法与之相比拟的。 尽管东宫太子司马衷愚笨不堪,太子妃贾南风奇丑无比,可他们却淋沐着祖上的功德,极尽尊享着除了帝后之外,这世间最受荣宠、最奢华无比、令整个洛阳城都载满了尊荣的耀世婚礼。 司马炎的大晋王朝,从内部看,他的祖父司马懿、父亲司马昭,为了给司马氏家族夺取帝位铺平道路,曾经对以曹爽为首的曹氏三族以及附属势力,进行了残酷的屠杀,这件事所造成的灰暗阴影,时至今日依然还横亘在人们的心中。从外部看,蜀汉虽平,孙吴仍在,虽说此时的东吴已不足以与晋抗衡,但毕竟仍然雄踞江东,广有沃土,是一个不小的威胁。司马炎深知,要巩固他所缔造的新生的晋朝政权,进而完成吞并东吴、统一华夏的大业,就首先要强固统治集团本身的凝聚力,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采取怀柔的政策。于是,司马炎在即位的第一年,就下诏让已成为陈留王的魏帝曹奂,载天子旌旗,行魏正朔,郊祀天地礼乐制度皆如魏旧,上书不称臣。同时又赐安乐公刘禅子弟一人为驸马都尉,第二年又解除了对汉室的禁锢。这不但缓和了朝廷内患,尤其是消除了已成为司马氏家族统治对象的曹氏家族心理上的恐惧,而且还安定了蜀汉人心,进而又赢得了吴人的好感。 但这世上,有些事是人力可为,有些事尽管当局者再智慧过人、才气滔天,却也是无法补救、无能为力的。比如皇帝司马炎,他虽身为九五之尊,坐拥天下,然而老天,或许是出于对他司马家血腥残暴的报应,或许是因为根本就不长眼,竟然赐给了他一个如此痴傻、呆笨、令世人揶揄、讪笑的傻儿子司马衷。 何谓“滑天下之大稽”?在司马衷大婚数月之前,身为皇帝,又身为父亲的司马炎,不得以亲下诏令,派后宫秀士谢玖以身相教,为司马衷侍寝,给傻太子进行男女房事的启蒙,应该就能称得上是其中的一件了。 那谢玖貌端姿秀,年方二八,正处于青春萌动、蓓蕾初绽、娇花盼雨露的怀春时期,少女的芳华被长久地、无奈地,关禁在这冷寂、寥落的深宫之中,能够得此机缘,奉圣命,以自己的处子之身为当朝太子侍寝,那可是她从来都不敢想象,却又正是她内心里求之不得的美差。所以,她于芙蓉榻上使尽浑身解数,以亲身教那司马衷如何握雨携云、颠鸾倒凤,指点、诱导得很到位。以致于能够使得那呆呆傻傻、蠢笨木讷的司马衷,在新婚之夜,也能懂得些许的床事温存,把个贾南风从女孩儿升级成了女人。可秀士谢玖却因为指导司马衷而使得她自己身怀有了孕,意外地怀上了太子的孩子,司马家的龙脉。这件事令初为太子妃的贾南风颇为懊恼,总想着待机杀了那肚子日渐隆起的宫女谢玖,却不想,当今皇帝,他的公爹司马炎闻知此事后,严诏要保谢玖母子的安全,安置谢玖回到西宫养胎。贾南风虽心内恨恨难平,却终究还是没敢、也没有机会对身怀六甲的谢玖下手,于是乎,次年春始,太子司马衷的长子、皇帝司马炎的长孙,司马遹便在西宫之内得以平安诞生。 儿子虽愚蠢蔫木,可却先得了个看起来非常聪明伶俐的孙子,司马家从此便可后继有人、龙脉得以延续,这不禁令皇帝司马炎欢喜异常、快慰得很。又加上西北战事也是锦上添花、捷报频传,据说自从汝阴王司马骏,都督雍、凉等州诸军事,坐镇关中之后,曾多次派兵攻打、击退,鲜卑秃发树机能前来进犯的大军,杀得那树机能的军队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汝阴王手下以小将夏侯湛为首的数位青年将领,斩敌首无数,屡立赫赫军功,将士们餐风宿露,卧雪爬冰,薄甲卷黄沙,逐敌千余里,边作战边前进,直打得敌人死的死,伤的伤,损失惨重,退守老窝,再不敢前来侵扰大晋的疆土。 一日夜里,喜报来传,汝阴王司马骏的信使到达了京城,报告皇帝司马炎,言说司马骏又亲率数万大军对鲜卑进行讨伐,共消灭鲜卑部族三千余人,树机能无奈只得送质子向晋朝请降,凉州已平定,司马炎闻听后拍着手高兴地笑了。次日清晨上朝之时,他便召集群臣对他们言说,“有寡人皇叔坐镇关中,我大晋凉州无忧矣。”于是颁布诏令,大军回朝之日,赐给汝阴王符节,依然授官镇西大将军,进拜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持节、都督加衮冕侍中的服饰。余下诸将按功劳大小皆有重赏,小将夏侯湛因屡屡打前锋,杀敌有功,封其承袭先祖官位,照旧封为平西将军。 “人逢喜事精神爽,闷来惆怅囧睡多。”这一年的春光在皇帝司马炎的眼里,自然是别样的绮丽、旖旎、灿烂多姿,蜂飞蝶舞舞蹁跹,鸟语花香香溢远。远山如歌近水如画,社稷山河仿佛都已尽揽于他的心底,攥握于他的掌中。 洛阳宫中,太极殿外,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在骄阳的笼罩下闪耀着温润的光芒,紫柱金梁,极尽奢华之能事。 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龙凤呈祥。 宫娥、宦官分侍于左右,司马炎头戴冠冕、身披龙袍,巍然站立于大殿之外,身旁陪王伴驾的本是一位娇娆万分、妩媚万分的美人儿: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杏脸桃腮、娥眉凤目、体若春柳、步出莲花,头上凌云髻,斜插一根攒珠凤翅金簪,坠着点点炫目紫玉。身着粉蓝衣裙,长及曳地,秀靥傅粉艳比花娇,清波传情春水流盼。此正是皇后杨艳最最忌妒的、皇帝司马炎最最宠爱的,艳冠整个大晋后宫,位份仅次于皇后的、司马炎的宠妃——贵嫔胡芳、胡夫人(曹魏车骑将军胡遵的孙女,晋朝镇军大将军胡奋的女儿)。只听她娇声细语,美目含情,“陛下,妾妃整日闷在这宫里,好生无趣,不如,陛下带妾妃出宫游玩儿一番可好?” “嗯,不好,昨日和你玩樗蒱之戏,被你抓伤了手指,目下还是有些疼痛,所以不想出宫闲游。”司马炎面带微微的愠怒之色。 “陛下,是妾妃不好,妾妃这里给陛下赔罪了,不过,谁让陛下不肯认输,强行悔棋着,最主要的,……”胡贵嫔朝着皇帝司马炎姗姗一礼后,又不失时机地噘了噘嘴,瞥了瞥眼,俏唇如花,凤目流华,肆意无礼地撒着娇。 “最主要的什么?”司马炎看着胡贵嫔别样风流,任性娇娆的样子,心头竟不免一阵春潮涌动,却假意生气地紧追了一句。 “最主要的是,陛下还嘲笑妾妃,说我‘到底是武将的女儿’,难道在陛下的眼里,妾妃就那么得粗鲁吗?”胡贵嫔笑蕴两颊面飞红,可就是总喜欢与司马炎据理力争,总是不肯示弱服输。 “你说呢?难道不是吗?”司马炎大睁着双目,目中满是肯定的质疑。 “是,我当然是了,可陛下又岂不是武将的后人吗?当年我父亲北伐公孙渊,西抗诸葛亮之时,又是受何人率领指挥的呢?”胡贵嫔和司马炎拌嘴时的神态举止,像极了民间小夫妻的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却正是令皇帝司马炎非常受用,安于得到的一种奢求,因为他觉得,他终于找到了他偌大后宫中的与众不同,而这种与众不同,恰正是他心头别有一番意趣的地方。 “还是要和寡人犟嘴!那就更甭想出宫了……”司马炎故作恼怒地转过身去。 “陛下若是总也不带妾妃出宫走走,那妾妃说不准哪日闷极了,我就自己便装出去,难不成我回家看看父母,陛下也不准吗?” “准,当然准了,你呀!好吧,那寡人就看在你今日打扮……嗯,还略有些后妃风韵的份儿上,寡人就……准奏了。”司马炎伸手抚了抚胡芳的衣袖,目光戏谑又强作庄重地略略打量了她一会儿后,竟然没计奈何地破涕为笑了。 “哼,陛下这样才不失仁君的风范呢,那妾妃就先谢过陛下了,陛下金口玉言,可不能食言。”胡芳先是娇嗔的轻哼了一声,而后就把头歪在皇帝司马炎的胸前,伸出玉指轻轻拨弄着司马炎冠冕前方的珠穗,旁若无人。 “绝不食言!哎,莫要乱动寡人的冠冕,总是像个孩子一般,不成体统!……” “妾妃听话就是了,妾妃今春才满十七岁,比小孩子又能大的多少呢?所以陛下就该看在妾妃年纪尚青的份儿上,让着妾妃些才好……陛下你看,如今刚好一片春景初绽,我们怎可辜负了这大好春光呢!陛下就像去年带妾妃姐妹去白马寺一样,等到哪日,再带着妾妃出宫去别处散散心吧!除了白马寺,妾妃也很想到别处走走看看呢,……”胡贵嫔收回了玉指,但头却依然还是歪在司马炎的胸前软语温存、软磨硬泡。 “好,爱妃,寡人依你所言就是了,没想到爱妃和寡人还真的是很心有灵犀呢!不瞒爱妃,这几日以来,寡人也一直在想着,自从登基以来,久居宫中,已很少到洛阳城外赏花玩景,很少闻到泥土的清香了。上古尧舜亲民,得百姓爱戴,朕也很想亲自下田劳作一回,以劝天下百姓重视农桑,让百姓知朕与民同心,爱民如子。”司马炎的面上闪现着满满的幸福之光,幸福得已然完全褪去了他素日里自带的那股子王者之气,说话的语音也是温柔婉转地达到了极致。 “那好啊,陛下,陛下若是出宫劳作,一定要带上妾妃一起,妾妃也很想去吹吹田野间的风呢!”胡贵嫔继续媚声低语撒着娇。 “好,寡人依爱妃之言就是了。”司马炎一边宠溺地笑着,用手轻挽着身边美人儿的柔荑嫩臂,一边温声点头应承着。 这皇帝司马炎也许是因为最近家中、国中,一直喜事连连,高兴得有些昏了头。也许是当真想遵循古代的礼制,为天下臣民表率,去亲身耕耘一下那久违的土地。居然所言非虚,真的心血来潮,果然于次日早朝之后,起銮驾带着后宫妃嫔,在众文武大臣的陪同下,亲到洛阳西郊外的田野上耕作、藉田,把一国的威严从金銮殿搬到了田埂间。他虽然只是拿起锄镐、走进田间、轻刨几下泥土做做样子,但身为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却当真已是少有前例的“亲民之举”了。 于是,朝中百官便开始溜须拍马、歌功颂德,纷纷写文章颂扬司马炎乃是亘古少有、功德无量的“有道明君”。 鲁郡公贾充本是一个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不肯落在别人之后的人,他自己虽然才学平平,不善文章,但他却深知他举荐的河阳县守潘岳,锦心绣口、文才盖世,于是忙修书派人前往河阳,命潘岳写一篇文章来歌颂皇帝司马炎下田耕作的爱民之举。 彼时,潘岳也正带着三班衙役与百姓一起在山间劳作,但他的劳作却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他正在按照他设想好的图景,带着河阳的百姓治理山水,在山间、丘陵地带,栽种桃李、播种嫁秧。此外,潘岳为了把每一寸土地都利用上,还别出心裁地引领着百姓在道路两旁、田间地头、农家小院等地方,也纷纷栽上桃李和花卉。畅想着三年两载后,每逢春天到来,河阳县境内绿满山川花满园。每到秋季,累累的果实又能为老百姓带来颇为丰厚的收益。 潘岳在接到贾充的书信后,虽也有些惊讶于皇帝司马炎异乎寻常的举动,但既然是皇帝为之,臣子赞之,一篇谄媚颂德之文,对于才华如江河滔滔的潘岳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屈指而就的事。于是,潘岳仅凭想象,略加构思,便笔下生花,完成了他的一篇洒洒千言、辞藻优美的《藉田赋》,全文内容如下: 伊晋之四年正月丁未,皇帝亲率群后藉于千亩之甸,礼也。于是乃使甸帅清畿,野庐扫路。封人壝宫,掌舍设枑。青坛蔚其岳立兮,翠幕黕以云布。结崇基之灵趾兮,启四涂之广阼。沃野坟腴,膏壤平砥。清洛浊渠,引流激水。遐阡绳直,迩陌如矢。?犗服于缥轭兮,绀辕缀于黛耜。俨储驾于廛左兮,俟万乘之躬履。百僚先置,位以职分。自上下下,具惟命臣。袭春服之萋萋兮,接游车之辚辚。微风生于轻幰,纤埃起于朱轮。森奉璋以阶列,望皇轩而肃震。若湛露之晞朝阳,似众星之拱北辰也。 于是前驱鱼丽,属车鳞萃。阊阖洞启,参涂方驷。常伯陪乘,太仆秉辔。后妃献穜稑之种,司农撰播殖之器。挈壶掌升降之节,宫正设门闾之跸。天子乃御玉辇,荫华盖。冲牙铮枪,绡纨綷?。金根照耀以炯晃兮,龙骥腾骧而沛艾。表朱玄于离坎,飞青缟于震兑。中黄晔以发挥,方彩纷其繁会。五辂鸣銮,九旗扬旆。琼鈒入繠,云罕晻蔼。箫管嘲哳以啾嘈兮,鼓鞞硡隐以砰磕。笋簴嶷以轩翥兮,洪锺越乎区外。震震填填,尘骛连天,以幸乎藉田。蝉冕熲以灼灼兮,碧色肃其千千。似夜光之剖荆璞兮,若茂松之依山巅也。 于是我皇乃降灵坛,抚御耦。坻场染屦,洪縻在手。三推而舍,庶人终亩。贵贱以班,或五或九。于斯时也,居靡都鄙,民无华裔。长幼杂遝以交集,士女颁斌而咸戾。被褐振裾,垂髫总发,蹑踵侧肩,掎裳连襼。黄尘为之四合兮,阳光为之潜翳。动容发音而观者,莫不拚舞乎康衢,讴吟乎圣世。情欣乐于昏作兮,虑尽力乎树蓺。靡谁督而常勤兮,莫之课而自厉。躬先劳以说使兮,岂严刑而猛制之哉! 有邑老田父,或进而称曰:盖损益随时,理有常然。高以下为基,民以食为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后者慎其先。夫九土之宜弗任,四人之务不壹。野有菜蔬之色,朝靡代耕之秩。无储稸以虞灾,徒望岁以自必。三季之衰,皆此物也。今圣上昧旦丕显,夕惕若栗。图匮于丰,防俭于逸。钦哉钦哉,惟谷之恤。展三时之弘务,致仓廪于盈溢。固尧汤之用心,而存救之要术也。若乃庙祧有事,祝宗诹日。簠簋普淖,则此之自实。缩鬯萧茅,又于是乎出。黍稷馨香,旨酒嘉栗。宜其民和年登,而神降之吉也。古人有言曰: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乎!夫孝,天地之性,人之所由灵也。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其或继之者,鲜哉希矣!逮我皇晋,实光斯道。仪刑孚于万国,爱敬尽于祖考。故躬稼以供粢盛,所以致孝也。劝穑以足百姓,所以固本也。能本而孝,盛德大业至矣哉!此一役也,而二美具焉。不亦远乎,不亦重乎!敢作颂曰: 思乐甸畿,薄采其茅。大君戾止,言藉其农。其农三推,万方以祗。耨我公田,实及我私。我簠斯盛,我簋斯齐。我仓如陵,我庾如坻。念兹在兹,永言孝思。人力普存,祝史正辞。神祇攸歆,逸豫无期。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第18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 2 断 案 皇帝司马炎头脑发热、突发奇想的一次“壮举”,引得整个朝野上下阿谀奉承之声不断,恭维溢美之文纷至沓来,可是这众多的诗文当中,唯有鲁郡公府呈上的,潘岳提就的这篇《藉田赋》,最是上乘之作 ,扬葩振藻、文采绝佳、如行云流水,令人拍案叫绝。 司马炎在见到这篇赋文后,也是喜欢得如获至宝、赞美有加,觉得此文抒情达意、正合他心,便俯身寻问殿下的贾充,“爱卿,此赋是何人所作呀?” 贾充忙上前几步,躬身跪地,“启奏陛下,此文乃是臣举荐的河阳县守潘岳所作。” “潘岳?这名字好生熟悉,可是那年进到晋王宫向寡人父王求情,请求释放嵇康家人的潘岳?” “喏,陛下所言极是,正是此人。”贾充颔首诺声答道。 “哦,看来此人还真是个人才,且很有胆识。”听司马炎的口气,对潘岳的印象应该还算不错。 “陛下,这潘岳不但文才拔群,胆略过人,而且清正为官,勤于政务,他自上任以来,把河阳县内治理得井然有序,焕然一新,似这等青年俊才,可是我大晋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嗯,寡人知晓了,就让他在河阳先历练些时日,再以观后用吧!” “喏,陛下。”贾充答诺一声后,便恭谨着面容起身退回朝班。 洋洋洒洒一篇《藉田赋》虽令潘岳声震朝野,才华彰显,却并没有给他的仕途带来任何的起色,他也没有因此而得以升迁,反倒是木秀于林,无辜招致风摧雨打,遭到了一些素日与贾充貌合神离的大臣们的无端嫉恨,无端成了一些人刻意猜疑、排斥、耿耿于心头的对立面。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命运大致会如此,潘岳惊艳洛阳道、风靡上巳节,被众人争相围睹的美名,注定了他不可能等同于别人心中的默默无闻。潘岳在太学独领风骚的文才和拔乎其萃的真知与灼见,注定了他不会是别人心中甘愿庸碌一生之人。潘岳敢于在刑场上为嵇康振臂高呼,敢于独闯晋王宫,义正词严面对司马昭,更是注定了他不会是别人心中安于乱世、逆来顺受,没有自己的想法和血性之人……而这样的人、这样的潘岳,偏又正当风华年少,即使他没有自骄,没有招摇,但他的“过分完美”就已经成了他的“过错”,成了别人“见不得他好”的理由! 然这些背后的文章,这些别人背地里对他的看法与妒忌,却不是此时的潘岳在着意考虑的,他如今心内装着的,就是能够好好地当好河阳百姓的父母官,好好地为河阳的百姓做些有利的事情,还有就是,好好地照顾好自己的爱妻,因为她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潘岳的内心一直都在欣喜着、渴盼着自己的孩子呱呱坠地,自己当上父亲的那一天的到来。 “容容,你一定要小心地保养好自己,小心地保养好咱们的孩子!”潘岳晚饭后,回到卧房,看着妻子越来越浮肿、越来越疲惫的容颜,觉得很是心疼。 “檀郎,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把咱们的孩子好好地生下来,好好地养大。到那时,我们便总是能够听到一个小生命奶声奶气地唤你爹爹,唤我娘,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啊!”杨容姬总是笑语柔声,百般的惹人怜爱。 “嗯,是啊,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容容,今年开春,我已带着百姓把能种桃李的地方,全都撒上了种子,嫁接上了秧,等到三年两载之后,估计河阳县内的春天,必将会变成一片桃李的花海,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和咱们的孩子一起去赏桃花,游田野,可好?” “当然好了,檀郎,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有你陪着我,无论去到哪里,我都会很高兴。” “容容,你真好!容容,我想在咱们县府的花园之中,也种上些桃李,再挖上一口井,用来灌溉浇花用,不知你可否愿意?” “我当然是愿意的,檀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容容,此生能有你相伴,真是我的好福气!”潘岳说完,便弯下腰去,轻轻地从座位上搀扶起自己的妻子,一直把她扶到床边,让她歪躺在床榻之上,“容容,你好生躺着休息一会儿吧,我就坐在旁边看着你,同你说话,你还要不要再吃些东西,我吩咐餐堂给你做,你不要太累自己了,保重身子要紧!” “好啊,檀郎,不过,我晚饭已经吃得很饱,就不用再烦劳他们了,檀郎,有你陪着我说话才是最好的。”杨容姬在潘岳的扶住下,慢慢地侧身躺到了床榻上,脸朝向自己的夫君,目光中充满着柔情无限。 “好的,容容,那我以后无事之时,就总这样陪着我的爱妻、陪着我的孩子说话,可好?”潘岳笑着伸出手去,轻轻地抚触着自己娇妻那嫩白、秀丽的额头,万般爱怜地对着她说道。 “好啊,檀郎,那正是我最最渴盼的事情呢!檀郎,我是不是变得很丑?” “没有,容容,你怎么可能变丑呢?你在我眼里总是很美的!容容,你怀着孩子,身子本来就累,不要胡思乱想,你就这样好好歇着吧,让为夫我来给你吹奏一曲胡笳听,可好吗?这胡笳本是北方边族的一种乐器,还是我在太学读书之时,同窗室友刘蕃所赠,我曾向他学习吹奏,但我只刚学了些皮毛,希望你能喜欢。”潘岳说着,便起身走到了外间屋,从一个柜子里取来了在太学临分别时,刘蕃特意送给他的那管胡笳,然后便静静地坐在妻子的床榻边,认真地、深情款款地为她吹奏。 胡笳的乐音听起来很美,悠扬婉转、抑扬顿挫。窗外的月光看起来也很美,皎皎袅袅、静谧安详。而屋内榻上杨容姬的内心则是更美的,满溢着甜蜜的馨香。她一直就是这样幸福地笑着、看着自己的夫君潘岳,侧耳倾听着潘岳为他吹奏的那别样优美、传情的胡笳的乐声……有这样如诗如画、俊逸潇洒的夫君相伴,有这样情浓似海、心心相印的夫妻情相随,杨容姬觉得自己好感动、好满足,与君结发为夫妻,从此恩爱两不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生能够遇到一个对自己如此真心实意、一往情深、爱恋眷顾的夫君,能够遇到潘岳,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很幸福,万事皆可无所求矣! “夫妻恩爱生死同,兄弟情深悲欢共。”夏侯湛出征回来途经河阳,听闻自己的义弟潘岳已在此地任县守,想到他兄弟间彼此又已然很久的时光未曾相见了,甚是挂怀,于是便风尘仆仆地竟自来到县守府上,看望潘岳。 征途上的沧桑,战场上的疲倦,多多少少地还写在夏侯湛那张英俊却略带惆怅的面上。 “兄长平寇得胜归来,弟本应当早去看望兄长,怎奈弟未成行,反劳兄长前来看弟,真乃弟之过也。”潘岳见到义兄夏侯湛后,先笑着躬身一礼请罪,继而便高兴万分地拉住夏侯湛的手,兄弟二人亲亲热热地进到后园的厅堂叙话。 “贤弟说哪里话来,你我弟兄根本勿需如此客套,是愚兄听闻贤弟已然成家并到了河阳任县守,故而回返许昌途中特来看望贤弟,贤弟如今燕尔新婚、伉俪情深,愚兄冒昧前来,还怕打扰了贤弟夫妻团聚呢。未知令弟妹是谁家府上的千金啊?莫非贤弟已然寻到了嵇中散的女儿?”夏侯湛与潘岳在厅堂分宾主落座之后,话语客气委婉地又问到了墨菡。 “她本是荆州刺史杨肇大人之女,至于墨菡,唉,我已经……我已经再也没有她的任何音信了。”自从婚后,与妻子杨容姬恩爱情深、同德同心,潘岳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把墨菡给淡忘了,但是当他听到夏侯湛提问起墨菡时,才知道自己的心内依然会痛。 “哦,……”夏侯湛满面释然地“哦”了一声。 “圣莲,你马上去到后房告诉少夫人,就说我的义兄光临家中,请她过来拜见一下。”丫环圣莲和竹青来厅内端送茶水和果品时,潘岳随口便吩咐圣莲,赶紧去请自己的妻子杨容姬来至前厅,拜见他的义兄夏侯湛。 “是,……”圣莲答应一声便跑去了后园。 杨容姬早就从夫君潘岳的口中听闻过他的这位义兄夏侯湛,而且听得耳畔都已经快要磨出茧子来了。在潘岳口中,他的这位义兄总是很完美、很高大。 杨容姬拖着沉重的身子迈步走进厅堂时,潘岳早已起身来至她的近旁,伸双手扶着她,夫妻二人一起又给义兄夏侯湛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夏侯湛见状,慌忙起身摆手言道,“勿需多礼,勿需多礼,弟妹且请一旁落座,千万小心!” “妹早就从安仁口中闻听过贤兄之美名,今日贤兄来至家中,我夫妻定当好好款待!”杨容姬话语亲和有礼,面带羞涩的微笑。 “多谢弟妹盛情,看弟妹身子多有不便,还是早些回后房歇息吧,愚兄与安仁略叙一下离别之情,也就要早早地返回许昌了。” “贤兄难得来至家中,怎可匆匆就走,已然快要午时了,我即刻就去吩咐厨下,让他们为贤兄准备午饭,……”杨容姬的身子确实不方便跪坐,她在离开厅堂之前,还特意诚恳地挽留着夏侯湛。 “对呀,兄长,愚弟略备美酒,为兄长接风洗尘,你我弟兄定要好好畅叙一番,不醉不休!”潘岳将身体挡在厅堂的门口,一边吩咐着长兴也去催告厨下,赶快准备丰盛的午餐,一边即恳挚地笑着把夏侯湛拦回了他自己的座位。 “那好吧,承蒙贤弟和弟妹盛情,愚兄就不再推辞,正好愚兄还有好多心里话,要和贤弟一起畅谈畅谈。”潘岳夫妻再三款留,令夏侯湛却之不恭,便只得重新回到座位上坐定。 “兄长,弟听闻,兄长在随着汝阴王大军攻打祸乱边疆的鲜卑秃发树机能之时,屡立战功。朝廷已加封兄长为平西将军兼领冀州军事,未知兄长此番前往许昌,可是要去接着嫂夫人,一同去到冀州任上吗?”酒席宴上,潘岳首先起身,举杯敬向夏侯湛。 “哪里,贤弟,击退那树机能,完全是汝阴王指挥得当,三军将士之功,我不过是略尽绵力而已。况且我本无心升迁,去出征打仗,也不过是想为边陲百姓尽些微薄之力。故而我已推掉了朝廷所封任之职位,照旧还回许昌做我的许昌县守。”夏侯湛话语淡淡,表情淡淡。 “兄长,弟多有不解,记得当年在太学读书之时,兄长是何等雄姿英发、志存高远,如今兄长这般年轻便立下如此之赫赫战功,却为何要甘心退却,依然回到许昌任一县之县守呢?”潘岳的眉宇间闪过片片疑云迷雾,疑惑难解地停住了自己手中的杯盏。 “贤弟有所不知,愚兄在许昌为官多年,已对许昌有了很深的感情。”夏侯湛话语虽扑朔,但意味却很深沉。 “哦,看来兄长果真是个颇重情意之人!……”潘岳抬脸静静地看了夏侯湛一会儿,见自己的义兄依然还是那样的英姿倜傥、气宇盖世,却不知为何,面上总是比往时多了一份看似浅淡,却又深挚得仿佛永远都难以挥去的哀伤。 “贤弟,愚兄真是羡慕贤弟夫妻,鹣鲽情深,伉俪贤美,而且看样子时隔不久,贤弟就要当上父亲了,愚兄祝贺你!来,我们干了此杯!”夏侯湛面上带着微酣的酒意,起身举杯恭贺着他的义弟潘岳。 “谢兄长,愚弟先干为敬!”夏侯湛说这话时,潘岳的心里突然间就涌起了一份莫名的酸辛,忽而又想到了墨菡,“兄长有所不知,愚弟我真是一言难尽哪,只叹人生有命,富贵在天,我一切都只能随缘随分了!” “贤弟,贤弟多心了,愚兄话语没有弦外之音,是真的想祝福你!”夏侯湛再次举杯安慰着潘岳,“贤弟,愚兄不能再饮了,还要继续赶路程呢,愚兄酒饭都已用好,就先和贤弟告别了,你我弟兄如今相隔也不算远,日后若有机会再相聚畅饮吧!”夏侯湛话语落地之际,便随手放下了酒杯,起身离桌,要告辞上路了。 “那也好,弟就不再强留兄长了,弟当亲送兄长出城,……”潘岳说完便也站起身来,随着夏侯湛一起走出了厅堂,披好斗篷、跃身上马,把夏侯湛和几名随从一直送到了河阳城外数十里地之遥,才依依告别回府。 次日晚间,夏侯湛便回到了许昌,回到了他早已熟络,早已舍不开,留下他许多美好回忆和眷念温情的许昌县衙。 “公主,咱家姑爷回来了,县守大人他得胜回来了。”随着采玉一声高兴地禀报,司马文萱的心便止不住“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慌忙对镜整理妆容,带着采玉、映荷两个贴身婢女,匆匆地奔往了府门的方向。 司马文萱娥眉蕴着笑意,眼波淌着柔情,一路湘裙飘洒、环佩叮当,心蕊绽芬芳,激动难抑制地,刚刚赶到前厅以外的回廊上时,恰巧就望到她自己的夫君夏侯湛,正自甩镫离鞍、下马进府,于是便紧走几步上前,柔柔地笑着和夏侯湛打了声招呼,“孝若,你可回来了,一路上多有劳累,你可曾用过晚饭了?我马上吩咐厨下为你准备些汤饭吧!” “不劳你费心了,我已在城中的酒肆用过饭了,……”夏侯湛健步入府之时,只冷冷地回复了紧随在他身侧的司马文萱一句,略微地看了一眼总是对他情深意切、殷勤体贴的妻子,便不再说话,转回身去征尘不洗地,带着随从富安,径自先回了他自己的书房。 将近四年的时光都已经悄然从指尖溜走,春华秋实,岁月,年年都是华彩的篇章。而司马文萱面前的夫君夏侯湛,却依然还是冰山一座,陌路一人。司马文萱曾经为此忧愁伤感、彷徨迷惑了足足有两载之久,却还是傻傻地无可奈何、计无所出。夏侯湛酒醉或者心情烦躁,总之是不太清醒之时,偶尔也会“光顾”一下她的卧房,与她激情缠绵、**一番。可事后,却仍然还是对她冷若冰霜,没有一句温柔甜蜜之语馈赠给她,更别说与她浅聊私语,说些小夫妻之间的知心话了。以致后来,司马文萱便开始不正常地总是期盼,期盼着哪一日夏侯湛能够喝醉,能够不清醒,因为只有那个时候,他才会来找她,才会和她温存。她一个堂堂司马氏家族的公主,仿佛已然“沦落为、下贱到,”宁可作为他发泄**的工具。 司马文萱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到夏侯湛在梦中激烈地呼唤着“菡儿,菡儿,……”“菡儿”到底是谁?她很想弄清楚,很想知道,这个扎根在她心爱的男人的心里,横亘在她们夫妻之间、阻挡着他真心爱她的这个“菡儿”到底是谁?后来,经过五次三番,诚恳地、婉转地寻问,她才终于能够从徐大娘的口中得知,原来她爱慕已久的夏侯公子,爱恋已久的夫君夏侯湛的心内,老早地就住进了一个女子,并且刻骨铭心,始终不忘。而这个女子,她却并不陌生,竟然就是她唯一的亲姨母的外孙女,是她一见到后就喜爱得不得了的外甥女,是无论她怎样打扮、修饰,似乎都没法和她媲美的,她自己口中声声赞叹不已的“天下难觅的绝代佳人”——嵇墨菡。 司马文萱在得知这一切之后,也曾觉着自己好生残忍,生生地“逼走了”早已无处投奔、只身飘零在外的墨菡,只因为她事先并不知道,所以才横插一脚,夺走了本该属于墨菡的夏侯湛。 司马文萱总是刻意地给自己寻找着无数条可以原谅自己的理由,“不知者不罪”。可是,她是那样的爱夏侯湛,她自从看见他,就认定了自己此生非他不嫁,如若她事先果真知道,夏侯湛爱的是墨菡,她会因为良善,因为墨菡是她姨母的外孙女而放弃夏侯湛,放弃自己的爱吗?爱是最自私的,恐怕她根本做不到那样大方,如若她能够把爱转让,那就只能说明她还是不够深爱夏侯湛,爱得不够至死不渝。可她明明知道,她对夏侯湛的爱,岂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至死不渝”就能够完全清楚地表述明白的!今生今世,除了夏侯湛,她宁可终身不嫁。既然事已至此,那么夏侯湛就必须是她的,尽管她得不到他的心,但她却得到了他的人,她终于可以这样每天都能够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守着他和他共同住在一个园子里,共同感受着这个园子里每天发生的一切琐事,共同经历着这个园子里每年每季的斗转星移、气候变换,从寒冰满地到春意阑珊,从花开花谢到落叶飞雪……虽然他很少和她同房,但毕竟她还能够有希望等到,哪怕一年当中就才只有那么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她也会很满足。夏侯湛去出征打仗,远赴凉州将近两年的时光,她看不到他的身影,便总是替他悬心不已,经常被缠绕于心头的噩梦无端惊醒。也正是在这些分别的时日里,她才更加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感悟到,夏侯湛不在她身边的日子,该是怎样的苍白无趣,怎样的度日如年。 司马文萱心情不好时,也常常会莫名地感到沮丧,想着自己虽生长在皇族,高贵无限,享有着世间的荣华,倍受母亲和哥哥的娇宠,可却生活得如此凄凉,爱得如此惨痛。她甚至有时不得不暗暗地羡慕墨菡,羡慕她虽然失去了父母,没有了家,没有了一切,可她却如此深刻地得到了一个这般出类拔萃,这般耀目绝伦的男人的心。而她自己,除了富贵荣宠,除了虚无缥缈的尊贵地位,都不知道她还拥有着什么,剩下了什么!整整四载了,她都没有能力、更没有魅力去捕获,去挽回,她挚爱的男人的心。 夏侯湛在书房向富安寻问了一些他离开许昌出征作战之后,副县守文衡代管之时,许昌可还太平无事的事情之后,觉得县里所有的事务安排、处理得都还算妥当,便吩咐富安先且回去休息,他自己则也孤独万分地,一个人默默地回了卧房。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夏侯湛只觉自己的屋内是如此的清冷,烛光是如此的悲情,走到床边,摊开被褥,又觉被褥是这般的冰凉,凉得他根本就不想躺身上去。墨菡已经离开他好几年了,可是墨菡的娇容、墨菡的倩影,墨菡的一切的一切,却仍旧还总是别样清晰地萦绕于他的脑海心间。此生,除了墨菡,他觉得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可能再走进他的心,所以他就只能倔强地选择与寂寞和幽凉作伴,一个人孤枕独眠,一个人黯然神伤,一个人独对孤星,独望冷月,独叹独哀……叹神思袅袅、哀心内寥寥。 在义弟潘岳的家中,他看到潘岳早已笑对人生,抛却了过去,接纳了别人,而且看起来夫妻还很和睦恩爱,可为什么自己就是做不到,就是忘不了墨菡。司马文萱虽是司马家的女儿,但她的为人看起来,与她那些狠毒、残忍的哥哥们好像大有不同,也许并不比自己义弟潘岳的妻子差,可自己为什么就是那样地排斥她,甚至恨她,恨她的出现,恨她间接地“赶走了”他此生最爱的,那般流落无依、凄楚可怜的墨菡。在他的心里,司马文萱已经拥有了这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却还要来肆意地抢走墨菡仅剩下的、唯一的幸福,所以,他就是不想让她得偿所愿,不甘心自己的人生被别人、被司马家摆布,他要替墨菡、替自己讨还个公道。虽然长此以往,苦着的不仅仅只有司马文萱,还有他自己,可他却宁可这样苦着,也不想从心理上就接受司马文萱,尽管他深知司马文萱很爱他,非常地爱他,心甘情愿地为他独守空房、虚度光阴,可他却根本就不想被她的爱感动,从而顺理成章地接纳她。 自从墨菡不告而别,芳踪难觅之后,夏侯湛的夜十有**都是这样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地渡过的,清苦却无奈的泪水有时候也会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毫不留情地折损着他这顶天立地、堂堂男儿的要命的尊严……为了让自己能够从忧伤中暂时走出,暂时忘却心头的愁苦和悲凉,他便会经常早起在晨风中练剑,晚间辗转难眠之时也会猝然起身到月光下耍刀,让自己内心压抑着的所有的不甘和愤懑,全部都在练武的过程中随着满头、满身的汗水流溢而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让自己那郁闷难捱的心境,稍稍的得以轻松和释然…… 今晚也不例外,虽然夏侯湛觉得自己是那样的疲惫、困倦,可他却一点儿也不想躺到那张冰冰冷冷的床上去,因为他真的很惧怕那种漫无边际的孤独感…… “孝若,你休息了吗?我想进来看看你可以吗?”夏侯湛听到门外传来司马文萱的声音。 “我很好,你回去吧。”夏侯湛没有开门,只从窗口处送出了他严词拒绝的冷冷之声。 “孝若,我只想进来和你谈谈心可以吗?你打开门好吗?我们已经快两年都没有见到了,……”司马文萱的声音依旧温婉。 夏侯湛无奈,只得顺手打开了房门,人却站到距离司马文萱很远很远的地方,背对着她言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司马文萱从婢女采玉的手里接过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莲子羹,她把托盘轻轻地放到屋内的桌上,而后便冲着采玉和映荷一摆手,示意她们先且退下,继而便转身走到夏侯湛的身后,柔声说道,“孝若,晚来天气寒凉,我特意让厨房给你做了一碗莲子羹,孝若,你过来,把它喝了吧,也好驱驱寒气,解解困乏。” “抬手不打笑脸人”,夏侯湛虽然固执于自己的感情,不喜欢司马文萱,但他堂堂君子、气度男儿,却也不曾对着司马文萱恶语相向,听她如此知冷知暖、话语可亲,便也默然地转回身来,看着她,“有话,你就说吧,……” “孝若,我们成婚整整四年了,不管我们俩此生,是姻缘也好还是孽缘也罢,我们都成了夫妻,我知道,是我不好,我鸠占鹊巢,对不住墨菡,你可知道,墨菡她,她可是我亲姨母的外孙女,按辈分,我还是她的姨母……这都怪我,可是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一切呀,难道我爱上你,是我的罪过吗?”司马文萱真情涌动之时,美目之中已开始有零零点点的泪花在跃动。 “哼,原来是这样,原来你竟然还是墨菡的姨母?难道你不知她已经多么可怜,她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是我在荒郊野外救她回府,她的父亲嵇康被你的哥哥司马昭处死了,她的母亲惨死狱中,她的弟弟下落不明,那年她才十六岁,就这样孤身离开了我的县守府,不知道去向何处,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安身!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来抢她的?”夏侯湛一张英俊的面上因为情绪的过分激动、充血,而变得通红通红,闷声激烈地吼着司马文萱。 “孝若,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难道我要为此赎罪一辈子吗?难道你就再也不能原谅我吗?”司马文萱一双泪目雨润花娇,心意诚诚地望着她面前的夫君夏侯湛。 “原谅?哼哼,此生,我的心只属于墨菡一人,如果,你愿意这样过,那就这样过吧!”夏侯湛遽然转过身去,不想再面对司马文萱。 “孝若,都说水滴石穿,四年了,难道我不够爱你,对你不够好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狠心地对我?”司马文萱满面是泪,泪浸心扉,只顾大声地、委屈满腹地,质问着她眼中如此冷漠寡情的夏侯湛。 “我要睡下了,你可以出去了。”夏侯湛并不想解释什么,只背影冷冷地,淡然地下了一声逐客令。 “呜呜呜,……”司马文萱悲泪难止地,掩面哭泣着跑出了夏侯湛的房间。 桌上的那碗莲子羹依然还是热气氤氲,可却暖化不了一颗凄凉多年的几近濒死之心。这是怎样的婚姻?这样的婚姻无论是对夏侯湛还是对司马文萱来说,毋庸置疑,都是一种无尽的折磨。 司马文萱离开以后,夏侯湛的俊目星眸之中也顺然间就溢满了忧愤又无望的泪水,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已经成婚了,成家了,可是他有妻子吗?有家吗?他自己过的是种什么样的日子,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这就是父母之命,这就是司马家的恩赐。他无论是忍受还是抗拒,对于他,都只能是一种无休无止、无法望到尽头的煎熬。 “咚咚咚,咚咚咚,冤枉,冤枉……”夏侯湛这一整夜好像都在痛苦万般地辗转反侧着,翻来覆去地一直到了漏断更残的夜半时分,才觉困意沉沉,迷迷糊糊地睡去。可是天还没有大亮之时,他就被前衙门外一阵紧着一阵的擂鼓喊冤之声给吵醒了,慌乱之中,他赶忙起身下床,穿好了官服,戴上了官帽,整束已闭,刚要出门时,正好看到富安已然疾步匆匆地来到了他的门口外边,“大人,公子,衙门外,有人击鼓喊冤。” “我听到了,我们赶快去到前衙,马上升堂。”夏侯湛一声令下,富安、李伯还有三班衙役一应人等皆已到齐,喊完堂威,夏侯湛便命手下两名衙役把擂鼓喊冤之人带上了大堂。 夏侯湛官威十足、凛然端坐于县守正位之上,眼望堂下喊冤之人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喊冤?把你们的冤情速速道来。” 大堂之下,齐刷刷地跪倒三位妇人,为首的看上去约有五十几岁的年纪,富态臃肿。后面两位的样貌要比她年轻许多,一个约莫四十岁有余,风韵犹在,另一个才不足三十的样子,面貌还算端丽。这三人俱是钗饰满头,锦缎满身,一眼望去,便知她们家世极为富有,定是整日使奴唤婢、养尊处优之人。 “你三人有何冤枉?只管道来,老爷我一定为你等做主。”夏侯湛看罢一会儿,便又接着训问了她们一句。 “大人,我姐妹三人一同状告那京城倚芳院的婊子玉牡丹,是她下毒害死了我家老爷,呜呜呜,……”为首那个年纪最大的妇人开口就是脏话连篇,事情还没讲说清楚,她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呜呜”连声,痛哭不止。 “嘴里说话休要不干不净的,玉牡丹是何许人?你家老爷姓甚名谁,是如何被毒害的?”夏侯湛听那妇人说话有辱视听,便先斥责了她一句,而后又接着问案。 “大人,那玉牡丹本是京城名妓,倚芳院的头牌,我家老爷王福昌去京城做生意时,花了重金把她从青楼买来,昨日才回到家中,不曾想,只一个晚上,那小贱人就毒害死了我家老爷,呜呜呜……”那妇人说着说着又开始涕泪连连地嚎哭起来,旁边那两个年轻些的妇人也陪着她一起啼哭,一起诉说。 “来呀,带玉牡丹上堂!”夏侯湛一声令下,又有两名衙役押着玉牡丹走进了大堂。 玉牡丹一身粉紫色的衣裙,低着头,双臂倒剪、发髻微乱,被压上了大堂后,双膝跪地,等候训问。 “堂下所跪何人?”夏侯湛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 “民女玉牡丹。” “抬起头来回话,她三人状告你把她家老爷毒害致死,可有此事?”夏侯湛低头,威严的目光盯向玉牡丹。 玉牡丹听到堂上大人要她抬头回话,便把一直低着的头略微地抬了起来,却不敢用眼睛往堂上看。然而,也就是在她微微抬头的那一瞬间,公堂书案后的县守大人夏侯湛,却被惊得差点儿从座位上站将起来。眼前堂下的玉牡丹竟然和他久久挂怀于心、念念难忘的墨菡生得颇为相似,虽然玉牡丹的眉眼及不上墨菡标致、内在气韵也比墨菡差着几分,但乍看上去,绝对与墨菡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夏侯湛惊愣了好一阵儿后,才慢慢地回过神儿来,“玉牡丹,你要照实说来,……” “是,大人,请大人容民女细细道来,民女是被冤枉的,民女命苦,自小就家破人亡被卖身为娼,流落青楼,可是民女虽低贱,却是十九年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的。那王福昌仗着他自己财大气粗,从老鸨手里硬把我买了来,他都已经六十岁了,自知自己无能……民女没有害他,他是因为私下滥用春药过度致死的,大人如若不信,可派人到他府上家中仔细验看,便可知晓民女所言不虚,民女实在是冤枉!”玉牡丹低头诉说着事情的原委,年纪虽不大,口齿却很伶俐。 “来呀,马上带仵作到王福昌府上验看死者是因何而死,尔等一定要验看仔细了。”几名差官应声领命,去往了城西王福昌的府上验尸。 夏侯湛端坐大堂之上,焦急地等待着回音,玉牡丹一直都是低着头闪跪在一旁,那三个妇人也依然是跪在原地,依然是悲泣不止、哀哀连声。 约莫也就一顿饭的功夫,派出去的衙役便回来了,“禀告大人,那王福昌确实不是中毒而亡,乃是滥用春药‘五石散’过度,而后又饮用冷酒所致,仵作已查验了他的尸体,没有任何其他中毒迹象,倒是身下青紫红肿的厉害,……” “好了,别说了,……”夏侯湛一摆手,示意他不想再接着往下听了,“既然王福昌不是被玉牡丹所害,乃是自己不珍重导致死亡,此案也就不是什么命案了,你三人回去后好好为王福昌出殡发丧,安排后事,玉牡丹无罪,可当堂释放!” “大人,民妇冤枉,我家老爷虽不是玉牡丹毒害致死,但我家老爷过度服用春药,一定与玉牡丹脱不了干系,一定是受她唆使,她年纪轻轻,又在青楼混迹多年,不知使出何等狐媚手段,才害死了我家老爷,大人,这个案子,不能就这么了了,我家老爷死得实在蹊跷、实在冤枉。” “玉牡丹,我且问你,可是你唆使王福昌过度服用春药‘五石散’的?”夏侯湛的声音已不再似先前之时那般得严厉。 “回大人,民女在青楼长到十九岁,虽身陷烟花柳巷,却一直都是洁身自好,素日里只为客人弹琴、歌舞,从不卖身。那王福昌偌大年纪,已然有了三房妻妾,还硬要霸占民女,民女本就不愿意,又怎么可能去唆使他呢?这都是他自己所为,大人若是不信,可问那替王福昌买药之人,到底是谁让他去的。” “来呀,带开药的郎中和买药之人上堂。”夏侯湛一声传唤,城南“吉顺堂”复姓东方的郎中和王福昌的仆人刘三儿便双双到堂,听后训问。 “大人,我昨日午后是尊了我家老爷之命,去城南柳林街的‘吉顺堂’买的药。”王福昌的仆人刘三儿跪地低头答道。 “这位郎中,你可确定是这刘三儿去你那里抓的春药‘五石散’?”夏侯湛又让这面目颇显老成持重的东方郎中和那刘三儿对认了一下。 “是的,大人,我确定。”郎中答道。 “好,这便是了,你三人可先回家去,好好操办你家老爷王福昌的后事,玉牡丹暂且收押数日,数日后,若无变故,即可释放,退堂。” 第19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 3 幻 影 “公主,听人说,今日咱家姑爷升堂审了一桩很奇怪的案子,……”日近午时,婢女采玉一边和映荷一起,给自己的公主司马文萱往桌上摆置碗筷,端菜端饭,一边还欲言又止地像是想要对司马文萱诉说些什么。 “采玉,姑爷他问了一桩什么样的案子呀,是哪里奇怪呀?”司马文萱自昨晚从夏侯湛处哭着回来之后,天直到这般时候了,心情还一直都是阴阴沉沉的不怎么开晴,看见什么也好,听见什么也罢,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懒洋洋、行若无事,满不在乎的态度。 “公主,采玉不敢说,怕惹公主生气。”采玉手搓着衣襟,抬眼看了一下她的公主,低头支吾道。 “姑爷问案,能惹我生什么气呢?我不怪你,你就只管说来,……”司马文萱淡锁着娥眉,微愁着面色,拿起筷子夹菜之时,毫不在意地又吩咐了一句。 采玉扭脸看了看映荷,映荷却朝她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示意她还是不要讲,可她们两人的眉来眼去,私底下的小动作,却被司马文萱蓦然转头之时,全都看在了眼里,于是便假装生气地把筷子故意往桌上重重地一摔,开口问道,“两个死丫头,指手画脚的做什么?有什么话,还不方便直接对我说吗?还不快快道来!” “公主,我们若是说了,公主可千万莫生气,千万不要责怪我们。”采玉和映荷居然一下子就心慌慌、胆颤颤地跪在了地上。 “好吧,你们说吧,我不生气,也不会怪罪你们。”见自己的两个婢女竟然莫名没来由地惊慌忙措至如此境地,司马文萱的胸间腹内不禁陡然一阵阴霾滚过,一种异样不好的预感,猝然间便袭上了她的心头。 “公主,那采玉……采玉就说了,他们说,今日姑爷审了一桩人命案子,是京城的一个叫做玉牡丹的头牌名妓,被咱们许昌的一个富商老头儿买回家中后,竟然惹得那个六十岁的富商老头儿服食春药过度而死,……” “那么姑爷他可审问清楚了?”听闻到这样的事情,司马文萱的面上并没有显现出什么惊疑之色,她有些弄不懂更未免猜不透,这样无良又龌龊的案子,怎么可能会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 “公主,他们说,姑爷一早儿就审问清楚了,说是那富商老头儿自己所为,与玉牡丹无关。”因看见公主朝着自己和映荷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起身回话,采玉答完这一句后,便和映荷一起慢慢地站起了身,恭恭顺顺地垂手立在司马文萱身前桌案的对面。 “这不就了结了吗,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司马文萱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可以踏实下来了,但依然还是有些疑惑不解地继续问道。 “公主,可是姑爷他,他并没有放走那玉牡丹,而是把她留在了府里。”采玉壮着胆子,诺诺道出了实情。 “什么?你是说姑爷把那玉牡丹带进了后园吗?”司马文萱那颗刚刚安适下来的心,一下子便又重新被揪得紧紧的、惊得慌慌的,她当即就提衣裙离桌案而起,绕出身,紧走几步来至在采玉和映荷的跟前,疾言问道。 “没有,公主,姑爷只是把她安置在了前衙的一间屋子里,还派了徐大娘按时给她送水送饭。” “竟有这等事?……”司马文萱的面色,诧异、思疑得如平野过秋风,一片凌乱、苍黄。一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立刻就变得冷寂寂、冰凉凉的,“采玉,姑爷他现下可在府里?”司马文萱觉得自己的头已开始嗡嗡作响。 “公主,姑爷他好像不在府中,好像是带着富安等人去了那个富商的家里,……”采玉到了此时才意识到,她这张总是憋不住事的嘴巴,有多么得“惹是生非”,多么的招自己烦厌。 “采玉,你可知那玉牡丹关在前面的哪间屋子?”司马文萱使劲儿地定了定神后,才又接着寻问采玉道。 “公主,采玉知道她关在哪间屋子,我刚刚还看到徐大娘去给她送饭呢。”采玉的声音细小、低微得犹似蚊子在“嗡嗡”。 “那好,你马上头前引路,我要去看看那玉牡丹到底是个何等样人。”司马文萱说完,便花容错乱地急匆匆跟着采玉,穿门过院地奔往了前衙,到了那间“关押”着玉牡丹的房子外面后,她又命映荷唤来徐大娘打开了房门。 玉牡丹的心内很坦然,因为她自己心知肚明,那王福昌的死与她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可她也深知,衙门是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肯放她出去的,她本以为自己会被暂时收押进牢房,却没想到只被关在了县衙正堂南面、离府门很近的一间屋里,而且还总是有个和蔼可亲的大娘,端茶送水的来照顾她。 彼时,房门打开,司马文萱迈步走进房中时,玉牡丹正自一个人呆坐在一张虽简陋却也收拾得十分规整的床榻边上,默然地想着心事。当她听到门环响动,抬头却见一位衣着华丽,明眸善睐的美艳女子飘然走到了她的近前,因不知来者为谁,慌乱之中,她赶忙礼貌地站起了身。 “你可是唤作玉牡丹?”司马文萱初看到玉牡丹时,也是吃惊非小,见她与自己姨母的外孙女墨菡长得好生相似,身段儿也很婀娜,曲线玲珑,脸蛋儿也很美丽,天生尤物。 “是,……”玉牡丹因为心下不知,突然闯进的这个看起来身份异常高贵,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大小的美貌女子到底是谁,所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司马文萱,答了个“是”。 “可是县守大人命人把你关禁在这里的?”司马文萱黯淡着面容,繁杂着心绪,又接着问了玉牡丹一句。 “是的。”玉牡丹又答了一个“是”。 司马文萱不想再问什么了,因为她看到了眼前的玉牡丹,也就已经完完全全地明白了这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夏侯湛一定是把那玉牡丹当成了墨菡的影子,下一步,不知道他将会怎样安排这个玉牡丹,也许此生,自己爱上夏侯湛本就是一个错误,也只能自己酿的苦酒自己来饮了,除了默默地忍受,永远地痛苦下去,她真的不知道她还能怎么办!可悲的是,她虽贵为司马氏的公主,今生却不仅仅要败给墨菡,而且还很有可能要败给这个墨菡的影子。 司马文萱转身出门往回走时,伤心难过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滴滴点点地打湿了她那无人瞧、无人赏,徒然如花般娇美的粉面,打湿了她胸前那白白艳丽又华美的衣襟,模糊了她眼前的路,模糊了她未来的春。 为了确保这桩命案不出任何差错,夏侯湛不但退堂后又亲自带人前往王福昌的家中查看一切,包括死者的尸身,而且还特意又派了两名衙役,火速赶往京都洛阳的倚芳院,提审老鸨,确定一下玉牡丹素日为人,可是果真如她自己所讲“只卖艺不卖身”,不会因为贪恋钱财而不择手段…… 一整日忙碌下来,待到夏侯湛回到县府后园时,又已经是夜色将垂、晚风微送的时刻了,满园子弥漫的都是日落时的宁静与深沉。 今晨在大堂之上,见到姿容、情态,都颇有些墨菡风韵的玉牡丹,不禁又勾起了夏侯湛心头对墨菡无比强烈的思念。他想念墨菡,想得抓心挠肺,他想看到她的人,听到她的声音,触摸到她的温柔,呼吸到她的馨香……可是他却只能是枉然的空想,墨菡走了,带着他的快乐和畅想永远地离开了他,不知道流落到何处,不知道还会不会想起他。 无边的夜幕之中,夏侯湛不自觉地又鬼使神差般,默默地走进了当初墨菡居住过的那间院子,打开房门,迈步走进了那间曾经飘溢着墨菡婉转的琴音,记忆着墨菡娇美的笑容,同时也残存着墨菡无限悲苦的、空空的屋子,点亮烛光,他随手弹拨了一下瑶琴,琴音犹在,可伊人倩影却已如鸿飞冥冥、至今杳无音讯。他呆呆地坐在窗下,从桌上的书籍中取出墨菡留给他的那张饱蘸浓情的十六字箴言,细细读来,字字句句仍然撼动他心。他举头望月,久久地遥对着夜空,仿佛那如水的月光能把他无尽的思念捎带给远方的墨菡。他闭目回想着他和墨菡一起走过的往昔岁月,一切的一切都还是那样的清晰、真实,可如今,却都只能在他的回忆和梦境里出现了。“胶柱鼓瑟难相守”,唯剩苦泪伴苦酒…… 次日午后,派出去的两名衙役快马加鞭,从京城急急返回,禀报给夏侯湛,言说那倚芳院的老鸨一个劲儿地推卸责任,一个劲儿地悔罪,说这种事情在她们青楼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有人出钱为谁赎身,那都是你情我愿,正常的买卖,没想到会惹出了人命官司。但那老鸨还算良心未泯,说她能够担保作证,玉牡丹虽是她倚芳院的头牌,却从不接客,只为客人弹琴、歌舞,京都洛阳不知多少王孙公子、富家子弟,慕名前来,一掷千金想要买她一笑,她都不曾应允,这倒是千真万确的……由此可见,玉牡丹不是一个见钱眼开之人。此番,只因为那王福昌出手极端阔绰,老鸨得了他足够的钱财,二人沆瀣一气,相互勾结盘算,玉牡丹才被卖到了许昌,被迫走进了王福昌的家门。这样想来,玉牡丹确实不应该会唆使王福昌过量服用春药,以便与他行那**之欢,因为从始至终,玉牡丹都是被迫的,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关注过王福昌的万贯家财,那么,她对已经六十岁的、素不相识的王福昌,还能有什么别的企图吗?答案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了。 “哦,那如此说来,这个案子也就好了结了。”夏侯湛如释重负般得长出了一口气,“富安,随我去见那玉牡丹。” 清风徐徐的窗外,阳光明媚的蓝天,夏侯湛一身官服走进“关押”玉牡丹的房中时,玉牡丹见到眼前一身正气,英姿凛凛、气宇非凡的夏侯湛后,一颗沉睡已久的芳心,蓦然间便被意动的春情给唤醒,一张写满忧苦的芙蓉面上,立时便升溢起一抹娇羞之态,慌忙站起身,朝向夏侯湛飘飘然、深施一礼,低声唤了声,“大人。” 夏侯湛落座之后,抬眼看了看玉牡丹,觉得好生错愕,分明这般的与墨菡形似、神似,然而她却绝对不是他的墨菡,他的菡儿,“玉牡丹,本官已派人去过京城的倚芳院了,经查证,老鸨作保,本官可判你无罪,但案卷还要上报,若上封也无异议,便可结案了。这几日,你还是暂且要委屈一下,住在这里,再稍稍等上数日之后,本官便可放你回家。” “谢大人!”玉牡丹又朝着夏侯湛深深地揖了一礼,慢慢起身之时,一双柔情美目情不自禁的又偷偷看了夏侯湛一眼。 夏侯湛转身出屋时,没有再看玉牡丹,因为他实在不敢看她,他怕自己会把她错当成心中的墨菡,从而惹得自己情绪浮动,变得不清醒。 又是一整天繁复无聊的公务,只有在晚间,夏侯湛才能忙里抽闲,享受一下片刻的轻松和安静,可他又常常害怕这种安静,害怕沉沉黑夜的到来,因为到了那时,他又将不得不惨然面对无尽的清冷和孤独。 夏侯湛今晚心内空空、身体倦倦的从前衙返回到后园时,夜已经到了黄昏将尽的时候,月华如水,如美人的脸,高贵冷傲却又婉静多情地悬浮于空中,给他那间空荡荡、冷寂寂的卧房,送去了几许温馨、几许柔亮。夏侯湛乘着月色迈步走进屋内,亲手掌起烛光,脱下官服,整束好内里的衣衫,刚要躺身到床榻上去稍事休息,不曾想就在这时,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却步匆匆、色冷冷的不请自到…… 司马文萱来至在夏侯湛的房屋外面后,以手势示意其婢女采玉和映荷二人,双双在门外等候,而她自己则怨气满面又醋意满心的独自一人,快步走进了夏侯湛还在敞开着的房门之内,站立在距离夏侯湛不远的身后,冲冲出口的话语,虽不激烈但也并不温暖,“孝若,你的案子断的如何了?” 夏侯湛闻声,有些略显惊疑又有些出乎意料地回身看了看司马文萱,神色之中马上就是满脸的不自在,“你何时开始关心起我的公务来了?” “孝若,你别的公事我可以不问,但这次的这桩,我却是非问不可。”司马文萱的一张桃花秀脸,似乎连每一个微小细弱的毛孔,都在充溢着无边无尽的严肃和搅动心扉的愤气。 “已然断好了,不劳你费心。”夏侯湛听出司马文萱好像是话中有话,但也并没往别处去多多细想,只是横眉冷眼地萧瑟着面容,不出好气地回了司马文萱一句。 “那你打算何时放玉牡丹走?”司马文萱直面着夏侯湛的冷漠和淡然,开门见山、指名道姓地随即就又紧追了一句。 “十日后。”夏侯湛闷声答道。 “为何要等十日以后?玉牡丹不是没有罪吗?你为何不即刻就释放了她?”司马文萱的情绪开始显得有些激动了。 “上封还要调查此案,才能彻底了结。”夏侯湛的表情显得很烦躁,烦躁于和司马文萱站在这里,讨论一个对于他而言,根本就没有丝毫意义的话题。 “如若是那样,你为何不把那玉牡丹收监,反把她安置在前衙,还派人按时给她送水送饭的伺候她?”司马文萱步步紧逼的语气,俨然已经变成了兴师问罪。 “原来你关心的是这个!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夏侯湛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冷冷地看着司马文萱,冷冷地质疑着她。 “当然有关系,孝若,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难道我会不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什么?”司马文萱的话语已开始在触碰夏侯湛的底线。 “我想什么与你无干,……”夏侯湛气急败坏地转过身去。 “孝若,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我自知自己有愧于墨菡,可是这玉牡丹,她虽然长得有几分像墨菡,但她毕竟不是,难道你要把她当成墨菡的影子留在身边吗?” “我可没有那样说,……” “但你就是那样想的,如若不然,你为何不把她送去牢房?还要自己亲身去看她,……”司马文萱的嗓音已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无聊透顶!……”夏侯湛的声音也已接近咆哮。 “我无聊透顶?孝若,整整四年了,我是怎么对你的,而你又是如何对我的?难道我在你的眼里,就那么招人烦,那么一无是处吗?我本不想和你吵架,都是你逼我的!”司马文萱用手点指着夏侯湛,哭着大声喊到。 “我没有逼你,是你自己要来的!我更没有想过要娶你,也是你自己要来的!”夏侯湛一时冲动暴怒之下,不惜甩出了他一直压在心底,最想喊出的话语。 “好,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既然不管我怎样对你好,都改变不了你的心,那好,我可以走,我明日就走!”司马文萱冲着夏侯湛那如青松般魁伟,却如寒冰般冷涩的背影,喊完这最后一句,就掩面痛哭着跑回了她自己的卧房。她的婢女采玉和映荷见到公主难过至此,慌得赶忙如影随形地追随在司马文萱的左右两边,二人手提绢灯,面面相觑,却找不到任何恰当的话语,来安慰自己伤心至极的公主。 屋内的夏侯湛也是气得暴跳如雷,火往上撞,他想反问老天,他堂堂豪门世家的公子,为官一任的县守大人,为何要过这样的日子,错在谁?错到底在谁? 翌日清晨,太阳照常升起,春光照样明媚,可是被夏侯湛伤透了心的司马文萱,却痛苦得一病不起,心灰意冷地躺倒在床上,只觉浑身酸软,头重脚轻,一点儿力气都没有,除了默默地对着眼前、四周,那早已有些褪了色的、红乎乎滑稽可笑的大红婚帐流泪,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也什么东西都不想吃。 “公主,姑爷他一大早就出去了,公主病得这么严重,要不要告诉姑爷一声啊?还是找姑爷派人去给公主请郎中吧!”婢女采玉一边小心地照顾着病榻上的公主司马文萱,一边还不时地向司马文萱试探着,是否该告知给夏侯湛一声。 “不用,他根本就不关心我的。”司马文萱觉得自己的心头好生凄苦,好生悲凉,人到病中想亲朋,一向坚强又坚忍的她,直到病体沉重、无人问津之时,才深深地感知到素日里的自己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可怜,她好想离开夏侯湛,好想回家,好想见到自己的母亲和哥哥。 “公主,不然采玉去给公主请郎中吧,采玉好替公主难过,老天真是不公,公主对姑爷那样好,可是姑爷他……”心里总是藏不住话的采玉,还想再接着往下说时,旁边性格内敛,一向温静少语的映荷,却暗中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采玉,不用请郎中,我只是有些累,你二人先退下吧,我想睡一会儿,……”司马文萱听得出婢女采玉是在替她抱打不平,采玉的话听来让她觉得很扎心,是啊,谁叫自己这般“下贱痴情”,谁叫自己这般深爱夏侯湛呢!自从那年太学偶见,那个美如冠玉、潇洒出尘,气宇绝伦的青衣学子就深深地、深深地掠走了她的一颗芳心,她发誓此生非他不嫁,可是他的心却也深深地、深深地被别的女子给偷走了,而这个女子还是她亲姨母的外孙女,是她无论从样貌还是才情上,都只能自愧不如的,她自己也很喜欢的墨菡。 司马文萱想恨,却又不知道该恨谁,是夏侯湛吗?可是她根本就恨不起来,就像她自己说过的、承认的,三人之中,她司马文萱才是无端的介入者。她要恨墨菡吗?可是墨菡已经走了,离开了,已然把夏侯湛拱手让给了她。然而她真的得到夏侯湛了吗?没有,根本就没有,她得到的只有夏侯湛的冷淡、漠视甚至是他的无情…… 玉牡丹的这桩案子还真是有些棘手,夏侯湛鉴貌辨色,无论怎么观察,他都从主观上就相信玉牡丹是无辜的,相信玉牡丹本是一个品性高洁的纯善之人,根本不可能做出如此龌龊不堪之事。这不仅仅因为玉牡丹长得像墨菡,还因为她虽沦落风尘,然而身上却没有丝毫的风尘之气,目光安定、谈吐优雅。可是那死者王福昌的家人却是一万个不甘心,不甘心玉牡丹就这样不痛不痒的被无罪释放,不甘心自己家的一棵摇钱树就这样白白地没了。所以今日,夏侯湛还是被迫在纠缠于这桩案子,又加上昨晚与司马文萱大吵了一架,心内压抑着一团火,以致于这一整日里,他的心情都总是异常的烦躁、混乱、焦头烂额。 晚上回到后园后,夏侯湛在富安的陪同下刚要迈步走进自己的书房,却意外地看见司马文萱的婢女采玉,正站在他书房门口的不远处焦急地张望着,便随口问了她一句,“有什么事吗?” “姑爷,我家公主她已经病了整整一天了,这一天里,公主连一口饭都没有吃,麻烦姑爷派人给公主请郎中来看看吧,……”采玉的面上一副乞求的表情。 “是吗?我知道了。”夏侯湛闻听采玉之言后,先是一愣,随即便应了一声。 夏侯湛也想到自己昨晚说的话,确实是有些重了,肯定是司马文萱因为伤心过度以致卧床不起,如今想想司马文萱其实也挺可怜的,“富安,你去把城中最好的郎中请来府上,为公主看病。” “是,大人。”富安答应一声便转身出府去了。 富安走后,夏侯湛也寻思着自己要不要马上就去看看司马文萱,可是抬腿迈步之际,却感觉双脚像扎了根一样钉在地上,就是不想朝着那间正屋的婚房,那间一直被他忽视的、痛恨的,毁掉他一生幸福的屋子走过去。 半个时辰不到的光景,郎中便随着富安一起走进了后园,拜见过县守大人夏侯湛之后,夏侯湛便带着他去到了司马文萱的房中,放下帘帐,把脉之后,郎中即依据病症给司马文萱开好了药方。夏侯湛遂命富安前去依药方抓药,而后又交代采玉和映荷好生照看司马文萱,随即,他自己便想着立时就抬腿走出,离开这个令他感觉压抑万分的房间。可就在这时,病床上的司马文萱却有气无力地轻声唤住了他,“孝若,你就不能陪陪我吗?” 夏侯湛闻声只得站住了脚步,回转身来看着司马文萱一张憔悴又伤感,没有丝毫血色的脸,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软下来,有些怜悯她,“你好好养着吧,记得按时服药。” 这是她二人成亲四年以来,司马文萱从夏侯湛的口中听到的最暖心,最感人、也是最关心她的话语了,“孝若,陪我说说话好吗?” “……好吧,”夏侯湛沉吟了一会儿后,还是没能拒绝一个病重之人的请求,于是便随意跪坐在了司马文萱床榻近侧的一张桌案旁。 司马文萱看着夏侯湛一副体贴煦暖、温顺沉静的样子,面上幸福地露出了暖暖的欣慰,“孝若,昨晚是我不好,你不要再气了。” “没有,……”夏侯湛眼望着别处,低声回道。 “孝若,你恨我吗?” “……没有,……”夏侯湛矛盾再三,终于还是看在司马文萱病中悲苦的份上,给予了一个否定的回答。 富安抓药回来后,夏侯湛便吩咐采玉去给司马文萱烧水熬药,让映荷陪守在司马文萱床边照顾着,他自己也就起身离开了。尽管他看得出,司马文萱非常想他能够陪伴在她的身边,可他却并不想那样做,因为他觉得在司马文萱的面前,他的心永远都是封闭的,他没有任何话语想要对她说,更没有任何喜怒哀乐想要和她分享。 冰凉如水的日子,冰凉如水的感情,冰凉如水的心境,还有夏侯湛那冰凉如水的人生…… “启禀大人,琅琊王千岁到府,……”翌日午后,夏侯湛用罢了茶饭,在后衙屋中伏案独坐、稍事休息了一会儿,便立起身来要到前衙去接着办理手头未竟的公务。可就在他刚刚迈步出了后堂、走至到廊下之际,却忽闻门上一声匆匆的禀报,言说琅琊王司马伦驾临县府,“快请,我随后就到。” 夏侯湛带人急忙迎到府门时,琅琊王司马伦已经一身便装华服、带着六名随从人员下马后,快步走进了他县府的大门。 司马伦乃是晋宣帝司马懿第九子,晋景帝司马师、文帝司马昭同父异母的弟弟,当朝皇帝司马炎最小的叔叔,与司马文萱同为司马懿晚年宠姬柏夫人所生。 司马炎篡位称帝后,加封司马伦为琅琊王,权霸一方。司马伦其人貌相粗俗,又才能平庸,缺少智慧和计谋,与他的妹妹司马文萱比照起来,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们会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而且司马伦的外表丑则丑矣,却偏偏他那张本就粗陋不堪、表情张扬的面上,还非喜“落井下石”,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在他的左眼睛处,竟然长了个令别人见到后,想忘都忘不了的瘤子,惹人嗤笑,于是,司马伦也就成了一些人背地里暗自讥笑的“瘤子王爷”。司马伦的性格异常残暴,且又喜怒无常,但却对他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司马文萱,总是疼爱、关心、照顾得很。 “下官夏侯湛迎接王爷。”夏侯湛来到司马伦的面前后,深施一礼,却只用下层官员拜见上封长官的称呼,而不喜用家人亲戚间的敬语。 “孝若,免礼吧,文萱她可安好?”见到妹丈夏侯湛,司马伦的面上既没有流露出多少亲近,也没有含带着多少冷淡,大摇大摆一副目中无人、傲视一切的样子。 “她昨日病了,现下正在后园休息,不能前来迎接王爷。”夏侯湛紧紧跟随在司马伦的身旁,低声答道。 “病了?因何会病倒?病得可严重?”司马伦一听闻他自己的妹妹身体有恙,脸上的表情立刻就紧肃了起来。 “不是很严重,昨日已请郎中看过了,服了药。”夏侯湛依然很平静地压低声音言道。 “速速带我去到后园,我要马上见到我的皇妹。”司马伦脚下步速骤然加快,面上神色也迅即就显现出一脸的急躁和不安。 夏侯湛头前引路,走过前衙,穿过一个月亮门,再行过一段回廊后,司马伦便随着他一起,走进了其妹妹司马文萱的卧房。 “皇妹,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快告诉王兄,是谁欺负了你不成?”司马伦一见到病榻上的妹妹司马文萱,他那张本就粗暴易怒的饼子脸上,立刻就写满了心疼和气恼。 “没有,王兄,我只是自己偶感风寒而已,王兄怎会突然间来到许昌?”司马文萱的声音还是很虚弱。 “皇妹,你也太能委屈自己了,我来许昌,自是有公干,当然也是尊了母亲之命,特意要来看看你。”司马伦话中分明弦外有音。 “王兄,你回去后一定要转告母亲,就说我很好,很快病就会好的。”司马文萱在婢女采玉的扶助下,微微地从榻上靠起身,立时就忍不住连连地轻咳了几声,弱弱地答道。 “皇妹,你不用替某些人刻意隐瞒着,王兄我什么都明白,你二人在此好生照料公主,倘若公主有个什么闪失差错,看我不活剐了你们!夏侯湛,马上随我到前衙来!”司马伦的狠话,虽然是对着司马文萱的两个婢女采玉和映荷放出的,然而,聪明过人、心思缜密的夏侯湛又怎能听不出,他其实是说给他身后的自己听的。 县府大堂之上,司马伦面沉似水、居中端坐,身为本县县守的夏侯湛见琅琊王千岁喧宾夺主,占据了他的位子,便也只得安静地坐在下首相陪,三班衙役还有司马伦的随身侍从六人,皆一脸肃穆地在堂下站定。 “夏侯湛,本王且问你,玉牡丹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那死者一家要上告你断案不公?”司马伦横眉立目,怒声叱问着夏侯湛。 夏侯湛早已看出也听出,司马伦今日到府,本就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就是冲着他来的,不管是出于公心的调查案子,还是出于私心的为他的妹妹出头,反正都是要找他的麻烦的。 “王爷,那案卷之上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死者王福昌乃是自己滥用春药‘五石散’过量导致死亡,经多方查证,玉牡丹不会是那唆使之人,下官认为此案已经很公正的裁决了,却不知那王福昌的家人,为何总是死揪着此事不放。”夏侯湛振振有词、不为所惧。 “死者家人告你偏袒那玉牡丹,一不用刑,二不下狱,还把那妓女收留在了你的前衙院中,你存的什么居心?”司马伦话题直点,步步紧逼。 “下官没有存任何心思,只是因为查证多时、有理有据,又心下肯定玉牡丹无罪,故而才暂时把她安置在前衙,等到数日后,此案彻底了结之时,便会放她出去。”夏侯湛心如波净,步步为营。 “孙秀,本王命你即刻就去调查玉牡丹的身世,若果真如你所讲,她本是当年我父宣王在世时,诛杀的那曹魏大将牛金的后人,又出来作乱的话,本王定不轻饶于她。” “遵命,王爷。”旁边司马伦的随从之中,站过一人,此人正是曾经潘岳父亲潘芘、琅琊太守府的那名小吏,身矮貌丑、面容狡黠、五官颇显奸诈、阴损,眼神却很灵活机变的,那个五斗米道道徒——琅琊人孙秀、孙俊忠是也。近一年以前,不知他是凭了怎样的机缘就投奔到了琅琊王司马伦的府上,而且还以疾风闪电般的速度,很快就成了司马伦的心腹相托之人。 “来呀,把那玉牡丹给本王带将上来,本王要问话。”司马伦鸠占鹊巢、反宾为主、傲视尊下,俨然已把县守大人夏侯湛视作空气一般,惊堂木拍得“啪啪”作响,喝令左右速速带玉牡丹上堂。 第20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 4 幻 灭 玉牡丹被带上了大堂,敛眉低首、默语无声。 “玉牡丹,抬起头来回话,本王问你,那死者王福昌可是受你唆使,服用春药而亡?”司马伦一个堂堂钦命的王爷,当朝的皇叔,居然非要屈尊而就,亲自过问这桩案子。 “回大人,民女并未唆使他,乃是他自己所为,与民女无干,民女冤枉!”玉牡丹微微地抬头,语音虽不高,但内中却依然透溢着与己毫无瓜葛的、必然的坚定。 玉牡丹微抬眉又忙收回的一瞬间,司马伦凝眉怒目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几眼,心下不禁暗自疑惑起来,觉得堂下的玉牡丹好生面熟,犹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司马伦耷拉着一张大饼子脸,默然沉吟、回忆了有一会儿,才猛然想起,自己的姨母发丧期间,自己去到沛王府奔丧,曾亲眼见到过姨母的外孙女,自己的表姐长乐亭主曹璺与嵇康所生的的女儿嵇墨菡,那嵇墨菡生得简直是世间难觅的绝色。难不成这堂下的玉牡丹会是自己亲姨母的外孙女吗?若果真如此,那么此案就要另当别论了……可是司马伦又转念一想,绝不可能,再细细多打量打量,方又看出眼前的玉牡丹虽与那墨菡颇为相像,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对比起来,玉牡丹都绝对比不上墨菡貌美,应该能肯定不会是墨菡。思想到此,他便心下笃定,一拍惊堂木,接着问道:“玉牡丹,本王问你,你原来姓甚名谁,祖居哪里,祖上何人,你要如实道来。” “回大人,玉牡丹六七岁时,就因家遭大难,被卖入娼门,早已不记得家是哪里,姓氏为谁。”玉牡丹的回话,令司马伦更加肯定了她不会是自己姨母的外孙女,因为自己四年多以前见到墨菡之时,墨菡就已是十四五岁的花季少女,怎么可能是这早在六七岁时就被卖入青楼的玉牡丹呢? “你说自己不曾唆使那王福昌,可那死者的家人却一口咬定是你所为,当事者只有你和那死者两人,死者已死,这便不能全由得你胡说,来呀,笞刑伺候,看她招也不招!”司马伦见缝插针、追根溯源,显然是要朝着迫使玉牡丹认罪伏法的方向发飚了。 笞刑是魏晋时一种以竹、木板责打犯人背部的轻刑,针对轻微犯罪而设,或作为减刑后的刑罚,司马伦给年仅十九岁的柔弱女子玉牡丹用此刑罚,自认为还算是“手下留情”了呢。 “王爷,有罪者罚,无罪者怎可烂施行杖,岂不是要屈打成招?”旁边的一县之守夏侯湛,即刻就站起身来阻挡行刑,衙役们见自己家的县守大人当堂拦阻,言辞激烈,便迟疑着不肯对玉牡丹施以刑罚。 “看来外面传闻说,你要纳妓女为妾果真不假,夏侯湛,你好大胆,居然敢阻挡本王审案动刑!”夏侯湛此举惹得那司马伦一下子就怒不可遏、忍无可忍了。 “王爷,外间传闻什么我管不了,清者自清,但王爷若要对无罪之人滥用刑罚,在我的许昌县衙,绝对不行!”夏侯湛话语卓卓、气势铮铮,依然执着地坚持着他自己的原则。 “夏侯湛,你信不信,本王可即刻就撤了你的官位,把你削职为民。”司马伦的声音似炸雷在堂,端的是更加得穷凶极恶了。 “信,但就算是王爷要把我夏侯湛打入大牢,在我入狱之前,我还是要行使我的县守权力,不允许任何人在我的大堂之上强逼无罪之人就范。”夏侯湛依旧倔强地和堂上的司马伦,不可一世的琅琊王千岁,他的大舅哥针锋相对、据理力争。 “好哇,夏侯湛,本王早就知道你小子有种,欺负我的皇妹不说,还想要在本王的面前撒野、发威,来呀,把夏侯湛的官帽给我摘了,官服给我扒了,把他押入大牢,免得他在这里搅乱、混淆视听。玉牡丹,给我重责二十大板,看她招还是不招!”司马伦暴怒着“啪”的一声,便把那打人、用刑的竹签扔到了堂下的地上,一双充血的眼睛,狠狠地盯着胆敢藐视他王爷权威的“不识好歹、不知死活”的夏侯湛。 玉牡丹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般、胆破心惊地伏跪在地上,听凭着命运的发落。三班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没有一个敢对玉牡丹施以刑杖,又更没有任何一个敢来摘取夏侯湛的官帽,脱他的官服。一个个早就骇吓得呆傻在了原地,犹豫再三,却还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该何去何从。 “还不速速动手,难道尔等想要反了不成?”司马伦的怒吼声,有似大江涨潮时节的涛浪般汹涌咆哮,威威喝响在许昌县衙的大堂之上。 “我看哪个敢动!来呀,把玉牡丹先且押回去,再行发落,……”夏侯湛的情绪,此刻,显然也已经激愤到了极点,只见他剑眉倒竖,星眼圆翻,对堂堂的琅琊王司马伦早已视若无睹,丝毫也不再顾及司马伦的情面,断然大声地发布着他的命令,继续行使着他县守大人的职权。 衙役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既不敢不听自己县守大人的话,又不敢得罪琅琊王司马伦,所以尴尬到最后,还是胆大又贴心的富安坚决执行夏侯湛的命令,带领两名衙役把玉牡丹送回了“关押”她的那间房屋。 “好哇,夏侯湛,本王今日若是不惩办于你,我就枉姓司马,枉为琅琊王,来呀,把胆大包天的夏侯湛给我去了官服、官帽,打入大牢!”这次,司马伦的命令可是冲着他自己手下的那几名随从发出的,那几人齐齐地答应一声领命后,不容分说就走上前来,想要拉扯夏侯湛,一向倔强又傲娇且武艺超群的夏侯湛血气方刚、年富力强,哪里肯会就范,只三拳两脚便把司马伦的那几名随从打翻在地,疼得他们捂着痛处,只顾一个劲儿地哭爹叫娘。 “好,夏侯湛,算你小子有种,胆敢犯上作乱,看我不奏明当今圣上,定判你个谋逆造反之罪!”司马伦说完,一甩袍袖,带着那几名随从就要恨恨地离去。可就在此时,他的妹妹司马文萱从采玉口中听闻到前衙所发生的一切之后,居然拖着病怏怏无力的身体,在两个贴身婢女的搀扶下,慢慢地走进了县衙的大堂,“王兄,请你看在皇妹我的面上,就饶过孝若这一次吧!” “皇妹,你怎么来了?你的身子那么弱,不在屋内好好歇着,反跑到这里来,要替这个对你一点儿情分都不讲的人求情,他都要纳妓女为妾了,哪里还曾把你放在眼里?”司马伦见状赶紧走过来,伸双手扶住了他自己的妹妹。 “王兄,不管怎样,这都是我和他的家事,你可千万不能到金銮殿上去闹哇,否则,皇妹我就算身子再虚弱,也要赶到洛阳,面见当今圣上,为孝若求情。”司马文萱说话的语气显得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可却还是在一心一意的为着夏侯湛好。 “皇妹,王兄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司马伦显然是有些不忍了,不忍再惹他病中的妹妹着急上火,他那张刚刚还粗暴万分的面上,顷刻间就阴转多云、多云见晴了。 “皇妹知道,但我和孝若之间的事,还是让我们自己来解决,求王兄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好吧,那皇妹你以后就自求多福,好好保重吧,王兄我可是真不放心你呀!不过皇妹,如果我查出那玉牡丹,果真就是当年父王诛杀的那魏将牛金的后人,我定不会轻放过她!” “王兄,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多为我们司马家积些阴德吧,玉牡丹她一个弱小的女子,在这世上无亲无故的已经很可怜,就看在皇妹我的薄面上,王兄还是不要再追究此事了吧。”司马文萱在发自肺腑地说完这几句话后,只觉一阵阵心也慌、头也晕,眼前似有金星乱冒,疲累、倦怠得很。 “皇妹,若是冲你,我还可能会饶过那玉牡丹,可是若冲了他夏侯湛,我却非要置那玉牡丹于死地不可!皇妹,你千万好生养病、保重身子,王兄我就先告辞了。”司马伦话语落地之际,又忍不住气呼呼地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了旁边的夏侯湛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自行离去。 司马伦人虽离开了,可是他却严令孙秀,一定要把玉牡丹的出身查出个子丑寅卯,弄出个水落石出,绝不能纵容了夏侯湛,更不能折损了他司马氏皇家的威严,把个危险万分的仇家后人,留在自己唯一的亲妹妹司马文萱的府上身边。 孙秀领命后,便开始四处调查此事。 原本,事情并没有这么复杂,这桩案子也不会总是这么纠缠不清,只因其中夹杂了个坏事的孙秀,那愚蠢至极又暴躁至极的司马伦,是因为偏听了孙秀的一面之词,受了孙秀的蛊惑,才致小题大做,闹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玉牡丹这桩案子的死者王福昌,本是许昌境内首屈一指的大户,腰缠万贯、富得流油,许昌地界大半的酒肆、绸缎庄,都是王福昌所拥有的,而且就连京都洛阳也有他四五家豪华的酒肆在经营着、运转着,真可谓是日进斗金、富甲一方。孙秀因为贪爱上死者王福昌的万贯家私,于数月之前,经媒人介绍,刚刚纳了王福昌的二女儿为小妾,故而,王福昌蹊跷冤死之事,孙秀作为其女婿,焉有袖手旁观之礼?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那孙秀生性就是个寡廉鲜耻、人面兽心的家伙,为了把事情闹大,他竟然敢无中生有、信口雌黄、刻意地添油加醋,禀报给司马伦,言说夏侯湛极力偏袒娼妓玉牡丹,造谣说夏侯湛有意欲纳玉牡丹为妾,还说他也曾有所听闻,那京城倚芳院的头牌名妓玉牡丹,很有可能就是当年司马懿斩杀的曹魏大将牛金的后人。于是,愚笨、偏执又暴虐的琅琊王司马伦,在听信了孙秀的怂恿后,便火着性子来到了许昌,要亲自督办这桩案子。 牛金何人?司马懿斩杀牛金又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全是因了当时流传的一句谶语“牛继马后”,谓以牛姓代司马氏继承帝位。 司马懿早在当政之时就有代魏之心,当时有一本流传很广的谶书叫《玄石图》,上面记有“牛继马后”的预言。司马懿看到此书后,心内颇为疑惑,弄不懂这四字预言到底是何意义,便赶忙请来星象家管辂占卜子孙运势,岂料管辂占卜的结果竟与那《玄石图》所载不差毫厘,可是司马懿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这“牛继马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后来他位居丞相之职,权倾天下,他手下有个叫牛金的将领,为他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绩伟功丰,司马懿才忽有所触,想起“牛继马后”的预言,心里十分忌讳,怕牛金将来势力日增会对自己的子孙不利,就定下计谋,派人请牛金赴宴,酒中下毒,那牛金素日为人心怀坦荡,没有提防之心,故而开怀豪饮、饮之即毙,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司马师因不解其父用意,忙问司马懿:“牛金对父亲忠心耿耿,奈何杀之?”司马懿于是训道:“谶书有预言,马后有牛,不毒死牛金,子孙将有后患啊!” 牛金死后,司马懿为了防止牛金家人寻机报仇,更为了防止牛金后人中有卓越、显达之人立足于朝堂之上权贵日鼎,恐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因而便把牛金家的嫡系子孙男丁基本斩杀殆尽,女眷则无论年纪大小,皆卖身为奴,或送入娼门。 夏侯湛的性格是别人越拗着他,他就会越犟,自那日与自己的大舅哥、琅琊王司马伦吵了个两败俱伤、不欢而散之后,夏侯湛这几日以来的心情一直都是异常的烦闷、焦躁,还掺杂着阵阵难抑的一种莫名的忧慌,只觉气堵咽喉,怒不可言。 司马伦与夏侯湛在大堂之上冷面对垒了足有半日之久,终究也没能得逞,没能占到上封,不知道日后他还会想出怎样的花样来报复夏侯湛。倒是司马文萱带病前来规劝她的哥哥司马伦,替自己的夫君夏侯湛讲情,令夏侯湛彼时彼地、确确实实、淋漓尽致地感受到了司马文萱对于他的一片绝爱真情。而司马文萱与其兄长司马伦的对话,也让夏侯湛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司马文萱确实是个很好的女子,很良善、很懂得惜弱怜贫。所以,自那以后,夏侯湛对司马文萱的态度上也多少有了些许的转变,每日最少也会到她的房中一次,去探视一下她的病情,看看她可否好转些。 可是玉牡丹的案子却让身为一县之守的夏侯湛进退失据、势成骑虎。虽然他能非常地肯定,玉牡丹与那王福昌的死绝对没有半点关联,但他却没有权力即刻就释放了玉牡丹、还她自由。司马伦身为堂堂的当朝皇叔、贵胄亲王却非要节外生枝、刻意地插手此案,那么这桩案子恐怕就将一拖再拖,很难有个了断了。这幕后的推手到底是谁,眼下夏侯湛还没有搞清楚,但他也明明白白地看出,定是有人为了给那死者王福昌“偿命、出气”,所以才搬出了司马伦,甚至还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竟然要给玉牡丹扣上一个牛金后人的帽子,给自己造出一个要纳妓女为妾的诬名,真是卑劣、无耻,可恨至极。 “富安,随我再去见一下那玉牡丹。”这日晌午,夏侯湛在忙完了其他要处理的公务之后,因为心下总是在悬念着玉牡丹这桩了又难了的案子,想着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心中有数、稳操胜券,方可临危不乱,有根有据。所以他起身离开公堂后,便再一次地健步走进了那间“关押”着玉牡丹的房间。 玉牡丹自那日再次被提审过堂之后,她的心情就开始变得焦灼不安、惊惧惶恐,已不再似先前时候那般得泰然、淡定了,冥冥中,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着肯定是有人想要把她置于死地而后快,替那死者王福昌“报仇”。假若事实果真如她所畏惧的那样,那么,也许她如花的生命,就会从此定格在这般灿烂的十九岁的青春韶齢,她觉得自己好恨、好不甘心,不甘心她就这样如风无影般白白地来这世上走一回。就在玉牡丹正自一个人苦苦地愁思闷坐、忧惧恐慌之际,她却突然听到“关押”她的这间房门被人打开,县守大人夏侯湛又一次光临到了她的近前。 “玉牡丹拜见大人!”玉牡丹的心内对眼前这位几次三番优待于她、解救于她,英俊异常且又正义异常的青年县守,还是万分地尊敬和仰慕的。 “玉牡丹不必多礼,这里不是大堂,你坐下说话吧。”夏侯湛进屋后,只轻微地看了玉牡丹一眼,便开始落座问话。 “玉牡丹,本官想要再次确定一下,那王福昌的死,可是确实与你无关?”夏侯湛义正词严、一脸的严肃。 “大人,民女敢对天发誓,那王福昌他本是自己派人买药自己服用,这一切,民女事先丝毫都不曾知晓。” “好,那本官再问你,你确实不记得自己姓氏名谁了吗?你的先人,可果真是那曹魏大将牛金吗?” “大人,玉牡丹确实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出身了,那年我才不满七岁,只恍惚记得一夜之间,就天塌地陷,什么都没有了,家里所有的人死的死,卖的卖,我被人卖到了京城的倚芳院,每日里挨打受骂,学琴棋、学歌舞,长大些以后,就开始靠这些技艺,被逼着给老鸨赚钱……” “好了,玉牡丹,本官都知道了,你就暂且先住在这里,本官可保你无恙,……”夏侯湛亲耳倾听着玉牡丹凄惨的身世,看着她花容挥泪、满面悲凉的娇弱样子,陡然间恍似又看到了心中的墨菡,正在自己的面前凄苦地垂泪,凄苦地诉说,只觉心内好生不忍、好生难过。 “大人,玉牡丹知道,只因了玉牡丹,大人如此尊贵之人才平白遭人诬诟,玉牡丹心内非常愧对大人,感激大人,却无以为报,指望大人好生保重,玉牡丹在这世上,本就如枯枝败叶一般生不如死,即便即刻就死了也是不足惜的,望大人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平白受了连累,否则,玉牡丹的罪孽就重了!”玉牡丹情难自已之际,突然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声声诉说着自己心底深处对于县守大人夏侯湛无比的敬重和感恩。 夏侯湛见状赶忙起身把她搀扶了起来,双目扫过她那悲泪满腮的花容玉貌时,依然还是会莫名地有些恍惚。是啊,眼前的玉牡丹明明不是自己的墨菡,自己的菡儿,可是却因她长了七八分似墨菡的模样,因她与墨菡一样的可怜、一样的孤苦无依,所以夏侯湛就心下暗自坚定,一定要保她、要救她,不能让她一个清白无辜的柔弱女子,无故遭人陷害,被人摧残,含恨枉死、玉殒香消。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经过连续数日的服药和休养,司马文萱的身体已经日见好转,无甚大碍了。而她大病初愈后的心情,则更是史无前例的乐乐陶陶、怡然自喜。因为自从她卧病在床这几日以来,难得一直都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她的夫君夏侯湛,能够如此殷勤的每日都来房中探望她一次,虽然她并没有从夏侯湛的口中收获到多少问候之语,但她却终于能够看到、体会到,夏侯湛无论怎样都还是关心她、惦念她的,甚至已经开始慢慢地能和她有些交谈之语了。 “采玉,你去前面看看,姑爷可曾从前衙忙完,回后园来了,……” “诺,公主,采玉马上就去。”采玉答应一声就要往门外走。 “不用去了,我已回来了。”司马文萱听到是夏侯湛那熟悉又洪亮的声音,伴着阵阵清爽的晚风飘进了她的屋里,随后她便看到夏侯湛一身整肃的官服、略带笑意地来至在了她的近前。 “孝若,你可用过晚饭了,公务上一切还都妥当吧?” “嗯,你可好些了?”夏侯湛的面色上流露出来的,确实是令司马文萱感怀万般又暖心万般的,非常诚心又非常实意的问候。 “我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孝若,我在屋里闷了这许多日子,好想出去吹吹晚风,你能否陪着我到园中走走呢?” “好吧,……” 晚霞夕照下的县府后园,沉淀着一片诗意般的美好。 “孝若,你可知,今日傍晚园内的风景,是我自嫁给你四年以来最美最美的,因为终于能够有你陪在我的身边!”司马文萱一脸甜蜜地转头看着夏侯湛,看着身旁英逸非凡的、她自己的夫君,无限幸福地吐露着她的心声。 “哦,是吗!”夏侯湛的神色有些略显愧疚,又有些怅惘无奈。 “孝若,我知道你是个非常重情义之人,可是玉牡丹的案子,真的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很难了断吧?”司马文萱言辞缓缓、表情上虽诚恳却又有些茫然地,在操心着夏侯湛的公事。 “无非是有人想要草菅人命,我相信玉牡丹是无辜的。”夏侯湛那张俊逸无比又正义无比的面上,蓦然显现出一份说不出的凝重。 “孝若,你这般相信玉牡丹,极力保她周全,是因为她长得像墨菡吗?”此番问话,司马文萱的语气之中并没有掺杂着丝毫的醋意,显得和煦而又淡然。 “还因为她本就很可怜!”夏侯湛平淡的语音之中,透溢着一份断然的坚定。 “但愿玉牡丹不久之后便能重获自由!”司马文萱抬头望了望晚空中那一片挥洒下来的、奇幻多彩且又温润得充满了爱意的霞光,虔心祈祷着玉牡丹能够脱此劫难、转危为安。 “嗯!”夏侯湛心有戚戚。 “孝若,你知道吗,其实我也很喜欢墨菡,那年,我的姨母去世时,我和母亲、王兄一起去到沛王府为姨母奔丧,我记得当我见到一身素白、泪落如雨的墨菡时,第一眼,我就非常非常地喜欢她,不仅因为她生得姿色绝美,还因为,她身上有一种别的女子想学都学不来的清灵出尘的高华气韵,我若是男儿,我也会爱上她。孝若,我会在心底永远地祝福墨菡的,祝福她平安、祝福她快乐!” “文萱,风有些凉,你的身子才好些,还是先回房歇息吧!”夏侯湛文不对题、闪烁其词,这是他成婚四年以来,第一次主动称呼司马文萱的名字。轻声道出地关心司马文宣的话语,自然也可听出都是发自他的真心的。 “孝若,这还是你第一次唤我的名字呢,我知道,墨菡是你心里永远的痛,我也知道,我提与不提,她都在你的心里……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墨菡,如果我在你心里的位置能及上墨菡的一点点,就那么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我就已经很知足了!我知道自己很傻……可是没办法,今生今世,我只愿陪在你的身边!”酸涩的话语迷醉着酸涩的内心,司马文萱夺眶而出的酸涩的泪水,溢满了她那怅然若失的酸涩的面容。 “文萱,……”夏侯湛心海起波澜却欲言又止语。 “孝若,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什么都明白,我想回去了,你送送我好吗?” “好,……”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司马文萱静柔温婉的话语很刺痛夏侯湛的心,司马文萱炽热独专的情,也很能感化夏侯湛的心,司马文萱苦涩酸辛的泪水,也已开始让夏侯湛能够感到心痛。可是,司马文萱却依然、永远,还是取代不了早已扎根于夏侯湛心底最深处、情感最恋处的墨菡。 夏侯湛回去了,还是回了他自己的卧房,也许他早已适应了一个人慢饮孤独,习惯了一个人独守思念。 司马文萱哭了,伤心夹杂着无奈,迷茫面对着渺茫,她不知自己何时何地、何年何月,才能真正走进夏侯湛的心,也许这一辈子她都不可能期盼得到、做得到,但她却还要这样执着地坚守着,坚守着她自己的那一份初心,那一份微薄的希望,那一份飘渺迷蒙得仿佛永远都会与她隔着山隔着水的真爱情缘…… 沉沉的夜色中、如水的月影下,夏侯湛闪展腾挪、刀走如虹,磨练的是自己的意志,锤炼的是自己的功力,释放的却还是自己内心无限压抑的苦楚和孤寂…… “大人,琅琊王司马伦又派人到府。”数日后的一个临近隅中十分,夏侯湛正在公堂上忙一些手头未了的公务,忽然却见贴身仆从兼侍卫富安,面色肃然地进来向他禀报说道,又有琅琊王司马伦的人到府造访。 “走,随我去看看。”夏侯湛闻报后立即起身,带着富安和几名差官衙役,快步来至到了堂外的县府门口。 “啊,县守大人一向可好,在下孙秀奉琅琊王之命,特来押解嫌犯玉牡丹前往洛阳受审。”来人正是孙秀,带了十数个琅琊王府的护卫随从人员,前来提审、索要玉牡丹。 “玉牡丹的案子,本官业已断清,为何还要复审?”那孙秀虽然在极其不自然地装出一副笑脸,满面虚伪地谦和着,可是夏侯湛却并没有买他的账,既不邀请他进府,也不准许他把人带走。 “县守大人,在下已然查清,那名动京城的娼妓玉牡丹,确为当年宣帝在世时,处死的曹魏大将牛金的后人,所以为除后患,琅琊王千岁特命我前来,提嫌犯到京都复审。” “何人可作证?”夏侯湛闷声问道。 “就是这个婆子,她本是京城倚芳院的老鸨,她能作证,当年把玉牡丹卖到倚芳院的人曾对她言讲,说玉牡丹本是从牛金府上带出来的小姐。”孙秀手指着他近旁瑟缩着身子,迈步走出来的一个婆子言道。 “你就是倚芳院的老鸨?”夏侯湛一双犀利的黑眸,猝然盯紧那个年老貌丑,却又涂脂抹粉刻意夸张打扮的、体态臃肿的婆子。 “是的,大人,我就是……回大人,那玉牡丹确是当年我买下的牛金府上的小姐。”那婆子朝着夏侯湛鞠躬一礼,狡黠着面色、尴尬着答道。 “老鸨,你买人卖人,逼良为娼,已是坏事做尽!你先者因了贪图钱财把玉牡丹卖给了那死者王福昌,如今又来栽赃陷害她,你到底是受了何人唆使?”夏侯湛义正辞严,赫然叱问着那老鸨。 “大人,先前确是老婆子我的过错,但此番,我所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言,并未受到谁人的唆使。”老鸨的眼光虽有些闪烁,但话语却是咬定了青山不放松。 “哼,似你这等无耻无羞又无德、早就坏了良心之人,本官岂能信你,玉牡丹,谁都不准带走!”夏侯湛甩下一句命令之后,转身就要离开。 “县守大人,我可是奉了琅琊王亲命,前来提审嫌犯玉牡丹的,大人难道胆敢违抗王爷之命不成?”孙秀紧追上一步,厉声责问着夏侯湛。 “玉牡丹只可在我的县衙受审,任何人都不准把她带走!富安,关闭府门,任谁都不准跨进一步!”夏侯湛站住脚步之时,第二个命令便又随口而出。 “夏侯湛,你真是大胆泼天、天包着胆,竟敢违拗王爷之命!来呀,给我上,到府中搜人!”孙秀此时也摘下了他伪善的面具,不惜和夏侯湛撕破了脸。 “我看谁敢?”夏侯湛雷吼般的声音宣示着:他已经忍耐到了极点。 就在双方正自互不相让,举刀拔剑、兵戎对峙之时,司马文萱闻报后赶到了现场,高声喝问孙秀等人道,“尔等前来朝廷的县衙滋事,难道想要造反不成?” “在下孙秀拜见公主,公主,我等可是尊了琅琊王之命,前来要带玉牡丹去洛阳受审,可县守大人他却极力阻拦,不准我等进府抓人。” “玉牡丹不是与那死者之死没有任何干系吗?为何还要带她走?”司马文萱粉面冷冽,话语尖锐。 “启禀公主,在下已然查清,又有老鸨作证,那玉牡丹确为当年宣帝在时,处死的曹魏大将牛金的后人,所以为免后患,王爷特命我前来带人。”孙秀接着躬腰答道。 “是牛金的后人又当如何?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没有犯上作乱,二没有肆意害人,为何非要揪着此事不放,置人一死呢?我王兄莫非是受了你的怂恿不成?”司马文萱丝毫也不留情面地高声质问着孙秀。 “公主真是冤屈在下了,此乃王爷之命,小人岂敢从中作梗?”孙秀窘着一张奸诈之面,嘴不对心地狡辩道。 “哼,有我在此,我看哪个胆敢造次闯进府门一步,定然格杀勿论!”司马文宣将身体挡在自己夫君夏侯湛的前面,凛然出口的义正之言,高高在上的司马氏皇族身份,把孙秀等人定定地阻止在了原地。 时光就这样无休无止地僵持着,孙秀是不带走人誓不罢休,夏侯湛夫妻是拼尽全力,也要保玉牡丹平安。 “大人,玉牡丹愿意随他们去洛阳!”随着一声娇柔中溢透着万分坚定的喊话,玉牡丹不知何时起,竟然从“关押”着她的那间房中走出,来到了夏侯湛和司马文萱的近前,飘飘一礼,“大人和夫人的大恩大德,玉牡丹不死,定当报答!” “玉牡丹,你是怎么出来的?还不快快回去!”司马文萱转过头来,疑惑地寻问着玉牡丹,并不住地向她使着眼色,示意她赶快回房去,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夫人,是玉牡丹听到了动静,求告徐大娘放我出来的,夫人,大人,玉牡丹多谢你们极力保我周全,……”玉牡丹说完,又面色肃然地朝着夏侯湛和司马文萱深深地施了一礼,而后便分开众人,步履坚定地走到孙秀的近前,“我可以跟你们走,但走之前,我有几句话,要对她说。”玉牡丹用手指了指孙秀近旁那个理亏心虚、缩头缩脑的老鸨。 “好,可以。”孙秀一双色迷迷的贼目紧盯了玉牡丹几眼后,满口应承道。 “妈妈,许多时日不见了,您老人家可还安好啊?”玉牡丹一番讥讽的问候,臊得那老鸨顿时就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玉牡丹一双秀目之中溢满了无比的仇恨,死死地盯着老鸨那张丑陋又苍老的脸,而后,无庸置辩地抬起手来,“啪、啪”就是两巴掌,打得那老鸨一张老脸十个指印,“我玉牡丹此生遭的所有的罪,都是拜你所赐!你好狠毒的心肠,玉牡丹就是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老鸨徒然地捂着老脸,定定地看着她自己面前的玉牡丹,看着娇如夏花却冷如寒冰般的,她悉心调教出来为她大把大把赚钱的,她倚芳院昔日的花中魁首、头牌名妓,默默地听着、吞咽着,玉牡丹爆发自心底深处、骇浪惊涛般的、恨恨的诅咒,却终究没敢反驳一句,更别说反打回去。 之后,玉牡丹才一咬银牙,毅然地回转身来,再次缓步走到夏侯湛的近前,飘然一拜,语含感恩,美目蕴情,“大人,玉牡丹如此卑贱之身,不知何德何能,枉劳大人如此垂怜、关爱,此生无以为报,就让玉牡丹在这院中,为大人跳支舞吧!” 说完,玉牡丹便紧走几步,站到了府门内最开阔处一棵经年粗壮、盘根错节、枝叶繁茂的柳树下,静静地抬起头,无限留恋地看了看天上的云朵和阳光。继而,她还又饱含深意的、远远地望了望正自疑惑不解地看着她的夏侯湛,随后,玉牡丹便轻理云鬓、慢整衣衫,玉臂婀娜、柳腰轻盈、眉目传神、翩翩起舞……舞姿妙曼、衣袂飘扬,“低身锵玉佩,举袖拂罗衣。对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飞。” 在场所有的人,都被玉牡丹优美的舞姿所吸引、看傻了眼,唯有县守大人夏侯湛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心头莫名充斥着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尤其当他看到玉牡丹的舞步越来越急速,旋转得越来越快时,他才好像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迅疾飞快地向着玉牡丹跑过去,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尽管夏侯湛的身法快似流星,疾如闪电,却也已经来不及了,玉牡丹在转到最快速,最收不住步伐之时,突然猛地一回身,竟然头朝着那棵柳树直直地撞将上去……嫣红的鲜血,随即便顺着她的太阳穴部位汩汩地流了出来…… “玉牡丹,玉牡丹,……”夏侯湛把玉牡丹可怜、娇弱的身躯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声声凄厉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大人,……”玉牡丹迷蒙游离之际,微微地睁开双眼,恍惚地感觉到自己正躺在夏侯湛的怀抱里,惨白的面上瞬间便浮起了一丝欣慰的笑意,用尽她全身仅存的力量,挣扎着说道:“大人,玉牡丹已经……很满足了,求大人亲手……将玉牡丹埋葬,墓碑上……一定要刻上‘牛……婉怡’,那是我的……我的名字,……” “玉牡丹,……”夏侯湛疯狂地摇晃着玉牡丹一丝尚温的身体,疯狂地呼喊着再也没有了一丝知觉的她。 玉牡丹合上了眼睛,永远也不用再看到这个肮脏无情的人世了;永远也不用再饱含着泪水去堂前歌舞卖笑了;永远也不用再一个人孤冷冷地面对世间的雨雪风霜了。她十九岁灿如朝阳、丽如娇花般的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带着一缕柔情,带着万缕的怨恨,永远永远地逝去了…… 第21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 5 结 怨 花落俱恨西风紧,洒向枝头带泪痕。 夏侯湛星眸含泪,面色悲怆地把玉牡丹渐愈冰凉的身体,轻轻地放躺到地上,招手叫富安马上带人装殓玉牡丹的遗体。而后他发指眦裂 、怫然作色,提佩剑便直奔孙秀而去。 玉牡丹骤然惨死也是完全出乎孙秀的意料之外的,他没有想到,玉牡丹一介女流,风月场中的花中魁首,竟然会决然、刚烈到如此程度。就在孙秀正自惊得张口结舌、胸中无策、脚底抹油,刚要带人急急溜走之时,猛然却见夏侯湛举着宝剑直奔自己而来,骇得他赶忙掉头转身就想跑,可是哪里还来得及,夏侯湛早已如咆哮的怒狮般,抬手臂便把刃如秋霜、寒光闪闪的剑锋,架在了孙秀的脖颈之上,狠狠地怒瞪着他吼道,“孙秀,我今日要你一命抵一命!” “孝若,且慢动手,……”司马文萱见状,为防夏侯湛情急气怒之下闯下祸事,赶忙过来高喊一声,拦住了夏侯湛,“孝若,你千万冷静冷静,剑下留人,不管怎样,他也算朝廷命官,……” 夏侯湛其实已经在极力地克制自己了,如其不然,孙秀的头哪里还会这般安稳地呆在他的颈项之上。为了使自己不致于冲动得忘了分寸,夏侯湛不知是用了怎样的定力,在尽量又尽量地压制着自己冲冠的怒火、满腔的愤恨。他暗恨自己好生拙笨愚蠢、好生力小势微,竟然连一个弱小女子无辜的生命都保护不了、挽救不了。他好心痛、好不甘心,玉牡丹这样纯粹、干净的一个苦命女子,这样年轻、善良的一个活生生、脆嫩嫩的生命,就这样被恶人、被强权活活地逼害致死。 夏侯湛的宝剑在孙秀的脖子上,晃了又晃、颤了又颤,吓得孙秀跟着哆嗦了又哆嗦,战栗了又战栗,最后,夏侯湛怒视着孙秀很久也克制了很久之后,才终于强压怒火、一咬牙根、收起宝剑,“来呀,把孙秀给我看押起来,老鸨打入死牢。” “是,大人。”三班衙役应喝一声,便即刻遵照自己县守大人的命令,行事去了。 “夏侯湛,你有什么权力关押我?我可是朝廷命官!”孙秀不服,即使已经被倒剪双臂、五花大绑,推推搡搡而出,还是在扯着嗓子奋力地呼喊着、争辩着。夏侯湛腰悬宝剑、撼如青松般站在原地,远远地用他那藐视一切、傲视一切的明亮黑眸,恨恨地瞪了孙秀一眼,“把他的狗嘴给我堵上!” 孙秀随身手下那十几名随从见势不妙,屁都没敢放,就不声不响地撇下孙秀,跑回洛阳向琅琊王司马伦求援、复命去了。 “孝若,你当真不肯放过孙秀吗?”司马文萱见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才慢步走到夏侯湛的身旁,轻声探问着夏侯湛的打算。 “先关他几日再说。”夏侯湛只觉自己一阵阵肝肠搅动、怅恨难消。 “孝若,玉牡丹的丧事,你打算如何料理?”一想到玉牡丹方才虽不失壮烈,却异常凄惨死去的景状,司马文萱的秀目之中,瞬间便噙满了悲伤难过的泪水,想着玉牡丹如此短暂悲戚的生命,想着她司马家一次又一次地残害无辜,丝毫都不肯给人求生的机会,司马文萱真的宁可自己不姓司马,不是出生在司马氏皇族。 “按照家人的礼数为她发丧,我定要让那作恶的老鸨给她披麻戴孝,替她偿命!”夏侯湛的双目之中依然还在喷火。 “孝若,那我们就一起操办玉牡丹的丧事吧,你也不要太伤心、太自责了,玉牡丹是一个刚强、贞烈的女子,她是因为不想牵连我们,让你从中作难,才这么狠心走了的。” “我知道!”夏侯湛抬眼看了看司马文萱,看到她那张泪水潸然的脸上,也是写满了伤心,写满了自责,他知道她也懂得她,一直都在急自己之所急,想自己之所想,全心全意地偏向着自己、爱着自己。虽然她是自己非常讨厌的琅琊王司马伦的亲妹妹,虽然她也复姓司马,身上流淌着她司马家残忍、暴虐的血液,可她却一点儿也没有继承这样的血统,她很善良。再者,她毕竟首先是自己的妻子,是真心眷爱着自己的结发之妻,自己即使有再大的怨怒,也没有理由冲着她发火,四年多以来,她为了爱自己,已经忍受得够多了。 “文萱,你暂且先回房歇息吧,玉牡丹的丧事,我会着力安排好,你就不要跟着操心了。”夏侯湛的话语之中溢透着从未有过的温存。 “好吧,孝若,你也不要太劳累了,一定要担心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放心吧。” 午后的许昌县衙,一片悲凉、萧瑟的景象,到处摆放着花圈、书写着挽联,为祭奠青春少女玉牡丹无辜屈死的清白冤魂,为彰显县守大人夏侯湛对一个柔弱生命无故遭受摧残、转瞬即逝,寄予的无限的哀思与同情…… “大人,潘岳大人到府。”月上西楼、人定十分,富安进来一声禀报,言说自己的义弟潘岳到访,夏侯湛赶忙整理衣袍迎至了府门。 “兄长在上,弟安仁这厢有礼了!”潘岳一进府门,见到处处白花瑟瑟、挽联高挂,便不由得心内惊恐万分,直到他看到自己的义兄夏侯湛安然无恙地来到他的近前后,他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回到了肚子里面。 “贤弟勿需多礼,快快随我到厅堂叙话。贤弟怎会突然星夜来访?”夏侯湛对于潘岳的到来,既感到欣喜又感到意外。 “兄长,是富安差衙役告知于我,言说兄长这里遇到了麻烦,故而弟特来探望,怎奈路途遥远,以致天到这般时候,弟才匆匆赶到。”原来,夏侯湛与孙秀刚刚兵戎相见之时,富安眼见情况不妙,便暗地里打发一名差官即刻动身去到河阳,告诉潘岳得知。一来,潘岳的河阳距夏侯湛的许昌,路途不过三百余里,比起千里之外的夏侯湛父亲的淮南要近上许多。二来,富安通过当年潘岳能够智谏司马昭营救嵇康一族人等出狱之事,便一直都认为潘岳是个足智多谋、有胆有识又颇重义气之人,定能思想出奇妙稳妥之计,替他家大人夏侯湛解危除困。 “是富安多虑了,贤弟放心,愚兄我无碍,也已把事情安排妥当。”夏侯湛心内颇有定力地答道。 二人说话间,夏侯湛便已携潘岳在厅堂落座,随之便把玉牡丹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及琅琊王司马伦是如何不肯放过身为牛金后人的玉牡丹,以致玉牡丹含冤枉死的事情,都一一对潘岳言讲了一番,之后,夏侯湛还把自己盛怒之下羁押孙秀之事也告知了潘岳。 “兄长,这孙秀以前曾是我父亲琅琊太守府的一名小吏,此人乃是地地道道、纯纯粹粹的一个小人,惯会兴风作浪,弟真恐兄长日后会平白遭他诬陷啊!”潘岳的面上带着些许忧虑。 “贤弟,愚兄我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为官,又没有什么把柄可让他抓,难道还惧他不成?” “兄长难道忘了,嵇康嵇中散当年可曾有什么罪吗?还有那牛金,他本是司马懿手下一员得力干将,对司马氏忠心耿耿,可事到如今,他们却连他的后人都不肯放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兄长为人襟怀磊落,可对小人却不得不防,弟素知孙秀为人阴险毒辣,恐他会对兄长不利,故而,弟心内早已做好筹谋,定让他今后不敢在背地里兴妖作怪,陷害兄长。” “贤弟,……”听到潘岳如此说,夏侯湛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兄长勿需多虑,此事自有弟替兄长安排,今日已经太晚了,等到明晨,弟即可随兄长前往羁押孙秀之地,晓以一番利害之后,我断他日后定不敢无端挑拨是非、诬害兄长。” “好吧,就依贤弟,愚兄我虽从未把孙秀这等小人放在眼里,但听贤弟一番言语,还真是不得不防了。” “兄长所言极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兄长对玉牡丹的垂怜已经是古今少有的义举了,却很容易被小人因此而借题发挥,自古不知曾有多少英雄因小人作祟而蒙难,所以兄长,对孙秀这等卑鄙之徒,我们是必须要慎防的。” “好,愚兄就听贤弟之言,明日便去见那孙秀。” 次日清晨,夏侯湛携潘岳带着富安、长兴仅仅四人,跃马前往了羁押孙秀的牢房,牢头遵照夏侯湛的命令把牢门打开之后,孙秀转脸见到是夏侯湛和潘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面上的表情立刻就警觉了起来。 “夏侯湛,你赶快放我出去,你胆敢平白无故擅自羁押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孙秀虽已锁链缚身,却依旧还在扯着喉咙做困兽之斗。 “孙秀,你活活逼死一条无辜的生命,难道本官羁押你,还冤枉了你不成?”夏侯湛怒视着孙秀,闷声叱问道。 “夏侯湛,你休要在这里强词夺理,我可是尊了琅琊王千岁之命前来抓捕疑犯的,分明是你有意偏袒那玉牡丹,想要把她据为己有,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与我孙秀何干?” “孙秀,你这个卑劣的小人,本官业已查清,这一切都是你在暗地里捣鬼,为了取悦你那新纳的小妾,硬要冤枉玉牡丹,还泼了本官一身脏水,似你这等万恶之人,我没杀了你,已算便宜你了!”夏侯湛被孙秀气得俊面充血,宝剑又已半截出鞘。 “夏侯湛,大家都是男人,何必装得那么清纯,你若不是想纳那个玉牡丹为妾,为何对她这般优待?还把她一直安置在你的县衙之中,不许旁人带走?”孙秀像一只已然斗败却还要极力耍着威风的公鸡一般,不惜用最下流、最恶毒的语言来侮辱夏侯湛。 “孙秀,你,……”夏侯湛虎步生风,三步两步便跨到了孙秀的近前,宝剑铿锵全然出鞘,一道寒光闪过,便又架在了孙秀那强梗着的脖颈之上。 “兄长,休要理会下作之人的下作之语,……”潘岳见状,赶忙抬手扶住了夏侯湛的胳膊,把他的宝剑慢慢地从孙秀的脖子上移开,“孙秀,如果你还想活着从这里出去,就请马上闭住你的嘴!” “我当然要从这里活着出去,我量你们也不敢把我孙秀怎么样,……”孙秀挑衅似地盯着他面前的潘岳和夏侯湛二人,盯着这两张极端藐视他,美得令他嫉恨的脸,不住声地嘶嚷着。 “孙秀,我们不似你一般无耻下作,自然不会做无耻下作之事,我们可以放你出去,但你出去之后,最好要管住了自己的嘴,看好了自己的心,否则,我们可不是没有你的把柄在手,比如你因为‘胸存壮志野心’,曾经在征东大将军诸葛诞(字公休,琅邪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国时期魏国将领,汉司隶校尉诸葛丰之后,蜀汉丞相诸葛亮族弟。在魏官至征东大将军。曾与司马师一同平定毋丘俭、文钦的叛乱。之后因与被诛的夏侯玄、邓飏交厚,且见到王凌、毋丘俭等人的覆灭而心不自安,于甘露二年(257)起兵,并得到东吴的支援,但于次年被司马昭镇压,诸葛诞被大将军胡奋所斩,夷三族。诸葛诞麾下数百人,全部拒绝投降而被杀。)府上报效的光辉往事,我们可还没有替你向琅琊王千岁汇报请功呢!” “潘岳,你胆敢如此污蔑我?”孙秀听到潘岳这般说,面上立刻就很不自然地一囧,心下也暗自一哆嗦。 “有无此事,你自己的心里最清楚,所以说,做人还是要安分些,一个人太不甘寂寞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如果被人揪住了小辫子,那可就麻烦了。倘或日后我的义兄这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是因你而起,那就休怪我潘岳不客气了!”潘岳话语刚中带刺,孙秀到了此时才终于不再满嘴胡缠、蛮不讲理了。 “夏侯湛,你赶快放了我!”孙秀不再接续潘岳的话题,转而又开始嘶叫着,让夏侯湛立刻就放他出去。 “来呀,打开牢门,让他赶紧滚蛋!”夏侯湛一声令下,牢头随即便把牢门打开,孙秀虽然心里已对夏侯湛和潘岳二人恨入骨髓、不除不快,可眼下却也只能饮恨吞声、暂且忍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把这笔账牢牢地记在心里,若要寻机报复,且等来日方长。所以他扯去绳索,离开牢房之时,还不忘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盯了潘岳和夏侯湛几眼,而后便如劫后余生的惊弓之鸟一般,灰溜溜地快速离开了监牢,离开了许昌,惨兮兮地回去向他的主子琅琊王司马伦喊冤求告去了。 “贤弟,你方才所言可是实情,你果真有孙秀曾经在诸葛诞府上当差的证据吗?”夏侯湛和潘岳兄弟二人慢步走出监狱的大门,双双上马后,夏侯湛心内有些不太确定地、疑惑着看向潘岳。 “兄长,其实那本是愚弟我在诈他呢,不过早年间,我确实听闻过一些有关孙秀的点滴过往。孙秀其人,别看出身卑微,然却一向野心不小,当年,他有幸逃出征东将军府上,幸而免遭屠戮,我想这件事,他是至死都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晓的,可偏巧我却从一个对他颇为知根知底的,他的乡邻那里听说了这些。今日当我提及此事之时,单看他的表情和反应就能够确定,只是我手上有没有抓到他这漏网之鱼的证据,他的心里却是没有什么定数的,可是做贼者必定心虚,似他这等狡诈之人,从此便会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故而今后,他就只能和我们各走各的阳关道,各过各的独木桥,两不相干、互不相扰了。” “哦,贤弟果然计谋高过愚兄一筹!愚兄心内真是万分感激贤弟能替我分忧解难!” “兄长谬赞了,弟也只不过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太了解孙秀而已了,你我弟兄早就有言在先,此生不愿同生、但愿共死,弟今日前来能为兄长解一时之忧,免一时之患,也是弟当尽之责,兄长,勿需与弟客气!” “好,贤弟,愚兄明白,时辰还早,贤弟就再随愚兄一起回府上家中畅叙畅叙吧。”夏侯湛于马上抱拳当胸,诚心诚意地挽留着潘岳。 “不了,兄长盛情小弟心领了,我还是就此告别回去吧,一来衙中事务繁忙,二来,我也惦念容姬,就请兄长代为问候嫂嫂,弟就先告辞回去了。兄长回府后还要继续料理玉牡丹的后事,就不用再远送了。”潘岳也于马上抱拳一礼,向夏侯湛辞行言道。 “好吧,贤弟,那贤弟就一路保重吧!” “好,兄长请回吧!” …… 玉牡丹的丧事完毕之后,夏侯湛果真如他自己所承诺的那样,给那倚芳院的老鸨定了个因贪财无度而枉害人命,致使王福昌和玉牡丹两条鲜活的生命相继离世的罪名,并且公之于众,老鸨才是那害人的罪魁祸首,为了伸张正义、杀一儆百,判了老鸨一个枭首示众之刑,以儆效尤。 总算是一切又都可以恢复如常了,玉牡丹的一缕冤魂也总算得以昭雪,这桩案子也总算是以一个当事者所有人,都能够出气顺当的结局而告终。可是县守大人夏侯湛的心里却一直还是很难释然,一直都还在耿耿于心怀、牵萦于思绪之间,因为他心内清如明镜、了然的很,逼死玉牡丹的始作俑者,哪里岂只是那贪财的老鸨,分明是另有其人,另有其势。可是这个人,却是他根本就无力奈何的当今的皇叔琅琊王司马伦,这个势,更是任谁都撼动不了的司马家的皇权威势。还能怎样?民也好,官也罢,都是他司马家的民,司马家的官,这世上从来都是只有执法者才能脱身于法令之外,他夏侯湛一个小小的许昌县守,除了徒然地无奈,又能如何? “文萱,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夏侯湛晨起因有公干需要外出,迈步走出公堂后,却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妻子司马文萱正带着婢女采玉和映荷,在玉牡丹撞头而死的那颗柳树边忙活着什么,于是,他便转身走了过去,想要探问个究竟。 “孝若,今日是玉牡丹的一七忌日,我想在这棵柳树下给她烧些纸钱,为了祭奠她的冤魂,也为了给我们司马家赎罪。唉,玉牡丹死得真是太冤了!孝若,为了纪念玉牡丹,我还给这棵柳树起了一个带有她名字的称呼,唤作‘牡丹柳’。以后,只要到了她的忌日,我都会来到树下为她烧纸、焚香,缅怀她。”司马文萱在说这些话时,眼里是噙着泪的,面上是溢着痛的,心内更是充斥着无限的同情和凄苦的。 “哦,是吗,那么好吧,我有事情急着要出去,你就代我祭奠祭奠她吧!” “好的,孝若,你去忙吧。” “疾风知劲草,危机见真情。”自玉牡丹的事情之后,夏侯湛对司马文萱虽然还是做不到像对墨菡那般得炽烈、灼热,但态度上却也有了很大的转变和改观,隔三差五的也会到她的房中去看望她一下,过个一月两月的也会主动去找她、真心实意的和她缠绵温存一番。尽管夏侯湛依然没办法做到、习惯于和司马文萱同处一室、同床共枕,但最起码,他已经开始从心理上慢慢地接纳她、承认她、关心她了。 夏侯湛点点滴滴微妙的变化,令司马文萱的内心感到了莫大的满足,她觉得自己正在日渐走向幸福、拥有幸福,因为她已经能够逐时逐日地感受到夏侯湛对于她的爱了,尽管这爱还太过浮轻、太过微乎其微,但毕竟总算是有了一些了。她能真切地感触到,夏侯湛的心里已在渐渐地给她留出位置,留出空间,哪怕那空间、那位置还是那样的微不足道,那样渺小的可怜,但毕竟他已经开始在默默地改变了。 一个清朗无云、风柔树媚的午后,许昌县衙门前又有“高客”临门,司马文萱闻报后急忙带着婢女、奴仆匆匆迎到了府门以外,把自己久未谋面的公爹和婆母笑着迎进府来。 原来,夏侯湛断案的风波早已轰动了四乡朝野,朝中大臣也好,四野的百姓也罢,说长道短、品头论足,一时间传了个沸反盈天,闹了个满城风雨。一些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语也传到了淮南,传进了夏侯湛父母的耳中,夏侯庄因惦记儿子,无奈之下,只得抽出空闲特意前来许昌看望自己的儿子,是为了印证一下传言可否属真,更是为了能够再好好地教导教导儿子,免得他日后冲动为官,闯出什么祸事来。 夏侯湛也已闻报说父亲母亲到府,但他却并不想出来迎接,他心里还在堵着一口气,自从墨菡走后,自从他被迫娶了司马文萱,四年多以来,他还一次都没有去到过淮南,看望过自己的父母,夏侯庄夫妇知道儿子心里怨怒他们,虽然也报以理解,但内心却还是很不是滋味的。 司马文萱陪着公婆在厅堂落座后,见自己的夫君夏侯湛总是迟迟不肯露面,她因心下忧虑公爹夏侯庄和婆母羊氏夫人面上会觉得难堪,便赶忙打发婢女采玉几次三番地前去迎请,最后,夏侯湛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出现在了自己父亲母亲的面前。 “孝若,你可好吗?”羊氏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几分心疼,几分难过,她看到儿子夏侯湛虽然还是如往时一样的潇洒依旧,却已再不似从前那般发自内心的高兴了。 “儿一切都好,谢母亲挂心。”夏侯湛面上的表情显得冷冷的、淡淡的。 “孝若,儿啊,事情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再怨恨母亲了,好吗?”儿子夏侯湛对她如此冷淡又如此疏远的态度,惹得羊氏夫人倏忽间就一阵心酸难忍,一阵珠泪满眶。 “过去了还是没过去,都无所谓了。父亲母亲此番千里迢迢从淮南赶来,恐怕不只是为了找儿说这个的吧?”儿子夏侯湛一副漠然不屑、满不在乎的神情,令夏侯庄夫妇看来只觉阴霾满腹、痛心不已。 “孝若,休怪母亲多嘴,外间传言之语,实在有辱我儿名声,……”羊氏夫人和自己的丈夫夏侯庄相互对视了一下后,才沉吟再三、犹豫着,缓缓开了口。 “外间又在传些什么?母亲不妨告知儿知晓。”夏侯湛当即就警觉得,连浑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直直地竖立了起来。 “孝若,他们说,说你是因为想纳妓女为妾,那妓女不从,才撞死在你的县衙里的。” “哈,哈,哈,……”夏侯湛闻听此言即刻就气得青筋暴露,面无血色,“腾”的一下子就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哈哈”冷笑不止,“这真是罔顾事实,黑白颠倒,满口的胡言!真真是岂有此理!” “孝若,儿啊,你断的这桩案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何会牵扯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呀?”羊氏夫人看着儿子夏侯湛被气得五官挪位,暴跳不止,便又压低着嗓音,想把问题拉回到初始的阶段上来。 “哼,这都是因为有小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散布谣言,真是气煞我也!”夏侯湛不想再解释,更不想再提起玉牡丹的这桩案子了,只顾一个人愤愤地立在原地,怒火万丈、发上冲冠,恨恨地又攥紧了腰间的宝剑。 “孝若,儿啊,众口铄金,这样的传言长此以往,不仅诋毁了我儿的名声,而且对你将来的仕途也是极为不利的呀!”羊氏夫人提点自己儿子的话语言简意赅,直切主题。 “仕途?哼哼,什么仕途?这样的世道,这样的朝廷,我还求得什么仕途?司马家的恩赐吗?我不稀罕!”夏侯湛的声音和音中之语意,响彻彻震撼了整个厅堂。 “孝若,你怎能这样冲动呢?你这样下去会很危险的!”夏侯庄对于儿子如此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态度,显然是有点儿按捺不住了,不得已闷声开口,意在警醒自己的儿子不可如此莽撞。 “危险?哈哈哈,父亲,难道您不知,这世道本就是危险万分、危机重重的吗?我见到的都是血淋淋的屠杀,都是好人遭难,恶人逍遥,难道您忘了我的伯父夏侯玄一家?……哼哼哼,大不了,我可以不做他司马家的官,退居山林,了此一生!” “孝若,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我们夏侯家有这等没出息的子孙吗?”夏侯庄听闻到儿子更加桀骜不驯、放荡不羁的狂言妄语后,气愤得一拍几案,陡然站起。 “父亲,儿我可以去做夏侯家这第一个没出息的子孙!”夏侯湛话语激烈,神情萧然,言辞之间还是丝毫也不肯留下转圜的余地。 “孝若,你,……”夏侯庄被自己的儿子直气得话哽于喉、浑身战栗,一挥袍袖就要愤然离此而去。 “父亲,母亲,您二老不要生气,孝若他也是因为最近衙门里事务太过繁杂,心情不大好,才会冒然顶撞二老,您二老先且在厅堂歇息,儿媳我对此等故意造谣中伤,侮辱孝若的流言蜚语,自有办法让它从此消除。儿媳即刻就去到琅琊王府一趟,二老好生在府上住下,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司马文萱起离桌案、前身一礼,替自己的夫君向二老公婆稍致歉意后,又转过头来胸有成竹地看了她近旁的夫君夏侯湛一眼,而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更换好了衣装,带上贴身婢女采玉和映荷二人,急急地打马奔往了数百里之外的琅琊王府,去找她的哥哥司马伦理论玉牡丹这桩案子的是非,为夏侯湛清理谣言、根除后患去了。 司马文萱离开走后,羊氏夫人便立起身来,缓步走到了儿子夏侯湛的近前,“孝若,儿啊,难道你没有看出,没有体会到,文萱她是个值得你疼的好女子吗?难道为了一个嵇墨菡,你就真的破罐子破摔了吗?” “母亲,文萱她是好,可是她好不过我心里的墨菡,我对您和父亲讲过,这一生,我只爱墨菡一个,可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奢望,你们,还有他司马家就都不肯给我,墨菡被你们逼走了,我的日子从此……也就完了!” “孝若,你一个堂堂男儿大丈夫,怎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子就这样不管不顾了呢?”羊氏夫人眼含热泪,愁肠百转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母亲,这世间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只是过眼的浮华,唯有墨菡,才是我此生真正的幸福,可是你们明明知道她已经可怜到无处投奔的地步,却还要狠心地硬生生把她赶走,硬生生把我们拆散,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墨菡的父亲生前可是我父亲的至交好友,难道人情就这么冷吗?难道你们为了取悦他司马伦,就可以不顾儿我的幸福吗?你们畏惧他司马家的权势,我却不惧,我就是死都不会向他司马家低头!” “孝若,父亲母亲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为我好?哈哈哈,为了我好,会把我爱的人,给活活逼走吗?为我好,你们会忍心让我娶一个我根本就不爱的人吗?你们不是为了我,根本就不是,你们为的是你们自己,是夏侯家的荣华富贵!”夏侯湛的面上一副狂放傲物、鄙夷不屑的痛伤之情。 “孝若,……”羊氏夫人被自己的儿子问得理屈词穷、张口结舌,无奈之下,她只得又默默地转回身去,回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地流泪。 秦时酒樽汉时觞,悲情满满自断肠,忧伤碎来路,前途更苍茫……人生长恨水长东,胭脂泪、相留醉,虽有千丈豪情万种情爱,夏侯湛却只落得心扉飘无定、冷月伴愁眠,无人同轩窗,无花可解语! “老爷,我如今好生悔恨,你看孝若他好端端的一个人,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月色疏离、烛影孱弱的屋内,羊氏夫人满眼是泪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夏侯庄。 “唉,我早就对你说过,孝若是个一根筋,你偏不信!” “老爷,我还想再去看看孝若,再去劝劝他,原来,这四年多以来,这么长的时日里,他竟然从来都不和司马文萱同住一间屋、同睡一张床,他这是过得什么日子呀,他怎么就这么犟呢!” “哼!……”夏侯庄只闷闷地“哼”了一声,无以言表。 朝来寒雨晚来风,花谢花飞又花红,多少流离事,只恨人生太匆匆。 “孝若,别练刀了,母亲还想再和你说说话,……”羊氏夫人在丫环的陪伴下缓步走到夏侯湛的院中时,看到自己的儿子又在窗前的一片开阔处,从心所欲、自得其意地耍着大刀。迷蒙的水色月光流洒在他那一身湛蓝色的衣袍之上,浮动起满心满怀的清凉,然那一张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的忧郁俊面,却总似这暗淡、失意的晚风中、零落而下的片片落红一般凄清,一般感伤…… 听到是母亲在唤他,夏侯湛便慢慢地停下了招数,收住了脚步,低声唤了一句,“母亲,……” “孝若,随母亲到你的房中坐会儿吧,咱们娘两个再好好地谈谈心好吗?” “嗯,……”夏侯湛“嗯”了一声,回转身来把大刀收放到了兵器架上,而后,便随着自己的母亲迈步走进了房内。 “孝若,娘知道,都是娘不好,是娘一时糊涂,变向地赶走了墨菡,可孝若呀,娘已从富安的口中很详细地了解到,你断的这起玉牡丹的案子,到底是个怎样的来龙去脉了。难道透过这内中的一切,你还看不清那司马伦有多么的险毒吗?他们司马家可是从来都不肯给人一点点喘息的机会的,更别说是反对他,拗着他的人了。他们为了得到这大魏国的天下,不知杀了多少无辜的人,我们夏侯家本就一直与曹氏亲近,能够保下命来,已经实属不易了。倘或当初,父亲和母亲果真如你所愿,让你娶了墨菡,你想过没有,凭他司马伦的为人,我们夏侯一门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母亲,总之一句话,为了夏侯一门的高官厚禄,就只有牺牲儿我一生的幸福了?” “孝若,你为何非要这么犟呢?就算是那嵇墨菡好到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可是司马文萱也并不差多少吧?而且母亲看得出,她对你的好,这世间恐怕再没有第二个女子可以做得到了,这其中也包括你最爱的那个墨菡!孝若呀,这就是缘分,能这样无休无止地忍受你,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偏向着你,守着你、护着你的人,才是真正心里装着你的人哪!难道,你就那么难以做到对她好吗?你不觉得她也很可怜吗?” “母亲,您不用说了,儿我什么都明白,可我就是做不到!”夏侯湛一脸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表情。 “孝若呀,你的一生不能就这样白白地荒废过去呀,你妹妹铜环比你成亲还要晚,可是如今都已经身怀有了孕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做母亲了。你难道就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吗?你若总是这样下去,什么可都耽搁了!” “耽搁了夏侯家传宗接代吗?耽搁了您和父亲抱孙子吗?母亲,当初您逼我娶司马文萱,我娶了,随您愿了,如今您又来逼我生孩子吗?” “孝若,这怎么是母亲逼你呢?娶妻生子、延传香火,本就是天经地义呀,母亲是怕你总这样一意孤行,把什么都耽误过去了。” “母亲,我本来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只剩下这颗心,每天都在煎熬,……”夏侯湛话说到此处,“腾”地一下子便站起身来,手指着自己的胸膛,耀如寒星般的双眸之中,陡然间便溢满了无尽的苦泪。 “孝若,孝若,……”羊氏夫人见到儿子如此惨痛、痛彻肺腑的凄厉神情,心疼地满脸是泪,她声声呼唤着自己头也不回就愤然离屋的,她一向视为心中至宝的、唯一的儿子夏侯湛…… 然而夏侯湛却再也不想继续和自己的母亲毫无意义地对词了,他感到他的肺腑里早就已然溢满了冲天的怨气,他一定要到天高地阔、风清月明的地方去呐喊、去咆哮一番,否则他简直就要被活活地憋闷死、气死了。他不甘心,非常非常的不甘心,他自己这样一个自小就已习惯了任性而为,事事都想随心所欲的八尺汉子,堂堂男儿,为什么要活得这样窝囊,为什么时时处处都要受他司马家的摆弄,为什么他还要继续给那残暴的司马氏卖命当官? 夏侯湛骑着马一路狂奔,到达城门处时,一声令下,守城卫士便把城门为他打开,夏侯湛出城之后,跃马扬鞭、任意飞驰。夜空惨淡、四野洪荒,天上地下,扯开着一片无边的黑幕,他看不清东西南北、分不清地狱人间,他觉得这人间就犹如地狱,他觉得那地狱早已被搬到了人间。曾经的壮志豪情,如今想来令他觉得是如此的荒唐可笑。曾经的一往情深,留给他的却只剩这满屋的荒凉,只剩这荒凉的回忆、荒凉的冷窗、荒凉的月色,还有这一颗荒凉到再也没有了一丝着落的冰冷冷的心。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夏侯湛就这样肆意地驰奔了很远的路程……最后拨马返回城内之前,又身不由己、鬼使神差般,一个人默默地牵着马,来至在了他以前经常带着墨菡练习武术的那块空阔的场地上,默然地立于朦胧的月色之下,默然地回想着墨菡留印在他记忆深处的那无比动人的一颦一笑、一回眸一举首、一点一滴的绵绵春意,一滴一点的善睐含情…… “菡儿,菡儿,你到底去了哪里?……”夏侯湛愁对着无边无垠,漆黑空旷的天地四野,愁对着他自己脑海间同样漆黑得有如死水一潭,再也没有了一丝希望的仕途人生,声声凄怆地呼唤着他心底挚爱的红颜、梦里常见的婵娟。 第22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 6 华 山 逝者如斯,岁月飘忽,转眼间,墨菡已来华山两载有余了。 华山中锋居东、西、南三峰中央,乃是华山主峰之一。峰上林木繁茂,环境清幽,奇花异草多不知名。峰头有道舍名玉女祠,传说本是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女弄玉的修身之地,因此中峰又被称为玉女峰。 墨菡自到华山之后,便听从师父凌云道长的安排,和金若一起居住在玉女峰上的玉女祠中,玉女祠内供有玉女石尊一尊,其姿容端庄清丽,古朴严谨,另外还供有龙床及凤冠霞帔等物,虽年代已然久远,没少经历天灾**,但从那石尊、龙床及凤冠霞帔之上,多多少少还能领略到它们昔年的风华与旧影。 岁月侵蚀了荣华,流年平淡了辉煌。 虽然此时玉女祠内的房舍已经颇有些破败不堪,也就勉强能够作为遮风避雨、栖息度日的场所;虽然墨菡芳心孤独、情感漂泊,刚刚狠心抛下了对痴情的公子夏侯湛的一切依恋,与金若一起毅然决然地走上了华山;虽然华山留给墨菡初次的感觉就是那样的洪荒、古远、空冷、孤寂。可是这偌大的世间,苍茫的天地,却只有这里,只有华山,才是苦命的墨菡能够安身立命、凄冷度日、寂寞成长的地方。这里远离了尘嚣,躲开了丑恶,却也升华了沉寂、涂浓了孤单……闲来无事之时,墨菡就与金若一起,安静地坐在玉女祠院中的石凳上与天地日月谈心,与林木花鸟作伴,用清净、悠远、自在、逍遥,坚定着她们心中对于华山印象的美好。 凌云道长就像天然生长于这里的仙人,每日除了诵经、修道,还会亲自和他的两个徒弟——柳一然、孟还山一起,采药、种菜、除草、挑柴,洒扫庭院……这里没有一座像样的道观,当年,汉武帝在华山脚下创建的、祭祀西岳神的第一座庙宇――集灵宫,后来就变成了历代帝王祭祀西岳华山神少昊的场所,由官府把持,普通修道之人是不会去僭越那个地方的。凌云道长他们师徒三人就居住在山间、自己用茅草盖就的茅舍里,他们日常所食所用,也都是靠自己的双手自给自足,虽未免有些清苦,但他们看起来却生活得很快乐,因为从来不会有任何凡尘俗事来烦扰他们,更不会有任何有情还似无情、藕断丝又连的情思,牵绊于他们的脑海心间。 “小姐,你在想些什么呀?”清晨的山风吹送着丝丝的凉意,季节虽已入夏,可华山之上却还依然如春天一般微风送爽、桃花怒放,葱郁的林木、连绵的群山,让人倏忽间便会有一种如临仙境、如履云端之感。 听到是金若的声音,墨菡缓缓地转过身来,“金若,你来了,我没有想什么,只是刚刚练了一会儿枪,想稍微地休息一下,……” 墨菡自从拜凌云道长为师之后,在凌云道长的精心传授及指导下,无论是剑术、弓术还是飞镖暗器等都已接近炉火纯青,甚至连常山赵子龙的赵家枪法,只要是师父教授给她的,她也都已然熟练掌握。相传赵云从小就酷爱枪法,十四岁就拜遍冀州名枪师,十六岁经人指点,投师于琅邪著名枪师童原门下,学艺只一年,因他天资聪慧,而且又勤奋好学,所以尽得童原真传。而且赵云在学艺之时,还不断潜心研习枪法,独创了他自己的七突蛇盘枪,枪法之奇妙,勇不可当。相较于从夏侯湛那里学到的尚不成熟的刀法而论,墨菡则更喜用长枪,故而,她每日都会来到这四周林木高耸、翠绿一片的开阔平坦之处,苦练赵子龙的赵家枪法。 “小姐,你觉得在华山的日子好吗?两年多都过去了,你就一点儿都不想夏侯公子了吗?” “金若,想与不想,我都是要这样过的,他如今应该会过得很好吧!”听到金若提起夏侯湛,墨菡的面上几缕悲戚,几缕深痛,陷入到一片无奈的忧思之中。 “小姐,可金若却觉得,还是以前的日子更好,如今虽清静,可是每天过得好像都是一模一样的日子,反反复复的,让人心里慌得难受,憋闷得难受。金若喜欢热闹,所以还是喜欢从前在谯国、在许昌的时候。”金若自来华山之后,面上、心里,总是一种混沌茫然、事无所钟的状态。 “金若,心静自然凉,我的师父从二十岁起就进山修道,如今都快四十年了,你看他老人家不是每天都显得很随心、很淡然的样子吗?我其实总在想、在惋惜的就是,三年多的时光就这样白白地浪费过去了,我却仍然还是找寻不到去刺杀那狗皇帝司马炎的机会,更无从打探到绍弟的下落。” “小姐,复仇,对于你来说,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对,除了报父母之仇,我这一生还能做什么呢?金若,我已然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你说的,每天过的都是这样空洞、苍白的日子,活着与死了也没有什么两样。这阵子我总在想,想请师父能够允许我下山一趟,想到处去寻访一下绍弟的下落,顺便也去趟洛阳。” “小姐,如果你哪日下山去寻访嵇绍公子,一定要记得带上金若,金若也很想到山外人多的地方去走走转转,这里空旷得让人的整个心都是空的。”金若话到此处,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便不住地、下意识地,环视着她们姐妹二人近旁、周围,那森然矗立着的葱葱林木,那远方云雾间高耸叠嶂的绵绵山峦。 “金若,你的心怎么会空呢?一然师兄不是对你很好的嘛?”墨菡突然间话锋一转,粉面含笑,悠悠出口的话语,也从漠然的深沉转变成了戏谑似的嬉笑。 “哎呀,小姐,不许你拿金若寻开心!”金若闻听墨菡这样说,当即就害羞得面泛桃花、霞飞双颊。 “金若,你看,说到谁谁就来了,那边走过来的,不是一然师兄吗?” 金若转头,果然就看到眉清目秀、肤色白净、人才一表的柳一然,一身青色道袍、面带笑意地,正向着她们姐妹二人所在的地方,缓步走来。 “金若,我就先回去了,……”墨菡冲着金若颇有深意的一笑,而后,便挎好宝剑,提上长枪,转回身去,轻盈盈地一路小跑着,悄然离开了。 “金若,……”金若也想随着小姐墨菡一起走开,却被柳一然轻声唤住。 “一然师兄,有事吗?”金若红着脸,低着头。 “金若,我现下没什么事情可做,你想到玉女洗头盘去看看吗?我可以带你去!”柳一然与孟还山一样,都是凌云道长收养的无家可归的孤儿,在华山长到二十一岁青春萌动的年纪,却从来都不曾敢幻想过甜美又多姿多梦的爱情。可是那年,墨菡和金若姐妹两人,却如同天外飞来的仙子一般,突然降临到了华山之上,降临到了他的眼前……对于自小孤苦、异常缺乏自信心的柳一然来说,墨菡的美根本就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所以,他便暗地里默默地喜欢上了娇俏可人、玲珑活泼的金若。可这两年多以来,柳一然面前的金若,却总如坚冰一块、壁垒一座,不知是不懂,还是根本就不想坠入情网,她只是每天跟在小姐墨菡的左右,精心细致地照顾着她的小姐,陪伴着她的小姐。 “一然师兄,谢谢你,不过我哪儿都不想去,我只想回去陪着小姐,……”金若说完,连看都不敢看柳一然一眼,就转身羞怯怯地跑开了,一直跑回到玉女祠中来找墨菡。 柳一然没有生气,也没有失望,因为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被金若婉言谢绝,这已经不是金若第一次拒绝他了。看着金若娇羞着跑走的样子,柳一然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原地,默默地回想着、陶醉在那片刻情意涌动,美妙羞涩的瞬间…… “金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一然师兄呢?”墨菡也就刚刚回到玉女祠的院中,刚刚把手中的长枪放置妥当,转身回头之际,就看到金若红着一张桃色满腮的水嫩秀脸,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便不无诧异地问了她一句。 “小姐,我不知道,他应该回去了吧。”金若的脸上依旧满溢着羞羞的红霞。 “金若,一然师兄是个很难得的好人,你为何连丝毫的机会都不肯给他呢?”墨菡一边随手把腰间的宝剑摘下,放置在院中的石桌上,一边不无遗憾地看着金若、寻问着金若。 “小姐,难道潘岳公子和夏侯公子不是难得的好人吗?可是小姐给他们机会了吗?金若这一生根本就不会想别的,只想就这样陪着小姐,与小姐相依为命,一直到死,……”金若一边往石凳上落座,一边低声低语地反问着她的小姐墨菡,诉说着自己内心坚定的誓愿。 “金若,我的好妹妹,你可以有你自己的生活的,不用为了我而白白地耗费青春。”墨菡弯腰俯身坐在了金若的旁边,万分感动得看着金若。 “小姐,金若的命是老爷救的,是小姐全家给的,小姐就是我的亲姐姐,姐姐可以这样苦着,妹妹为何就不能?我只想陪着小姐早日找寻到嵇绍公子,只盼着你们姐弟能够早一天团聚。”动情之处泪潸然,金若的话,令墨菡听来碎心不已。 “金若,……”墨菡紧紧地抓住金若的双手,姐妹两个只能用互相关爱的眼神,彼此慰藉着各自胸中那颗孤苦、破碎的心。 …… 时辰不觉已是日上三竿,金若和墨菡姐妹两个正在院中谈心说话间,却看到从她们所住的玉女祠中,靠近西墙边的那间屋子里,姗姗然然地走出来一个女子:黑纱照面,只露着两只眼睛,身形中等偏高一点儿,体态略显瘦削,也根本看不出她大概有多大年纪,那女子出屋以后,看都没有看墨菡和金若一眼,就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赶着一群鸭子,走出了院门。 “小姐你看,她又出去到山后面的那条河里放鸭子了。”金若小声地说完后,便和墨菡一起,转头静静地看着那女子远去的背影,看着那个永远都默不作声、一言不发,行为和装扮总是异常稀奇古怪的、孤寂伶仃的瘦弱背影。 “小姐,你说她到底是个什么人啊?我们前年来到这里时,她就早已经住在这儿了,可是两年多了,她和我们虽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却从来都不和我们说一句话,以前我也曾经主动和她搭讪过,可她根本就不理睬我,连眼皮都不肯抬一下。她好像从来也不关心我们到底是谁,好像她根本就是这个尘世之外的人,她这个人真的好奇怪呀!” “金若,这世上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本来就多,但我看她倒不像是一个坏人,因为师父、还有孟师兄、一然师兄,好像都对她挺好的。” “那倒也是,可是小姐,你说她就这样一天到晚的连一句话都不说,从来都不肯和别人交谈,她就不憋闷吗?而且她只要一出来,就会一块黑纱罩着脸,我们自从来到这儿,连她到底长得什么样子都不曾见到过。” “唉,个人自有个人的苦衷,金若,你就不要再瞎琢磨了。” “也是啊,小姐,其实我有时候觉得孟师兄他也挺怪的,你看他就算左脸上长了那么一大块粉红色的胎记,但又有什么可羞于见人的呢,他看起来也并不丑啊,可他为什么就好像总是想躲着别人,藏在暗处的感觉,即便人家想和他说句话、打个招呼,都是不可能的。” “金若,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就像我的师父一样,这个女子她既然选择来到华山,必定有她来的原因和理由,有她看透的东西,孟师兄什么样子,那也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们俩还是一起烧火、做些饭吃吧,这一大早晨,你就操心了这么多的事,难道肚子就不饿吗?”墨菡笑着打趣着金若。 “还真是的,小姐,金若忘记了,小姐今早是先去练功的,还没用过早饭呢,那好吧,金若马上就去抱些干柴,袋里还有些米,昨日,一然师兄送来的菜也还有一些,我马上就给小姐做早饭!” 墨菡和金若,自到华山之后,每日的饭食都是很清淡的,每天的日子,也都清淡得就像那山下河中的水,即便狂风骤起、泛起涟漪片片,却也还是一眼便能望见水底的卵石,没有一丝的色彩来隐顿人生,更没有丝毫的情趣来充盈生活。 闲云野鹤的潇洒,与世无争的静谧,隐者之风真是令人神驰向往又令人望而却步,试想,一个人生于这个万物浮生的尘世之间,如果不是被滚滚红尘、无情的岁月,逼得山穷水尽,没有了一线生机、一丝活路,又有几人肯舍得抛下一切牵挂,毅然决然地走进深山、清冷度日。墨菡倘若还有父母健在,还有幼弟相陪,还有自己那个温馨又幸福的家,她又怎么可能,怎么舍得抛却亲人,抛下青春,来到这茫茫的华山之上,过着这种阗寂无声、索然无味的日子! 晚来月白风清、夜色朦胧之际,墨菡也曾不止一次无限凄苦地感慨她这刚满十八岁,就早已支离破碎、飘摇无定的命运。华山给了她清净、悠远、自在、逍遥,却也给了她孤独、茫然、枯燥、呆板。华山,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她自己要来的,可是不来华山,她又能去到哪里呢?冥冥之中,老天跟她开了太多次的玩笑,她本生在富贵、优裕之家,父亲嵇康才华盖世,母亲娴雅,贵为公主,可却因为世事无常,她的家无缘无故的就葬送在了司马氏的屠刀之下。她也曾学红杏出墙窥望、嘤嘤鸣兮求良友,可无论是令她一见倾情的潘岳,还是令她日久情深的夏侯湛,最终都不属于她。属于她的,只有这茫茫的云山,茫茫的黑夜,茫茫的孤苦和凄寂,还有她存续于心头处、那生死未卜的茫茫复仇之路。 幸亏墨菡的身旁一直都有金若,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的与她患难相共,朝夕作伴。 “小姐,你今早要去练功吗?”每日清晨,金若把她们姐妹二人的早饭准备好以后,都会这样来房中唤墨菡。墨菡也想和金若一起洗衣、做饭,一起洒扫房屋、庭院,可是金若却连一点点的活计都不肯让她做,只笑着说,她的小姐只要好好地练功便好。 “要去的,金若,这一天里,师父一般总会在后半晌闲暇之时,不知哪日才会教给我一些新的枪法,所以我都要赶在早晨时,把学过的招数再多操练几遍。” “那等吃罢了饭,金若陪着小姐一起去吧。” “好啊,……”每日清晨,墨菡或增几句或减几句的回答,以及这一天里事情的安排,基本也都是这样的,这就是她们姐妹二人自到华山后的日常,像极了春夏秋冬自然的轮回,像极了日月星辰固定的流转! 今日晨起也不例外,朝晖晨雾的朦胧涌动中,姐妹二人用过了早饭,墨菡便提上长枪、挎上宝剑,和金若一起并肩而行,向着院子的门口处走去。可就在她们刚刚要走出院门之际,迎面又看到那个黑纱照面的女子,手里掐着两把青青的葵菜,一个人不声不响地从外面走了回来。那女子抬眼看到墨菡和金若,也就总是那么轻描淡写地一望,眼神里根本看不出任何的感**彩,而后便又黯淡着目光,独自默然地走进了她自己的那间屋子。 遇到这个奇怪的女子,和这个女子互不相干、一语不搭的相处,是墨菡和金若在华山生活的另一种重复,一种无奈又无语的重复。可好奇心强的金若,却每次都止不住要因为那女子而叨叨几句,“小姐,她真的好怪哟,小姐言说凌云道长来到华山都快四十年了,可凌云道长来此就是为了避开尘世、隐居修道,就是因为他看破了红尘。但这个女子,我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像是来此修道隐居的,我总觉着,她的眼神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她好像特别怕见到生人,总给人一种躲躲藏藏的感觉。唉,可小姐你看她在这儿又养鸭、又养鸡、还自己种地、种菜的,倒也像个前来隐居之人,但不管怎样看,我都总是觉着,她与凌云道长大不相同。” “金若,有的人走进深山是为了隐居修道,有的人也许是为了逃难避祸,这个说不准的。”墨菡并没有金若那般强烈的好奇心,她仅仅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和她们姐妹二人一起,同住在玉女祠院中的黑纱照面的女子,很有可能也会像她一样,不过是个身世坎坷、命运凄惨,背满了故事、饱尝了艰辛的人而已。 “小姐说得很对,我看她反倒更像个逃难避祸之人,唉,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也是个够可怜的人了。” “是啊,金若,这样的世道,世间可怜的人本来就多,徐大娘、李伯、小顺宝、你、我,难道不都是可怜的人吗?还有孟师兄、一然师兄,他们也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 姐妹两个说话间,不觉已来到了墨菡素日练功的这片开阔之地,金若依旧像往时一样,只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小姐墨菡,而墨菡稍事休息、站定之后,则即刻就会手持长枪,力贯于臂,有模有样地操练起来。 墨菡的长处,虽然在于像她的父亲嵇康一样,诗书、琴棋,无所不精,不是一个天生就对武术很有悟性之人,只是为情势所逼,自己非要习武,以图日后为父母报仇,才不得不耍起了刀枪。但墨菡天资聪颖、冰雪智慧,尽管她要想淋漓尽致地完全掌握常胜将军赵子龙全部的赵家枪法,绝不可能是朝夕之间就可成就的事,可是只要是师父传授给她的,她都能很快地学通、掌握。怎奈凌云道长在教授墨菡之时采取的是逐步提高、循序渐进的方法,一个月之中才只会教给墨菡赵家枪法中的两个招式,师父教完之后,剩余的时间便要靠墨菡自己去潜心摸索、刻苦地练习。所以墨菡自到华山之后两年多的时光,才刚刚连贯掌握了当年赵云125枪夹竹梅花枪中的26个招式,即便是距离大部分掌握赵家枪法都还是遥遥无期、不知要等到何年的事呢。 赵云的枪法一共有125枪夹竹梅花枪,162枪飘雪梨花枪,3枪落马朝阳枪,101枪百鸟朝凤枪,7枪七突蛇盘枪等 ,据说当年当阳长坂一役,赵云以自创的七突蛇盘枪,枪挑当时的枪王张绣,以百鸟朝凤枪枪挑辽东无敌大将公孙泰,以落马朝阳枪枪伤三国第一大力将眭元俊,以夹竹梅花枪枪挑河北一根针老将韩荣,其他的如枪伤张颌左臂,曹仁右腿,李琦臀部,于禁,毛介双夹赵云亦被其所伤,共杀死曹将54员,枪伤108员。如此神奇绝勇、天下无敌的枪法,要想全部融会贯通地握于己身,对于墨菡一介女子来说,毋庸置疑,那必定是要经过呕心沥血、千锤百炼之后,方能做到之事。故而墨菡也就只有每日苦练,孜孜不倦,争取能够尽快地学成,尽快地使赵家枪法为己所用。 今日墨菡练功练了很久,快到晌午之时,才开始和金若相伴而行,慢慢地往玉女祠的方向走,进院之后,墨菡放置好宝剑和长枪,便转回身来轻步走到金若的近旁,心里想着和金若一起动手做午饭,多少也能给金若帮些忙。没想到就在这时,她却看到二师兄柳一然从院门外笑容和煦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两个看似有些分量的篮子,和颜悦色地冲着墨菡说道,“师妹,师父吩咐我来告知你一下,言说今日午后,你不用到师父那里去习武练功了,因为师父的茅舍里来了一位他昔日的故交好友,所以,只能等过两日,师父再行教授于你。” “好的,我知道了。一然师兄,我知道师父的朋友很多,不知是哪位来访啊?”墨菡听闻此话,心内很是好奇师父的这位故交友人到底会是谁,因为当年自己的父亲嵇康也是师父的多年至交,她幻想着若是熟人到此,或许她能向他打听一下自己弟弟嵇绍的下落。 “是师父曾经蜀国的一位故友,好像是唤作郤正。”柳一然随口答道。 “哦,是吗,……”墨菡失望地“哦”了一声,低下了头。 “师妹,这些桃子是我和孟师兄刚刚从山间的树上摘下的,师父让我给你们送些过来,还有这些鸭蛋是住在你们院中的那位姑姑送给师父的,师父也让我给你们送来一些。” “一然师兄,请代我谢谢师父,一然师兄对我们院中的这位姑姑熟悉吗?” “不熟悉,我自小随师父来山上时,她就已经在这儿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多大年纪,只因她是师父的朋友,所以背地里,我和孟师兄都称呼她为姑姑。” “哦,是这样啊,……” 金若一直都是安安静静地蹲在院中的灶台前烧火做饭,柳一然来了之后,她既不转头看他也不跟他搭话,只顾把头低得深深的,默默地听着柳一然和墨菡彼此间的对话,柳一然告辞回去时,特意转回头来看了看金若,嘴上虽然也没有和金若说些什么,但他的面上却一直都带着憨憨的、羞涩的微笑。 “金若,一然师兄他走了,你可以把头抬起来了。”目送着柳一然走出院门之后,墨菡便悄声来到金若的近前,用手轻拍了一下金若的肩头,故意逗着她说道。 “哎呀,小姐,不许你笑我,饭马上就好了,小姐,要不然,我把一然师兄刚送来的鸭蛋给你煮两个吧,小姐每天这么辛苦地练功,人都瘦了好多了。”金若羞红着双颊,转头笑着白了墨菡一眼,但还是没有忘记时时刻刻地心疼着她的小姐。 “那好吧,金若,不过你要煮四个才好,因为你也要吃两个补补身子,看你每天为我操心受累,变得比我还要瘦呢。” “好的,那金若听小姐的,煮四个就煮四个。” “小姐,后半晌时,你既然不用去道长那里习练枪法了,就歇息歇息吧,要不然,你和金若一起,去这山中走走玩玩儿吧,一来陪金若散散心、解解闷儿,二来金若也想陪着小姐去散散心情。”午饭做好以后,金若一边把热腾腾的饭菜往院中的石桌上端,一边笑着提议墨菡说道。 “金若,我本来打算,师父不教我新的招式时,就再去接着练习学过的枪法的,既然你想去散心,那姐姐就陪着你吧。”墨菡随手边和金若一起往石桌上摆置碗筷,边笑着答应着金若。 午后的华山之中,到处一片浓翠盎然,仙气袅袅又韵味悠悠。阳光透过高大的林木一直垂照到地面,流光虚幻,缥缈溢彩。山间的浓雾徐徐不断地向上滚涌着,云蒸霞蔚,瑰丽壮观…… 墨菡和金若一起沿着山中的小路,信步向着山下走,山道两边,五彩缤纷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儿争相开放着,飘溢着阵阵纯美自然的清香。林中树上,叽喳鸣叫、忽飞忽落的鸟儿任意吵闹着、也享受着,这一派异常娴静、温雅的夏日时光。 “小姐,这华山真的很美呀!唉,只不过就是有点儿太冷落了。”金若一边走,一边还不停地诉说着她自己心中对于华山,对于华山中生活的感触和无奈。 “金若,难道你没有觉出,这里的一切才是世间最最清明的吗?这里没有纷争、没有屠杀,……”墨菡眼望着四周一派超然绝俗的美好景致,不无感慨地说道。 “小姐,可这里也没有人世上本该有的人和事啊,这里让人感觉好像什么都是空的。” “金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其实到了最终,真的什么都会变成空的。我师父也许就是因为看破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会把自己全身的武艺,满腹的才华,只用来修身养性,根本就不去参与世事的纷争。” “但是小姐,难道你不觉得,人这一辈子若只像凌云道长那样活着,真的是很枯燥、无趣的吗?难道小姐当真就想永远待在这华山之中吗?小姐就真的一点儿都没有想过和夏侯公子一起白头到老吗?夏侯公子对小姐好的简直不能再好了。”金若话到此处,不知不觉中便慢慢地停住了脚步。 “金若,世事不能随人愿,我又能如何呢?司马文萱也是个很好的女子,他们一定会很幸福吧。”墨菡转过头去,美丽无比的芙蓉面上,立时就无限漠然地掠过了一阵难以言表的惆怅。 “小姐,金若好替小姐叫屈,夏侯公子明明喜欢的是小姐你呀,可他的父母……唉,说来也是啊,人家可是司马家的公主呢,哪个敢惹呀?谁又惹得起呀!” “金若,别说了好吗?我这辈子,命就是这样的!”语淡淡,情真真,怅惘的话语卷着无奈的倔强,墨菡的表情极尽坚强,有泪,她只能往肚里咽,有情,她只能往心底埋。 “小姐,你别怪金若说话直,既然小姐什么都可以舍弃,认为人这一辈子临了临了,其实都是两手空空而来,又两手空空而去的,可为何小姐却非要忘不了那复仇之事呢?金若心里总是系着个疙瘩,就是不想终有那么一天,小姐下山去报仇……金若想让小姐永远都陪着金若!”见到小姐墨菡眼眶微红,但终不蓄泪,金若更不觉一阵阵伤心,一阵阵迷茫,因为她深知小姐墨菡的心里有多苦,深知她们姐妹的将来有多“穷”。 “金若,在我看来,这世上也许什么都可以是空的,唯有父母和亲情却是排除在外的,因为那是与生俱来的。金若,一然师兄他是个值得你托付终身之人,他如今才只是个居士,是可以还俗的,你以后若能有了一然师兄的照顾和陪伴,姐姐也就能对你放下心了。” “小姐,金若说过了,金若此生只愿陪着小姐,只想小姐能有个自己的家,……”金若抬头,眼望着林木间散落下来的那斑斑点点柔暖又明媚的日光,话语坚定得有如磐石。 “金若,我知道也懂得你的心意,你是想让我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着,放心吧,金若,我不会轻易就死的。我会好好地保护好自己,陪着你这个好妹妹的。”姐妹情深似海如江,墨菡话尽于此,禁不住心中一阵苦浪翻涌,心痛已极,她伸出手去,默默地牵紧了金若的手。 “小姐,你说话一定要算话!” “肯定的,金若,你就放宽心吧!” “那好吧,小姐,金若就不再提这些了,提起来,除了伤心还是伤心。小姐,咱说点儿别的吧?就方才,一然师兄来时,说到的那个郤正,凌云道长的朋友,小姐认识吗?”金若的话题一直都是转的很快的,心情也会随之平复的很快,她的高兴也好,难过也罢,好像都是因了小姐墨菡,只要看着小姐无事,她的心里也就没什么事了。 “不认识,一然师兄说他是蜀国人。师父有很多蜀国的故交,但我并不熟悉他们。” “哦,小姐,金若记起来,前些时候,有一次我去山坡上挖野菜,看到过一个模样很怪的老头,骑着小毛驴进山来访凌云道长,我初看到他时,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渔翁,因为他粗布葛衫的外面,还披着一件及腰的蓑衣,青天白日的又没有下雨,不知他披那蓑衣是为了什么,反正就让人感觉怪怪的,小姐你是没见到那怪老头,跟咱院里那个黑纱照面的姑姑,可是有个比照呢。” “是吗?金若,师父的朋友里,贤人隐士也很多,以前我父亲的那些友人里,怪人就多的很,但父亲说,他们其实并不怪,他们只是因为不喜欢如今的世道,故做无为、无谓而已。” “小姐,啥是无为、无谓呀?金若弄不懂,一然师兄好像也这么说过,他说那老头叫孙登,是咱魏国人,说他说过的很多话,断过的很多事,最后都成了真,其实是个很厉害的人呢,就跟半个神仙差不多。” “孙登?我记得小时候,好像也听父亲提到过这个名字,但印象并不深。”墨菡淡淡地皱了一下娥眉。 “小姐,你看,那儿有两个小孩子,哎,这两个小孩儿是从哪里来的呀?”就在墨菡还在沉思孙登为谁之时,金若的话题很快的就又跑走了,那是因为,她看到在距离凌云道长所居茅舍不远处、山路边上的一个草亭里,居然有一男一女两个看起来约莫**岁样子的小孩儿,正在那里调皮地跑来跑去地嬉闹、玩耍。这两个小孩儿的蓦然出现,把个金若高兴得就像突然间发现了什么天外飞仙似的,急忙拉着小姐墨菡的手,快跑几步来到了那两个小孩儿的近前。 “小弟弟,小妹妹,你们是怎么到这山中来的呀?你们叫什么名字呀?”金若和墨菡笑眯眯地看着那两个可爱的孩子,弯腰低头逗着他们说话。 那两个小孩儿正自闷头打闹着,忽然听到有人喊他们,便站住脚步,把头转了过来,睁着两双好奇的眼睛不住地盯着墨菡和金若看,那小女孩儿看起来很有些胆怯,悄悄地躲到了小男孩儿的身后,怯生生地叫着“哥哥,哥哥,……”被小女孩儿唤作哥哥的小男孩儿倒还满有一股子小男子汉的气魄,丝毫也没有显露出害怕生人的样子,他大睁着两只黑亮亮、灵澈的眼睛,看了面前的墨菡和金若好半天后,才一边摆弄着手中的树枝,一边开口说道,“姐姐,你们是这山中的仙女吗?我爹和我娘都说,这山上住着一个像神仙一样的道长爷爷,他以后会教我们读书、识字,还会教我们功夫呢。” “小弟弟,我们不是什么仙女,我们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位道长爷爷的徒弟。小弟弟,你们两个是跟着你们的爹娘一起来的吗?” “是的,……” “那你们的爹娘呢?” “我爹和我娘去看道长爷爷了,让我们在这儿等。” 墨菡和金若听这小男孩儿说话的口音和徐大娘、顺宝她们很像,便又接着逗他说道,“小弟弟,你还没有告诉姐姐你们叫什么名字呢,你们是蜀国人吗?” “我叫虎子,她是我妹妹荷花,我们是蜀国人,……” “那你们如今住在哪里呀?” “就住在山下,我们那儿有好多人一起住呢。” “哦,是吗?……” 墨菡和金若正在饶有兴趣地逗着这两个小孩儿说话时,不一会儿功夫,果然就看到顺着师父茅舍方向的山路上,走下来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夫妇俩一起走到墨菡和金若的近前后,便笑着和她们姐妹二人打着招呼,“两位姑娘,你们也是住在这山中的吗?” “是啊,大嫂,我们是凌云道长的徒弟。大嫂,方才这个小弟弟言讲,说你们一家人就住在这华山脚下,是吗?” “是的,姑娘,我们都是从蜀国逃难过来的,好几户人家无处可去,就聚在一起,在这山下盖了几间茅屋,一起砍柴、种田,勉强度日,如今也有快一年了。我们听说这华山之中住着一位仙人一般、武艺高强的凌云道长,好像也是我们蜀国人,所以就特别想进山来拜见拜见,孩子们越来越大了,难得道长不嫌弃,说日后空闲时,可以教他们读些书、识些字。” “是吗?大嫂,那当然好啊,我师父他老人家的才学可好呢……”望着面前这两位淳朴、善良的农家夫妇和他们天真稚气的一对小儿女,又听到他们言说,师父日后会亲自教导、关照他们的孩子,墨菡的内心遂止不住一阵暖风暗自徜徉,一阵莫名的感动,“难道这不是生命的另一种意义吗?”扶危助困,惜老怜贫,尽己所能地帮助他人。谁又能说师父凌云道长这样的人生,是没有价值,是空洞无物、枯燥无趣的呢? “两位姑娘,你们若是得空时,也请常到我们山下的家中做客。道长那儿有别的客人,我们也不便总是打扰,但道长说了,他今后一定会关照山下的几个孩子读书识字的。凌云道长可真是个济世的活菩萨,我们也没有什么可送给道长的,只带了些自己种的菜,道长都不肯收。” “大嫂,我们以后肯定会去家中看望你们的,凌云道长可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好人了,谁遇到凌云道长,那就是谁的福气!”金若话拱咽喉,抢先于小姐墨菡一步,快言快语地说出了她心里一直以来对于凌云道长最高最高的崇敬和褒奖。 “姑娘说的是呢!两位姑娘,盼着你们日后能多来家中做客,我们一家就先下山去了。” “好的,大嫂。小弟弟,小妹妹,以后来山上时,记得要来找金若姐姐和墨菡姐姐玩哟……”墨菡和金若笑着、朝着两个孩子不住地挥手道别。 这夫妇二人两句质朴的告别之语客气、诚恳地言罢之后,便弯下腰去一人抱起一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沿着羊肠小路下山去了。 墨菡和金若目送着这一家四口渐去渐远的背影,心内不觉暗暗地羡慕起他们来,羡慕他们虽然生活穷困、一贫如洗,可他们却拥有着一个非常非常完美、充满爱的家,拥有着这人世间最平常却又是最难得的幸福。 “小姐,看到他们一家人,你是不是又想念起嵇绍公子了?”金若转头,看到小姐墨菡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之时,不觉又悄然间被一片忧伤、愁闷之情所取代,便禁不住开口探问、猜想着小姐墨菡的心事。 “是啊,金若,自从出狱以后,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时光过去了一年又是一年,我却一直只在傻傻地想着习武复仇之事,认为自己一介小小女子,只有学得了满身的武艺,才有可能办成自己想要办的事……天下这么大,我到底该去哪里寻找绍弟呢?唉,三年了,也不知绍弟他到底是生是死,身在哪里!” “小姐,金若觉着嵇绍公子一定还活在这个世上,只是也猜想不到公子他到底去了哪里!那年他才满十岁,倘若身边没有人照料,公子又该怎样过活呢?小姐,记得以前出狱时,那牢头还曾对我们言讲,说是他在牢中根本就没有见到过嵇绍公子……”随着自己剖析的话语渐渐深入,金若的面色也变得渐渐疑云重重,凝重万分了。 “是啊,金若,我心里也是一直都想不明白,当初,我们都入狱了,绍弟他如果真的没有被关进大牢,那他到底又在哪里呢?难道会是谁把他救走了吗?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天下谁人不知,那老贼司马昭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所以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敢那样做的。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有这样的大义之人,可那救走绍弟之人又会是谁呢?……金若,我想等过些日子,请求师父允准我下山一趟,我想到父亲生前的几位朋友家中去打探一下绍弟的消息,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我都要去找找他!” “小姐,那金若一定要陪着小姐一起去!” “好的,金若,只是不知道师父会不会允许我下山啊,……” “小姐,凌云道长他肯定会答应让小姐下山的,凌云道长那么通情理,不可能不答应小姐的。” “但愿如你所言,师父能同意我下山!……金若,你还想去别处走走看看吗?我陪着你去。” “不想了,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一想到嵇绍公子,金若也觉得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小姐,我们就先回玉女祠吧。” “那好吧,金若。” 第23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 7 遗 珠 微风和煦、阳光温暖的午后,在凌云道长所居茅舍后面一片极其开阔、周遭也是绿树葱茏环绕、景色清幽的场地之上,凌云道长须髯飘飘、身形转动、长枪一抖,神鬼胆寒,又继续传授给了墨菡夹竹梅花枪枪法中的一个招式,做完示范之后,凌云道长回身站定,手捋长髯,面不改色,“墨菡,你来练练。” “是,师父。”墨菡答应一声,一身白衣走进场地,双臂合力,抖动长枪,按照方才师父所教授的,一招一式地练给师父看。孟还山和柳一然每到这时,也都会双双站在师父凌云道长的身后,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师妹墨菡一丝不苟地习练枪法。墨菡练完一遍以后,凌云道长若是看到哪里还有不足、不到位之处,便会走过来再次给她指点一下,演示一番,直到看着自己的徒弟已经能够把他新教给的招式基本掌握之后,凌云道长才会微笑着点点头,满意地走开,并吩咐大徒弟孟还山,接着带领墨菡继续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一直练到墨菡完全掌握、学通为止。 孟还山从十一岁时起便随师父来到华山,屈指算来已然过了十五个春秋,武学之精妙颇得凌云道长真传,他的功夫神鬼莫测、踏雪无痕,而他的性格则更是让人莫测难猜,冷面少语,拒人千里,不善沟通。每次凌云道长在给墨菡讲授完枪法之时,孟还山除了遵照师父的指令带着师妹墨菡练功之外,却也很少和墨菡有什么交谈之语,但墨菡却能够看得出,悟得到,大师兄面上虽冷得令人难以接近,可他的目光却总是温暖的,对自己和大家都是透着关怀和善意的。 “师兄,今日就先练到这里可以吗?我觉得自己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墨菡收枪停住脚步,寻问着大师兄孟还山的意见。 “好吧,……”孟还山说了一句“好吧”之后,便也同时收住了脚步,转回身去,提上自己的长枪就想离开。 “师兄,请等等我,我有件事情想随师兄一起去求见师父。”墨菡紧走几步追上了孟还山。 孟还山转头看了看墨菡,并不再说什么,便默默地和墨菡一起走进了凌云道长的茅舍之中。 “师父,……”墨菡快走几步来到凌云道长的近前后,“扑通”跪地,深深施礼,“师父,墨菡想请求师父答应墨菡一件事情,……” “墨菡,你要师父答应你何事啊?勿需大礼,赶快起来吧。”凌云道长此时已经开始在诵经打坐,因见自己的徒弟墨菡突然如此大礼叩拜于他,便赶忙微睁双目,吩咐旁边的柳一然和孟还山,把他们的师妹搀扶起来。 “师父,徒儿想请求师父允许我下山一趟,我想到处去寻找一下自己的弟弟嵇绍。”墨菡一句话出口,她的两位师兄孟还山和柳一然几乎是同时惊愣了一下,而后,便目光中充满了忧疑地看着他们的师妹墨菡和蒲团上端坐的他三人的师父凌云道长。 “墨菡,非是师父不讲情理,你既已入我师门,就要遵照师门的规矩,非学艺期满不能下山。”凌云道长面色平静、语气平静,慈然而又淡然的目光之中,透溢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无情和冰冷。 “师父,可是墨菡真的很想念弟弟,很想去寻找他!” “墨菡,聚散皆有定数,你们姐弟当聚之时自会相聚。”凌云道长慢声说完这句话以后,便又微然地合上了双眸,昭示着他的答语不容更改。 “师父,徒儿求求您了,就允许我下山一趟吧,自从墨菡的父母去后,四年多了,墨菡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是生是死,心里实在是挂念啊,……” “墨菡,回去吧,……”凌云道长继续打坐诵经,讲完这一句后,他便不再说话。 “师父,……”墨菡又恳切地唤了一声“师父”,但却见自己的师父依然照旧双目微合,已经不再理会于她,她便也只得无奈万般地、失望至极地,在两位师兄孟还山和柳一然无比关注的目光中,默然地走出了茅舍,走回了玉女祠的院中。 “小姐,你回来了,道长他是怎么说的?”金若正在院中收拿晾晒好的衣裙,当她转头看到小姐墨菡一副失意、怅惘的样子走进院来,心下也就猜出了有**分。于是,她便赶忙随手放置好怀中抱着的衣裙,快步走到自己小姐的身边,低声问道,“小姐,道长他不同意你下山是吗?” “是啊,师父不同意。”墨菡一脸落寞地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之上,目光无比茫然地、呆呆地,望着院门外的远方…… “不应该的呀,小姐,金若一直都觉得凌云道长是最最通情达理之人了。”金若闻听墨菡如此说,也止不住一阵阵灰心丧气,满面的消沉。 “金若,你不懂,师父肯收我为徒已经是破例了,我既已入师门,就要遵守师门的规矩,要学艺期满,才能下山。” “小姐,可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呀?小姐不是说那赵云的赵家枪法有很多很多种套路,粗算起来就不下四百多样招式吗?可道长他一个月里,才肯传授小姐两招枪法。” “是啊,看来要等上个十载左右的光阴,我才能下山寻找绍弟,寻求报仇的机会了。” “小姐,若不然,我们就私自跑下山一回呗?凌云道长他肯定不会责怪我们的。”金若灵光一闪、突发奇想,一脸得意忘形的样子。 “不行,那是要被逐出师门的,师父就再也不会传授我赵家枪法了。”墨菡的神色上呈现出来的依旧是满面的无奈,充斥在她心中的怅然无望之情,也依旧像那雾蒙蒙、雨蒙蒙时候的天气一样,灰暗得让她看不到生命的原色,看不到她想往中想要实现的一切。 “小姐,如果真的还要在这里继续待上个十年八年的,金若恐怕就要待成个傻子了,唉,好憋闷哪!这样的日子真是难熬啊!” “我倒不觉得日子难熬,遗憾的只是还要熬上个十年八载的才能去找寻绍弟,我们姐弟也不知要等到何日何时才能相聚呀!” “嘎嘎嘎,嘎嘎嘎……”墨菡和金若正在院中愁苦而又无奈地谈心说话时,转头便又看到那个黑纱照面的女子,披着满身夕阳的余晖,把她的一群鸭子从河中赶回,鸭群“扭搭扭搭”地你追我赶,“嘎嘎”地欢叫着,而那女子则照旧是目中无人又无物地黯然着眼神,手中攥着一把青菜,闷声不响地进了院子。 “小姐,你看到了吗?倘或金若还要接着在这里住上个十年八载的,我怕我不变成傻子,也要变成她那个样子了。” “金若,这山中的日子就真的让你那么难熬吗?”墨菡有些不解地看着金若。 “是啊,小姐,难道小姐不知道,金若一直都是喜欢热闹的吗?很小的时候,我们在谯国,金若陪着小姐爬树摘槐花,下到河里摸鱼捕虾,我们还一起偷跑出去练习骑马,小姐你忘了吗?就是那次骑马,小姐落水时,才遇到潘岳公子把你从水中救起的吗?那时候的日子多有意思呀!”金若在回想起她以前肆意调皮、玩闹的生活场景时,娇憨的面上总是一副无比欣喜、无比惬意的样子。 “唉,金若,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自从父亲遭难,我们全家入狱那天起,我就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命,好像一下子人就长大了,心也跟着老了。”墨菡转头轻抹了一下自己眼角处那夺眶而出的、不争气的泪水,自问自心自悲怜。 “小姐,你说这命,它又是什么呢?难道我们自己就不可以改变它吗?假如我们当初从沛王府出来,就去找潘岳公子了,假如你不离开许昌,坚决和夏侯公子在一起,那么,小姐你的命,肯定就不是眼下这个样子了,肯定会比如今的境况要好得多,因为最起码会有潘岳公子或者夏侯公子照顾你。” “金若,没有你说的那么多的假如,今生今世,他们都不会是我的,我的命就是这样的。”墨菡话到这里,柔肠百结地站起身后,便慢步走到了院门以外,俯身弯腰挑了些干柴,想要抱到院内的灶台边去,以备傍晚之时,她们姐妹二人烧火做饭用。 “小姐,我们才十七岁呀,为何这么早你就认命了呢?”金若见到墨菡如此做,赶忙紧跑几步追上了墨菡,从墨菡的肘腕间“抢”过了柴禾,嘴里却还在声声不甘地探问着她自己的小姐。 “金若,我不认命又能怎样,这世间除了华山,还有我可存身之处吗?孤苦我倒不怕,怕只怕我为了替父母报仇,选择了孤独一生,却终究还是报不了父母之仇!” …… 玉女祠头顶的夜空总是这样的无垠、浩渺,华山的夜总是这样的漆黑、漫长,孤独的烛光摇红了墨菡孤独的倩影,摇落一地的悲伤。金若已然睡下了,可是墨菡却经常会这样梦中醒来,独对窗外冷森森的远山幻影和遥远的天际中那点点碎心的星光,一个人恻然地任思绪飘游到过去,默默地想念着自己逝去的父母、外祖母,想念不知身在何处的弟弟,留恋夏侯湛对她的情,难忘潘岳对她的义…… 晨光熹微,天色渐明之时,墨菡依然要坚强地咬紧牙关,坚强地去习武练功,坚强地走着自己要走的这条路。 金若的思想是很单纯的,因为她自从记事时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亲人有谁,所以她也就没有什么忧愁在心的痛苦和思念来牵绊她的生活,扰乱她的思想。她全部的心思和念想就是陪着小姐墨菡,照顾好小姐墨菡,与墨菡同甘共苦,生死与共。虽然她看到柳一然时也会脸红、也会害羞,但她却真的从来也没有幻想过、渴盼过自己的青春好梦。 那天在山间草亭里,偶遇虎子和荷花,可人又乖巧的小兄妹两个,又得知华山脚下竟然住着几户蜀地的乡民,这对于一直都觉得华山的日子特别乏味、单调的金若来说,无疑是一个可以让她无趣、刻板的生活能够有所改变,能够增添一些色彩的重大发现。从那以后,小姐墨菡在林中练功,金若自己一个人闷得无聊之时,她便会趁着虎子和荷花跟随着父母来山中砍柴之际,带着他们两个一起在山上玩耍,如此一来二去,金若和墨菡与虎子一家人也就越来越相熟了。墨菡看着金若自从认识了虎子和荷花以后,也不再总是嫌弃华山的岁月寂寥、枯燥了,心里便止不住暗暗地替金若感到高兴。 暑往寒来,时光飞逝,眨眼间又是新的一年,新的春天。 华山绚丽的春日清晨,墨菡依旧在林中那片开阔之地,精益求精地练习着长枪的枪术,自今年开始,师父凌云道长每月当中,已开始多教授墨菡赵家枪法中的一个招式了。 虎子和荷花今日很早就随着来山中砍柴的父母,到了山上的草亭处,娇声细气地到处呼喊、寻找着他们的金若姐姐和墨菡姐姐,金若彼时正在林中看着小姐墨菡练功,猛然间听到虎子和荷花的喊叫声,知道两个孩子又上山来了,便告诉了墨菡一声,就快跑着来到了草亭处,虎子和荷花的身旁,两个孩子看到金若后,高兴得连蹦带跳的,一个劲儿地齐声叫喊着,“金若姐姐,金若姐姐,……” 墨菡和金若都唤虎子的父亲为郑大哥——一个再朴实不过、憨厚不过的农家汉子,唤虎子的母亲为郑大嫂——一个极其淳朴、淑善的农家妇女。 纯善之人好相交,自从彼此认识又越来越熟悉之后,虎子的父母每次进山砍柴,都喜欢拜托金若帮他们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而金若也刚好可以借着陪两个孩子一起逗乐玩耍的过程,散散自己每日闷悠悠的心情。 “金若姐姐,金若姐姐,你给荷花画个小鸟好不好?”小荷花一边拽着金若的衣袖摇晃,一边把手中的一个小树枝塞到了金若的手里。 “好的,荷花,不过,金若姐姐画得不好,还是墨菡姐姐画得好,等墨菡姐姐不练功了,就给荷花画小鸟好吗?墨菡姐姐呀,不但会画小鸟,而且还会画小鸡、小鸭,花朵和大树呢!”金若拿着树枝蹲下身子,一边似像似不像的在地上给荷花画小鸟,一边口中还喋喋不休地哄着荷花说,墨菡姐姐会画好多好多种画呢。 “金若姐姐,虎子想和墨菡姐姐学功夫,虎子也想练长枪,这样,我们就再也不用怕坏人了。”到至今春,虎子已满十一岁了,人小鬼大,已颇有点儿小男子汉的气度了,他一边自顾自地站在金若的身后,捡拾地上的石子往远处扔,一边口中还叨叨咕咕地总是念念有词。 “虎子,有坏人欺负过你吗?”金若转头逗问着虎子。 “有,好多的坏人跑到我们家里,我们就跑出来了,……” “虎子,你放心好了,华山这里是不会有坏人的,坏人也不敢到华山来,道长爷爷会把他们打跑的。以后你若是想学武艺,就和墨菡姐姐说,让墨菡姐姐教你功夫好吗?” “好哇,金若姐姐,道长爷爷还教我们读‘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呢……”虎子似懂非懂地眨巴着他的一双大眼睛,似是而非地说着一些他表达不太完整的话,但却好像在极力地表现着,他自己还会背诵《论语》了呢。 “虎子,道长爷爷去过你们家,教你们读书了,对吗?来,虎子,荷花,你们两个看着,金若姐姐在地上写字教你们认,好不好哇?你们看啊,这是个‘大’字,这个呀,是个‘小’字,虎子呢,是哥哥,小荷花呢是妹妹,哥哥要比妹妹‘大’,妹妹呢,比哥哥要‘小’,……” “金若姑娘,这几位是前来山中寻访凌云道长的,……”金若正在一门心思地哄着虎子和荷花玩耍,教他们认字,和他们一起玩儿拍手的游戏,猛然间却见到郑大哥肩背着一捆砍好的山柴,领着几个打扮极其怪异、相貌极其粗野的人,来到了她的近前,“金若姑娘,他们说,他们是匈奴人,也是凌云道长的朋友,……” 金若站起身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几位自称匈奴人的人几眼,但见为首一人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年纪,黑黄的脸堂,浓浓的眉毛翻卷着斜插入鬓角,眼睛虽不大,但目光却是异常得冷峻、犀利。身形魁梧、膀大腰圆,一行一动、八面威风。后面紧跟的十数个人,看样子像是他的随从,一直都是恭恭顺顺地站立在他的身后左右,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金若看罢多时,心下好生疑惑,暗想凌云道长还真是朋友广及天下,竟然连看起来如此粗鲁、如此犷悍的匈奴人,都自称是他的朋友。“郑大哥,我可以头前引路,带着他们去见凌云道长。” “那好吧,金若姑娘,那就麻烦你了,我就先领着两个孩子下山去了。” “好的,郑大哥,不过,你一个人带虎子他们两个行吗?”看到郑大哥肩背山柴,一手牵领着一个孩子走向山下的羊肠小道,金若的心里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无碍的,金若姑娘,他娘在下面的山道上等我们呢,……” “哦,那郑大哥你一定要带好他们两个,千万小心!” “放心吧。” 郑大哥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以后,金若转头看了那为首的“匈奴老头儿”一眼,“我领你们去见凌云道长,跟我走吧。” “姑娘,方才听那樵夫喊你‘金若姑娘’……姑娘你的名字,可真是唤作金若吗?”那“匈奴老头儿”眼望着金若,端详了又端详,打量了又打量,稍事沉吟之后,他那一张看似异常冷漠、严峻的面上,居然转瞬之间就呈现出了一片慈祥而又惊喜的笑意。 “对呀,……”金若觉得那“匈奴老头儿”看自己的眼神儿好生怪异,所以她只轻微扭头、随意答了一句“对呀”后,就顾自在头前自自在在地走着,从意愿上,她好像并不想和这些陌生的匈奴人多交谈些什么。 “姑娘,你是哪里人士,家在哪里呀?你是怎么到这华山之上的?”那“匈奴老头儿”似乎丝毫也没有看出,抑或是根本就没有在意,金若态度上对于他的淡漠,依然还在自顾自地啰嗦着。 “我家在谯国,后来家没了,才到华山来的。”金若一边引领着这一行人往凌云道长的茅舍方向走,一边已有些不耐烦地回答着那“匈奴老头儿”的问话。 “那请问姑娘贵姓啊?”可那“匈奴老头儿”却仍然还是在不厌其烦地打听着有关金若的讯息。 “我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从小就只知道我叫金若。” “那再请问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哦,也是十七。” 金若带着那“匈奴老头儿”一行十几人即将到达凌云道长的茅舍时,刚好看到柳一然正从师父的茅舍中走出,便赶忙红着脸喊住他道,“一然师兄,这些匈奴人是特意来此求见道长的,……” “哦,我知道了,金若,我带他们进去见师父吧。”柳一然在见到面前的这十几位匈奴人后,神色上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惊奇、骇怪之态,金若猜想,或许一然师兄是认识他们的。 柳一然领着那“匈奴老头儿”主仆十几个人,走入凌云道长的茅舍后,金若便扭转回身,急匆匆地顺着山路找自己的小姐墨菡,诉说新鲜事儿来了。 “小姐,小姐,道长那里又来客人了。”墨菡此时依然还在一丝不苟、稳扎稳打地于林中树畔,于莺歌燕语悠扬的阵阵春风之中,练习她的赵家枪法,当她猛然听到金若欢快的声音不住地喊着她,她便顿然止住招数、收住了枪、停住了脚步,“金若,你方才去了师父的茅舍吗?” “对呀,小姐,我本来是带着虎子和荷花在草亭那里玩儿来着,后来就看到郑大哥引领着十几个匈奴人进山来找道长,那匈奴人还口口声声地说,他们也是道长的朋友。小姐,你是没有看到那些匈奴人,他们一个个都长得好凶的样子,穿衣打扮可奇怪呢!” “金若,你确定那些匈奴人是师父的朋友而不是坏人吗?”墨菡的面上透着些许担心。 “小姐,金若能确定那些匈奴人不是坏人,是我带着他们到达道长的茅舍外面时,一然师兄领他们进去见道长的。” “哦,那就好,今日我就先练到这里了。”墨菡说完话,便跨上了宝剑,提着长枪,走出了那片林木的笼绕。 “小姐,你就一点儿都不好奇,不想去看看匈奴人的样子吗?”金若满面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情。 “没什么可好奇的,只要能确定他们是师父的朋友,我就放心了,金若,你随我到师父的茅舍外面去察看一下动静,确定没事,我们就回玉女祠吧。” “那好吧,小姐,小姐你看那日影,眼见着就要升到头顶了,我也该回去给小姐做午饭了。” 人生的命途也许就是这样,当你正在苦于“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很可能就会看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当你正惊喜于一夜春风拂送,“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收获时,又很有可能不得不怅然地抛下,曾经拥有的最最珍贵的东西。 正午时的华山是一天当中最最安闲、最最幽静、也是让人感觉最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时候,云雾缭绕,只在青山外,万顷阳光染碧林,一片花香鸟语。 墨菡和金若吃罢了午饭,收拾好碗筷,便姐妹两人一起,围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读书、聊天,闲叙着她们存储于记忆之中,犹然在怀的一些难忘的人和事…… 没想到就在这时,面朝向院门口坐着的金若,猛然间却看到从未踏足过玉女祠的大师兄孟还山,竟然第一个默然无语地走进了院门,后面还依次跟随着二师兄柳一然、师父凌云道长,再往后面就看到了金若说到的那几个匈奴人。墨菡随之转头,一见到是师父大驾光临,欣喜得她赶忙站起身来,和金若一起迎凌云道长至屋中上座,柳一然和孟还山则照旧淡然、恭肃地站立在自己师父的身后。那个为首的“匈奴老头儿”坐在了客座的上位,他自走进玉女祠的院中,眼光惊异万分地扫过墨菡之后,便一直还是把满面慈爱的目光,定定地投射在墨菡旁边的金若身上,一张苍劲、威武的面上,总是呈现出一副似有千言万语在喉,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的表情。 “墨菡,师父此番前来,是有一件非常重要之事要同你们姐妹二人讲说。”凌云道长落座之后,一双多慈的朗目微微轻抬,略微地望了望他近旁处静然站立着的墨菡和金若姐妹两个,面容庄静、语音和缓地说道。 “师父,您请讲吧。”墨菡俯身一礼,万分恭谨又万分恭敬地回复着师父的说话。 凌云道长稍稍地沉吟了一下后,又把目光缓缓地看向金若,“金若,你虽然没有拜我为师,但也同墨菡一样,尊我一声师父,今日,为师想要讲个故事给你听。” “师父,您请讲吧,金若一定仔仔细细地听着。”事到此时,金若的内心比起小姐墨菡来,其实更要诧异上个百倍千倍,因为她根本就想不明白更弄不懂,一向都仿如神仙一般不问世事,悠然度日的凌云道长,今日今时到底是因了什么,是有什么样新奇而又令她意想不到的故事,要独独讲给她听。 金若清楚地记得,自从那年她和小姐墨菡一起来到这华山之中,到如今岁月苍茫,时光如逝,匆匆已是三载了。印象当中,师父凌云道长好像除了她们刚刚到达华山之时,曾亲自带领着她们,把她们安顿在玉女祠居住之外,就再也没有亲身来过玉女祠。未知今日,凌云道长如此兴师动众地带着两位高徒还有那“匈奴老头儿”一行几人到此,究竟是为了何事,所为哪一般。但仅仅是从凌云道长的神态和眼下屋中如此的阵仗来看,金若自然也就能够感觉得到,师父一定是有非常非常紧要之事急待讲说。 “说起来,那还是十四年前的事了,为师云游走到新兴(今山西忻州北)城外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大路上时,突然却看到一个二十岁左右样子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尚在幼小的婴儿,瑟缩在路边的树下,顺着嘴角直淌鲜血,她怀中的婴儿也一直在啼哭……为师见此情形,赶忙走过去帮她把了把脉,这才发现那女子是因为中了慢性毒药,药劲已经开始发作了,我问她什么,她已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下,为师便急忙给她服了一粒解毒的药丸,把毒性帮她控制住……后来,为师就雇了一辆恰好经过的马车,把那女子和那婴儿一起救上山来。那女子到底是何方人士,因何落难至此,她自己一直都不肯讲,也从来都没有讲过话。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师父我始终也都不曾得知,这其中发生过的一切。直到今日左贤王上山,听到别人唤你金若,又看你长得颇似贤王的王妃,便向为师提起,他十四年前曾丢失了一个三岁大的女儿,也是唤作金若。为师闻言吃惊非小,忙吩咐你一然师兄请来住在你们院中、当年为师救下的那名女子,让贤王辨认。贤王当即就认出那女子本是十多年以前,他们匈奴王宫走失的一名宫女唤作热娜……当年,师父在出手救助热娜之时,曾经遭受两个蒙面刺客的阻拦和追杀,但最终都被为师给击退,甩掉了……唉,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 凌云道长口中的这个故事,听来有点儿太过残忍,太过悲凉哀怨……原来早在当初,那匈奴国的王后,匈奴王刘豹的正妻,因为失子之痛,因为色衰而爱驰而恩宠不再,于是,她便把积攒、压抑在内心多年的怨、妒、恨,全部都爆发出来,全部都报复在刘豹的宠妃呼延氏的身上,派人劫持了呼延氏的贴身宫女热娜的家人,威逼热娜把王妃呼延氏所生的女儿,偷偷地抱出宫害死。热娜因为一直都是伺候王妃,照看王妃的女儿,而王妃素日又对她极好,所以她起初无论如何都不肯就范,直到见到她被囚禁于宫帐幽暗处的父母和两个弟弟,她才含泪狠心答应了下来。 在那般暗流湍急、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的后宫,热娜一个小小宫女的意愿乃至她的生命,都不是属于她自己的,都只有任人驱使、宰割的份。为了保全家人,热娜最终还是寻得机会,在王后事先派人做好手脚,一路畅通无阻之下,违心地偷抱着公主出了宫,出了城,走上了城外的荒凉大路。其实对于这么小的一个婴孩来说,结束她的生命,也就只是热娜抬手之间即可办到的事情,可热娜却一直都在犹疑着,她下不了手,她受不了良心深处的折磨,直到前后左右都看不到一个人影经过之时,直到藏在暗处的那两双眼睛,已经等得极为不耐烦之时,她还是迟迟没有动手。然而,她的畏缩和迟疑,无疑是在加重她的罪过,因为那两双等得极为不耐烦的眼睛,已经快要现身了,即使最终她不下手,他们也会动手杀了小公主,杀了她,他们之所以藏在暗处,耐着性子等待,只是为了能把杀人的罪过“赏赐”给热娜而已。王后提前早已逼迫热娜服食了毒药,只不过那毒药的作用有点儿缓慢,缓慢到能够给她的“畏罪逃逸”,留出足够的时光。可那时光是什么?是一个人在临近生死的边缘时,恐惧地颤抖地挣扎,骇得她灵魂出窍、骇得她心堕魔窟……她知道她无论害死小公主与否,她都不可能活命的,可她还是让那王后失望了,因为她的良知总在战胜着她的无奈,一直等到药性攻心,堪堪废命之际,她还是没有舍得对年仅三岁的婴儿下手,没有让自己的手沾上血腥和罪恶,所以那暗处的杀手才狰狞着面目现身了,虽然他们的面目见不得天日,但他们的宝剑,却是光闪闪、锋利无比,只为夺命而来的…… 那蠢笨又暴虐的王后设了一个太过愚蠢的局,她想要瞒天过海,表面声色不动,在匈奴王刘豹的眼皮底下陈仓暗渡,制造一个与己无干、死无对证的冤假错案,严令那两名刺客一路观察、尾随着热娜和那小公主的生死,势必逼着热娜害死小公主后,逐渐毒发身亡,留下一个热娜自己畏罪服毒的假象给世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手刺杀……然而,天理昭昭,这个漏洞百出的阴谋,恰巧被武艺精绝而又极为仗义行侠的凌云道长遇上,也就非常非常“遗憾”地改变了它最初想要得到的结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虽然金若的命运自那之后便被无情地改变了,但那匈奴王后的卑鄙伎俩,不久以后也就被她的夫君匈奴王刘豹识破,落得个苦果自食,被打入冷宫,终身监禁…… 金若一直都在静静地看着凌云道长,静静地听着师父凌云道长厚重、深沉而又充满无限悲悯的这一大段长长的讲述。虽然她的内心深处早就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些许的端倪,感觉到了这个凄惨异常而又悲凉无比的故事,总似与她有着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但她却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更不肯承认和接受,这个既定的事实当真会与她有关。 凌云道长讲完这个故事之后,稍略地顿了顿自己的情绪,才又抬眼看了看金若,接着说道,“金若,你可知,那个三岁的小公主,她就是当年的你呀!那时,宫女热娜因为服毒过重,虽保住了性命,身体却一直都是虚弱的很,不能继续照顾你,为师见你年纪太小,若是自己亲自抚养,也实在有些为难。刚好那年,墨菡的父亲,我的好友嵇康来到山中做客,为师便把这件事情和自己的难处,都对他明明白白地言讲了一遍,嵇康是个非常良善又爽达之人,当即就开口说道,他刚好有一个与你一般大小的女儿,可与你作伴,一同抚养。于是,墨菡的父亲就把你带回了他的府上家中。为师当时虽不知道你的身世为何,但那热娜却在地上划下了一行我根本就看不懂的文字,幸亏墨菡的父亲学识丰富,认出那本是匈奴国的文字,写的是一个名字“金若”……金若,你可知晓,如今坐在你面前的这位匈奴前辈,他是何人吗?” 凌云道长话到此处,便又把目光转向了端坐于他对面的那位“匈奴老头儿”,“他就是匈奴左贤王,是你的生身父亲。” 金若愣住了,傻住了,瞬然间只觉头大如斗、嗡嗡作响。她觉得她好像一直都在听着一本儿丝毫都不着边际的天书里的故事,“这怎么可能呢?自己怎么可能是匈奴人呢?而且竟然还是匈奴国的公主?那‘匈奴老头儿’又怎么可能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呢?自己不是从小到大都没有父母的吗?” “孩子,金若,我的好女儿,父王我,整整苦苦地找寻了你十四年啊!今日,总算是天神护佑,让父王我在有生之年,终于又能见到了我的亲生女儿!”左贤王刘豹老泪纵横,站起身后走到金若的近旁,看着自己这般乖巧、俊俏的女儿,只顾傻傻地怔愣在那里,便心疼万分地紧紧抓住了金若的手,一把便把金若搂抱在了他的怀中。 金若懵住了,她觉得好像一下子,她的人生,她的天地都变了……她不相信,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她使劲儿地挣脱开匈奴王刘豹的怀抱,浑浑噩噩地跑到院子里,仰望着头顶的这片蓝天,声声哭喊,“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金若,好孩子,你要相信,我当真就是你的父王啊,你的名字还是父王我亲自给你取的呢。你若是不肯相信,没关系,父王可以马上就证明给你看。来呀,让热娜进来回话。”刘豹追了出来,他一边蔼声温言哄劝着自己的女儿,一边忙命令随从去把宫女热娜唤来。 墨菡和师父凌云道长、师兄孟还山还有柳一然,此时,也都从屋中静静地走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墨菡听闻到师父讲完金若的身世,也是惊愣得好半天都回不过神儿来,她无论怎样都想不到,从小就与自己一起同吃同住、同欢乐共患难,这般单纯可爱,这般吃得了苦、耐得了劳,这般纯善娇美、乐观向上、随遇而安的好妹妹金若,竟然会是匈奴国国王的女儿,是匈奴王宫丢失了十四年的公主。 那匈奴王刘豹一声令下,他的两个随从领命一声随即就出了门,把正自胆战心惊地站在院门外,悄然等候命令的宫女热娜,也就是那个一直都与墨菡和金若同住在玉女祠院中的、黑纱照面的女子带了进来。 这次,那女子终于褪去了她那层神秘的面纱,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也就是到了这时,墨菡和金若才清清楚楚地看到,原来一直都隐藏在黑纱下的、她的那张原本也应算姣好的面庞,竟然是一张青紫色浮肿的脸。凌云道长惋惜地说,那是因为当年她中毒过深的缘故。 热娜迈步走到匈奴王刘豹的近前后,俯身跪地,磕头不止,声音嘶哑,泪流满面,“大王,当年王后她以我全家人的性命相逼迫,热娜才做出了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一切都是热娜的罪过,热娜对不住大王和王妃,热娜任凭大王处置!” “热娜,你这当杀的贱婢,你可知罪吗?你害得本王与自己的亲生女儿整整骨肉分离了十四年之久!今日若不杀你,真是难消本王的心头之恨!”刘豹虎目圆翻,火往上撞,怒声叱责着热娜的同时,寒光凛凛的佩剑也早已赫然出鞘。 “大王,热娜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可是王后她威胁我说,只有我把小公主抱出宫害死了,她才会饶我家人不死……我能怎么办?我不过一个卑贱的婢女,有谁肯相信我的话?我不敢告诉王妃实情,她们会杀了我的父母和弟弟,我知道自己做与不做,都难逃一死,可热娜却不想连累自己的家人一起死……今日大王与小公主父女相认,热娜这么多年以来,心头的这份良心债也总算是偿还了……望大王饶过热娜的家人,热娜一人做事一人当,恳请大王赐热娜一死!”热娜一边哭诉一边伏跪在匈奴王刘豹的脚下,磕头如捣蒜。 “热娜,你这愚蠢的东西,本王才是一国之主,你竟然敢把本王的女儿偷抱出宫,不是要逼着本王灭你满门吗?” “大王,你是说……你是说热娜的家人都已经死了吗?” “你说呢?当年,本王曾张榜昭告,三年之内,你若回宫,且保我小公主无恙,本王便不会迁怒于你的家人,倘若到时,你没送小公主回来,本王便会杀你全家!” “哈哈哈,呜呜呜,……”热娜一阵尖厉的冷笑之后,便开始顿足捶胸、痛哭不止,一下子就昏厥了过去。 金若和墨菡一起跑了过来,双双搀扶起昏倒在地的热娜。凌云道长急走过来蹲下身去,伸出手指轻掐了一会儿热娜的人中,热娜这才哀哭一声,缓缓地苏醒了过来,而后便惨戚戚地一个劲儿地悲嚎、哭天抢地,“天啊,老天真是不睁眼啊,她说过,我若办成此事,她可保我全家无忧的!呜呜呜,……” 热娜凄凄惨惨的哭嚎声穿透玉女祠头顶清朗朗的云霄,一直传到遥远遥远的天穹之外,令人闻来碎心不已。 匈奴王刘豹的宝剑此时也早已入鞘,他把脸转过去,面上的表情虽没有什么同情之色,但也不再发威,因为他不想继续在自己的亲生女儿面前狞恶外露。 “这一切既然都已经有了了断,那你们尽可以回去了!”金若再也听不了热娜惨恻欲绝的哭嚎声了,她和小姐墨菡一起把热娜扶回到她那间简陋的屋子后,便转回身来走到匈奴王刘豹的近前,高声告诉着刘豹,“我是不是匈奴国的公主,是不是你的女儿,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根本就不想和你一起回到匈奴王宫,回到那个人间的地狱!” “金若,好孩子,你是父王的女儿,是我匈奴王宫苦苦找寻了十四年的公主,是我刘家的血脉呀,你怎么能不随父王回匈奴、认祖归宗呢?”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女儿,可我却不这样认为,因为我觉得我和你一点儿都不像,我也曾经幻想过,自己父亲母亲的样子,但绝对不是你这样的,他们是像小姐的父母一样善良的汉人,绝不是你这样的冷酷无情!” “金若,好孩子,可我当真就是你的父王啊,当年父王之所以盛怒之下,斩杀了热娜全家,还不都是因为失女之痛、爱女心切吗?” “可是如今你已经知道了,而且或许你早就知道了,这一切都不是热娜的过错,她是被逼无奈!而且她也没有伤害我的性命,我甚至还很感激热娜,幸亏她抱我出宫,如若不然,我还要从早到晚的生活在那么阴森可怕的王宫里,恐怕早晚哪日,我也会死在你那恶毒的王后手里。” “金若,我的好女儿,只要你答应随父王回宫,父王一定把那狠毒的妇人斩立决,为你的母妃和你报仇出气!” “算了,何必呢,无非是让这世上又多了一桩罪恶而已。况且我无论怎样都不会答应和你回匈奴的,你还是早早地离开这里吧,免得扰了我们的清静。”金若愤愤地说完这些话后,转身迈步就想进屋,却不想又被匈奴王刘豹伸出手去紧紧地拽住,恳求似地说道,“孩子,金若,你的母妃她在你丢失后的第二年,就因为思念你过度,身体有恙,惨然地去世了……唉,一晃这是多少年了,你难道就不想到你母妃的墓前去看看她,去祭奠祭奠她吗?你都不知道,你和你的母妃长得有多像!” 听到刘豹提起自己的母亲,金若的心内顿觉好生凄楚,好生悲凉,从小到大,她不知曾经多少个夜晚,梦中飘忽地享受着,自己想象中的母亲带给自己的无限的关爱和抚慰,可是如今,当她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之时,却仍然还是再也无缘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了。 凌云道长还有孟还山和柳一然,一直都是默默地站立于庭院之中,默默地看着金若父女二人苍白无力地对峙,心内也不禁一阵阵波澜翻滚、感慨万千。墨菡在屋中照顾了一会儿热娜之后,看着她的情绪变得平静多了,便也慢步走到院中,来看金若。 “金若,好孩子,把你的右手伸出来,让父王看看好吗?”刘豹恳切的目光传递着他恳切的心情。 金若淡淡地伸出了右手,刘豹看后温声言道,“孩子,你看,你的右手之上,有个类似金字的纹路,而你哥哥刘渊的左手之上却有一个很清晰的、渊字的纹路,你们兄妹俩相继出生以后,父王我就是根据你们各自手掌上的印记,给你们兄妹二人取的名字,难道这还会有假吗?金若,我的好女儿,无论如何,你都要随父王回归匈奴,父王想在余数不多的生命里,有自己的亲生女儿陪在身边。孩子,你知道吗,父王之所以突然间就来到华山,那是因为这么多年,每日每夜,父王都没有忘记过我丢失在外的女儿。那日晚间,父王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有只凤凰飞落在一座山头,冲着我哀哀鸣叫,白日里,父王便亲自去找擅长占卜之人解梦,故而才来到了华山,拜访我的老朋友凌云道长,从而才能够在此处,找寻到了我的女儿你呀!” “我不会随你回匈奴的……我说过,要永远与我的小姐互相依靠,谁也不离开谁。”金若拒绝匈奴王刘豹的话语虽依然很坚定,但她的双目之中却早已点点珠泪凄然滚落,因为此时此刻,她已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刘豹带给她的那种浓重、深致的父爱,也切切实实、清清楚楚地注意到了,刘豹鬓边沧桑的白霜和他眼角、额头处,被多灾多难的岁月磨砺出的沟壑般的皱纹。 第24章 似曾相识伊人来 1 还 珠 匈奴王刘豹和金若父女两人正在院中执拗间,凌云道长却忽然听闻到宫女热娜的房中“砰、哐当……”几声,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心下猜到“不好”,于是便赶忙带着两个徒弟孟还山和柳一然一起,飞步跑进了热娜的房中。师徒三人进屋之时,果然惊见热娜披头散发、身体直直地正自悬吊于房梁之上,脚下的木桌也已被她踢翻在地。孟还山尊师命急忙飞身过去割断梁上悬挂着的,由衣带挽成的绳子,抱住热娜,把热娜救了下来……一场虚惊,幸亏大家赶到的及时,热娜的呼吸尚在,只咽喉处紧咳了几声后,整个人便开始慢慢地舒缓了过来,而她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念念不忘地,依然还是在悲哭着责问老天太残忍,声声哀嚎,言道还不如让她及早死了的好。 墨菡见到只因自己一时的疏忽大意,离开了热娜的房间,热娜就发生了刚刚这样轻生求死的事情,禁不住暗恨自己真是太不谨慎了,没有看好热娜。经此之后,墨菡便再也不敢离开热娜的身边半步了,师父和两位师兄离开以后,墨菡即听从师父凌云道长的嘱咐,一直都是呆在热娜的房中照看着、陪伴着热娜,片刻都不敢再走出热娜的屋子了。 庭院中的金若也得知了方才发生在热娜身上的一切,金若哭了,为可怜的热娜掉下了同情的眼泪,“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高高在上的大王和王后逼得人没有活路!”金若带着哭音的连声质问,问得匈奴王刘豹,她自己的亲生父亲,只顾面上怔怔地发窘,怔怔地站在原地,哑口无言、词穷理屈。 “女儿,金若,父王从今往后一定好好安排热娜,报答你的救命恩人凌云道长,嵇康不在世了,以后嵇康的女儿就是父王的女儿!多罕,你速速带上几人即刻返回王宫,禀报少王爷知晓,就说本王已找寻到了她的亲妹妹,让他火速备上黄金万两,火速赶来华山迎他的妹妹回匈奴。”刘豹一边低声下气地哄着自己的女儿,一边马上就给手下的随从发布了命令。 “喏,大王。”多罕领命一声带人下山去了。 “女儿,父王一定不让你失望,父王要送上黄金一万两酬谢道长和嵇康的女儿,让道长建盖道观,让嵇康的女儿这辈子衣食无忧。而且父王还要亲自招募民工重修扩建玉女祠,他秦穆公当年不是为他的女儿修建了这玉女祠吗?父王我就因了我的宝贝女儿在这破旧的地方居住过,就一定要让这玉女祠焕然一新,让它变得富丽堂皇,让它也沾沾我女儿的光。” “形骸潦倒虽堪叹,骨肉团圆亦□□。”十四年的寻找与思念,今日终于得偿所愿,终于见到了自己朝也思暮也想,一直放在心坎儿上的亲生女儿,匈奴王刘豹高兴、欣慰得简直就已经忘记了他大王的身份,总是跬步不离、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自己女儿金若的左右,问这问那,甚至还陪着金若一起到热娜的房中看望热娜,和墨菡简单地聊上几句……晚间时,刘豹总是要陪着女儿一直陪到夜色浓重、更阑人静之时,才会嘱咐再三,盖被子、关窗户地,看着女儿安然地躺好后,再难分难舍地回到凌云道长那边的茅舍中安歇休息,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又会早早地就跑过来,看望他的心上明珠、掌中至宝。 父亲刘豹离开之后,金若经常会不自觉地又从床上爬起,悄悄地走到热娜的房中,除了来看看热娜,暖心暖语地安慰安慰她,主要的还是想和一直守候在热娜身旁的小姐墨菡多谈谈心,金若一门心思地总想让墨菡随她一起去到匈奴生活,可墨菡却总是笑着拒绝她,言道自己还要继续在华山习练武艺、学习枪法。姐妹两人从咿呀学语之时就在一起玩耍、作伴,同甘苦、共患难这么多年了,金若每每想到要离开小姐墨菡,不能再继续陪伴、照顾自己的小姐,内心深处就会撕肠裂肺般的难割难舍。而墨菡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她很替金若高兴,高兴金若终于知道了她自己的身世,找到了她自己的亲人,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要和好妹妹金若天涯相隔,墨菡的心也顿时就会空荡得没着没落、没有了根基和指望似的。可不管怎样,金若终究还是要回家的,而墨菡的家,以后也许就在华山了,姐妹两人每念至此,金若便总会流着泪说,她以后每年都会来华山看望小姐墨菡的,至少一次,越多越好。墨菡则表示,等她以后学成下山之时,也一定会远赴匈奴王宫,去看望她的好妹妹金若的。 五日后的申时,一队旌旗飞扬、阵仗豪华的匈奴人马浩浩荡荡地进了山,匈奴少王爷刘渊亲自带领队伍、车马,前来华山迎接他的嫡亲妹妹——金若公主回归匈奴。 玉女峰上玉女祠内,今日自然是热闹非常、喜悦非常,一片喧然温暖的景象。 见到自己十余年未曾谋面的亲妹妹金若,少王爷刘渊当然也是高兴异常,亲热万分的,但又因了这是他自记事以后,与自己妹妹的初次得见,所以,他一时间也不知该怎样向他同父同母的同胞妹妹表示热情,只是一味地看着金若笑。而金若在见到眼前这位相貌风神奇特、气度宏伟、人高马大的嫡亲哥哥时,除了有些羞涩而又略显生疏地喊了他一声“哥哥、王兄,”以外,便也不知该和他讲说些什么了。 “元海,还不快快过来拜见凌云道长,凌云道长可是你妹妹当年的救命恩人!”匈奴王刘豹一边面带骄傲和满足地看着自己这般英武绝绝的儿子,一边赶忙引荐刘渊前来尊见他身旁的凌云道长。 “渊早就从父王口中听闻过道长的侠义之名,今日得见前辈,真是三生有幸,渊也万分感恩道长当年舍命救下舍妹性命,道长之高义真是令晚辈敬佩之至。晚辈日后一定会经常前来华山向道长请教高论,还望道长不吝,多多指教晚辈才好!”刘渊躬身朝着凌云道长恭恭敬敬地深施了一礼。 “少王爷快快免礼,贫道哪里敢当!”凌云道长忙伸双手扶起了刘渊,手捻须髯,微笑着答道。 “元海,还有一位你必要拜见的恩人,就是这位墨菡小姐,她可是你早就仰慕不已的中散大夫嵇康的女儿,而嵇康就是把你妹妹养育成人的,我们刘家的大恩人。”刘豹又带着儿子刘渊走到墨菡的近前,把墨菡也介绍给刘渊认识。 墨菡笑着朝向刘渊飘飘一礼,虽不免有些害羞,但也不失大方得体,“墨菡拜见兄长。” “贤妹不必多礼!”刘渊也朝着墨菡还了一礼,举目细看之际,一向洒脱豪放而又豁达开朗的匈奴少王爷刘渊,目光只转瞬之间就看痴了,惊傻了,他想不到在这远离尘世、云雾缥缈的山林之中,居然会隐藏着、生长着这样一位天下、世间,绝无出其右的曼妙佳人,而且竟然还是养育他自己妹妹长大的恩人,世之大才嵇康的女儿。 刘渊自幼就聪明异常,爱好学习,兼习文武,特别喜欢汉文化,他一直都拜上党人崔游为师,学习《毛诗》、《京氏易》和《马氏尚书》,尤其喜爱《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这两部书,且大致都能诵读,而《史记》、《汉书》及诸子百家的著作,刘渊也是悉数都在阅读、研习之中。他也曾经听自己的老师提及过已逝的大贤,才学和骨气并重的嵇康,心下暗自景慕已久,只是苦于自己此生再也无缘得见。 刘渊其实刚刚成婚两载左右,与自己的结发妻子呼延氏也是情浓似水,恩爱非常,可是大英雄虽胸有乾坤,却也难免跨不过美人这一关,芳龄十八的墨菡,正是花儿开得最为姣丽、媚好的时候,墨菡的美貌和风韵,足可以令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为之震惊,为之沉醉…… “小姐,你还是和金若一起去匈奴吧,我们全家都希望你去,你若是去了匈奴,肯定有人比我还要高兴呢!”金若走过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刘渊,觉得刚刚还雄杰非常的哥哥在小姐墨菡的面前,突然就是一副痴呆、忘我、傻傻的样子,甚是有些好笑,便生怕错过良机似的赶忙走近前来,打趣了她自己的哥哥一句。 “金若,我们说好了的,姐姐以后一定会去匈奴看你的,但如今肯定不行,我还要继续跟随师父习武练功,你放心,还有热娜姑姑陪着我呢,……”墨菡深知金若善调皮,但眼下的场合,她不想接着被金若调侃,于是便赶忙红着脸冲金若使了个眼色,柔声暖语地哄着她,示意她不要再拿自己说笑了。 “小姐,可是金若真的离不开小姐呀,金若回家以后,又有谁来替小姐分忧解难、照顾小姐呢?”一想到马上就要和小姐墨菡山水相隔,再难见面,金若方才还在戏谑、顽皮的脸色,一下子就回归到了正常庄肃又难过不已的状态。 “金若,我们不是都已经长大了嘛?你就放心吧,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回匈奴后,也要一切保重!我会想你的。”墨菡婉声低言安慰着金若。 “我知道,小姐,你更要保重,我也会想你的,小姐,你要记得,你答应过金若,会永远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的!”情动语浓,柔肠百转之际,金若的眼睛不自觉地又被泪水润湿了。 “知道,金若,我会的,你就放心吧。”墨菡的眼圈儿也红了。 …… 金若回匈奴了,明珠还合浦,飘萍归故乡。墨菡哭了,泪干因肠断、透骨沁酸心。 姐妹同心情意长,花伴花飞花满窗。 只叹人生多变幻,从此两地写忧伤。 金若上车时,泪如泉滴,声声叮嘱小姐墨菡“万事珍重!”墨菡则紧紧地拉着金若的手,舍不得松开,舍不得车轮匆匆启动,她追着金若的马车跑出了很远很远,金若也扒着车窗呼喊了很久很久,直到山岭阻隔住视线,直到她们彼此再也望不见了身影…… 凌云道长和柳一然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孟还山则始终都是绷着一张冷峻的面孔,表情凝重。 临行前,金若把她曾经向徐大娘学绣的一个梅花荷包送给了二师兄柳一然,表示她心中非常感激柳一然三载以来对她的那份喜爱和关爱之情,她不会忘记华山之上住着一位总是对她那么好的师兄。热娜一直都是静默万般,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似的,闷声不语地站立在墨菡的身边,面无表情,神色淡漠,匈奴是她的家乡,可是她却再也不想回去,尽管金若再三劝她,再三保证会养她终老,再三向她说明,自己会恳请山下居住的郑大哥、郑大嫂、虎子、荷花一家人,搬来山上玉女祠与小姐墨菡作伴,可热娜都还是决然而又冷然地拒绝了,因为她再也不想重新捡拾起那段残忍而又惨痛的记忆,北望故园,长路漫漫,梦中常回的那片草原,已再没有了她的父母和弟弟,亲人的笑脸逐渐隐没在贫穷的等待中,逐渐被一片惨烈的血腥吞噬、喷溅、染红,像一个赶也赶不走的恶魔,折磨着她自那之后的每一个夜晚…… 七年后 “墨菡,今日你学艺期满,如想下山,尽可以走了。”凌云道长端坐在蒲团之上,慈目微睁,话语柔和而又淡然,身后恭肃地站立着他的两个得意门徒孟还山和柳一然,身前不远处,伏跪着他此生唯一的一个女徒弟,泪盈香腮、心痛难忍的嵇墨菡。 “师父,墨菡承蒙师父十载以来的照顾和培养,终于学有所成。今日墨菡下山,只是想前去寻找弟弟,回家乡为父母扫墓,他日定当返回华山,孝敬、奉养师父!” “墨菡,师父知你心中有一桩未了之事,自你上山那天起,师父就已看出,你天资聪颖,悟性又高,无论学什么领悟得都很快,可为师却整整用了十年的光阴,才慢慢地把我所掌握的赵家枪法传授于你,也是为师用心良苦,不想让你过早地出外冒险。如今你已真正长大了,何事当做,何事不当做,你也能思量的很清楚了,为师只叮嘱你一句话,‘冤冤相报,了又未了。’好自为之吧!师父这里有一封书信,你若是去到洛阳,就代为师送到山涛大人的府上吧。” “是,师父,墨菡谨遵师父教诲!”墨菡又深深地给自己的授业老恩师凌云道长磕了个头,而后才站起身来从师父的手里接过了那封书信。 “墨菡,你可以走了。”凌云道长讲完这一句后,便轻合双目,不再说什么了,也不再看墨菡了。 墨菡下山了,两位师兄孟还山和柳一然双双把她送至到华山脚下,“师兄,你们请回吧,拜托师兄好生照料师父,墨菡时隔不久,就会返回的。” “好的,师妹,万事当心,一路保重!”柳一然的话语和目光都充满了对自己同门师妹的无比关切之情,而孟还山则还是习惯性的只是用他的眼睛说话,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也是对师妹墨菡匹马单枪、独自行路的莫大的关心和惦记。 墨菡上马前又回过头来看了看两位师兄,但却不再说什么,心下一狠,打马扬鞭,便直奔着洛阳的方向驰去。 奇秀无比、苍茫无比而又情意无比的华山,已渐渐地被墨菡“甩”到了很远很远的身后,两位师兄的身影,也渐渐地在她的视线中退缩成了两个模糊不清的圆点儿……墨菡一边跃马疾驰,一边脑海中不住地在过送着这十年以来,她自己在华山学艺的点点滴滴、篇篇幕幕: 金若已然回故乡匈奴长达七年了,最初的两年内,金若每年都会在哥哥刘渊的陪伴下来华山看望墨菡一次,后来就只有去年春季时,才又来过一回,因为遥遥千里有余的路途,也实在太难为那般娇弱的金若了,况且金若在回返家乡后不久,就与号称“匈奴第一勇士”的,一位少王爷刘渊手下的得力龙虎之将成了亲,后来就生下了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儿,只是金若的女儿,墨菡却还无缘得见,因为孩子还太小,金若去年那次来看望墨菡时,并没有舍得让孩子跟着长途奔波,随她前来华山。 师父和师兄们也早已不再居住茅舍了,山间耸起了一座气韵肃静又雅致、每日香火缭绕的“吉云”道观。玉女祠也被金若的父亲,匈奴王刘豹派民工重修扩建过了、整饬一新…… 华山下居住的虎子和荷花也都慢慢地长大了,越来越懂事、越来越成熟了,身板儿壮气又浑厚的虎子拜了大师兄孟还山为师学习武艺,而性格像极了金若,活泼又俏美的荷花则经常借故上山,总是喜欢跟随在二师兄柳一然的身边左右、细声细气地说这说那…… 似乎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美好,春光染红了桃林,暖阳辐绿了四野,可是却只有墨菡自己,依然还是这样孤雁一只、孑然一身,依然还是念念难忘复仇之事,还是照样没有自己弟弟嵇绍的音讯和下落。 还有就是:可怜的热娜姑姑她因病走了,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在她眼里、心中,有着蓝天、有着白云、有着温情、有着暖意,同样更有着狂风、暴雪、狠虐和屠杀的人世。她临终时曾苦笑着对墨菡说道,她说她要去天上找寻她的父母和弟弟们了,她说她终于可以见到他们,可以和他们团聚了。于是就在去年,在去年那个秋雨扑面风搜林、落叶满地花成冢的季节,年仅三十八岁却早已受尽了世间风刀霜剑摧残的、苦难一生的热娜姑姑,无限苍凉地怀着一缕对人间的留恋和万缕难偿的怨恨,悄然地合上了眼睛,永远地安睡在了华山深处的那片林木绿草之间…… 热娜姑姑的命运令墨菡思考了许多许多,悲伤了许久许久……自金若回匈奴以后,在与墨菡于玉女祠、于华山,几年朝夕相处的时光当中,在与墨菡逐渐地相熟、相知之后,热娜也慢慢地开朗些,也爱说些话了,慢慢地便成了代替金若与墨菡相依相伴、相陪相随的人。四季轮回、早早晚晚,热娜的性格虽还是有些沉闷,但却总会像一个亲姐姐、亲姑姑那样地默默地陪伴着墨菡,洗衣做饭地抢着照料着墨菡,也会像金若一样跟随着墨菡到林中练功,与虎子及荷花兄妹俩成为朋友。 热娜经常会边教边指导地和墨菡一起在院中的石桌上同做针线、促膝谈心,还会带着墨菡在院子外面的那块空地上种青葵、种芍药,拉着墨菡到山后面的那条河中去放鸭子,到河边的坡上去挖野菜、采山花、摘树果……后来,热娜就成了墨菡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她有时会含着眼泪,语句迟缓却显得非常兴致盎然、充满了怀恋之情地给墨菡讲她的家乡、讲草原,讲她生活困苦、拮据的牧民父母和她的两个弟弟。她告诉墨菡说,金若的母亲——王妃呼延氏是一个非常好非常美的女人。她对墨菡讲,自从她被凌云道长救来华山之后,凌云道长和孟还山、柳一然师徒三人便都对她像亲人一般的看待。她说,小时候的孟还山和柳一然因为担心她一个人住在玉女祠中,到了晚上会怕黑,就特意结伴跑去对面山中,向一个猎户的家里讨要来了一条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养在院中与她日夜作伴,后来七八年过去了,那只狗病死了,孟还山和柳一然就又跑到山外十多里地远的一个集市上,为她买来小鸡、小鸭,每日闹闹吵吵的,省得她孤单、害怕…… 热娜还对墨菡诉说起她的过去,她的豆蔻青春,她的青梅竹马,她说,她是因为想要帮着缺衣少食的父母养大年幼的弟弟,才主动进宫当婢女的,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世间最阴、最暗、最丑、最恶的地方,却是那看起来最富、最贵、最冠冕堂皇、最无比雍容之处。她痛哭着说道,她不但没能帮到父母多少,反害得他们早早地因为自己丧了命……虽然墨菡也从热娜的目光中看到过恨,看到过像自己一样无力、无望又无法释怀的恨,但终还是因为她自己力量的太过渺小,而变成了一种屈辱的顺从和忍受,长久地压抑在心底,压抑成了病痛的种子…… 在墨菡的心里,热娜姑姑是与良善、与坚强、与孝顺、与深怀感恩之心,这样的词汇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墨菡虽也一直都是极尽所能地细心陪伴、照顾着热娜,关心、留意着热娜日常生活里的一切喜怒哀乐,尽量地把生活中的喜和乐多多带给她,让她尽量地忘却过去……然而,曾经生活的残酷,命运的悲催,却还是深深地摧残了热娜的身和心,于是在饱受病痛折磨近两载之后,热娜姑姑,一个这样好、这样忍、这样如水般清莹又如石般坚毅的一个人、一个弱女子,就这样又永永远远地在墨菡的面前消失了,化云而去了,永远永远…… …… 三日后的临近日昳十分,墨菡头戴黑色纱笠,腰悬宝剑,褐马长枪,孤身一人回返了她久违了十年之久、也暗暗思想了十年之久的大晋帝都洛阳城。经过多方打探,她才终于寻到了时任大鸿胪的,父亲生前挚友山涛(字巨源)的府邸,门上通报一声后,墨菡便被府上的仆人引领着,到厅堂等候主人会见。 时候不长,墨菡便看到一位衣着庄重、雅华、约莫五十几岁样子、面容颇显可亲的老夫人,带着两个打扮贵气的年轻姑娘,容颜喜笑地迈步走进了厅堂,墨菡猜想来者应该是山涛的夫人和女儿了,便赶忙立起身来朝着那老夫人飘然一礼,“山伯母一向可安好,嵇墨菡这厢给您行礼了。” “姑娘,你当真是嵇康的女儿墨菡吗?”老夫人在见到她面前这般英气、这般容颜如画的墨菡后,先是眼眸一阵放亮,而后便和蔼地笑着,一边招手请墨菡落座,唤来丫环端上果品、茶水,一边即语气柔和地温声寻问着墨菡。 “是的,伯母,墨菡此番前来,一是特意到府上看望一下山伯伯和伯母,二来是尊了我师父凌云道长之命,特来送书信一封交给山伯伯。” “哦,好,墨菡,这许多年间,你究竟在哪里安身啊,过得可好吗?伯母到如今都还记得,当年,在得知你母亲去世之后,你山伯伯曾私下派人到你的外祖父家打探你的消息,可他们却说你不在沛王府。后来我们又听人说,你的伯父嵇喜带着全家人离开了铚县,不知去往了哪里,便以为你是跟着伯父一家走了,到外乡去了呢……” “伯母,墨菡多谢您和山伯伯对我的挂怀,这些年里,我其实是去到华山拜师学艺了,凌云道长就是我的恩师。” 山涛早年丧亲、家贫如洗,及至不惑之年,才开始被任命为郡主簿、功曹及上计掾。后被举为孝廉,又被州里征辟为河南从事。山涛因见司马懿与曹爽争权,于是隐身乡里不问事务。山涛的从祖姑山氏,本是司马懿夫人张春华的母亲,故而,因了这层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的,总归还是沾些亲、带些故的亲戚关系,所以山涛便可以有机缘能够见到司马师。司马师执政以后,山涛欲要倾心依附,司马师遂笑着对山涛说道:“当世的吕望是想做官吧!”于是即命司隶校尉举山涛为茂才,授任郎中,又转任为骠骑将军王昶的从事中郎。 山涛的夫人韩氏,为人克勤克俭,贤良淑惠,与山涛贫贱之时不相离,富贵之日不相欺,夫妻感情一直都非常好。从前,山涛和嵇康、阮籍一见面,就分外的志趣相投,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韩氏觉得山涛和这两位的交往,实在是超出了寻常的友谊之情,于是便问自己的丈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山涛遂回答她说:“目下能做我的朋友的,就只有这么两位了。”山涛的这句话,无形中更激起了韩氏对于嵇康和阮籍这两位她丈夫口中“超凡脱俗、贤达才高到了得”的奇人的好奇之心。于是便笑着对山涛说道:“我也想看看他们,可以吗?”之后的某一日,嵇康和阮籍又来到家中做客时,韩氏就劝山涛将他们两个人留下来住宿,并给他们准备了好酒好肉,让他们与山涛一起开怀畅饮、谈天说地。然后,韩氏不但把自己家的墙钻穿了,而且还一直看到天亮时分才肯离开回转。 后来,当山涛问起自己夫人的观看感受时,韩氏就很坦直地对他说道:“你呀,你呀,才智和情趣比起他们两位来可是差得远了!不过以你的见识与气度,和他们交朋友,还差不多!”山涛听到妻子的前一句时大约是有点儿吃醋,不过当他又听到妻子的后一句话时,总算是又找回了一点儿自尊,于是说道:“是啊,是啊,他们也总认为我的气度胜过他们啊!” 如今,山涛的子女们大多都已长大成人,儿子出外为官的为官,成家的成家,身旁只剩下两个尚未出阁的女儿仍然待字闺中,陪伴在他们老夫妻二人的左右,一个唤作熙芸,一个唤作静妍,这两姐妹不仅心性纯善、品性淑雅,而且又生的俱都姿容端秀、身材姣好。只不过性格上好像有些大相径庭,眉目灵动、顾盼神飞的静妍,看起来好像要调皮好动、爱说爱笑一些,而亭亭秀雅、人淡如菊的熙芸则相对得要安静、持重一些。 熙芸是姐姐,比妹妹静妍大两岁,今年已过碧玉之年,芳龄十七,“墨菡姐姐,难道姐姐始终都不知,绍哥哥他一直都在我们家中吗?” 熙芸小姐素日里虽不甚爱言辞,但因为她从小就与大她五岁的嵇绍青梅竹马,心心相印,两相爱悦,情投意合。所以今日,当她见到了嵇绍的亲姐姐,又见这位姐姐生得是这般的娇艳绝色、风华盖世,心下早就平添了无限的爱慕之情。故而,她便眼眸中不自禁地洋溢着对于墨菡美貌的无比欣赏之色,浅浅地却很显亲近地笑着,抢在自己的母亲之前,先行告知了墨菡一下嵇绍的现况。 原来当年,早在嵇康解往洛阳,墨菡全家被捕入狱的当天,作为嵇康挚友的山涛就提前筹谋,乘乱救走了十岁的嵇绍。那谯国的太守本也与嵇康私交甚好,只要上封不查,他便也就能蒙混过关,好在司马昭只意在斩杀嵇康,并未想置他的家人于死地,故而此事也就无人细查。于是小嵇绍就要比他的姐姐墨菡幸运得多了,一直平平安安地在山涛的府上生活着,成长着…… 山涛与嵇□□前本是莫逆之交,二人的友情丝毫也不逊色于春秋年间的“羊左”之谊,早就已然亲密、友好到无论何事何情,只需意会,根本无需言传的境地。 那还是以前,嵇康在世之时,山涛认为像嵇康这样才华卓绝之人不出来做官,实在是太可惜了,于是他便向司马氏推荐嵇康,赏厚禄赐高官,迎请嵇康出仕,为朝廷效力。可是嵇康却一点儿都不买他的账,不给朋友面子,并且还写下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给他的老朋友山涛,言说,“我从前因为偶然的机会与足下相交成了好朋友,以为足下是了解我的,没想到如今,足下居然推荐我去当官,我这个人怎么当得了官呢?”嵇康在此信中讲了他不可当官的九大理由叫“二不可,七不堪”。 二“不可”是什么呢?他说,我这个人“每非汤武而薄周孔”。意思是说,我对商汤、周武都看不上,对周公和孔子我也不大瞧得。嵇康的这个话可是犯了司马家的大忌,肆意地贬低了儒家最高的圣人,而司马懿家族就是一儒学家族,司马懿就是通过这一套意识形态来统治八方、治理天下的,试想,他司马懿就是因为效仿汤武才成功的,而你嵇康又非汤武,又薄周孔,那岂不是自寻祸灾,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吗? 还有七“不堪”,嵇康说,“我这个人常常半个月、一个月的不洗澡,身上长了很多的虱子,到时我在上面一边批公文一边捉虱子,成什么样子呢?我这个人又很喜欢睡懒觉,早上不睡到尿憋到不行,不会起床。”嵇康的文章妙且妙哉,但这样的话说出口来,骨子里却是非常严肃的、也是非常严重的,导致后来被杀枉死,成了司马氏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代罪羔羊,根本的原因就是他写给山涛的这封信引起的。因为这其中表示:我嵇康就是不跟你司马氏合作,绝对不做你赏赐的官。你拿什么汤武、周孔做幌子,杀了多少人,而且还是以别人不孝定罪名,其实你司马懿才是最不守孝,最为虚伪的,所以嵇康提笔写下的这封“绝交”信,明面上是与山涛断交,而实质上的意思却是不言而喻的,司马昭其人一向狡黠权诈至极,又岂能读不出,岂能不知不懂? 而事实上,嵇康却是一直都把山涛当成真正的好朋友,过命的好兄弟看的。他虽然写了这封绝交信给山涛,但这封信无疑是借着山涛之名写给司马氏看的,在他大难临头之际,他把自己的儿子嵇绍放心地托付给了山涛,并且告诉嵇绍说,“只要山伯伯在,你就不会变成孤儿。”由此可见,嵇康对山涛这个朋友有多么的信任!嵇康嫉恶如仇,绝不妥协,坚持自己的独立人格,最后含冤而去。而山涛也绝没有辜负好友嵇康之所托,冒着杀头的危险救出友人之子,而后就一直把嵇绍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养育成人。山涛的夫人韩氏贤德异常,夫唱妇随,虽然那时的韩氏夫人膝下已有五子四女,却依然能够对嵇绍做到视如己出,疼爱非常。故而,年仅十岁的小嵇绍自从来到山涛府上,也就一直都把山伯伯和伯母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一般看待、孝敬。 …… “妹妹,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吗?绍弟他,他当真……”墨菡听闻熙芸如此说,一下子就激动、高兴、兴奋得简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因为根本就没有任何一种话语,可以真真实实、真真切切地表达出她此时此刻的内心感受。 “是的,姐姐,是真的,……”熙芸见墨菡因为突然而至的欣喜,情绪恍惚得都有些难知所以然了,于是她便赶忙起身离座,轻步走到墨菡的近前,伸双手亲热得扶住了诧然站立而起的墨菡。 “那绍弟他,他现在何处?妹妹,快些带我去见他好吗?”墨菡紧紧地抓住了熙芸的手,目光恳切而又急切地看着小姐熙芸,寻问着小姐熙芸。 “姐姐,绍哥哥他现下不在府上,他如今做了朝廷的监尉,负责守卫皇城的安全。” “妹妹,你是说,绍弟他当官了?当了司马家的官?还负责保卫那狗皇帝司马炎的皇宫是吗?”墨菡闻听此言后,语音急躁,粉面生威,脸色当时就变了。 “墨菡,贤侄女,绍儿他从小就被你山伯伯着意培养,习文又练武,故而才被招到宫中做事的,……”韩氏夫人看懂了墨菡的心意,知道她肯定是不想让自己的弟弟为杀父仇人之子——当今的皇帝司马炎效命当官,故而才会有如此愤然又惊愣的表现,于是她便也急忙站起身来,走至到墨菡的近旁,暖声暖语地解释着、安慰着墨菡。 “伯母,恕墨菡失礼了,墨菡心内万分感激山伯伯和伯母对绍弟的养育之恩,但是,绍弟他决不能做司马家的官,否则,我父母在天的亡灵难安!”墨菡话到此处,又俯身弯腰冲着韩氏夫人深深地施了一礼,而后,转身告辞就要往厅堂的门外走。 “墨菡,贤侄女,你这是要去往哪里呀?你言说来此送信,可是你山伯伯还没有回来,你还没有见到他呢?”韩氏夫人母女三人慌忙忙移步,急急地追上了墨菡,温声婉言拦住了墨菡的去路。 “伯母,这封书信,就请您代为交给山伯伯,我要前往皇宫一趟,找寻绍弟,带他离开!” “可是墨菡来了家中吗?”随着一声亲切、和暖、音质高亢而又浑厚的寻问,相貌和笑容都异常蔼然可亲,璞玉浑金、质地高贵,气度超然、身形魁梧的大鸿胪山涛匆匆回府,迈步走进了自家敞亮、古雅的厅堂。 墨菡从很小之时,就认识父亲生前的挚友山涛,因为那时候山涛也经常随着父亲来到自己的家中做客,她见山涛虽比十多年以前要稍微得苍老了一些,但气度和风范却犹胜当年,眉生威,目溢智,言谈举止之间更是增添了德慧万分。墨菡想到山涛对自己的弟弟嵇绍有多年教养、栽培之恩,所以,她虽然心底里对于山涛培养自己的弟弟为司马氏当官甚为不满,但毕竟无论怎样,山涛都对自己家恩重如山。故而,墨菡在见到山涛之后,还是暂且先放下了心结,满面笑意地冲着山涛深深下拜,“山伯伯一向可好,墨菡这厢有礼了!” “墨菡,山伯伯十多年未见你,早就长成大姑娘了,真不愧是你父亲的女儿!”山涛微笑着细细端详了墨菡片刻后,便缓步走到主位上落座,墨菡见状,也只得又重新回坐到自己的座位之上,洗耳恭听着山涛慢声叙谈。 “墨菡,这些年,你都在哪里安身哪?山伯伯可是到处寻得你好苦啊!” “回山伯伯的话,这些年里,墨菡一直都在华山学艺,凌云道长就是我的授业恩师,墨菡此来,是奉了师父之命,特带来师父的书信一封,要交给山伯伯。”墨菡说完,便把那封韩氏夫人还未及接到手中的信函,举双手呈给了山涛观看。 山涛接过故交友人凌云道长的书信,打开后,仔细地阅看了一遍,而后便又把信函重新折叠好,收起,放置在自己面前的几案之上,转头笑着、看着墨菡说道,“墨菡,此番既然到了山伯伯的府上,就在家中安心地住些日子吧,让你的两个妹妹熙芸还有静妍一起,陪着你乘车出去逛逛洛阳城,等到绍儿回来了,你们姐弟也终于能够相认、好好地团聚团聚了。” “山伯伯,墨菡多谢您的热情款待,也万分感激您十多年以来对我弟弟嵇绍的苦心抚育和悉心教导,涌泉之恩,且容墨菡日后相报,在此,请山伯伯先恕墨菡有话直言之过,墨菡心下多有不解,山伯伯深知我嵇家满门与司马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您却为何要让我的弟弟去为司马氏卖命当官?”墨菡的话语虽不激烈,但字字真言,皆有的放矢。 “墨菡,山伯伯知道你肯定会这样问我,绍儿他很像你的父亲,聪□□智且又文武兼备,年少多谋、品端人正,当年,你父亲去世之时,绍儿年纪尚小,还不是十分记得当初的恩恩怨怨,山伯伯之所以一直都在淡化他心里模糊不清的仇恨,就是想让他将来能有一份安好的生活,不想他总是活在难以释怀的仇恨当中。”山涛面色沉静,心态平和,话语凿凿,句句皆在情理之中。 “山伯伯,绍弟他即使再记忆不清,他也应该知道,他是因为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才会流落到山伯伯的府上家中,而司马昭就是那个枉杀了我们的父母,断送了我们的家的罪魁祸首,不管怎样,您都不应该让他去食仇家的俸禄,去为司马家尽忠职守。”墨菡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当着山涛的面儿,傲骨铮铮,据理而论,据情而争。 “墨菡,山伯伯看出,相比起来,你的性格倒更像你的父亲,有骨气!只是墨菡你想过没有,绍儿他那样的才华人品,你不让他出仕做官,难道让他砍柴、种地、或者打渔、做买卖人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怎样,我们都是司马家的臣民。” “山伯伯,墨菡记得父亲的《幽愤诗》中有一句‘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我知道这是父亲一直想往的生活,我想绍弟应该像我的父亲一样的。墨菡此生可以做平头百姓,但绝不做他司马家的臣民,我可以带着绍弟远离尘世,归隐山林。”墨菡字字铿锵,俨然一副超然世俗之态。 “墨菡,贤侄女,你不要激动,绍儿从小跟随山伯伯长大,可以说,山伯伯比你更了解他,山伯伯刚刚读罢你师父凌云道长的书信,你可知,你的师父他,在信中对山伯伯讲些什么吗?” “墨菡不知,……” “墨菡,其实凌云道长他早在数年以前云游洛阳,来山伯伯府上做客之时,就已知晓绍儿在我家中之事,可他回山以后,却只字都未曾向你提起,他甚至也不曾告知山伯伯我,你就在他的华山,你知道这是为何吗?你可还记得你临下山之时,你的师父对你言讲的那些话吗?道长他是一片慈心悲众生,眷念与你父亲的友情,疼爱自己的徒弟,不想你们姐弟两个小小年纪,就一起枉顾生死的去报什么家仇啊!如今道长故意让你来我府上送信,其实就是想成全你们姐弟相认,而且目下,你们姐弟都已长大成人,有些事情也是能决断清楚了的,只是山伯伯不明白,墨菡你为何非要这般执拗呢?” 墨菡听闻山涛一番微言大义、苦口婆心地讲述之后,低下头来,迟疑、犹豫了好半天,才又重新抬起头对着山涛说道:“山伯伯,也许您和师父说的都是对的,但墨菡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弟弟效命于我们的杀父仇人,山伯伯,请恕墨菡无礼,我这就去皇宫寻找绍弟,我一定要带他走。” “墨菡姐姐,你怎么能说把嵇绍哥哥带走就带走呢?那我姐姐怎么办?”墨菡起身刚要再次走出厅堂的门口时,小姐静妍却突然从几案之后站起身来,快走几步上前拦住了墨菡,“墨菡姐姐,我姐姐和嵇绍哥哥从小就两情相悦,感情至深,墨菡姐姐若是把嵇绍哥哥带走了,你让我姐姐今生今世倚靠何人?” 墨菡闻听静妍如此说,不由得愕然站住脚步,转回头来默默地看了一眼静弱、温婉的小姐熙芸,此时的熙云,虽依然还是在故作淡定地跪坐在几案后面,但却早已是泪落桃腮、满面茫然,“妹妹,姐姐对不住了,……山伯伯、伯母请留步,墨菡告辞了。” …… 阊阖门内,大晋皇宫,好一座蜿蜒群山般的宫殿建筑,高墙巍然耸入云霄。城垛口处,士兵卫队手持刀枪剑戟,眸光有若锋刃般凌厉、敏锐,森然站岗。城门外,更有数十人的队伍列立两边,盔明甲亮、剑拔弩张,时时刻刻都在严阵以待,保卫着宫墙内那位睥睨天下的王者,那个墨菡恨入骨髓的司马氏的“龟孙”。 “劳烦通报一声,就说嵇墨菡来找她的弟弟,请你们的监尉大人嵇绍到城门口来见。”墨菡单人独骑,身藏暗器,驰马来到皇城门口,抱拳一礼,让士兵进去禀报自己的弟弟嵇绍来此相见,而后,她便有意地回马后退了有数百米之遥,焦灼地等候着、盼望着,自己十余年未曾得见的亲弟弟嵇绍的到来。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等待? 墨菡只觉自己的心“砰砰”地加快了速度,悲喜交加。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门口处,秋水望穿。姐弟失散整整十载有余了,墨菡心内最亲最爱的弟弟,留在她心中的印象还依然是那个稚气、顽皮的十岁男童的形象,如今的绍弟到底长成了何等模样,墨菡想象不出也描画不来,如若不是事先知晓,姐弟俩恐怕即使邂逅于街上,彼此也都早已互相认不出对方…… 把守城门的卫士进去通报后,也就稍倾的功夫,墨菡便远远地看到一匹白马上端坐着一位银盔银甲的年轻小将,飞马驰出城门后,径直朝着她立马等待的方向疾驰而来……墨菡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因为她知道,那人肯定就是自己的弟弟嵇绍了。弟弟的马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墨菡激动得赶忙从马背上跃身而下,牵着马疾跑几步,来到弟弟嵇绍的近前,此时,对面的嵇绍也早已下了马,飞跑了数步之后来到自己十数年未见的、唯一的亲姐姐墨菡的近前,姐弟两人彼此泪目相对,互相看了一会儿对方后,便亲热的一声“姐姐”,哀婉的一声“弟弟”地,紧紧拥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墨菡眼中的绍弟,简直就是把自己的父亲嵇康重又变回了年轻时的模样,身形高大、英挺潇洒,面白如玉、气宇翩然。嵇绍眼中的姐姐,依然还是那样的惊艳绝俗,羞花闭月,比起十三、四岁时的豆蔻青春,更不知要美艳上了多少倍。 “绍弟,你长大了,姐姐都认不出你了!绍弟,这些年,你可好吗?”墨菡终于止住了悲声,双手无限爱怜地攥紧了自己弟弟嵇绍的手,关切无限地问道。 “姐姐,我过得很好,山伯伯全家都对我非常好。姐姐,这么多年以来,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吧?”嵇绍眼含热泪,心疼万分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说苦也不苦,总之都过去了,绍弟,你是何时到洛阳来的?” “姐姐,山伯伯就任大鸿胪以来,我就随他们全家来了洛阳。” “绍弟,是山伯伯推荐你当官的吗?”墨菡虽依然还是秀目含泪,但却时刻也没有忘记自己此次前来皇城的目的。 “也是也不是,姐姐,那次朝廷征召守护皇城的卫士,我是应召比武之后被选上的。” “绍弟,姐姐此来,是想带你一起离开这里,不想让你继续给他司马家做官守城。”墨菡话语坚决地看着嵇绍。 “姐姐,……”嵇绍有些迟疑地望着自己的姐姐。 “绍弟,虽然当年父亲去世之时,你年纪还小,但你也应该记得,咱们那样好的父亲,无缘无故地就屈死在了司马昭那老贼的屠刀之下,母亲后来又病死在狱中,我们姐弟各自流落他乡,十数载不得相见……你想一想,我们家与他司马家有着如此之深仇大恨,你怎么能为司马炎那狗皇帝守城当官呢?他可是我们的杀父仇人之子呀!” “姐姐,这些仇恨,其实我也一直都记得,可是那司马昭他早就已经死了……” “难道你不知父债子偿吗?绍弟,姐姐此番前来,是一定要带你离开这皇城的,你为司马氏尽职效命,那就是在拿锥子锥姐姐的心啊,咱父母屈死的亡灵能够安然吗?”墨菡声声垂泪,句句箴言,温声劝说着、也质问着她自己的弟弟嵇绍。 “姐姐,……”嵇绍低下头来,泪流不止,默如泥神般无言无语地独自思忖着。 “延祖(嵇绍的字)哥哥,我姐姐来看你了。”嵇绍被姐姐墨菡一番痛心疾首的话语,说得正自踌躇难决之际,猛然间,却看到从姐姐身后不远处,一辆刚刚驶过来的马车之上,走下来了熙芸和静妍姐妹两人,“延祖哥哥……” 姐妹二人一起走到嵇绍的近前后,小姐静妍又高声地喊了嵇绍一句,而后便又接着说道,“延祖哥哥,不管怎样,你都不能撇下我的姐姐不管啊!她可一直都在痴痴地等着你呀!” 第25章 似曾相识伊人来 2 归 乡 嵇绍听闻静妍如此说,转头举泪目深情地看了一眼小姐熙芸,看了看那个正自默默地站立于妹妹静妍身侧,一直都在柔情万千地望着他的、惹他爱恋万般的知心人,从小到大滴滴点点、一幕幕、一重重,二人情浓意切、两小无猜、耳鬓厮磨,肝胆相照的往昔情境,竟如飞雪落花一般,素素然然地飘落、绽放,一片片、一朵朵,飘落在嵇绍的心间,绽放在嵇绍的脑海……似无声无息,无关风月,然却是最深情的牵绊,最深刻的震颤,震颤着嵇绍的心,牵绊着嵇绍的魂。 一面是自己唯一的亲姐姐,决然果断地要带自己走,远离开繁杂、蜩沸的尘世,放弃下司马家赏赐的一切仕途雍容。一面是自己两情相映的心上人,泪盈秀目,期盼着自己能够与她琴瑟和谐、相伴一生。他该怎么抉择?他到底该如何定位他自己的人生? 墨菡已经上马了,“绍弟,如果你还记得父母的冤仇,还记得是谁害得我们姐弟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那就请你远离这司马家的天下,马上就跟姐姐走!” 嵇绍又转回头来望了望熙芸,望了望那张正自泪雾迷离、容色惆怅、痴痴地看着他的清丽面庞,“熙芸,你们回去吧!”话语说完,嵇绍一咬牙关,纵身上马,勒住缰绳,盘回在原地好一阵儿后,也深深地望了小姐熙芸好一阵儿后,他才心下狠了又狠、硬了又硬,一扬马鞭就要随着姐姐墨菡一起离开此地。 “延祖哥哥,延祖哥哥,我姐姐她昏倒了,你快过来救救她呀,你快些过来呀!……”熙芸小姐从始至终连一句挽留嵇绍的话都没有说,但她的一颗芳心却早就已经碎得七零八落、痛不欲生。她深深地知道,嵇绍若是真的走了,离开她了,那么人世于她,也就再没有什么快乐生存的希望了。她惨然地昏迷了过去,点点残泪还依然留存在她的颊边,面上的血色却早已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白纸般悲戚的一张面孔,无限凄然地仰躺在妹妹静妍的怀间。 嵇绍停住了马,墨菡也勒住了马的缰绳。 嵇绍跑了过来,墨菡也追了过来。 “熙芸,熙芸,你醒醒、你快醒醒啊……”嵇绍虎目盈泪,大声地呼喊着小姐熙芸的名字,使劲儿地摇晃着她那柔弱无力的身体。 熙芸醒过来了,朝着嵇绍恬静地笑了一下,“绍哥哥,不要离开我,好吗?……” 墨菡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那心碎的表情、那痛彻肺腑的样子,只觉得是这般的熟悉,这般的历历在目。是啊,那是夏侯湛,她曾经亲历过,亲眼目睹过,在她离开许昌之时,夏侯湛的面上呈现出来的也是这种肝肠寸断、生不如死的神情。 墨菡认输了,墨菡心痛了,想想自己已然为了这份仇恨,狠心地抛下、舍弃了一切,难道还非要这般残忍地,让唯一的亲弟弟也如自己一样,去过着这种悲凉、荒远而又苍茫无望的日子吗? “绍弟,你还是安心地照顾熙芸小姐吧,姐姐决不再勉强于你,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给这狗皇帝司马炎守护皇宫了,因为他早就该死!你今后若要为官,就做一个能为百姓做些事情的好官吧,姐姐知道你一切都好,也就心安了,记得,莫忘了常回家乡给父亲母亲上坟、扫墓。姐姐……走了。” “姐姐,你孤单一人能去哪里呀?就让弟弟我来照顾你吧!”嵇绍闻听姐姐墨菡如此话语,心下不禁痛如刀割一般,他赶忙把娇弱的熙芸暂时拜托给小姐静妍照顾,快走几步,来至到自己姐姐的近前,伸手拽住姐姐的马缰,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手来,不舍得自己的姐姐就这样孤零零一人独自离开。 “不用,绍弟,天下之大,自有姐姐的去处,如今,华山就是姐姐的家。你今后就好生保重、好自为之吧!” 墨菡又无限疼爱地看了自己的弟弟嵇绍几眼后,便从嵇绍的手中夺过了马的缰绳,强忍泪水,扭头回步,狠下心来,跃身上马,而后,她又朝着不远处那森然屹立的大晋皇宫暗暗地运了几口气,心下竟自咬紧牙关,“司马炎,你最好永远龟缩在你的壳里,否则,我嵇墨菡今生今世定要取你的项上人头。” 姐姐墨菡跃马走了,嵇绍的一颗壮志雄心,霎时间就被撕扯得四分五裂,悲不自胜。这么多年以来,姐姐到底都经历了什么,还在思想着什么,留恋着什么,他都无从知晓,但他却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姐姐是要把幸福留给他,是想让他拥有完美,在这个世上安享人生,安然度日。而姐姐她自己还要坚强地去面对什么,要怎样去度过她的人生,姐姐却对他只字都不言…… 此时的天色,已经是日薄西山,堪堪将晚了,满天的晚霞把偌大个洛阳城涂染得分外缤纷多姿。 墨菡回到了客栈,泪洒一路,心碎一路,但愿弟弟能如她所言,如她所盼,但愿弟弟能拥有一个安定完好的人生。 窗内红烛摇曳,窗外细雨横斜,洛阳的夜雨落得好静啊,静得人心越发的荒凉无助、飘无定所,静得屋内越发的清清冷冷、空空洞洞…… 墨菡独倚床头,独对烛光,苦泪点点,再无人抚慰,忧伤重重,再无人愈疗。 在这长达十载的光阴里,潘岳对她曾经的那份恩情,虽然早已被她沉沉地、厚厚地收藏、封锁在了心灵的一个角落,可夏侯湛留给她的那份浓浓的爱,却还始终无一日不徘徊、流淌在她的思绪和心海之间,尽管她什么都不曾给予他,但她却把自己的一颗芳心,长长久久地寄存在了多情多义的公子夏侯湛那里。 唯美无限的黄昏时分,沐浴了一阵濛濛春雨的洛阳城,在翌日的清晨到来之时,多不胜数的大街小巷、美不胜收的亭台楼宇、都乍然呈现出了一派格外清新、明丽之象,花儿更红了,草儿更绿了,高大参差的树木在缕缕的晨光中抖动着满身晶莹的雨珠和露珠,枝肥叶嫩,万倍的精神焕发。 墨菡牵着马走出了客栈,眼前所能望到的一切,让她觉得天地自然其实是如此的纯净,如此的美好,可浊浊人世却总是与这份天然的纯净、天然的美好背道而驰,总是那般的藏污纳垢、浑浑噩噩,总是充满着杀戮、纷争和陷阱…… 天到隅中之时,墨菡驰马进了河阳县界,顿觉自己仿佛一下子便走进了一片桃李的悠悠幻海之中,漫山遍野,田间、路旁,只见桃林如海,李林如江,千千万万朵桃花怒放、万万千千朵李花竟香。想想十年之前,自己离开许昌奔往华山之时,也曾路经河阳,也是在一个春天,却不曾见到河阳县有如此绚烂之景致,如此绝妙之民风。 女子如花,女子也爱花,眼前这一片纯美、馨香的天然画卷,令墨菡不知不觉间便暂时忘却了心头的哀怨和愁苦,不经意间自然地放慢了驰马的速度,一双桃花杏眼,一张桃花粉面,久久地流连于这整整盛放了足有十里、百里之远的片片粉红和嫩白之间…… 路边,有三三两两的农人扛锄犁地归来,他们在见到一辆马车旁站定,正自赏花玩景的一家三口之后,都纷纷会满面笑意地、冲着那位看似官员打扮的年轻公子打着招呼,没有拘束感也没有疏离感,就仿佛是经常见面的故交友人一般,“潘县令,又来赏桃花了!” “是啊,你们要回家里去了,……” 好生熟悉的声音,好生熟悉的背影,“潘县令?莫非他是潘岳吗?” 为赏美景,墨菡早已撩起了黑纱,为识故人,墨菡又早已骤然停马,不自觉地摘下了纱笠。 那公子转头笑着回答与他亲热搭讪的农人们时,墨菡看清楚了,那正是、正是当年,刚刚只有豆蔻年华的自己,初一见时,便暗自倾心不已、爱慕不已的惊才风逸、美如仙人的才子潘岳。然而,世易时移,情随事迁,过去的一切都早已付水东流……墨菡的骏马固然足够高大,墨菡的姿容更是足够耀目,墨菡骑马行过之时,距离潘岳的马车也是足够得接近,可是潘岳却根本就没有看到她,没有注意到她……因为那时那刻,潘岳那无比深情、柔旭又充满爱意的目光,一直都是暖暖地萦绕在他的娇妻和他的爱女的身上,潘岳的怀中一直都在抱着他娇丽、可爱的小女儿,在逗着孩子玩笑,而他身旁的妻子也一直都是秀面温婉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潘岳和他们二人的女儿,并且,潘岳的妻子看起来,好像又已经身怀有了孕了。 …… 当初,自己立马于太学门外,曾暗自祝福潘岳觅得佳偶,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彻底地忘掉他心中曾经的墨菡,忘掉他心中曾经的爱……可是如今,当墨菡真正亲眼目睹了潘岳的幸福和快乐时,她却还是忍不住点点清泪淹透芳心,胸间阵阵酸涩难忍! 临近正午之时,墨菡没有进到河阳县城内吃饭、歇马,而是一路快马又沿着官道一口气驰奔了有一、二百里之后,才在红日西沉风送凉,百鸟归巢林愈静之时,跃马驰下了官道,在附近村庄外的一户小小的农家客栈之中住宿了一宿。 次日清晨,墨菡便又接着打马上路,又是足足大半日的驰马疾奔之后,才于一个宁静祥和的日昳时分,孤独一人,心绪异常黯然地行进了她自己曾经熟而又熟的许昌城内。抬头望望,蓝天白云,骄阳煦暖;举目环顾,店铺楼台,花木繁茂。然而命运却从不曾眷顾婵娟,孤身孤枕守孤窗,韶光空度枉自伤的墨菡,竟总是那般凄惨惨、惨戚戚地一人,一影,游走在这良辰美景、尘世喧嚣之外,寻不到灵魂的寄托,觅不到存活的意义…… 墨菡一个人呆呆地侧躺在客栈卧房的床榻之上,从日昳躺到黄昏,从日落躺到掌灯,满腮的悲泪,满怀的悲楚,整整大半日、近乎三个时辰的马不停蹄,疾驰飞奔过后,使得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骨节,都是那样的疲累不堪,酸痛已极,头昏昏,脑胀胀,口又干,舌又燥,但她却除了喝水饮茶之外,还是连一口饭都再也难以下咽,只觉口中苦苦的,心头苦苦的,而她自己的命运则更是如此的苦不堪言。 好妹妹金若早就回归故乡匈奴了,并且早已嫁人成亲,有了女儿绕膝玩耍、幸福做伴;自己的弟弟嵇绍也有了山熙芸小姐的倾心相陪、百般眷恋;如今她又亲眼看到了潘岳更是一家和睦、美满而又甜蜜。就在这许昌城内,县衙后园,住着曾经对她那般爱恋、痴迷、眷念不已的夏侯湛,可是夏侯湛的身旁也早就有了司马文萱……唯剩她自己,总是怀揣着难以磨灭的刻骨仇恨,背负着难以完成的复仇理想,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苍茫而又冰冷的世间,漠然无比地徘徊流浪,人也流浪、心也流浪,辜负了锦绣年华,辜负了韶华青春。 十载苦学,练就了满身的武艺,然而面对那般森严矗立、把守严密的巍峨皇宫,墨菡知道,她单枪独骑、一己之功,根本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师父和山伯伯都劝她忘却仇恨,笑对人生,可是,这份深藏于心底的仇恨,早就已然害得她失去了此生本该拥有的、最最珍贵的东西——甘美的爱情和乐好的人生……她没有告诉自己的弟弟嵇绍,她久存于心间的复仇之念,那是因为她想让弟弟在这个人世之上平安地、平静地生活着。就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的她,来独自完成这一切吧,或许这根本就是个她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怨梦,可是时至今日、事到如今,却是任谁都不可能阻挡得住她为此坚进的脚步,哪怕最终落得一死,也许反倒是最好的解脱了。眼下,她虽然还是找寻不到去刺杀司马炎的有利途径,但是,如若司马炎哪日心血来潮,像十年前那般御驾出宫,凭自己如今的身手和谋算,定会让他非死即伤,威严扫地。且先回家乡拜祭父母亡灵,待重回洛阳之日,再细作打算。 人若孤寂怕黑夜,夜半冷风透骨凉。 残月如水、墨云惨淡,哀苦伴着愁思入眠,这一夜,墨菡睡得很晚、很沉。待到迷迷蒙蒙醒来之时,她看到红红的日影早已高高地越过了客栈二楼的楼顶,时辰应该早就到了隅中十分,推开楼窗,但见目之所及的街市,满是一片郁勃、繁盛之象,人来车往,喧嚷、热闹的很。 经过这一整夜的歇息和恢复,墨菡觉得自己的心情和体力都慢慢地调整过来了,及待她牵着马来到大街上之后,便寻了一家不大的酒肆,稍微地用了些饭食,而后,墨菡便打算起身继续上马赶路了。然则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她迈步走出酒肆门口之时,恰刚好看到从街对面的一家布店里,走出来了徐大娘和李伯老夫妇两人,怀中还抱着一些看似用以娶亲用的大红的布料。匆匆十载的光阴,两位老人看起来虽又略微地衰老了些许,但精神还是满矍铄的,面上也总是笑吟吟、乐呵呵的。 墨菡心里对徐大娘的感情是很深的,因而她不由自主地便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徐大娘,之后,当她正自犹豫着要不要走上前去,和徐大娘打声招呼时,却不料,一阵清风吹过,她面前的黑纱猛然间就随风飞扬了起来,徐大娘在抬眼环视大街上的店铺和行人之际,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看到了,人群当中那般显眼炫目、姿仪卓然的她,“墨菡小姐!那边可是墨菡小姐吗?” 这声喜中带惊地问讯,徐大娘其实也是稍微犹疑了一阵儿,才脱口而出的,因为在与墨菡曾经半载有余的热情相处之中,她自问自己,虽然一直都很熟悉墨菡,熟悉墨菡的声音,熟悉墨菡的一颦一笑,熟悉墨菡一举手一投足,一丝一点细微的举动。可是,自从墨菡走后,春去秋来、寒暑交替之间,毕竟转眼已是匆匆十载的流年远逝,那年才刚刚十五六岁的墨菡,自然还会继续长大、长高,继续变得更加成熟,更加美丽……然而,徐大娘还是喊出来了,因为她不相信这世间还能有比墨菡更标致、更有风韵的女子,眼前的这位姑娘,生的是那般的姿颜绝色,而她那绝色的面庞五官,则一定就是发育得更加丰腴、饱满了的墨菡小姐。尤其是当她无意间触碰到、捕捉到那姑娘正在看她的眼神儿时,那种柔美中流淌着亲近感觉的目光,可不就是当年的墨菡留给她的印象吗?……所以,凭着女人独有的直觉,徐大娘才觉得,才能够坚信,这姑娘一定就是她许多年未见的、心里一直都十分想念和惦记的墨菡小姐…… 而徐大娘的一声突然喊问,自然会触痛到墨菡的内心,使得她的心间禁不住一阵微微的五味杂陈,墨菡下意识地猝然转身,就想要快步离开此处,可是就在她迟疑难决,举步踌躇之际,徐大娘却早已急走几步追到了她的跟前,伸双手拽住了她的衣袖,李伯也跟着快步走了过来,“墨菡小姐,真的是你吗?墨菡小姐,难道你不认识大娘了吗?这么多年了,小姐你到底是去了哪里了?”徐大娘话未说完,便早已笑脸淌泪,心酸难过不止。 “大娘,……”墨菡慢慢地摘下了纱笠,冲着徐大娘和李伯深深地施了一礼。 “墨菡小姐,你比以前又长高了,出落得更美了,墨菡小姐,金若姑娘呢?她怎么不在小姐身边了?……”徐大娘又紧紧地拉住了墨菡的手,欣喜万分、喜爱万分地端详着墨菡,在徐大娘的眼里目中,墨菡真是美得言说不尽,高矮胖瘦、脸蛋儿身形,怎么就那么得恰到好处,那么得无可挑剔,那么得让人怎么看都看不够。 “大娘,金若她早已回家乡了,您这是来买布料的吗?”见到曾经如母亲一般关爱自己、照顾自己的徐大娘,墨菡的心里虽然也是激动不已,感慨万千,但岁月宏长,世事烟渺,她一时间却也不知该和徐大娘讲说些什么,万绪千头、一言难尽的往事又该从何说起。 “小姐是说,金若姑娘找到她自己的亲爹娘了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墨菡小姐,顺宝今春就要娶媳妇了,我和你李伯,这是一起来给他买些娶亲用的东西。” “哦,是吗?那真是恭喜大娘和李伯了。”墨菡闻言,满面透溢出来的都是对二位老人和顺宝的祝福之色。 “墨菡小姐,随大娘到家中坐坐吧,我们如今早已不住在县衙后园了,顺宝长大后,就跟随着咱家县守大人,夏侯公子,当了一名衙役,你李伯年岁大了,便和我一起在家种些菜、养些鸡鸭,日子过得倒也清闲。县守大人很照顾我们,家里的房子虽不大,但也足够住了,墨菡小姐,这次无论如何,你都要随大娘回到家中住些日子,咱们娘两个好好地叙叙话,大娘给你做好吃的。”徐大娘那双紧拉着墨菡的手,一直都不舍得松开,话说了多长,手就拉了多久,仿佛是在害怕,她一旦松开手去,墨菡就会马上从她的眼前消失掉了似的。 “大娘,谢谢您,不用了,我只是路经许昌,马上就要急着赶路了。” “墨菡小姐,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难道小姐还是一个人吗?你这是要急着去往哪里呀?” “大娘,多谢您对墨菡的关心,听到顺宝要成亲了,作为姐姐,我很是替他高兴。大娘,这是墨菡对自己弟弟的一份心意和祝福,望大娘收下,也望大娘和李伯多多保重身体,墨菡就此告辞走了。”墨菡没有正面回答徐大娘的问话,只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了一锭澄黄而又厚重沉淀的金子,塞在了徐大娘的手里,而后又扭头冲着近旁的李伯笑了笑,便转回身来就要上马离去。 “墨菡小姐,这太贵重了,大娘不能收,墨菡小姐,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咱家夏侯公子、县守大人他如今过得可好吗?”徐大娘又万般不舍地上前拦住了墨菡,蔼言问道。 听到徐大娘如此相问,墨菡一张秀美无比的花颜粉面上,倏然间就闪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哀伤,但她却咬紧牙关,只字都不想也不敢去寻问夏侯湛的现况,她说不准自己此番归乡是因了别无他途可走,还是特意要来许昌看看,看看自己留恋的故地,看看自己留恋的故人……但她最终还是缄住了口,封住了心,因为夏侯湛如今无论生活得好与不好,对于她来说,都只能是无边的伤痛。 “小姐呀,夏侯公子他过得一点儿都不好,他心里一直都没有忘记墨菡小姐,……”徐大娘的话,虽平淡却哀婉,一字一句皆如锐器刺心一般,令墨菡听来不觉肝肠痛断、花容凄然。 “大娘,都过去了……墨菡要走了,您和李伯请回吧!” “墨菡小姐,墨菡小姐,……”徐大娘的掌心里攥着墨菡强塞在她手中的那锭金子,声声呼喊着墨菡的名字,但却再也唤不住墨菡匆匆而走的脚步,急急而打的马鞭……徐大娘定定地站在原地,眼望着跃马而去,渐渐消失在嘈杂的大街尽头,墨菡那无比娇美飘逸又无比落寞孤单的背影,眼泪再次伤感无限,难过无限地流了下来。 这条大街距离夏侯湛的许昌县衙所处的中路大街,虽只一街之隔,可是墨菡却再也不敢、不愿,去靠近那曾经留下她许多美好回忆的许昌县衙,那片记录下她许多情爱眷恋的房舍屋宇,她打马扬鞭匆促地上路而去,任凭徐大娘在她的身后不住地呼喊,任凭苦苦涩涩的泪水肆意无言地飘洒而下,飘洒入风中,滴湿在心底…… 终于驰马行出了许昌县城,行上了林木婆娑、四野绿翠的苍茫大道,墨菡才觉得自己总算是又“逃了出来”,逃出了那份心灵的束缚,逃离了那份感情的桎梏,可以稍微地释然、松懈一下了。 “菡儿,菡儿,等等我,等等我,……”身后传来的,分明是夏侯湛那格外熟悉而又洪亮的声音……墨菡在马上回头看去,只见,果真是夏侯湛一身官服齐整,正自高声呼喊着她的名字,跃马加鞭急忙忙追她而来。 墨菡觉得命运于她,真是好生残忍,总是喜欢如此不留情面地戏弄她这本就如黄连一般苦命之人,她觉得她根本就不想再面对夏侯湛了,不想再接着痛苦,于是,她迅疾又扬起鞭子急打了马儿几下,更加快速地飞驰起来。 然而,一直还在苦苦地想着、恋着墨菡的夏侯湛,在带着富安等几名衙役出外准备去公干之时,因刚好碰到了街上的李伯和徐大娘,而徐大娘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能憋得住话,遂便把她刚刚见到墨菡之事,告诉了夏侯湛知晓,夏侯湛闻听以后,只觉得自己的胸间腹内好一阵波翻浪涌,好一阵云飘雾溢,酸甜苦辣咸加涩,他已经说不出到底是喜、是悲还是惊了。总之,他是绝对不能错过这次与墨菡重见的机缘的,因为,这很有可能会是他这一生当中唯一一次,能够再次见到墨菡的机会了。他必须孤注一掷,他必须破釜沉舟。于是,他二话没说,撇下富安等人,撇下所有的公务,便急速飞马出了城门,直追墨菡而来。 墨菡的马,跑得虽然也足够快,但夏侯湛还是转眼之间就以流星、闪电般的速度,追到了她的马前,一勒缰绳,挡住了她的去路…… “菡儿,……”夏侯湛目光深沉、语态温情的一声轻唤过后,墨菡蓦然间便开始一阵芳心乱颤,情不自禁地缓缓摘下了纱笠,抬美目望了近前的夏侯湛一眼后,却不知该如何答语。 “菡儿,……”夏侯湛的马又往墨菡的马前提了几步,依旧是无限柔暖的一句轻轻地呼唤。 眼前,分明是依然熟悉、又更添风韵的美丽面容,对面,分明是依然熟悉、又更增浑厚的深情目光,然而却因相隔了那么久的岁月鸿沟,交织了那么多的人情世故,而令他们二人彼此之间都不禁痛然感到,那一直留印于他们心底的,难断难了的,飘飘渺渺的思念,似乎早已芳华渐褪,早已不再熟悉,变得模糊而又陌生,往日的万般真情也仿佛早已褪去了些许的颜色,变得疏离而又凄清。空对无语,心潮起伏,徒留花月,相望人寂寥。唯有苦情袅袅,苦泪千行,还在书写着他们二人对于往昔情分、今朝眷恋的,无悔的执着与执念。 “菡儿,难道我们就真的成了陌路人吗?”夏侯湛星眸蓄泪、马上相问一声,锥心的话语只转瞬之间便揉断了墨菡的一腔百转柔肠。 “孝若,……”墨菡婉唤一声,无语泪流。 “菡儿,这么多年了,你到底是去了哪里?你还好吧?” “我还好,你……也好吧?” “菡儿,我不好,因为你走了……我郁闷,我去出征打仗,我想你,断案遭人诬诟,我曾经撇下公务,用了大半年的时光到处去寻你,却还是寻你不着……” “孝若,我根本就不值得你那样做,……” “菡儿,可我这一生,心里只有你!” “孝若,你好好保重,就让我走吧,……” 墨菡说完,提枪打马就想夺路而走。 “不,我不会再放你走,菡儿,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夏侯湛把自己的马横挡在墨菡的马前,待他跃身下马之后,立即就伸出双手紧紧地拽住了墨菡的马缰,“菡儿,我是绝对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 “孝若,太长太长的日子都过去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你就只当不曾认识过我,就把我彻底地忘了吧!” “不,菡儿,不可能!我是不可能忘得了你的,除非我死了!”夏侯湛的情绪突然间就变得激动万分,并且不容分说地伸出他那壮而有力的臂膊,一把便把墨菡从她的马上一抱而下,坚毅的目光比坚定的话语来得更加信誓旦旦。 墨菡使劲儿地挣脱开了夏侯湛双臂的笼绕,牵着马后退了有数步之远,下意识地不想再让夏侯湛对她有什么更加亲昵的动作。 “菡儿,整整十年了,你在我的心里依然如旧,可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心总是离我那样远,难道我真的……真的只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妄自多情吗?”夏侯湛伸出去的手又无奈地收回,因为他看到、注意到,他面前的墨菡早已不再落泪,不再柔婉,渐渐地已然色冷如霜。 “孝若,我说过,我此生注定是要孤独终老的,但愿我们来世有缘,……” “来世?菡儿,你一竿子就要把我支到来世去吗?我只想今生今世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不想来世如何!”夏侯湛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双手颤颤却又温情款款地扣紧了墨菡的香肩。 “孝若,今生,你已有了司马文萱,……”墨菡故作冷艳的面上,终于还是又被苦痛的热泪温润了。 “可我不想要她,我想要的人是你!”夏侯湛间隔十年之久依然故我、无比痛心的一句表白过后,一对壮硕的臂弯刚要忘情地拥墨菡入怀,却不料,墨菡早已长枪一挺,对准了他的前胸,含泪说道,“孝若……我请你让开,我要走了,……” 时辰早已滑过了正午时分,大道上偶尔路过的行人,越发得渐愈稀疏,唯剩婆娑的树影,繁茂的野花,还有多情的阳光,仍旧在安逸地信自徜徉、美丽着,信自衬托着、陪伴着夏侯湛和墨菡这一对痴男怨女,衬托着他们双双为情而悲苦,为情而绝情的动感画面,陪伴着他们双方那颗各自孤苦的心。 “菡儿,难道你此生就是来伤我的吗?除非你的长□□穿我的胸膛,否则,我是不会松开手,放你走的!”夏侯湛不躲也不闪,星眸溢泪,直直地站在墨菡的近前,胸抵枪尖,倔强地挡住墨菡的去路。 “孝若,你为何非要这样?我嵇墨菡根本就不值得你这样,你就让我走吧,我今生本就与红尘无缘!你不要再逼我了!” “菡儿,我这一生已经没什么指望了,我可以和你一起走!” “不可能的,你身上依然穿着他司马家的官服。” “菡儿,我可以马上就扯掉这一身的负担,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夏侯湛说完,伸手就要去扯脱掉他自己早已厌烦的,那一身朝廷的桎梏。 “不,孝若,我的命里早就没有了感情,我不想毁了你的人生,你不要再逼我了,你回去吧,……”墨菡伸手拦住了夏侯湛,冷冷的长枪也被她默然无奈地收回。 “菡儿,难道你就真的忍心?真的忍心让我这一生……这一生,都在思念你的痛苦中渡过吗?”夏侯湛顺势又紧紧地攥住了墨菡娇嫩的玉手。 “孝若,我求你,忘了我,……”墨菡用尽全力甩开夏侯湛,抽回了自己的双手,转身一跃上马。 “可我就是做不到,菡儿,……”夏侯湛又拼命地拽紧了墨菡的马缰。 “孝若,你不要再逼我!”墨菡泣泪如雨,声色俱疲,却对这样的夏侯湛终是无可奈何。 “孝若,孝若,……”正在这时,从许昌城的方向,飞跑而来几匹骏马,那是司马文萱带着婢女采玉,跃马疾驰来寻找她的夫君夏侯湛,后面还跟随着满身衙役打扮的富安和顺宝。 夏侯湛听到喊声,转头回望之际,墨菡趁其不备,轻轻一掌打在了夏侯湛的手腕处,而后便毅然决然地夺过了马的缰绳,急拍马背几下,一句“孝若,保重!”后,洒泪、绝尘,飞奔而去。 “哈哈哈,哈哈哈,……”夏侯湛悲凉无望地站在原地,悲凉无望地苦笑声声,身后追来的,是他并不爱,却要一直守着他的妻子,身前跑走的,是他此生真心眷爱,却永远只在云里雾里,只会在他梦里出现的娇婉红颜,他笑他的命运是如此的错位,如此的荒诞,如此的是非颠倒、如此的滑稽可笑至极! …… 墨菡又是一口气疾奔了有数十里地之遥,一直跑到了当年她与金若一起遭遇劫匪后,被夏侯湛救助的那处鄢陵城外的旷野荒郊处,才慢慢地放缓了马的速度,浮思、追思、往事如烟,历历于眼前,却早已是匆匆十数载的光影,冲淡了往昔情爱,荒芜了她的青春……墨菡痛感自己就好比那黑夜里只身在海面上泅渡的溺水之人,为了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生的渴望,拼尽全力在无边的苦海中游啊游啊,漆黑的海面就如同这漆黑的人世,茫茫无际、冰冷透骨,生命于她,就只剩下了挣扎、挣扎、总是无谓地挣扎! 数日之后,墨菡回到了阔别十余载的家乡,回到了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熟悉的山川热土,那个留下了她无数童年欢笑,却又残存着她彻骨伤怀记忆的旧貌依稀、故人如旧的村庄。 残阳如血,家门破败,几声规啼,更增凄凉。 墨菡的家,本是父亲嵇康辞官回乡之后购置的房宅,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有一无二的府邸,可如今却落得荒草淹没尽门庭,蛛网结满了院落,门上府衙的封条只剩下残余的点点白渣,夹杂着黑黑的淡淡的墨影……门前冷落,旧邻远隔,房前屋后,看不到一个人影经过。 墨菡推开了院门,迈步走进了家中,傍晚时分,天色灰蒙,眼前只见亭台颓损,池水干涸,阶满苍苔垄封路,架满藤萝栏杆绕,老屋的门窗破碎不堪,早已被风雨侵蚀的没有了一丝生的气象,蝉悲鸣,鸦乱叫,物败人去事事休,景状凄清,情状惨淡,令人目不忍瞧,心不忍见……墨菡只觉自己的胸间腹内就像被刀剜斧刻一般的疼,无以复加的极其剧烈的疼痛!从进村、进院,到走进灰尘落满四壁、尘埃的厅堂,这种锥心刺骨的痛就从未在她的心间停止过。严父慈母的容颜,在墨菡的脑海中早早地就定格在了他们那般壮丽、繁盛的年华,还没有多少白发,还没有多少沧桑,还未及看到儿女长大,就那样带着万般的留恋和不舍,惨然离世而去…… 抚景伤情,触物生恨,燃放的烛光,烛泪点点,滴滴凝聚的都是墨菡如雨的苦泪,滴滴坚固的都是墨菡充斥在胸中更加坚硬的仇恨,“不报父母之仇,誓不为人!”墨菡只觉阵阵热血不断上涌,怨满乾坤,恨满胸膛,只待回返洛阳之日,定要寻得时机,雪此家仇,哪怕为之玉殒香消、魂飞九天,今生也不枉生为父母的女儿……墨菡把马拴牢在了院门口的一棵枯榆之上,放置好了长枪,挥宝剑开始砍除庭院内那些丛生的杂草,打扫屋舍,因为她打算要在家里住些日子,明早还要前去给屈死的父母上坟扫墓。 一夜苍凉。 翌日清晨,墨菡很早就骑马进了城,买来了香烛、果品、烧纸和奠酒,前往村后远处的山上、父母的坟前祭拜。 嵇康当初家遭横祸,子女尚小,所以安葬他们夫妻本是族里的长辈、族人们尽心尽力代劳的。墨菡当年刚刚出得牢狱之时,曾经带着金若一起,拖着昏沉沉,痛苦的身子,跑一会儿,爬一会儿地奔到山上父母的坟前,哭拜得死去活来……如今十余载的光阴恍如隔世,村庄附近的风物景象,似乎也已跟随着变化迁移了很多,但是墨菡凭借着十几年前清晰刻骨的记忆,还是很快地就找到了那片坐落于半山腰处,林木脚下、乱草丛中的坟墓,来到了硬生生、明朗朗印刻着自己父亲和母亲名字的墓碑前,“父亲、母亲,不孝女儿墨菡回来看你们了!”一声呼喊过后,墨菡早已俯身哭拜在地,泣不成声…… 曾经多么鲜活的生命,多么伟岸、智慧的父亲,多么美丽、淑惠的母亲,如今却都变成了这两行冷冰冰的墨迹,这一块冰冷冷的墓碑和这一丘爬满荒草的枯土。墨菡忘不了,永远都不可能忘记,是司马氏血腥的屠刀夺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尚在壮年的生命,同样也是在司马氏屠刀的疯狂虐杀下,她如花般青春的年华,从此便毁于一旦,孤身一人如断梗流萍般随风飘落,随水漂零。“父亲、母亲,女儿已找到绍弟,他生活得很好,父亲母亲如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女儿大仇得报,杀了那昏君!……”墨菡哭望着父母的墓碑,声声诉说,声声祷告,饮泪烧纸已闭后,她便慢慢地站起身来,将酒恭恭敬敬地淋洒在地上,在父母的墓前郑重立下誓愿,他日定当只身讨还血债,绝不牵连弟弟,因为弟弟是父母遗留在这个世上的希望,而她自己则甘愿化作复仇的利刃,斩断一切情思的牵绊,让司马氏血债还要血来偿! 眼前的这座山,唤作“嵇山”,山下的那汪水,名为“苞水”,山环水绕、绿柳参差、贤人辈出的村庄,成了她自幼成长、生活、随意玩闹的地方,成了她的“故乡”……父亲生前曾抱着尚在始齔年龄的她,饶有兴趣地给她讲述过,关于她们嵇姓家族的故事,只是那时的她懵懵懂懂、几无记忆……而今,多少年风雨、苦难的历练,却让她把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回想了起来,明明白白地刻印在了自己的骨髓里:父亲说,他们的先祖原本居住在会稽的上虞(今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本姓奚,后来,父亲的曾祖父为了躲避仇家,才带着家人迁徙到谯国的铚县,并因了居住地的这座“嵇山”而改姓为“嵇”……嵇家几代人生生不息的地方,捱过了父亲人生的几经辗转,最终竟无限凄惨地、过早地,成为了她父母双亲的长眠之地! 香烛燃尽以后,墨菡又朝着父母长眠的坟墓无比虔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才一步一回首,悲泪不止地牵马下山。 “各位乡亲,求求你们行行好,施舍些钱两吧,我的小女儿病得眼看就要不行了,我没钱给孩子看郎中抓药,各位大爷大娘,求求你们了,可怜可怜我们吧,我在这儿给你们磕头了!” 墨菡上马后,行了还不足两里地的路程,在邻村吕家村的村口处,却突然看到一个衣衫破旧,发髻蓬乱的年轻妇人,正自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样子的小女孩儿,跪地乞讨,凄惨景状甚是堪怜。 “请问大娘,那妇人是谁,如何要当街乞讨?”墨菡平生最见不得可怜人,虽然她刚刚为父母扫墓归来,胸腹间依旧还在悲伤不已,但于一片恻隐之心的驱使下,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牵着马,来到了围观的人群后面,向近旁的一位年近花甲的大娘,低声打探着眼前的情况。 “姑娘,你是外乡来的吧?……”那大娘转头端详了一下墨菡,见这姑娘艳若三春牡丹,凄若雨打芭蕉,美目潸然,衣着素雅,还牵着一匹桃褐色高头骏马,一看便知不是长期生长于此地山野的乡间女子,当然也就不会了解此间发生过的事情,故而那大娘便开始慢条斯理还略带无奈地,接着向墨菡讲述起了她们面前乞讨的这个妇人的故事:“她是我们村吕巽的儿媳,这都是那吕巽造孽呀,当初,吕巽霸占了他的弟媳妇,害死了他的亲弟弟吕安,唉,还白白搭上了我们这儿早些年间的嵇康一家人!后来吕巽的弟媳就撇下两个才几岁的儿子,上吊死了。那吕巽也早就被朝廷罢了官,回到这乡里,可他做过的那些坏事,在我们这十里八村,又有哪个不晓得呢?他唯一的儿子整日家吃喝嫖赌,一点儿好事都不干,根本就没有哪个良家女子肯嫁进他们家中,直到前些年时,他那儿子才不知从哪里讨来了这个媳妇,又不好好待见,这不,家里穷得叮当响,连孩子生病了,都没钱请郎中,可我们这乡里人,家家都是勉强才能有口饭吃,哪里还有富余的钱两给她呀!唉,说起来,只是可怜了这母女俩,白白地跟着遭殃、受罪呀!” 提起吕巽,墨菡并不陌生,虽然当年墨菡才只有十四岁,但父亲嵇康获罪入狱、又莫名枉死的前因后果,她的内心却是一清二楚的。她也知道她家的惨案尽管是因了吕巽、吕安这两兄弟之间的纠葛而引起,但好像父亲之死与他们吕家并没有什么相干,唯一的相干,就是吕巽受了什么人的阴谋唆使,去状告他的弟弟……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可前人造恶,却不应该累及其后人,墨菡心里这样想着,便身不由己的在一颗善心的引领下,迈步来至那穷苦妇人的近前,“大嫂,孩子可还好?这些钱两您且拿着,快些带孩子去看病吧!” 那妇人正自搂着怀中命垂一线的小女儿低着头痛哭不止,哀告不止,散乱的发髻遮住了她的半张脸颊,当她看到有人伸手塞给她沉甸甸一包敞着口的散碎金子和株钱时,感动得她急忙俯身拜谢,站起身后抬眼静观,想看看自己恩人的样子,记住自己恩人的样子,可是当她黄瘦苍凉、略显老态而又泪水难干的一张脸,与她面前的墨菡瞬间对视之际,她却禁不住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手里紧攥着的金子和株钱,也不知是该收还是不该收了。 墨菡也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凄楚可怜、村头乞讨的妇人,竟然会是她曾经的舅母,是她曾经恨不得一宝剑就送她去至阴曹地府的,故意害死她外祖母的,那个狠辣、险毒的韩素萧! 这叫什么?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墨菡刹那间便觉得自己的同情心一下子就收归为零了,一丝寒意从头顶一直冷到了脚底跟。虽然此时,丝丝的春风依然和煦,可墨菡的心却再也温暖不起来了。 “墨菡,你可是墨菡吗?墨菡,是舅母我错了,是我不好,我太坏了,我活该有此报应,可是墨菡,孩子是无辜的,她可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女儿,她就是我的命啊!墨菡,舅母求求你了,求你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她还这么小,……”韩素萧的手掌心里依然紧紧地攥着墨菡给她的那包碎金和株钱,就像攥住了她女儿的救命稻草一般,当她看到墨菡又伸出手来,有想要拿回钱两之意时,她便止不住又抱着孩子,颤抖着身子双膝跪地,无望而又悲苦的泪水,仿佛都要从她的哭声中喷涌出来了。 围观的乡亲们都瞪大了诧异的双目,墨菡的一颗心瞬间便被袅袅缕缕的矛盾割裂着,她又想起了自己那慈祥可亲的外祖母,她想起外祖母去世时的景状实在惨然。她转头看了看韩素萧怀中的孩子,那孩子一直都是紧闭着双眼,面色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该拿回自己已然塞在韩素萧手里的金钱吗?韩素萧说她悔罪了,知错了,可是她的错也犯得太大了,活活地夺走了外祖母一条宝贵的生命!难道真的要让她这么小的女儿来为她赎罪吗?那小孩子奄奄一息的稚嫩脸蛋儿,令墨菡观来痛心不已。是啊,韩素萧的孩子又有什么罪呢?墨菡转脸望了望近旁的乡亲,他们都是穷苦得缺食少穿的农人百姓,他们当中根本就没有人可以资助韩素萧…… “韩素萧啊韩素萧,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墨菡最终还是没有忍心拿回韩素萧用来救她女儿命的金钱,也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斥责韩素萧一句,因为她觉得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只在心里默默地感慨了一句后,便转身走出了人群,准备上马回家。 “墨菡,舅母以后定会日日为你祈祷平安的,我知道自己有罪,可我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如果你能再见到那曹纬,请你告诉他,不是我韩素萧不会生,而是他曹纬无能、没种!是他们曹家祖祖辈辈造下的孽,是报应!”韩素萧站起身后,蓬头垢面地抱着她的孩子打算去看郎中之时,除了对着正往人群外走去的墨菡一再表示她的感激之情外,她还不忘心有不甘地含泪呼喊着,她心底深处对于沛王曹纬压抑已久的幽怨和愤懑。 第26章 似曾相识伊人来 3 悟 情 命运就是这样无常,沧海桑田、岁月轮转,墨菡倒是想再去看望一下曾经那么关心、照顾自己的舅舅曹纬,一路回乡途中,她也曾去过外祖母的坟上祭拜,也曾到过沛王府打探,可是山水轮流转,昔日里尊荣无限的、曹魏家的皇族王府,现如今,早就已然被朝廷新加封的、司马家的公侯府第所取代……繁华落尽,如梦无痕,也不知舅舅曹纬和周氏夫人母子举家搬迁,去至了哪里,目下过得可还安好。 在家中小住了五日之后,临行时,墨菡又再次上山去拜祭了自己的父母一回,便打算途经洛阳返回华山了。 这个离别的清晨,朝晖蒙蒙、朝霞红橙,带着一泓暖暖的诗意,淋洒到家中的旧院、深墙、灰窗和老树之上……在墨菡的眼里,浓浓地勾勒出一种难分难离的、深深的、家的记忆,父亲母亲的记忆!街前的晨风,陌上的花雨,不知莫名地轻拂起、幻化起了多少墨菡对于自己童稚年华的留恋和回忆,那么熟悉,那么彻骨的记忆……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却都早已淹没在了世事无情的尘烟里,早已随风而去,早已非常残酷的、真真实实的、就只能变成了一种回忆中的记忆,再也不可能重新拥有、重新拾起! 这几日里,墨菡独自一人,独居家中,仗着艺高人胆大,又恋着这里是父母曾经的居所,是自己长大的家园,所以墨菡的心头倒是从来都未曾产生过什么恐怖、肃杀之感。如今还依然居住在村内的、父亲生前的几位相知友人,在得知嵇康的女儿回乡之后,也曾特意来至家中看望、关照过墨菡,还告诉墨菡说道,这些年里,每逢风霜雨雪毁坏掉嵇康夫妻的坟墓之后,他们都会花时花力地、亲自去把故去友人的安魂之地修缮、整复好。墨菡闻听后,心如绞,泪如泉,叩头行礼、感激不尽,对父亲的这些生前故友千恩万谢、万谢千恩……然则,在这个傍山依水、民风朴实的村庄里,除却了这些旧日的故人之外,其他大多数的村里人却都早已不认识、也不记得,当年这村中,曾经居住过一位风采盖世、才华绝顶的曹魏中散大夫了。 “墨菡,可是贤侄女墨菡吗?”墨菡回身刚刚关锁好家门,牵过马准备上路启程之时,却猛然听到身后不远处,好似有人在轻声继而又放大着嗓音、高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墨菡闻声,转头举目看去,才见原来在自家院门右侧的墙垣外,在那棵父亲生前经常于其树下锻铁的经年柳树下,停放着一辆明素、净洁的马车,马车旁立定的,竟然是她许多年间都再未曾谋面,面貌上也已显得有些苍老的、父亲生前的挚友、大才学家向秀。 “向叔叔,……”墨菡牵着马默默地走到了向秀的近前,喊了一声“向叔叔”后,还未及施礼,泪水就早已不自觉地夺眶而出。 “墨菡,贤侄女,你回家来了!向叔叔已是十多年都未回来过了,昨日午后才到的村里,向叔叔已经去到你父亲的墓前看望过他了,和他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今晨临行时,心里总是想着,要再来你家的门前走走看看,向叔叔心里不知有多么地怀念你的父亲,怀念我们当初的友谊呀!”向秀的眼泪也瞿然瞬间就随着他那伤感无比的话语,流满了他那伤感无比的面颊。 “向叔叔,……墨菡替父母感激您,这么多年以来,向叔叔您一向还安好吧?” “向叔叔还好,自那年被朝廷征召到洛阳之后,我就一直在太学里教书,如今年岁大了,感觉身体是越来越差了,故而便辞掉了所任职务,打算回老家怀县去了,墨菡,你自己一个人,这么多年到底是在哪里安身的呀?” “向叔叔,我拜凌云道长为师,一直都在华山习武练功,如今,华山就是我的家。” “哦,原来是这样啊,原来贤侄女你一直都待在华山呀,怪不得无论我们怎么寻找,都丝毫也打探不到你的任何讯息呢。墨菡,向叔叔早就得知了你弟弟嵇绍的下落,他一直都生活在山涛大人,你山伯伯的府上家中,不知,你们姐弟可曾相认吗?”向秀那慈祥而又略显凄清的目光里,充满了对自己已逝友人子女的关切和关怀之情。 “多谢向叔叔挂怀我们姐弟俩,我已然知道了,也去到山伯伯府上见过绍弟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这样一来,你们父母的在天之灵也就能安心了……墨菡,向叔叔回来途中,曾去过河阳县衙,看望我的学生潘岳,他任职河阳县守已有多年,把河阳县境内治理得极好,很得百姓爱戴,以前他在太学读书之时,曾对向叔叔讲起过你,……” “向叔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都过去了!”墨菡听到向秀提起潘岳,面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一如止水,似乎已经不再有什么触动心弦的感觉了。 “哦……墨菡,向叔叔也没有什么能够帮助到你,只希望你们姐弟以后都能过得好,能够平平安安的!” “我们会的,向叔叔,您也一定要保重身体!健康平安!” “好的,墨菡,得知你们姐弟俩都很安好,向叔叔也就放心了,向叔叔走了,不知你这是要?……” “向叔叔,我打算回返洛阳了。” “哦,那就好,你们姐弟日后总算是能够相互依靠、相互照顾了,贤侄女独身一人上路,千万要多加小心哪……” “向叔叔,墨菡会的,向叔叔您也要一路保重!” “好,墨菡,那向叔叔就走了,各自多保重吧!” “好的,向叔叔,墨菡日后一定会和绍弟一起,去您的家乡拜望您的。” “好,那向叔叔以后就在家中等着迎候你们姐弟俩了!盼着你们早来!” 向秀驾着马车回了怀县老家,寂寥、惆怅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村庄东面的绿树和云影之间,往事虽如烟,真情却犹在,向秀此番也就是因了这次的家国故里之行,友人旧居之探,后来,才便有了他名垂千古的《思旧赋》的诞生。 墨菡望着向叔叔的马车渐行渐远、渐渐地已然望不到影迹了,她才开始纵身上马,扬鞭出村,沿着悠悠的官道重返洛阳。 走走歇歇多日以后,当墨菡快马行至洛阳城南的宣阳门外时,未曾想,竟刚好迎面碰到了她最爱的弟弟嵇绍,正独自一人兴冲冲跃马出城而来。 原来,自从姐姐墨菡那日孤零零一人离开走后,嵇绍的内心就一直处于一种内疚万般的煎熬之中。那晚回到皇城值岗之时,他觉得他整个人就像被嗖嗖的冷气冰封住了一般,木木的、痴痴傻傻的,一任愁怨平添,一任思绪乱飞。他后悔自己没有留住姐姐,她惦念姐姐是否留宿在了洛阳还是已然走远……后来,当他看着熙云的身体已经无碍了,并且也已渐渐地放下了心弦,他便听从了姐姐墨菡的嘱咐,特意告假返乡,想要前去祭拜自己的父母。只是令他没有想到,又令他惊喜、高兴万分的是,喧嚷热闹,日影昭华的辰时尚未流尽之际,他刚刚驰马出了城门口,便与自己的姐姐在此巧遇…… 嵇绍欣喜至极又激动至极地告诉姐姐墨菡说,他已经按照姐姐嘱告他的,向朝廷递上了辞呈。他说,小时候,山涛几乎每年都会带他去拜祭父母一回,前几年时,也曾特意陪他一起,回过铚县老家一次,只是这些年里,山伯伯因为公务繁忙,自己又已身有任职,故而想再次回乡之事便一拖再拖,一直都未能成行。他说他已然从山涛的口中得知了,姐姐一直都在华山习武学艺之事,正自打算着返乡归来后,便赶去华山一趟看望自己的姐姐,不想姐弟两人竟然又能够在这里相逢。 墨菡则对着弟弟嵇绍言道,她这几日里是才刚回了家乡一趟,为父母上坟扫墓归来,在洛阳小住些时日后,就将返回华山了,姐弟俩日后既知彼此身在哪里,便可经常往来相见。嵇绍请求姐姐墨菡一定要留在洛阳,等他回来后再多多团聚团聚,还说他今后若得空闲,一定会经常前往华山去探望自己的姐姐……墨菡则说,她非常愿意陪着弟弟一起再回家乡一趟,于是,姐弟二人便一起跃马加鞭,相伴相行相照顾,回归故里、寻梦家园……待到墨菡与弟弟嵇绍重回洛阳之后,墨菡便一直留居洛阳足有半月之久,这半月之中,墨菡除了与自己的弟弟多亲多聚多叙骨肉之情,向山涛一家表示感谢、亲近之外,她还私下里经过多方探听终于得知:据说那狗皇帝司马炎,每年,除了春日里无一例外的乐于去白马寺上香祈福、乞拜粮丰民足、四境安和之外,还很喜在金秋时节带领着一些皇家子弟到野外去狩猎,而司马炎狩猎的围场地点,距离墨菡所在的华山也就百里有余,得此讯息,墨菡心下不禁暗咬银牙,暗自欢喜,因为她知道,她复仇的机会来了…… …… 夏侯湛自那日长长十载的相思,终于等来了与心上人墨菡匆匆相见的机缘,继而得到的却又是无限痛心、无限怅惘地匆匆别离之后,那时那地,那情那景,才让他终于恍然大悟,终于深深地知道了,也承认了,他此生与墨菡,当真是不及相拥、却已相忘,只是有缘无分的匆匆一瞥。墨菡的心,他摸不清更看不准,尽管他对墨菡总是眷爱非常,依恋非常,可是他面前的墨菡却总如那高山上晶莹、洁白的积雪一般,即使深沐着暖阳万里,也依然还是难以融化冰释,今生今世好像对一个“情”字,根本就是淡漠、凉薄的很,根本就不感兴趣。如此霞姿月韵、艳绝天下的墨菡,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压根儿就猜不透,墨菡在他的眼中,高远得就像那云中的神、雾中的仙,缥缈得就像那水中的月、镜中的花,此生他再也够不着、得不到了。夏侯湛觉得,他的人生和他的情感都好生无趣、好生悲凉,他不想再清醒着任头如针扎、心内滴血,他要大醉一场,只盼醉得什么都不用去做,不用去想……回来途中,进城之后,夏侯湛撇下司马文萱,一语不发,独自一个人跃马,来到了他第一次请墨菡吃饭的、那家许昌城中最大也最清新雅致的酒肆,抬头只见“悦然居”三字华然耀目,进门又逢店老板、小二笑脸相迎,点头哈腰,一直把他恭恭敬敬地引领到楼上,夏侯湛身上就赫然穿着他的县守官服,在二楼的雅间之内喝了个烂醉如泥、玉山颓倒,喝了个人事不省、昏天黑地。 是随身衙役富安和顺宝一起,搀扶着夏侯湛走下的楼梯,一直把他送回到县衙后园他自己的卧房。 司马文萱打马默然回府后,尽管心内总是酸酸的、涩涩的,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昏昏大醉的、她的夫君夏侯湛,无奈之下,只得竟自撇下了此时自家厅堂之内,正在安坐的两位身份极其尊贵的客人——她的亲哥哥琅琊王司马伦和当今的国舅,已逝的文明皇后王元姬(司马昭的王后)的亲弟弟,皇帝司马炎的亲舅舅王恺。带着婢女采玉和映荷匆忙追至了夏侯湛的房中。 “夫人,……”富安和顺宝同时朝着司马文萱施了一礼。 “嗯,你二人先且退下吧。” “诺,夫人。”富安和顺宝答应一声后,便双双退到了门外伺候。 “孝若,孝若,……”司马文萱万分关切地走到夏侯湛的床榻边,轻轻呼唤了几声,可是她眼前床上迷迷蒙蒙躺倒的夫君夏侯湛,对于她那满溢着疼和爱的轻唤之声,根本就是置之不理,充耳不闻,司马文萱在床边默默地坐下身来,抬泪目静静地看着夏侯湛满面通红、不住地苦笑,虽已大醉醺醺、神志不清,口中却还总是在喃喃地喊着他的“菡儿,菡儿,……” 司马文萱觉得自己对于夏侯湛,对于面前这个令他爱之越深、痛之越深的男人,真的是这般的拿不起又放不下,因为她知道,她爱他,无论怎样她都是爱着他的,尽管他的心里一直都在装着别人,他因为别人醉酒,而醉酒后呼喊的也同样是别人的名字,可她却还是那样无怨无悔地爱着他,守着他…… 夏侯湛翻转身来“哇哇”地大吐了一阵儿后,便半言半语地念叨着他的“菡儿”昏昏入睡了。 见夏侯湛无碍了,司马文萱才含着泪、苦着心,玉步缓缓、情思恹缠地慢慢走出了夏侯湛的房间,走回了厅堂内无言地落座、无语泪流…… “皇妹,王兄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实在不明白你,他夏侯湛到底有什么好?……”夏侯湛身着官服酩酊大醉,大失冠仪、更失体统之态,点滴不漏的全被今日午后之时,特地来至他府上家中看望自己妹妹的琅琊王司马伦,和从很早很早时起,就对司马文萱垂涎三尺、青睐有加的国舅王恺,看在了眼里,司马伦责问其妹妹司马文萱的话语,吐露的更是此时此刻,正自怡然、悠然地端坐于司马伦近旁处的国舅王恺的心声,王恺其人虽貌不出奇,形不出众,然却侯服加身、威仪赫赫,那飞扬的气势,简直比当今的皇帝司马炎都不逊色一二。 “表妹,表妹你这般姿容,却嫁了个这么不解风情的蠢物,唉,真是可惜呀,可惜!”国舅王恺见自己曾经百般示好,百般倾慕的他眼中“花神”一般美艳的司马文萱,因为一时心痛难忍,便顾自泪如明珠般地颗颗滚落……滚落在她那如出水芙蓉般姣好的粉嫩面颊上,不觉竟自有些愤然,禁不住“蛊惑”似的在旁声声慨叹。 司马文萱生来最讨厌的就是那种虽无品行,却还要故作高雅之态的小人,故而,她顿时便领悟到了自己此时落泪,当真是有些不合时宜,平白让某些人看了笑话,思想到此,司马文萱当即就止住悲泪,转头瞥了一眼,满脸幸灾乐祸的王恺后,正色答道,“表兄之言差矣,夏虫不可以语於冰者,笃於时也,个人自有个人的志向。” 王恺少有才智却无德行,很多年以前,在司马炎登基大典之后,宴请皇家亲属的聚会中,他便对年仅十七、玲珑美貌的司马文萱一见而倾心不已,也曾几番备足厚礼向琅琊王司马伦和柏夫人提亲,可那时的司马文萱,一颗芳心早就已经被气宇昂然的翩翩美男夏侯湛劫掠而走,又况且凭着司马文萱的才情和品貌,即使当时没有暗自钟情于夏侯湛,她也不会看上王恺这种类似金漆饭桶般的纨绔子弟。 然而王恺虽终是没能如愿以偿,时至今日,司马文萱于他,依然是水中月、空中阁,美人如花隔云端,他最多也就是用他那双馋馋的眼睛,多盯上司马文萱几眼,但是只要一见到司马文萱,他便仍然总会不自禁地神魂随之颠倒、面色随之恍惚。尽管王恺妻妾成群,左拥右揽,早已软玉温香抱满怀,但却总觉得他身边的这些娇妻美妾,根本就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司马文萱的娇娆风韵,故而,当他从与之私交甚好的琅琊王司马伦口中得知,司马文萱自嫁给夏侯湛,生活得一点儿都不幸福以后,他便还是想借着公干至许昌之际,厚着脸皮、陪着司马伦来看看司马文萱。 “皇妹,其实自从你出嫁至许昌,他夏侯湛胆敢在你们成婚那天缺席婚礼大典,王兄我就看出,你的苦日子算是来了。这么多年了,你可以去打探打探,有哪一家的夫妻会各住各的房,各睡各的床,成婚十多年了,你连个孩子都没能得到,你这过得叫什么日子吗?母亲直到临终前,都还是对你悬心不已,难道你不知道吗?他夏侯湛真是岂有此理!如若没有皇妹你苦苦地拦着,死死地护着他,王兄我早就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了!”司马伦知道自己的妹妹司马文萱,非常不喜欢甚至厌恶王恺已极,于是,当他见到王恺被自己的妹妹反驳的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时,他便也没有刻意地给王恺帮腔解围,只是阴沉着一张暴躁的脸,不住地愤愤发泄着,他自己胸中对他这妹丈夏侯湛的万分不满。 “王兄,嫁给他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没什么可怨的。” “皇妹,你呀,他这样对你,总要有个原因吧,难道是我司马家地位不够高,还是皇妹你不够美貌淑德?……” “王兄,其实孝若他对我也挺好的,最起码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母亲生前也这样说过。” “好人?哼哼哼,皇妹,何谓好人?好人能这样无情无义地对待自己的妻子吗?” “王兄,你就不要再操心皇妹我的事了,好吗?……” “皇妹,你呀,唉,……” 旁边的王恺此时倒是连一言都不发,半语都不讲了,也许是,他怕再次遭到司马文萱毫无情面的驳斥,脸上国舅的尊严有些张挂不住,但他一双色迷迷、迷恋不已的眼睛,总是不停地盯着司马文萱看,却是他无论如何都管束不住、也控制不住他自己的。 日入酉时,天色渐晚,司马文萱见自己的哥哥司马伦和国舅王恺,好像依然还是没有想要告辞离开之意,她因为心下担心自己的夫君夏侯湛酒醒之后,会与他二人起什么争执和不愉快,于是便转头举目,和婉地问了她的哥哥司马伦一句,“王兄,打算何时回去?可要在家中用晚饭吗?” “皇妹,王兄我今日就是要留在他的县衙用餐、住宿,他夏侯湛身为一县之守,撇下公务不闻不问,把自己灌了个昏头转向,大睡不醒,我倒要等等看,看他到底几时能醒,看他酒醒之后,能有何言语和面目应对于我!” “王兄,其实孝若他素日里还是很勤于公务的,今日只是因为过于痛心才会如此,你就不要和他计较了,既然王兄打算在府上用饭,那我马上就吩咐厨下去准备晚餐。”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丰盛的晚餐便依次被摆放到了琅琊王司马伦和国舅王恺各自面前的桌案之上,司马文萱起身后又亲自去至夏侯湛的房间一趟,想看看他可否醒来,可否好些,是否要用些饭食。司马文宣绕粉墙、过回廊,迈步走进夏侯湛的屋中时,刚好看到夏侯湛已然醒转下床,正在富安的服侍和帮助下,穿衣、蹬靴,夏侯湛彼时也已从富安的口中得知:今日午后,他的大舅哥琅琊王司马伦和国舅王恺一起,来至在了他的府上,他心下也在暗自思忖着,无论怎样都该去和他二人见上一面,应付应付差事。 “孝若,你起来了,可好多了吗?晚饭已然备好,你也来用些汤饭吧。”司马文萱面容温婉、语气蕴情地关心着、怜爱着她的夫君夏侯湛。 “我好多了,文萱,琅琊王和国舅王恺来了家中是吗?”夏侯湛的面色多少有些发窘,刻意地没有转头直视司马文萱,他只是边整理自己的衣衫,边低声寻问了司马文萱一句。 “对的,孝若,他们是因为有公干来了许昌,特意来府上做客而已。” “那好,你先且回去招待他们,我随后就到。” “好的,孝若,你还有哪里感到不适吗?要不要请来郎中给你配些药调理调理身体?”司马文萱的话语照旧温情。 “不用了,我已然没事了。” 司马文萱先行回了厅堂,又吩咐仆人给夏侯湛特别准备了一些略清淡的、便于解酒的汤饭摆置在了桌上。时候不长,夏侯湛便也穿戴整齐,依旧是一身崭新的湛蓝色团花衣袍,风采如旧地来至在他自家的厅堂,拜见位高权重、尊贵非常的皇叔司马伦和国舅王恺二人。 “孝若,你总算是酒醒了,……”夏侯湛朝着司马伦和王恺躬身一礼后,司马伦只是慢悠悠地抬起头来、轻微地瞥了夏侯湛一眼,不无讥讽地问了他一句,便依旧还是大模大样、稳稳当当、目中空无一切地跪坐在他自己的几案后面,自斟自饮,大口地吃着他自己的饭。 王恺本就因为司马文萱而对夏侯湛忌妒已久,又加上他本来身份就远远地高过夏侯湛,所以今日,他在第一次到了夏侯湛家中,见到身为主人的夏侯湛后,也是丝毫都没有任何主客之礼,也如司马伦一样,只微微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夏侯湛后,便旁若无人地顾自“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地吃着、喝着。 夏侯湛虽然觉得自己在他二人面前,怎生那样得低三下四、低声下气,但奈于身份和官位本就如此,终又无计奈何,也只得面上异常尴尬地干笑了一下,便竟自走到自己的座位之上,不言不语地陪着司马伦和王恺一同进餐。 厅堂里的气氛,压抑沉闷的仿佛只要扔进一根火烛,马上就会燃尽整幢房屋似的。 夏侯湛因为自己的胃还不是很舒服,所以就一直是那样安静地跪坐在他的位置之上,安静地用一些相对比较素淡的汤菜,不声不响、讳莫如深,既不抬眼看司马伦也不看王恺,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觉得他自己与这二人本就无寸语可谈。 司马文萱此时的仪态倒是显得很娴静,娴静万分地陪坐在夏侯湛旁边的主人位子上,她一会儿转头望望他的哥哥司马伦,一会儿又看看身旁自己的夫君夏侯湛,她知道他们二人早已势同水火,隔阂颇深,与其一语不合就吵将起来,还不如就这样谁都不要言语,平静着把这顿饭用完,平静着把自己的哥哥司马伦和国舅王恺一同送出府去,倘能如此,她便要在心底默默地暗念“阿弥陀佛”了。 “孝若,你在许昌任县守也有十多年了吧?可你这许昌城十多年以来也未见有什么起色呀。”司马伦似乎觉得自己此番前来许昌,亲眼得见夏侯湛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他要是不好好地训斥夏侯湛一顿,不出出自己胸中压抑着的这口闷气,他就太不甘心、太不解恨了。 夏侯湛听闻司马伦之言后,面色立即就变得很冷很冷,恰似僵硬了的不再流动的水一般,但他却缄口不答一个字,连半句话都没有和司马伦争辩,显然他早已不屑于再与司马伦这等人有任何争论之语。 “表弟,池中之物终归就是池中之物,多说也无益呀。”王恺满面悠闲却又心怀狡黠地接过了司马伦的话茬,存心在旁添油加醋,蓄意拨火。 “表兄此言又差了,当年孝若二十岁余就驰骋沙场,大退鲜卑之时,听闻表兄却在拿自己的牛做赌注,和人比试射箭,玩着只有无知顽童才会玩的把戏,真是可笑至极!鸿鹄高翔,乘风千里,圣洁之志,岂是燕雀能知?燕雀即使披着再华美的衣衫,居着再巍峨的楼宇,他依然还只能是俗而又俗的燕雀而已!”司马文萱闻听王恺如此讥诮、嘲笑她深爱的夫君夏侯湛,不觉阵阵怒满胸怀,忍不住再次正言厉色地回敬、挖苦着王恺。 “表妹,愚兄我无非是替你不值啊!”王恺一个堂堂的当朝国舅,三番两次地被司马文萱奚落、讽刺,面上竟然没有丝毫的怒恼之色现出,看来,他还真是对司马文萱眷恋、痴迷的可以。 “我有什么可不值的?我求仁而得仁,又有何怨?”司马文萱下意识地转过脸来,看了看她自己身旁巍然坐定的夫君夏侯湛,她注意到夏侯湛的后槽牙早已咬得“咯咯”作响,星眸虎目之中正暗自滚涌着堆堆片片几欲喷薄而出的、无穷无尽的怒火。 “皇妹所言虽然不差,可立了功,却不要朝廷的封赠,非要跑回这许昌,做回他的一县之守,这么多年下来,又没做出个什么名堂……哼!王兄我就只有你这一个妹妹,自然盼着你能过得好,表兄之言也不无道理,你睁眼看看你自己,这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有哪里还像一个出身皇家的公主?整日家蜗居在这小小的县衙之中委曲求全。皇妹你的心高气傲都到哪里去了?如今你变得,让王兄我都快认不出了,哼!……” “王兄,个人冷暖,个人自知,皇妹我生活得很好,王兄和表兄若无其他事,还是先且回到城中的客栈去歇息住宿吧。”司马文萱当然能够看出夏侯湛的愤怒早已忍耐到了极点,所以为了避免他们双方“剑拔弩张、刀兵相见”,司马文萱只得提前下了逐客之令。 “皇妹,你这是要赶我走吗?王兄我可都是因为心疼你、不放心你呀?此番到至许昌,王兄我还特意给你带来了十数匹圣上御赐的锦缎丝绸,你好好地添几身新衣吧。来呀,把送与公主的锦缎呈至到厅堂来。” “诺,王爷。”司马伦的随从答应一声后,便把那一匹匹光华闪闪、鲜艳夺目的锦缎,搬进了夏侯湛的厅堂。 “表妹,此乃一斛产自南洋的上好珍珠,愚兄觉得这天底下,唯有表妹这样的姿容,才堪配如此的珍宝,故而特意带来送与表妹。”国舅王恺颇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也忙跟着转回身去,从他贴身侍从的手中接过了他所说的那斛晶莹、白亮、又大又圆的珍珠,双手捧到了司马文萱的近前,一双垂涎欲滴的色目,色眯眯地,还总不忘借机多盯上司马文萱几眼。 “王兄,表兄,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并不需要这些,你们还是先且回去吧……”司马文萱婉言拒收,并且再次断然地“奉上”了她的逐客之语。 这样的场景,对于夏侯湛来说,明明就是琅琊王司马伦和国舅王恺二人合起伙来,给他眼插棒槌,要他难堪。夏侯湛虽依然还是在故作淡定地跪坐在他的几案后面,但他的胸腹之间却早已是怒火万丈,不发而不快了。虽然司马文萱并不是他此生的最爱,但她毕竟是他的妻子,司马伦故意讥笑他无为、寒酸,王恺贪婪、色色的目光总是缠绕在司马文萱的身上,夏侯湛感到,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无端受到的莫大的羞辱,令他只觉颜面扫地、尊严扫地。然则,那时那刻的那种状况下,也正是因了那样的情境触动,夏侯湛才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原来司马文萱也早已无声无息地走进了他的心里,他今日也会为了司马文萱而醋意大发,而暴跳如雷,“富安,顺宝,把这些礼物统统给我扔出县衙,送客!” 夏侯湛的怒吼之声震颤了整个厅堂,富安和顺宝答应一声便走上前来,开始往外轰赶亦皇亲、亦国戚的皇叔司马伦和国舅王恺二人。 “夏侯湛,你真是太放肆了,有种,你给我等着,……”司马伦和王恺亲眼见着自己送上的丝绸锦缎和名贵珍珠,被夏侯湛的仆人们纷纷抱出了厅堂,扔往了县衙的大门外,不由得火冒三丈、怒发冲冠,他二人一边大失威仪地往堂外走着,一边嘴里还在不住地骂骂咧咧。尤其是琅琊王司马伦,不管是为了虚张声势地撑住他自己的面子,还是他当真打算日后要好好地惩处夏侯湛一番,总之,他口中恨恨地放出的狠话,还是很掷地有声、雷打不动的。 司马文萱看得出,此时她的夫君夏侯湛,早就已然愤怒到了七窍生烟,恐怕连杀人的心都有了的程度,她不敢过去劝说他,她觉得她自己夹在哥哥和丈夫的中间真的是好生为难,她该怎样做?她能怎样做呢?她深深地知道,哥哥与其这样替她抱打不平,还不如袖手旁观的好,哥哥和王恺这样联合起来侮辱夏侯湛的自尊,其实只能会让夏侯湛更加得讨厌她,更加得疏远她,“王兄,皇妹我日后生死有命,你就不要再管了,你走吧!” “好,皇妹,这可是你说的,看来我当真是闲来无事瞎操心,多走这一遭,从今往后,王兄我决不再踏进你的家门半步!” 司马伦虎着一张败坏不堪的脸,冲着他自己的妹妹喊完这最后一句,便愤愤地转身和王恺一起,带着他们的随身侍从,带着随从们从衙门大门之外捡拾回来的、他们的锦缎和珍珠,气鼓鼓、怒汹汹地上马走了……司马文萱的一颗心也瞬然间就被撕扯得七零八落,鞭挞得伤痕累累,哥哥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真心疼她的亲人了,却被她冷言冷语地打发走了。眼前无比空旷而又万般凌乱的厅堂之内,唯剩下她的夫君夏侯湛那挺拔异常却又冷涩异常的身影、冷冷地站在她的附近,让她找寻不到一丝的温柔和暖意。泪水淹没了苦痛,滴滴落下,却总是无人抚慰,无人同情,“难道这就是自己曾经那般畅想的美好姻缘和幸福人生嘛?” 怒气难息的夏侯湛,依然还跃步在厅堂的正中,星眸燃火,他的目光一直都狠狠地盯向司马伦和王恺二人远去消失的方向,穿墙过院、穿街过巷,恨不得只用这狠狠的目光,便能够把他们两人的嚣张、跋扈和妄自尊大,给彻底地毁灭、彻底地吞噬掉…… 司马文萱和她的哥哥司马伦,最后恰如吵架般的那句无奈地告别之语,司马文萱孤单单一人独自泪落的无助与凄婉,令夏侯湛蓦然转头回身之际,不觉心内一阵阵软、一阵阵疼,一阵阵非常真实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似乎时至今日今时,他才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了司马文萱这许多年以来深藏在心底的那份哀痛。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当他无语静对司马文萱那张珠泪滚满香腮的愁苦面颊时,他知道,他的心真的痛了,为司马文萱而心痛!他感受到他自己这十多年以来,对如此通达事理、坚忍而又多情的司马文萱终是太残忍、太无情了,“文萱,……”夏侯湛舒眉举目轻唤一声,默默地走到了司马文萱的近前,情热意暖、由怜而爱之时,他一把便把司马文萱那抽泣不止,无所依傍的身体紧紧地搂抱在了自己的怀间,“文萱,都是我不好,不要难过了,……” “孝若,……”司马文萱一句“孝若”出口后,便把头紧紧地埋进了夏侯湛那宽阔有力的胸怀间,哭得更伤心了。 “文萱,今日之后,我永远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孝若,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对,是真的!” 天上有月月常缺,人间有情情总残。“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司马文萱的一片痴爱、真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感动了也俘获了夏侯湛那颗顽固执拗的、实在难以融化的心…… 第27章 似曾相识伊人来 4 花 县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 这个秋天,有人收获、有人伤感、有人茫措。 夏侯湛的许昌县衙和潘岳的河阳县府,都收到了朝廷悬赏缉拿胆敢刺王杀驾的女刺客的布告。据说司马炎今年初秋时节,带领几位皇室子弟前去围场狩猎之时,突然被事先早已隐于林中树上的一名女刺客的飞镖击中左胸部,堪堪废命,幸亏御林军监尉嵇绍拼死护主,及时带领众军士救司马炎回宫,御医抢救及时,那司马炎才得以保住了性命。而嵇绍也在追捕刺客的途中,被那女刺客的长□□中,落得重伤而回。那女刺客虽也负了箭伤,最后却还是在两个身着黑衣的世外高手的救助下,侥幸跃马落荒而逃,不知所踪。 皇帝遇刺,震天撼地、动魄惊心,惹得整个大晋帝都,朝上朝下,惶惶而不可终日,朝中大臣个个惊慌失措,诚惶诚恐,纷纷奏请:定要倾尽全力捉住那女刺客,以保国之安宁,为圣上司马炎雪此仇恨。他们一个个言之凿凿、赌咒发誓,言说倘或抓到那女刺客,定要把她碎尸万段、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以谢天下。然而,任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司马炎渐渐清醒,伤势渐渐好转之际,他居然严旨通告各郡、州、县,若是拿住那女刺客,不允许任何人动她一根汗毛,一定要解往京城,由他司马炎亲自御审,亲自定罪。言外之意就是,他要见到活的。通告明说,那女刺客年龄也就二十岁左右,英气灼灼,身手了得,头戴一顶黑色纱笠,惯使长枪,有见到者,赏万金。 夏侯湛在接到朝廷的悬赏通告后,心头禁不住莫名的一阵惶措不安,莫名的一下子就想到了墨菡,“难道真的会是墨菡吗?是他想忘都忘不了的,永远都深藏在他心底最珍贵之处的“菡儿”吗?否则……不不不……” 夏侯湛的一颗心像滚开了的沸水又像炸裂了的寒冰,一会儿灼烧的难受,一会儿又冷涩的难忍,一会儿笃定万般地肯定着他自己的想法,一会儿又决然冷然的想要否定掉这个他根本就不愿接受的猜测……如果这刺客果真是墨菡,那么夏侯湛到此时也就彻彻底底地清醒了,彻彻底底地懂得了、明白了墨菡,彻彻底底地知道了,墨菡为何总是视他们彼此之间的那份感情,淡如浮云、缥缈不定,为何总是远远地躲离着他、回避着他……原来在墨菡的内心深处,一直念念于怀,耿耿难忘的就是她的家仇,就是她屈死的父母。难怪她当初那么急切地要向自己学习弓射、武术和镖法,难怪她总是那般坚决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自己,说她这一生,注定了会一个人孤独终老…… 夏侯湛不淡定了,坐不住了,因为他实在悬心,实在要去给他悬着的那颗心寻找个回归落脚之处……为此,他特意抽出空闲去至洛阳,看望了墨菡的弟弟嵇绍一回。尽管嵇绍对于他提出的质疑,张口便给予了否认,对于姐姐墨菡如今的行踪,更是讳莫如深,三缄其口,但聪明异常的夏侯湛仅从嵇绍的情态上就能够确定,他自己的猜测绝不是什么空穴来风,而是一种心随意想,意随思定的莫名的笃定,这种笃定折磨的他心意两茫茫,日夜无方向,莫名的惶惑与惊恐,总是充斥在他的心头,像风迎雨势满楼宇,像泰山压城城欲摧!许昌、洛阳……魏地、蜀地甚至吴地,他只盼着永远都不要听到有关这桩刺王杀驾案件的任何讯息,不要听到有关墨菡的任何讯息,那便是最好的讯息了。 磕磕绊绊相处到如今,夏侯湛和司马文萱的夫妻感情比起以往来,已然是好了很多、和谐了很多了,也做到了同床共枕、琴瑟调和、夫唱妇随,相亲相爱。可在夏侯湛的心灵深处,却永远都会保留着墨菡留给他的那份情浓义重的、深深的印记。他知道,墨菡是他此生永远心甘情愿的牵挂!尽管这一生,他都可能再也无缘见到墨菡了,但他却把墨菡当成了他精神上的妻子,每当他一个人独坐公堂,或者独处书房之时,他便经常会对着墨菡留给他的那十六字箴言,默默地含着泪和墨菡说话,“菡儿,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平安!” 夏侯湛对于墨菡的那一片痴情和痴心,贤惠而又深爱着他的妻子司马文萱,虽也会为此心存难过,但却也能够大方地报以理解的态度,因为司马文萱深知,此时的她,本就还没有能力把墨菡从夏侯湛的思想中彻底地清除掉,她只把这一切寄希望于时光,只希望长长的时光有朝一日可以帮助到她,可以让她的夫君夏侯湛连人带心地都完完全全只属于她司马文萱一个人。她不会刻意地去计较夏侯湛的心里藏着墨菡,那是因为她足够爱他,她心里想着,只要夏侯湛觉得那样的怀恋能够带给他一种理想中的幸福,那么她也就暂且任由他想着、任由他念着。 而身在河阳的潘岳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了,朝廷重金缉拿、身手不凡的美女刺客会是谁,更不会把这件事情和他曾经一见而钟情不已,曾经恋恋难忘数载之久的墨菡联系在一起了,因为他思想中、印象中墨菡的形象,就只停留在了那个年仅十四岁的、玲珑剔透却又哀怨满心的美貌少女的身上……潘岳也曾趁着公干去洛阳之际,特意去探望了一下受伤的嵇绍,却仅仅因为嵇绍,是他曾经最爱的墨菡的弟弟而已了。其实早在数年以前,当潘岳从老师向秀的口中得知嵇绍的下落后,在他被迫与妻子杨容姬成婚之前,全家人都在忙碌着为他的亲事备这备那之时,他就曾经带着仆人长兴一起,去到山涛的府上家中看望过年纪尚在幼小的嵇绍,他把墨菡的弟弟嵇绍早就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日为百姓勤勉于公务,夜有娇妻伴读于身旁,庭园、暖室内,总有调皮、漂亮的小女儿绕膝玩闹,襁褓中又有可爱、俊美的娇儿“咿呀”待哺,如今,潘岳的生活真可谓是快乐如清风,甜蜜如美酒,温馨非常、幸福非常。 “爹爹,爹爹,鹿儿要你抱,爹爹抱鹿儿,……”这日傍晚,潘岳刚刚从前衙忙完一天的公事回到后园的家中,当此之时,正在丫环竹青的陪伴、牵领下,于假山旁玩耍的,他五岁的小女儿金鹿抬起小脸儿看到他后,便一边喊着他,一边朝着他“颠颠儿”地跑了过来,“爹爹抱我,爹爹抱抱,……” 潘岳对自己女儿小金鹿的宠爱,简直没有任何一种言辞可以把它恰当地形容出来,什么“抱着怕摔了。顶着怕歪了。放在嘴里含着怕化了。”等等,似乎都不足以表达潘岳对女儿的喜爱和疼爱之情。见女儿歪歪斜斜地朝着自己跑过来了,潘岳因为担心女儿还太小容易摔跤跌倒,便赶忙紧跑几步,来至在女儿的近前,伸出手臂、弯下腰来,把女儿一抱而起,搂在怀里,亲了一下她那粉嫩嫩的小脸蛋儿,万分溺爱地笑着说道,“鹿儿,今日可练习写字了吗?爹爹教你的诗句,你可会背诵了吗?” “爹爹,鹿儿写字了,有山、有木。”潘岳的女儿小金鹿生的和潘岳非常非常得相像,两只灵动的水波般清澈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花瓣儿样的小嘴儿,吹弹可破的羊脂般的肌肤,黑亮的头发梳着两个精巧的抓髻,一身淡红的裙袄,稚嫩着奔跑在夕阳多彩的余晖中,简直就像画里的仙童一般美妙,灵气十足,令身为父亲的潘岳总是疼惜不够、爱怜不够。潘岳的父母,远在琅琊的、小金鹿的爷爷和奶奶,更是对自己这唯一的小孙女百般的钟爱,千般的娇宠,每次见到小金鹿后,两位老人总是万般不舍地才肯与孩子遥遥地分离,然后又会把每一次的分离,变成他们心底久久地、默默地期盼…… “那爹爹教鹿儿背的诗,鹿儿能给爹爹背诵出来吗?”潘岳双目柔暖、喜笑地望着怀中自己的小女儿,怜爱得不知该逗她说些什么好。 “能,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还有,还有,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小金鹿扬起小脸儿,一边不自觉地搓着自己的小手儿,一边奶声奶气地背诵着父亲潘岳昨日新教给她的《诗经》还有《论语》里的句子,竟然能够做到一字都不落,并且还一字都不差。 “嗯,我的鹿儿真聪明,真乖,娘亲和弟弟呢?”潘岳情不自禁地又亲了女儿一口,嘴里还不住地赞叹、表扬着自己的女儿。 “娘亲在屋里,弟弟睡着了,娘亲在看着他。” “哦,是吗,那爹爹就先不回房,先陪鹿儿玩儿一会儿,抱着鹿儿去摘桃子和李子,鹿儿说好不好?” “好哇,好哇,鹿儿要最大最大的桃子,鹿儿要自己摘,……”小金鹿闻言,高兴得拍着小手,在潘岳的怀里不停地雀跃着。 “好,那爹爹就把鹿儿抱得高高的,让我的鹿儿自己摘桃子,好不好哇?”潘岳说完,便转过头来吩咐一直随侍在他左右的仆从兼侍卫长兴,还有旁边不远处站定,正自笑着、看着他们父女二人的丫环竹青,让他们两个先且各自去忙,而后,他就自己一个人抱着女儿,穿过月亮门,向着庭院后面的花园走去。 这一路,小金鹿就像知道家中桃树和李树种植的方位似的,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总是向前方指领着,并且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直到进了花园,直到爷两个说说笑笑地一起来至在那一片依墙而生的棵棵桃树之下……潘岳看着女儿可爱又娇俏天真的样子,心爱万般得,总是一个劲儿地暗自偷笑不止。 花园中,粉菊优雅、芳香四溢,月季娇美、艳耀时光,藕荷夕照、诗意传情……可谓是一步一应景,满园皆韶华。 潘岳的妻子杨容姬异常喜爱花花草草,并且还很喜欢自己亲手栽种、亲手侍弄,因此,园内的这些品类多样的鲜花都是托了女主人杨容姬的福,是杨容姬的心血和杰作。 园中的桃树和李树,则是潘岳夫妻二人带着丫环、奴仆一起种下的,沿着粉皮墙边,果实累累挂满枝头总计有近二十株之多。如今正值金秋丰收的季节,又大又红的桃子点缀在浓翠欲滴的绿叶之间,点点粉红和片片翠绿交相辉映出一片灿烂多姿之色。脆嫩嫩的青李闪亮碧绿、快活跳跃,温润润的杏李红紫软糯、甘甜多汁……潘岳抱着女儿站到了其中的一棵桃树之下,因他的身形本来就高而颀秀,所以,他只稍微地托举一下,小金鹿伸出去的小手随即就够到了一个最粉最大的桃子,无奈何的是,刚刚五岁的小孩子,肉肉的小手终还是太小了,根本就拿捏不住那么大的一个桃子,故而急的她小脸儿通红,浑身使劲儿,最后却还是不得不连声叫着自己的爹爹来帮忙,“爹爹摘,爹爹摘,鹿儿拿不动。” “好的,爹爹来帮鹿儿摘,帮鹿儿拿,……”潘岳说完,便把那个女儿选中的最最耀眼夺目的桃子,轻轻从枝头摘下,让女儿两只小手搂着抱在怀间,而后,他又随手给女儿摘了个熟透的杏李拿在掌心,抱着女儿高高兴兴地回房,来看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檀郎,你回来了,鹿儿快来,快到娘亲这儿来。哟,这桃子长得好大呀,……”杨容姬此刻正在卧房里守着熟睡中的儿子潘瑜,当她抬头见到夫君潘岳一身官袍未曾脱换,即抱着女儿,搂着桃子,兴致勃勃地走了进来,便不自禁地站起了身子,笑语盈盈地和他们父女二人打着招呼。 “娘亲你看,桃子,娘亲,你吃,……”潘岳弯下腰,把女儿小金鹿慢慢地放到地上后,小金鹿两只小脚刚一沾地,便急切切地一直快跑着,跑到她自己娘亲的近前,把怀中抱着的桃子使劲儿地往母亲杨容姬的手里塞。 “鹿儿慢点儿跑,鹿儿好乖,是爹爹抱鹿儿摘的桃子,对吧?不过娘亲此刻不想吃桃子,还是鹿儿吃吧,叫圣莲姑姑带鹿儿去把桃子洗洗,切成小块儿,然后鹿儿自己吃吧。” “娘亲,鹿儿想看弟弟。”小金鹿话未说完,就踮起小脚,“蹭蹭蹭”地一下子就爬上了潘瑜的小小卧床。 “鹿儿,弟弟还在睡觉呢,不要吵醒弟弟好吗?鹿儿乖。”杨容姬见状赶忙转回身来,把淘气又调皮的小女儿缓缓地抱下了床,口里还在不住地轻声哄着自己的女儿。 “娘亲,鹿儿去洗桃子了。”小金鹿虽然顽皮却很听话,听到娘亲这样说,她便把身子靠在弟弟的床畔边上,怀里依然搂着母亲杨容姬从一旁帮她捡回的桃子,忽闪忽闪她那长长的睫毛,眨巴眨巴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抬起小脸儿看看她自己的爹爹和娘亲之后,随即就拽着门口外站定的圣莲姑姑的手“颠颠儿”地走出了房间。 “嗯,去吧,乖女儿。”潘岳和杨容姬一起朝着女儿笑着点了点头。 “容容,瑜儿怎么样?这孩子好像总是很贪睡呀!”潘岳皱紧了眉头,轻步走到了出生才仅三个月的、他的儿子潘瑜的床头,帮儿子揶了揶被角,心下有些担心地说道。 “是啊,瑜儿早产,可能是身子有些弱,所以才贪睡些,应该无甚大碍,郎中看过之后,也是这样讲的。檀郎,你放心去用晚饭吧,我会看着瑜儿的。” “容容,还是你先去吃些东西吧,孩子要吃奶,你不能饿着自己。”潘岳关切无限地拉住了自己爱妻杨容姬的手,颇显心疼地说道。 “无碍的,檀郎,我身子很好,也还不觉得饿,还是你先去用饭吧,你在衙门里忙了这一整日,也够劳累的了,应该早就饿了吧?” “那么好吧,容容,我听你的,过会儿,我会吩咐竹青把饭食和糕点给你送到房间里来,你就在屋中守着瑜儿吧。” “好的,檀郎,你赶紧去用饭吧,不用操心我。” “嗯,那我就先去花厅了。” 潘岳在家对妻子儿女知疼着热,关心怀爱备至。在外则一向是清廉为官,劳心劳力,常哀百姓之多艰。自上任以来六七年间,他把河阳县治理、整顿的面貌一新,景致焕然。他总是喜欢亲力亲为地到访民间,力求能够多做一些有助于改善民生疾苦的政事。 而且早在三年之前,为了整治河阳的民风,潘岳还曾经别出心裁,巧用“浇花息讼”之策,来裁断一些民间百姓因为吵架斗殴而闹上他公堂的官司,悠悠为民之良苦用心,在河阳的百姓中间更是被传为津津乐道的佳话。 期间,为了通过浇花达到息讼、调节纠纷的目的,潘岳曾专门派人做了十几只尖底的大水桶放在他的公堂之上,每每遇到一些百姓因为什么比如“他家养的鸡吃了我家的菜。他家的柳树树冠长到了我家的庭院里,把窗前的阳光都给挡住了。还有他家的墙打歪了,占了我家的地盘儿等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上公堂的,潘岳就会用此方法来化解矛盾,裁判得失。 每当审理这种案子时,县守大人潘岳便总会官袍齐整、一脸肃然地端坐在公堂书案之后,静静地听着原告、被告的讲述,听完之后,他也总是会惜字如金,任何表态都没有,什么都不说,只吩咐手下衙役先给原告一只尖底水桶,再给被告一根扁担、一条井绳,而后便让衙役带领着他们原、被告双方,去至自己县衙后园之内的花园中,令二人协力从井中提水浇花。起初,那原告和被告两人磨磨蹭蹭、磕磕绊绊,表现得极不配合。但因为有县府的衙役一直都在旁边监督着,他们也只得互相协作、合力提水、合力浇花。虽然面上看去,他们都是气哼哼的谁也不服谁,但终究还是做到了一人汲水,一人穿杠,统一上肩,一致行动。累了大半天,终于才把花园中的花全部浇洒完毕。而到了此等时候,那原告和被告双方的火气,似乎也就都跟着烟消云散了,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觉一脸的愧色。当他们再次回到大堂上时,潘岳即严肃着讯问他们道:“你二人的官司可还打吗?”那两个人听闻堂上大人相问,即相视愧笑了一下,都摇头摆手说道“不打了”。潘岳见他们二人都已没了火气,似乎也都领悟到了县守大人的一片“促民风和合”之心,这才开始公平合理地给他们划分了责任,作了公正的裁决…… …… 一日阳光疏懒的午后,潘岳像往常一样刚刚处理完了大半日的公事,正自觉得到了下半晌,总算可以稍微地清闲、放松了一些之时,抬头却见侍卫长兴带着两名衙役快步走进了公堂,向他禀报说是,县衙门外又有百姓前来打官司告状。 “快传,……” 潘岳一声命令之后,不多功夫,他便看到有两人拉拉扯扯地拽着一个身形极其矮小、衣衫也不怎么讲究,满口醉话的酒气熏天之人,走上了他的县府大堂。 “大人,小人是咱本地兴济酒楼的掌柜,特来状告这个骗吃骗喝的糗人。此人进得小人的店来,便点手要了小人店里最好的酒肉,最好的菜,好酒喝了有两大坛,好菜好肉祸祸了有一大桌,却抹抹嘴就想这样一走了之,一分一文都拿不出来。小人看他实在拿不出钱两,本想也就忍了,可谁想到他竟然还在小人的店里撒起了酒疯,拍桌子,摔板凳,还把酒坛,酒碗全都给砸碎了!大人,小人的店本就是小本经营,挣得全都是些辛苦钱,不能就这样给人白吃白喝还白砸呀!……求大人给个公断,为小民做主。” 兴济酒楼的老板带着一个店中的小二,双双跪在大堂之下,手指着那个矮个子瘦小枯干的醉酒之人,愤愤地诉告着他胸中的怨懑。 那人显然还没有酒醒,大概也弄不清他自己已然被带上了县府的公堂,正在接受讯问,只是顾自口中不住地叨叨念念着,“好酒啊好酒,……”站在原地,摇摇晃晃地总似要摔倒的样子。 店老板一番告状之语言罢,潘岳举目往堂下观看那醉酒之人时,却不禁瞬然间就惊呆住了,他几乎是和旁边的长兴一起,同时认出了此被告竟然就是十多年以前,他和长兴主仆二人同游洛阳之时,在一家酒肆之内偶然邂逅的“竹林七贤”之一的沛国刘伶。 潘岳自那年洛阳之行,与刘伶一起为嵇康刑场喊冤,真正结识刘伶之后,也曾有所听闻,说那刘伶其人嗜酒如命,整日家酒不离口,醉醺醺喝得昏天黑地,但据说刘伶的酒风却很豪迈,在乡间竟早就有了“醉侯”之称。只是令潘岳没有想到的是,刘伶居然还很喜欢白吃白喝,摆手走人,上次在洛阳之时,是因为把钱两都打点了那些看守嵇康的狱卒,今日又白吃人家的酒菜,却不知能是因了何样的缘故。 潘岳在认出刘伶之后,即赶忙从公堂书案后面绕出身来,快步走到堂下刘伶的近前,不顾官服在身,堂前威仪,笑着朝向刘伶躬身一礼,言道,“前辈,前辈可还能认出晚生潘岳否?潘岳这厢给您行礼了。” 刘伶这次看起来又是醉得可以,除了总是笑嘻嘻地浑身打晃,口中不停地感叹酒好之外,似乎此时此刻,即使是他最亲、最熟悉的人站到他的面前,他恐怕也都已然认识不清了,“潘岳?……潘岳?……潘岳是谁呀?……嗯,好酒,好酒……” 潘岳看出自己此刻若是和刘伶交谈,就等于是在白白地浪费功夫,看这样子,大概又要等到刘伶酒醒、睡醒之后,再与他一起共话别后的时光、各自不同的经历了,“长兴,你且先送前辈到城中的客栈歇息、等他酒醒之后,我会前往客栈看望于他。” “喏,大人。” 长兴带领一名衙役搀扶着刘伶走后,潘岳便回转身来重新走到公堂书案后坐定,对着那店老板言道,“这位掌柜的,这醉酒之人,乃是本官的一位故人,他所欠你的酒钱以及该赔偿你的损失,就由本官替他垫付,你可马上随衙役到后面的账房领取钱两,若无其他事,就可回去了,退堂。” “谢大人,可是大人,小人怎可让大人代为付账……这点儿钱两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小人只是一时气不过才把他拉来了大人的公堂,既然他是大人的朋友,那他所欠的酒钱,小人就不要了,真的不要了,就全当是感念大人对我们百姓的恩德了!”那兴济酒楼的老板继续跪拜在地,心意诚诚、话语诚诚地望着堂上的县守大人潘岳,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潘岳代为付上的刘伶的酒资。 “这如何肯行,掌柜的,欠账还钱乃是天经地义,我的朋友欠了你的酒钱,我代他付账,本是尽朋友之义,你就不要推脱了,陆海,即刻带掌柜的去账房领取酒钱,退堂。” 潘岳的坚持和公正,令那兴济酒楼的老板感动不已,他立起身后一边和小二一起,随着那唤作陆海的衙役往衙后的账房走,一边口中还再不住地感激着他们的县守大人,“谢大人,多谢大人!……” 夕阳渐隐渐深之时,潘岳忙完了一天的公务,回到后园和妻子杨容姬打过招呼后,他便脱下官服,更换了衣装,带上侍卫长兴一起,骑马奔往了安顿刘伶的那家客栈。 刘伶的房中,长兴特意安排了一名衙役在此守候着、照看着刘伶。 潘岳迈步进屋时,刘伶也已然昏昏大睡小半天之后,酒醒有一会儿了,待他睡醒之际,坐起身时,向那衙役问明情况后,他才知,此番又是早已身为河阳县守、并且颇受此地百姓爱戴的、昔年的琅琊才子、今日的县守大人潘岳,为他代垫了酒钱,并派人安置他到客栈休息的。 “前辈,您歇息得可好?潘岳给您见礼了。”潘岳丝毫也没有在意官民有别,见到刘伶之后,仍然是以晚辈之礼恭恭敬敬地拜见了刘伶,刘伶彼时正自安闲地端坐于床榻之上,面上的神色淡然中透溢着几许自在,几许惬意。 “勿需多礼了,安仁,如今你早已是朝廷命官,我刘伶区区一介草民哪里敢当啊!”刘伶沙哑着嗓音不冷不热,说话的语气更是莫名掺杂着几许讥讽之意,他的口中虽然一直都在淡淡地谦逊着,但却还是翻着一双小眼睛,坦坦然然地接受了潘岳的深深一礼。 “岳实在不知前辈来至河阳,故而慢待了前辈,还望前辈多多见谅。”长兴因见那刘伶虽年龄增长了不少,面容也老态了许多,却还是这般得没高没低,没有礼数,便不由得气气地白了刘伶一眼,随即就回转身来,扶着他家大人潘岳在窗下不远处的一张几案旁落座。潘岳倒好像很谙刘伶的禀性,面上心里都没有显出多少不快之感,待他回身坐定之后,仍然还是在面带笑意地、向着刘伶一再致歉。 “安仁,我又没有怨你,何来见谅?你代我垫付了酒资,我应该谢你才是啊!……”这刘伶尽管嘴上说着“谢”字,可话语之中表现出来的,却并没有多少诚意,反倒句句都似带有扎人的针刺一般。 “此本小事一桩,前辈何必客气,未知前辈此番来至河阳,对晚辈有何见教?”潘岳依旧还是诚挚非常地笑着看向刘伶,言语间也依然还在非常诚恳地婉言谦恭着。 “伶早就听闻河阳出了个花知县,河阳境内漫山遍野尽是桃李,故而特来赏此美景,给你道贺呀!”自潘岳进屋之后,口中满是客气、赞美之语的刘伶,面上却一直都不曾现出过一丝一毫的笑容,反倒总是目光中故意夹带着冰冷,冷冷地望着他面前的潘岳,潘岳的丰神俊秀,潘岳的雅致出尘,自从他相识刘伶那天起,似乎就在刘伶的眼中,成了一片虚无,虚无的看不到任何欣赏之色,虚无的掀不起任何赞悦的波澜。 “前辈谬赞了,那不过是百姓们的溢美之词而已。” “安仁,唉,实话对你说了吧,……”屋中的气氛毫无碰撞地相对静默了有一阵儿后,刘伶的面色才渐渐有了些许温暖的转机,因为他见到,不管他怎样得傲慢、无礼,潘岳都总是对他这般得谦和,这般得恭谨,在他面前丝毫也没有什么官架和傲气,他便也就不再强撑着他那藐小的自尊了。他心内一边暗自好笑着自己此番的这次故意试探,还有他多年以来对潘岳久存的芥蒂之心,算是有些多余了,一边便以他自见到潘岳之后,从未有过的真诚语气唤了一声“安仁”,似乎要开始和潘岳交流他的心里话了,“我本不是特意来至你的河阳,只因朝廷宣召我出仕为官,我才来到了洛阳,可是参与对策之时,当政者对于我提出的‘无为而治’,根本就是不屑理睬,故而,那些与我同来的人都因考核优胜而得以升迁了,惟独我刘伶终因无所作为而被赶出了朝堂……嘿嘿嘿,他们对我不屑一顾,我……还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呢!” “前辈的洒脱实在是令晚辈敬佩之至,不知前辈此番路经河阳,能否在此多居留些时日呢?” “不了,多逗留也无意……千好万好,还是自己的家最好……嘿嘿嘿,茅屋草舍一壶酒,只有这葫芦中的酒才是最好的!唉,只可惜,这酒葫芦又空了!可惜能和我把酒谈天、志趣相投的嵇康、阮籍都死了,现如今,我刘伶在这世上的知己,也就只剩下这葫芦中的美酒了!嘿嘿嘿……”刘伶伸手摸了一下他腰间挂着的那个空酒葫芦,不无感慨地低声沉吟道。 “前辈您可曾知晓?嵇中散之子嵇绍,自小即被山涛大人抚养成人,如今已升为镇守皇城的御林军监尉了。” “知晓、知晓,这我早就得知了,哼,司马氏斩其父却用其子,真是卑鄙、可恨至极!”潘岳一句无心却是好意相告之语,蓦然间竟惹得刘伶那并不伟岸的身躯,犹似升腾起了万丈烈火一般,凝眉怒目地一下子就“拍床案而起”,而后却又无可奈何地默然坐下,接着独自嘲讽、悲叹道,“听人言讲,那嵇绍很有当年他父亲嵇康的气度,人夸赞他恰如野鹤立在鸡群之中,哼哼,只是可惜了!可惜了呀!一个人倘或天生骨头软,毛儿再鲜亮又有何用?嵇绍竟然肯为杀父仇家效命尽忠,哪里还有一点点他父亲那般的骨气?哼哼,这世上之人趋于势利者本来就多,我刘伶早已见怪不怪!如今只苦了嵇康的女儿,无父无母又无弟的,也不知到底流落到了哪里!” “前辈,这么多年了,您也一直都没有墨菡的消息吗?”潘岳听到刘伶提起墨菡,浮光掠影、世易时移,虽觉曾经的记忆已似有些生疏、遥远了,但却还是忍不住追问了刘伶一句。 “没有,当年听闻她们出狱之后,我就即刻启程赶往了谯国,想去探看一下嵇康的妻子儿女,可最终还是晚到了一步!记得当年你对墨菡情意颇深,可如今,你不也是早就另攀高枝、另娶他人了吗?可见这世间,真情薄如纸啊!哼哼哼……” “前辈这话当真是冤屈潘岳了,曾经,我整整苦苦地等她,找寻了她有数年之久,可墨菡却一直都如黄鹤远去,音信全无啊!” “哦,原来如此,这样说来,那也就怪不得你了,……”刘伶又使劲儿地翻了翻他那双不失聪敏的、依然还有些在蹿火儿的小眼睛,煞有介事地感叹了一声。 “前辈难得来到晚辈的河阳,此番既然到了这里,就请在此多住上几日吧,岳愿陪着前辈好好地欣赏一下河阳的风光,也能多多聆听前辈的赐教。” “不用了,我明日一早就回去了,嘿嘿嘿,……天生我刘伶,酒是我的命。我一个终日与酒作伴之人,又有什么可教诲你的呢?你的县衙应该早已收到朝廷的海捕公文了吧,就是那个悬赏缉拿美女刺客的公文?” “对,是收到了。” “安仁,难道你没有觉出这世道就像那污水一滩,清浊不分吗?哼哼,鄙俗、下流又怕着什么呢?只要权势在手,便可一呼百应,翻云覆雨。司马氏,哼哼哼!……”刘伶一边“哼哼”地冷笑着,一边却顾自从床边立起身来,踱着方步走到月光隐隐的窗下,背对着他近旁坐定的潘岳,接着说道,“想来这一女子可真是够有血性,也不知与那司马炎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不过这世上深恨司马家的人又何止千万,然敢舍命去刺杀当今皇帝的,却只听闻她一个呀!……安仁,倘或,我是说假如,假如你的河阳县缉拿到了那美女刺客,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朝廷三令五申,严旨要把那刺客押解到洛阳,交给皇帝亲自御审。” “也就是说,你会遵旨照办喽?” “唉,圣命岂可违呀!” “可悲呀!可悲!哼哼,安仁,你也变了!……”刘伶转回身来,把审视又怀疑的目光,停留在潘岳脸上片刻,而后才又接着说道,“安仁,不知你可曾听说,我们的皇帝司马炎又下旨要重新选秀了,说是因为,他觉得还有许多美人儿被遗留在了乡野民间……哈哈哈,恐怕过不了几日,你的县衙就又会收到他选秀的通告了,哼哼哼,哈哈哈,我看这个,你也会遵旨照办喽?……” “哦,是吗?……”潘岳闻言也不禁皱紧眉头,沉思在他的几案之侧。 “哼,他司马炎的好色,岂是常人能及?可谓是绝无仅有、亘古难寻哪!听说,不少名家大族的女子,为了避免被选入他司马炎那肮脏的后宫,大多都穿上破衣、毁坏容颜逃避,试问,这和逼人为盗、逼良为娼,又有何区别?我看他司马家真是唯恐此生造孽不够多呀!哼哼哼,哈哈哈……”刘伶讲完这几句后,转头眼望着窗外夜云轻渺、星遥遥、月郎朗,却总觉沉沉死气一片的天空,一张不羁的面上总是挂满了万分的鄙夷和不屑,忍不住“哼哼哼”地冷笑不止,而后又“哈哈哈”地大笑个不停。 第28章 似曾相识伊人来 5 暗 香 刘伶之言一点儿都不错,司马炎自从围场狩猎遇刺,回宫养伤痊愈之后,那女刺客黑纱拂映下,一张若隐若现的面庞,风撩纱笠、云中飞燕般矫捷的英姿,却一直都有如美妙的幻影般,久久地萦绕在、回旋在他的眼前。 世间的女子他见有千万,他后宫的佳丽多如云团,率直、大方、气质高贵者比如贵嫔胡芳,温书娴雅、仪容飘逸者比如美人审氏,才华灼灼、淡然娴静者比如左芬、左贵嫔,还有他的皇后杨艳,虽已芳华渐退,可美丽也还犹在……然而,也许是因为皇帝司马炎有些看倦了他身旁这些发髻峨峨、长袖翩翩、珠光宝气、淡妆浓抹,在他面前总是恭谨万分、小心万分的美人儿,总觉得他宫中的这些美色,除了贵嫔胡芳之外,若是没有了钗环的点缀和粉黛的修饰,便会令他猝然间就有一种一落千丈之感,淸如白水,淡如素帛,激发不起他的兴趣。而那乍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刺客则大不相同,她的姿容虽未看清,但想来一定绝美,她的气韵如铁石梅花,高远、飘摇、拒人千里,“她到底是谁?她与寡人到底有何深仇大恨?竟至如此咄咄逼人,刀刀直取寡人性命?” 每逢佳节倍思亲,月到中秋分外明。 一轮圆月闪着渺渺的清辉,浮动在如水的夜空中,辉映着大晋后宫御花园内,一片华袍锦色、烛火通明、通宵达旦的皇家聚会庆团圆的盛世之景。 司马炎的后宫妃嫔,从贵嫔到才人不下数十位,各遵位分依次排座在他的身旁左右,他的皇子、皇媳、公主们也各按长幼之序,怡然地跪坐在各自的桌案之后,优雅地享用着珍馐美味,淡静地欣赏着笙箫歌舞。几近不惑之年的司马炎,冠冕端然、龙袍威赫,面南背北、安安稳稳地端坐于正位之上,面上一直洋溢着的,除了王者之风的盛气凌人,便是他对于骨肉团聚庆佳节之乐、之幸的无比满足、无比快慰之感。 岁岁中秋,司马炎都喜在皇宫的御花园之内举行盛大的家宴,临着御河清波之水,闻着秋夜醉人的花香,与所有的皇室家人共同进餐、共同赏月,总是能够令他久久地耽溺于其中,久久地、深深地感受到,此生,身为帝王之尊的莫大的尊贵与荣显。 只是今年中秋,唯一遗憾的就是他的皇后杨艳并不在座,因为杨艳的身体近半年多以来,总是每况愈下,虽经御医百般诊治,精心调养,却还是不见任何起色,总是虚弱、亏损得很。 家宴席间,黄昏将散,夜近亥时,皇帝司马炎因为心内挂念自己的皇后,便提早起驾回了杨艳的寝宫明光殿,前来探望、问候她的身体可有所好转,可还安好。 杨艳的祖先在汉代为官,四世皆位列三公。其父杨文宗本是三国时期曹魏的通事郎,世袭受封蓩亭侯,怎奈杨文宗早逝,杨艳在襁褓之中就失去了父母,自那之后,尚在幼小的杨艳便被抱到了舅舅赵俊家,依靠舅舅家抚养长大。赵俊的妻子非常慈善仁爱,总是百般悉心地亲自哺乳、喂养杨艳,反而让别人来哺乳她自己亲生的孩子。杨艳长到十岁以后,又跟随着后母段氏,依赖她家,而后母一家也都对杨艳格外的亲好。因此上,杨艳虽然自小就没有了双亲的关爱和庇佑,但在她成长的过程中,舅母和后母都对她异常地关心、怀爱,所以也给她培育了一颗相对比较慈爱的心。杨艳从小就极其聪明贤慧,特别善于书法,而且又丽质多娇,娴熟女工。曾经有个会相面的人给杨艳看过面相后,断言她日后肯定会非常显贵。晋王司马昭听说了此“断言”之后,就为世子司马炎聘娶了她。 司马炎受禅登基,建立晋朝后,便立了杨艳为皇后。杨艳深得司马炎的宠幸,为司马炎育有三子三女,分别是毗陵悼王司马轨、傻太子司马衷、汝南王司马柬、新丰公主、平阳公主和阳平公主。因长子司马轨两岁便夭折了,故而泰始三年(公元267年),皇帝司马炎才另立了时年仅有九岁的次子司马衷为皇太子。 可是,随着皇太子司马衷的年龄日渐长大之后,司马炎也才渐渐地发现,此子将来根本就没有能力继承帝位,统治天下,所以,他便也曾有过另立皇位继承人的打算,并私下里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他的皇后杨艳。只是杨艳却反驳说道:“设立嫡子依年长而不依才能,怎么可以改换呢?”于是司马炎也就暂且搁下,就此不了了之,之后也再未提及此事。由此可见,皇后杨艳在司马炎的面前虽称不上说一不二,但她的想法和意见,还是多多少少能够左右司马炎的意志的。 然而,倘要谈及起杨艳在自己夫君司马炎心中的受宠爱程度,时至今年,已经芳华三十有七的她,那华贵的风韵和锦绣的容颜虽也还并未差之多少,但若要和她当年少女之时的娇嫩、水灵、俏丽秀逸相较起来,被岁月流走的就不单单只有记载她青春的年龄了。所以,为了固宠,杨艳便总是尽力地阻止司马炎宠幸其她妃嫔。为了壮大杨氏外戚的权势,杨艳还为司马炎纳其舅舅赵俊的哥哥赵虞的女儿,她的表妹赵粲为妃,而且,赵粲也曾帮着杨艳全力说服了司马炎,立其次子司马衷为太子。 司马炎从为王到为帝的这些年间,对他的皇后杨艳,其实也算做到了足够的尊重,但他终还是不愿忍受,也实在无法忍受他偌大后宫的清冷、岑寂。于是,早在登上皇位的第二年春季,他就下诏广选名门闺秀充入后宫。规定,朝中所有公卿以下的官员家女儿都在候选范围之内,如果有隐匿不报的一律论罪。召集候选之人,他都让皇后杨艳代为挑选。杨艳因为嫉妒,便仅仅挑选那些面色白净、身材修长的女子,而姿貌特别端庄俊丽的姑娘反并不被留下。 当时,大臣卞藩的女儿长得很美,司马炎用扇子掩着脸对杨艳说道:“卞氏女很好。”杨艳则说道:“卞藩三代都是魏室皇后的亲属,他的女儿不能委屈地居于卑位。”于是,司马炎也只能很不情愿地作罢。 不久又进来一个唤作胡芳的女子,也是天生的国色,皇后杨艳低眉远观,瞥了那女子一眼后,依然还是张口便否决掉了她眼前的胡芳。 那胡芳仪态万千,姿容绝美,一露脸就令司马炎为之倾倒,被她迷醉,但皇后杨艳的态度却仍然还是一口否定,要弃之不选,这下,可着实惹恼了九五至尊的皇帝司马炎,惹得他终于按捺不住,冲着他的皇后怒冲冲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杨艳见司马炎愤然满面,突然发作,也只得当即住口,不再作声,冷淡着面容,保持着沉默,一直坚持到那场选妃仪式结束,她都再也未敢进奏一言,干涉一句。 于是乎,皇帝司马炎便得以把胡芳以及其他几十个贵族、高官的美貌女儿拥入了他的后宫,揽入了他的怀中。 后来,更有甚者,司马炎居然还下诏书禁止百姓婚嫁,派宦官乘使者之车,赐予驾驶车马的随从,急行各州郡遍选天下美女,皇后杨艳又岂能阻挡得住?司马炎屡屡纳选的妃嫔粉黛,就如拂送的春风吹浓的绿野一般,缤纷多彩、锦簇鲜妍,早就已然数以千计,皇后杨艳又岂能嫉妒得过来? 随着国事的日益安定,年龄的逐渐增长,皇帝司马炎变得越来越荒淫无度、骄奢淫逸,尤其是他对于早已高居贵嫔之位,娇宠无限的胡芳的专房之宠,总是令贵为一国之母而又一向心高气傲的杨艳,忌恨不已却又无计奈何不已!以致终日忧思,忧疾成病!现如今,司马炎又因了那个胆敢刺杀他的女刺客,突然大发奇想,想要去掠夺、猎取世间美色的另一种风韵,所以又要另行选秀,言说有武艺在身且又美而不俗者优先。皇后杨艳得知此事后,对她自己的结发夫君司马炎如此荒诞的想法,如此荒唐的做法,简直是欲说无语,欲哭无泪,爱恨交加、纠缠于心头,以致病体愈发得沉重,人也愈发得憔悴瘦弱了。然她也终于由此,而彻彻底底地弄明白了,明白了她的夫君司马炎为何会那般的恩宠胡芳,因为那胡芳本是追随司马家北伐公孙渊,西抗诸葛亮,平定诸葛诞叛乱,履历赫赫奇功的镇军大将军胡奋之女,除了姿貌绝佳、性格率直讨喜外,更是颇有英雄侠女之风,自幼上马即可挥刀驰骋,下马又可琴棋歌赋。 “爱妃,你的身子可好些了?”司马炎走进杨艳的寝宫中时,他的长女,今年已然芳龄十六的新丰公主,正自一个人默然无语地陪伴在母亲的病榻之侧,泪眼迷离。 “父皇,……”见自己的父亲司马炎迈步来到了近前,新丰公主只抬眼喊了一声“父皇”,却并没有立起身来向他的父皇行礼拜见。 “丰儿,你母后她可曾用些晚膳吗?……”司马炎对于他自己的皇子、公主们还是很疼爱、很宽容的,尤其最为偏爱身为他长女,且又异常聪慧,娟丽、颇为孝顺、重情义的新丰公主。故而,女儿见到父亲后,有无失礼之处,司马炎也从来都不会在意,只笑眯眯地看了他自己的女儿几眼,便撩袍端带坐在了皇后杨艳的锦榻边上,目光充满关切地望着他自己的结发之妻。 “母后她才只稍微地喝了几口汤而已,其余的,什么都吃不下。”新丰公主扭头看了一眼身旁她自己的父亲,含泪答道。 “皇后,是寡人来看你了。”司马炎轻声地唤着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之中,面容无比消瘦、脆弱的皇后杨艳。 “陛下,恕妾妃病体缠身,不能行大礼,……”听到是司马炎的声音,杨艳强打精神,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无碍,无碍的,你我本是结发夫妻,情分自然不同于常人,勿需大礼,今日,你的身子可见好转些吗?” “唉,妾妃如今也就是在慢慢地熬着,等着那一天了,……” “爱妃,不可说如此丧气的话,这都怪那些太医蠢笨无能,明日,寡人将皇榜昭告,遍寻天下名医,为皇后诊治凤体。” “没必要了,陛下,妾妃深知自己的身子,就算是那华佗在世,也是无用了的,……” “传寡人旨意,命宫中的太医令即刻来见。”司马炎听闻杨艳如此说,显然已是有些心痛了,一张威严的面上骤然间便怒火上涌,疾言厉色地给随侍在他左右的宦官传达着圣命。 “喏,陛下。”宦官领命一声出去之后,只一会儿工夫,一位须发已有些花白的老太医令,便带着几名日常负责皇后病理调治的太医大礼参拜,抖颤颤、齐刷刷地伏跪在了皇帝司马炎的脚下。 “臣等参拜陛下。” “寡人且问你们,皇后之病到底还有无康复的可能?” “回陛下,皇后的凤体……臣等一定再接再厉,竭尽全力为皇后诊治凤体,保皇后凤体平安。” “尔等每日奉药、调理,可皇后的病体却丝毫也未见好转,这都是尔等无能,皇后若有个三长两短,寡人定叫尔等全家为皇后陪葬!”司马炎狰狞着一张冷面,怒声咆哮着,徘徊在他的皇后杨艳的病榻之侧。 “诺,陛下,臣等知罪,陛下,请容臣再为皇后把把脉,臣一定依脉象再给皇后好好地调配出最为有效的药方,……”老太医令吓得脸色煞白,磕头有如鸡嗛碎米一般。 “那还不快些,只顾啰嗦什么……”司马炎厉声吼道。 “喏,陛下。”老太医令叩头已闭,哆哆嗦嗦地来到皇后杨艳的锦帐之外,伸手把脉之后,做到心中有数,而后,便和其他几名太医一起,又朝着皇帝司马炎伏拜在地,齐声保证太医院所有的太医一定会倾尽毕生所学,合力为皇后调配出最最合理、最最见效的药方,一定会保皇后凤体康复如初。 司马炎烦躁而又焦躁地朝着他们一挥袍袖,太医们这才齐声领命,战战兢兢、抖抖涩涩地低头退出了皇后杨艳的寝宫明光殿。 “父皇,若是您以后能够经常来看看母后,对母后多些关心,母后的病自然就会好很多的。”一直都是漠然无比地静坐在一旁,双眸定定地望着床上自己母亲杨艳的新丰公主,对于他父皇如此夸张的勃然大怒之举,似乎很不以为然,待到她表情淡漠地看着那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太医们,俯身躬腰退出去之后,她才话语淡淡地娓声诉来,像是在提醒着又像是在责难着她自己的父皇司马炎。 “丰儿,父皇的朝政实在繁忙,你们兄妹以后要代替父皇多多陪陪你们的母后才好。” “是啊,父皇如今是有些太忙了!不知父皇可还记得,当年在晋王宫时,我们全家人是何等的幸福、快乐,可自从搬进了这皇宫之内,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有何不一样?丰儿,父皇对你母后,对你们兄妹不还是一样的疼爱吗?”司马炎听出女儿话中有话,但他扪心自问,却总觉得自己对于皇后杨艳以及杨艳为他所生的儿女们,还是很牵挂在怀的。 “可是如今,父皇要疼爱的人简直太多太多了!我母后她是郁闷成疾的,难道父皇您就一点儿都不明白吗?”新丰公主的泪水伴着忧痛的话语,碎落衫巾。 “丰儿,你这是在埋怨父皇吗?”妻子卧床,女儿垂泪,这样的场景令司马炎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酸痛、悲催的。 “丰儿不敢,丰儿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 如今这天底下,恐怕也就只有日常最受司马炎娇惯的新丰公主,敢在其父皇司马炎的面前直言不讳地表达她对于自己父亲的不满,司马炎虽深知女儿的意思,听闻女儿之言后也是有些羞愤,恼怒的,然而,身为一个父亲,他除了不高兴,又能把敢于冒犯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之奈何呢? 床榻之侧,司马炎父女的对话,被躺在病床之上,双目微合的皇后杨艳一字不落,真真切切地都听进了耳中,点点苦泪,转瞬之间便流满了她那张黄瘦得都已有些脱了相的面颊。 司马炎觉得这寝宫中的气氛让他很心碎,很压抑,所以他又继续在杨艳的病榻边上囧着一张面孔,无语地呆坐了一会儿,难过了一会儿后,便站起身来想要离开了,只是在离开之前,他还是想要着意表现一下,他对于自己结发之妻的情深义重,于是便对着那些垂手侍立于近旁左右的宫娥婢女们大声地发着威、下达着命令道,“尔等要小心照看皇后!如有差池,小心尔等的脑袋!”之后,司马炎便在他自己女儿新丰公主默默注视的目光中,虎着一张冷严的面孔,落寞而又怅然地大踏步逃离开了。 “丰儿,你怎么能那样冲撞你的父皇呢?”见司马炎悻悻地走出了自己的寝宫,病榻上的杨艳还是止不住弱弱的声音责怪了她自己的女儿一句。 “母后,丰儿只是在为您不平啊!……”新丰公主一边给自己的母亲揶掩着锦被,一边口中低低地声音辩白道。 “可是丰儿,你别忘了,你父皇他可是天子啊,你这样和他讲话,让他的威严何在呀?” “但他也是我的父亲啊,母后,父亲有做的不好的地方,难道做女儿的就不能暗示一下他吗?”新丰公主依然还是满面的不以为意。 “丰儿,其实要说起来,作为一个帝王,你父皇他对待母后我,也还算不错了,这就是我们身为女人的命吧,……” “母后,难道我们身为女人就只有认命,听从摆布的份儿吗?丰儿以后绝不会和任何女人一起分享自己喜欢的男人。”新丰公主在说这些话时,一张娇美的面上虽一直都在挂着绯红的羞涩,但话语铮铮,却是无处不在渗透着,一个成熟的女孩子对于她自己将来的爱情、命运和人生的把控意志。 “那是自然,母后的丰儿……咳,咳,……以后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的!丰儿,你扶母后坐起来吧,母后今日感觉还好些,趁着时辰尚早,我们母女俩就一起多说说话吧。” “好哇,母后,丰儿非常愿意陪您说话。” “丰儿,母后的身子恐怕是熬不了多久了,母后真舍不得丢下你们兄妹几个呀!柬儿,阳平他们都还小,母后好害怕自己不知哪日撒手而去,你们兄妹几人就再也无人疼爱、无人呵护了,……”皇后杨艳话到这里,万般苦痛的泪水早已滴滴点点滚落了下来,滚落在了她胸前的那床锦被之上,阴湿了那一片紫红色的雍华。 “母后,您不要这样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女儿还想着母后能够亲眼看着女儿披上嫁衣,送女儿出嫁呢。”新丰公主一边用锦帕给自己可怜的母亲擦拭着眼泪,一边则也是淌泪不止,抽泣不止,却还在哽咽声声地安慰着自己的母亲。 “丰儿,母后当然也想了,我丰儿已经到了碧玉之年,是该给你择个好夫婿了,可是母后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最清楚,你的心事,母后也是知道的,但母后还是想劝你一句,丰儿,你的婚事,就还是听从你父皇的安排吧。” “为什么?母后,为什么您和父皇都那么坚决,就是不同意我嫁给嵇绍呢?父皇他可以三宫六院,纳妃嫔无数,难道丰儿只想嫁给一个自己心上如意的人,都不行吗?” “丰儿……咳,咳……不是母后和你的父皇不通情理,是因为你心里如意的这个人,他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我皇家的女婿!” “为什么不能?母后,看您又咳嗽了,您莫要着急,且慢慢说,女儿只想知道,嵇绍他,他到底有哪里不好?这件事,自从去年女儿向您提起之时,您就一直都这样说,却始终都不肯告诉我其中的原因。” “丰儿,你父皇不是已经答应你,会把嵇绍在皇宫的任职,一直保留到你出嫁那日吗?这已经是你父皇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如若不然,以你父皇的秉性,在得知你喜欢嵇绍以后,他肯定早就远远地把嵇绍外放到别处为官了。”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母后,难道女儿只配每日里都能远远地看看他吗?” “当然不是了,丰儿,……”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母后,您就不能说给女儿听听吗?” “丰儿,你贵为我皇室的公主,怎么能下嫁给一个守护皇宫的卫士呢?” “为什么不能?母后,女儿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门第富贵。” “但是你的父皇在乎,丰儿,母后也不是有意要瞒你,你可知,当年,是你的皇爷爷下令斩杀了嵇绍的父亲嵇康,你父皇怎么可能把你嫁给嵇康的儿子呢?那嵇绍他是不会喜欢你,更不会对你好的呀。” “……母后,可是女儿这一生却独独只喜欢嵇绍一人,上一辈的仇恨,为什么要累及到我的身上?” “丰儿……咳,咳……母后知道你性子拗,但是嵇绍真的不适合你,这是改变不了,也是强求不来的,……” “不,母后,您身体不好,女儿本不该再惹您生气,可是女儿自己的命运,绝不听从别人的摆布。” “丰儿,咳,咳……” “母后,我们不说这些了,您还是好好地歇息歇息吧,女儿的事,您就不用跟着操心了,……” 对于自己倔强的女儿,杨艳虽然内心里是一万个放心不下,病中亏气又亏力的情况下,还在强打着精神,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告诫着自己的女儿,但她也能看得出,她的话语根本就是瞎子点灯、白费心思,根本就丝毫也动摇不了她女儿的心智,所以无奈之下,她急的紧着咳嗽了几声后,只得又疲累已极地昏昏合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睡一会儿了。 而母亲的一番肺腑之言,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觉勾起了新丰公主一片少女青春萌动、已然流淌在她心间一年有余的、那份浪漫美好的曼妙情怀。 见自己的母后不再说话,静静地躺下,慢慢地有些睡意深沉了,新丰公主便也玉步轻移,缓缓地走出了明光殿,在一众贴身侍女前后左右地簇拥下,乘上马车回往了她自己的寝宫。 深蓝色的夜空中,满月乘着秋风飘舞、游动,明亮如镜。暖暖的宫阁中,红烛艳影诗意撩人,紫檀飘渺、香气氤氲。锦帐翠帷之内,芳榻流幻之间,新丰公主的一颗痴痴女儿心,却久久地沉醉在了去岁春上,她跟随其父皇司马炎出得皇宫,前去白马寺进香之时,偶遇宫中的禁卫军监尉嵇绍,那一幕令她默默暗许春心的、如同幻梦般的场景之中。 那是一个朝阳温煦、清风和婉的春日清晨,新丰公主乘坐着她司马氏皇家雍容无比、华贵无比的马车,跟随着她的父皇、母后、太子司马衷、太子妃贾南风夫妇以及后宫中几位身份较为尊贵的、她父皇司马炎的宠妃,还有朝中的数位重臣,浩浩荡荡,一起沿着铜驼大街前去洛阳城西雍门外的白马寺进香、祈福。 白马寺整个寺庙,布局规整、风格古朴,坐北朝南,为一个长形院落。天王殿、大佛殿、大雄宝殿、接引殿、毗卢阁等,皆依天竺旧式而建。寺内苍松翠柏、绕堤拂檐,绿柳抚映着花丛,修竹依傍着碧波,蝴蝶翩跹、多姿多情,嬉戏、飞舞在丛间、堤畔。小鸟啁啾、脆声鸣叫,对语、喧闹于檐下、枝头。五重大殿佛韵悠悠,四个大院香气袅袅,东西厢房紧凑别致、对称相拥,脚下有绿地苒苒、身旁见红墙薇薇。寺内的住持、僧侣,面容淡静、微笑恭谨,身披锦襕袈裟和工整的僧衣,排立有序地跪迎圣驾…… 繁琐无趣的佛事,并不是新丰公主这样的清纯少女乐于做的事情,她来白马寺的目的也就是出于好奇,出于想借机出宫走走、玩玩儿的心态,所以待等午膳完毕,他的父皇、母后一行众人还都在佛殿内休息、礼拜之时,她便带着自己的两个贴身婢女倚秀和琳儿,一起悄悄地来至到了白马寺的后门处,因为她早就听闻白马寺的寺庙后面湖光山色,琳琅美妙,所以,她也非常想去亲眼看一看真山真水真境界。 新丰公主在倚秀和琳儿的陪伴下左绕右绕,前找后找,走过不知几座大殿,穿过不知几所大院,最后才终于来到了白马寺的后门之内,远远地便看到有一个年纪也就十四五岁样子的小和尚,正在那里安静地洒扫、看门。 “小师父,这本是我家公主,公主想要到寺门外游览一下景致,麻烦你把门打开吧。”新丰公主冲着婢女倚秀使了个眼色,倚秀便心领神会地笑着来到了那个小和尚的近前,礼貌地向他言明了公主的来意。 “阿弥陀佛,女施主,师父吩咐过,寺庙的后门没有师父的允准,不能随便打开。”小和尚低头红脸、双手合十言道。 “小师父,我家公主只是想到寺门外的湖边游玩儿一下,并不会扰了佛寺的清修,你就行个方便吧?”倚秀继续笑着请求着那个小和尚。 “这,……”小和尚还是有些面带迟疑之色。 “小和尚,你可真是不开窍,这白马寺本是皇家的寺庙,公主的话,难道你敢违拗不成吗?”性急的琳儿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急走几步过来,半带恼怒地斥责着那个小和尚。 “那,那好吧,……”小和尚又略微地犹疑了一下,便缓慢地打开了那两扇暗红色的木质后门,答礼言道,“女施主,后门外山高、水深,蛇虫很多,你们一定要小心!” “知道了,你就在后门处守着,我们只玩耍一会儿,就会回来的。”琳儿一边和倚秀一起轻轻地扶着新丰公主往门外走,一边不耐烦地回答着那个小和尚的叮嘱。 “好的,施主。”小和尚答应一声便把寺庙的后门虚掩。 白马寺的后门外面,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波光亭影玲珑艳阳边,碧树艳花参差湖岸旁。 从小就被深邃、巍峨的晋王宫、皇宫,那一道道的门,一重重的殿,一座座的假山,一汪汪的死水,围禁惯了的新丰公主,双脚刚刚踏出寺门之外,便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子就被世俗的圈圈框框给解放了似的,只顾任性地沿着湖边堤岸随意地跑,随意地笑,随意地呼喊,“倚秀,琳儿,这里的景致真的是太敞亮了,让人的心都跟着敞亮了呢!” “是啊,公主,只要公主高兴就好。”倚秀和琳儿一直都是紧紧地跟随在新丰公主的身畔左右,笑着奉迎着,慎重万分、小心万分地伺候着,“公主,你跑慢些,免得跌倒了,琳儿和倚秀可吃罪不起呀。” “倚秀,琳儿,你们过来看,这一排开满白花、紫花的树木多美呀,哦,它的树冠好高好大哟,你们知道这树叫什么名字吗?我在皇宫里怎么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样高大还能开满花儿的树木。”新丰公主的脚步停留在了湖边岸旁不下十余株挺拔、青翠,缀满锥形、塔形以及柱形美丽花朵的大树旁,口中还不停地感叹着,“好美的花树啊!” “公主,琳儿知道这树好像叫荣桐木,我进宫以前曾经在家乡的大路边上看到过。” “哦,荣桐,若是以后在皇宫之中也能种上几株就好了,这样,我就总能看得到它了。” “是啊,公主,既然公主喜欢,到时让人在公主的芙蓉殿外栽上几株就好了,听说这荣桐木的花叶还有消肿、止咳的效用呢。”琳儿接着笑着答道。 “可惜这荣桐木的树冠太高了,若不然,我一定要采摘几朵它的花儿带回宫去。哎,倚秀、琳儿,你们看,那边不远处,有一块伸向湖中的绿地,我们过去玩玩儿吧。” “可是……公主,那里离湖水很近,怕会有危险,公主还是别去了吧。”听闻新丰公主这样说,凡事一向都很谨慎、小心的婢女倚秀,忍不住在旁小声地提醒了自己的公主一句。 “能有什么危险?我们又不会走到水边去,走吧。”新丰公主很不以为然的说完这句话后,便竟自向着她看到的那块绿草地跑了过去。 “哦,这里好清爽,好开阔呀!”新丰公主跑到那片临水的绿地上之后,便顾自兴奋地跳着转了好几个圈儿,她那身淡黄色的绫罗衣裙在金灿灿的阳光、蓝湛湛的湖水和翠绿绿的草地的映衬下,显得越发的艳丽多姿、轻灵妩媚。阵阵暖风轻轻拂过,把她的衣袂吹成了飞天一般的缥缈、灵秀、壮美,恍若凌空而来的仙子般,靓丽、翩然。 “公主,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这湖岸边有那么多的灌木和杂草,公主你千万要小心着呀,……”倚秀和琳儿双双站在离新丰公主也就十步左右的距离远处,两人都不免有些担心自己公主的安全,所以便不约而同的,再次温声地劝说着新丰公主,劝说她还是早些回白马寺为好。 “好吧,那我们就回去吧,免得父皇、母后着急。”新丰公主说完这一句后,便不再蹦跳也不再远观了,转回身来悠悠然然地就要往前方的堤岸上走,可是当她的目光轻瞄淡扫、偶然左顾右盼之际,却猛然间看到了离她脚下也就几米远的一处坑坡处,竟赫然敞露着一个能有脸盆大小的蛇窝,那窝中不下数十、百条的蛇,似乎刚刚冬眠醒来一般,正肆意地在窝中,盘旋、爬动…… 新丰公主从小最怕的,最见不得的就是蛇这种动物,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吓得她脸色骤然间就一片惨白,颤抖着声音,慌忙喊了她近旁的倚秀和琳儿一声,“快跑,那边有蛇。” 乍然间看到了那么多条令她作呕又令她胆怯万般的蛇,新丰公主觉得她自己全身所有的毛孔,霎时间就全都张裂开来了,浑身上下冷汗涔涔、颤栗不止,喊完一句之后,她便提衣裙快跑如飞地离开了。 倚秀和琳儿虽然没有看到那个蛇窝,但因见到她们的公主一下子就惊骇得花容惨淡的样子,便也赶忙紧随在新丰公主的身后,急匆匆往湖岸上跑去。 可是新丰公主因为跑得有些太快了,以致于慌不择路,长长的裙子被脚下丛生的灌木缠住,摔倒在地。当倚秀和琳儿三步两步追到她的近前,扶起她时,却发现公主的右腿膝盖处,被地上散落的石子硌破了皮肤,滴滴点点殷红的血从裤子的破口处渗透了出来。 看到公主受伤,倚秀和琳儿吓得心惊胆落、魂不着体,赶忙一边一个搀扶起新丰公主,口中一个劲儿地埋怨着自己不晓事,不住地向公主请罪说道,“公主,都是倚秀和琳儿该死,没有看护好公主,公主,你疼吗?若是被皇上和皇后看到了,倚秀和琳儿肯定要小命不保了。” “倚秀、琳儿,你们不要害怕,这不怪你们,我只是擦破了一点儿皮肤,只需涂些药粉,回宫养养也就能好了,你们放心,我会向父皇和母后解释的,快走,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这里真的蛇虫很多。” “喏,公主。”倚秀和琳儿惊惧的泪水洒了一地,两人合力搀扶着受伤的新丰公主,主仆三人一路脚步迟缓地慢慢往回走。 “公主,公主,……”新丰公主听到好像是有人在大声地呼喊、寻找着她。 “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倚秀和琳儿听到喊声之后,急忙忙也扯开喉咙,大声地喊叫、回应了起来。 一会儿功夫过后,新丰公主三人便看到一个正自到处找寻她们的皇宫卫士,顺着倚秀、琳儿回应声音的方向,飞跑着寻了过来,“皇城监尉嵇绍参见公主。” 新丰公主彼时正自忍着疼痛,一瘸一点地在两个贴身婢女的齐力扶持下,艰难地往回走着,忽然却看到一个银盔银甲,腰佩宝剑,全副武装的宫廷卫士,带着一名随从侍卫,弯腰施礼来到了她的面前。 “公主是受伤了吗?”嵇绍一张俊美无比、硬朗无比的面上,犹疑中又满透着关心之意。 新丰公主抬眼与面前的这位少年将军只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一颗芳心便情不自禁地开始乱跳不止,羞涩满颊。她从小生长在深宫,素日里见到的,可以说都是这世间最最高贵、最最雍容的皇室和王公大臣的子弟们,可她眼中的这些皇兄、王弟以及公侯家的少爷、公子们,虽个个都是华服加身,峨官髙束,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位小将军的超然风采。这少年身形卓立如松、高大英伟,姿貌俊朗如画,恰似美玉琢成。剑眉生威、星目多采,一张再迷人不过,精致不过的脸庞于丝丝的清风中顺然化开,知分寸、晓礼仪,恭敬地一礼,温暖地一问,只转瞬之间便滋润了、柔化了新丰公主那一颗剔透玲珑又春意懵懂的少女之心,令她不觉蓦然暗香透满怀,哑然了许久,恍惚了许久…… “公主的膝盖处磕破了,走不了路。”婢女倚秀的面上透着为难、内疚加心痛,小声地回答了嵇绍一句。 “少冲,你马上回白马寺禀报皇上知晓,就说公主受了些轻伤,看看是不是把我的马牵来,让公主骑马回去,这里的路,马车恐怕是不好行走的。” “是,大人。”随身侍卫冯少冲领命一声,便急步快跑着回了白马寺报信。 “你们可曾给公主包扎过伤口了?”嵇绍的话是对着新丰公主的婢女倚秀和琳儿问出的,他的面容庄静中透着些许关切。 “只刚用绢帕包了一下而已,……”琳儿抢着答道。 “这里有块石头,请公主先坐下休息一会儿吧。”嵇绍说完,便把自己的披风从盔甲上解下,折叠好后铺盖在了石头上,让倚秀和琳儿扶着新丰公主坐下,而后便抽出宝剑把他自己的罗袍砍下来一块,递到倚秀的手中,“你们用它再好好地给公主包裹一下伤口吧。” “喏,大人。” 倚秀和琳儿答应一声后,便开始轻手轻脚的给自己的公主重新包扎患处,因为看到里面的绢帕已经被鲜血黏住,于是,她们便把嵇绍的那块罗袍小心翼翼地重叠着,系在了绢帕的上面。 创口虽不大,但丝丝拉拉的疼痛还是让从小就惯养娇生、玉食锦衣的新丰公主有些痛楚、难过,难过得她总是止不住微皱着眉头,小声地“哎哟”一下。她伸直着右腿,在倚秀和琳儿的扶住下,慢慢地坐到了嵇绍为她铺盖好的那块石头上,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父皇派来马匹车辆接她回去……嵇绍则照旧恪守着他监尉的职责,端正、笔直地站在不远处,侧对着新丰公主,警卫着公主的安全,目光则总是焦急而又迫切地看向白马寺后门的方向。 新丰公主的眼中,一身亮白甲胄的嵇绍英英玉立、威武倜傥,在碧水蓝天的辉映下,就有如一尊完美的、无懈可击的雕像一般令人爱敬,惹人心怜。尤其是嵇绍也许本属无心,本是在尽一个宫廷卫士之职责的,对她细致入微的关照与爱护,更是使得情窦渐开的新丰公主,禁不住阵阵芳心荡漾、感怀不已。 新丰公主一边在石头上坐等,一边不时地用一双如水秋波,婉转多情地望望她近旁的嵇绍,有心想和他说句感激的话,可又觉得初次见面,怕是自己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家公主,对一个或许只是在忠于职守、并无什么情感成分掺杂在内的宫廷卫士言谈感谢,未免有些多此一举,也有些羞于出口…… 时光就这样在她们安静地等待中,无声地流过。 “公主,你看,马来了,他们骑着马来接公主了,……”最后,还是眼尖的琳儿兴奋地一声呼喊,才打破了彼时彼刻空气中凝聚着的那份莫名的温和与宁静,却也万般可惜地吹散了、涤荡走了,悠悠暖风中飘溢着的、阵阵沁透心脾,醉透新丰公主心扉的、那份清清淡淡的馨香与依恋。 其实,司马炎与自己的皇后和众妃嫔一起礼佛、进香的一切事宜,在午膳之前基本都已完毕,没想到就在他与后宫众佳丽一起在佛殿内休息,还略做些礼拜之时,他自己那淘气又随性的心上明珠,宝贝爱女新丰公主,居然会趁此时机跑出了白马寺的后门。待到司马炎整顿队伍准备返回皇宫之时,无论派人在寺内怎么寻找,都找不到他自己女儿的身影,这下可把九五之尊的司马炎给急坏了,担心坏了,于是,他立即就阴着一张惶惑不安的脸,宣来白马寺的住持和众僧,责问他们可曾有人见到过公主,这才从那个把守寺庙后门、早已吓得胆颤心惊、体如筛糠的小和尚口中得知:他自己的女儿是偷跑出了白马寺,看风景去了。司马炎因为太悬心女儿的安全了,所以,即刻便下达诏令,命宫廷监尉嵇绍带着几名宫中的侍卫,出后门分头去寻找,而他自己也急得立刻就起銮驾,和皇后杨艳一起奔至了白马寺的后门之外…… 当司马炎闻报说自己娇养万分的女儿膝盖处受伤磕破之时,当即就心疼得他、气得他,横眉怒目,下旨非要把那个胆敢私放公主出去的小和尚乱棍打死不可。幸亏他身旁的皇后杨艳,虽也为此同样焦急万分、心痛万分,却还算得是非分明,百般劝他且息雷霆之怒,言说,佛门境地,岂可杀生!还好女儿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只稍微惩戒一下那个不懂事理的小和尚也就是了。 于是,被嵇绍派回来报信儿的侍卫冯少冲,便领了皇帝司马炎的旨意,和其他几名卫士一起出后门,快马来迎接受伤的新丰公主回返白马寺。 嵇绍轻轻地扶着新丰公主,踩着那块石头上了他自己的马,而后,他才弯下腰去,从石头上捡拾起自己的披风,随即便一直亲自为新丰公主牵着马,头前引路,一行几人默默无语地沿着翠草茵茵的湖边堤岸,向着白马寺的后门处走去…… 白马寺的偶然邂逅、不期而遇,嵇绍从始至终留给新丰公主的感觉虽然很明晰、很清朗,他为新丰公主所做的一切,大概都只是在尽一个人臣的本分,并没有一句温言暖语馈赠给新丰公主,更没有一点儿倾恋的目光让新丰公主捕捉的到。可是,嵇绍那与生俱来的超俗拔群的风采和气度,那细致用心、合规合矩的一举一动,却于瞬然片刻之间就深深地倾倒了新丰公主,倾倒了她那一颗烂漫多彩而又春意初萌的水晶般的心,不觉一片爱海起波澜,魂牵梦萦闺阁间,朝来盼着初发暖阳送俊影,向晚希冀余晖朦胧睹英姿……自那之后的每个日暮晨昏,新丰公主几乎每日都会借故乘着马车,到皇城脚下走走逛逛,隔着车帘遥遥地望望嵇绍,望望那个頂盔挂甲、佩剑执枪,正自全神贯注地执勤站岗的、雄姿卓然的身影。每次,只要她远远地看到了嵇绍的身姿,她的心情就会马上骄阳盈万里、细雨醉轻风,就会有如暖春拂煦百花般的绚烂沉醉,就会觉得她的人生终于不再是一滩死水,终于有了无限的光辉和憧憬。 她命婢女倚秀把嵇绍给她包扎创口用的那块罗袍洗净后,放在她床头的丝枕下,她要每日都能感受到,那是嵇绍对她的“温情与爱恋”…… 宫中每日给她送来的各色点心、水果,她都会亲自挑选出最好的,最可口的,派口齿伶俐的婢女琳儿,给皇城上的嵇绍送去…… 后来,她羞羞答答地把自己的心事对着最疼爱她的母后杨艳讲说了一遍,她说,她这辈子只想嫁嵇绍为妻……可是,她母后听闻之后,脸色却当即就变了,满口的反对、不答应。而从她母后口中得知此讯息的、她的父皇司马炎,则更是万般坚决地“不同意”。她弄不懂原委,暗自生气,她不吃不喝,哭闹个没完没了……后来,她的父皇无奈之下,只得和她有了个“君子协定”,那就是,答应把嵇绍在皇宫的任职,一直保留到她出嫁那日,嵇绍何时能成婚,要等待皇帝的金口玉言,言外之意就是皇帝若迟迟不赐婚,嵇绍便不能完婚。 虽然司马炎觉得他自己——堂堂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要为自己的皇宫侍卫赐婚,实在有些于理不合,大失体统,但是因为拗不过女儿之意,为了能够暂时稳住女儿之心,使得女儿将来可以按照他所设想好的意愿出嫁,他也只得屈尊而就,对个性极其要强又极其执着的女儿新丰公主做出妥协,只得先且如此。 而今,新丰公主从自己母后杨艳的口中,终于知道了这其中仇怨纠葛的一切,可她却并不认为这些仇怨、这些纠葛,这些本不该发生的一切的一切,会成为横亘在她和嵇绍之间感情交往、心心相映,直至执子之手,相濡以沫、共结百年之好的天河界限…… 第29章 似曾相识伊人来 6 伐 吴 天气眼看就要入冬了,洛阳的冬天总是来得很早,冷得很早。 枝头飘下的秋叶,丛间凋敝的落花,片片、朵朵,随风零落,层层叠叠、到处可见,演绎着一片伤感无尽的秋愁。曾经风华、生动的世间万物,渐渐地都趋于枯黄、干涩了,萧条了人的心灵,也萧条了生命的印记。 芙蓉殿内的宫闱之中,新丰公主一身水蓝色的锦缎衣裙,肩披杏黄色狐绒斗篷,一个人静静地站立在雕花窗前,凝眉远眺,默然无语,深深地想着心事。 她父皇司马炎的再次选秀又很成功,又有百余名瑰丽、婉约的秀女聘聘婷婷进宫,娇笑怡然地陪王伴驾。这百余人之中尤以出身官宦世家、秀丽端庄的诸葛婉风姿为首,初入晋宫,便颇得她父皇司马炎的宠爱,其秀雅妩媚之风韵绝不逊色于专房之宠的贵嫔胡芳。 自从新的一批秀女进宫之后,她的父皇每日里便更加得耽于淫乐,纵欲无度,专宠尚不足一月时光的诸葛婉,却深得其父皇司马炎的欢心,龙颜大悦特拜为夫人,此位份尊荣无限,独殿群芳,距离其母后杨艳的皇后之位也就咫尺之距,半步之遥,可谓玫瑰之比牡丹,孔雀之于凤凰。 如此一来,身为中宫之主的、她的母后杨艳,那早已沉溺于心头多年的危机感,便发酵得更加一日重似一日,累日倍增。她的母后担心自己在其父皇司马炎心中的地位急转直下,辉煌不再。担心她杨家的势力为别人所取代,风光难续。更担心失去了土壤和阳光雨露的、她自己的儿子、新丰公主的哥哥司马衷,东宫太子之位难以保住,保久,怕是有朝一日会旁落他人。 新丰公主当然能够悟得出,她自己的母后无论再怎么心思用尽,无论再怎么努力地阻挡、挽回,其实在她父皇司马炎的眼里、心中,其母后杨艳还是早就已经变成了昨日的黄花,昔年的旧影。尽管她的母后在自己的明光殿内痛苦得旧疾复发,药石罔效,每日以泪洗面,病入膏肓,然而却一点儿、丝毫,也没能影响到、打扰到,她父皇寝宫中的靡靡声色歌舞,他父皇每日晚间的肆意醉玉寻香。 “难道说女人生来就是等着被男人抛弃的吗?难道说女子生来就是供男人享乐的吗?即便是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又能怎样?还不是和一大群、更多更多的女人一起,共同侍候着一个男人嘛?”每当思想到此处之时,新丰公主的内心便会不自禁地一阵阵凄然万分的荒凉、悲戚,“既然是这样,那又何必要嫁人呢?”这世间也许会有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把情思牵一线的好男人,但这样的男人却绝不会出现在帝王将相之家,或许她心中的嵇绍是这样的,对,她能肯定,她看得出也感觉得到,嵇绍必然是这样重情重义的好男儿。可是爱有天意,世事弄人,嵇绍于她,却总似银河隔水、两厢茫然。尽管她自白马寺初见之后,就一直对嵇绍一往情深,爱恋如酒,她的一颗爱慕之心也曾通过其婢女琳儿向嵇绍暗自传达过。尽管她在得知嵇绍为救自己的父皇受重伤后,每日里的一颗心,惦记嵇绍的甚至比惦记同样伤重的、她的父皇还要多。嵇绍伤势痊愈,重回皇城站岗守卫之时,尽管她因为按捺不住自己心中那份沉重的牵挂,还曾亲自跑去城上看望嵇绍……可是她面前的嵇绍,却总是对她这个皇家的公主,谦恭得很小心,回避得很遥远,遥远得令她心寒、令她心碎…… “公主,启禀公主,皇后娘娘她,她快要不行了,……”婢女倚秀飞跑进宫后,一声惨戚戚地哭诉,一下子就把新丰公主那颗正在暗自神伤,暗自枉断肠的心,悚然间惊醒了,“倚秀,我母后她,……” “公主,快去看看吧,皇后娘娘她,她不行了……”倚秀接着泣不成声。 “琳儿、倚秀,快快备车随我前往明光殿!” “喏,公主。” 巍峨、华丽、庄严、雍容的明光殿内,此刻正被一片悲苦、肃穆之气所笼绕。殿外深秋的寂寥,野间早冬的萧瑟,都根本无法比拟方今大晋皇后杨艳的寝宫中,所浸渐出来的那一片悲凉和凄苦之态,“离肠宛转,瘦觉妆痕浅”……。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新丰公主满面泪痕地跑进她母后的寝宫中时,却看到她的母后杨艳一头青丝飘散,一张瘦脸凄惶,正自头枕着她父皇司马炎的膝盖,无限凄楚地、断断续续地在请求和叮嘱着她父皇什么,而她的父皇司马炎则除了满脸是泪,更是在不住地点头,“嗯,嗯”连声,像是在一一答应着她母后最后的什么嘱托和拜求。新丰公主看得出,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她父皇的眼泪是真真实实地写满了痛苦的,是无限凄迷和哀伤的。而病榻旁边、锦帐之外,同样也在抽泣声声的、那些她父皇后宫的妃嫔们,除了赵粲之外,其他的比如像胡芳、左芬、审氏,还有新近得宠的诸葛夫人等,虽一个个秀脸之上也都是满溢着泪水,但她们的泪水所演绎出来的伤痛的真实性,却不知能有着几分?太子司马衷、太子妃贾南风还有新丰公主的嫡亲妹妹阳平公主、平阳公主、嫡亲的弟弟汝南王司马柬等,也都是哀哀伏跪在地,泪浸衣衫…… “母后,母后,……”新丰公主不顾一切地绕过伏地而跪的众人,哭跑到她母后杨艳的锦塌之侧时,看到的,得到的,却只有她母后留给她的、临终前的、那一份浅浅的、哀怨的笑容和那一阵迷离的、散乱的目光了,还有就是她母后朝向她,艰难地伸出的一只瘦削、枯干的手而已了…… 皇后杨艳溘然长逝了,带着她曾经的荣宠和尊贵,带着她的万缕幽怨,带着她曾经万般沉重的心机,带着她的太多不舍与无奈,永远地离开了这座雄伟、巍然的大晋后宫,离开了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这个傲视天下的王者,撇下那么多让她放心不下的骨肉,凄清无限地走了,永远地走了。 新丰公主从一个女儿的角度,看到的似乎只有她母后这一生作为人妻的悲哀,却不知她的母后为了使自己的悲哀能够减少到最小,为了保全住她们杨家的势力,保全住她自己的儿女,尤其是愚笨已极的、她的傻儿子司马衷的太子之位,生前曾经做过的一些惊世之举以及许多不必要的坚持和布局把控。 皇后杨艳虽自小就姿容美丽,天性贤良,可长大成年、日渐成熟、身处深宫之后,也许是环境使然,她的个性随着其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也跟着变得越来越狭隘、刻薄,越来越精明于世故,从前的宽容与平和,在层层种种危机感的折磨下,都被消磨殆尽了。为了巩固和维护她自己的位置,她总是暗地里极力地拉拢外戚,多做安排。太子司马衷十二岁时,皇帝司马炎欲为其选妃,曾经属意大臣卫瓘之女,可因为贾充之妻郭槐早就想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太子为妃,故而便暗自重金贿赂皇后杨艳,并私下收买杨艳身边的人,拜托他们帮着自己说和此事,于是,宫里人每当提起,便总是夸赞说贾充之女是如何如何的有才,又如何如何的有德,没有娶到有多么多么的可惜。 一日,司马炎下朝后,来到明光殿看望自己的皇后,杨艳便借机力劝司马炎应该纳贾充之女为太子妃,司马炎听后当即就摇头说道,“不可,不可,我意愿聘卫瓘之女,不愿聘贾充女,卫瓘的女儿贤惠且容貌秀美,身长面白,卫家多子息,贾充之女善妒,又容貌丑陋,身短面黑,贾家少子息,相较起来,优劣立见,你难道要我舍长取短吗?”杨艳则婉笑着答道,“贾充之女颇有才德,陛下不应固执己见,坐失佳妇。”司马炎因为心下不以为然,便不作回答。杨艳见状,便坚持说皇帝对此得问群臣的意见,因贾充本是权臣,贾充之妻郭槐事先又曾多方打点,故而,荀勖、荀欢、冯审等谗臣上朝议政之时,便相继在皇帝司马炎的耳边极力称赞贾充之女,把个贾南风夸赞得仿如仙女下凡一般,直说得天花乱坠,边际不着,直说得司马炎最后也改变了主意。 后来,皇后杨艳因为对自己的夫君司马炎这么多年以来尤为宠幸、却仅仅只生下了武安公主的贵嫔胡芳以及新近被司马炎册封为夫人、百般荣宠、龙心眷顾非常的诸葛婉二人,心怀忌惮和不满,积年累月,新愁堆续着旧怨,终致为此忧恨成疾,气息奄奄。然而却是直到辞世以前,她也没有办法对胡贵嫔、诸葛夫人等后宫嫔妃释怀,又加上她深恐自己逝去之后,司马炎倘若册封胡芳或者诸葛婉为后,假以时日诞下皇子,便会危及其子司马衷的太子之位,每念至此,她便心思悄然笃定,悠悠迷离之际,她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投司马炎之所好,达自己故后之目的。因而,在她彻底地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人世之前,她还不忘娇卧于其夫司马炎的膝盖,泪眼婆娑,对他缓缓言道,“妾妃叔父杨骏女儿有德有色,愿陛下选她以备六宫。”而后更是气若游丝、悲泣不止……司马炎闻言,虽也深知其皇后杨艳必有用意隐情,但因为夫妻多年,终是不忍相违,所以只得点头,勉强随了杨艳离世前之所请,流着眼泪答应了她,一定会立杨骏之女杨芷为继任的皇后。 皇后杨艳似乎对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达到满意了,觉得可以瞑目而去了,尽管她撒手人寰之时,依然也在悬心着她自己执拗又倔强的女儿新丰,无福看到女儿出嫁,看到女儿幸福,但她真的已经回天无力,再也不能照看、袒护、疼爱她自己的儿女们了…… 无论怎样,自己的结发之妻,自己的皇后——杨艳,正当华年却长辞人世而去,对于一代帝王司马炎来说,这样的打击当然也是极大的,司马炎也当然是极其痛心和不舍的。 在为自己的皇后举办国丧期间,皇帝司马炎下诏书言说:“皇后自从奉事以来,常希望能自始至终地永奉宗庙,一旦陨命,真是伤心悲痛。她常常因为早年丧失双亲,对家族的情感非常深厚,又有心想改葬她的父亲和祖父,但因为当时提倡节俭,故此,她便从来都没有讲出来过。最近病至垂危,才说明了这个想法,我心里也很怜恤她,如今命领前军将军杨骏等人完成改葬事宜,到时候,主管人员供给丧葬所用物品。追谥其母赵氏为县君,其继母段氏为乡君。古代典籍中不是说过‘谨慎地对待父母的死亡,追念远代祖先,百姓的德行就会忠厚’吗?况且假如死者有知,也会保佑我们。”于是主管部门便占卜了吉日,定好埋葬的日子后,司马炎就命史臣作悼文来抒发心情,以彰显他的无限哀悼之意,皇后杨艳遂被厚葬于峻阳陵,谥号武元皇后。 …… 事实上,皇帝司马炎除了过于贪恋天下美色,总是左拥右抱地极尽享乐之外,作为一代开国君主,为了巩固大晋皇朝的统治,他的一些为政举措也还是颇值得称道的。比如,他登基之初便采取了一系列的经济措施以发展生产,还屡次责令郡县官劝课农桑,并严禁私募佃客。又颁布诏书招募原蜀地百姓北来,充实北方,并废除了屯田制,使屯田民成为州郡的编户。鉴于曹魏末期为政严苛,风俗颓废,生活豪奢,司马炎为此还特别提出了“矫以仁俭”的治国之策 ,规定:不能自存者赐谷人五斛,免逋债宿负,诏郡国守相巡行属县。并且他也很能容纳直言。 曾经,太医司马程据为了讨好皇帝,特意献上了一件用野鸡头上的毛织成的毛衣进献给司马炎,不曾想,司马炎却当即下旨把这件衣服在殿前烧掉,并宣示全国,“从今以后,任何人都不许再贡献用特殊技法制作的奇装异服。”司马炎焚裘示俭,以身作则,为群臣表率,使得朝上朝下,短时期内,出现了一股提倡节约,反对奢靡的良好风气。 此外,司马炎还非常重视法律,亲自向百姓讲解贾充等人上书所刊修律令,并亲身听讼录囚。大晋朝建国之初,举国上下,呈现出的倒也是一派繁荣、昌盛之象。 为了巩固和加强司马家皇族的势力,司马炎大肆地加封同姓诸王,以郡为国,置军士,希望互相维系,拱卫中央。为了结纳人心,他也没有忘记大量分封有功之臣,许多卓有功绩的大家族都被封为公侯。蜀汉灭亡不久,为了稳定巴蜀人心,司马炎又任用了一批原在蜀汉供职的官吏为朝官。司马炎称帝之后之所以没有采取“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用手法,而是采取拉拢、收买的办法,稳定各级官吏,以确保社会稳定地过渡,那是因为他能够看到,蜀汉虽亡,东吴仍在,全国还未统一。于是他便开始运筹帷幄,准备击灭东吴,结束全国的分裂局面。 早在三国鼎立之时,魏的势力实际上就已远远地超过了蜀国和吴国,如以人口计,魏约占全国人口的近半数。自魏灭蜀之后,三国鼎立就变成了南北对峙,魏的力量变得更加强大。司马炎代魏之后,雄心勃勃,“密有灭吴之计”,时刻都在筹备着出兵扫平东吴,统一天下。 当大晋全国上下正处于一种积极的态势之中时,江东的吴国却是在走下坡路。吴主孙皓的荒淫、残暴,使吴国丧失了重整旗鼓的机会。孙皓命令大臣的女儿要先经过他的挑选,貌美的入后宫供他一人享受,剩下的才能谈婚论嫁,这使得他先就丧失了自己文武众臣的支持,自毁根本,最终成了孤家寡人。中书令贺邵冒死劝谏,不但没有受到孙皓的表扬,反被他下令用烧红的锯条残忍地锯下了舌头。孙皓的暴虐程度简直比当年的商纣王都不逊色毫分。孙皓杀人的方法很多,很残忍,像挖眼、剥脸皮和砍掉双脚等。如此的暴君,如此的暴政,注定了吴国将走向灭亡。江东的将领们对他们这样的国主早就丧失了信心,纷纷投降到大晋的阵营中来。司马炎的谋臣、勇将们见吴国国力日趋下降,政局不稳,便都进言劝说自己的皇帝,趁机灭掉腐朽的吴国。 期间,为了完成灭吴大业,司马炎在战略上做了充分的筹谋。早在泰始五年(269年),他就派中军将军羊祜坐守军事重镇荆州,着手灭吴的准备工作。羊祜坐镇荆州后,减轻赋税,安定民心,荆州与东吴重镇石城(今湖北钟祥县)相距最近,晋军采取了“以善取胜”的策略,向吴军大施恩惠。由于孙皓挥霍无度,部队士兵常常领不到军饷,连饭也吃不饱。羊祜遂命人向吴军送酒送肉,瓦解吴军的军心。这样一来,便不时有吴军前来投降,羊祜下令说:“吴军来要欢迎,走要欢送。”有一次,吴将邓香被晋军抓到夏口,羊祜部下坚持要杀掉他,羊祜则不但不杀,而且还亲自为邓香松绑,把邓香送了回去。有时,吴军狩猎打伤的野兽逃到了晋军领地,晋军也会把这些野兽送回到吴军帐内。正是由于这样的“厚爱”,东吴将领们的心便开始一步步趋向晋军。 司马炎后来一边命中军将军、钜平侯羊祜在襄阳以仁德对吴军施加影响,一边又命人在长江上游的益州训练水军,建造战船。经过长达十年的充分准备,咸宁五年(279年),晋军开始向东吴展开大规模的进攻。 为了能够迅速地夺取胜利,晋军分5路沿长江北岸,向吴军齐头并发。第6路晋军则奉命由巴东、益州出发,沿江东下,直捣吴军都城建业。二十万晋军浩浩荡荡、铺天盖地,直扑东吴而来。 东吴守军在巫峡钉下了无数个锋利无比的、长十余丈的铁锥,在江面狭窄处用粗大的铁链封锁江面,用以阻挡晋军的攻杀。而晋军对此却早有成竹之计在胸,他们先是用大竹排放入长江,在船上又装载了无数根数丈长的、用麻油浇灌的火点燃的火炬,熊熊燃烧的烈火足能够把吴军置下的铁链烧断……如此一来,东吴在长江上的防守设施很快就被晋军一个一个地相继排除掉了。在第6路沿江东下的晋军进攻东吴之时,为了分散、吸引守卫建业的吴军兵力,安东将军王浑率一路晋军,由北向南,直取建业。孙皓闻报以后,忙命丞相张悌统率主力渡江北上,迎击王浑,结果沿江东下的晋军却乘机攻占了他吴国的都城建业。 由于司马炎筹谋已久、准备充分,时机恰当,战略正确,前后仅用了四个多月的时光,晋军便夺取了灭吴战争的全部胜利。从此,东吴的所有郡、州、县,都被正式并入了晋朝的疆域,吴主孙皓出城请降。 咸宁六年(280年),三国鼎立的局面完全结束。大晋皇帝司马炎终于完成了全国统一的大业,结束了东汉末年以来长达近百年的分裂局面。 灭吴成功,一统华夏,这是司马炎自登基以来所推行的各种为政举措之中,甚至是他终此一生当中,他自认为最让他引以为荣、骄傲自豪的一大壮举,从此海内归一,天下太平,身为寰宇之主,指点江山的他,自此之后便可高枕无忧,安心地纳福、享乐了。 于是乎,皇帝司马炎便不再似立国之初那般刻意地勤勉,而是贪图享受,逐渐地怠惰了政事,更加变本加厉地征逐酒色、生活糜烂。吴主孙皓后宫中的三千多佳人,又都被司马炎收归于他的迤逦宫闱之中,拥拥大晋后宫盛世艳妆、光彩怡人的美女多达万人以上,令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司马炎总是眼花缭乱,心荡神摇,幽幽粉香沁透心脾,日日夜夜魂游巫山。 …… “岳瑶拜见公主,启禀公主,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公主到明光殿见驾。”这日早膳刚刚用罢,皇后杨芷宫中的掌事宫女岳瑶便带着两名随身宫娥,轻步走进了新丰公主芙蓉殿内的寝宫,迎请新丰公主移步明光殿,前去拜见她的父皇和母后。 “知道了,你退下吧,就说我随后就到。”新丰公主闻言,连头都没有扭转一下,只对镜稍稍整理了一下妆容,淡淡地答道。 “喏,公主。”岳瑶应诺了一声以后,便转身退出了静雅、清丽,且又早已溢满了朝晖和春光的芙蓉殿。 新丰公主慢慢地从妆台前站起了身,倚秀和琳儿赶忙帮她舒展了一下华贵的衣裙。是啊,流年似水,转眼便又是春色满园、细雨婆娑,梨花赛雪、缀满栏杆的时候了。她的亲生母亲,她的母后杨艳也已经过世足足有四个春秋了,她的父皇司马炎则是于这期间,以恢弘无比的气势和谋略,指挥、完成了全国统一的大业,把万里江山、悠悠华夏,尽数都揽握于其鼓掌之中。而她如今继任的母后杨芷,初入宫时,才不过十八岁的年纪,虽是她的姨母,却才只大了她两岁,甚至比太子妃贾南风还要年青上两载,却要勉为其难地成了贾南风的婆婆。 杨芷被立为皇后之时,她的父皇司马炎虽然早已深深地沉湎于女色多年,但是,因见碧玉年华桃李样的杨芷,生得美丽又纯情,就仿如盛放的牡丹般浓艳可人,且又性情温顺、颇有妇德,在进宫为后、时隔不久之际,杨芷的美名即播于整个大晋后宫。故而,她那般贪好美色,且又身边美色拥拥簇簇、无限之多的父皇司马炎,于百媚千红、百态千姿之中,还是十分的宠爱、眷恋杨芷的。而且就在一年多以前,皇后杨芷又颇遂人意地为司马家生下了一个漂亮可爱的皇子,取名为司马恢,这便更增加了她的父皇对自己青春貌美的皇后——杨芷的宠悦程度。 新丰公主知道,在她苍白流逝掉的这几年时光里,她的父皇司马炎政事、闲事之余,确实也没少操心她的婚姻大事,也曾先后为她挑选了好几位大晋皇朝股肱之臣家的公子,可是,她却都摇头违拗,谁都看不上,誓死不嫁。她的意愿一直都只想嫁给嵇绍为妻,可在此件事情上,她父皇的态度却也并不比她容易动摇,也是始终如一,安如磐石,坚决地不同意。整整四载的春生夏长、自然交替……可她的抗争和执拗,在他父皇那里却依然总是保持着严冬一片,总是起不到任何作用。尽管她的父皇一直都很疼她、很爱她,甚至很纵容她,可是唯有这一件,他们父女之间却无论怎样都达不成共识,没有可回旋的余地。想想今日父皇、母后这么一大早地就宣召于她,大概又免不了还是为了她的终身大事考虑。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新丰公主在婢女倚秀和琳儿的陪伴下,迈步走进明光殿后,便朝着大殿正中端然稳坐的、她的父皇司马炎和母后杨芷,深深地施礼下拜。 “丰儿,免礼平身,一旁落座。”司马炎话语落地之际,眼神中速即就闪过一片温煦的光芒,默默地看了看他自己一直都是爱若至宝的长女新丰,继而便一挥袍袖,示意他身旁左右的宦官宫女都先且退下。 皇后杨芷一则是出于母后的身份,二则她本就是新丰公主的亲姨母,所以一直以来,她对于自己堂姐杨艳的儿女们,还都是非常地爱护和百般地眷顾的,“新丰,来,近前来些,坐到母后的身边来,母后和你的父皇是有关乎你终身幸福的大事,要同你商量。” “喏,母后。”新丰公主答应一声以后,便略微地笑了一下,随即,也就很快地收敛起了笑容,安静地坐到了她母后杨芷的左侧身畔。 “丰儿,父皇没记错的话,到今春你已满二十岁了吧?父皇有意把你嫁与侍中王济之子,也就是征东大将军,京陵公王浑之孙王聿,你看如何?听闻此子才藻富赡,俊逸脱俗,朗然有其父之风。王浑老将军功在社稷,官高爵显,且自灭吴之后,父皇就一直派遣他重兵镇守在军事要地寿春,王聿的嫡母常山公主乃是父皇我的异母姐姐,如今虽早丧,却也是你的亲姑母,王聿现下年纪轻轻便承袭了其嫡母的爵位,被封为敏阳侯,如若丰儿嫁他为妻,我皇家与国之重臣亲上加亲,岂不是美事一桩吗?”司马炎一番话语言罢,便笑着转过头来看着他自己女儿面上的反应。 “父皇,女儿此生并不想贪图什么功名富贵,只想与自己心仪之人白首偕老,相伴一生,那王聿以前与柬弟一起进宫之时,女儿也曾见到过他,此人外虽弘雅,可内里却像他的父亲一般狭隘、多忌刻,轻浮少礼,女儿并不属意于他。”在自己的父皇和母后面前骤然谈及起自己的婚姻之事,新丰公主一张灵秀、倩丽的面颊,虽也不免一片红霞轻溢,几许羞涩暗藏,但她那婉婉答出的话语,却还是异常得镇定、坚韧得很。 “丰儿,你这个也不同意,那个也不喜欢,你当真是要愁死父皇吗?父皇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嵇绍,绝不可能成为我的女婿!”司马炎也许是这么多年以来,曾经不止数次的和自己的女儿为了此事争论不休,早就已经争得有些不耐烦了,故而,当他听闻自己百般筹谋、苦苦思索、才终于为女儿寻得的佳婿,又被自己不通事理的女儿严词回绝时,气恼得他瞿然间就变了脸色,愤愤地手指着自己的女儿,斥责声声。 “父皇,那女儿此生就不用嫁人了,也免得您为难!”新丰公主一句话出口,便恼恼地站起了身,转头移步,就要往明光殿的殿外走去。 “给我站住,不嫁人?丰儿,你都二十岁了,你的妹妹阳平和平阳她们比你年纪还小,都已经出嫁为人妻了,难道你堂堂一个皇家的公主,要一直老死在这宫中吗?征东将军府上这门亲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逼急了,看父皇我不把那嵇绍远远地打发了!” “父皇,您就是把嵇绍发送到边关大漠去,女儿我的心,也会跟着他到边关大漠的。” “丰儿,当年,可是你的皇爷爷下令处死了嵇绍的父亲嵇康,你以为父皇我就那么放心嵇绍吗?若不是因了山涛的极力举荐,看在山涛的情面上,父皇我根本就不可能任命嵇康的儿子做监尉,来守卫我皇城的安全。念其一直安安分分,又曾护驾有功,忠心可见,父皇我就暂且不迁怪于他。但是,倘若丰儿你,总是一意孤行,那只能是在给嵇绍平添罪过!若是丰儿你今日能够听从了父皇的意愿,父皇还可即刻就下诏,征召那嵇绍入朝为秘书丞,高官厚禄地重用于他。”(山涛曾向司马炎举荐嵇绍说,《康诰》有言‘父子罪不相及。’又说嵇绍的贤能可以和郤缺相比,应当加以任命。监尉一职本是皇帝司马炎招贤纳士选拔出来,除了受辖于卫尉,辅助卫尉警卫皇城,主要任务更是要率领五百禁卫军负责皇帝出行的安全。当初,嵇绍应召比武时,本是以山涛义子山荣之名而参选,受到司马炎格外的赏识,后来司马炎得知嵇绍的真实名姓及出身后,也是念在山涛之言,念在山涛以身家性命担保举荐,才未有更改、撤换下嵇绍的任职。) “父皇,女儿知道您的权力有多大,也知道您掌握着天下所有人的生死,但是您,却掌握不了女儿我的幸福,倘若您因了女儿降罪于嵇绍,那么女儿就会和嵇绍一起去死!”新丰公主哭着说完这番话后,便提衣裙快步地跑出了明光殿,跑出了这座她曾经经常来到这里寻找母爱和温暖,觅得安心和幸福的,她母后杨艳整整居住了八载光阴的巍峨殿宇。 “唉,真是愁煞寡人了!”见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视若掌上瑰宝的宝贝女儿,掩面哭泣着跑走了,司马炎内心的感受还是心疼多于气愤的。方才间,他那因为一时的愤怒而陡然站起的身子,也只得又无奈万般地回坐到了原位,回坐到了那方尊贵无比且又奢华无比的锦塌之上,徒然地恼怒着,徒然无计奈何地叹气声声。 “陛下,陛下切莫着急、烦心,待妾妃日后寻得恰当的时机,再好好地规劝规劝新丰吧,现如今,新丰她只是还没有想明白,还没有真正地领会陛下的良苦用心,陛下可容她再多多地考虑些时日,妾妃想着,不管怎样,新丰她早晚都会慢慢地想通的,也会慢慢地接受陛下的安排的。” “唉,但愿如此吧,寡人怎么会生了个这么固执、这么不听话的女儿!” 新丰公主一路泪光迷离,彷徨无措,从乘上马车到回到她自己芙蓉殿的寝宫之内,万般无望而又悲苦无限的泪水,好像一直也没有从她那张妍丽、姣好的面颊上停止过流淌。她的眼前总是恍恍惚惚、若隐若现地浮现出嵇绍那风姿英爽、气盖一时的潇洒样子,光阴荏苒,匆匆又已是四五载的年华远去,这期间无情的日月轮回,到底流逝掉了她多少的芳韵,多少的相思,多少的幽情,多少的怨苦,她早已计数不清……然而,落花虽作风前舞,流水却依旧只东去。嵇绍对于她的这份感情,好像根本就产生不了共鸣,不知道他是不敢、不想还是本来就不爱……虽然新丰公主很想很想真真实实、确确切切地知道一下嵇绍的想法,可是她又害怕得到彻底否定的答案,她总是想给自己留着一丝幻想,留着一丝真情,总是无数次地在心底深深地叹息:如若今生无缘,那又何必让自己懵懂之中遇见他、无怨无悔地爱上他呢? “倚秀,外面备车,我要到皇城下走一趟。”不知就这样肆意地扑倒在自己的卧榻之上,凄然哭泣了有多久之后,新丰公主才在倚秀和琳儿的声声苦劝下,默默地止住了悲声,随之,即哑然吩咐了婢女倚秀一句,而后,她便从床上蓦地坐起身来,竟自走到了雕花窗下的菱花镜前,让琳儿帮她重梳青丝、重整衣裙、一副罗衫淡妆,迈步出门,乘马车直奔了宫城外的皇城。 新丰公主乘坐的马车到达皇城脚下时,辰时刚刚过去,日影迫近隅中,柔旭而又荡漾的春风阵阵吹送,不停地轻拂着车舆顶处那一袭袭炫彩的流苏,清凉耀眼的阳光随意地挥洒,唱和着春的莹润与蓬勃,满了御街、满了殿宇,还满了眼前这一片巍然矗立的碧瓦红墙。 马车车舆内无语静坐的新丰公主,不知暗自平心定气了多久,暗自沉吟思想了多久以后,才一只玉手轻撩车帘,冲着车外随行的贴心婢女轻声吩咐道,“琳儿,你到皇城上请监尉大人嵇绍来此相见。” “喏,公主。”琳儿点头喏了一声后,便一路小跑着上了城墙。 嵇绍在皇城上担任戒备守卫之职,算起来已经有五六年的时光了,虽然他曾经答应过自己的姐姐墨菡,一定会辞掉这监尉的职务,可是,他屡次递上辞呈,皇帝司马炎却是屡次都不诏准,无奈之下,他也只得知难而退、听其自然,还是照旧每日都在这里按部就班地站岗执勤。 那一年,他带领卫队保护着皇帝司马炎以及十数位皇家子弟前去围场狩猎之时,皇帝遇刺,他也伤得不轻。本来,他是不会受伤的,他即使单枪匹马,也是很有把握能够追上甚至擒拿住那女刺客的,可是茫茫旷野丛林、烟尘飞处,当其他禁卫人员都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之时,那女刺客突然回马一句熟悉的声音,“绍弟,你为何还在为那狗皇帝卖命?”惊魂之际,他才得知,才看清,原来前来刺杀司马炎的,竟然是他自己的亲姐姐墨菡……后来,他看到有两个蒙面人前来营救自己的姐姐,便暗自放下心来,为了能够放走姐姐远去逃生,他随即便灵机一动,牙关紧咬,举起自己的长枪就狠命地朝着自己的右臂猛扎一枪,疼痛难忍,坠下马来,伏在地上,高喊一声,“姐姐,快逃!”一个灵活的苦肉计才得以使自己的姐姐有机会逃脱掉……可是自那以后,姐姐墨菡身负箭伤,究竟落荒逃往了哪里,现如今到底身在何处,一切可还安好,他尽管日日惦念不已,也曾暗地里去至华山寻找,然而,他却再也寻不到姐姐的踪迹,再也无从知晓姐姐的讯息了。 之后不久,他也终于慢慢地知道了,知道了他自己数番辞官总是未获诏准的因由,竟然是因了那次他在白马寺遇到的那位皇家的公主,因为那公主喜欢上了他,每日里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打发她的贴身宫女来此看望他,还总是给他送来许多宫内上好的果品、蔬肴……他也曾经为此感到万分的迷茫和担惊,唯恐九五之尊的司马炎知道以后,他即便无奈也是有理说不清,可是四五年的时光里,这一切的不得已,却也没有腾起什么骇浪惊涛,一切还都是照样平淡如常,这才让他那颗惊惧不安的心,慢慢地舒缓了下来。然而那公主却好像很执着于她自己的这份想法,这份感情,甚至还曾亲自来到皇城之上,看望过伤愈返回的自己,但是自己又怎么可能,怎么敢,对司马家的公主有什么非分之想呢?时光悠悠,岁月茫茫,如此一来,却无缘无故地耽误了他深爱着的熙芸小姐的青春,害得人家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总是白白地待字闺中,默然凄楚地等着他,整整地等了这么多年…… 今日,当嵇绍听闻到新丰公主的婢女琳儿前来唤他与公主城下相见时,他的心里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隐隐的恐惧不能说没有,但皇帝是他的主子,皇帝的公主,他照样也得罪不得,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回转身去放置好兵器,交代一下手下的兵士后,便默默地随着宫女琳儿,走下城墙,来到了新丰公主的马车前,规规矩矩地躬身一礼,“禁卫军监尉嵇绍拜见公主,不知公主唤嵇绍前来,有何吩咐?” 闻听车外传来了嵇绍那朗然、熟悉的声音,新丰公主的一颗芳心止不住蓦然一阵狂跳,一阵悲催,逝者如斯、昼夜不舍,整整多少年了,她的这颗心总是会为了嵇绍而无缘无故地冲动、而毫无来由地沉醉、而漫无边际地遐思狂想……可是今日今时,当她想要彻彻底底、清楚明白地了解一下嵇绍的内心想法之时,她却聘然止步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要怎样地去面对他,该怎样向他诉说了。 心潮一阵阵暗自起伏不已的新丰公主,在马车车帷的笼绕和隐藏下,又默然地犹豫、思索、羞涩了片刻之后,才终于在倚秀和琳儿地双双扶住下,慢慢地走下了马车,玉立聘婷地站立到了嵇绍的近前,低低的声音,沉稳中又满溢着娇柔,“将军,免礼!” 嵇绍根本就不敢抬眼对视,对视他面前凤姿花态、一身雍容、且又百媚千娇的、司马家的金枝玉叶新丰公主,若不是那宫女琳儿来城上给他送果品之时,经常向他提及,他甚至一直以来都不曾得知、更不敢相问,这位对他痴情颇深又痴情已久的皇家公主的名讳。新丰公主缓步走下马车之时,嵇绍不自觉地便向后倒退了有数步之远,低下头来,朝着他面前的公主再次躬身一礼,开口说道,“未知公主殿下唤嵇绍前来,有何吩咐?” 第30章 似曾相识伊人来 7 送 嫁 新丰公主从车内走出之前,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思想好了该如何把这件事情,把她久存于心底的这份情感向嵇绍讲说明白,可是,当她真正地、切切实实地站到嵇绍的近前,站到这个她一直在心内暗暗倾恋了数载光阴的、英华盖世的男人面前时,她却须臾间便语梗咽喉,连半个字也吐露不出来了。尽管她是贵为天之骄女的皇家公主,性格上也算直率得很,可毕竟,她还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娇羞也好,腼腆也罢,总之,还是有些难于说出口的,又加上她刚刚情绪激动得和自己的父皇在明光殿内争执了一番,伤心痛哭了好一通,痛苦她自己虽然几番寻好梦,然而好梦却难成,空执杨柳,不知谁解她的情! “公主,不知公主找嵇绍前来,到底有何事吩咐?”新丰公主的眼中,嵇绍实在是有些愚钝的可以,不解风情的可以,他不是低下头来朝向新丰公主深深的一礼,就是静静地、英挺卓然地垂立于一旁,还总是在焦急地寻问,“公主找他究竟所为何事。”却不懂站在他面前的公主,一颗芳心早已为他迷醉,为他揉碎。曾经过去的不知多少个难眠之夜,新丰公主只身只影、独自一人,情伴着红烛,意守着闺思,于翠帷锦帐之中听着殿外淅淅沥沥的绵绵雨声,“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此情此景之下,嵇绍越是紧着相问,新丰公主就越觉得话堵语塞,就越泪浸心怀。嵇绍颔首低眉默然地等待了好一阵子,却总是等不到公主的回话,情急无奈之下只得抬起头来,想看看公主到底是怎么了。然而,也就是在他凝眉举目诧然相看之际,他才蓦然间注意到,新丰公主的娇容之上早已泪满香腮,一双秀美多情的凤目正自含情无限地望着他…… “公主,公主是怎么了?绍真是万分惶恐!” “将军,今生为何要让我遇到将军?我的一颗苦心,难道将军一点儿都不懂吗?”新丰公主为了她心中的这份情,徒然艰苦了好几载的泪水,此刻,终于能够默默地、无声地,对着她眼前的嵇绍,她深爱的嵇绍,平静地宣泄,任意地流淌了。 “公主,绍本是一介卑微之人,心内万分感恩公主的垂青,但霄壤有别,绍此生定当不忘公主的厚恩!”嵇绍的面色上凝聚着几分罕有的沉重。 “将军,难道我仅仅是为了让将军记住我的恩德吗?”新丰公主的声音有些哽咽、嘶哑。 “不,公主,当然不是……” “将军心里有喜欢的女子吗?” “这,……” “将军既然不说,那便是默认了,将军心里的女子一定是又美又贤淑的了!” ……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再次回转至芙蓉殿,回转到自己寝宫中的新丰公主,又自无比哀怨、无比忧伤地,侧身躺倒在了她自己的那张铺满锦绣、沉香木制的床榻之上,双眸含泪,直直愣愣、模模糊糊地望着她眼前这一片玫红环绕、绣满凤凰和牡丹的叠彩锦帐,望着朦朦胧胧的锦帐之外,那数抹透过幽静的窗口,淋洒进来的煦暖而又诗意的春光。只叹这春光无限,春色满园,却不是为她而韶华,为她而绚烂……她凄寒而又冷寂的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充溢着、蔓延着的总是一片灰色万般的、挥之难去的、茫茫的悲凉。多少愁思,多少幽怨,多少不甘,多少无奈……瘦影自怜,泪眼问花,感伤、悲痛她自己这般富丽、这般艳灿的青春却总如那满楼的霜月,迢迢的夜色一般冰冰凉凉、冷冷清清……独倚栏杆梦无限,却恨是情隔万里,天外云山。 她知道了,她早该知道,早该明了的,嵇绍此生不是她的,而她也更不可能是嵇绍的,因为这中间隔了她父皇——这条不可逾越的天河界限;因为有那么多的俗规和尊卑之念,横亘在她追梦逐爱的路上;还因为、最因为的就是她的皇爷爷、她们司马家种下的世仇,才把她最钟情、最眷爱的嵇绍永永远远、毫不容情地阻隔在了她的情爱、她的宿命之外…… “启禀公主,皇后娘娘来看公主了,……”婢女倚秀轻轻地走近她床前,一句小声地禀报,才把新丰公主从茫然无措、茫然伤感的无限忧思中慢慢地唤醒。 “知道了,琳儿、倚秀,随我到外殿迎接母后。” “喏,公主。” 新丰公主在婢女琳儿的帮助下,略微地整饰了一下妆容和钗裙后,便缓步走进了自己寝宫外殿用来会客的大厅之中。此时,她的母后,皇后杨芷也已端坐在殿内等她有一会儿了,见她进来,便马上满面慈爱、堆满了笑意地连声唤着她,“新丰,来,坐到母后的近前来,母后有好多话,要同你说呢!” “喏,母后。”新丰公主应了一声以后,便下意识地照旧低着头,回身坐到了皇后杨芷的近旁身侧。 杨芷伸出手去亲热地拉过新丰公主的手,话语柔缓地说道,“新丰,不要难过了,也不要再拗着你父皇了,看看,白白糟蹋了这么美的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母后看了,也很是心疼。侍女们说,午膳,你也没有用过,这样下去,你的身子又怎能吃得消呢?你现下要不要吃些东西,母后即刻便吩咐御膳房去给你单独做些。” “不用了,母后,我什么都吃不下。” “新丰,母后想和你说些体己的话,我的姐姐过世得早,临终之时,荐我为皇后,母后心里一直都对自己的姐姐怀着万分的感恩之心,却再也无以为报,所以心下就暗自想着一定要照顾好姐姐的儿女们,一定要像姐姐在世时疼爱你们兄妹几人那般,尽母后所有的能力去疼爱你们,保护你们。” 话讲到这里,皇后杨芷又情难自禁地用双手握紧了新丰公主的手,接着说道,“新丰,母后此来其实是尊了你父皇的旨意,特意要来劝劝你的,从前,你皇爷爷下令斩杀嵇绍的父亲嵇康之事,你的父皇也对母后细细地讲说过了,那都是因为当初有个钟会从中搬弄是非……据你父皇讲,你皇爷爷在处死嵇康后不久便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也曾追悔莫及,只是面子上不愿意承认而已,故而他也就放宽了对嵇康家人的惩处。但是不管怎样,铁定的事实是再也改变不了了,这仇恨也就这样种下了……所以,你父皇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他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与司马家有仇的人做妻子的。那年秋季,你父皇围猎遇刺就是一例,皇帝虽说是当朝至尊,可以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但却也无法消除世人深埋在心底的仇恨,故而,只能防患于未然。新丰,你父皇也是最近才告知母后说,你的皇爷爷临终其实曾有遗言,就是严禁司马氏的子孙、后人,再与曹氏家族、亲族之人有姻亲关系。那嵇康可是当年魏武帝曹操的亲孙女女婿呀!所以……新丰,你还是想开些吧,你父皇的着意安排肯定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幸福考虑,你想一想,这世上又有哪一个父亲会舍得亏待自己视若珍宝的亲生女儿呢!” 皇后杨芷一直都是语气和蔼、亲切万分地紧紧握着新丰公主的手讲完这些话的,一番情词恳切、语长心重的话语讲说完毕之后,她则依然照旧笑容蔼然地看着新丰公主的反应。 “母后,既然是这样,那么新丰谁都不想嫁了,难道不可以吗?难道我们女子这辈子就非要出嫁不可吗?”新丰公主面上的表情又开始桀骜得有些玩世不恭了。 “新丰,你这是又在说傻话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个女孩子,长大成人后,岂有不嫁人的道理?又何况你还是至尊至贵的我皇家的公主。” “母后,既然此事注定了没有挽回的余地,那么我可以答应按照父皇的意愿出嫁,但,我有一个条件,……”新丰公主从皇后杨芷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双手,站起身后,话语灼灼,目光坚定地看向她的母后。 “是何条件?新丰,你尽管说,母后和你的父皇一定会答应你的。”杨芷的面上依然带着暖暖的微笑。 “我想自己出嫁那日,让禁卫军监尉嵇绍负责护卫我的出嫁队伍。”新丰公主的眼眸之中还在充盈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幻彩。 “这当然没问题,母后回去后就会对你的父皇言讲。”杨芷也立起身来笑着答道。 “那此事就这样办吧,母后若无其他事,我想先回寝宫休息去了。” “好,新丰,那你就去歇着吧,母后一会儿就会吩咐御膳房为你单独搭配些精美可口的饭食送过来,记得,一定要好好用膳,保重自己的身子最要紧!” “好的,母后,我记下了。” 芙蓉殿外夜沉沉,孤衾冷烛碎梦魂。 月笼琼台化囹圄,锁尽香闺寂寞春。 夜风冷,御水寒,独伴瑶筝孤窗前…… 瑶筝那凄清、哀婉、伤感、厚重的乐音,恰似松风、竹雨、叶落梧桐般,是如此的催伤心人泣下,催断肠人泪奔。然而这瑶筝的主人,这正自默默地抚弄着瑶筝五音弦的司马家的公主——新丰,却再也没有一滴泪伴着她玉指的弹拨,伴着那清幽、冷漠的月色落下。她只是在静静地思索,慢慢地回味,思索她的命运,回味她的情感,这内中还相伴着许许多多她再也无法复原、零落一地的,她曾经朝朝暮暮在眼前,飘飘渺渺于心间的,那般美好无限而又憧憬无限的梦境情缘。 蓦然间,她似乎“忽地”一下子醒悟到了,思想到了,或许,她是应该改变一下她自己了,试着去做一个像她母后杨芷那样的女子:杨芷虽说比她的父皇司马炎整整小了二十三岁。虽说她父皇后宫的粉黛灿比繁星、多如云朵,单单类似胡芳、诸葛婉那般颇受龙宠的美人儿就不下数百人之多。虽说,她的父皇每日里醉生梦死、穷奢极欲,早就已经昏昏然沉迷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但是,她的母后、皇后杨芷对此却居然能够做到淡然处之、坦然对待,只管终朝每日坐拥她自己那般虚幻的母仪天下之位,四海为尊就好了。 自伐吴成功,一统天下之后,她父皇司马炎的荒诞昏庸、纸醉金迷之态简直就已经荒唐至暗无天日、不可救药的地步了。偌大的晋廷后宫,数以万计的妙龄佳丽,竟然给她的父皇造成了选择困难症,为此,她父皇可算是独出心裁的可以,每到晚间夜色清明之时,宫中人便可以看到她的父皇总是会乘坐着一辆六只白羊拉乘的羊车,让羊在殿宇密布、御街盘绕的宫苑之中随意地行走,羊车最终停靠在哪里,她父皇就会在哪里过夜、逍遥、宠幸妃嫔……似这般“羊车望幸”的史无前例之举,使得新丰公主作为其父皇司马炎的女儿都早已不堪目视耳闻,又何况乎身为她父皇正宫皇后的杨芷娘娘呢?然而杨芷对于此等事情的态度却是完全出乎新丰公主臆想之外的,新丰公主没有想到皇后杨芷对此竟依然能够做到熟视无睹,充耳不闻,连一句最起码的哀言怨语都没有,这不得不令新丰公主暗自由衷地钦佩杨芷的忍耐能力,也不得不暗自承认,皇后杨芷无论怎样都不会如她的母后杨艳那般深爱她的父皇的,否则,她肯定也早早的就会因为抑不住心中的嫉妒之念而妄自生恨了…… 新丰公主看得出,杨芷是坚强的,坚强地忍受住了她父皇司马炎的一切肆意而为,忍受住了这样的一份忘年夫妻之情,夫妻之爱,与成千上万的美貌女子一起共同守候着这样一位只会玩弄感情,根本就不懂甚至是不屑去懂情为何物的男人——天下至尊的男人。这样的日子好吗?好过吗?这样的皇后,头顶着一个“天下之母”的虚名、虚尊,独眠冷帐,独对孤窗,独叹风月,独问自心,默然孤寂着自己的青春年华,试问,她的内心深处真真实实属于她自己的幸福又能够残存着几分,剩余着多少呢? 这几年或多或少的相处之中,皇后杨芷在新丰公主的内心里,还是很仁爱、很恬淡,更是不失本心和宽容,也很懂得恩义的。曾经,太子妃贾南风因为生性妒忌又心肠歹毒,竟自数番残忍地,亲手杀死怀有太子司马衷孩子的宫女。她的父皇司马炎听闻此事后,勃然大怒,非要将贾南风打入冷宫,再另外挑选贤淑的女子为太子妃不可。但皇后杨芷却因了自己的堂姐、新丰公主的亲母后杨艳,在临终前曾将太子和太子妃夫妇双双托付于她,故而,杨芷便不顾触怒龙颜、百般力劝司马炎说道:“贾公闾有勋于社稷,犹当数世宥之,贾妃是其亲女,正复妒忌之间,不足以一眚掩其大德。”才将此事给压了下来。此后,杨芷为了尽到一个母后的职责,还常常严厉地告诫贾南风,要她自知悔改,好生休养心性,多慈多善、宽以待人。 杨芷身上某些方面的品德,是新丰公主所喜欢的,甚至这喜欢之中还含带着些许微妙的同情和怜悯。但杨芷也许是因了认为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东西,比如她的皇后之尊,比如她母家一门的“飞上枝头,高官厚禄。”所以她才会活得那般安然,那般和顺。这大致就是由于人这一生很难拥有“完美”,有“得”就要有“舍”吧!可是新丰公主此生要“得”的是什么,要“舍”的又是什么?舍弃了对于嵇绍的感情,她就等于舍弃了一切。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如若此生,真的让她摒弃天性,逆来顺受地做一个像她母后杨芷那般隐忍不发,什么事情都顺天理、遂人意,乘风顺水好行舟的、丝毫也没有原则性的人,她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她的感情是只能专属于自己,而不能与其他人共同分享的。她的爱是不可以随意改变、任由命运安排的。她是爱憎分明,眼里从来揉不下沙子的。今生今世,她既然无缘成为她最心爱的男人的妻子,那么,她也就早早地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早就思量好了她的一生到底该以何样的方式去渡过、去完结。她觉得她是该离开这皇宫了,因为她也早就看厌了、看淡了她父皇后宫中的一切…… 秋风起,秋草黄,秋花惨淡路长长。 云凝霜,日凄惶,高空难留雁两行。 平日里,牵愁照恨,已觉心头秋不尽。 奈今朝,骨肉分飞,更堪离情助凄凉。 太极殿外,玉阶之下,新丰公主一身吉服,满头珠翠,悲泪微垂地缓缓跪地伏拜,向着她的父皇司马炎和母后杨芷行告别之礼完毕之后,便默默地立起身来,轻移玉步,在命妇的引导下,乘上车舆出宫,那些奉旨前来为公主送亲的王公大臣们的王妃、夫人、诰命等众人也全部都是盛装华服、依礼而动,乘舆随行。这支雍容无比、喜庆无比而又壮阔无比的送亲队伍前有仪仗开道,后有卫队相随,禁卫军监尉嵇绍奉命带领护送军士不下百余人,一个个盔明甲亮,目光警觉,神色庄重、淡定地携兵器驰马而行,时时刻刻都在警戒和护卫着公主凤驾的安全。 一行队伍潇潇洒洒、浩浩而行,行出铜雀街,出了阊阖门,穿过铜驼大街,又出宣阳门,一直行到洛阳城外以后,送亲队伍的车舆便完成使命,停下、返回了。因为新丰公主的未来夫婿,敏阳侯王聿的府邸还远在五六百里外的汝南郡,故而,除了随同公主出嫁的公主的贴身婢女、侍从、医官、嬷嬷等,便只留下了皇宫卫士们的护送队伍,依然与公主的出嫁车舆一路同行。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这支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尽管衣装都很喜气洋洋,尽管新丰公主的陪嫁嫁妆整整装满了三十余车,满满盛装的都是她的父皇司马炎给予她的无与伦比的父爱,像什么青瓷、玉器、漆器、锦缎、珠宝,还有书籍、器皿、乐器等,皆无所不有、一应俱全,且必定都是天下最好的、绝好的。尽管出嫁成亲本应是一个青春妙龄的女子生命当中最为喜悦和最为宝贵的日子,可是,大红锦缎做就、金色流苏飘荡的车舆内,即将成为新娘子的新丰公主的面上,却显现不出丝毫的笑容,只一张粉脸默然地低垂,两行苦泪悄悄地滑落,一片乌云滚滚在心,一念情思遥遥在外。 一场无比寂寞的长途行路…… 沿途郡县各级官员对于新丰公主的送亲队伍都是远椄送迎,安排、照顾、保护得异常周到,也异常得体。每日奔波、行路百余里后,新丰公主便会吩咐嵇绍,令车马及随从人员进驻到她们当下所在的城中、食宿休息。 三日后的傍晚时分,当落日残霞渐渐地远去,炊烟缕缕升腾在村落之间,寒鸦绕树、飞鸿掠影之时,这支来自大晋帝都的气势无比繁盛又无比悠然的送嫁队伍,才终于又缓缓地行进了许昌的地界,当此之时,早已被朝廷升任为许昌太守的夏侯湛一身冠带整齐,正自携着自己的妻子司马文萱以及他属下的众官员,早早地在驿站处等候迎接。 新丰公主早就有所耳闻,她自己族内年龄最小的姑奶奶司马文萱生得月貌花颜且又允文允武,是她们司马家族中出了名的大美人儿、大才女,因其一心只倾恋于夏侯家的公子夏侯孝若,从而才下嫁到了太守之家,今日有此机缘,她不但见到了自己那般姿色卓然的姑奶奶,而且还看到了依然那般年轻,那般英姿绝世的她的姑爷爷、太守大人夏侯湛,“郎如玉、妾如花、郎情妾意的一对神仙眷侣”不禁令新丰公主的心下暗自对他们夫妇二人倾慕不已、慨叹不已。 司马文萱念在同族之亲,还特意为新丰公主准备了一份代表她们夫妻二人心意的丰厚的婚嫁之礼送上,而夏侯湛则特地私下里寻到嵇绍,和嵇绍一起畅谈、聊叙了很久……夏侯湛这些年里,尽管一直都无从打探到、知晓到有关墨菡的任何消息,尽管墨菡于他,似乎此生都不可能再有什么交集了,可是,他却把墨菡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看成了是他自己的亲人,对墨菡的弟弟嵇绍总是爱护、喜欢得很。 新丰公主下榻的客栈优雅而又高贵,客栈房间内的烛光迷情而又摇曳,摇曳得新丰公主的一颗芳心,总是会随着那曳动的烛影而曳动不止,乱如丝麻。她郁郁寡欢,她怏怏不乐,她惆怅,她叹伤,惆怅她自己那缠绕于心头的万缕情思总是这般的无处安放,无处倾诉。叹伤她自己的内心深处总是会被一种无言万般的凄苦所纠缠着,难捱难收又难放,她好不甘心,非常非常的不甘心……她要质问苍天,质问命运,为什么?为什么同样身为司马家的公主,她的姑奶奶就能够嫁得心上的如意郎君相伴相随,而她自己却要这般违心地、这般无奈地抛却她此生的真爱呢? “倚秀,目下是什么时辰了?”新丰公主淡淡的声音淡淡地问道。 “回公主的话,已然进入二更天了。”琳儿此刻正在里间屋里为新丰公主精心细致地铺床、展被,而婢女倚秀则依然安静地侍奉在新丰公主的身畔左右,小声地回复道。 “倚秀,你出去看看,监尉大人休息了没有,如没有,就说我请他来此一趟。”自从出了洛阳的皇宫,出了洛阳城,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整整过去有两日两夜了,新丰公主觉得她自己与嵇绍之间竟总是那样的天涯咫尺,而且必将分别在即……虽然新丰公主一直都很清楚她自己的那颗心有多么地渴盼得到嵇绍的共鸣,也一直都很清楚她满腔满腹充盈着多少难以出唇的爱恋想要对着嵇绍言说,然而,她却始终也没有勇气、没有那般地抛却一切世俗的豪气,把嵇绍堂堂正正地请到她自己的房中来。尽管嵇绍一直都是严阵以待、时时刻刻地护卫在她的近旁左右;尽管她的一双含情美目也经常迷恋无限地停留在嵇绍那张英武、瑰杰非常的面上多时、很久;尽管嵇绍每晚都会带领军士在她的住处外面站岗巡逻。可是,她却从来也没有给自己创造过与嵇绍单独相处的机会。然则今日今时,当她亲眼目睹了、领略了,她的姑奶奶司马文宣的甜蜜和幸福之后,她却真的不想再等,再犹豫了。虽然,她深知自己今生今世与嵇绍根本无缘结为夫妻,但是,若只向着嵇绍倾诉一下衷肠,只静静地看看他,总不为过吧,总不至于就犯了什么清规戒律了吧?倘能如此,自己此生也许就不再虚无,不再一无所有,也就不会再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听闻公主吩咐,倚秀点头、喏了一声后,便跑出去唤嵇绍了,可是片刻功夫之后,倚秀回来了,嵇绍却没有进来,他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是笔直地站立在新丰公主下榻的楼阁外面,带领着属下的军士们一起,全副武装地警卫着公主的安全。 “启禀公主,监尉大人他,他不肯进来,……”倚秀的面上清清楚楚地展现着四个大字“无可奈何”。 “倚秀,你再去唤他,就说,如果他还是不肯进来回话,本公主必要降罪于他!”新丰公主的一张烟霞秀脸,这次,满满当当地写尽了“执着”。 “喏,公主。”倚秀低头应喏了一声以后,便再次回身跑下了楼阁。 这回,嵇绍没敢违背新丰公主的命令,只是心怀间总难免一片心绪忐忑、惴惴不安,却也乖乖地跟随着倚秀上了楼,来到了外间屋里站定后,他便朝着自己面前端然静坐、姿容娴雅,满身吉服的新丰公主无比谦卑、无比恭敬地深深一礼,“禁卫军监尉嵇绍拜见公主。” “将军免礼,一旁落座吧。”新丰公主秀目蕴情,浅笑嫣然地朝着嵇绍一摆手,示意他可以坐下。 “公主在此,焉有末将的座位。”嵇绍红窘着一张俊面,小心万般而又谨慎万般地客气着。 “将军勿需多心,请坐吧,我只是有话要与将军交谈。” “喏,末将遵命!”嵇绍终于翼翼小心地坐了下来。 “倚秀、琳儿,你们先且到楼下伺候吧。” “喏,公主。” 宫女倚秀和琳儿齐齐地应了一声后,便双双遵照自己公主的命令,心领神会地退出了楼阁,偌大的房间之内便只剩下了嵇绍和新丰公主两个人,孤男寡女,相对而坐。这样的景状实在是令素来就比较木讷、比较拘谨的嵇绍茫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头又发昏脑又发涨,于是,他竟自惊慌、羞赧之下便赶忙站起了身,又朝着新丰公主深施了一礼,低声言道,“公主,末将还是到外面去守卫公主的安全要紧!” “将军,且休要着慌,我的安全,还有那么多的军士在楼外守候,暂时不牢将军费心,我只是想请将军陪我说说话而已。”新丰公主此时也慢慢地立起了身子,慢慢地走到了嵇绍的近前。 “公主,绍一向都不善言谈,未知公主有何话语要对嵇绍言讲?”嵇绍此时,只觉浑身上下局促难安,一阵阵紧张得手足无措,心慌胆怕,片片红云蓦然腾起,早就已经升跃、飞奔到了他脸颊两侧的耳根处。 “将军气宇盖世,有勇有谋又胆识过人,难道连陪我说说话,抬眼看看我的勇气都没有吗?”新丰公主又爱又怜又眷恋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面前的嵇绍,望着她面前的嵇绍。 “公主,末将向来谨守规矩,从不敢为任何越礼之事!”嵇绍低头,低低的声音低得没有丝毫的底气。 “将军言重了,今日晚间宴席间,我只是小酌了两杯,并没有喝醉,说话做事自然也都是清醒的,不会有悖什么常理,我只是,我只是在为我自己的这颗心愁苦而已!”话语零乱之时,新丰公主的眼眸之中猝然间便弥漫起了一团模糊的水雾,迷迷蒙蒙地模糊了她眼前飘忽的烛影,也模糊了她目中龙章凤姿、谨小慎微的嵇绍。 “公主,……”嵇绍依旧还是深深地低着头,又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了两步,低沉而又厚重的语音之中,自然而又不自然得轻轻地唤出了一句“公主。” “将军,用不了两日了,我们就将到达汝南郡,敏阳侯王聿,我未来的夫君,必将花红冠带的在那里奉旨迎接我,我也必将违心地成为敏阳侯的王妃……将军,将军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替我感到惋惜吗?”新丰公主一双泪目闪烁,含情款款地望着她面前,依然照旧眉宇低垂、总是不敢抬起眼眸直视她,与她的目光进行哪怕些许碰触的嵇绍。 “公主,绍闻敏阳侯辞采华丽,相貌俊美……” “可我的一颗心,早就给了一个人,一个在我的眼里、心里,根本就没有谁可以超越的人。” “公主,……” 此刻,屋内的时光真的好静好静,静得仿佛连空气都被凝结住了,静得仿佛除了她们二人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这屋内便再也没有了一丝丝的声响可以来点燃一下韶光、撩动一下气氛,静得嵇绍——堂堂八尺有余的血性男儿却只有胆慌心颤,一筹莫展的份儿。 “将军,倘或当初,我们司马家没有造孽,倘或我们皇家与你们嵇家没有世仇,将军会喜欢我吗?”新丰公主满怀意绪缠绵地抬起她那张脉脉含情的嫣红秀脸,静静地望着她面前的嵇绍,婉婉道出的话语,总是于绝望中幻梦着希望,于娇柔中溢透着温柔。 “公主,嵇绍心中早就忽略了仇恨!”听闻此话,嵇绍的面上骤然间便聚积起了一团罕有的阴霾之气,双眉紧锁,心往下沉,话语虽扑朔,但表情上显露出来的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抑制的肃重和沉重。 “那将军喜欢过我吗?”新丰公主的声音细小得仿佛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清楚。 “公主,绍自知卑微!……”嵇绍弯腰俯首,话语凝重。 “将军,我们很快就将天涯永别,将军能否给我一点儿温暖,来驱除这冷冷的寒秋呢?”新丰公主满面情意无限、迷恋无限地又往嵇绍的近前移近了几步。 “公主,绍不敢造次……”嵇绍的脚下再次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却着。 “将军可以抱我一下吗?”新丰公主依然红醉着粉面,继续着她的执着。 “公主,绍实是不敢造次,请公主准许嵇绍下楼。”嵇绍说完,急忙转身就要往门外的楼下走去。 “嵇绍,你站住,本公主命令你,命令你抱我一下!难道不可以吗?”新丰公主委屈、嗔怒得有些情绪失控了。 嵇绍站住了,冰冷、踌躇的背影,呆呆地怔愣在房屋的门口处…… 新丰公主此刻再也不想理智地明白着这世间的一切了,她好想肆意地发泄一下她自己这么多年以来,深深地压抑在心底的那份情感,那份日久弥新的、深深的爱。她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柔臂轻搂,紧紧地抱住了嵇绍那高大挺拔而又俊逸硬朗的身躯,伤心难过的泪水恰似汩汩的清泉喷涌溢溅般,只顾“扑簌簌”地顺着嵇绍那身亮白色、冰冰凉的铠甲,冰凉地流下。 嵇绍的一颗心“怦怦”地简直都快要跳出他的喉咙了,他惊惧万分又茫然万分地赶忙回转身来,轻轻地把新丰公主的一双柔弱玉臂从他自己的腰间谨慎地挪离开来,随即,他便万般无奈地愕然跪地,“公主,公主的恩情,嵇绍没齿不忘,但是公主,嵇绍恳请公主允准嵇绍下楼。” 嵇绍说完这句话后,没等新丰公主允诺,便蓦然起身,俊面深垂,竟自骇得‘腾腾腾’走下了楼阁。屋中,只留下了新丰公主一个人如莲浮水面、鸟失窝巢般无根无底、无着无落,痴痴愣愣地站在原地,痴痴愣愣地泪落尘埃…… 翌日,送嫁队伍,一行车马照例在一片朦胧的晨曦之中,便早早地启程上路了。辞别了前来送行的夏侯湛夫妇及许昌的大小官员,辞别了古韵悠长、景致富丽的许昌城,可是有一种辞别却永远不会在新丰公主的情怀里出现,那就是她对于嵇绍的那份执着坚定到“我欲与君相知”但愿“长命无绝衰”地步的、矢志不渝的、深深的爱恋…… 秋日早间的风满溢着苍凉和凄冷扑面而来,苍茫的大路上,过往的行人、车马三三两两,都在不自觉地远远地回避着,遥望着,也艳羡着这支帝王之家、风光无限的送亲队伍。飞舞的落叶飘飘洒洒、渲染着、也承载着,野间收获的金黄,用生物的凋零诠释着、也演绎着大地上丰收的喜悦。然而,如此簌簌之景,却也免不了总是会令人的心灵莫名地充斥着层层难以释怀的感伤,总是想着能千方百计地去温抚一下那感伤的心灵,让它得以于无限的矛盾、彷徨之中向往到、谋求到,一丝慰藉,寻找到、捕获到一丝期望。 大红的马车车舆内,衣裙依然华丽、鲜艳,神思却更加消沉、迷茫的新丰公主,一直都是淡淡地紧锁着秀眉,偶尔间也会抬起玉手轻轻地撩开车帘,让自己的一双美目婉转、流盼于车帘之外,像是在欣赏着旷野间她难得一见的、辽阔有秩的秋景,又像是在默默地找寻着谁的身影,“倚秀,琳儿,今晨,你们可曾见到过监尉大人吗?” 因为路途遥远,所以,倚秀和琳儿虽为婢女,这次出行,却也被额外破例优待,让她们二人和新丰公主一起乘坐在了公主的马车之中,陪伴、照顾着公主。两人一直都非常深谙自己公主的心事,听到公主的问话后,便赶忙笑着答道,“公主,我们看到过监尉大人,他今日一直都是率队跟在车队的最后面,有时也会跃马到队伍的前面去。” “哦,是吗,……”新丰公主没有再接着寻问倚秀和琳儿什么,只转回头来,暗自默然无语地舒缓了一下她自己那颗整整悬了一夜的心,因为她知道,昨晚的事情,她肯定是把嵇绍吓得不轻。她也知道,尊卑有别、云泥异路的思想,一直都把嵇绍这样的耿直、正直之臣、之人,束缚得有多重。可是,皇家的公主难道就那么得高不可攀吗?难道皇帝的女儿就不可以喜欢上一个地位平常、职位平常的人吗?就不可以有自己的爱吗?难道世人的优秀与否,是用官职大小和家世出身来衡量的吗?为什么她就不可以爱嵇绍,不可以嫁给嵇绍呢?嵇绍和她之间有恨吗?嵇绍难道就一点儿都不会被她所感动吗?难道她爱得真的就那么苍白、那么悲哀吗?难道她作为皇家的公主,大胆地承认自己的感情、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表达自己的爱,就那么让人感到惊惧和害怕吗? 第31章 楼台花颤梁栖燕 1 伤别 “老爷,老爷呀,你千万要想开些呀,你若去了,让我们孤儿寡母的依靠何人哪?呜呜呜……” “爹爹,爹爹,您不能扔下我们不管哪!爹爹,您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呀!爹爹,呜呜呜……” “可我们还要靠什么活呀?真不如一了百了的好哇!呜呜呜……” 临颍城外约二十里处,本就凄凉、萧瑟的秋风中,突然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阵凄凄惨惨的哀嚎之声,由远及近,由微弱到强烈,由模糊到清晰,声声刺耳,句句扎心,直引得大红车舆内,安然端坐的新丰公主,禁不住浑身上下暗暗地直打冷战,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倚秀、琳儿,你们听,远处是不是有人在哭?” “是啊,公主,不知是何人,青天白日的,好像冤得不行!” 新丰公主用手撩起车帘,心里想着马上派军士到前面去打探一下,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曾想,就在她目光环顾、向车外远处轻扫之时,却刚好看见从今日晨起之际,就一直在刻意地躲避着她的禁卫军监尉嵇绍,忽然提马来到了她的车舆前,马上抱拳一礼向她禀报言道,“启禀公主,前面大路旁的田野间,有一老者欲寻短见,幸亏被其家人及时救下,一家人正在那里哭哭啼啼,总是哭喊他们全家没有活路了,不知是何缘故。” “将军,想是他们必有解不了的冤情,才会痛苦至此,我们先且不忙赶路,将军可即刻派人去把那一家老小带至到我的车舆前,我想要寻问一下其中的缘由。” “公主,末将以为,为了公主的安全着想,不问也罢……” “将军不必担心,如若他们果真是有冤无处诉,我身为皇家的公主既然遇到,怎可不闻不问?” “喏,公主,末将领命。”嵇绍此番再见新丰公主之时,面上虽免不了总是带着几许尴尬,多多少少的羞涩也依然会不自觉地微晕在他的两颊之上,而且回话期间,他也还是照旧毕恭毕敬地垂着眼皮,但新丰公主看得出,也感觉得到,嵇绍的内心深处应该是不会反感她的,更不会反感她对于他的那份炙热的真情的,因为真心地爱一个人,本身就没有什么错与对可言。 功夫不长,那正在旷野间凄声嚎哭的一家七八口人,就被嵇绍手下的几个军士带到了新丰公主的马车前。 当那一家人惊闻车舆内端坐的居然是当今的皇家公主,圣上司马炎的亲生女儿时,惊骇得他们当即就全体伏跪在地,叩头连连、请罪声声,“老朽一家有眼无珠,不知惊扰了公主的凤驾,真是死罪呀死罪!” 新丰公主此时顾不得西风冷涩,日影也已渐渐地薄近西山,待等婢女倚秀帮她披上了随身的一件朱红色狐绒斗篷后,她便缓缓地走下了马车,而嵇绍则随即就带着他的几名随从侍卫人员,万分警觉地护卫在了公主的近旁左右。新丰公主挥手示意琳儿、倚秀,搀扶起那伏地而泣的一家老幼,并暖声说道,“老人家请起,未知老人家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至要轻生?” “禀公主,老朽实在是被逼得没有活路了,才出此下策呀,老朽几番告官,可是官家根本就不敢为老朽伸冤做主哇!……”那鬓发如银,已然六旬开外的老者携着自己啼哭不止的老伴儿及一群儿女,刚刚起身却又纷纷再次跪地,声声哭诉他们总是有冤难伸。 “老人家不必害怕,究竟有何冤情只管对本公主讲来,本公主一定为你们全家做主!” “多谢公主,多谢公主,那老朽就,就直说了,……” 原来,这位老者本姓沈,家就住在前面的临颍城内,年轻时候也读过些书,当过几载县衙的书记掌事,后来从官衙里退下来后,就开始尝试着经营一些小本生意,十数年积攒下来,虽称不上家财万贯,但在临颍城内也算得是有些头脸的人物,置下了四五十亩的田产,一家人丰衣足食,还雇佣着几个丫环、奴仆,日子过得倒也充裕、自在……可是未曾想到,就在今年夏天,他们一家的好日子却被人强行给毁掉了,而毁掉这沈姓老者全家人幸福的祸首之人,竟然就是新丰公主未来的公爹,官拜侍中的外戚王济。 据说这王济年少时即有超人的才能,风姿英俊豪爽,气宇超越一时,喜好弓箭骑马,勇力无人能及,且又颇为精通《易经》、《庄子》、《老子》等,文词美好,技艺超人。然而王济其人虽然外表宽宏儒雅,内心却很是嫉妒苛刻,总是喜欢用言语伤人,因此,周围的人与之相交者甚少。朝中许多品行高洁之士也都对他退避三舍、敬而远之,从内心深处都很轻视他。 王济素日生活十分奢侈,一向丽服玉食,挥金如土。而且他还爱马成癖,曾经因为看到一匹马迟迟不前,王济便对马的主人说,“这是因为马害怕把披在它身上的挡泥布弄脏了。”马的主人依照王济的提醒,把布除去以后,那马果然就踏泥而去。由此不难看出,王济识马可见一斑。而他今年盛夏之际,在汝南郡外围大肆地圈地养马,于官府眼中,虽看似无关痛痒,可他却无缘无故地害苦了几家本来日子还算挺安乐的小地主之家,他在地方上强买强卖土地,把别人家用来种植粮食、维持生计的肥沃土地低价购买过来建成马场,用以满足他自己爱马、养马的癖好。而这沈姓老者一家便是其中的受害最严重者之一。 听那老者全家哭诉完事情的始末缘由,新丰公主的一颗柔软女儿心止不住瞬然间就气愤满胸、怒形于色,这就是她的父皇司马炎为她千挑万选,择定的夫家! 新丰公主当年尚在孩幼,尚且未谙世事之时,她们司马家其实就早已经开始呼风唤雨,执掌乾坤了。她在权倾朝野的晋王宫内告别孩提,又在坐拥江山的晋廷皇宫中步入青春,可以说,她才是真真正正生活、成长在世间最最高贵、最最富有、最最巅峰处的琼枝玉叶。然而新丰公主其人却天生纯善之心,耿直之性,从来不会因为她自己是娇宠无限的、最为尊贵的皇家公主,而任性为人,任性为事,更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欺凌他人,甚至连对待她自己的侍从、婢女,她都一向很和善、很宽待。所以今日,当新丰公主亲眼目睹了、亲耳闻听了,她未来的公爹王济,仅仅是仗着他自己外戚的身份,仗着他爵位显赫,仗着他的老父亲王浑伐吴功高,千秋于社稷,就如此地在地方上肆意妄为,逼得他人没有活路之时,她便不由得越想越气,越气越恨,“老人家,生命何其宝贵,万万不可再寻短见,携全家老小先且回去,本公主自当把此事原原本本地禀告给我的父皇知晓,朝廷定当为你们主持公道,定责令那王济退还你等的田产,且放宽心,回家等候消息去吧。” “公主的大恩大德,老朽全家定至死不忘!”那沈姓老者听闻新丰公主之言后,感激得涕泪横流,慌忙携着自己一家人继续跪拜在地,对如此高恩高义的新丰公主千恩万谢,叩头不止。 是日晚间,新丰公主的一行人马队伍洋洋洒洒地,照样也是进驻到了临颍城内的上乘客栈中休息、住宿。 这期间,包括临颍县守在内的当地许多官员、士绅,也都是冠仪整齐、华服雅净地,在路旁夹道迎接新丰公主的豪华凤驾,而新丰公主一众百余人的一切食宿问题,也都已事先被县衙的公事人员安排得妥妥当当,但新丰公主此番对待临颍县的大小官员,态度上却不似在许昌之时对待夏侯湛夫妇那般礼貌地致以感谢之意,因为,她的内心里还在为了那沈姓老者一家的事情而对当地的父母官,赌了一口气。 桩桩件件零碎的事情都已安顿好之后,用罢了晚饭,当新丰公主在贴身侍女倚秀和琳儿的陪伴下,款步姗姗地回到客栈她自己的房中时,早就已经是霞烟退尽的掌灯十分了。 新丰公主一个人静静地端然安坐在窗下的桌案旁,目光无比淡然地扫了扫近旁处那片深橙色的窗帘,静静地看了会儿窗帘上那黄鹂鸣翠、芍药吐艳的怡丽、喜庆之象,而后,便又把默然无趣的眼眸,漫无目的地投向了窗外,眼神中满溢着一种空泛之态,毫无意蕴地望了望楼窗外那渐愈昏黄、慢慢暗下来的、灰蒙蒙的天空。是啊,谁家秋院无风入,哪里秋窗无雨声?人生浮华,世事如梦,平日里,那些心中总在向往的明媚、鲜妍的景况和生活,似乎大多就只能出现在画纸上、描绘在绢布上,而凄清、惨淡的现实,却总还是免不了要绝望地滑向冷酷而又无情的深渊!西风骤紧,晚空暗淡,看样子,像是要下雨了,“倚秀,琳儿,铺纸、磨墨,我要书信一封呈给父皇。” “喏,公主。”手脚一向就干净、利索的倚秀和琳儿应了一声以后,便即刻遵照新丰公主的吩咐,把笔墨纸砚全部准备完毕,摆放到了自己公主面前的桌上。 世间多少有情事,纷繁满眼无奈人。 新丰公主提起笔来,觉得自己心头充盈、纠缠着的又何止是不舍与不甘!待她略微地沉思了片刻后,她便刷刷点点,把自己这许多年以来一直压抑在心间,想要对她父皇说的话,以及侍中王济在汝南郡地界是如何强制圈买土地,欺压无辜百姓之事,都一一地在信中向她的父皇司马炎讲说了个明明白白,并再三请求她的父皇一定要理解女儿,原谅女儿,还要完成女儿之所请,执法如山、秉公而断,为汝南的百姓平冤做主。 “倚秀,你去外面唤监尉大人前来,就说本公主有非常重要之事要委托他去办。”言已尽,情未了,笔轻放,信慢卷,新丰公主转头吩咐了婢女倚秀一句后,便开始怀着一种复杂而又凄怆的心情,默默地等待着嵇绍的到来。 “喏,公主,倚秀马上就去。”倚秀诺了一声,下楼去了。 时候不长,嵇绍便跟随着倚秀上了楼,在见到新丰公主之后,他依然还是神色恭敬、目光恭谨、端端正正地朝着正自站立于屋中窗下的皇家公主,深深地施了一礼,“末将拜见公主,不知公主唤嵇绍前来,有何重要事情差遣?” 这次,新丰公主并没有刻意地打发婢女倚秀和琳儿退却、回避,所以嵇绍自进屋以后,面上的表情也就没有前次晚间来见她之时,显现的那么得紧张和慌乱。 “将军,我这里有书信一封,勿望将军明日晨起回返洛阳之时,亲手交于我父皇的手上。”新丰公主话语落地之际,倚秀便已把桌上那封函封好的书信取过来,举双手呈送到了自己公主的手上,新丰公主接过信函后,即缓步走到嵇绍的近前,亲自将其交付于嵇绍的掌中。 “公主,末将有些不解,临颍县城距离汝南郡地界算来还要数十里的路程,末将奉命是一定要把公主亲自护送到敏阳侯迎亲队伍的跟前,方可返回复命,公主怎说,令我明日一早就回返京都呢?”嵇绍举目,疑惑重重地望了一眼在他面前总是语弱花娇、情意款款的新丰公主,之后,便又很快地把头迅速地低了下去。 “将军一路辛苦劳顿,明日还有临颍城地方上的卫队护送于我,就不劳将军继续奔波了,将军回去复命之时,只说是我的意愿,父皇绝对不会因此而责罚将军的。” “这……公主,绍一身,肩负着公主的安全,实是不敢违背圣命!” “将军,你只管听我的,我已在信中向父皇说明原委,父皇一定不会见怪于将军的。” “喏,公主,那末将只好领命。公主若无其他事,末将就先告辞了。”嵇绍说完,朝着他面前的新丰公主又再施一礼后,就要转身出屋,下楼离去。 “将军且请留步,我还有一样礼物要送与将军。”新丰公主轻柔而又多情的声音缓缓地唤住了嵇绍,“琳儿,去把我的九翚四凤冠取来。” “喏,公主,琳儿……琳儿这就去取。”婢女琳儿略微地迟疑了一下后,还是按照新丰公主的吩咐去做了。 九翚四凤冠本是新丰公主在皇宫殿庭之中行成人笄礼之时,她的父皇司马炎亲自看着她佩戴上的冠笄,光华闪闪,极尽雍容、华贵之气,冠上所镶嵌的珠宝俱都是价值连城,耀目璀璨无比。此生,除了新丰公主未来的夫君,别人是根本就没有资格企及,更没有资格拥有的。 然而今日,新丰公主却要把这代表着她终身依托的宝贝凤冠,交付于禁卫军监尉嵇绍的手中,这令嵇绍不得不感到万分的错愕,万分的惶恐,情急无奈之余,他只得慌忙忙红着脸推辞说道:“公主,绍怎可接受公主如此珍贵的礼物,这绝对不可以,万望公主不要再为难嵇绍,嵇绍就此领命告辞了。” “将军,此凤冠本是我在成人笄礼上所戴,既然我今生今世与将军终无缘分,那么此冠于我,便也再无意义,目下,我之所以想要把它赠给将军,只是心底里还在奢望着,将军在以后的日子里,偶尔也还能记得起我就够了!”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新丰公主滴滴点点晶莹、闪烁的泪珠,恰如散落的珍珠般在嵇绍的面前簌簌滴落,滴得嵇绍那颗一向都比较迟钝、比较呆板的心,都不由得跟着阵阵酸辛难忍,阵阵波澜涌动。 “公主,绍将永生永世不忘公主的恩德,但此冠如此稀有、珍贵,绍绝对不能收,请公主允准嵇绍……告辞!”嵇绍说话之时,终于忍不住第一次主动地抬起他那如山泉般清澈、又如明月般耀眼的双眸,充满深情地望了望新丰公主,望了望这位一直以来在他眼中神圣、尊贵得就如云霞在天,如凌波仙子般曼妙高远的皇家的公主,而后,他便又迅疾地把目光挪移开了,把头低下去了。 “将军且不忙告辞离去,将军你听,外面下起雨来了,将军,你不觉得连老天都被我新丰的这份真情,感动得落泪了吗?难道将军就一点儿也不愿意接受我的这份心意吗?将军,你可还记得它吗?这块碧蓝色的罗袍,它本是那日在白马寺时,将军割下的罗袍的一角,是用来给我包扎创口用的,我却一直都把它随身携带,爱如至宝。” “公主,……” 一阵阵凄厉、碎心的秋雨寒透了楼窗……夜深沉,梦断魂,一种离怨,两处晨昏! 嵇绍下楼回去了,步微乱,心微颤,默默无言意茫然…… 这一夜冷雨敲窗,泪烛摇摇,星无光,月无影,叶离枝,花断梗,茫茫天地,一片昏沉。唯剩一帘帘冰冷无情的寒雨,寥落了春梦,冰冻了春情,摧残了春心,更是无限期地、远远地送走了那悠悠荡荡缀梦魇,丝丝袅袅醉心间的、缕缕萦绕又缕缕飘远的、无尽的春魂…… 新丰公主就是在这个远离皇宫、远离亲人的昏暗、悲情的雨夜,和那缕久久地、深深地,烙印在她自己心头的情思、那份爱,执着地挥手告别,和她心中的嵇绍彻底地告别。她没有落泪,没有伤心,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静静地思考着她的人生……翌日清晨,冷风虽依然,落红铺满眼,雨却早早地就停歇住了,一轮难得的暖日,不声不响地很快便爬上了客栈楼顶的天空,而此时的新丰公主却才刚刚进入了轻微的梦乡。 倚秀和琳儿两人都没有敢于,更没有舍得,进来打扰自己的公主,因为她们很明白、也很懂得新丰公主的心里到底有多苦,她们只希望自己多情又专情的公主,能够好好地休息一阵儿,好好地睡上一阵儿。 “倚秀,天到什么时候了?”当太阳和秋风一起合力把被雨水浸湿的、湿漉漉的土地,几乎都要完全风干之时,新丰公主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朦胧的睡眼。 “回公主,已然过了晌午了。”听到是公主在唤着她们,倚秀和琳儿两个便赶忙掀锦帘走进了里间屋中,新丰公主的卧房。 “监尉大人可曾启程回洛阳了吗?”新丰公主起床后的第一句话,还是在念念不舍地惦记着嵇绍。 “没有,公主,监尉大人来过几次,想要再次请示公主,听闻公主还在熟睡,他就走了。”倚秀一边扶着新丰公主下床更衣,一边轻轻的声音诺然答道。 “倚秀在此为我梳妆,琳儿,你去把那件貂裘取来。” “喏,公主。” 今日,新丰公主着意地用一套浅粉色的留仙裙装,替换下了她那身大红的喜庆吉服,翩然、清浅,丽质、多娇,褪去了几分庄重,增添了万般妩媚,“琳儿,你去把这件貂裘送与监尉大人,就说,这本是去年冬季之时,我特意命宫人为他亲手缝制的,请他务必收下。另外,你再告诉监尉大人,就说本公主命令他即刻就带领卫队回返洛阳,不必再来向我辞行。” “喏,公主……公主,难道公主真的就不再见见监尉大人了吗?”琳儿怀抱貂裘,有些不解又略带迟疑地反问了新丰公主一句。 “不见了,即便见了,也只不过是徒增伤感而已!”新丰公主愁苦无限、悲伤无限地背过身去,淡淡道出的话语之中,一字一词、一停一顿,却都似啼血杜鹃般,总是在漫透着无边无际、无比悲戚的茫然。 “喏,公主,那琳儿就照公主吩咐的去做了。” “去吧,这貂裘请他一定要收下,就说那是本公主临别的心意,也是本公主的命令。” “喏,公主,琳儿记下了。” “秋草能为春草新,苍颜难换朱颜好。”人若心已死,何来风月娇。嵇绍遵照新丰公主的命令,带领着他手下的护卫军士虽犹疑却无奈地踏尘而去,返回洛阳城向皇帝司马炎回旨复命去了。他同时还遵照新丰公主的命令,万分感动又几许惆怅地,收下了皇家公主真心真意送与他的昂贵又暖心的貂裘。而客栈楼阁外的新丰公主则一身飘逸的衣裙静立于风中,秀眉微蹙,仰望长空,望云望日望飞鸿,望了很久很久以后,才泪眼扑簌、无限怅惘地登上了她的车舆,命令一行随嫁的队伍人马出了临颍城后,改道朝着嵖岈山的方向寂寥、悠远地缓缓行去。 …… “丰儿,是为父的委屈你了!”洛阳宫中,太极殿内,皇帝司马炎在展阅完自己女儿新丰公主令禁卫军监尉嵇绍亲身带回、呈报给他的亲笔书信后,不由得痛碎心扉,不由得怒火满胸。 “来呀,传朕旨意,即刻命汝南郡郡守和侍中王济进京来见,命汝南郡地方军队马上进入到嵖岈山中,去寻找、护卫寡人的公主,尔等如有丝毫的怠慢、差池,寡人定不轻绕!” 大殿上的文武众臣一个个惊得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狐疑满腹、雾水满头,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何事,竟惹得龙颜如此大怒,暴跳如雷,而此时殿上玉阶之下跪着的禁卫军监尉嵇绍,更是如坠云里雾里,茫茫然心绪难安、手足无措。 原来,新丰公主此番之所以不再执拗,不再抗争,违心地答应了她的父皇司马炎,愿意出嫁到汝南郡,愿意嫁给那敏阳侯王聿为妻,是因为她事先,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一切的筹谋。她不允许王聿前来京城迎亲,而是让嵇绍带领卫队护送她出嫁,就是想让她心仪迷恋多年的禁卫军监尉嵇绍,能够再护卫她一段路程、陪她一段路程。她从内心里本来就没有打算要去往敏阳侯府所在的汝南郡,尤其当她在中途路上遇到那沈姓老者一家,因被侍中王济强夺土地,而几欲寻死之事后,她便更加得坚定了她自己胸中的这个想法。她以前在宫中时,曾听闻汝南郡西部有座景色奇特秀丽的嵖岈山,一年四季风光如画,还曾听闻,说是当年,光武帝刘秀在入主洛阳前就曾避难于嵖岈山中的桃花洞内,想必那里一定是个独得天地之灵气的神仙居所。故而,她就早已思想好了,打算好了,也早就已经在内心深处坚定好了,自己这一生既然与嵇绍终是无缘无分,那么这花花世界的利欲人间对于她来说,便也就再没有了什么可向往、可期待、可留恋的事物了,还不如傲骨清流,洁白一生,徜徉于山水,倒也落得个清静、逍遥,自由自在。或许她自己本就是那世外仙姝山中客,只因误入凡尘,才流落到了帝王家…… 然而,真正根深蒂固于心底的情丝又岂能轻易了断,新丰公主虽然消极得仿佛看透了这世间的一切,毅然决然地抛弃了所有,走进了深山,可是她的一颗心却还在无怨无悔地牵挂着嵇绍。为了避免她的父皇在得知真相后,迁怒、降罪于嵇绍,新丰公主便在那封写给她父皇的信中言辞恳切、屡次三番地、再三向她的父皇司马炎表达言道:她说她如今之所以还会对人间有着些许的留恋,之所以在她的母后杨艳离世之后,她还在眷恋着她的父皇只偶尔才会记起,才会恩赐给她的那万份当中取其一的爱,都是因了这世上还有她最爱的嵇绍,她心头还在对那滚烫炙热的爱有着一份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说她此生虽然无福,永远不可能嫁嵇绍为妻,但她却希望看到嵇绍能够安然无恙、无灾无难,能够过得幸福。倘或她的父皇因为她的过错而治罪于嵇绍,那么,嵇绍罹难之时,便是她的去世之日。她告诉她的父皇说,嵇绍是个有才有德,可堪重用、不可多得的人才,望求她的父皇一定要摒弃前嫌,爱惜良将,多多提拔、重用嵇绍。 在信的末尾处,新丰公主还不忘言辞激烈、义愤满腔地向她的父皇司马炎告了那侍中王济一状,言说他在地方上横做横为,欺良压善,实在有损朝廷抚恤百姓的爱民之心,有损朝廷的声望,望求她的父皇一定要责令王济退还乡民的土地,并加以责罚、警示,使其不敢再犯。 当一切都明了之后,当嵇绍得知新丰公主誓死不嫁旁人,竟然满怀着对他镌骨铭心的爱恋,悄然遁世、隐居于山林……虽则她的父皇司马炎再怎么派人马前去请她,劝她,她都坚决果断的再也不肯走出那嵖岈山之时,嵇绍的一颗浩浩男儿心,顿时间就被这份真挚如烈火的情意给莫名地融化了。平素里的嵇绍在感情上,虽总是稍显痴钝、拙笨,也真的从来就未敢把新丰公主对他的这份情恋看重、看真,可是到了此时,到了这个情分相思化烟而去,伊人如水长绕山间的时刻,嵇绍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似以往那般得平静、淡定,那般的浪不滚、风不吹,稳如磐石,安如佛仙了。后来的日子里,每当他一个人独立城上或者独居屋中之时,他的心上、眼前,经常闪现、浮现的倩丽面容,当然也不再是只有山熙芸小姐一个了,他能深深地感觉到,新丰公主的娇容、新丰公主对他的那种无语万般、痴恋万般的爱意也已然悄悄地、渐渐地俘获了他的心,撼动了他的灵魂……想来,这世间的恩怨情仇又有谁能说得清,道得明?那司马昭处死了他的父亲,令他恨之入骨。而司马家的新丰公主,司马昭的亲孙女,如今,却为了他嵇绍甘心情愿地误了青春,误了终生! 嵇绍也不知曾经多少次,灯下深思,情怀如澜,手抚着那件新丰公主特意赠与他的上乘极品的貂裘,在心底默默地暗自发着誓愿,暗自叨念着心事,“公主,嵇绍是懂你的心的,嵇绍此生虽负了你,但终此一生都不会有负于朝廷,有负于百姓,嵇绍一生定当忠君爱民,清白为人。嵇绍此生对公主待我之情无以为报,只能以此来报答公主对嵇绍的知遇和眷怀之恩了。” …… 秋去冬来,冬走春至,眨眼间,人世之上便又是半载的更迭,时光的轮替。 阳春三月,冰融雪化,草木渐青。花儿再次烂漫地炫异争奇、随风起舞。大山捧出的泉水,一路叮咚欢唱,潺潺流淌。枝上的鸟儿,忽高忽低、时飞时落,任意地啁啾、随意地跳跃。丛间的蝶儿,身着彩衣、轻盈振翅,相携相邀相媲美,逗弄着一派醉人的春光……这里是嵖岈山早春最美的风光,新丰公主此刻正自陪伴着她的父皇司马炎,在宫娥、侍从一众人等群星拱月般的簇拥下,沿着“碧水无弦万古琴”的天磨湖畔漫步闲游、徜徉赏景。 皇帝司马炎今春的这次嵖岈山之行,实际上已经是他的第二次起御驾亲身进到山中来看望自己的女儿了。他的第一次进山早在去年秋季,在他得知女儿新丰公主于出嫁途中突然改道前往嵖岈山的次日,其实就已经成行,已经急忙忙从洛阳起身亲自来至嵖岈山中寻找、看顾、劝说过他自己的女儿一次了,只是最终的结果却并没有如他所愿而已。 “丰儿,父皇已然责令那王济退还了他强占的土地给当地的乡民,还下旨严令他把在洛阳买地为埒(埒专指马射场的围墙),用钱辅地,建造的金埒全部拆毁,并把他降职一级,杀了杀他的嚣张气焰,但老将军王浑伐吴之战,功不可没,乃为国之栋梁,重臣之心还是不可轻伤的,父皇打算过些时日,还是要在你的皇妹们当中择出一位合适的人选,再次赐婚给敏阳侯王聿,也算安了老臣之心。” “父皇自是千古明君,女儿从此也可心安了。” “丰儿,听父皇的劝,还是随父皇一起返回皇宫吧,你在这里生活已然半载有余了,难道不觉得枯燥乏味的很吗?这嵖岈山怎可作为你一个皇家的公主渡过一生之处呢?父皇已加封嵇绍为秘书丞在朝任职,并且他也已经娶妻成家,你怎可再继续为了嵇绍而荒废自己的一生呢?”司马炎停住脚步,话语很快就深沉而又和缓地转移到了他此番再来嵖岈山的最终目的上。 “父皇,嵇绍的新娘子是谁?”新丰公主听闻她的父皇提到嵇绍,尤其当她听到嵇绍并蒂花开,已然喜结连理之时,她的心头猝然间便觉一阵苦浪翻滚,痛如刀割,暖意尽失,春光不再,唯剩一片茫茫的凄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肝肠如搅,酸涩满怀,忧戚盈面,悲泪暗流……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就被冻住了,僵住了,深深地痛感死亦悠然,生却再无可恋。 “就是山涛的女儿,山涛把嵇绍从小养大,他的女儿与嵇绍也算清莹竹马,据说感情颇深,……”司马炎回给女儿的这些答语,当然是故意含带着一些刺激和点醒新丰公主的成分在内的,但他也很快就注意到了自己女儿面上的异样,于是吓得他慌忙挥手,急令旁边紧紧跟随的婢女倚秀和琳儿二人,双双搀扶住了他几欲昏倒在地的女儿。 “父皇,女儿想回去休息了。”新丰公主一阵头晕目眩,心碎泪涌,再也无力陪着她的父皇赏景观光了。 “丰儿,就听父皇的话,随父皇回宫吧,嵇绍他根本就不值得你如此,他的心里也根本不可能会有你的位置!丰儿,你的母后她也很是想念你呀,你还尚且不知,你的弟弟恢儿,唉,已然短命夭折了……你母后她自从失去恢儿后,痛苦得总是病病怏怏,你回宫后还可多陪陪你的母后,多安慰安慰她,她虽不是你的亲母后,却也还是很牵挂你的。”司马炎一边回转御驾,陪着他昏昏然已经不再出口一句话的女儿,慢慢地往住处走,一边仍然还在极尽所能地规劝着他自己倔强又傲娇的女儿。 “父皇,请您回宫后代女儿问母后安……但女儿自从走进这嵖岈山的那天起,就已经做好了一切的打算,女儿此生再无什么尘缘可念,当在这秀山秀水之中,了此残生。” “丰儿,你怎么就这么拗呢!”司马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裂肺撕心。 “请父皇原谅女儿不孝了!” 第32章 楼台花颤梁栖燕 2 别 任 宁静的村庄,生气勃勃,春色流彩,桃争芳,李争艳,杏花飞香。有村民赶着羊群出庄,仿佛白云朵朵游走在地面,也有牧童横跨在牛背,山坡下短笛声声、悦耳动听…… 这里是怀县(今河南武陟县)的宁郭驿,浓重的乡土气息沉淀着一片最原始的美好。 这一日,一位游方郎中,手摇铃铛吆喝着,走村串户,出现在了宁郭驿的村口处,他抬起头看看太阳已然快要爬过树梢,想着自己走路多时,确已有些口渴,便坐在了村西十字路口旁边的一家茶馆里,边喝茶歇息,边不住地环顾、欣赏着村中的这一片质朴景致,悠悠地沉浸在眼前这一派淡然、闲适的乡野风情之中。 突然,他却看到有一辆马车由北向南急急而来,而一头母猪这时却正自从东向西姗姗而去,那马车躲闪不及,以致轧断了母猪的腿,大母猪顿时就躺倒在地上,疼痛已极,拼命地嚎叫。赶车人见此情景,吓得脸色煞白,慌忙刹住了马车,低声下气地向路上过往的村民打听着谁是猪的主人。 就在此时,一个四十岁开外、凶神恶煞般的壮年男人闻讯赶到,二话不说,伸出一只手来便揪住了那赶车人的胸口,另一只手抬将起来,“啪啪”两下,就打了那赶车人两记耳光,嘴里还没忘记恶狠狠地不住地破口大骂:“你把眼睛长到屁股沟里了,没看见你娘在你脸前走吗?”那赶车人一边擦着嘴角的鲜血,一边赶忙陪着笑脸表示情愿多加赔偿。壮年男人见赶车人自知理屈,不敢生事,遂望着他马车上满载的八斗缸和石二缸,嘿嘿冷笑着说道:“俺家这头母猪吃食泼,窝头壮,两年能下五窝小猪仔,每窝都是十八头,它是俺家的聚宝盆、摇钱树,发家致富全靠着它呢。你这车和马,外加这满车的缸,全扣下也抵补不了我的损失,还得脱下你的皮夹袄,给我赔偿。”这个三十岁余的赶车人一听,马上就哭丧了脸,苦苦地哀求那壮年男人高抬贵手。可那壮年男人不但不予理睬,反还狠命地踢了赶车人几脚,高声喝道:“这是我的一亩三分地,我的话就是王法,你敢不听就捏死你!”这时候,一旁围观、唏嘘的百姓已然是越聚越多了,但竟然无一人敢上前参言。唯有那早已离开茶馆的游方郎中走过来见到此等情状后,即非常从容地挤到那壮年男人的跟前,为赶车人讲情言道:“轧伤母猪,非人故意所为,不可得理不饶人。按公平市价,让他照价赔偿与你也就是了。”未曾想那游方郎中话语还未讲完、落地之时,便早已生生惹恼了这个粗暴异常的壮年男人,当他听到人群之中居然有人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掺和他的买卖,恨得他即刻就吼着嗓子有恃无恐地张口辱骂道:“谁的□□破了,把你漏出来了,哪有你的说话权!” 游方郎中听闻此言后,当即就气得怒火满面,觉得这壮年男人的蛮横无礼,满嘴喷粪,肆意横行之状也实在是太过嚣张,太过欺人之甚了,“真是岂有此理!”这位游方郎中一句话出口后,便用手点指着那个壮年男人愤愤然急欲发作,急欲好好地再训斥、责骂他几句……可就在这时,百姓群中那些按捺不住心中不平的人,却忽然间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外救星似的,扯着嗓子大声喊嚷道,“你们看,衙门的差官来了,衙门有人来主持公道了……” 喊声纷杂,高一嗓子低一嗓子地尚未飘远之际,这些聚拢着的百姓们果然就看到有六七个全身衙役打扮的、县衙的差官,急匆匆赶到了此处,只见他们分开人群来至到那位游方郎中的近旁左右立定后,马上就一起高声喝喊道:“县守大人在此,休得无礼!”在场的百姓及那赶车人闻声都被惊得目瞪口呆,而那性情粗野,专横跋扈的壮年男人闻听此话后,自然也是骇怪得只剩下大瞪着双眼,有些怂了,犹似霜打的茄子一般,有点儿不知所措,不知道他自己眼前这一摊尴尬破败的残局,该当以怎样的方式来收场才好。 那游方郎中在衙役们的护卫下,脱掉了化装,扯掉了胡须,洗净脸面,戴上官帽,换上官袍后,一位光彩非凡、气宇飘然的美男县令便潇潇洒洒地展现在了老百姓们的眼前。 村民们这才得知,原来此人正是早就美名满四方、廉洁著于世,德俊才俊貌更俊的、河阳花知县潘岳大人,调任怀县,下乡巡访,体察民情来了。 这下子,素来安闲而又隐逸的山野乡村宁郭驿,骤然间就变得不再安闲,不再隐逸,不再安谧如初了,美男现世,最惹不起,最沸腾的人群,毋庸置疑,就当属这村子里面尤为渴盼见到新鲜事物的女人们了。当这些由年老至年少、各个年龄段的女人们,一听闻说是曾经名动洛阳城、掷果满车的美县令潘岳来到了此地,来到了她们的村中……于是乎,她们的心便都跟着飞舞、飘扬起来了,便开始争相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出了家门,从四面八方涌来以求一睹潘岳的真颜。当然除了她们之外,这村中也有许多乐于看热闹的或老或少的男人们,也俱都闻声赶来了出事现场,一来也是想要亲眼看看传闻中群俊之首的旷世美男,到底生成个何等模样,二来更主要的则是,他们也都很想亲身实地地见识一下,如此美俊的县守大人当场办案、裁断是非,该会是个何样的风采。 潘岳属下的衙役们日常之时总是跟随着自己的县守大人东奔西走,经风雨见世面,似乎对此等围睹、哄看潘岳的景状早已见怪不怪,他们一个个只顾自不慌不忙、稳重有序地遵照潘岳的命令,干着自己该干的事,待等他们向附近的百姓家里借来了桌椅,摆放妥当后,他们便一起整齐有序地昂然分立在县守大人潘岳的身后左右,高声喝喊了一句“威武”后,就地摆起了公堂……身为怀县正堂、一县之首的潘岳大人要现时现地、现情现景地评判案情,整肃民风,还百姓们一片清风明月的天地。 潘岳神色自诺,从从容容地居中端坐,传令一声,要求本地的“地方”来见,没想到他要见的“地方”,居然就是那出手打人还要强夺赶车人财物的壮年男人,名唤程虎。原来这程虎本是村里的一个恶霸,他倚权仗势,为富不仁,欺压村民,鱼肉乡里,村中百姓都恨他恨得牙根儿痒痒,却只敢在背地里暗暗地咒骂他,并没有人敢出面招惹他。潘岳在村中走访之时,就听说了此人的种种“壮举”,不觉胸间平添怒气万丈,正自思忖着要怎样为民除去这个祸害,没想到那程虎竟然自己撞到了他的枪尖儿上来。 听闻程虎就是本地的“地方”,潘岳无奈之下,只好按照官场的规矩,让程虎也在旁落座,协同办案。程虎连称“得罪得罪” ,潘岳则说:“不知者不罪,我这县官还得依靠你这村官办案呢。” 潘岳满面正气凛凛,巍然如松,在临时公堂上严肃地宣布道:“这场车祸的当事者是赶车人和老母猪双方,理应先审赶车人,再审老母猪,不偏不倚,当众公断。”潘岳说完,便喝问那赶车人道:“你放着三丈六尺宽的阳关大道不走,为什么却把自家的马车赶到了人家的猪圈里,轧伤了人家的老母猪?”赶车人闻言,连喊冤枉,哆哆嗦嗦地解释说明道,“轧伤老母猪的现场就在十字路口,车马至今原地未动,大人一定要明察秋毫,为小民做主。”潘岳于是判道:“十字路口不是猪圈,是用来行车走人的,不是用来养猪的,马车行走路线正确,赶车人无有过错,你可以赶车走了。”那赶车人闻听县守大人如此说,感激得如逢大赦,磕头致谢之后,便赶着他的马车如飞而去。 潘岳接着开始审猪。他让衙役们将老母猪抬到“公案”之前,而后便猛拍桌子喝道:“呔,大胆母猪!人有人路,车有车道,猪有猪圈,各守规矩。你不在猪圈里老实呆着,跑到十字路口有何公干?”老母猪只是哼哼,当然说不出话来。潘岳便接着教训它道:“众所周知,娶得起媳妇管得起饭,养得起猪打得起圈。猪不在家里养,十字路口反倒成了养猪场,像你这样猪仗犬势,胡作非为,叫人如何能过安定日子?”潘岳以审猪为名,对程虎一番痛骂,直骂得那程虎,脸上青一阵儿紫一阵儿,红一阵儿又白一阵儿,走又不敢走,坐又坐不住,抓耳挠腮,不得安生。潘岳随即还走下位来,用脚踢了踢那老母猪,煞有介事地问道:“你可知罪了?”那老母猪自然还是只会哼哼。潘岳又说道:“既无异议,且听本官宣判。原想可怜于你,法外施恩,但公理安在?王法无情,判处立即斩决,以儆效尤,肉食分赠给村中的孤寡老人。”程虎闻言,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刚想悄悄溜走,却被潘岳喝个正着。潘岳见程虎定在原地,骇然满面,狼狈已极,手足无措,便依然还是假装微笑着对他言道:“你我同为大小官员,当为百姓表率。母猪被斩,你也有治家不严之罪,理应重罚,若不治你,恐被百姓骂我官官相护。念你认罪服法,本官姑且从轻处理,罚你钱三百交付村里学堂助学,免去地方之职,再领取五十大板,以长终身记性。” 那程虎被五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周围百姓人山人海,欢呼之声震耳欲聋,人人都夸县守大人潘岳审猪审得真好,不光教育了养猪家户,而且还为村中的老百姓除掉了一个人人痛恨的大祸害。 “大人,您的同窗学友欧阳基来访,大人,可否能返回府上相见?” 潘岳惩治了程虎,审案完毕之后,带领衙役正在与那些总是亲亲热热地围拢着他,笑语喧天、交口赞叹、夸奖他的百姓们,挥手告别之际,忽然却见通往村外的大路上,一前一后驰来两匹枣红骏马,定睛细瞧,来人正是他的随身侍卫长兴,带着一名县衙的差官匆忙忙踏尘而来。 长兴此番是遵了潘岳的吩咐,随副县守一起留守县衙的,因衙中有故人来访潘岳,所以他才带人跃马来寻找他家的县守大人。附近的两个村子寻不到人,宁郭驿已经是长兴踏足的第三个村庄了,所以当他远远地终于望见有衙役装束的人,又看到一群百姓哄哄闹闹的像是在簇拥着谁,便猜个**不离十,断定他家大人一定就在那人群之中,因为这已经是长兴跟随潘岳出门时,遇到的太习以为常的场面了。故而长兴便提前扯开了嗓子,大声呼喊了几句,跃马到了潘岳的附近后,长兴和那差官便翻身下马,隔着人群,笑着向潘岳禀报喊道,“大人,县衙今早一切安好,只是您昔年在太学的同窗学友欧阳基来了家中,目下正携其舅父一起在府上厅堂等候您呢!” “此话可当真?长兴,欧阳基来了有几时了?”潘岳闻报,当即高兴得也是笑面如花,喜不自胜,“我们即刻就回吧。” “是,大人。” 到至今春,潘岳已从河阳调任到怀县三载有余了,虽然他在河阳为县守之时,清风两袖,政绩斐然,把个河阳县治理得风生水起,花满野,果满树,人人都赞河阳,一县皆是花,满县都是桃。河阳的民风也因了潘岳在任这几载,而变得相当的纯正,质朴,百姓们的生活也得以改善提高了许多。可是,泱泱大晋朝廷好像并没有因此而多多地关注潘岳,从而能够更加得重用于他,提升他的官职。 从古以来这官场之上,似乎就不总是以才华和本事来定输赢,论成败的,在任河阳县守之时,正当风华年少的潘岳还是有些太过率性、执拗,太锋芒显露,太不谙为官处世之道了,以致为自己招来了许多无端的嫉妒、排挤、打压,甚至是报复……后来,他就被朝廷调离了他倾注了许多心血,灌注了诸多感情的河阳县,调往了距离洛阳更为遥远的怀县任县守。潘岳深知他自己的禀性本就不是一个能在那沟壑纵横,暗流涌动的官场当中游刃有余之人,倘能够安心地做好自己的县守,为当地的百姓多办些实事,全性保真,无愧于心,照顾好家人,他心下也就已经很满足了,名利于他,只要随性就好。 “啊,安仁兄长,你我弟兄自太学一别,已有十余载未见了,安仁兄长依然还是风采不减当年哪!”潘岳一身规整的官服,带着侍卫长兴,匆匆迈步走进怀县县衙后园他自家的厅堂内时,满面喜笑地还未及和欧阳基甥舅二人打上招呼,那一向口齿都是伶俐非常的欧阳基在见到他后,便早已笑着急忙站起身来,快步迎他,迎至到了厅堂的门口处,伸双手拉住他的手后,一时间亲热、激动的话语,反倒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此时,欧阳基的舅舅,比欧阳基还小了一岁的石崇,也起身迈步来到了潘岳的近前,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了潘岳一番后,他便略带微笑地开口说道,“县守大人的风姿,崇在少小之时就远远地望见过,大人的美名,崇更是如雷贯耳,不想今日才得拜会,县守大人真是姿容亦佳,神情亦佳呀!渤海石崇,便是在下。” “侯爷过誉了,岳实是愧不敢当,岳早就听闻安阳乡侯俊美儒雅、学识渊博且又谋略过人,今日得见,实乃岳之幸也!”潘岳笑着朝向石崇恭恭敬敬地深施了一礼,石崇也抱拳当胸还以一礼。而后,潘岳才又接着谦恭着言道:“今日难得欧阳贤弟和侯爷一起光临寒舍,贵客临门,岳自当好生款待,目下刚好临近午时,我们不妨到城内的酒肆之中开怀畅饮一叙,岳也好略尽一下地主之谊,聊表心内万分欢喜、不胜荣幸之意。” “好哇,就依兄长,那我们甥舅两个就多有叨扰了。”欧阳基一只手拉着潘岳,另一只手则还像少年同窗之时那般,热络得拍着潘岳的肩头,兴奋地答道。 “欧阳贤弟客气了,贤弟能来舍下,兄高兴还来不及呢!” 欧阳基家居渤海,自从太学学成归乡之后,也历任了多年阳曲县令,素日与他最小的母舅石崇关系最为亲密无间,此番,甥舅两人因要去至京都洛阳有所公干,途经怀县时,欧阳基因为想念起自己许多年未曾得见的太学同窗潘岳,如今正在此处任县守,于是便带着他的舅舅石崇一起前来拜访潘岳。 石崇字季伦,渤海南皮(今河北沧州市南皮县)人。晋朝开国元勋大司马石苞第六子,二十多岁时便开始担任修武县令,其人敏捷聪明,以才能卓著而闻名于世。后又历任城阳太守、散骑侍郎等职,因他参与伐吴有功,吴国灭亡之后,石崇以其轻轻正茂的风华年纪即被朝廷加封为安阳乡侯,名震一方。 然而石崇此人虽机敏有才气,但却任侠而行为不检点。无论是为人还是为官都很喜放浪形骸,为所欲为,性情傲慢且又粗暴,对于那些他瞧不上,不放在眼中之人,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此番来至怀县,见到他慕名已久的,有品、有貌又有才的怀县县守潘岳,观其情形,倒还算是不失尊敬的,好像也很喜和潘岳成为朋友。 潘岳吩咐长兴到后堂告诉丫环竹青或圣莲,禀报给自己的妻子杨容姬知晓,就说自己要陪伴朋友一起去出门宴会,让她在家中勿要惦记。而后,他便十分热诚地带着欧阳基、石崇甥舅两个一同骑马,来至在了怀县城内的一家豪华酒肆之中,一行有说有笑地走上二楼的雅间,落座之后,时候不长,酒菜便俱已上桌,朋友几人推杯换盏,畅谈阔论,共话着各自别样曲折又别样华彩的时光。 “安仁兄长,基在阳曲之时,就早听闻河阳一县花,河阳满县桃。安仁兄行事为官,果然都如你这为人一般,光彩得很哪!今日来至兄长的怀县,也是举目一片清平之象啊!”欧阳基首先举杯,对潘岳钦赞有加地拉开了话题。 “贤弟过奖了,岳闻欧阳贤弟在阳曲,那也是建树颇丰啊!”潘岳也忙举杯,口中谦敬而又有礼,话语之间对欧阳基也是不无赞美、称颂之意。 “兄长,不知这些年里,你可曾与刘蕃、左思及夏侯湛三人有过来往吗?可知晓一些他三人的消息吗?”欧阳基话锋一转,和潘岳一起回想起了昔年的同窗故人。 “兄只与夏侯兄长有过数番往来,如今夏侯兄长早已任职许昌太守多年,至于刘蕃、左思二位兄长的消息,兄还真的不曾听说,他二人俱都是才学过人之士,想必一定早已宏图大展了吧。”潘岳笑着答道。 “兄长,回想当初,我等同室而居在太学求学,那段时光对于你我,我们所有人,想来还是颇为珍贵的!我们几人当中,当属刘蕃年纪最长,事如今也属他的光禄大夫之职最高,刘蕃本是西汉王室的后裔,据说其妻子又与贾充一门沾亲带故……至于左思,我前些年时在洛阳倒是见过他一回,据他言讲,他的妹妹因文才出众,被选入后宫,拜为修仪,于是,他们全家便也都跟着搬到了洛阳,左思那时在朝任秘书郎之职,说来也算是当今的国舅爷了呢。只是左思这人一向都喜欢人前显胜,听人传闻,他因为羡慕安仁兄长之美,以其绝丑之貌效仿兄长在洛阳街头挟弹出游,不想,却被一群妇人哄吵着朝他吐唾沫,复演了一出‘东施效颦’,兄长你说,倒是逗与不逗?”欧阳基先是称誉刘蕃,后又笑谈左思,尤其是当他自顾自地讲完左思仿效潘岳的趣事之后,也许是几杯酒下肚,已然有了三分醉意,面上的表情,居然天真得就像个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竟自笑得前仰后合的。 “哦?是吗,……”潘岳的一句“是吗”似乎包含了多种意思,这内中既包含了他对于自己昔日同窗学友各自皆有所作为的感慨和祝福,好像隐隐地还又包含着、含带着,丝丝点点他对于自己目下所处境遇的叹息。而欧阳基口中所谈所笑的左思的滑稽行为,在潘岳听来,内心里反倒并没有引起多少反映,多少关注,他听完之后只是淡淡地望着自己的杯中酒,淡淡地浅笑了一下,却不知该怎样接过欧阳基的话茬。 “安仁兄长,这天下之事,真可谓是无奇不有,不知你可曾听闻过昔日‘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吗?据说那刘伶身高才不足六尺,容貌估计比左思还要丑上几分,且一向又都是放肆情志,嗜酒如命。据说啊,前些年时,朝廷曾派特使请刘伶再次入朝为官,而那刘伶得知以后,却居然脱光了衣衫,醉得晕头转向,全身**着到村口去迎接朝廷的特使,哈哈哈……朝廷特使看到刘伶后,都觉得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疯子,遂扭头就走了,哈哈哈……兄长,看来这相貌极丑又还自认为有些才学之人,他们的胸怀意识还真是与我们这些常人大相径庭呢!那刘伶之为人,简直可以说成是空前绝后独一味的了,哈哈哈……”欧阳基这次在讲完刘伶的糗事之后,好像也并没有刻意地想去注目一下席间听者——他的舅父石崇和潘岳二人,是否与他“心有戚戚”,只是顾自端着酒杯边饮边说,把他自己笑了个东倒西歪,脸红目眩,手中杯酒乱晃,情态醉有八分,差一差就俯卧在桌案,仰躺于尘埃了。 “不瞒欧阳贤弟,兄与刘伶曾有过数面之识,想来这世上之人若能做到似刘伶那般得无思无虑、无为无礼,也当算是大彻大悟了吧!唉,可惜能做到如此风月乱入眼,酒中品浮生者,除了刘伶,这世间又还有几人呢!”潘岳素知欧阳基特喜道听途说,捕风捉影,对人品头论足,引为笑谈。其实,对于刘伶其人的“怪诞”,潘岳又何止是领教过一次两次,只是刘伶竟然能够荒唐、怪诞到如此天日不顾、星月不分的地步,还真是实在有些出乎潘岳的臆想之外! “兄长,下面这件事,你一定是听晓过的了,就是轰动朝野的皇家公主逃婚避世之事,听说那公主好像是因为恋着一个守城侍卫唤作嵇绍的,就是当年被晋王司马昭处死的嵇康的儿子,而咱们的皇帝又绝不应准,所以那公主就索性看破了红尘,隐居于深山,再也不出来了。说起来,也是怪可惜的,不过是自己白白地青春枉费,何苦来呢!”欧阳基此番话语讲完之后,醉昏昏的目光中倒是看不出一丝一点的孰是孰非之念,满张脸上呈现出来的,只是一副无语又无奈的表情。 “此事,兄倒是有所耳闻……如此专情的公主,真是世所罕见!”潘岳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地随声答道。 “世所罕见?安仁,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若是太和自己过不去,那就是愚蠢过头了,人生苦短哪!” 安阳乡侯石崇一直都是信自悠然地在一旁喝着酒、吃着菜,并未怎么开言作声,掺和其外甥欧阳基的长篇悬河之论,不知是对其外甥所谈及到的内容漠不关心,还是对那内容中涉及到的人物不感兴趣。可是当他转而闻听到潘岳的这番感慨,闻听到潘岳对于新丰公主恋着嵇绍之事所做出的如此一番答语后,却显得颇为不以为然,于是便开始醉意微醺,别有蹊径地发表着他的高论。因石崇虽小潘岳两岁,可辈分上却又是欧阳基的舅舅,所以称呼上不好论资排辈,故而,他便见面三分熟,洒脱又直率地直呼起潘岳的名字来,“安仁,崇以为,丈夫在世,既当建功立业也当及时行乐,不知安仁可识得韩寿否?论其才貌,恐难及上安仁的一半,出身也就一般,可人家近水楼台,窃玉偷香,早就成了贾充的女婿,众人面前,总是趾高气扬的狐假虎威,哼哼哼……如此比照起来,那司马炎的公主岂不是有点儿太过迂腐?白白地枉费了自己的青春而已……扯得有些远了,其实,人生来能够如安仁这般的才貌、家世,又娶得荆州刺史府杨小姐这样的贤内助,才可谓是得天独厚,不虚此生啊!” “侯爷谬赞了,岳虽刚入而立之年,却早已深谙行路之艰难,也是苦痛自知,一言难尽哪!”潘岳素来不怎么饮酒,只是因为心里想着要多陪陪欧阳基、石崇二人,才勉强地刚刚饮用了两杯,故而说话之时,头脑还是比较清醒,比较明白的。 “安仁,勿要再称呼我侯爷了,太生分了,就喊我季伦,日后我们就是朋友加兄弟了!”石崇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举起酒杯主动邀请潘岳共饮一醉。 “好哇,侯爷,那岳以后就多有不敬,直呼您的名讳了,还望季伦日后空闲之时,多来岳的怀县一聚。你我弟兄酒逢知己,不醉不休!”潘岳仰头,把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那是自然的了,哈哈哈……我想以安仁之才貌,想必家中一定也是左拥右抱,儿女成群吧?” “哪里,岳只有妻子一人与岳祸福相伴,还有一双尚在幼小的儿女,唉,可怜小儿不幸……如今就还只剩下一个小女儿承欢膝下。”潘岳淡然地苦笑了一下,石崇的这句酒后之言,令他觉得多少有些刺耳。 “哦,那真是太过可怜可悲了,安仁勿要伤怀难过,凭君的风华气度,再多纳得几房妾室,儿女自然也就多了吗!”石崇一双醉目含带着些许的感伤看向潘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石崇显然也是有些头脑发昏、大醉醺醺了,一张也算白净的脸早已红似关公,一双略显突兀,目光却很敏锐的眼睛,也已有些神采错乱,说起话来更是慢慢地有些不着边际、不堪入耳了。 “季伦说的哪里话来,夫妻情分本是天作之合,我此生得一贤妻,足以。” “哈哈哈……确实,当年不知多少世家子弟都曾倾慕、求娶过荆州刺史府的杨小姐,说句冒犯安仁的话,崇也曾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呢。只是那杨大人却独独看中了安仁你,据说,还曾夸奖你是‘国士无双’……不过,娇妻美妾,英雄本色,杨小姐再好,也不能占尽春色,一枝独秀吧?啊?……安仁,人这一生,转瞬即过,当年的曹孟德厉害吧,大魏国如今还有吗?贾充位极人臣,可算得尊荣无限吧?可眼下早就病息奄奄,只等哪日驾鹤归天了。所以说人生在世,自当及时行乐,女子如衣服,行乐、享受而已嘛!崇不才,府上妻妾已不下数十个,美貌温柔者多矣,我虽还小安仁两岁,可三儿两女,大者都已年满十二。安仁,你也太能清苦自己了,娇美妾室多纳上几房,你才能知道,何谓真正的人生之乐呀!” 石崇话到这里,一双恍恍惚惚的醉眼,煞有其事地又望了望桌对面与他相向而坐的潘岳,他也根本没有在意潘岳面上的表情已颇有些不悦,只顾话语连珠,恰似泄了洪的江水一般,滔滔不绝地诠释着他的人生信条,“安仁,太康初年间,崇曾奉命出使交趾(今日的越南),途经白州时,夜宿在双角山(今广西博白县双凤镇)下的盘龙洞畔,适值月明之夜,馆舍沉寂,我远远地望见槛外有湖,便漫步到月下湖边闲游,忽闻阵阵笛声悠扬,待我循声找去,才见原来竟有数名女子在那草地之上翩翩歌舞,妙不可言,我遂暗暗地记在了心里。那次出使,崇可算是满载而归,便特地赶到了白州双角山,以明珠十斛,聘得了那数名美女,其中能吹笛作歌、又能舞蹈、且最为艳丽出众者名唤梁绿珠,崇得此女,才知不枉此生,才知何谓快乐似神仙哪!安仁,你呀,堂堂男儿,这般的仙姿贤才,却是如此地不开窍,不开窍哇……” 潘岳平素也曾有所听闻,说是安阳乡侯石崇,虽才智聪敏,然为人却是非常得放荡不羁。今日酒席宴间,听其醉话连篇,总有诱导,迷惑自己之意,潘岳的心内早已有些不再恭敬,但念在欧阳基的情面,终还是不宜当场就给石崇难堪,离席而去,无奈之下,也只得耐着性子,接着听石崇胡言乱语,肆意荒唐地信口雌黄。 “哦,对了,安仁,说到绿珠,我倒是记……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一个人,一个可以与我的绿珠比得美貌的人……哦,算了,算了,还是不说了,还是说点儿其他的吧……” 这场酒宴最终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欧阳基其实并没有酒醉、迷糊到他舅父石崇的那般地步,总是那般的口无遮拦,言不分可否,事不分轻重,一概吐出,不问后果。欧阳基微醉尚醒,神志游离之间,总是在一旁微眯着迷蒙的双目,静静地察潘岳之言、观潘岳之色,当然早已看出他的同窗好友,对其舅父石崇的一番人生道理已颇为不以为意……欧阳基所悟不错,酒席宴上,潘岳虽依然在尽力地做到如初见之时那般地尊敬石崇,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早就已经不再把石崇这类人物当作朋友了,而那石崇醉后一番口不择言,却是很不自知,仍然还是对潘岳表现得很亲近、很友好。 次日早间,欧阳基、石崇二人启程继续赶往洛阳之时,潘岳照旧颇有礼貌地一路快马相随,把他们甥舅两个一直送至到了怀县的城门以外,才拱手回马而归。潘岳的面上对他的同窗挚友欧阳基自然还是客气,友善得很,但却不怎么爱与石崇有些许的交流之语了。 送走了一个忙忙碌碌的白天,不觉又迎来了苍穹茫茫,星空皎皎,夜幕垂垂的时刻,女儿小金鹿已然睡熟了,可是潘岳的妻子杨容姬却还在满面慈爱地守护在那里,守护着她早已进入甜蜜梦乡的小女儿,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榻边,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女儿熟睡的小脸…… “容容,鹿儿已经睡着了,我们一同回房休息去吧!”潘岳从书房来至女儿的房间后,看到自己妻子这一番恋恋无助的状态,看到她瘦削静坐的身影,看到她目光中熟睡着的女儿,看到她不舍得熄灭烛光,不舍得起身离去……此种情、此种景,此种爱、此种怜,令潘岳的胸间腹内顿时就忍不住一阵钻透骨髓的疼痛!只觉阵阵鼻子发酸,苦泪一流盈满俊目。自从儿子潘瑜于襁褓之内,刚刚才会喊出“娘亲”,便不幸夭折,小小的躯体被惨然埋葬在河阳的桃李树下,山中绿草之间后,潘岳夫妻两人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日里,总是双双痛苦得仿佛他们的心已经被人无情地,硬生生挖走了一般,寸断肝肠,凄惨寥落、空洞无望得久久不能自拔。 曾经一夜之间,妻子杨容姬注意到夫君潘岳的鬓边似多了一丝白发,潘岳也无比哀怜地望见自己的爱妻,秀美的眼角只骤然之间便增添了两条浅浅的、岁月的纹路。 也是在那段日子里,潘岳第一次面对妻子杨容姬冲着他嚎啕大哭,冲着他怨气难消地发着脾气。他自与妻子成婚这么多年以来,杨容姬在他的心里一直都是温婉如水,娇柔似花,千般地心疼他,万般地爱恋他远胜过爱她自己。可是那次,一向善解人意又隐忍纯良的杨容姬却被失子之痛折磨得像是完全变了个人,情绪冲动得难以自制,只顾满面泪痕地愤愤指责着潘岳:她说潘岳曾经对她言讲,之所以给儿子取名潘瑜,是因为潘岳的心里一直都异常地倾羡当年吴国的大都督周瑜、周公瑾与才貌双全的小乔伉俪情深的完美情缘,更希望他们的儿子将来也能够如周瑜一般建功立业,扬名天下。可是,杨容姬却说她自己其实早就深深地知道,她的夫君潘岳心中曾经盼望、眷恋的“小乔”绝对不是她,而是肯定另有其人。她说她虽沉静、笨拙,却并不傻,潘岳与她新婚洞房之时,连着整整两夜,总是据她于千里,冷若寒冰。她说他们二人婚后半载,有一次,她走进潘岳的书房,无意中翻阅一下潘岳平素常爱读的那些书籍,却意外地从一本崭新的《论语》里,看到了夹藏在书页之中,叠放得平平整整的一方女子日常所用的罗帕,洁白的,绣着浅绿色兰花的罗帕…… 妻子杨容姬于彻骨的悲痛之中对自己提出的质问,使得潘岳更加得悲从中来,更加得可怜自己的妻子,疼惜自己的妻子。后来,潘岳便流着泪抱住自己痛楚万分的爱妻,对着她第一次静静地坦白了自己曾经的过往,给她讲了有关墨菡的故事。杨容姬听闻后,悲泪满腮,痛哭不止,为自己也为惺惺相惜的、她无缘谋面的墨菡……她把自己久久地娇缩在潘岳的怀中,苦楚万千又感慨万千。夫妻两人彼此敞开了心扉后,杨容姬则更加得依恋、眷爱自己这般仁义、这般正直的夫君潘岳了。而潘岳为了免除掉充斥在妻子心头的酸涩,不再给她本就破碎的心灵继续增加一层沉痛,他便总是再三地向自己的妻子发着誓愿,他说,伊人如梦,那段往事在他的心里其实早已成灰,他如今最爱的当然是与他朝夕相伴、祸福共担、为他生儿育女的的妻子了。 但是,自从儿子潘瑜夭折以后,无论潘岳再怎样安慰,怎样哄劝,潘岳还是感觉自己的妻子杨容姬直到如今,直到三载的光阴都已匆匆流逝,可深藏在她心底的那份哀痛却似生了根发了芽一般,总是丝丝淡淡地沉溺在心底,搅动着她那无法释怀的母爱。她变得越来越胆小、怯弱,越来越经不起波澜。她每日都喜欢寸步不离地守在自己女儿小金鹿的身边,看着她笑,心痛她哭,看着她玩耍,担心她受伤,看着她读书、陪着她识字,爱护着她、也守护着她一日一日地成长、一日一日地长大……好像只要她一时间离开了自己的女儿,女儿就会如儿子潘瑜那般不见了,再也回不来了似的,令她感到恐慌,感到恐惧。每每看到自己的爱妻这般柔弱,怯世的样子,潘岳的心里真是比刀刀凌迟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檀郎,我们走吧!”杨容姬立起身后,亲自为女儿放下了纱帐,又放下了粉嫩嫩、滑润润,绣满鲜花和粉蝶的帘帷,还随手帮女儿熄灭了帘帐外的几盏烛光,而后还不忘小声地细细叮嘱了竹青和圣莲几句,吩咐她们千万要看护好、照顾好自己的女儿小金鹿。觉得这一切自己都已经办好,嘱托好了之后,杨容姬才肯恋恋不舍地回身移步,随着自己的夫君潘岳一起,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女儿的童趣香闺,回到了他们夫妻两人暖意融融的卧房。 “檀郎,我想以后还能如前些年时一样,隔三差五地就去陪着鹿儿睡,不知你可同意吗?”进到屋中后,杨容姬便神思略显倦怠地独自跪坐到了窗下的梳妆台边,边安静地对镜卸妆,边转回头来轻声寻问着她自己的夫君潘岳。 潘岳彼时正自弯腰屈身想要往床榻边上落座,听闻妻子如此相问,便一边笑着点头答应着自己的妻子,一边则不由自主地又站起身来,款步走到了杨容姬的身后,轻抚她的香肩,无限怜惜地暖声劝慰着自己的爱妻说道,“我当然同意了,容容,不过容容,你也总要想着保重自己的身子才好,不要太过多思多虑了。竹青和圣莲就睡在鹿儿房间的外间屋里,她们两个一定会照看好鹿儿的。” “檀郎,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想念咱们的瑜儿吗?他还那么小,他都已经会喊我‘娘亲’了……檀郎,是不是老天觉得给予我的太多太好了,所以,所以它就夺走了我们的瑜儿,……”杨容姬面对着铜镜中,形容总是有些憔悴的自己,泪落无声,话语哀婉,意念惨凄、心事低沉,总是在念念不忘而又无可奈何地埋怨着命运的残酷与无常。 “容容,瑜儿早产,身子本来就弱……你不要总是伤心难过了,你若总是这样,我的心里又岂能好受多少。你的身子自从生育完瑜儿后,也一直都很虚弱,你也要保重自己才是呀!”看到妻子垂泪,潘岳的泪水也悄无声息地滑落了下来。他静静地跪坐在了妻子的身畔,闲花残,飞絮乱,悲情缕缕绕夜着风寒…… “檀郎,我昨晚又梦见瑜儿了,我梦见他都会跑了,他就那样一直跑着、跳着,喊着我‘娘亲’呢!”杨容姬扭转过身来,把头默默地倚靠在潘岳的肩头,不住地抽泣,“檀郎,你可知道,我的心里有多痛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留不住瑜儿呢?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地把他生下来,可是,可是老天就这样残忍地把他给夺走了,……” 潘岳目中溢泪、缓缓地伸出手臂,把妻子杨容姬哀思不止的娇弱身躯紧紧地搂抱在怀里,“容容,不要再惹我痛心了,好吗?这就是我们的命吧!” “檀郎,命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吗,我有多么地想再给你生几个儿女,给鹿儿生几个弟弟妹妹作伴,可是,我的身子恐怕是做不到了。” “容容,我此生有你、有鹿儿,已经足够了。我们的鹿儿多聪慧、多可爱呀。” “可是檀郎,我总觉着自己很对不住你,瑜儿去后的这几年里,我其实也一直在想,若不然……若不然你就像别人一样,也纳个妾室吧,我,我心里是同意的。” “容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的一颗心岂可分成两块?我此生有你相伴,真的别无他求,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檀郎,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真是这样,我真是这样想的,容容,你的身体不好,又劳累了一整日了,还是早些歇息吧。你以后不要总是这样消沉了,还是要振作起来才好,这样,咱们的鹿儿看着也会高兴啊,孩子看着自己的爹爹和娘亲每日都能欢欢喜喜的,幼小的内心自然也就会跟着轻松、快活很多呀!” “好吧,檀郎,我听你的,为了鹿儿,我会振作起来的,会慢慢地忘了过去、忘了瑜儿的……”杨容姬把自己的身子整个蜷靠在潘岳的怀间,似乎到了此时,只有她自己夫君温暖的拥抱和对她独专无悔的爱意,才可以坚定她勇敢地去面对不可知未来的勇气和信心了。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潘岳与杨容姬夫妻二人相拥相依相慰藉,泪眼望烛烛泪残,慢咽着胸中难逝的凄楚,企盼着来日总能平平和和、艳阳满天…… 第33章 楼台花颤梁栖燕 3 幽 情 再过几日就是妻子杨容姬的芳辰了,她是己巳年四月生人,潘岳心里想着今年妻子生辰这日,无论他自己的公务再怎么繁忙,他都要尽量留出来半日的时光陪伴自己的爱妻和自己乖巧的女儿,和女儿一起为妻子庆祝她的生辰。潘岳记起每年他自己的生辰那日,妻子杨容姬总会非常精心地为他准备、布置寿宴,女儿小金鹿还会格外懂事的送上她为自己的爹爹特别预备好的生辰礼物——她那一双小手百般描绘勾画,虽还极不成熟却也非常有意义的画作……这份血浓于水的夫妻情、父女义,其实早就已经深深地烙印、封存在了潘岳的生命里,是他生命的航船无论颠簸、漂流到哪里,都会永永远远期待、永永远远心驰神往的回归之地。 潘岳与妻子杨容姬成婚才刚满五载,那是他还在河阳任上之时,有一日曾接到荆州刺史府,他岳父大人杨肇派人送来的家书,告知潘岳夫妻,言说他自己因为西陵战败之责,被朝廷罢黜了官职,已成为平民百姓,举家返回故里荥阳去了。杨容姬闻知此事以后,也曾经为此而默默地难过忧怀了有数日之久,但终不似丧子之痛那般得令她痛不欲生,想想自己的老父亲一生戎马、征战沙场,如今能够回乡安享晚年却也未必不是好事,或许还要远比在那风头浪尖的宦海中随风沉浮,安定、祥乐得多呢。但杨容姬自小就是个心性细腻、敏感之人,她在伤感自己家世凋零、败落之余,却也不由她不想到:太守之家的公婆会否从此小看于她,自己的夫君潘岳会否从此慢待于她,可是潘岳的为人是何等的重情义而又看淡名利,为了不让自己的爱妻心下忧思,有所自卑,潘岳反而比以前更加得眷爱自己的妻子,更加百倍得对她知寒知暖,这也就使得杨容姬慢慢地便放下了心结,慢慢地跟着释怀、坦然了。 原来早在公元272年时,西陵督步阐(字仲思,徐州临淮淮阴人。魏晋时期大臣,吴国丞相步骘次子。继承父业,为西陵督,加昭武将军,封西亭侯。凤皇元年,召为绕帐督。家世在西陵,卒被征命,忧谗畏讥,于是归顺晋朝。司马炎以为都督西陵诸军事、卫将军、仪同三司,加侍中,假节、领交州牧,封宜都郡公,下诏命车骑将军羊祜、荆州刺史杨肇前往接应。吴主孙皓遂派遣陆抗西行讨伐。)欲率兵投降西晋,潘岳的岳父,荆州刺史杨肇奉旨领军至西陵援助步阐,抵挡素有“吴国最后的名将”之称的陆抗。陆抗本是曾经火烧刘备连营七百里的吴国大都督,后来高居丞相之位的陆逊之次子,其出神入化的战略战术与堪称晋朝中流砥柱人物的钜平侯羊祜不相上下,互为锋芒。羊祜在戍守南郡时对吴将陆抗曾有过这样的评论:“只要陆抗一天不被撤下兵权,我大晋就无法南下讨吴。” 由此可见,杨肇率兵迎步阐抵陆抗,该是多么难有胜券的一场战争。 十一月时,杨肇率援军到达了西陵,巴东监军徐胤率水军至建平。陆抗则分令张咸固守其江陵,派公安督孙遵于长江南岸待机而动,防备羊祜军南渡;水军督留虑、镇西将军朱琬拦截晋朝徐胤水军顺流东下;而陆抗则自率大军凭据长围与杨肇对峙,以待战机。彼时,吴将朱乔、都督俞赞叛逃。陆抗于是连夜调整部署,把该地防军全部换上了善战精兵。次日,杨肇果真集中攻击原来吴兵防区薄弱处,陆抗即命吴军反击,矢石雨下,晋军大败。 战后,荆州刺史、折冲将军、东武伯杨肇因西陵之战,出师不利,战败而归,致使步阐兵败被杀,遂被罢免一切官职,成为布衣平民。 自岳父全家回乡安度田园生活之后,潘岳每年都会尽力腾出空闲,陪着妻子杨容姬回家乡荥阳看望她的父母家人,就像他们每年都会回琅琊看望潘岳的父母一样。 然而,命运无常,世事无常,没有人能够想到,曾经那般英勇异常,上马即可指挥千军,下马遂能挥毫草隶的折冲将军杨肇,在隐居乡里、不问政事仅两年多以后,便因病郁郁而终、撒手人间了……潘岳感恩岳父杨肇对自己的赏识,感恩他还在自己十二岁的幼小年纪之时,就将其嫡生长女杨容姬许婚给自己,悲痛之余,潘岳执笔挥毫为岳父写下了诔文《杨荆州诔》,并立碑《荆州刺史东武戴侯杨使君碑》来作为纪念。 潘岳深深地知道,自己的妻子杨容姬在历经了家门衰落、老父病逝和幼子夭折的多重苦痛后,她那颗本来就很柔软、很脆弱的心灵,早就再也经不起命途当中的任何风吹雨打了。所以潘岳这几年里,其实一直都在尽其所能地照顾好、抚慰好自己的爱妻,总是想法设法地想要哄她高兴,希望看到她心情愉悦、心怀宽畅、心胸开朗起来,希望她能够重新笑对坎坷、笑对生活。 妻子杨容姬的芳辰到来这日,潘岳紧着忙完前衙所有冗繁的公务后,天还未过隅中十分,他就早早地回到后堂,来亲自为自己的贤妻庆贺生辰,陪女儿小金鹿一同进餐、一同嬉闹,玩耍。 小金鹿到今春已满九岁了,出落得就像夏日荷塘里粉嘟嘟、脆嫩嫩、一掐一出水儿的莲花那般娇、那般艳、那般纯美,那般惹人疼爱。伶俐得仿佛她已经能够看懂、听懂世间的一切。爹爹和娘亲的一个脸色,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她都会眨巴着她那水灵灵、清澈澈的大眼睛刻意地留意一下,刻意地皱着她的小小眉头思考一下,表情上虽看起来好似很认真、很明白,但事实上大概还只是停留在似懂非懂的境界。 弟弟潘瑜早亡之后的那一两年里,尽管小金鹿那时才刚刚六岁出头儿的样子,还根本就不谙世事,可每次当她看到娘亲落泪,看到爹爹伤心,她便总会非常非常乖地拿着她的绣花绢帕,举起小手儿,帮娘亲擦泪,主动喊着爹爹抱抱她,亲亲她,用她的思想意识当中最能够安慰爹娘的方式来安慰深陷于痛苦之中的爹爹和娘亲。她只倚在娘亲怀里,问过娘亲一次“弟弟去哪儿了,弟弟怎么不见了?”当娘亲流着泪告诉她,“弟弟走了,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再追问,“那弟弟还会回来吗?鹿儿想看到弟弟。”娘亲则说,“弟弟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随即便忽闪了一会儿她那双灵澈的大眼睛,似乎听懂了一般,不再接着问娘亲了,那是因为她看到,只要一提起弟弟,娘亲就会哭,爹爹就会难过,所以从那以后,她就不问了,不再寻找弟弟了。 对于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孩子来说,小金鹿的身形可算是长得很高的了,袅袅婷婷的,都已然挨近母亲杨容姬的肩头,恰似春风醉透桃李、夏雨润放芰荷一般灵秀灿艳,乍看起来,都已颇有些小小少女的丰韵了,可是身为爹爹的潘岳每次看到女儿后,还总会忍不住想要抱抱自己的女儿,就像女儿更小的时候那样,嘴里也总会忍不住地想要“问问女儿这又问问女儿那”,和女儿亲昵个没完没了。 “爹爹,爹爹,坐到鹿儿身边来,鹿儿要和爹爹、娘亲都挨着坐。”潘岳满面笑容和煦地刚刚迈步走进自家厅堂的门口,女儿小金鹿看到他后,就一边喊着他,一边欢跳着跑过来伸出小手牵住了他的手,他俯下身来,照例想要先抱抱女儿,可是这次小金鹿却没有像往时一样,一下子就爬到自己爹爹的身上,而是像个颇有心思的成年人似的,把爹爹潘岳一直牵领到、安排到她自己母亲杨容姬的身边,“爹爹挨着娘亲坐,鹿儿就坐在爹爹和娘亲的中间。” 杨容姬此时正自跪坐在几案后面怡然地微笑着,她那充满慈爱的目光总是不住地随着女儿小金鹿天真顽皮、可爱贴心的一举一动而流转。当她看到夫君潘岳已然更换下了那身累人的官服,干净整洁的一袭素白衣袍飘逸、洒脱地向着她走过来,一双深情而又温暖的眼眸总是爱意浓浓地看着她,朝着她笑,回到厅堂特意来为她庆祝她的生辰时,她知道,此刻的幸福是真真实实的属于她,环绕着她的。此刻的她,情不自禁地便开始暗自思绪扶摇,波澜渐起,她能分外强烈地感觉到,她的内心深处是那般浓烈地留恋这一刻的美好时光,她多么想能够伸出手去就可挽留住那匆匆移转的日月星辰,让岁月永远地只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这令她幸福无比、华蜜无比的一刻:永不分离的一家三口,永远健康、安乐的生活,“檀郎,你今日回来的好早。” “容容,今日可是你的生辰之日,是我们全家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日子,今日我会放下衙门里所有的公务,只一心一意地陪伴我的爱妻和我的爱女。”潘岳一边照顾着女儿小金鹿在妻子杨容姬的身旁落座,一边还不忘温情脉脉、话语柔和地望着自己的妻子说道,“容容,你看,这是我早已为你悉心准备下的生辰礼物,一对羊脂玉镯,当初我二人成婚之时,为夫我未能及时送上,今日你的生辰,就请你收下夫君我的一片心意吧。” “檀郎,谢谢你,……”杨容姬接过潘岳隔着女儿好奇的小脸儿,双手递送到她手中的锦盒,轻轻打开后,看到的是一对晶莹剔透、润白如雪的玉镯,看到的更是她自己的夫君潘岳对她恩爱有加的一片真心和真情。 “来,容容,就让为夫我亲手为你戴上可好?”潘岳起身弯腰到妻子杨容姬的近前,笑着说道。 “好啊,檀郎。” 一双纤纤玉腕配上一对莹莹玉镯,潘岳越是端详越是觉得自己的爱妻依然还是那般的秀美中溢透着婉约,柔媚中含带着娇娆,“容容,你还是那么的美!” “是啊,是啊,娘亲,娘亲……”小金鹿听到爹爹潘岳夸赞自己的娘亲,似乎她也颇有同感似的,一边用小手摩挲着娘亲腕间的玉镯,一边则欢快地站起身来,趴俯在母亲杨容姬的肩头,搂着娘亲撒着娇。 “檀郎……女儿在看你呢,……”杨容姬被潘岳看得脸红心跳,被潘岳夸奖得羞涩满颊,“檀郎,我去吩咐竹青她们布置饭菜可好?” “好的,容容,今日你的生辰宴会,就让竹青、圣莲还有长兴三人也都一起入席吧,让他们与我们全家人一同进餐,一同为你庆贺生辰,岂不是更加得热闹吗?” “那很好啊,我听你的,檀郎。” 一场丰盛而又愉快的午宴过后,潘岳建议带着大家一起去郊外春游,他说,他会带着女儿到野外的林中,用弹弓打飞鸟,他说他少年之时就经常乘着马车,挟弹挟壶,到洛阳的郊外去打树上的飞鸟,他说他的弹弓打得可好、可准呢。 出了怀县县城,一直沿着一条开阔的土路向南而行,约莫三十里地远的地方,越过一处田野,便可望见一片片繁茂葱郁的树林,林下,有绿草如茵,有野花似繁星点点散落。走进细看,林中国槐参差,绿柳婀娜,更有野生的桃树、枣树夹杂于其中……枝上梢尖,艳粉色的桃花似已过了盛开的旺期,有些稍显萎靡地点缀在枝头,而淡黄色的枣花却还正处于孕育之中,只可见其浓翠的绿叶婆娑、舞动在密密的枝丫间隙,诠释着生命的独特和活力。在这片林子的最南边,便是作为黄河支流的沁水徜徉漫步的区域,此时的它,正自悠然自得的沐浴着暖煦煦的阳光,乘着和畅的春风,碧波宛转地自北向南缓缓流过。 潘岳和长兴下了马,杨容姬带着女儿小金鹿和竹青、圣莲一起先后走下了马车,远远地,他们便听闻到一阵阵清脆悦耳的鸟鸣之声被缕缕的春风拂荡着回旋在林间,飘摇于四野,“容容,鹿儿,你们快过来看,那林子里有好多的鸟儿在飞呢。”潘岳边说着边兴奋地回转身,朝着妻子女儿走过来,他笑着看了妻子一眼后,便蹲下身去抱起女儿,举着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弹弓,朝着那片林子的近处走去。 “檀郎,你要小心些,……”杨容姬稍稍提拽着衣裙,尽量地快步走着,跟随在潘岳父女不远的的身后。长兴则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鸟笼,走在潘岳的左侧身畔。竹青和圣莲二人则是一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脚下丛生的灌木,一边还不忘紧紧地相伴、照顾在她们的小姐杨容姬的身旁左右。 林中飞落跳跃、叽喳喧闹着的鸟儿确实很多,但潘岳能够认得出,叫得上名字的却大概只有喜鹊、麻雀、黄雀、凤头麦鸡、红嘴蓝鹊等。麻雀太常见了,灰头土脸的又不好看,若打喜鹊,又觉得稍嫌不吉利,黄雀虽也漂亮,但体形尚小,凤头麦鸡喜欢栖息在湿地、水塘、沼泽、农田等地,所以要捕捉它,大概还要绕到林子南边的沁水岸边去寻找。此时林中树上,最能引得潘岳注目,倾心要捕获的,无疑就要数那长得又靓丽、叫声又好听得仿如歌唱般的红嘴蓝鹊了,红嘴蓝鹊性情活泼而又喜嘈杂,常在枝间跳上跳下或者“扑棱棱”地飞来飞去,喜欢群栖,又适合笼养,所以潘岳便想着能为女儿捕得两只蓝鹊带回府上养着,供女儿平日里逗趣儿应当是极好的。 潘岳的弹弓是铁胎打造,牛筋做成,这样的弹弓,即使用纸团做成的弹丸也颇具杀伤力,若用石子打过去,打到鸟儿的致命之处,恐怕鸟儿也就立即殒命了,所以潘岳这次只准确地击打蓝鹊的羽翅,只要蓝鹊再也不能够飞翔,跌落于地上,潘岳便可将鸟儿收入于自己的囊中了。 郊外风光醉人,此番打鸟的收获也颇为不错,才只半个时辰不到的光景,潘岳便为女儿小金鹿打得了两只漂亮的红嘴蓝鹊入笼,一大一小,叫声“zha-zha-”。蓝鹊羽色艳丽,尾羽很长,姿态优美,情态高贵,当长兴抱着稍微受了些轻伤的蓝鹊,把它送到小金鹿的近前时,小金鹿自然是喜爱得不知该如何与小鸟亲近才好。红嘴蓝鹊的尾羽甚长,幸亏潘岳事先早就吩咐长兴特意制作了一个足有三尺长、两尺有余高度的鸟笼,才可以容得下它们如此美丽、颀长的身躯。 潘岳还想带着妻子、女儿绕到林子尽头,沁水的河岸旁,去寻找一下凤头麦鸡,可是女儿小金鹿却说,“爹爹,鹿儿不想打小鸟了,小鸟太可怜了!”因为当小金鹿看到那么漂亮的小鸟被爹爹用弹弓打伤了翅膀,再也不能够飞翔,叫声凄惨之时,她小小的、善良的心灵就已经承受不住了,伤心的哭了,她不想再接着捕捉其他小鸟了,她只想把这两只蓝鹊带回家去,好好地帮它们疗伤,好好地喂养它们,和它们玩耍、作伴。 女儿天真的话语,童稚的眼泪,让身为父亲的潘岳不禁蓦然一阵心下受到触动,想想自己少年之时,竟然曾经学着那些妄自尊大,性高气傲的公子王孙们,以用弹弓打鸟为乐,为一种风范,该是多么的缺少人情,多么的残忍! 红嘴蓝鹊,体背部呈蓝紫色,尾羽极长,尾端白色,配上红嘴、红脚,益发显得仪态庄重,雍容高雅,也有人称红嘴蓝鹊为长尾蓝鹊。 小金鹿自得了这两只美丽的蓝鹊回转到家中后,便总是喜欢得时时刻刻地围绕在蓝鹊的笼子旁边,她要抢着自己亲手打开小窗,然后再睁着一双新奇万分的大眼睛,静静地蹲在一旁,看着爹爹潘岳把特意带着长兴叔叔一起从田地里捉回来的蝗虫、蚱蜢等的幼虫喂食给小鸟吃。为了让小鸟不要感到怕生,她还不时地柔声细气地和小鸟说着话,“小鸟,你疼吗?鹿儿会照顾你的。”“你的翅膀很快就会好的。”而一直都在近旁处陪伴着小金鹿的,她的母亲杨容姬还有竹青姑姑、圣莲姑姑三人,看着小金鹿纯洁无邪,单纯乖巧的样子,都不禁抿着嘴笑着,目光柔暖地望着她。那一向都很宠爱小金鹿,又十分爱说爱玩笑的竹青姑姑,还忍不住逗着小金鹿说道,“鹿儿,今晚,就让小鸟陪着鹿儿一起睡觉好不好哇?” “好哇,好哇,竹青姑姑,你要把小鸟放到鹿儿的屋子里,鹿儿要和小鸟一起睡觉。”小金鹿闻言,一下子就高兴得蹦跳了起来,一双小手紧紧地拽住竹青的右手手臂,不停地摇晃着。 “好的,好的,竹青姑姑一定遵照鹿儿说的做。”竹青赶忙笑着答复着小金鹿。 今日,不但陪着娘亲庆祝生辰,而且还跟随着爹爹出城打鸟,回来后又和两只蓝鹊玩闹了整整有数个时辰的光景,看来,小金鹿这一整天里嬉耍得确实是有些疲累了,所以亥时未到之际,她就早早地眼皮打架,躺到了床上,迷迷糊糊地望着自己床头边上,那笼子里低叫声声的红嘴蓝鹊,酒窝里漾着甜甜的笑意,进入了甘美、芬芳的梦乡。 潘岳和杨容姬夫妻两人,每晚都是无一例外地看着女儿安然地睡熟后,才肯舍得离开女儿的房间,回到他们自己的卧房安歇、休息。 “檀郎,今日你特意陪伴我们母女足足半日的时光,衙门里没有耽误什么公务吧?”杨容姬一边对镜卸妆,一边还在婉言关心着自己夫君潘岳的公事。 “没有,自到怀县任上以来,公务上也还算顺当,容容,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潘岳边站在卧榻不远处自行宽衣,边转头温声答复着妻子言道。 “我还不困,还想再和你说说话。”杨容姬一头青丝柔顺地飘洒在身后,轻轻地走到潘岳的近前,细语含情。 “好啊,你说吧。”潘岳顺势便把妻子搂在了怀间,搂着她轻撩帘帐,落座到床边,暖暖地笑着听她软语声声。 “檀郎,最近这一两年里,你有没有发觉到,竹青和长兴两个人好像很投情意的样子。”杨容姬话语说完后,便抬起头看着自己夫君潘岳面上的反应。 “哦,是吗?可能吧,我每日里事情太多,并未注意到……”潘岳的表情有些淡淡的诧异。 “檀郎,竹青和圣莲在我还不怎么懂事之时,就一直陪伴着我,照顾着我,她们从小就没有父母,没有家,没有一个亲人,她们陪我长大,又陪我出嫁,我心里想着,长兴也一直都是一个人,如果他和竹青彼此间合得来,我还真的有意想要促成他们两人的这段姻缘呢,这样一来,让他们也能有个自己的家,不管穷与富,身边总算有个能互相照顾的人。至于圣莲,我倒是没有看出什么,她这个丫头啊,生得标致,心思也重,……” “容容,其实我也时常觉得长兴挺孤单的,他虽然早就已经跟着我在衙门里办差,可每日里总是形单影只地,也实在是有些可怜,若是你看出他对竹青有意,我当然也愿意促成他们的好事了。” “那我们就说好了,檀郎,等到哪日里,寻个恰当的时机,我先和竹青谈谈,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是她同意,你再找长兴去谈此事。” “好的,可以,只要你高兴,愿意成全他们二人的姻缘,我当然也希望长兴能有个家,他自小就跟着我,与我一般大年纪,也是该有个人疼他,照顾他了。” 夜空美好,梦境恬谧,岁月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难免有骇浪惊涛拍岸,也会有静波暖流醉心,只要一颗心足够坚强,只要胸中长存善念,又何忧风霜雨雪扑面,又何惧魑魅魍魉横行! 潘岳自从从太学学成而归,步入宦海,虽一直也未曾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然而无论是在以前的河阳还是在如今的怀县,他为官一向都是廉洁奉公,一清如水,为人更是端正重情,君子风范。 潘岳调任到怀县任县守尚不足一月之时,就曾趁着公务之余,带领着长兴一同前往老师向秀的家中拜望,然而令他深感遗憾、悲伤不已的却是,他的恩师向秀早在一年多以前,回到家中才只数月的光阴,就因病亡故了,以年仅四十五岁的盛年之龄长辞人世,憾然留下一篇泣泪滴血的《思旧赋》,令潘岳百转千回,痛心不止。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 天上日月长存,人间几度春秋,多少繁华旧事如烟幻灭,多少英雄豪杰如水东流…… 但是不管怎样,生活总要继续。不管怎样,潘岳总要继续在怀县当好他的父母官,总要继续在浮沉的官场,浮沉的人世,意志坚定地履行着他自己的担当。 潘岳自来怀县三载多的时光里,为官清正,恪尽职守,严于修身洁行、总是一心在为百姓谋利益,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怀县的官吏绝大多数还都算得上是克己奉公的好官员,然“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若是期盼怀县遍地都是如县守大人潘岳一般的清官,那就有些太不切实际了。想想人之初时,其性也无从考究到底是善还是恶,但人心好贪、贪得无厌之性,却是涉足官场十余载的潘岳,于内心深处清晰、明了得很的。然而,无论哪朝哪代那个官阶之忠正、清明之士,若要想彻彻底底地剔除掉自己任内的贪腐之气,那可不是三年两载、一朝一夕之间就可做到之事,也只能像慢慢地拔去扎进肉中的刺一般,见一根拔一根,倘或桩桩件件皆能如此,那便已是非常非常不错的为官从政之举了。 三载多的怀县任内,潘岳对于自己治下**之风的惩办,也是尤为关注且取得了一定成效的。 那还是在去年秋末冬初之际,潘岳便装而行的一次偶然出外寻访,在与几个随行差官的随意闲聊和对乡间百姓们的走访交谈中,他听闻到大家七嘴八舌、闲言闲语之间,似乎总会提起主管本县教育的县教谕钱百通,还说那钱百通本是个背地里非常善于投机取巧、搜刮钱财的污吏,十里八乡的百姓只要有求于他的,都没少遭受他的盘剥和压榨。 自那之后,潘岳便对钱百通其人提起了格外的注意,后又数番听人私下议论,言说钱教谕家中使奴唤婢、养妻宠妾,花钱如流水,阔绰非常。可钱百通每年具体领得多少官家俸禄,作为本县县守的潘岳,心里自是一清二楚的,想那钱百通又未曾私下有得其他营生,常日里的出与入,能够挥洒得如此不协调,想必人们对他所谈论、所评价之语,端的还是无风不起浪,应当是有章可循的。但出于谨慎起见,潘岳还是先且在暗地里私下多次派人对钱百通所管辖的县学账目进行仔细查验,只是未曾想到的是,那些账目却是笔笔在账、清清楚楚,没有一分一厘的差错、瞒报。 后来,为了把其中的原委彻彻底底地弄个明白,潘岳就不辞劳苦,屡次三番地亲身反复暗访,追根求源,最后才终于抓住了钱教谕的“狐狸尾巴”,悟出了个中的子丑寅卯。 原来,钱百通其人常时有个最大的爱好就是特别喜欢“送礼”。不过,他送的礼只是一些根本值不上几个钱两的字画。他红事送喜字,白事送挽联,庆寿送贺词,发家送中堂。用的笔墨纸砚全是出于公家,而他自己则一分钱也不用花,但回礼的红包却是次次不少,包包丰厚,全归了钱教谕本人。同时,钱百通家中的喜事也是接连不断,巧立名目,冠冕堂皇,每个月都能有两三起。有一次,钱百通虽然不敢明里发请帖,却暗地里到处打招呼:“五日后是我最宠爱的三夫人二十大寿,家中略备薄酒,届时一定捧场赏光。” 身为怀县一县之守的潘岳,在完全清楚地了解了钱百通的无耻伎俩后,还真是不得不佩服他钻营敛财的巧妙。但若放任他的这股歪风肆意地拂吹,引得怀县其他的官员私欲膨胀,相继效仿起来,那么倒霉吃亏的还不是此地无权无势又无财、生活困苦中的百姓们。所以,潘岳经过再三地深思熟虑后,又经多方妥善安排,便决定将计就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断了钱百通的这条财路,刹住这股借助吃吃喝喝聚敛钱财的不正之风。 到了钱百通为他的三夫人庆贺二十大寿这一日,怀县地方,上至衙署书吏,下至教师生员,更有众多生员们的父母长辈,凡是敬畏钱教谕手中权力或有求于钱教谕开恩办事的,全都争先恐后地到至在他的府上登门贺喜。 教谕府上一时间真可谓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就在钱百通满面喜笑颜开地挥手吩咐家中仆人准备开席宴饮之时,不曾想到,县守大人潘岳却一身洁白的便服领着一个老汉,推着一车棒槌来到了他的家中,并且一直走到了礼桌的附近才肯站定。 钱百通一见是潘县令突然光临门楣,惊得他心慌气短、喜忧参半得急急忙忙来到潘岳的近前答礼作揖,口中还不住地致歉声声“下官不知县守大人驾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大人请上座。”潘岳扭过脸来看了钱百通一眼,笑容中带着些许的鄙夷,拱手说道:“岳不请自来,有失礼数,但念在你我同僚,岳自当前来祝贺,可此番前来,岳还真是为了送何寿礼与你家三夫人而头疼了好久,觉得送钱太俗,送画又过太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送棒槌比较合适,因为棒槌本是居家女人日常洗衣必用之物,所以,我身旁这满车簇新的洗衣棒槌还万望你能够笑纳呀!” 钱百通闻潘岳之言后,早已意识到潘县令此次来至他的家中道贺,必是项庄舞剑,别有用意,因心下早已胆怯万分,他便赶忙困窘着一张阿谀的脸,随口应道:“百通受大人如此大礼,不胜荣幸,只不过家中女人用不了如此许多,实在有失美意。”潘岳听后哈哈大笑言道:“这有何难?在场宾客众多,各家自有贤妻娇女,一人一个捎它回去,让她们与您家三夫人同喜,岂不是好?”潘岳话音刚落,众宾客立即蜂拥而上,将满车的棒槌抢了个精光。推车老汉一见可着慌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啼哭了起来。潘岳走过来寻问其缘何大哭,老汉答道:“满车棒槌精光,钱在何处?”潘岳于是假装对他恼怒答道:“如此小家子气,真是没见过世面,堂堂教谕官邸,岂能少了你的棒槌小钱?今日所收礼金,全付与你,也该足够,省得你败坏了今日的喜庆,玷污了官府的体面。” 潘岳说完,怒气冲冲地便走到礼桌跟前,将所有礼钱用桌布包起,假意凶巴巴地就塞到了那卖棒槌的老汉怀里。老汉手捧布包,却依然坐在地上不肯走去。潘岳于是便问他道:“是否嫌钱多了,认为是不义之财,不敢拿走?”老汉点头应承了一个“是”。潘岳顿时肃然起敬,弯下腰来,双手扶起老汉,面对众人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老者不取不义之财,堪为官场楷模,我等自愧不如。既然如此,老者可在其中自己取够自家棒槌的价钱,剩余之钱,教谕必定不会再收回去,与你这等小民争利,有失儒家斯文。我替你捐赠给县学公用,定称众人之心。” 在场一众人等细细品味潘县令乃是弦外有音,话中有话,便争相夸赞县守大人足智多谋,一心为公……而此时的县教谕钱百通却只剩下呆愣愣地木讷在原地,脸上像被刷了五色的油彩一般,红一道、蓝一道,青一道又紫一道,胆慌心乱,话堵语塞,垂手静立于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潘岳命人将满桌的礼钱全部卷走充公,他自己则只能落了个竹篮打水、两手空空。 后来,潘县令送棒槌给钱教谕当贺礼的事儿,很快就有如一季春风拂过、一场喜雨降临般,传遍了怀县的山野村寨、官衙府邸乃至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百姓们无不为自己当地的县衙里,有这样一位浩然正气、两袖清风的县守大人在此从政、办案而感到快慰。而潘岳送棒槌刹住“吃喝风”,更是寓意深长,给了贪官污吏当头一棒,怀县的官场自那以后也是为之顺然一清,干净、敛然了许多。 清风无私雅自爱,修竹有节长呼君。 十几载的官场跋涉、人生波折,使得潘岳日渐地走向了成熟。然而他耕耘多多,收获却总是寥寥无几,虽无太多遗憾却也难免感伤。每当他自己心下失意愁苦之时,潘岳也常深深地感叹:少年之时,懵懂、高傲、书生意气,丝毫也不知何谓烦忧。然则,人世的沧桑,命运的摆布,却令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悟觉,行路有如攀蜀道,个中甘苦唯己知。也许平静中的平淡和平安,才更应该是他此生最最值得珍惜和拥有的生活。 每当感到运途迷茫、心强力不强之时,潘岳也曾不止一次地萌生过远离政治纷纭,修真养性、淡泊名利的想法,也曾向往着去亲近自然,回归田园,隐逸于乡野,读书作赋,去享受一份优哉游哉的闲居之乐。可是当他一想到父母兄弟、想到妻子女儿,他就会无比真实地感觉到:他自己的肩上还在担负着一份责任,护守着一份爱。他出身官宦儒学世家,自小就苦读诗书、博才明理,能让自己的满腹才学寻到用武之地,能向他人证明自己不是个徒有其表的无学无术无用之辈,能够继续为那些在穷苦中挣扎度日的百姓们做些事情,也是他胸怀抱负的有志之人该有的一份担当。毋庸置疑,这么多年平淡无奇、毫无起色的官场生涯里,或许正是因了心头处时时刻刻都在记挂的这份责任、这份爱、这份自我和这份担当的驱使,潘岳才要不断地坚强,不断地自愈创伤,不断地奋发,不断地耕作…… 当然,这世上的事,一定不会全是只付出了辛苦、看到了耕耘却见不到起色,得不到收获的,就像这几年以来,潘岳对于自己妻子杨容姬的百般宽抚、苦心劝慰和无微不至的关怀,终于使得杨容姬能够慢慢地心境欢愉起来,慢慢地排散掉压抑在她心底深处许久以来的那份厚重、苦涩的阴霾一样。细雨润物,爱的付出,使得潘岳终于能够看到自己的爱妻可以慢慢地把所有的悲情往事,所有她记忆中的痛和怨,都一点一点地抛开了,抛给了那如水而逝的时光。终于可以看到她的脸上慢慢地又能显现出似以往那般灿烂、柔和,发自真心的笑容了。 还有就是潘岳眼中的女儿小金鹿,她在父亲的支撑、母亲的陪伴,在父爱母爱环绕下的童趣无忧的生活,一直都是最为快乐,最为单纯,也是最能令潘岳感到欣慰,感到幸福的。她每日里除了会在爹爹潘岳的教导下诵诗,习字,学画作以外,就是总喜欢缠着圣莲姑姑和竹青姑姑陪她一起在县府后园的庭园中玩耍、嬉戏:有时,她会自己提着小水桶去浇花;有时,便拉着圣莲姑姑带她去摘桃子;有时,就是自己一个人随意地哼唱着、蹦蹦跳跳。不过,最多的时候,小金鹿还是喜欢蹲在鸟笼外面,拿着柳条逗弄蓝鹊,给蓝鹊喂食,陪着蓝鹊晒太阳。两只美丽又优雅的蓝鹊,翅膀处的伤势早已完全愈好如初了,但却因为被囚禁在了笼内,想要再次展翅飞翔于蓝天便只能成了两只小鸟的一种奢望,这种无奈的感觉是令小金鹿幼小的心灵非常非常替它们感到惋惜的事情。可是,蓝鹊若是振翅飞走了,飞回它们自己的家园,小金鹿可就再也看不到蓝鹊了,就再也不能和蓝鹊说话,听蓝鹊唱歌了,所以,尽管她一颗稚嫩、善良的小小心灵总是在可怜着失去自由的蓝鹊,却终归还是舍不得把它们放归于林野,还是想它们能够多多陪伴在自己的身边,经历更长更远的日子。 再有即是,而今,潘岳的两个弟弟潘豹、潘据也早已相继步入了弱冠之年,学有所成,娶妻立业,出外为官。潘岳父亲母亲的身体也还依然很康健,使得他不必挂怀于心,可以坦然无虑地在距离父母千里之外的地方为官做事。 此外,怀县的公务,一切也还都算得心应手,令潘岳处之泰然……只是那晴中有阴、阴中有晴的大晋朝堂之上,却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你争我夺,明枪暗箭的权力之争。潘岳虽身处远离帝都的偏远小县,但对于朝中百官的一些更迭变化还是有所听闻和有所关注的:鲁郡公贾充已然离世,遂阶荣命,被追赠为太宰。待之而起,渐趋权势日鼎的乃是当今皇后杨芷的父亲,官拜临晋侯、车骑将军的太傅杨骏,杨骏虽然素无才干又无名望,却依赖着他女儿的关系,在皇帝司马炎的面前说一是一,言二是二。大鸿胪山涛早已升任了尚书仆射,掌管着选举之事,与领吏部王济、裴楷等亦皆倍受司马炎的别样宠信和倚重。 去年一年里,也许是因了彗星袭月,出现在了张和轩辕附近,大晋全国,接二连三,重大灾难、祸事不断,遭遇的天灾惨不可言,目不忍睹,令世人无力可去经受、可去承担:淮南、丹阳两地发生地震,房倒屋塌,伤亡人口惨重。郡国十六下了冰雹,大风拔树,连根而起,破坏了百姓的房子。后来,江夏、泰山又曾发生洪水,流亡的人口有三百余家,灾民遍野,四处颠沛逃生,百姓们腹内无食,身上无衣,仅仅依靠着朝廷并不充足的救济哀哀度日…… 天灾难料,但**可防,潘岳只盼着朝政一切平和,官场少些倾轧,命运多多垂怜不幸之人,使得那些本就苦海无边、生活总是捉襟见肘的稠人广众、芸芸众生,都能够安享一份太平,安度一生时光。 第34章 楼台花颤梁栖燕 4 雅韵 春末夏初的傍晚,暖风微凉,树静花香,一抹晚霞带着无限的眷恋流连、徘徊在西北角的天空,夕阳的余晖把县府后园的楼阁亭轩、草木泉石,都淋洒上了一层灿灿的金光。 此刻,小金鹿正在母亲杨容姬的陪伴下,静静地坐在潘岳夫妻俩屋前的回廊内,伏在一张几案之上,握着笔、凝着眉,在认认真真、有模有样地描画着什么,她的身旁,依然近近地摆放着那两只笼养的蓝鹊,那两只可爱的蓝鹊时而高高地抬起头左顾右盼几眼,“zha-zha-”地鸣叫两声。时而便会扑棱一下羽翅,细脚纤纤地移步几下。时而则又不言不语地低头觅食,有滋有味地尽情享受着它们的绝顶美味。 “鹿儿,你在做什么呢?”潘岳从前衙回到后园,远远地望见花畔廊间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后,面上立刻就显露出了幸福又舒心的笑容,于是,他便径自一边呼喊着自己的女儿,一边即满面春风地走到了她母女两人的近旁身后。 “爹爹,鹿儿在画小鸟儿呢。”小金鹿抬头看到潘岳后,口中随即就非常欢快地高声回应着她的爹爹。 “是吗,我的鹿儿都会画小鸟了?快拿给爹爹看看,让爹爹也欣赏欣赏我们鹿儿画的小鸟可好吗?”潘岳说话间还特意扭过头来和早已起身站立于他身边的妻子杨容姬,相视笑了一下,而后便弯下腰去笑嘻嘻地要从几案上拿起女儿的画作来看。 “哎呀,爹爹,鹿儿还没画好呢,等鹿儿画好了,爹爹再看。”小金鹿见状,马上就伸出一双白嫩的小手把自己的画纸压得死死的。 “哦,是这样啊,那么好吧,那爹爹就等鹿儿完全画好了再看吧。”潘岳点头,喜笑着说完这一句后,便拉着妻子杨容姬一起,跪坐在了女儿小金鹿的旁侧,耐心地等着女儿的画作完成。 “檀郎,竹青和圣莲已然去园子里的花厅布置饭菜了,等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一起去到花厅用餐吧,那里柳荫环绕,比较凉爽些。”杨容姬温婉地笑着看向潘岳。 “好的,容容。”潘岳随口答应着妻子的同时,却又故意地把头伸向了女儿的小脸儿旁边,偷瞄了一眼小女儿的“丹青水墨”,忽又像是突然间记起了什么,话语和煦地对着杨容姬说道:“容容,我已经找长兴谈过了,看来你当真比我细心,你说的没错,长兴还真是对竹青心仪已久了呢。” “那就好了,檀郎,我也问过竹青了,她虽然只顾着脸红羞涩,但我看得出,她的心里是愿意的,依我看,再过几个月,等到秋高气爽之时,我们便可以为他们二人主婚,操办他们的婚事了呢。” “那好的,就依你所言,到时咱们一定要为他们操办得热闹、排场一些,让我们的县守府也多多增加一些喜气。” “好的,檀郎。” “爹爹和娘亲在说什么呢?鹿儿的画已经画好了,爹爹你看,鹿儿画的小鸟。”小金鹿此时却胸有成竹地立起身来,举着自己的画作要爹爹和娘亲共赏。 潘岳见状,赶忙笑着双手接过了女儿递到他手上的画纸,“鹿儿,你画的可是笼中的蓝鹊吗?还整整画了三只呢,两大一小……” “爹爹猜猜,鹿儿画的哪个是爹爹,哪个是娘亲?”小金鹿欢悦、自豪的话语清脆脆、嫩生生,就宛若枝头的黄莺在嘤嘤鸣唱。 “那让爹爹猜猜看,哦,爹爹猜出来了,这只带着官帽的蓝鹊,一定就是爹爹了,那脖颈间带着一朵红花的肯定就是娘亲了,这只小蓝鹊,嘴里还叼着一个大大的桃子的肯定就是鹿儿自己了。爹爹猜得对不对呀?鹿儿?鹿儿画得可真是好,和笼中的蓝鹊还真有几分相像呢。”潘岳说着,便把女儿亲昵地搂在了怀间。 “爹爹,鹿儿今日又给小鸟喂食了,可是‘大个子’吃得多,‘小不点儿’却只吃了一点点儿,(‘大个子’和‘小不点儿’是小金鹿给两只蓝鹊分别取的名字),圣莲姑姑说,小不点儿可能生病了。”小金鹿一双大眼眨巴眨巴地看着她的爹爹潘岳,一张小脸儿满溢着从未有过的担忧之色。 “不会吧,鹿儿,你看‘小不点儿’多精神呢,它或许是不太饿,又或许是嫌笼子里太憋闷了,等过会儿吃罢了饭,爹爹唤来长兴叔叔用绳子各自系住‘大个子’和‘小不点儿’的一条腿,带着它们在园子里随意地走走,可能‘小不点儿’就会想吃食了,就会快活好多的。” “好哇好哇,爹爹,鹿儿要牵着小鸟,鹿儿要和小鸟一起走路。” “好的,鹿儿。” 余晖惬意、晚风柔暖、花影斑驳的庭园内,一个漂亮得恰似花苞初绽放、美玉才琢成的小女孩儿,牵着一只秀雅万千的红嘴蓝鹊,有时绕堤漫步,有时临水照影,有时树下踯躅……这是多么写意又美妙的一幅画卷,这画卷令此刻正自静静地立足于回廊之上,悠然地微笑着,望着自己女儿的潘岳夫妻两人都禁不住蓦然一阵阵心潮起伏,禁不住就这样两手相牵、两心相伴,久久地站立着、陶醉着,久久地甜蜜着、久久地满足着…… 天气渐渐地入夏以后,雨水似乎要比往年多了许多,或暴雨倾盆或淅淅沥沥,反正隔个十天八天的就会电闪雷鸣或者不声不响地来上那么一场,雨后的天空清澈、明净,雨后的田野浓稠、翠绿。可是,万事都是“过犹不及”,对于田里的庄稼来说,干旱虽然是绝无益处的,但湿涝也是靠天吃饭的农人百姓们所担心、所忧虑不已的。如此之多的雨水,渐趋满载的河流,令四乡的田间百姓们不禁感到莫名的惊慌和恐惧。无奈之下,人们只得纷纷暗自祈祷上苍,企盼老天爷能够适可而止,企盼雨水适量,天道祥和,今秋之时,家家都能有个好的收成,也好帮着他们捱过那般凄清、寒冷、冻雪满地,日子分外难熬的皑皑冬仨月。 怀县县守府内,潘岳的生活倒是一切如常,他每日里除了在县衙和家中两厢忙碌以外,倒是也没有什么不如意和忧心不快之事,给他增添烦闷和愁情。 杨容姬平日里除了陪伴女儿之外,依然还是很喜欢亲手侍弄侍弄她在庭园中栽植下的那些花草,如今正是仲夏时节,天气虽已有些闷热,但各色的鲜花却相继争先恐后的开放,愉悦着家里人的心情:兰花温婉,一枝独秀,悠然地舒展着绿叶,不急不躁地静待花期。石榴和马兰则在廊角下你追我赶地竞相媲美、斗艳争奇。天姿富贵的牡丹,淡雅幽香的月季,娇娆妩媚的芍药,依傍着粉墙,簇拥着凉亭,花团锦簇地尽绽着芳华……潘岳家中的后园,除却他们的幼子潘瑜不幸夭折和杨容姬的父亲杨肇憾然离世的那几年时光里,景况略显萧条以外,每到夏季,便总会无一例外地被他的妻子杨容姬打扮得就如同一个群芳荟萃的百花园一般繁艳、一般美好,令人耳目清爽,心旷神怡。 此外,杨容姬也很喜欢每日早晚之间带着自己的女儿小金鹿亲自到水池边上去喂食那些在水中自由自在地徜徉、浮游的鱼儿。每当望着那些精神奕奕的鱼儿于水上水下摇头摆尾、戏耍嬉闹、惹得一池春水微波骤起,而它们自己却全然无虑无忧、无所顾忌的顽皮样子时,杨容姬的心头便总会产生一种心境得到平复、得到回归之感。 上述所有的这些喜好都除去之外,女主人杨容姬日常最乐于做的事情,便就是于闲暇之时,在园中的凉亭内摆上一张几案,自己独自一个人或者是在竹青、圣莲和淘气的小女儿的伴随下,吹着丝丝爽爽的清风,静静地做些针线,为夫君潘岳,也为自己的女儿小金鹿亲手缝制那一件件溢满了她的爱的衣衫。 这日午后,稍稍在屋中歇了会儿晌,因为感觉房间内的空气被连日以来阴湿沉闷的雨天弄得实在有些压抑、不爽朗,于是,杨容姬便起身唤上丫环竹青一起,带着一件尚未给小金鹿缝制好的衣裙和一个随身用的针线笸箩,来到了后花园中的一个凉亭里,主仆二人面对着面,各自跪坐在几案的一边,手里做着活计,口中却恰似姐妹一般地、轻声细语地闲聊着她们彼此的心事。 “竹青,我已和姑爷商量好了,等到过了夏日,天气凉爽起来,我们就把你和长兴的婚事给操办了,你看怎样?”杨容姬话语说完,便不自觉地停住了手上的针线,笑着抬起头注视着竹青面上的反应。 “小姐……”竹青闻言后,脸上立刻就泛起了艳红一片,当即就低下了头,羞涩着答道,“竹青一切全凭小姐和姑爷做主。只是……小姐,竹青若是嫁了人,就不能日里夜里地随侍在小姐和鹿儿的左右了。小姐,竹青还是不要嫁人了吧?” “竹青,你又说笑了,婚姻之事岂能儿戏,你和圣莲自小就陪着我,我们三人虽名为主仆,其实就跟姐妹差不多,长兴也是自小孤苦,难得你们两个情意相投,你们日后若是成了家,互相也能有个照应,有个人作伴。我如今都早已是三十岁的人了,哪里还总需要你们的照顾……”杨容姬话说到这里后,便默默地顿了一会儿,而后才又接着说道,“有些事情我自己亲力亲为一些,反倒是好,还能免去许多闲来无事的胡思乱想。鹿儿现下也慢慢地长大了,有我和姑爷还有圣莲陪她、照看她也足够了,你大可以放宽心。” “小姐,可是你的身子一向都弱,又总是喜欢多想,小姐,姑爷是多好的一个人哪,小姐你要多想些高兴的事,保养好自己的身子才好啊!” “这些,我是知道的……竹青,你看,鹿儿这条衣裙马上就做好了,也不知她穿上合不合身……”竹青发自内心的几句暖言宽慰反倒无意中触动了杨容姬心灵深处最怕、最不愿触及的伤痛之地,她不想接着把话题引得更加沉重,于是便又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后,满面喜悦地站起身来,展开那条她即将缝就好,女儿还尚未着身的衣裙给竹青看。 “一定合身的,小姐,小姐的针线一直都是最好的,况且鹿儿不管穿什么都是一样的好看。”竹青高兴得走过来,边用手摩挲着小金鹿漂亮、崭新的衣裙,边对自己的小姐称赞声声。 “哇啊哇啊,哇啊哇啊,娘亲,娘亲……”杨容姬和竹青主仆两人正自欣喜地说着话、抚弄衣裙之时,却忽然听闻到远处的庭园里传来了小金鹿时断时续近乎悲悲切切的啼哭之声,这哭声由远及近,刺耳扎心,吓得杨容姬当时就脸色惨白,张皇失措不已,心下暗自以为是女儿磕碰到了哪里,哪里受了伤了,急的她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飞也似的便快步跑下了凉亭,一直跑到了自己女儿的面前。竹青见此情状,也赶忙疾步快跑着,紧紧跟随在小姐杨容姬的身旁,气喘吁吁地随后赶到。 “鹿儿,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哭了?快告诉娘亲,你可是伤着哪儿了吗?快让娘亲看看!”杨容姬俯下身去抱住自己泪流不止的小女儿,惊骇的眼泪早已落满腮边。 “哇啊哇啊,娘亲,‘小不点儿’不会动弹了,圣莲姑姑说,‘小不点儿’死了,娘亲,什么是死了?‘小不点儿‘’为什么一动都不动了?娘亲,鹿儿好怕!哇啊哇啊,……”小金鹿把自己娇小战栗的身子深深地埋进母亲的怀间,抽泣声声。 “小不点儿死了?怎么会呢?鹿儿,快带娘亲去看看它,好吗?”女儿小金鹿一番痛彻心扉的“哭诉”,才让惊惧万分中的杨容姬彻底地弄明白,弄清楚,自己的小女儿到底是因了何故才会痛哭至此,也才让她得以彻彻底底地知道了,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杨容姬那颗方才还在乱跳不止的心,也正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得以慢慢地平静、回落到了它的原始之处。 “小姐,我适才带着鹿儿在那边的回廊外面荡秋千,才只一会儿的功夫没去看那两只蓝鹊,谁曾想,那‘小不点儿’就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笼子里了,我走过去摸摸它,想看看它到底是怎么了,可它还是照旧动都不动,看样子,是真的死了。”圣莲一边蹲下身来不住地哄劝着泪眼汪汪的小金鹿,一边则明明白白地向自己的小姐杨容姬讲述着事情的整个过程。 “我知道了,圣莲,你就在这儿看着鹿儿吧,免得她害怕,我和竹青过去看看小不点儿。”杨容姬说完便又接着弯下身来,抚慰了仍然还在抽泣不止的女儿小金鹿几句,“鹿儿乖,鹿儿不要怕,娘亲马上就去看看‘小不点儿’,你和圣莲姑姑到亭子里面去坐吧,鹿儿在那里去等着娘亲好不好啊?” “不,娘亲,鹿儿要和娘亲一起去!”小金鹿拽住母亲杨容姬的衣袖不肯撒手。 “那好吧,不过鹿儿不能再哭了,鹿儿若总是哭,娘亲会伤心的。” “好的,娘亲,鹿儿不哭了。”小金鹿说完后便牢牢地抓住自己娘亲杨容姬的手,紧贴在娘亲的右侧身边,细步快走,心里几分忐忑惊怕又伴着几分惆怅伤心。 只一会儿功夫后,主仆几人便脚步匆匆地绕过回廊,来到了那个圈养蓝鹊的鸟笼近前,杨容姬十分真切却又颇觉感伤地看到:“大个子”此时正在笼中无助而茫然地徘徊着,不住地发出“zha-zha-”的悲鸣,像是在哀悼同伴的不幸离去。而“小不点儿”却已没有了丝毫的反应,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小小的躯体早已变得僵硬、冰凉…… 晚间,潘岳从县衙回到家中后园,听说了此事,看到女儿、妻子、和两个丫环竹青、圣莲都在为“小不点儿”的死而感到悲切痛心之时,他的心里也很是可怜、同情那只美丽却短命的小鸟,他也暖言暖语地着实安慰了自己的女儿小金鹿好长时候,才提出要让长兴去把“小不点儿”入土为安。可是小金鹿却总是百般不肯,总是舍不得把“小不点儿”那么漂亮的小小躯体深埋到泥土里去,总是睁着一双湿润润的大眼睛问她的爹爹潘岳,“为什么小鸟死了之后,要把小鸟埋到土里去?”后来,经过潘岳的再三解释和哄劝,小金鹿才勉强地点头答应了。 长兴按照潘岳的吩咐,把“小不点儿”身上的羽毛摩挲平坦、擦拭干净后,又用一块整洁的绢帕把“小不点儿”的躯体整个包裹好,然后再把它轻轻地装入到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木匣之中。夏日静寂的夜晚,在一轮清月的辉映下,竹青陪伴着长兴一起默默地完成了安葬“小不点儿”的一切事宜,让“小不点儿”永远地安睡在了庭园最西边墙角处的一棵柳树之下。 那晚,小金鹿失眠了,做噩梦了,她缠着娘亲一定要陪她一起睡觉,一刻都不要离开她。她也不想再把“大个子”继续放置在她自己屋中的床头处了,她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明晰地感觉到了对于“死亡”的恐惧。虽然“小不点儿”仅仅只是一只小鸟,但生命的灵动与繁华,死亡的幽寂和惨淡,却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有了分明清晰的轮廓。那晚,小金鹿一直都把她自己的身体紧紧地瑟缩在娘亲的怀里,她问娘亲,“小鸟儿为什么会死?死到底是什么?‘小不点’死了之后,去了哪里?”娘亲则告诉她,“死就是永远地睡着了,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翌日吃罢了午饭,潘岳便按照已然答应好女儿的,按照女儿小金鹿要求的,准备骑马带着女儿一起,去把“大个子”蓝鹊放归到林野中去,还它自由。因为女儿那颗稚嫩、柔软的小小心灵不想再看到有惨状发生,不想哪一日再看到“大个子”也会像“小不点儿”一样莫名地死去,她要还给“大个子”一片蓝天,一片自然,此番出城送“大个子”回返家园,小金鹿还要求她的娘亲杨容姬还有非常非常疼爱她的竹青姑姑、圣莲姑姑和长兴叔叔也都要缺一不可地陪伴着她。 夏季的树林更加绿翠、繁茂了,夏季的天空更加高远、蔚蓝了。“大个子”蓝鹊欢叫着从爹爹潘岳的掌心展翅飞走了,飞向它那片天高地阔的家园。小金鹿笑了,笑得很开心,因为她想着,从此以后,“大个子”就可以长长久久地、永永远远地“活”在这片树林之中了。 孩子终归就是孩子,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回来一路,小金鹿的欢声笑语,幼嫩清亮的童音,透过马车的窗口处不断地被悠悠的暖风拂荡到很远很远处的田野间,与田野里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青葱、浓翠之色,相辅相成,相互润色,让人的心境情不自禁地便为其所牵引,被有如朝阳一般的生命,朝阳一般的绿色所感染。女儿就像那温芒四射的朝阳,她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会随时随刻地牵动着潘岳夫妻两人的心弦,都足以使得此刻马背上的潘岳和马车内正自守着女儿端坐的杨容姬,莫名地心花怒发抑或是莫名地悲从中来。 骄阳似火的日昳十分,怀县城门之外的大路上,来往的行人寥寥可数、依稀少见。 潘岳一家主仆几人悠闲、洒脱地驰马、行车,缓慢回行,不曾想,就在他们行走到距离城门也就百米之遥,很快就要进入城内之时,却猛然看到,从幽静异常的城门以里忽然迎面驶来十几匹快马,马上之人有男有女,俱皆穿戴整洁,姿颜飒飒。头前两人华裳美服,衣带飞舞,遥遥望去,仪容风姿,甚是光彩非常。潘岳见此情景,不由得勒住缰绳闪躲在路旁,在马上细细地定睛观瞧,虽还不甚清晰,却总觉得为首那人与自己的义兄夏侯湛面貌好生相似,就在潘岳正自心下暗生疑惑之际,他却突然望见来人在马上不住地朝着他挥手高呼,“贤弟,贤弟,……”到了此时,潘岳才终于彻底地看清,彻底地相信,可不是嘛,那身他熟悉又乍眼的湛蓝色衣袍,那飒爽傲人的英挺之姿,除了他的义兄夏侯湛,这世上还有几人能有如此的风采,“兄长,兄长,……”当兄弟两人彼此的马儿距离越来越近时,潘岳惊喜万分地即刻就跃身下马,“兄长一向可好,不知兄长怎会得空来至弟的怀县?” 岁月总会毫不留情地给生命增加一圈又一圈厚重的年轮,却也会万倍虔诚地沉淀和积攒着昔日感情的美好。夏侯湛与潘岳“英雄惜英雄”,少年之时一面如旧,便兄弟情深,义结金兰。如果说,他们兄弟间彼此曾经有过什么微妙的隔阂,却也只在夏侯湛的心里存在过,那是因了墨菡,可是墨菡最终却并没有成为他们兄弟之间矛盾的制造者,情意的割裂者。墨菡是个刚强、坚贞,特立独行的女子,有如月之皎皎,恰似云之遥遥,花开无声,风落无影,既不曾属于夏侯湛也不曾属于潘岳,他们两兄弟如今都早已各自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子,过着各自不同的生活,墨菡于他们,无论是与不是,都只能成为缥缈的过去,昔年的芳华了…… “贤弟,你我弟兄一晃又是数载未见了……”夏侯湛也是远远地便勒马抱拳,纵身跃下,飞快地疾跑几步后,来至在自己义弟潘岳的近前,伸出双手便亲热得拉住了潘岳的手。 “兄长此番可是路经怀县吗?为何不提早告知弟一声,弟也好早做准备迎接兄长!” “贤弟,愚兄本是自临漳赵王府返回,方才去过你的县衙,衙役们说,你出城去了,愚兄因有急事要匆忙赶回许昌,故而才未在衙门等候于你,不曾想竟能够与贤弟在此处邂逅。” 潘岳见到久别的义兄,欣喜之余,先是躬下身来朝着夏侯湛深深地施了一礼,而后又朝向已然下马,款步跟随、相伴在夏侯湛身旁的嫂嫂司马文萱,也十分恭敬地施礼拜见,随即,他便高兴非常地来至在自己妻子、女儿的马车前,带领着她们母女前来与夏侯湛夫妇相见,要让他的妻子杨容姬和女儿小金鹿也都一起拜见一下他自己的义兄和嫂嫂。 杨容姬匆匆走下马车之后,便笑容满面地带着女儿小金鹿来到义兄夏侯湛夫妻两人的近前,飘飘下拜。那旁站定的长兴此时也傻笑着走到了富安的近前,亲近得拍了拍富安的肩头,而富安也同样傻笑着回敬了长兴两下,弟兄两个只用最憨厚的笑容和最朴实的轻轻拍打来代表此刻他们彼此之间千言万语的问候。竹青、圣莲与对面的采玉、映荷及顺宝等人虽不曾相识,但也都笑着互相致意了一下,笑得就像她们自己的主人那般亲和、那般煦暖。 “弟妹,你们的女儿生得可真是太俊俏,太招人喜欢了!”司马文萱这么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自己夫君夏侯湛的义弟潘岳以及潘岳的妻子和女儿。她虽然异常惊讶于潘岳的临风伴月之姿,喜欢杨容姬的秀雅娴静之态,但却远不及她见到小金鹿后所表现出来的那万分惊艳和喜爱的表情,“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伯母可以抱抱你吗?” “我叫潘金鹿,鹿儿,……”小金鹿忽闪着她那长长的睫毛,定定地看着她面前这位总是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话语亲切又柔和的年轻、美丽的伯母,不时地眨巴一下她那双灵动、明澈的大眼睛,脆生生地回答着这位伯母的问话,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儿上倒是丝毫也看不出任何的胆怯、怕羞之意。 夏侯湛这时当然也早已看到了紧贴在义弟潘岳夫妻身边,娇美如花,灵若仙童的小金鹿,也禁不住眼眸放亮,喜悦无限地笑着恭贺潘岳道:“贤弟真是好福气,有女如此,夫复何求啊!” “兄长过奖了!”潘岳听闻义兄夏侯湛对自己的小女儿如此高妙的夸赞,忍不住笑眯眯地转过头去,望了望此刻间早已被采玉、映荷等人笑着、逗着地牵领到一旁围着端详、交口称赞的女儿小金鹿,他的口中虽然一直都在礼貌地谦恭着众人对于他女儿的赞美之语,可心里那份美美的、幸福的感觉却真是比吃了蜜糖、比吃了任何珍馐美味还要甜上千倍万倍、满足上千倍万倍。 司马文萱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对小金鹿的无比喜爱之情,在争得了孩子的同意后,她便弯下腰来,把小金鹿轻轻地抱起,搂在了怀间,虽然她能感觉得到,现而今已然九岁的小金鹿体重其实已颇有些分量,但她还是尽量努力地抱着,舍不得放下,她端详小金鹿的眼神儿就像是在欣赏着一幅描画的最最完美,最最生动的水墨丹青一般陶醉,一般爱不忍释,“鹿儿,随伯父伯母回许昌可好吗?伯母会陪着鹿儿到许昌各处去游玩,而且,伯母还会给鹿儿准备下许多许多好玩儿的好吃的东西。” 司马文萱一边和怀中的小金鹿说着话,一边还不时地拿眼光看看她自己近旁不远处的夫君夏侯湛,当她看到夏侯湛与义弟潘岳交谈之间,也总是时不时地扭过头来望望小金鹿后,便特意地抱着小金鹿来到了夏侯湛的面前,笑着说道,“孝若,你看义弟他们夫妻多有福气呀,他们的女儿生得多美,多聪慧呀,将来长大后肯定是个惊世绝艳的美人儿!” “是啊,这孩子日后肯定是要胜过她的父亲了。”夏侯湛说着,便也从妻子司马文萱的怀中接过小金鹿后抱了一会儿,左看看右看看,也是竟自喜欢得不得了,“这孩子的神韵好生脱俗,倒颇似……。” 夏侯湛偶然凝眉,沉思自语,尚未说完,欲言又止的一句话,声音其实很微小,微小到似乎只是想说给他自己听的,然而此时正自站立在他身畔的、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却是分外真切,分外透彻地听闻到了他这句有感而发的自言自语。知夫莫若妻,司马文萱不但真真切切、清楚明晰地闻听到了她自己夫君的这声感叹,而且对于她夫君夏侯湛戛然而止住的那半句未竟的话语,想要继续表达的意思,想要接着感叹的内容,她其实也是能够明白得很彻底、领会得很真实的。她也当然能够猜到,能够感悟到夏侯湛触景生情、由此及彼地想到了什么,想到了谁……这么多年与夏侯湛夫妻相伴相处下来,司马文萱的内心里其实一直都能深深地感觉到,不管多少年的时光随风而逝了,也不管这些年随风而逝的时光中到底还有没有嵇墨菡点滴的信息、丝毫的影迹存在,可是在她夫君夏侯湛的脑海心间却从来都会封存着那段珍贵的记忆,从来就没有把“嵇墨菡”三个字彻底地挥之而去过……今日他们夫妻面前潘岳的小女儿,虽然与那嵇墨菡长得并没有什么相像之处,但她们却都有着一种共同的美,一种能够惹得一颗再波澜不惊的心都会突然间为其所惊艳到、所震撼到的,秋水为神玉为骨的世间罕有的天人之美。 但是对于自己的夫君夏侯湛,对于夏侯湛似乎永远都会深埋于心底的那份感情,司马文萱在最近的这几年里却是很少再郁结于心,既不怎么恼、也不怎么怨了,那是因为,她实际上早就已经能够清清朗朗、坦坦然然地面对这一切,接受这一切,进而慢慢地淡化这一切了,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如此清楚明白的事实,她又何尝不是通晓得很:此生,夏侯湛其实只是她一个人的,是真真实实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尽管夏侯湛心中永远有梦,但那毕竟永远都只会是一个梦而已了,尽管夏侯湛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但他其实已经爱她,夏侯湛近些年以来,其实一直都在为她做着丝丝点点的改变,只是这种微妙的、不经意间的改变,夏侯湛自己本人还没有真正地意识到而已。 所以此番,当司马文萱听闻到夏侯湛低声微语的那半句感叹之后,也不过是内心里一阵酸涩感稍稍袭过,便很快就风轻云淡地飘散开去了,她只是微微地扭过头来,不言而喻地看了她自己的夫君一眼,随之就又自自然然地浅笑了起来。而夏侯湛止住话语后的那种表情和神态以及他的谈笑风生,则也还是依然如方才一样,似乎也并没有因为他自己心头处骤然卷起的那阵波澜而变化半分,他此时正自一边和潘岳说笑着,一边还在约请着已然从他怀间滑下身来,站立到自己爹爹潘岳近前的小金鹿,“鹿儿,随伯父、伯母去许昌做客,你可愿意吗?” “鹿儿愿意,可是鹿儿要和爹爹、娘亲在一起。”小金鹿扬着小脸儿爽脆地回答着夏侯湛的问话,夏侯湛问她一句什么,她便不假思索地答上一句什么,也不管那话到底作不作数,反正她都会一句不落地回答给夏侯湛,她那还颇有些奶声奶气的稚嫩声音和干脆爽利的答语,总是逗得夏侯湛不时地看着她开怀大笑。 “兄长,嫂嫂,天气实在闷热得很,依我看,大家还是先随我们一家人回返县衙的家中,歇息歇息,小住一日,等到明日清晨再返回许昌也不迟,我们夫妻理当好好地款待兄长和嫂嫂,而且,弟还有许多肺腑之语想要和兄长接着畅谈呢,我们弟兄也好借此机缘再多多地团聚团聚。”潘岳口中总是诚恳万般地挽留着夏侯湛夫妇,杨容姬在一旁也是笑语婉转地随声附和着她的夫君,诚心诚意地邀请着夏侯湛和司马文萱一定要到府上的家中做客才好。 “贤弟和弟妹的盛情愚兄万分感激,怎奈愚兄此番确是有紧急公务缠身,前番来时路过怀县,也曾去府上看望贤弟,不巧,刚好贤弟一家出门去了。眼下,若不是许昌衙门来报,说是近日以来,因为总是连降大雨,颍河水位上涨厉害,恐有泛滥之灾,我定当与贤弟多聚几日,可是公务在身,不容我不急,我必要亲自回去防范一下灾情才好,还望贤弟多多海涵。” “那这样说来,弟也真的不好再强留兄长和嫂嫂了,兄长回去后,如抗灾遇到困难,定要派人给弟送个信,弟到时定当鼎力相助兄长一二。” “好,贤弟,愚兄记下了。” “鹿儿,伯父、伯母要回去了,伯母此番行路匆匆,也未曾带得什么礼物给鹿儿,采玉、映荷,你们去把从赵王府带回的那些糕点、果品拿来送给鹿儿吃。顺宝,把后面马背上驮的锦缎挑选几匹颜色最最鲜亮的,也送给鹿儿做新衣用。” “是,夫人。”采玉、映荷和顺宝答应一声后,便按照夫人司马文萱吩咐的,把盛有糕点、果品的礼盒还有几匹上乘、鲜艳的锦缎料子全部从马背上卸下,搬到了杨容姬她们所乘坐的那驾马车之上。 “兄长,嫂嫂,我夫妻替女儿多谢你们了,兄嫂日后若得空闲,一定要来家中做客才好。鹿儿,快来谢过伯父伯母赠你礼物。”潘岳和杨容姬双双走过来,带着女儿对司马文萱和夏侯湛的慷慨相赠一再地表示感谢。 “鹿儿拜谢伯父伯母。”小金鹿冲着她面前的夏侯湛夫妇,有模有样地稚然一礼。 “鹿儿好乖,鹿儿以后一定要到伯母家中做客,伯母会在家中盼着你来的。” “伯母,鹿儿记住了。” “贤弟,愚兄公务匆忙,就不再多多逗留了,就此告辞,你们全家也上马回城吧。” “那好,兄长,嫂嫂,就一路保重吧!” “好的,贤弟,弟妹,请回吧。” …… 这些年里,岁月在夏侯湛的脸上并没有写下任何痕迹,他依然年轻,依然雄伟俊丽。虽然再过个三四年的时光,他就将步入不惑之年,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依然还是如二十岁之时那般得英气勃发,气宇轩然。除了经历的不如意和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态变得越来越淡定,越来越实际之外,夏侯湛也依然还是当年的那个夏侯湛,良善、多情、耿直、正义。曾经的棱棱角角和满身满心愤世嫉俗的芒刺,即使有些已经被凄清惨淡的现实慢慢地给磨平了,但是,谁若暖他一团火,他仍然会还谁满腔的热。他没世难忘、刻肌刻骨的感情化作了泡影,他退而求其次,逐渐地接受了司马文萱代替墨菡的事实。他没有追求到自己理想中的人,理想中的感情,所以,他定要在生活上补偿自己,定要尽情地享受他该要享受的生活。特别是自从那次,他被他的大舅哥、琅琊王司马伦和国舅王恺合伙奚落、寒碜之后,夏侯湛的生活便再也不似从前那般的随遇而安,他开始变得刻意地喜豪华、爱奢侈,随意地挥洒,任意地逍遥。他常日里穿侯服餐美食,极力地享用珍馐美味。公务之余,他时常带着富安、顺宝二人一起到野外垂钓,涉猎,他喜欢到旷野间去肆意地跃马驰骋,喜欢静静地坐在河边,等那贪吃的鱼儿咬钩。林川、田野、远山、近水、鸟语、花香、绿肥、红瘦……大自然的一切,都能让他的心绪得到排遣,都能让他的情怀得到释放。他对自己的妻子司马文萱已经做到很好了,但是却排除不掉,他的心灵感到孤寂和茫然之时,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墨菡。 朝廷也曾调任他为南阳相将近两载,后来,他还是又回到了他熟悉又舍不开的许昌升任为了许昌太守。虽然满身的武艺,一腔的热血,但夏侯湛却再也不曾去出征打仗。闲暇之时,他除了喜欢练练刀法,张弓、舞剑之外,也很喜提笔赋文,制作新词,曾相继作《抵疑》和《昆弟诰》,聊以自我安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司马文萱依然还是没有孩子,尽管司马文萱经常看郎中,食补药,总是在热切地盼望着自己哪日能够身怀有喜,并且孕育成功,能够当上母亲,能够为他诞下一脉骨血。但是他却早已认了,一切皆由天命,此生,他会不会有孩子,何时能有个孩子,那全要看他自己的命数和造化了。 四日之后的日铺时分,夏侯湛、司马文萱一行十数人晴天即行,雨天即歇,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绕道洛阳,返回了许昌。 回到许昌以后,夏侯湛并未立时就回转家门,而是立马在城门之外和妻子司马文萱告别言道,“文萱,你先且回府吧,我要即刻去往颖河两岸查看一下水势情况。” “好的,孝若,你去吧,千万小心!”司马文萱一张柔婉的笑面总是满透着对自己夫君夏侯湛的无比关心和万分爱意。 “知道,我走了。” 夏侯湛话语言罢,便急打马背,带领着随身衙役富安、顺宝等几人跃马直奔了颍河岸边。 眼前浩荡的颍河,显然是早就已经疲累得有些不堪重负了,汪汪碧水,巨浪滔天,湍急着扑向两岸高高的堤坝,流势之洪荒、之无际,瘆得人都有些毛骨悚然。如若这个夏季,再接连着几场倾盆暴雨从天降下,河水水位继续上涨,那么,素日里滋养一方生灵的颍河。恐怕真的就要成为此间百姓们的灾星了。 “富安,你等随我再到河的下游处去看看。” “是,大人。” 夏侯湛带领着众人飞快地驰马,一直沿着颍河北岸,行到了下游处的一片低洼地带,但见面前脚下,一望无际碧绿油亮的稻田长势正旺,在很远很远处,有依稀可见的村庄,安闲地隐逸在云天的尽头,“唉,如果真颍河水泛滥,恐怕就要舍了这远近千倾的大好良田和附近的那几处村庄了,百姓们也只得迁居到别处谋生了!” “大人,莫非您是说,想要泄洪?”富安面带疑惑地提马上前,探问着太守大人夏侯湛的想法。 “除了泄洪,别无他法,不过,这全要禀报朝廷裁夺。富安,我等还是先且回到府中再议此事吧,……” “是,大人。” 落日时分,天地昏昏一片,阴沉沉、霞彩不见的天气总是会令人的心底莫名地感到一阵阵的担忧和恐慌,恐慌老天爷又会不谙世事的大雨瓢泼,冷酷无情地把凄惨惨、沉痛的洪灾,塞进千门万户贫苦百姓的家中。夏侯湛驰马回到府衙家内,匆匆一顿饭食过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走进书房,提笔拟就奏章一封,命人即刻打马送往京都洛阳,面呈皇帝司马炎,言明颍河水将有泛滥成灾之险,请旨泄洪,恳请圣上司马炎明鉴定夺。 “孝若,先喝口茶,歇息歇息吧,还是莫要太过劳累忧心了才好!”夜近亥时,夏侯湛忙完一切要忙的事务,回到卧房的屋中之时,司马文萱即亲自奉茶一杯暖暖地端到了自己夫君的面前。 “文萱,谢谢你,……”夏侯湛接过茶碗,略微地抿了几口。 “孝若,颍河水险情如何?”司马文萱静然娉婷地立身于夏侯湛的身畔,看着自己夫君凝重非常的面色,心下也不禁平添了几分担惊和后怕。 “唉,此一番,许昌城恐怕真的是要难逃天灾了!”夏侯湛话语说完后,便顺手把那茶碗淡漠万般地放置在了他身后的桌几之上,而后便回转身去默默地坐到了床榻边侧,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一筹莫展地皱紧着眉头。 “孝若,此事你可要奏明当今圣上知晓吗?”司马文萱也随着夏侯湛的脚步,轻步款款地走了过来,她一边往榻上落座,一边还在心有疑虑地寻问着夫君夏侯湛对于险情的想法。 “我已然派人去至京都了。” “哦,那就好了,但愿朝廷能有个万全之策,去年,江夏、泰山两地就曾经发生洪水,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遭难,只盼老天有眼,不要总是雨水不断就好了,这样一来,我们许昌城也许就能够侥幸逃过这一劫呢。” “是啊,但愿吧。” “孝若,那日在怀县城外遇到义弟一家,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是多么得和谐幸福啊,他们的女儿真的好美好聪明的样子,唉,也不知到底是因了什么,我食了那么多的补药终还是不见奏效,我这腹中就是总也不争气,不能给你诞下个孩子,唉,……”司马文萱把头轻轻地靠紧在自己夫君夏侯湛的肩上,轻声漫语地感慨、羡慕着人家之完美,惋惜、慨叹着自己之不足。 “文萱,不必总为此事烦愁,孩子该有之时自然会有的,这几日以来多有劳顿,我们还是早些安歇吧。” “好吧,孝若。” 夜雨摇落五更寒,心伴银烛思连篇。 红尘多少痴情者,梦里云烟自茫然。 司马文萱一觉醒来,借着帐外几盏尚在幽幽渺渺低燃的烛光,感觉到也看到她自己身边的夫君夏侯湛,脸朝向帘帐,右侧向躺着,鼾声渐起,睡意正浓。侧耳细听,窗外好像又有风雨骤兴,夜雨连绵声声敲窗,这夏日凄恻荒寂的雨夜,比起那更深露重、星月无光之时的秋冬的冷萧,似乎更加得令她心怀惆怅,令她忧思抑郁,悱恻之情倍增…… 睡意微醒之际,蓦然一阵神思游移,司马文萱自顾自地慢睁着双眼,隔着朦朦胧胧的纱帷,静静地望着窗外雨中水雾迷茫的夜色,目光间总是一片愁绪难遣……她的内心深处遽然间只觉一丝悲苦凄切之情慢慢地袭来,感到无论怎样似乎都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她便轻微地翻转了一下身子,轻柔地帮着夏侯湛揶掩了一下丝滑薄软的锦被,而后便把她自己紧紧地贴靠在夏侯湛的背后,把头淡淡地埋在枕间,独自一人静默地听着夏夜缠绵的雨声,听着自己夫君梦中浓浓的鼾声,漫无止境、丝丝缕缕地想着心事。 时至今年,她已经嫁进夏侯家门,嫁给她此生唯一最爱的男人夏侯湛整整十五个年头了。十五载的光阴,在人一生的命途历程中,不知要占去和夺走多少宝贵的年华和精彩的岁月。 云烟深处水茫茫,烟云如梦,梦如云烟,人间多少情爱,皆因一个“痴”字而起,请君莫笑痴情者枉自痴狂,殊不知若非一番寒彻骨,又哪得梅花扑鼻香。 司马文萱身为司马氏皇族的公主,皇帝司马炎最小的姑姑,之所以能够自始至终都在无奈地坚守、执着地坚守着她的这份情感,这份爱,那是因为,她对于夏侯湛的爱是一见而钟情不已,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是刻骨刻心、刻进了她的血液里的,是无所怨悔、自始至终都在,自始至终都未曾减淡过半分的。婚后的前十年里,她基本上都是在期盼和等待中苦熬着她自己苍白索然的日子,夏侯湛对她从极度排斥到漠然面对再到稍许有了一些温情……只是到了最近的这四五年里,她才觉得,她好像是终于等来了、得到了夏侯湛的爱,虽然夏侯湛给与她的这份爱,总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狂热痴迷,但也总算是终于能够做到夫妻两人共榻共枕共处一室,能够相敬如宾、相濡以沫了。夏侯湛说过了,此生,他会永远都陪在她的身边了,不管夏侯湛的心里依然还在藏着谁,还要藏多久甚或是终此一生,但夏侯湛的人,其实一直都只是她司马文萱一个人的。她爱夏侯湛,今生注定,无人可替代,除了夏侯湛,她宁可独自面对春秋冷暖,独自走完自己这一生。可是夏侯湛的痴情,夏侯湛对于他曾经的深爱,总是长长久久地存贮于记忆,却也会时常搅动起她心底的涟漪,令她感到苦楚,感到郁闷。她有时甚至经常以自嘲似的“暗暗钦佩”和觉得夏侯湛“与己相像”来默然无奈地宽慰自己,宽慰自己充斥在心头的那份忧、那份怨。 然则尽管如此,尽管司马文萱一直都能够细细地感受到她夫君夏侯湛的心底深处,总有一部分空间是她进入不了、永远也得不到的,但她却也并不再为此而感到懊恼,更不曾为自己青春锦绣之时爱上夏侯湛,嫁给夏侯湛为妻而感到后悔。她是执著的,一直都很执著,她宁可用她一辈子的时光来换取夏侯湛全部的真心、全部的爱,不管最终能否如她所愿,她都会尽力地去做,尽力地守护着她的幸福,守护着她爱入骨髓的这个男人,这个丰神绝世、俊朗出尘又文才武略满身、耿直多情的男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司马文萱很想很想,不知道有多么地渴盼能够早些给夏侯湛生个孩子,她总是幻想着有了孩子,当了父亲之后,增加了一重身份、渐入成熟的夏侯湛,也许就会自然而然的、慢慢地淡化掉、摒弃掉他久存于心中的那个梦,全心全意地陪伴在她和孩子的身边了。可是老天却偏偏不随人之所盼、成人之美,现如今已近三十六岁的她,只在自己三十二三岁那两年内先后怀孕过两次,可是第一次未足月半,孩子就莫明其妙地滑掉了,第二次时,她虽然万般谨慎、小心翼翼地坚持到三月有余,却依然还是没能保住腹中的胎儿,之后就一直再也没能受孕怀胎过。这种有梦难圆的苦痛,总是令司马文萱每每念起,便会感到万般地凄苦难过,难过她自己总是当不上母亲,更难过于她的夫君夏侯湛对于他们二人有无子嗣的态度,夏侯湛在司马文萱的眼里心中,在司马文萱看来,好像对于他自己这一生会否有孩子,会否当上父亲,从来就不曾在意过、更不曾急切过…… 伐吴之前的咸宁三年(277年),皇帝司马炎“大概还是出于要稳固皇权的考虑”,又再次大张声势、大动干戈地重新分封了许多卓有功绩的司马氏近亲诸王。比如将扶风王司马亮改封为汝南王,将汝南王司马柬,他自己的亲儿子,改封为南阳王,东莞王司马伷改封为琅邪王,汝阴王司马骏改封为扶风王,而司马文萱的亲哥哥琅邪王司马伦则被改封为了赵王,掌管着临漳。 那年,刚好适逢赵王司马伦的次子,司马文萱的亲侄子司马馥大婚,司马伦因为心里还是十分惦念他自己唯一的妹妹,远在许昌的司马文萱,或许也是因了他在想着,能够借此喜庆的机会改善一下与他自己妹丈夏侯湛的关系,于是,他居然放下架子,“主动求和”,派人遣使千里遥遥送来喜帖,邀请司马文萱和夏侯湛夫妇前去赵王府参加其子司马馥的成婚大礼。司马文萱得此喜讯,遂备足厚礼欣然前往,而夏侯湛却毅然拒绝同她一起去至赵王府祝贺,司马文萱知道夫君夏侯湛的心里一直都和她自己的哥哥堵着一口气,不喜欢自己的哥哥,便也就没有苛求、责备夏侯湛什么。可是今年前些时候,当司马文萱再次收到赵王府送来的请帖,言说她的哥哥赵王司马伦要庆祝四十大寿,府上摆宴,诚邀他们夫妻二人到至临漳共贺之时,她的夫君夏侯湛却意外地点头同意,陪她去了,而且到了那里之后,向来都很不赞成、看不惯她哥哥司马伦为人的、正气满身的她的夫君,此番,却也没有再和她的哥哥发生什么争执和不愉快,彼此间相处的气氛也还算得和谐,算得融洽,这令司马文萱的心里不禁感到万分的欣慰,由衷的欣喜,她欣慰,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夫君夏侯湛已然能够想她之所想,为了她,也终于能够做出些许微妙的、不经意间或者说是刻意间地改变了。她欣喜,她终于能够感受到,她自己的夫君对于她的那份爱,已经在逐年累月、夜以继日地慢慢地累加,慢慢地浓厚了。 “文萱,天又下雨了吗?”临近清晨,骤然而作的一阵雷鸣之声,把还在沉睡之中的夏侯湛蓦然惊醒。 “是的,孝若,你醒了,雨已经下了好长时候了,不过你放心,这雨并不大。” 第35章 楼台花颤梁栖燕 5 回 情 说归说,劝归劝,夏侯湛身为沃野千里、人口逾百万的许昌太守,肩系着一方百姓的民生甘苦,担挑着此地黎民的生死忧患,责任之重,压力之重,心内自是时时谨记,片刻都不敢疏忽、懈怠。自入夏以来,如此之多、之广的雨水连天接地,止时少,降时多,早就已经使得以颍河为首的境内诸多大小河流“积劳成疾”,水满为患。而太守大人夏侯湛的胸间腹内也早已如那再也难以承受住、阻挡住浩浩水势、滚滚浊浪的高高河岸一般,恰如泰山压顶城欲摧,只觉心惶惶、力惶惶,有计难施,有谋难用,只能先且白白地束手于当下,惶急万分地等待着朝廷能够采纳他的抗洪之策,圣明决断,有所裁夺。 “文萱,我要再次到各处去巡查一下河流的水势情况,就不在家中用早饭了……”夏侯湛一边急急地起身穿衣,一边急急的声音,告诉了他近旁身侧的妻子司马文萱一声。 “孝若,外面还在打雷下雨,还是等雨彻底地停了,你再去查看也不迟呀!道路太滑、太泥泞了,你的安全要紧哪!”司马文萱闻言,不由得也赶忙披衣下床,万分担心地看着她自己的夫君,看着只转瞬之间便已整束完毕、匆匆忙忙就要赶着出外巡视的夏侯湛,担忧万般地劝说道、叮咛道。 “不要紧的,我会小心的。”夏侯湛双脚匆急地将要走出门外之时,才又转过脸来看了看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妻子,说话之时的语气虽淡淡而又低沉,但那语意之中透着的却是令司马文萱心下丝毫也没有安全感的、无比固执又无比坚定的执着。 “孝若,那你一定要带上雨具,多带些人手,雨天路滑,你可千万要当心啊!千万莫要到河岸的近处去呀!”司马文萱依旧忧眉紧蹙地声声叮嘱着她的夫君。 “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夏侯湛走了,饿着肚子,冒着雷雨,带领着富安、顺宝,还有数十个府衙的差官衙役一起兵分几路,到四处巡查河流去了。司马文宣的一颗心也随即便被提到了嗓子眼儿处,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在府衙家中神思不定、坐卧不宁地等待着自己的夫君夏侯湛平安归来,等待着他归来之后能够带回吉祥、安好的消息。 时近隅中,又过晌午,天气渐渐地开始雨过风歇,又慢慢地云开雾散之时,夏侯湛才终于在妻子司马文萱热切的盼望和焦灼的惦念中怅然着面色,闷闷地转回了府门,闷闷地走进了自家宽敞、明亮的厅堂之内。 “孝若,你从晨起一直到这般时候都还没有用过饭呢,你这身体可如何吃得消呢!采玉,你即刻到餐堂去看看,叫他们马上给姑爷备上一些可口的饭菜来充饥,一定要丰盛些。”司马文萱一见到浑身湿透的夫君夏侯湛疲累已极地回转至家门,便心疼万分的一边吩咐婢女采玉速速告知食堂准备饭菜,一边还忍不住急切切地亲自动手,要帮夏侯湛更换下那身湿漉漉的衣袍,“孝若,你看看你,怎么就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子呢,这袍子全身上下都浸透了,还沾满了泥污,快些更换一下吧,否则,怕是会着凉生病的……” 司马文萱说完,便亲自快步去至后堂卧房之中取来了一身夏侯湛平素常穿的便装华袍,递送到了她自己夫君的手上,“孝若,快快到厅堂旁边的屋内把湿的衣袍更换下来吧,……孝若,各处的河流景况可还好吗?” “唉,难说呀,还是等接到朝廷的旨意再做定夺吧……”夏侯湛进屋换好了衣袍出来后,看到妻子司马文萱满面忧心忡忡地闷坐在几案旁,凝眉不语,看表情似乎比他还要顾虑,还要畏忌这总是强人所难,难遂人意的天气,于是,他便也苦笑着,回答、安慰了司马文萱两句,“文萱,你若是累了,就回房休息去吧,其他的事,你就不要跟着操心了。” “孝若,我也不想跟着操心,可我却总是担心你!……但愿老天保佑!保佑颖河无事,保佑许昌无事!孝若,他们应该已经把饭菜备好了,你还是赶紧着去用饭吧,整整都饿了大半日了,可怎么受得了呢!”司马文萱在说这些话时,既没有抬头看夏侯湛,也没有从几案旁立起身来,她只是竟自难过忧怀得扭过脸去,鼻子一阵阵发酸,眼角扑簌簌淌泪。 夏侯湛确实、当然早就已然饿得前心紧贴着后心,饥肠辘辘难忍难捱了。他没有注意到妻子的难过与不适,也没有刻意地去领悟一下妻子饱含深情的话语,也许是因了粗心,也许是因了他目下所面对的这糟糕又严峻的形势,使得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去顾及其他。他只是独自一人快步去往了厅堂东面的小花厅,狼吞虎咽般一顿饱餐过后,便忧急着心绪,对着此刻间又已经不由自主地来至到花厅看他、陪伴他的妻子司马文萱说道,“文萱,我要立即去往府衙一趟,召集下属各级官员商议应对之策……” 司马文萱此时依然还是有些泪眼婆娑,“孝若,你派往京都的信使可曾回来吗?唉,也不知朝廷会否应准你的泄洪之策,反正此番无论泄洪与否,都是要紧着忙一阵子了!” “是啊,可是再忙再难也要面对呀,再等等看吧,朝廷应该快有消息回来了。” 夏侯湛话语说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便急匆匆转身走出了厅堂,去了府衙忙公务。司马文萱则独身一人在婢女采玉和映荷的伴随下,闷悠悠地回到了房内的屋中,心事满怀,忧思满腹地静坐无语,呆呆地发愣,只在心里默默地、虔诚地、暗暗祝告上苍,“不要再下雨了,不要总是下雨了!” 时辰滑近黄昏之时,那两个被太守大人夏侯湛派往洛阳的府衙差官,不负众望地日夜兼程赶回来了,然而他们带回来的朝堂之上至尊天子的批复,却是一个令夏侯湛失望透顶、败坏已极的讯息,夏侯湛想要迁民、泄洪的想法,皇帝司马炎并未予以准奏。他急问其中缘故之时,差官则回答言说,那颍河下游处的千倾良田有一大部分乃是当朝太傅、车骑将军、临晋侯杨骏家的,其余,还有一小部分本是国舅王恺家的,所以,在这两人的合力阻挠下,皇帝司马炎竟然就对此等事关朝野民生之大事采取了无所适从,不了了之的态度。 “哼,我就知道,只要一涉及到外戚的利益,涉及到门阀豪强的利益,我们的皇帝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哑装聋,再也不会顾及百姓的死活了。明晨我定要亲自去到洛阳,陈明厉害,请不下圣旨,我也要迁民泄洪,一切罪责,到时有我夏侯湛一人承当也就是了!”夏侯湛晚间回到卧房屋中后,依然还在怒气难息地向着他的妻子司马文宣抱怨着司马文宣的好侄子,当今皇帝司马炎的糊涂与昏庸。 “孝若,你可千万莫要冲动行事啊,违抗圣旨,官员自作主张,那可是大罪呀!”司马文萱素来深知自己夫君夏侯湛的秉性,知道他说得出便会做得到,所以出于担惊和顾忌,司马文萱也只得、也只有不住地婉言劝说着她的夫君“一定要三思再三思,切不可莽撞行事。” 夏侯湛眼望着窗外迷离昏暗的夜空,只觉心头处一阵阵雷霆般的暴怒无处可去宣泄,“如此说来,倘或我许昌境内的百姓屋舍被毁,死伤无数,此罪责又该由何人来承担?我夏侯湛身为此地的太守,为任十数载的父母官,难道就不是大罪滔天了吗?迁民泄洪,只是为了把损失伤亡减小到最少,可是朝廷却居然能够对此等天大之事、对百姓的死活,这般的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这不是昏庸无能又是什么?”话语结束之时,夏侯湛“蓦”地一下子便扭回身来,仍觉充斥在胸间的那一股股无边的怨气令他憋闷的难受,憋闷得他也只能冲着自己近旁的妻子发发牢骚、说道说道一二,直至肆意慷慨地表述一下他的内心了。 “可是孝若,无论如何,你都不可擅作决断哪,如今那太傅杨骏借着他女儿皇后的身份,可不是我们能得罪的起的!” “得罪不起又能怎样,大不了这个太守我不做了,这么多年为官下来,我夏侯湛就没有一件事情顺心顺意过,哼哼,还不如早早地罢官卸任,退隐山林的好!” 司马文萱不再说话,也不再规劝夏侯湛了,因为,当她听到夏侯湛言说他自己这么多年以来就没有一件事情顺心过之时,她知道,她也感悟得到,夏侯湛的不顺心一定不单单只是指官场上的不如意,一定还有着别的其他的心思,一定还另有所指。夏侯湛的话语之中一定还蕴含着、深藏着许多许多他不想说出却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弦外之音。 夏侯湛行事向来说到哪儿便做到哪儿,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翌日,三更天还未过,他就早早地起床下地,更换了朝服,带上早已等候在府衙门前的富安、顺宝等十几名随身差官,高举着火把,披星戴月、连夜奔波,一路快马疾驰,顺着悠悠的官道直奔京都洛阳而去。司马文萱一直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夫君送至到府门以外,忐忑万分地悬着一颗心在家中等待他回来的消息。 洛阳距许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大约要行上三百余里的路程,夜色如墨,四野漆黑,火把的光亮星星点点,闪烁而行,夏侯湛坐下的马儿,即使体格再健壮,速度再迅疾,如此远的路程,无论怎样也要将近两个时辰的光景才能够到达。夏侯湛一行人等,疾驶如风,快马如电,一心只想着赶在皇帝司马炎早朝之前进到帝都宫中,请旨泄洪。 天到五更十分,当东方远处那一点点由青灰而橙红,由橙红而黄白的冰寒的颜色,渐渐地被捂暖,被举高之时,夏侯湛等人才身披着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餐风沐露,跃马加鞭进到了洛阳城的宣阳门以里,寻了一家上好的客栈暂时歇脚,而后,夏侯湛便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富安和顺宝二人穿过铜驼大街,进入阊阖门,走过宫城南的铜雀街,进到洛阳宫中,耐心又急切地等待着早朝之时,好去亲自觐见当朝的皇帝司马炎。 太极殿外,夏侯湛一身朝服整肃,排队夹杂在那些等候着朝贺天子的大臣们中间,焦急地盼望着皇帝司马炎的御驾莅临。早朝的钟声在夏侯湛急如星火般刚刚走到宫门口之时就已然洪亮亮地敲响过了,众大臣交头接耳、左等右等,可是,文左武右,队列恭肃严整的百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足足又等了有半个时辰之久,却仍然还是不见司马炎万乘之尊的御驾进宫。再后来,夏侯湛便看到有几个宦官前来殿外传旨,言说圣上司马炎因为龙体欠安,今日暂不上朝,如有本章且等明日再奏。 夏侯湛无奈只得先且回了客栈的屋中落座休息,心下却是又气又急又担忧,刚坐下便又立起,立起了忽又坐下,真可谓是如坐针毡,如滚油锅,心如火烧,寝食无绪。当他一想到自己今日这一整天都要白白地浪费在这毫无点滴希望的等待之中,浪费在这出出入入人气杂乱的客栈之中时,他便总会按捺不住心中的慌急,身不由己地踱步到那晨光初照的窗边,定定地抬起头望望那暂且还算明朗的天空,总会不自禁地在心里默默地祷念,希望这清澄澄、明媚晴好的艳阳天气能够多多的维持上数日、数十日,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好在次日早朝金殿之上,夏侯湛时隔数年之久终于有幸再一次拜睹龙颜,见到了当今的圣上,面容和身体看起来似乎早已每况愈下,显得总是有些虚虚弱弱、萎靡不振的九五之尊司马炎,也向司马炎再次陈明了许昌境内怕有洪灾之患,百姓性命、房舍屋宇岌岌可危之事,恳请皇帝司马炎无论如何都要颁布旨意准许他迁民泄洪。夏侯湛此言一出,那太傅杨骏与国舅王恺二人当然无可厚非的又是大加阻挠,百般地反对抗议。但是夏侯湛于大殿之上慷慨陈词、据理力争,凿凿有据、陈明厉害,语惊四座、势压群臣,才终于非常非常、极不容易地说动了皇帝司马炎,开了金口,终于准奏了他的本章。夏侯湛一见自己总算是可以卸下这份已深压在他心头这么长时日,压得他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的重担了,心下便不由得暗自高兴万分,欣慰万分。 下了早朝,回转客栈之后,夏侯湛遂带领着富安等一行众人即刻就牵马上路,在附近的一家酒肆之内匆匆的一顿饭食过后,大家便急急地上马,急急地回返,朝着许昌的方向急急地赶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又岂能料之。就在夏侯湛等人出了洛阳城,跃马飞驰了有两百余里之后,眼看着就要踏进许昌境内之时,抬头看去,未料到刚刚还尚且晴朗、明澈的空中却渐渐翻滚升腾起片片乌云压顶,天地之间满目昏昏噩噩、混混沌沌之象迎面扑来,继而便遭逢一阵阵狂风大作,卷起烟尘遍野,枝叶乱飞,舞的人睁不开双眼,紧接着即可见愕然一道闪电,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之声震心动魄……一阵暴雨遮天蔽日,恰似排山倒海般倾盆而下,把夏侯湛他们一行十几人无情地阻隔在路上,行也艰难,退也艰难。 “大人,前方不远处的官道边有一片村庄,不如我们先且到村中人家去避避雨吧。”富安在风雨中大声地呼喊着他的太守大人夏侯湛,寻问着夏侯湛的意见。 “好吧,富安,让众人都快些,先到前面的村中暂避一时吧。”夏侯湛说完,便一马当先,带领着随行的衙役和和差官,顶风冒雨,直奔官道旁的那片村落驰去。 这场暴雨骤然而作却不曾戛然而止,来得绝对不失粗犷,豪爽。雨借风势,风助雨威,“哗哗”作响,铺天盖地。那道道耀眼而又刺目的闪电的蓝光,在头顶的不远处急骤驰过,咔嚓作响的雷声则更是不甘示弱般在低低的云层中间随之轰鸣,震得人心莫名地收紧,震得大地也仿佛在摇动。 雷电交加,昏天迷地的濛濛雨天,让人看不准时辰,望不清路径,夏侯湛一行人等借以避雨的这两三户人家,居住的不过是几间还算规整的茅草屋,屋内根本就没有什么陈设、摆置,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粗茶淡饭、朝齑暮盐的农人百姓,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付出的是自己的血汗,耕耘的却都是富人豪强家的土地,一生清苦忙碌却还总是吃不饱、穿不暖,都不过是在为他人而辛苦、为他人作嫁衣裳。望着这些百姓们身上粗陋破旧的粗麻布衫,看着他们毫无光彩的鸡黄干瘦的肤色,夏侯湛只觉自己的心内好生不忍,好不忍见这样贫苦的他们,还要再遭受天灾的侵蚀去流亡他乡…… 茫茫无际的浩瀚雨幕令时时刻刻都在悬心着境内百姓安危的太守大人夏侯湛,不觉心头处一阵阵如火如焚,暗自慌乱、担忧得要命,他后悔自己终还是被这身束手束脚的官服捆缚住了手脚,终还是魄力不够,没有敢先斩后奏,在自己去往洛阳的当天,就派人前去迁民泄洪,如今看来苍天不佑,这场灾难终是在劫难逃了。 “富安,我们还是及早启程上路,速速赶回许昌要紧……”此时空中的雷声雨势虽略微地有了些许舒缓,但也还没有真正地小下来,然而一直都是心如火焚般立足在茅屋的门口处,面对着“哗哗”雨瀑的夏侯湛却再也无法安静地在此处躲避雷雨了,特别是当他听闻到这些庄户人家总是在唉声叹气地感叹天时无常,世道艰难,不是旱灾就是雨涝之时,夏侯湛的脑海之中那根根紧绷的神经便再也抑制不住了,所以,他要及早地赶回许昌,赶回他的太守府着力应对,不论此番祸福与否,他都要坚强地一肩担起,坚强地去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 估计着,此时的天光应该还未过日昳十分,夏侯湛一声令下便率领着众人趟泥踩水、披着惊雷、冒着暴雨又继续牵马上路,继续艰难地行进了足有半个多时辰之久以后,他们这一行人马才终于满身雨水卷着泥浆,疲惫不堪、落魄不已地回到了许昌太守府的正堂。 “富安,传令下去,命各级官员立即到堂,我要分派任务,火速赶往各地临河较近的区域把百姓先且转移走。”夏侯湛没顾上片刻的休息,也根本没有想过,根本就顾不及去更换一下他紧贴在身上,湿哒哒的衣袍,便立时就端坐到了大堂之上,高声发布着他的命令。 “是,大人。” “迁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之又难的,许昌境内沿颖河两岸居住的黎民百姓,由距离河岸数十米到数里地范围之内,加起来不下上千户之多,近万人之众,而且现下空中的雨水虽已小了很多,却依然还在不慌不忙地任意地下着,道路湿滑,泥泞难行。更何况还有许多固执的百姓不到黄河不死心,还十分不舍得提前离开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动作迟缓得要命,磨蹭个没完没了……那已然在渐渐暗下来的天灰蒙蒙一片、雨蒙蒙一片,沉寂着一种末日来临前的空灵。百姓们虽无奈万般,难舍万般,但最终还是扶老携幼、拖家带口、拉拽着、怀抱着他们舍不得丢弃的,在他们眼中总是“珍贵无比”的家当,在风雨中艰难地跋涉前行,艰难地离开家,能投亲靠友的去投亲靠友,无处可投奔的便遵照太守大人夏侯湛的命令,暂且先到许昌的城内安顿。 可是,这么多的灾民一下子都涌到城里,拥挤着暂住在城内,而他们又不是那些极易存活、极易生长的花草树木,只要沐阳光、饮雨水便可红绿满枝、枝繁叶茂。他们都是活生生地有生命的人,他们每日里要吃要喝更要有遮风避雨的安身栖息之地……夏侯湛绞尽脑汁、苦思苦想,最后实在计无可出之下,只得命令从他做起,让许昌郡府的大小官员都要把各自府第之中空余的房舍腾出来供给难民居住,而且他还责令城中的客栈暂停一切营生,由府衙出钱,先且包下各个客栈的房间,让无家可归的百姓们暂时作为落脚之处,并且他还号召城内的大小商贾有钱地出钱,有力地出力,也要多多地为难民们提供帮助。 夏侯湛的想法是好的,做法当然也是好的,但如此之大之不可估量时日的花销,却是令许昌的府库很难吃得消的,单单依靠他许昌太守府的力量也是很难维持长久的。况且,迁民安置之事还尚未等到真正完成做好之际,还未及等到太守大人夏侯湛派遣军士冒着生命危险前去挖开堤坝泄洪之时,那再也负荷不住如此之多降雨的颍河终于给它自己寻找到了一条最能得以释放重压的道路,滚滚洪流宣泄着、咆哮着,如狂吼的怒狮,围猎的群狼一般,一浪接着一浪,浪浪滔天,冲出了堤坝,淹没了田野,吞噬了村庄,把沉沉夜色笼罩下的河堤下的一切都变成了茫茫一片汪洋。 太守大人夏侯湛身先士卒,指挥、带领着地方官员、军士和太守府的衙役差官一直忙活到黄昏已尽之时,才总算在洪水到来之前把颖河沿岸的所有百姓全部都迁往了许昌的城里。此次洪灾虽未能幸免,但总还算幸运的是,夏侯湛能够防患于未然,筹谋在先,事先早已关注到此事,故而,在河水决堤泛滥成灾之前,他便已然综合调遣府、县、村镇各方面的力量,把所有的百姓及他们舍不下的那些家当全然都转移完毕,这期间,除了一些临时突发的事故及伤亡要着手应对一下之外,基本还算圆满地躲避开了这场洪灾的肆虐。 之后,便是繁重的灾民安置,修补、加固堤坝,防疫、减疫,和为受灾百姓重建家园的任务了。 如此之多的难民长期占据着客栈和当地官员的私家屋舍,终究也不是个办法,势必会影响到、打扰到许昌城内一切曾经正常的秩序,造成局面的混乱,也会引起某些很不情愿的官员们的不满。而且许昌府库的积蓄也坚持不了、经受不住如此之重、之久的耗费。夏侯湛一封奏章呈至太极殿上,恳望能够得到朝廷的援助,可是常日里早就已经奢侈、浪费到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程度的大晋朝廷拨发给他用以赈济灾民的钱粮和物资却是少而又少,微薄的可怜,原因竟然说成是因为,衮州、荆州及扬州等地也都先后发了大水,都需要朝廷不同程度的救济,而且这么多年以来,西北边陲一直都有鲜卑作乱,战争频仍,耗资巨大,国库亏空日久…… “哼哼,国库亏空日久!据我所知,我们的皇帝,仅后宫美女就万人有余,不断地劳民伤财,强令工匠昼夜修筑更大的宫殿,还有那些司马氏诸王,公侯大家,哪一家不是金杯玉盏,跑马欢歌,奢糜已极?到如今,百姓遭难,需要他们救助之时,他们就叫嚣起自己穷来了,哼,真真是岂有此理!”终于忙完一整日纷繁杂乱的事情,拖着疲惫已极的身躯,披着弯弯如钩的月影,很晚时候,才返回卧房屋中的夏侯湛,一提及起皇都洛阳给与他的回复,给与他的“援助”,还是不由得气愤满胸,怨堵咽喉,忍不住再一次怒气冲冲地向着他自己的妻子——司马氏皇家的公主、司马文萱,抱怨着她们司马氏家族朝政的**与无能。 “孝若,你就莫要再气了,这么多日子以来,你没日没夜地忙着救灾,安顿百姓,真的是太累了,我知道你很难也很气,但也不要累坏了、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呀,还是保重自己要紧啊,……”司马文萱话到这里,便默默地转回身去走进了内室之中,只一会儿工夫,慢步出来之时,她的怀里却抱了一个十分精致贵重的花梨木质的锦匣,轻轻地用手打开后,捧到了她自己夫君夏侯湛的近前。夏侯湛此时正自闷闷地落座在几案旁凝眉饮茶、沉思不语,心下却总是一片愤愤之气难平,“孝若,这是我的一些妆奁首饰,虽称不上什么奇珍异宝,却也颇值些钱两,你拿去救助灾民用吧!” “文萱,这如何使得,你还是收起来吧,我总会有办法的。”夏侯湛见此情状赶忙从几案旁立起身来,伸出双手下意识地把那锦匣的盖子给合上了,“文萱,我就是再难,也不能用你的这些随身饰物啊!” “孝若,我们本是夫妻,本就该共患难的,你就听我的,拿去用吧,这些东西,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我戴与不戴又有什么打紧,我不想看你每日里总是愁眉不展的,更不想你为此累病了身子!”司马文萱目中溢泪,仰起头来万般心疼地望着她自己一脸愁容、满面无奈的夫君夏侯湛。 “文萱,我会再想办法的,你就不要跟着费心了……”夏侯湛用手接过了锦匣,回身放置在了那旁的床榻之上,胸腹间却禁不住猝然一阵暖流滚涌上了心头,他动情地把自己的妻子司马文萱紧紧地搂抱在怀里,任温暖不尽的万语千言都融汇在了他自己这深情的一抱里,只在口中低低地、暖暖地唤了一声“文萱,……” 深深的庭院环绕着高高的围墙,弯弯的回廊流动着夜色的清凉。花影斑斓、树影迷茫,多少年华远去,空留感伤,多少真情飘渺,枉自断肠。月色是那么得昏黄,晚风任意地拂荡,寒蝉在哭泣,纱窗依旧翠绿!不用去思,不用去想,这一切还是那么的落索、苍凉。 雨水断断续续地整整下了有二十多天之久,村庄看不到影迹、田野早已沉没在水底,茫茫无际的洪水水位最终涨至有两米多高,肆无忌惮地足足横行霸道了将近两月的时光,才慢慢地随着降雨的彻底停歇而渐渐地退了下去。 许昌城外淹没在洪流中的一切,就像被毁灭掉了一般,凄惨惨浮映着高空中云和日暗淡无华的影子,再难看到一丁点儿活与生的气象……而城内则到处都是人满为患,终朝每日乱哄哄一片,狼藉一片,炎炎的夏日酷暑难捱,百姓们都在热切地盼望着灾后的一切能够早些恢复如常,他们可以早些回家,然而他们的家却需要彻底地重修重建。 夏侯湛的父母不顾年老体衰,不辞车马劳倦,从千里之外的淮南来看他了,他的妹妹夏侯光姬也带着自己已然七岁的儿子司马睿从洛阳来看她自己的哥哥了,并且父母和妹妹也都给夏侯湛带来了不小的钱粮上的帮助,希望能够辅助他渡过难关。而远在怀县的他的义弟潘岳,在得知自己义兄的难处后,也尽己所能的给他送来了资助。 “孝若,你不能总是这样任性为官,任性做事,朝廷不伸援手,单单依靠你的许昌府库,如何担得起这么多难民百姓长时期的吃喝用度哇!”许昌太守府开阔敞亮的正厅之中,清明亭侯夏侯庄居中而坐,忧愁满腹地当着全家人的面,训教着、也劝说着他自己的儿子夏侯湛。 “父亲,记得从儿很小时,您就经常和我讲起祖上夏侯惇和我的曾祖夏侯渊,您说他们两位先人不但能征惯战,所向无敌,而且又都是颇有仁德,颇重情义之人。您说过,当年,祖上夏侯惇曾经率军民阻断太寿河水,筑陂塘灌溉农田,使百姓受益。还有我的曾祖夏侯渊对兵士、下属非常之好,每当打败敌人之后,他都会将军粮分发给缺粮的军士,令军心重新振作。而且您还说过,我的曾祖他老人家为人又极重义气,年少之时还曾替魏王曹操顶罪坐牢。饥荒之年,曾祖夏侯渊还曾经狠心放弃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为的是能够养活他死去弟弟的孤女……如今,许昌百姓遭此无妄之天灾,孩儿我身为此地太守,在任十数载的父母官,难道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百姓们食不果腹,背井离乡吗?”夏侯湛彼时刚刚看望、抚慰灾民归来,进得厅堂后还未及落座,听闻到父亲夏侯庄之言后,便又耿直地站起身来,字字铿锵地,向着他自己的父亲讲说着他之所以会如此执着,如此“执迷不悟”的缘由和道理。 “孝若,你的话虽在理,可是,这将是一个多么耗时耗力的重大事情,你的心里应该是有数的,去年,为父的淮南也曾遭遇地震,受灾的百姓也不下上万人,但为父却也只能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就那样含混着过去了而已呀……” “父亲,可是儿我却做不到如父亲那般含混着就能渡过难关。正因为儿我的心里有数,所以我才不能够对此事,对百姓们的苦难置之不顾,熟视无睹,只要孩儿我还有一口吃的,我就不能让许昌的百姓饿肚子,只要儿我头上还有一片瓦砾,我就不能让百姓们栉风沐雨!” 夏侯庄的话到此为止了,因为儿子夏侯湛的决心和意志。因为儿子第一次和他掏心挖腹地说了这么多,竟是因了受苦的百姓……所以,他的内心其实是欣慰的,是感动的,他欣慰他夏侯家,家门门风不减,意念不衰;他感动他自己的儿子其实要远远地胜过于他!他能够感知得到,虽然儿子夏侯湛的内心深处对司马家的朝廷颇为不满甚至深深嫉恨,可儿子却一直都能分得清是非,拎得起轻重,知道为官为民、社稷为重…… 在座的夏侯湛的母亲羊氏夫人和他的妻子司马文萱以及妹妹夏侯光姬闻听到夏侯湛如此激昂的说辞,感悟到他坚若磐石的决心和信念之后,也都禁不住在心底暗暗地佩服着他的勇气和善心。尤其是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当司马文萱深深切切地、亲身实地地领略到她自己夫君如此天高地阔,如此清清白白地,意忧百姓的朗朗君子之心后,遂更不免在内心深处增加了千倍万倍地,对于她夫君夏侯湛的眷念和爱恋之情。 时辰眼看着就临近午时了,家中厅堂内的气氛因了夏侯湛这一番慷慨陈词而默然无声地静寂、沉默了有一会儿之后,夏侯湛一家人便相继默默地立起身来,想要前往府上的花厅,一起去共用午饭了,未想到就在此时,家将富安却急匆匆迈步走进了厅堂,向着夏侯湛禀报言道,说是府衙门外来一道人,言说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当面交给夏侯湛。 “道人?……”夏侯湛闻报,当即就蹙紧了眉头,心下暗自思忖:自己素日并不曾结识什么道人朋友,与那些山林隐士也素无往来,怎么突然间会有道人来访呢?“富安,即刻随我去看个究竟。” “是,大人。” 辞别了父母家人,夏侯湛带着富安出了府门后便飞身上马,顺着城中的大路径直奔往了太守府衙门的正堂。 白花花、蓝湛湛的空中,骄阳如火,烤热了云层,烤化了大地,烤得屋舍、楼阁还有那街前、巷尾的花木、泉石,竟都像饥渴难耐、潦倒不堪的难民一样萎靡、一样消沉,而此刻许昌太守府的府衙门前,更是到处都沉寂着一片死一般的幽静。 夏侯湛和富安主仆两个到了府衙门口后便纵身从马上一跃而下,早有府内的衙役看到他们的太守大人后慌忙忙急跑过来,接过并牵走了夏侯湛二人的马匹。 夏侯湛下马立定后,先远远地扫视了一下府衙门外的环境,果真就看到衙门的朱漆大门外,一个道人装束的壮年男子肩背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包裹,头顶着烈日,面朝向府衙,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候着……看罢一会儿后,夏侯湛便健步如飞,紧走了几步来到那个道人的近前,抱拳一礼,“在下许昌太守夏侯湛,未知道长寻我,有何事见教?” 那道人此时也早已回过身来,“太守大人,贫道稽首了,……” “道长一路劳顿,请随我到堂内叙话。”夏侯湛脸上十分恭敬地笑着,边说话边略微地打量了一下他面前的这位道士。他见这道长生的额宽体阔,身形魁伟,比自己还高有半个头,眉藏万刃锋,眼凝千湖水,面容淡定,目不暇张,一看就是位胸有乾坤,身怀绝技的尘外高士。他注意到在这位道人的左脸之上尽管非常明显地长有着一大块粉红色的胎记,但却丝毫也抹煞不去他浑身上下无处不在透溢着的,那么一股侠义和正义之气。 “多谢大人,不必了,贫道此来只是代人送上这份礼物,便要告辞回去了。”那道人在见到他眼前的夏侯湛后,目光中只是很短的一瞬间闪过了一丝惊叹之色,而后便很快地就恢复到了他最平常、最淡然的状态,话语说完后,他便稍显费力地把身上一直背着的那沉甸甸的包裹从自己的肩上卸了下来,弯下腰去放置到了他和夏侯湛两人脚下的地上,敞亮亮的打开后,又从内中取出了一小块儿写有文字的绢布,递到夏侯湛的手中,“大人,贫道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就此告辞了。” 夏侯湛惊住了,愣住了,傻住了,他的眼前打开的是一箱黄澄澄、光闪闪,足足千两有余的黄金。而他的手中拿着的,又分明是那么熟悉的字体,那么亲切的话语,“送与孝若,救助难民。” “道长,她,墨菡,菡儿她还好吧?请问道长,她,菡儿她如今在哪里?”夏侯湛手捧绢布,声音颤抖,星眸虎目之中转瞬之间就噙满了悲凉又热切的泪水。 “她很好!”那道长见到夏侯湛情绪激动至此,脸上并没有什么忙措惊疑之色显现出来,只是扭回头来,淡淡地回了夏侯湛一句。 “那……那道长可否告知在下,墨菡,菡儿她到底身在何处?” “太守大人,贫道告辞了!”那道长并没有接过夏侯湛的话茬,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说完这最后一句,便大踏步流星逐月般,头也不回地转身飘然而去…… 空中没有一丝风,心头却留浓浓情。夏侯湛的一颗心荡荡悠悠十数载,似乎早已挣扎、沉溺成那疏影横斜下碧冷的颤颤修竹,那霞烟流彩中血染的瑟瑟红枫! 茫茫寰宇,日月交替,时光绵延,记忆成殇,这世间,谁能为谁涅槃?谁又能为谁重生? 夏侯湛没有再继续追问那道人什么,更没有即刻就跃马去追赶,寻踪觅迹,去找寻墨菡,因为他知道,深深地知道,年华早已随岁月凋零,梦魂早已流离、遗落在风中,曾经的浓情蜜意,早已虚妄成过眼烟云,曾经的海誓山盟,不过是天边那一抹绚烂多姿却永远都触不可及的虹! 他,早已有了妻子,墨菡在过着她自己意念中的人生,只愿云捎信,月传情,青鸟殷勤去探看,他的菡儿能够永远平安,永远坚强,永远月貌花容,永远在心中留存着他的影踪……这就够了,足够了。他不知道墨菡如今因了何故会如此之富有,他只把墨菡的这份心,这份情默默地、久久地存贮于他的记忆之中,只盼他和她真的能有来生…… “大人,……”一旁的富安轻言轻语地唤了夏侯湛一声,是为了提醒也是为了唤醒,因为他见到他的公子,他家的太守大人夏侯湛痴痴愣愣地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痴痴愣愣地仿佛他生命的航船一下子就被搁浅在了这茫茫然然、虚虚渺渺的一瞬间,忘记了头顶的太阳**辣的灼烫,忘记了大半日的奔波忙碌,他的胸腹之内早就已经饥渴难当…… 但是富安除了轻喊夏侯湛一声“大人”之外,却再也未曾多一言多一语,连多余的半个字都未再吐出,未再吭声,那是因为,他站在旁边,曾真切万分又明晰万分地听到夏侯湛喊出了“墨菡”,喊出了“菡儿”,更因为他一直也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么多年以来,墨菡曾经和如今依旧留在他家太守大人夏侯湛心中的份量。 “富安,你把这些黄金先且封存好,妥善保管起来,勿要动用,我有些累,想先到衙门内休息一会儿,……” “是,大人,大人您的午饭还没有用过,我吩咐食堂给您送过来吧?” “不用了,富安,我目下还不想吃东西,你去忙吧。” “是,大人,……” 富安领命一声便招手唤来一名正在门口站岗的衙役,和他一起抬着那箱黄金进了府衙保存贵重物品的库房。夏侯湛则独自一人头发重,脚发轻,神思倦怠、意蕴迷茫地走进了太守府内他日常办案、处理公务的正堂,一个人静默万般、孤单万般地跪坐于公堂书案之后,眼望着大堂之内威威然、清冷冷又空空荡荡的一切,黯然地悲戚,怅然地感伤…… “咚咚咚,咚咚咚,……”昭昭红日当空悬,却忽闻阵阵冤鼓震耳欲聋,骤然作声响彻在耳边。 忧思、忧苦又惆怅万分的夏侯湛被这声声刺耳的鼓声蓦然惊醒,连带着他那游移着的、飘离着的神思也很快就被唤回到了现实之中,“富安,吩咐下去,擂鼓升堂!” “遵命,大人。”富安是第一个听闻到擂鼓喊冤之声后即飞步跑进大堂的,三班衙役随之也很快地就都一个个衣着肃整,神色庄定地在堂下巍然站定,口中齐齐地喝喊着“威武,……” 然而,这一切的板板眼眼的升堂问案的仪式,在今日,竟似乎都变成了画蛇添足,变成了多余又多余的繁文缛节。因为,当太守大人夏侯湛正衣冠、抬星眸、举目远望,想看看到底、究竟是何人在这日影横挂,万物聊赖的偏近日昳时分,惊颤颤喊冤之声不断之时,却未曾想到,居然万分意外地看见,原来竟是许昌城追随他多年的属下,副太守文衡急切切、恨悠悠地快步跑进了大堂,“大人,您一定要为下官做主,下官冤枉!” “文衡兄,你这是怎么了?快快起身说话。”见到是文衡前来告状,夏侯湛当时就诧然满面地“倏”地一下子从公堂书案之后立起身来,眼望着堂下朝他躬身一礼之后就泣泪不止的副太守文衡,惊疑满腹又焦灼万般。 “大人,属下有口难言,实在有些羞于启齿,但此事关乎小女的名节,更关乎小女的身体康健,所以,虽然会有悖于大人安民、抚民的指令和意愿,但是,下官还是不得不要前来喊冤,据实以告,……” “文衡兄,你切莫伤悲,且请一旁落座,你究竟有何冤情,只管如实道来,我一定为你主持公道。”夏侯湛听闻到文衡所讲,又目睹到他悲泪难忍的忧愤之态,便知他所要告发之事一定非同小可,不觉头“嗡嗡”作响,心战战而惊。 “启禀大人,今日,下官自辰时起,就一直遵照大人的命令,带领着部分军士和衙役在颖河北岸的白甸村辅助村民重建屋宇,可是就在午后时分,却突然接到家人来报,言说,那居住在我家外跨院的六七户难民之中,居然有一个神经不正常的疯男人趁着晌午时,守门家人有些困倦、稍略疏忽之际,翻墙而入,进到了我家后花园中、小女的闺房楼下,因看到小女与一名丫环正在亭中纳凉,便笑嘻嘻地跑上前去,对小女和那丫环又追又赶,又搂又抱……幸亏被我的夫人及时发现,唤来家丁把那疯癫男人赶跑……可是小女,小女却被他吓得直到如今还瑟缩在榻上,浑身战栗不止,眼睛直愣愣的发呆,连一句话都不再说……” 副太守文衡长夏侯湛三岁,家中两子一女承欢膝下,甚是和乐,女儿今年刚满十四岁,正是含苞待放,娇蕊溢香的豆蔻年纪,乍然遭此一劫,真是令为人父母者惊悚、痛心,而又后怕不已。夏侯湛虽然一直都没有子女绕膝,没有当上父亲,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对于文衡的彻骨之痛,他当然也能感同身受。 “富安,你马上派人单独看管好那个精神失常之人,即刻传令下去,命令所有寄住于各级官员府第中的难民,立时搬出他们所在的房舍,另外,你速速去到府库账房领足钱两,带上兵丁、衙役去到各驻军之地,向他们购买行军营帐,并速即催促各处一定要加快建造难民住所的速度,快去吧!” “是,大人,我立时就去操办。”富安听命一声便急转身带人匆匆而去。 “文衡兄,且请头前带路,我随你到府上家中去看望一下你的女儿,也好为她酌请良医好好地医治医治……”夏侯湛疾步来到文衡的近前,温声婉言安慰、宽解着文衡的疼女之心。 “好吧,大人,……”文衡默然地答应了一声。 话语言罢,夏侯湛便快步如飞,手拉着副太守文衡,双双向着衙门正堂的门口处走去,不曾想,就在夏侯湛刚刚和文衡一起,携手走了有数步远的距离之际,他却猛地只觉猝然一阵头晕眼花,地转天旋,身心交瘁,“扑通”一声,便昏昏然仰面摔倒在地…… “大人,大人醒来……”文衡俯身,和围拢上来的四五个衙役一齐合力,慌慌忙忙把陡然昏迷之后,又很快就咬紧牙关稍稍醒转的太守大人夏侯湛,搀扶到了府衙之后那间用于夏侯湛在公务之余休息会客的厅堂之内,让他躺倒在里面侧屋中的一张床榻之上,多多地、安安静静地歇息歇息。 “文衡兄,你还是赶快去照看你的女儿吧,我不妨事的……”夏侯湛有气无力地叮嘱着文衡。 “那好吧,大人,……”文衡一边点头答应着夏侯湛,一边又赶忙转过身来对着那几个近旁的衙役吩咐道,“你们留下两人在此好生照顾太守大人,余下的赶紧去给大人请郎中来诊治,赶紧去通报大人的家人知晓!” “喏,大人,我们马上照办!” 第36章 楼台花颤梁栖燕 6 微 澜 “菡儿,菡儿……菡儿,菡儿……” 飘飘忽忽、虚虚幻幻、朦朦胧胧的烟雾迷乱之中,夏侯湛分明清晰地再一次看到了墨菡,看到了他曾经的最爱。还是那般的姿色绝伦,还是那般的柔情款款,还是那般的高华如云、淡漠如梦而又掩饰不住地热切如火…… “孝若,孝若,你醒了,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可算是醒过来了……”一声声回响在耳边,亲切而又旭暖的呼唤,就犹似夏侯湛慢慢地睁开双目之时所感受到的,那丝丝缕缕、柔暖而又炙热的阳光一般,透过隔窗,渗过床帏悠悠然然地挥洒进来,挥洒进他的心绪,挥洒进他的情怀,令那时那刻间依然还处在昏沉、迷蒙之中的他,“蓦”地一下子便无比深刻而又无比深切地体会到了一种他从未留意过也从未感悟到过的、关于生命的一种切切实实的存在感,一种他在自己至亲骨肉的心底里、心目中无与伦比更无法割舍的重要性。 “母亲,目下是什么时辰了?父亲……”夏侯湛多么想他还能够像往常一样,从床上一坐而起,然后就精神抖擞、干劲儿百倍地赶去看望那些难民,排解他们的流离、忧患之苦,操持监督他们的房屋重建之事。但是此番,他自己的身体真的是已经消耗、透支的太厉害了,他力不从心,他已经没有精力去亲自做这一切,亲自去兑现他的“雄心壮志”了,他真的是太需要休整、静养、恢复一下了。 燥热的天气风丝不见,闷闷的心怀宣泄无处,夏侯湛才刚刚微微坐起的身子,突然间就止不住又是一阵阵虚汗淋漓,深感气弱体疲,浑身上下就有如散了架一般。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又乖乖地重新回躺在了卧榻之上。他看到了他卧榻边上正自凄然无语地站立着、泪痕满面地望着他的,他自己的妻子司马文萱。他看到了父母和妹妹那可亲而又再熟悉不过的面颊上,也都满缀着焦切万分而又难过万分的神情。他甚至还注意到了他的小外甥,那一直都是倚靠在他妹妹夏侯光姬身畔,白净可爱、懵懂天真的司马睿,居然也像个大人一般的面带愁情和疑惑地看着他。 “孝若,你可吓死母亲了,郎中说你是操劳过度才忧思成病的,这回,你可一定要好好地休养好了,再去管你那些烦心的公务!儿啊,你可是整整的昏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转过来的,自今往后,你再也不许胡思乱想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最最要紧的呀!……” “母亲,文太守的女儿如今可好转些了?”夏侯湛依稀迷离地记得,他是在闻知副太守文衡的女儿平白遭人骚扰、惊吓,从而才联想到自己安置难民之法未免有些措施不当,情急气怒之下一阵急火攻心,才导致了昏迷不醒,所以他醒来之后第一件要问的事情,自然还是在关心着文衡女儿的恢复情况。 “听人讲,还不是很好,但总归是会见好转的,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孝若,你就放宽心吧,昨日午后,你父亲曾派人去文太守的家中打探过消息了,说是他家人言讲,那女孩子还是有些见起色的,所以,你就勿要再惦记这件事了,你要快些好起来才是啊!儿啊,你口渴不?可想吃些东西嘛?采玉,赶快去给你家大人倒杯热茶来。” “喏,老夫人。”采玉应诺一声,便急忙跑去为姑爷夏侯湛端来了一杯温热的清茶。 夏侯湛起身稍微地抿了一口茶水,便又无力万般地回躺下了身子,双目似睁微睁、似醒又未醒,不想再说一句话了。 “孝若,你若还是放心不下,我可以即刻去到文太守家中,再探望一下他的女儿,可好吗?”司马文萱自从那日得到讯息,赶来府衙看望病重的夫君夏侯湛后,虽然一直都是衣不解带,忐忑难安地守候在她自己夫君的身旁榻侧,一直都在万分焦虑地担心着夏侯湛的身体状况,但是因为有公婆在前,这却也是自夏侯湛醒来之后,她的第一次出言说话,第一次走上前来柔声地问候着她的夫君,替他操心着他的心事。 “好吧,你就代我再去看看吧……”夏侯湛微微地睁开沉沉的眼皮,看了看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后,便喑哑着嗓音,默默地点头答应了。 司马文萱看着夏侯湛应该是已经无甚大碍了,况且又有公爹婆母和小姑夏侯光姬一起守候在床边,照看着她的夫君,她即使暂时离开片刻,心里也是能够放心得下的,于是,和大家打过招呼之后,司马文萱便在她的两个贴身婢女采玉和映荷的陪伴下,去往了副太守文衡的府上问候探望。 “孝若,儿啊,你还是多少用口汤饭吧!若不然,你的身子骨可怎么撑得住呢?母亲马上就吩咐厨下给你做些羹汤,你略微地喝上几口,也是好的!”儿媳司马文萱离开走后,羊氏夫人又再次含着眼泪,无比心疼难过地寻问着她自己恹恹欲睡的儿子,寻问他可否要吃些饭食。 “不用了,母亲,我只想再睡一会儿。”夏侯湛弱弱的声音说完这一句后,便转过头去,昏昏沉沉地合上眼皮,昏昏沉沉地似睡非睡。 羊氏夫人泪眼微垂,默默地低下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素日里那般风姿挺秀,那般卓然不凡的儿子,如今却病怏怏躺卧床榻,憔悴虚弱,水米不进,唇生燎泡,喉嗓嘶哑,满面通红,怨火难消……羊氏夫人只觉自己的心下一阵阵痛如刀割,烈如火焚,惶惶忙促而又无根无底,只觉她的那颗慈母之心翻卷难过得就像那爬满了败草的荒原般生机不再,又似那遭受了风霜的果木般叶碎枝头……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儿子的心里深埋着怨愤,压抑着情感,却又要一如既往,淡如素常地去生活,去做官,去如常地走过一年四季……只是这一年四季当中,她却再难看到儿子脸上那洋溢着热情和臆想的、最最真实、最最灿烂的“傻笑”了。儿子变得深沉了,淡定了,只是她猜不透也看不准,儿子的深沉和淡定到底是由年龄和时光写就的,还是儿子内心深处隐藏着的那份不如意造成的。儿子也许早就已经释然了,抑或是已经认命了,认命到已经没有什么绚烂的景致和娇灿的容颜,能够让他再次开怀,再次燃点起生命的狂热。也许儿子的那颗心早就已经注意不到那春的盎然,夏的绚丽了,在他心头处留存最多的,恐怕就只剩下那秋的萧条,冬的孤寂,还有他自己目中那一片展无所展,望无所望,灰蒙蒙无聊无趣的仕途人生而已了。 方才,就在方才,她又真真切切、真真实实地听闻到了儿子的梦中呓语,听到儿子在昏迷恍惚之中,神志游离之际,又喊出了那个深深烙印在他心底的名字,“菡儿,菡儿,……” 羊氏夫人其实又何尝不知,她的儿媳司马文萱对于儿子夏侯湛梦中的那些呼唤之语,一定会远比她听闻得真切,远比她听闻得清楚。对此,羊氏夫人也真的是实在有些理解不来,整整快十六年了,十六年的光景难道什么都不曾变,都不曾流逝掉吗?两个从未相守,天涯远隔的,曾经的有情人,怎么就那么的难以忘怀?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羊氏夫人发自内心地承认,她的儿媳司马文萱称得上是个好媳妇,她自己的儿子夏侯湛对于司马文萱而言,事实上也早就有了那份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之情,恩爱之义,只是他们两人的这份夫妻情,这份恩爱义,在她自己儿子的心中好像从来都不曾浓烈,不曾热切过,似乎只是一种潺潺流水般的日渐累积之情,渐愈累加之义。可是谁又能够否认,这样的感情不是真正的夫妻之情,这样的恩义,不是真正的夫妻之义呢? 羊氏夫人作为母亲,又何尝不想自己唯一的儿子能够过得甜蜜幸福,何尝不想她和夏侯庄老夫妇二人能够早日地抱上孙子,早日地当上祖父和祖母,三代同堂,乐享天伦……可是,没有,他们始终都没有,没有能够拥有这种平常百姓之家最平常不过的,对于儿孙满堂的期盼与渴望。这样的期盼与渴望,尽管本应平常地伸手即可触及到,然而她和她的丈夫夏侯庄却总也没能拥有这样的幸运和轻松,不知道为了什么,也不知到底是因了何故,她的儿媳司马文萱从走进她夏侯家门一直至今,虽也曾两番小有动静,但最终却一直都未能安胎十月,一朝分娩,给他们夏侯家诞下一脉骨血。所以,这种对于三代同堂的期盼与渴望,这么多年以来,竟熬成了他们老夫妇二人心底里如同驾彩虹,上九天一般难以实现的梦。 “母亲,适才府上家中差人来报,说是我的表嫂和表侄女锦茹一起来了家中,此外还有几位哥哥属下的官员也来探望哥哥的病情。管家请询,我们一家是否要着人回去待客,抑或者是让他们前来这里探看哥哥?”女儿夏侯光姬轻步走至羊氏夫人的身侧,轻声轻语的几句告知,才把正自深陷于一片愁思和忧苦中的羊氏夫人,蓦然间唤醒。 “铜环,你哥哥眼下最需要安静地休养,不便见客,若不然,你就代替母亲陪着你父亲去至家中一趟吧,替母亲款待一下你表嫂母女,母亲还想继续在此陪着你哥哥,照看着他,等你嫂嫂回来后,母亲再回府。” “那好吧,母亲,女儿都听您的。”夏侯光姬话语说完后,便又驻足静立,关切非常地看了看她病床上的哥哥夏侯湛,而后才又转过脸来,对着她可爱的儿子司马睿说道,“睿儿,你是要和娘亲一起回太守府,还是要在这里陪着舅舅和外祖母啊?” “娘亲,睿儿想看着舅舅,……”小司马睿一直都是以一种半趴半立的姿势,安安静静地呆在夏侯湛脚下床榻的边儿上,自顾自地玩弄着手里的一个小型木制弓箭,他偶尔也会抬起一双幼稚顽皮而又不失聪慧的亮亮的眼眸,踮起小脚,看看床榻上躺着的舅舅和床头处坐着的外祖母,当他听到娘亲寻问他时,他即很快地回过小脸儿,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夏侯光姬一句。 “那也好,不过睿儿,你一定要听外祖母的话,不可吵闹,舅舅还在生着病呢!” “睿儿记住了,娘亲。” “母亲,那女儿就先和父亲一起回太守府的家中了,哥哥和睿儿就全靠您照顾了。”夏侯光姬嘱咐完自己的儿子,又和母亲羊氏夫人打了声招呼后,便跟随着父亲夏侯庄一起出了府衙的正门,乘上马车离开了。 夏侯庄作为父亲,见到病重至此的儿子夏侯湛,心内的担忧和挂念,其实一丝一点都不比他的夫人羊氏少。虽然在儿子的病榻前,他自始至终就只是那样满面凝重、眉间紧锁地站立着,在不远处默然无语地望着他自己病容倦倦的儿子,除了在心中细致又准确地记住了郎中的叮嘱,记住了郎中关于他自己儿子病情的每一句讲述之外,一直以来,他连一句关心儿子的话都没有讲过,也没有问过,但是,对于儿子夏侯湛方方面面的关注,对于儿子为人、为官的训教与扶持,却是他时时刻刻、年年月月都不曾有过丝毫疏忽和懈怠的事情。儿子夏侯湛在他的眼里、心中,就像那一丛熊熊燃烧着的烈火,有着无穷无尽的热情和力量,又像是暴雨来临之前,那一直沉闷着的、阴霾滚滚,郁郁难捱的天,然而无论是儿子爆发时的浓烈,还是忧闷时的昏沉,他认为,他的儿子都应该有能力也应该有担当,控制住自己,挽救起自己,因为他是一个男儿,一个顶得起天,立得起地,输得起,也赢得起的,他夏侯家门的优秀的男儿! “睿儿随外祖母到外面的屋中去玩儿吧!舅舅已经睡熟了,我们不在这里打扰舅舅了,走吧,睿儿!”丈夫夏侯庄和女儿夏侯光姬离开府衙回往太守府家中,前去待客走后,羊氏夫人细细地端详着儿子夏侯湛的面色,看似已渐渐地有些起转,原本一直都是通红通红的两颊和额角已在慢慢地蜕变、慢慢地恢复成淡淡的红润之色,睡意深沉,鼾声渐起,羊氏夫人这才终于缓缓地放下心弦,站起身来随口吩咐了两个丫鬟,留在儿子的门外伺候,转而即笑眯眯地连连招手,轻声地唤着她的小外孙司马睿,同她一起到外面的厅堂中去休息、玩耍。 “外祖母,……”听到外祖母唤他,司马睿便很听话地举着他自己手里一直都在玩儿的那个木制弓箭,“颠颠儿”地来到了羊氏夫人的跟前,扬起小脸儿,叫了声“外祖母”后,便很乖很乖地牵着自己外祖母的手,随着外祖母走进了舅舅屋外的厅堂之中。 羊氏夫人在厅堂落座之后,不由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一直揪紧着的每一根神经,总算是可以稍稍地舒缓、安适一下了。哪个儿子不是母亲的心头肉,哪个母亲不盼着自己的儿子平安、幸福,虽然如今的羊氏老夫人,早就已经感悟不到这么多年以来,她自己儿子夏侯湛心头的那份幸福,到底还残存着几分,又或者是已然增加了几许,但最起码,她要看到她的儿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羊氏夫人就这样边休息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面前伶伶俐俐、乖乖巧巧的小外孙司马睿,觉得那聚积于心头处的阴云,总会因了这个孩子的陪伴而莫名地消散一些,而那一直存续于她心头处的希望,也会莫名地跟着增添些许。是啊,这世上,似乎只有成年人眼中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才是最快乐、最无忧,最不辨黑白的。如此昏乱繁杂的人世,也就只有在这些孩子的眼中才是最最美好的,然而这世间又有谁能够永远都不长大呢?自己的儿子夏侯湛幼年之时,也曾经是这般的天真无邪、无思无虑的,可是目今……唉,羊氏夫人一边默默地暗自思想着心事,一边又忍不住把目光直直地锁定在她眼前独自玩耍的小外孙司马睿的身上,笑容蔼然地看着他,她觉得这孩子别看才仅仅七岁的小小年纪,然而却是机灵、懂事,乖觉的很的,就好像他很能看懂长辈们的心事似的,自从来到这府衙之中,见到病重在床的舅舅,小司马睿似乎一下子就跟着安静下来了,再也不曾寸步不离地缠着他的娘亲,也不再随意地跑来跑去地胡闹了,而是一直都很乖很乖的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在长辈们的旁边,静静地玩儿着,静静地看着……这孩子的模样生得很像他的娘亲,自己的女儿夏侯光姬,神态举止又像极了他的父亲,总是一副大模大样“小大人儿”的感觉。 俗语不是常说吗?“隔辈人最亲”,确实如此,羊氏夫人看着自己小外孙司马睿的表情,就像是在看着一件她自己最为至珍至爱的珍宝一般。恍惚之中,她总是在祈望着、想像着:若是自己也能有个如睿儿一般聪明、乖好、可爱又俊俏的孙子,她夏侯家门早日有后,那该是多美的一桩喜事啊! “睿儿,过来,到外祖母这儿来,外祖母想和我的睿儿说说话。” “外祖母,……”小司马睿窜窜跳跳地快跑着,来到了羊氏夫人的近前,稚嫩又脆生地喊了一句“外祖母……” “嗯,睿儿,外祖母的睿儿好乖,睿儿告诉外祖母,你可曾读书认字了吗?” “外祖母,睿儿读了《论语》了,……外祖母,您都问过睿儿好多遍了。”司马睿的小脸儿上奇奇怪怪地爬满了四个大字“莫名其妙”。 “哦,是吗?是外祖母糊涂了,自从睿儿的舅舅病了以后,把外祖母急得都颠三倒四的了。”羊氏夫人伸出手去,慈爱万般地抚摸着自己小外孙的头,和蔼地笑着,自叹自怜自忧伤。 “外祖母,舅舅怎么病了?睿儿都不生病呢!” “那是因为睿儿的小身子骨壮实,所以才不会得病,舅舅的身板儿一直也都和睿儿一样壮实的,只是舅舅早就长大了,是成人了,成人有成人的烦恼,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就累倒了,累病了,舅舅小的时候啊,也像我的睿儿一样很少生病,每天都淘气得要命呢!” “外祖母,睿儿就只得过一次病,……” “哦,是吗?那睿儿得的是什么病啊?也像舅舅这样躺在床上不起来,病得很严重吗?”羊氏夫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还情不自禁地又把自己的小外孙亲亲热热地搂进了怀里。 “睿儿就是拉肚子,拉了好多天呢。” “哦,是这样啊,那都是谁陪着睿儿,照看睿儿的?睿儿肯定把娘亲给急坏了吧?” “嗯,娘亲都哭了,父王也来看睿儿,还有二娘、三娘、四娘她们都来了,还有牛叔叔也来看睿儿……他们好多人都来了。” “哦,那睿儿的二娘、三娘、四娘对睿儿好吗?她们喜欢睿儿吗?” “睿儿不知道……牛叔叔喜欢睿儿。” “睿儿,你说的这个牛叔叔,他是哪个呀?” “睿儿不知道,外祖母,牛叔叔给睿儿作木头宝剑,还和娘亲一起看着睿儿玩儿。” “那睿儿的父王也经常陪着睿儿和娘亲吗?” “没有,父王总也不陪睿儿,不来看睿儿。” “……”听闻到这里,逗着自己的小外孙,闲话闲聊闲叙到这里,羊氏夫人的心头不知为了什么,竟突然间莫名地怦然一颤,莫名的一种冰凉感沁透心怀! 细数岁月,流年如水,儿子夏侯湛的幸与不幸,羊氏夫人都是心知肚明,也都是跟着亲身亲历过的,可是女儿夏侯光姬的生活,难道也过得不尽如人意吗?不,不会的,一定不会,女儿她贵为琅琊王府的世子妃,司马氏的嫡系至亲,总不至于每天的日子也都是在一片压抑和忧闷中渡过的吧!那司马觐虽说这些年里,也相继纳了几房妾室进府,可对于他的结发妻子,正位上的世子妃,自己的女儿夏侯光姬,应该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女儿她……唉,真是一波愁又续上一波怨,肯定不会的,不过是自己想得太多、忧虑得太多了,这么小的孩子,说话有一言没半语的,又岂能全都当真呢?岂能听风就是雨的跟着胡思乱想呢! “外祖母,外祖母,您怎么了?您热吗?睿儿给外祖母扇风吧。”心头的愁绪爬上了额头,钻入了脑海,羊氏夫人止不住猝然一阵头发昏、眼发黑,忙用手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旁边的几案,而后便把头微微地歪在自己的手肘上,眉微锁,目微合,想要稍微地闭目养神一下……可是旁边的小司马睿因为注意到了外祖母如此不同往常的模样,注意到外祖母不再看他,也不再逗着他和他说话了,便以为是自己的外祖母有些难耐天气的炎热,于是,他便立即扭回身去,快跑着从旁边的另一张几案上拿来了一把扇子,高高地举过头顶,想要给自己的外祖母扇风解暑。 “不用了,睿儿,外祖母不热,睿儿自己在这里好生玩耍,外祖母想到里面的屋中去歇息歇息……”羊氏夫人说完这些话后,便在两个贴身仆女的扶助下慢慢地立起身来,竟自努力地定了定神,稳了稳心绪,和蔼地看着自己的小外孙笑了一下后,便移转身去,进到了儿子夏侯湛屋旁的另一间内室中去休息。 忧思千般、愁闷万缕、混混沌沌、心事重重的一个清晨,一个隅中,就这样无声无息、无悲无喜地,悄然从指尖流逝而去…… 日近午时之际,司马文萱从副太守文衡的府上家中返回府衙的后堂,带回来的消息是:文衡的女儿还是怯生生地很怕见到陌生人,精神状态依然不是很好。 夏侯湛又经过小半晌的昏睡和憩息后,慢慢地已然能够从床上坐起身来了,体力和气力看似都跟着恢复、还原了不少,腹内也能感觉到些许饥饿,除了喝下郎中开好的药水,也很想吃些饭食来解饿充饥了,只是下床走路之时,还是免不了有些目眩头晕,步下轻浮,但估计再养上个一天半日的,凭借着夏侯湛常日里那铜浇铁铸般虎虎生威的体魄,应该是又可以为他一直都牵挂在怀的公务,一直都牵挂在怀的难民们去奔波忙碌了。 夏侯庄和女儿夏侯光姬一起,午饭之前也从城东的太守府家中待客而归,随行而来的,还有夏侯湛的远房表嫂陈氏夫人母女俩。大家一起进到后堂夏侯湛的屋中后,夏侯庄还把那些儿子属下官员们的殷勤探望之意,稍带给了自己的儿子夏侯湛知晓。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过后,日子似乎又可以渐渐地恢复如常了,看到自己心肝儿似的儿子夏侯湛身体开始大好了,羊氏夫人存聚于心头的那层层愁思也就跟着慢慢地烟消云散了,那因为忧怀、挂念女儿夏侯光姬而猝然产生的头痛之症,在她稍事休息、小睡一会儿后,也随即就好转了很多,所以,她便也没同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讲说起她曾经头痛之事。只是作为母亲,她的心里却莫名没来由地因为女儿而系了个大大的“愁疙瘩”。 黄昏时分,晚饭过后,司马文萱陪着自己的夫君夏侯湛留在了府衙的后堂养病、安歇。而羊氏夫人则是再三又再三地千叮咛、万嘱咐了自己的儿子、媳妇好一番后,才随着丈夫夏侯庄一起带着女儿夏侯光姬和小外孙司马睿,分别乘上两辆宽敞而又清雅的马车回到了太守府的家中安顿、住宿。陈氏夫人母女两人则是被安排住进了太守府的一个专供客人留宿的别院中,说好小住两三日之后,便同夏侯光姬母子一路,启程回返洛阳。 月半弯,天幽蓝,静寂的夏夜风丝淡。池水清,庭花艳,母女促膝,推心置腹在纱窗前。 “铜环,自打你嫁进琅琊王府,母亲就一直想着自己的女儿成了司马家明媒正娶的世子妃,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如今睿儿也都这么大了,铜环,母亲只想嘱咐你一句,不管怎样,你都要和司马觐好好地夫妻相待,可千万莫让母亲再为你担惊受怕的!”羊氏夫人关切无限地拉紧女儿夏侯光姬的手,说话之时,她的眼眸中自然不自然地好像总是在有意地、暗暗观察着她自己的女儿,观察着她女儿表情上一些微妙得不易察觉的变化。 “娘,您怎么突然间想起和女儿说这个?”听到母亲的蓦然相嘱托,夏侯光姬的胸腹之中不自觉地便一阵苦楚滚涌上来,几许惆怅堆排于脸上,“娘,您大可不必替女儿担心什么,女儿如今不是一切完好地坐在您的面前吗?” “铜环啊,娘知道你的脾气素来也很倔,若是有什么委屈和不满,只管对着娘说道说道……” “娘,女儿没什么好说的,王侯将相家的女人不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吗?司马觐他日后即使纳得再多的妾室进门,女儿也都早已无所谓,早就已经习惯了!” “唉,是啊,铜环,其实母亲又何尝不知,司马家的人又有几个能稍稍讲些情意呢?想当初,若不是他们琅琊王府哭着喊着的,非要与我们太守府结下这门亲事,娘还真的没想过要把你嫁进他们司马家……还有你哥哥也是这样!想想你们兄妹两个幼小之时在咱们太守府的家中,何曾受过半点儿的委屈,可是如今……唉,娘也经常看着你哥哥,觉得好陌生,娘总是觉得娘心里的那个儿子不应该是这样的,真的不应该是这样过活的,娘好像再也看不到你哥哥脸上那发自心底的笑了!” “娘,其实说起来,哥哥无论怎样都要比女儿幸福得多呢,司马文萱算得上一个好女人,对哥哥也是一百、一万个的真心实意,要怨就只能怨哥哥他自己,怨他心里藏着的那个人,藏得太深太久了……这大概就是因了人的贪婪吧,得不到的总是在心里想着、念着,得到了的又不懂得珍惜……娘,不管哥哥他这么多年里有没有真正地把司马文萱当成他的妻子,可司马文萱却始终都是那个唯一陪在哥哥身边的人,这样说来,司马文萱又何尝不是幸福的,即使当初,她并不是哥哥最倾心的那个人,可您几时见到过哥哥像他司马觐一样,左一个妾室右一个妾室地迎进家门,抑或者是去至那青楼楚馆胡行乱来着,……” “是啊,铜环,你说的又何尝不是呢。说到你哥哥,娘其实最近这几年里一直都埋着个不敢说出口的想法,娘不瞒你,铜环,你可知道你的这个远房表嫂陈氏,为何总是喜欢借故到咱家府上来吗?” “女儿不知,……” “铜环,你看你那锦茹表侄女如何?其实你这个远房的表嫂已经向母亲提过很多次,说是有意想将她那一心向佛的女儿(后主刘禅的孙女,夏侯湛兄妹的从祖姑张氏夫人,本是刘禅的第二任皇后,说来这里面还隐藏着一段前辈先人之间因缘际会的陈年往事。据说当年,汉末名将夏侯渊(夏侯湛的曾祖父)的侄女,曹魏将领夏侯霸的从妹夏侯岚,在独自出城去捡拾柴禾时,恰巧被打从城外带兵经过的张飞看到,因见其貌美便掠了去纳为妾室,后来张飞随蜀主刘备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刘备入川定都称帝后,早就有蜀汉“五虎上将”美名之称的张飞被加封为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封西乡侯。而夏侯岚也妾凭夫贵逐渐过上了人人艳羡的侯门贵妇的生活。后来张飞的妻子即张飞长子张苞的母亲去世之后,夏侯岚便继任为张飞的正妻,并先后为张飞诞下两个花样容、月样貌且又聪慧非常、知礼知节的女儿,长女敬哀皇后于章武元年(221年)被刘禅纳为太子妃,建兴元年(223年)被立为皇后。建兴十五年(237年)薨,葬于南陵。次女张忆容于建兴十五年(237年)入宫为贵人,延熙元年(238年)正月,被立为皇后。蜀汉灭亡后,张氏夫人忆容即跟随夫君刘禅迁往洛阳生活。271年冬,后主刘禅离世去后,忆容夫人便与儿子刘瓒、儿媳陈氏一家人蛰居府中相依为命,小心翼翼、深居简出,直到后来,因为夏侯家的后人想要把先祖夏侯渊的陵墓从蜀地迁来许昌,张氏夫人一家也曾受邀参加,所以,便与夏侯湛一家人攀上了亲戚,来往也算亲近。)许给你哥哥为妾,她说,她看出她的女儿锦茹只有在你哥哥的面前,似乎才会对这个世间有了那种不一样的兴致。可是娘却从来也没敢把这件事儿向你的哥哥、嫂子提起过……锦茹那孩子生的也挺俊俏乖巧,又很钟情于你哥哥,你哥哥若是能够纳了锦茹为妾,以她刚刚二十几岁的青春年纪,肯定能为咱夏侯家添丁进口、传宗接代,可是你哥哥的那个脾气,唉,娘这辈子也是白要强了呀,你弟夏侯淳虽然八岁上就没了亲娘,被养在外宅,论资格、论名分,都及不上你哥哥的一个零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父亲就只有你哥哥这一个儿子呢,可人家如今过得却比你哥哥好,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官职混的也不比你哥哥的小……” “娘,您所有的心思,女儿都懂,但女儿还是要劝您省了这份儿心吧,您还是太不了解哥哥了,锦茹虽好,却一定不是哥哥想要的,又况且,您觉得司马文萱肯依吗?会答应吗?……娘,这世上难得有哥哥,还有哥哥的义弟这般,一生只会娶一个女子为妻的好男人,女儿劝您还是成全了哥哥的那颗心吧。至于生儿育女,传宗接代,那也都是命里注定的,女儿自知此生自己是无福的,注定了要过这种乱七八糟、争风吃醋的日子!” “铜环,娘知道你心里苦,可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啊,你父亲年轻时对夏侯淳母子,那也是百般宠爱的,娘以前不也没少和夏侯淳他娘争风吃醋吗?所以说呀,他司马觐虽然可以纳了一房妾室又纳一房,但我们身为女人,这一辈子,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别人说出什么闲言碎语来的!” “不用娘嘱咐,这些女儿自是知道。” “那就好,铜环,娘看着,你哥哥的身体也是好得多了,他这许昌的灾情安顿得也多少有了些眉目,娘想着,再过个一日两日的,你就带着睿儿先且回洛阳的家中去吧,让你哥哥派人护送你回去,也免得你离家日子多了,琅琊王府的那些闲人们,背地里嚼你的舌根子。” “嗯,女儿知道,女儿都听娘的。娘,女儿不在爹娘身边时,爹娘也一定要保重身体才好。”溶溶的月色透过纱窗浅淡在烛光袅袅的幻影里,夏侯光姬起身亲自为母亲端来了一杯温热的香茶,“娘,莫要再替女儿操心了,女儿早已为人妻、为人母,熟谙世事,一定会全力保全住自己和睿儿的,倒是爹娘二老年纪越来越大了,要多多珍重才好。” 羊氏夫人接过女儿递到她手中的青瓷茶碗,低下头稍微地呷了一口茶后,便随手又把那茶碗放置到了旁边的桌案之上,接着对着女儿言道,“娘知道的,铜环,娘眼下总在担忧的就是你哥哥,那副太守家的女儿若总是不见好转,也真是够你哥哥愁的,怕的是你哥哥好心为灾民,反倒给自己惹了一身的麻烦,娘是惧怕人心叵测呀,怕是有人会趁机参奏你哥哥救灾措施不当,枉自害了人家的女儿啊!唉!你哥哥突然病倒,除了劳累,大概也是因为这事儿给愁的。” “是啊,娘,哥哥他累就累在,他太想凡事都做到完美了,苦就苦在他太重情意了!娘,女儿本来是不想对您言说的,可若是不告诉您,又怕您总是替哥哥不明来由的担心。” “铜环,难道你哥哥病重至此,还有着什么别的隐情吗?” “娘,今日女儿和父亲一起去迎待那些来探望哥哥的官员之后,父亲曾特意唤来富安,向他寻问那日晌午之前,富安曾来此禀报,说有位道人要求见哥哥,未知那道人是何方神圣,特地来此求见哥哥,又是为了何等样事。” “哦,是有这么一回事,娘也记起来了,是啊,咱们家与什么江湖道人一向素无来往,你父亲可曾问出,那道人要见你哥哥,到底是为了何事吗?” “娘,富安说,那道人并没有通名报姓,只说他自己是受人之托,给哥哥送来了一箱黄金用以解救时下的灾情,哥哥后来就难过得连一口午饭都没有吃下,午后之时,哥哥又得报说,副太守文衡的女儿出了这般事情,所以他一时情急之下就病倒了。” “铜环,那道人可曾言讲,他是受谁所托,给你哥哥送来这样的重礼吗?” “听富安讲,好像是嵇墨菡,因为哥哥当时一直都在向那个道人打探嵇墨菡的情况。” “原来又是为了那嵇墨菡!唉,铜环,看来这嵇墨菡可真是你哥哥命里的克星啊,整整十多年了,他们两个人怎么就这么得难断难了呢?你哥哥这一生,真的是要毁在那嵇墨菡的手里了!” “娘,您这话就言重了,其实在女儿看来,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感情吧,硬生生被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虽是夫妻却不一定会有这般长久、这般深重的情分,只可惜,他们两人此生有缘无份,终是不能相守!” “但是……铜环,难道你没有觉出,你哥哥对那嵇墨菡好得简直都忘了他自己是谁了吗?他那么高傲不羁的一个人,在那嵇墨菡的面前,竟然可以做到那般的低眉顺眼,唯唯诺诺,这还是娘眼中那个傲视一切的儿子吗?他对嵇墨菡这样的痴情,难道不可怕吗?” “娘,可是女儿看到的那个时候的哥哥,才是最幸福的。女儿这些年里拜他司马觐所赐,见识过的美貌女子可谓不少,但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比得上嵇墨菡的姿容和气韵呢?这就难怪我那样出色的哥哥,也会为了她而没了自我!娘,难道您不觉得,这世上最可悲的事就是有情人劳燕分飞,无情人反倒终日相对吗?” “唉,铜环,反正事已至此,也就只能这样了,其实,你哥哥的亲事,娘当初之所以会为他选择司马文萱,还是因为听了你外祖母的一句话。外祖母生前对你们兄妹两人宠爱得如珍如宝,曾对娘言说,以你哥哥的性情,将来一定要给他迎娶一位保得住他仕途和平安的妻子。你外祖母当年可是大魏国出了名的才女,‘辛宪英’的名字,那可是令多少善谋善断的男儿都挑大指称赞的。所以她老人家便一直都是我们羊氏一门的主心骨,更是娘的主心骨,故而,娘就把你外祖母的这句话当成了‘圣旨’和‘灵丹妙药’一般……” “娘,外祖母她老人家的善于鉴人知事,女儿也是耳朵里早就生出茧子来了,但是娘,这感情之事,可不是任何一个局外人就能够随意谋断的,那是只有当事者自己两个,才最能鉴知清楚的……” “是啊,如今想来,娘也认为是这样的,但却为时已晚了,已成定局的事情又不可能再重新来过……唉,难道终究还是娘的私心错了吗?因为娘私心里根本就不想让你哥哥把那嵇墨菡娶进门来,她可是与司马家有着解不开的杀父之仇啊!……” 话讲道这里,羊氏夫人的表情不由得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之中,“铜环,如今要说起以前的那些过往来,可就有些话长了,可是许多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不容得娘不三思而定啊……当年,你父亲有个堂叔,唤作夏侯尚,娶了大将军、大司马曹真之妹德阳乡主为妻,后因他过分宠爱一个小妾而超过了他的正妻德阳乡主,文帝曹丕便派人绞杀了他的那个小妾,夏侯尚遂因此悲伤至极,以致病重在床,精神恍惚,听人说,埋葬完他的那个小妾之后,他仍然还是忍不住日夜思念,又外出去至墓地祭拜他的小妾,一代名将后来就因为此事而病至垂危,抑郁而终啊!夏侯尚的女儿夏侯徽很有见识器度,嫁司马师为妻,年纪轻轻便为司马师先后生下了五个女儿,却因为司马师对于出身曹魏家族的她心存顾忌,最终还是被司马师无情地给毒杀了。还有夏侯尚的儿子夏侯玄,你们的太初伯父,只因与人密谋,意图除掉曹魏逆臣司马师,结果事情败露,全家被杀枉死啊!铜环,可还记得太初伯父的长子,你们的夏侯禹哥哥吗?他只长你哥哥一岁,从小便与你哥哥情意相投,仿如同胞兄弟一般,可惜小小年纪就随其父含恨而亡啊!娘真是不敢细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世道!娘又怎会看不出,那嵇墨菡对司马家的杀父之仇恨之入骨,倘若你哥哥娶了嵇墨菡为妻,而你哥哥对嵇墨菡又是那样得俯首贴耳、言听计从,一旦日后做出什么祸事来,牵连的可是我们夏侯一族人的生死啊!” “娘,这些先人的往事,女儿以前从没听娘提起过,不过夏侯禹哥哥的悲惨遭遇,女儿自是心知肚明,历历在目的,……”母亲口中一段段凄惨惨、血淋淋的陈年旧事,听得夏侯光姬脸色煞白,浑身直打冷战。 “铜环,娘本来想着,你哥哥娶了司马文萱为妻,而司马文萱对你哥哥又是这般的好,这样一来,背靠着大树好乘凉,有了司马家这棵大树罩着,以你哥哥的那个倔脾气就会少遭受些麻烦和危险,没想到,反倒惹得他如此得冒失,如此得不如意呀!你哥哥马上也快四十岁的人了,却还连个一儿半女的都没能得到,这大概也是他命中福薄吧,唉,……” “娘,女儿自然知道爹娘为了哥哥和我,定是用心良苦的!是啊,这一切也许都是命里注定的吧!”夏侯光姬听闻母亲一番掏心挖腹的金石之言后,面上自是几多惊异,几多无奈,几多感慨,又黯然充溢着几多隐隐约约的不甘。 “唉,以前娘总是想着与司马家结了姻亲,便是找到了大树可当依靠,可自从那次,娘与你的姨母羊徽瑜(晋景帝司马师的第三任妻子,齐王司马攸的继母,司马师故去后,司马攸侍奉羊徽瑜非常孝顺。)聊坐一回之后,便也不总这么认为了,听你姨母言讲,那齐王司马攸虽是皇帝司马炎同一个爹娘的亲弟弟,可却处处受司马炎的排挤、提防,日子也不怎么好过,至于司马家的其他诸王,也都是各长各的肚肠,谁又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论起来,齐王司马攸还要称呼你哥哥一声‘表哥’,据娘所知,你哥哥唯一不排斥的司马家的王,也就只有齐王了,常日里他和齐王走的也挺近,齐王也很看重你哥哥,唉,你哥哥性格里最吃亏的一点就是,他从来就不会审时度势,不知道是不懂还是不屑,好好地考虑考虑该和谁近,该和谁远,所以,他就总要去那个吃亏的。算了,娘唠叨了这么多,也就只能落了个唠叨,你哥哥的那个性子,总是听不进人言……铜环啊,听你父亲言讲,最晚后日清晨,我们就将回返淮南了,娘只盼着你哥哥能够顺利地渡过这次难关,平平安安的就好,铜环,一定要记住娘的嘱托,回到王府的家中后,善自保重,凡事都要多多隐忍,少与人争,司马家的人可是不好得罪狠了的,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和睿儿!” “娘,女儿记下了,娘和父亲回到淮南后,更要多多保重身体,不要太过记挂着我和哥哥。” “嗯,好,铜环,娘知道的。时辰也不早了,到睿儿的房中看看他可否睡熟,我们娘两个就早些安歇去吧,明晨,也好赶往府衙早些去看望你哥哥。” “好吧,娘。” 第37章 楼台花颤梁栖燕 7 悲 秋 晋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寓直于散骑之省。高阁连云,阳景罕曜,珥蝉冕而袭纨绮之士,此焉游处。仆野人也,偃息不过茅屋茂林之下,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摄官承乏,猥厕朝列,夙兴晏寝,匪遑卮宁,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于是染翰操纸,慨然而赋。于是秋也,故以“秋兴”命篇。其辞曰: 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览花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且敛衽以归来兮,忽投绂以高厉。耕东皋之沃壤兮,输黍稷之余税。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崖筮。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攸之澼澼。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悠哉游哉,聊以卒岁。 “爹爹,爹爹,娘亲叫鹿儿来唤爹爹。爹爹,要去吃晚饭了!” 月影婆娑,落英满地,风萧萧、寒瑟瑟的秋日黄昏,潘岳一个人独在书房,眼望着窗外一片苍凉、凋敝的秋景而心有所感,情有所触,不觉走回身来,驻足在自己于去年的这个季节,这个同样令人颇感时令肃杀,颇感宦海肃杀的万物悲秋的季节,提笔而就的那篇《秋兴赋》前,沉吟,咏诵,感慨万千、心事迷茫……就在这时,他却看到已然十一岁余,自己那绝美绝娇又绝俏的小女儿金鹿,蹦蹦跳跳地跑进了他的书房,跑到了他的身边,一边口中喊着他“去吃晚饭”,一边还竟自抬起头来,仰起小脸儿,也随着他的目光一起,去赏读那幅他装裱好后、特意悬挂在墙上的赋文。无奈很可惜的是,小金鹿上观下瞧,左看右看,她那依然还是很稚嫩、很孩儿气的童音也在随着她目之所及的文字不停地念叨、不停地叨咕,但毕竟她的年纪还是太小了,所识字数还是太有限了,所以,她若想要完完整整地、一字都不错地,把自己爹爹的这篇得意之作、抒怀之文,品读出来,还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以致于后来读着读着就被其中的生僻之字给磕绊住了,“……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 野有归燕,隰有翔隼。……”“爹爹,这个‘隰’字读什么呀?是什么意思呀?爹爹为何总在看这文章啊?” “鹿儿,这个‘隰’字读作“xi”,是指低湿的地方,沼泽地之意。爹爹之所以总在看它,那是因为爹爹很喜欢自己的这篇赋文,鹿儿能够读到这里,能认识这么多字已经很不错了,不过,鹿儿,你可能够读懂这文中之意吗?” 自己的女儿小金鹿时至今秋,差不多都快要和妻子杨容姬一般高矮了,看样子也大致或者是很能看懂,自己的父母日常之时会因何而喜,因何而怒,因何而哀,因何而乐了。可是在潘岳的眼里、心中,女儿则永远是一个需要他千般呵护、万般爱的、长也长不大的孩子,所以每次见到女儿之时,他都会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一下女儿的头,或者抱女儿一下,但随即他就又会很自觉地停止住这些还未发生的动作,在心中暗暗地提醒着自己:女儿其实已经在一天天地长大了,他这做父亲的似乎应该改变一下和女儿亲近的方式了。于是,他便总会略微地弯下腰来,目光温煦无限而又慈爱无限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女儿那张恰如盛放的嫩桃花一般娇美非常又可爱非常的小脸儿,笑着回答着女儿的提问,抑或是笑着问寻着女儿一些无关痛痒却又是自己有意问之的问题。 “爹爹,鹿儿不太看得懂,但娘亲给鹿儿讲说过,娘亲说,爹爹做官很累却又不得停下来歇息,……”小金鹿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爹爹,说话之时,她那万分童稚的目光中,看似也在发自内心地流露出来几许对于自己父亲每日辛劳忙碌的怜惜和疼爱之情。 “哦,娘亲是这样对鹿儿讲说的吗?”潘岳从女儿的眼眸之中捕捉到了那份血浓于水的爱意,那种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式的子女对于自己父母劬劳、茹苦的深深地感恩、深深地怜爱之意。他知道,女儿长大了! “是的,爹爹,娘亲说,人长大了就会有许多忧愁,就会很累,所以鹿儿不想长成大人了,爹爹,鹿儿只想总是这般大小,总是这样陪着爹爹和娘亲。” “鹿儿,你还小,而且鹿儿是个女孩子,即使长大了,也不会像爹爹这般有许多苦闷在怀的,爹爹会努力为官,努力做事,让我的鹿儿没有忧愁、没有烦恼的,所以鹿儿只管好好地长大,什么都勿要怕,什么都勿要想。爹爹和娘亲会一起为我们的鹿儿遮风挡雨的!好了,鹿儿,随爹爹一起去厅堂用饭吧,免得娘亲等得着急了。” “那好吧,爹爹。” 去年早春之时,潘岳从怀县任上又被朝廷莫名其妙的一纸调令调来了京城,成了太尉府里的一名属员,还兼任了虎贲中郎将之职。 自从暂领官职,充数排列在朝廷百官之中后,潘岳几乎每日里都是早起晚睡,勤勤恳恳,没有一刻功夫的安宁,更没有一刻功夫不感到压力重重、困难重重。朝堂上的文武众臣在潘岳看来,居心叵测、道貌岸然、深藏不露这些词汇,似乎总能够在他们当中找到许多的对应者,而真正能够做到清如水,明如镜,能够真真正正为朝廷、为社稷江山、为天下黎民着想者,反而是少之又少,除了已逝的中军将军、钜平侯羊祜和如今早已年过半百的汝阴王司马骏以及花甲之年的镇南大将军,司隶校尉杜预,还有潘岳一直都很敬服的、最终斩落鲜卑秃发树机能于马下,仅仅带领三千多勇士就彻底打败树机能,攻克凉州,并长期驻守在凉州的奉高县侯马隆将军以外,好像真正能够称得上国之栋梁,砥柱中流式的朝臣,在如今的太极殿上早就已然不多见了。 潘岳自问,自己确实不是一个在官场之上,政治权谋之中,能够举重若轻、挥洒自如之人,曾经,他也是很敬重山涛之为人的,敬重山涛能够不负嵇康之所托,把嵇绍养育成人,培养成才,但他却又总是对山涛为官的圆滑和世故,有些理解不来也接受不来。山涛掌管选拔人才之职多年,不知为何会把孙秀这样的阴险小人列放于朝堂而且还置立于高位之上,想来山涛大概也会有他自己的不得已吧,他虽然担任着尚书仆射之职,但也未必每个官员的升迁、贬黜,他都能一语定乾坤,因为他上面还有皇帝司马炎,还有许多他根本就得罪不起的“皇亲国戚”以及所谓的“社稷重臣”,那孙秀即使再卑鄙无耻、再狡诈不堪,可他背后毕竟一直都有赵王司马伦这棵大树为其“撑腰”,为其“保驾护航”啊! 但潘岳无论怎样都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朝廷居然会把他的义兄夏侯湛这样的忠正之人,这样忠正为民的好官,謫贬到了小小的野王(今河南沁阳县)去做回一任品级低微的县令,理由就是他的义兄抗灾不力,舍本逐末,还造成许昌地界士农工商所有阶层的混乱……如果说,潘岳作为一介文人,一个文官,自有他自身固有的局限性,比如他永远没有能力去征战沙场,去斩获军功,可他的义兄夏侯湛则不同,那是一位文能定国,武能安邦,身出名门望族,又异常忠义耿直的侠义之士,义勇之臣,可现下却也如他潘岳一般,虽然一直都在精耕细作,一直都在尽职尽责地为官为民,却也落了个半生郁郁,有志难酬。现而今的大晋朝堂之上,反倒是类似王恺、王济、石崇之流却总能够步步高升,如鱼得水,金满贯,粮满仓,美人秀色满庭园,斗富享乐,醉生梦死。 由此,潘岳抑抑情怀难舒之时,便禁不住会经常地慨叹、羡慕那些江湖山野的农人、隐士,羡慕他们四时耕作,无忧无虑的悠闲,羡慕他们杏林竹舍之间,品茶闲坐,饮酒赋诗的旷达。觉得自己这一身被束缚在官衙之中,就好像那养在池子里的鱼儿、关在笼子中的鸟儿一样,没有了自由,没有了快乐,见不到光亮,看不到希望,如此这般对于江湖山野的思念之情,最近这两三年以来,好像总会时不时地闪现在潘岳的脑海心间,有感而发遂作《秋兴赋》而聊以自我安慰。 “檀郎,快过来坐下吃饭吧,饭菜都要放凉了。”潘岳随着女儿一起迈步走进家中那间并不算敞阔的厅堂之内时,看到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早已在桌上摆放停当,看到妻子杨容姬正在丫鬟圣莲的陪伴下,神情略显焦急地向厅门口张望着,等待着他们父女俩的到来。 “容容,都坐下用饭吧,不用刻意地等我。”潘岳说完后便回转身去跪坐到了妻子旁边间隔着一张几案的桌旁,低下头去开始闷声不响地吃着晚饭,而小金鹿则蹦蹦跶跶地一下子就坐到了自己父亲母亲中间的那张桌边,扭过头来向左侧看了看爹爹,又向右侧瞅了瞅娘亲,而后还不忘朝着娘亲下首处相陪的圣莲姑姑做了个顽皮的“鬼脸儿”,这才肯得拿起筷子,端起碗,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她自己的饭。 潘岳家中这种用餐排座次的方式,其实自打小金鹿学会独自吃饭的那天起,就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既定模式,那就是小金鹿永远都要夹在、坐在爹爹和娘亲的中间就餐。而自到京城以来,稍稍有所改变的就是,小金鹿的圣莲姑姑每次用餐之时也都会陪伴在他们一家人的旁边了,因为一直都与圣莲形影不离、同吃同住的竹青并没有跟来洛阳,长兴也没有来,竹青自从嫁给了长兴之后,夫妻两人便一起暂时留在了怀县。 原来,长兴自从前年秋季之时,在好心的主人潘岳夫妻的撮合和操办下,娶了少夫人杨容姬的贴身丫鬟竹青为妻后,小两口甜甜蜜蜜,如胶似漆,竹青很快也就有了身孕,去年春上之时,潘岳奉命调任洛阳,携家带口又将是数百里地的奔波,杨容姬因为考虑到竹青再有两月就将临产的身子,实在不便于车马劳顿,长途颠簸,于是,经过和长兴商议,长兴也同意和竹青一起暂留怀县,等待竹青生产……后来,潘岳夫妻在洛阳就收到了长兴报来的喜讯,收到了长兴托人代写代送的书信,在信中,长兴喜乐已极地告诉他昔时的公子,今日的姑爷兼大人潘岳,言说竹青给他生了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儿子,他一下子就觉得身上有了一份天一样大,山一样重的责任,他说他想到如今姑爷的俸禄也不是很优厚,如若再接着养活他们一家三口,他的心里也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他应该自己挑起自己这一家人的担子,踏踏实实地做点儿什么了,他说他想到妻子竹青日常做饭的手艺不错,便和竹青商量着,小两口用这些年间积攒下来的一些积蓄,还有潘岳夫妻临走时馈赠给他们的那许多钱两,在怀县的闹市街头租了间门面,开了间小小的酒肆用以度日,长兴在信中还一再保证,等他们的孩子长大些后,他们夫妻一定会抽得空闲来至洛阳,看望自己的“姑爷和小姐”,看望可爱的小金鹿,还有竹青的好姐妹圣莲……潘岳和杨容姬得知这样的讯息后,也很是替长兴和竹青感到高兴。 事实上,长兴这样的考虑还是很周到、很贴心的,潘岳方今作为一名太尉府下属的官员,居住在太尉府所属分派给各级官员的宅院之中,住的不过五六间房屋的样子,官职本是司马炎太极殿上最低的级别,薪俸除了能满足全家人的吃喝用度,也不会有太多的剩余,佣人除了圣莲,便还有两个来在府中,日常之时跟着圣莲一起做饭,洗衣,并担承着守门、洒扫之任的年过四十的妇人,以及其中一个妇人的丈夫唤做罗远的了。这罗远别看平日里话语不多,但也还算小有些身手,平日里就跟随在潘岳的左右忙这忙那,此外还负责出外驾车,再就是家里两匹马儿的照料、饲养之任了。所以而今,每次潘岳一家人共同进餐之时,圣莲便也会在旁相陪,因为潘岳夫妻俱都早已把丫鬟圣莲当成了家人一般,言说他们与圣莲虽名为主仆,其实又何尝不是朝夕相处,忧乐与共的亲人,没必要再讲究那么多的规矩。那两个新来的妇人,一个随着其丈夫罗远的姓氏,大家都唤她罗嫂,另一个则是罗远家的邻居赵嫂,赵嫂膝下有儿女两个,由公婆照看,早已寡居多年。这两户人家的三个人,其实也全都是洛阳街上家道穷困的百姓,自从被潘岳夫妻雇佣了来,手脚倒也勤快、利落,人也很老实厚道,朴实、纯正。罗嫂和赵嫂每日里除了把潘岳的妻子,女儿,她们口中的夫人、小姐照顾好之外,和圣莲的关系相处得也很融洽,圣莲吩咐她们什么,她们就任劳任怨地做什么,她们两人虽都各自有家,但平日里在潘岳的府中做事,不能回家之时,还可一起在院中的厢房内住宿安歇、做伴聊天。罗远则除了白日里在府上及潘岳身边忙碌外,晚间则会返回自己的家中替罗嫂去照看家,照看他们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及他自己的二老爹娘。 随性又平淡,心不高气不傲的竹青有了长兴照顾,终身有了着落。杨容姬心心念念地也曾想着给俊俏又伶俐的圣莲再寻个情投意合之人,可每当她向圣莲提起此事之时,圣莲却总是回答她说,她这辈子只愿陪着自己的小姐,照顾着自己的小姐和姑爷一家,杨容姬见拗不过她,便也只得就此作罢。 “檀郎,夜晚之时,秋寒入骨,你怎么还在这敞开的窗前站着呀?还是让为妻替你把窗户关上吧。”月残风冷四壁静,片片飞红舞落,声声哀鸟鸣啼,心凄凉,意凄凉,深感茫茫天地,渺渺人生也是这般如水凄凉的潘岳,自从饭后晚间陪着女儿厅堂小聚,回转到他们夫妻二人的卧房以后,已独自站在这凄冷冷的窗前,任风吹,凭霜紧,深锁愁眉,忧思忧虑好长时候了。 “容容,你不在卧房歇息,怎么走到这外间屋来了?小心又受了风寒!你不再做针线,为鹿儿缝制冬衣了?目下是什么时辰了?我马上就把窗户关好,回房休息了,……”爱妻杨容姬一句关切无限的提醒和诉说,才把潘岳那沉重、繁乱、迷蒙、恍惚的头脑,一下子就唤回到了切切实实的现实之中,他随即便回过头来,语无伦次地问了一连串儿关心自己妻子的话语,而后,就又很机械性地回身关窗,继而便面含着微微模糊的笑意,温存地轻搂着自己的妻子,款步走进了卧房。 “檀郎,我们一家来至洛阳眼看也快满两年了,可是这两年里,为妻却总是觉着,你好像再也不似以前在河阳、在怀县任上之时那般得高兴了……檀郎,你是不是因了公务上经常有什么烦心的事情,才致这般的消沉啊?说出来,讲与为妻听听,也省得你整日闷在心里,无处可倾诉啊?”进到卧房屋中后,杨容姬便轻理衣裙,静静地坐在了床榻之侧,潘岳也随着她默默地坐了下来,杨容姬扭过脸来柔情万般地看着潘岳,潘岳便也深情无限、爱意浓浓地望着她,回答着她的疑问,“唉,容容,你的身子自从去年又小产之后,就变得更弱了,我只想看到你和女儿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又怎么舍得让你跟着我一起徒增忧烦呢!” “檀郎,为妻知道你的性情素来方正,但万事还要看开些,这官场之上,本就没有多少高洁可言,一切都只能顺天由命,我的父亲为朝廷社稷也算立过汗马功劳,可是西陵之战,一战失利,他老人家的所有官职就全都给罢免了,想想那刀枪无眼的战场之上,又有几人能够永远都长胜不败呢?……只是父亲他自己……唉,最终应该还是没能想得开……” “是啊,容容,你说的又何尝不是,岳父他老人家……最后应该还是带着遗憾和郁闷走的……唉,这大概就是人最难以超脱自我的地方吧!一个人身在这官场之中,又岂能不被官场所左右,想想我自己少年之时在太学读书,也曾书生意气,志如鸿鹄……可如今却要枉自低头,受那些身居高位的小人之白眼,仰人鼻息!”妻子杨容姬述说到她自己的老父亲后,不自禁滚涌出眼眶的泪水,惹得潘岳一阵阵由衷地心疼、心碎,他把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间,边给与她深情的慰藉,边话语淡淡又略带激愤地诉说着他自己的心事,“容容,你可知那太尉王济本是一个极难伺候之人,他为人不但傲慢、苛刻,且又嫉妒心极强,对待下属之态还远不如当年的贾充!深感压抑之时,我也曾幻想过抛下这些所谓的仕途功名去躬耕于田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实际上,我却还是做不到那般得从容和洒脱,我不想让你和女儿跟着我去吃苦受累!” 听到自己的夫君如此伤怀不已、无奈不已的慨叹,杨容姬的心头不觉一阵疼惜万分、痛惜万分,不觉一阵阵情难自禁地把自己的头更加亲密地靠紧在了潘岳的怀里,手抚着自己夫君那疲累已极的肩头,柔声细语地安抚着他那同样疲累已极的心灵,“檀郎,从今往后,你一切随心就好,‘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悠哉游哉,聊以卒岁。’若是真要到了那个不得已去归隐躬耕的地步,为妻我也是不怕吃苦的,所以檀郎,你以后在太尉府做事,就一切顺势而为,莫要太过为难、委屈自己了,也不要想得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管你以后做什么,官也好,民也罢,我和女儿自然都会永永远远地陪着你的……” “容容,你真好,……”潘岳听闻妻子居然也感慨万千地咏诵了他《秋兴赋》中最能抒发他心境的一句诗文,陡然间便禁不住一阵激动、一阵凄楚满怀,他把自己的爱妻搂得更紧、抱得更紧了,口中感怀无限地说道,“容容,倘若世事都能如我们想象得那般轻松,那么这世间不知会少了多少杀伐纷争,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既然要为官做事,那么遇到问题之时,为官者当然就要拿出个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不可能事事都得过且过,敷衍塞责。我的义兄前年夏季抗洪救灾,明明一切都救助、安顿得很好,可却因为他的中正、耿直,触犯了一些为官显赫之人的利益,得罪了某些卑鄙小人,以致于最终竟被朝廷远远地贬黜到了野王(今河南沁阳县)任县令,去年初秋,我去野王看望义兄之时,觉得他就像变了个人……哼哼,如今,这朝堂之上,反倒是类似孙秀那般最擅长阿谀奉承,最贪残污秽,无恶不作的小人,得志猖狂啊!……” “檀郎,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本来就多,好在我们一大家子所有的人,都能够稳稳妥妥,平平安安的,大哥和两个弟弟,虽说也都早已为官在外,可是谁又能说,他们做官就没有自己的苦衷呢,这样的朝廷,这样的世道,又有几人不是忍气吞声着去委曲求全呢。” “是啊,容容,如今想来,我还真是不得不佩服我父亲自始以来所奉行的为官处事之道啊,他一直都是那么的谨小慎微又那么的谙于世故……可我虽也深知自己误在哪里,却还总是有些学他不来呀!” “檀郎,在为妻的心里,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以后若有什么为难、犯愁之事,不要只顾自己一个人独自扛着,莫忘了,还有为妻可以听你诉说,替你解忧呢!” “知道了,容容,其实,只要一想到你和女儿,再大的不如意对于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潘岳话尽于此,才终于如释重负般地笑了一下,才又对着怀中的娇妻接着说道:“容容,自来洛阳之后,由于日常公务太过繁杂,我除了带着你和女儿到自家府前这条街上,还有铜驼大街上去走过、转过之外,就没怎么陪着你们母女俩出去过,我心里其实一直都在想着,等到以后哪日若得了空闲,我一定再带着你和女儿去洛阳城的其他地方看看、转转,去白马寺上香,去开阳门外,我以前就读的太学游赏,让我们的女儿也去感受一下太学学堂里那种浓重的求学气氛,不知你可愿意去吗?” “愿意是愿意,不过檀郎,白马寺,我和女儿还可以去,可那太学,岂是随随便便谁想进就能进去的,我和女儿又不是那里的太学生,我看只要我们娘儿两个能在太学附近看看它的风景,感受一下它不同于别处的气韵,就已经很好了。” “那好吧,容容,到时,我就再陪着你们去至阊阖门内的皇城周围游看一番,大家一起去散散心情!” “好的,檀郎,我都听你的。”看到自己夫君的面上终于能够呈现出释然而又会心的笑容,心情变得开朗起来了,杨容姬一张秀气静婉的姣好容颜上,也不禁漾起了阵阵如意又安心的煦暖之风。 “哦,忘记告诉你了,容容,明晚又轮到我去散骑官署内寄居值夜了,唉,我又不能回家来陪着你和女儿了。” “不妨事的,檀郎,只是你自己在外值守之时,要多注意保暖,照顾好自己,天气越来越寒了,明晨,为妻会把那件新缝制好的暖绒斗篷给你带上,晚上值夜之时,你披上它,就会暖和好多的!” “好吧,容容,我照你说的做就是了,你在家中也要照看好女儿,保重好自己,莫要让我为你们担心。” “檀郎,这些我都是知道的,你就放心吧!还有圣莲和罗嫂、赵嫂她们陪着我们娘儿俩呢!” 朦朦胧胧的月色透射出斑斑渺渺的微光,凄凄清清的露水凝结着湿湿冷冷的寒气。萤火虫的光亮在阶前门边闪闪烁烁、忽隐忽现,蟋蟀的鸣叫、唱和之声在屋外的院落中、墙垣下唧唧吱吱,吱吱唧唧地吵闹个不停……一丝灵动,一丝生气,描红着窗外夜重秋深、残景萧条的冷落,咏叹着窗内郎情妾意、夫妻情深的甜蜜。潘岳的心头是暖的,是热的,因为有这样懂他、爱他的妻子,朝朝暮暮与他相伴相守相扶携。杨容姬的内心则更是惬意的,是幸福的,因为有这样怜她、爱她的夫君,岁岁年年与她同喜同悲同命运,同看四时草木的盛衰,同历岁月苦乐的融替。 深秋将尽,初冬将临之际,潘岳终于等来了一整日可以由他自己随心所愿自由支配的时光,可以不用唯唯诺诺于朝堂之上,低眉顺眼于太尉府中的、一整日闲暇又随意的时光,他也总算是可以轻轻松松地放下一切公务的负担,按照自己之前承诺给妻子的,全心全意地陪着妻子和女儿快快乐乐地去领略一下帝都洛阳的自然之景,领略一下洛阳城秋冬时节独具一格,别有一番景致的繁华、富盛之象了。 清晨的阳光冰冰凉凉,如血如丹,红盈盈,金灿灿。清晨的北风疏疏密密,似雪若霜,白茫茫、银闪闪。清晨的心情,一扫往日的阴霾,乐陶陶,喜悠悠,酣畅舒朗洋溢眉宇间。清晨的出行,当是潜歌低吟归去来,只因贪恋风景真的豪情逸致和铅华洗尽、回归于自然的一份适度的松弛。 潘岳信自怡然的一身白袍便装,高高地骑坐在马背之上前面先行,杨容姬则和丫环圣莲一起,陪着女儿小金鹿乘坐在后面罗远赶着的那辆马车之中,罗嫂和赵嫂二人则是按照自己主人潘岳夫妻吩咐好的,安安静静地在府上家中守门看家,照看着家中的所有事务。 这一路上,小金鹿因为按捺不住心里总在涌动的、小孩子天生的那股子兴奋和快乐劲儿,不时地从车帘处探出头去,眨巴着,流盼着她那一双水般清澈、月般娇媚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帘外街上朝霞辐映下,薄雾如纱,炊烟飘渺的还不是很热闹,还多少有些睡眼惺忪的洛阳城,望着那些在她眼前总是一闪即过的稀疏的人影,寥落的树木,岑寂的衙署,静幽的店铺……“娘亲,圣莲姑姑,你们过来陪着鹿儿一起看嘛。”小金鹿一边调皮地向车帘外张望着,一边还不住地招呼着她的娘亲杨容姬和她的圣莲姑姑,一齐与她同看同赏。 今日,潘岳想先带着妻子和女儿去至离城约三四里远处、开阳门外的太学周围去信步闲游、自在观赏一番。 年华如流水,逝者如斯夫。忙忙碌碌、纷纷扰扰的人生,似乎还没来得及回过头来细细地计数一下时光,蓦然回眸之际,才知原来不经意间,少年青春的韶华岁月便早已远远地离己而去,潘岳自从离开太学,步入仕途,弹指间便匆匆已历足足十三载的春夏秋冬了。 面前的太学在潘岳的眼中风貌如旧,但似乎多少又变了些许的模样,变得更广、更大、更深沉、更宽泛了。举目望去,楼阁错落,有秩有序,学堂、馆舍显然是又增建了许多,也翻新了许多。墙里墙外的树木虽然多已摇落,花草也已近乎干枯,但栽培、种植的种类却是更繁更特色分明了。今日并不是太学的休假之期,潘岳远远地遥望着学院里一片萧索的景物之中,偶见青衣飘洒,偶闻子曰诗云的一派蓬勃、盎然之象,心下禁不住暗自潮涌几番、起伏几番,暗自感慨着长江后浪催前浪的世事更迭、人文轮替……想来如今在读的太学生的生员人数,应该也是更加得增多了几许,优异了几许。 绕学院外的环墙小路一直向东而行,便可看到在学院的东面墙垣外围附近,不知从何时起,竟然也挖掘出了一个很宽很广看似水势也很深的藕荷坑池,严冬迫近之下,那坑池之内,虽只剩片片残荷漂浮在微波涌动的水上,却也可见鹭影偶渡,鹘鸟低翔。而且,这个荷塘比起原来潘岳在此读书时学堂楼下的那个,目测过去,显然是要大出好多好多。沿着荷塘的岸边,便是特意修建得长长的,宽窄适度的,弯弯曲曲的回廊和雅致而又古朴清新的几座凉亭,这大致是为了满足学子们课余闲暇之时,步出学院之外,赏荷赏景赏自然,涤荡心胸,陶冶性情之用。回廊外边缘之畔,有棵棵柳树,成排而在,树冠高举,枝条垂垂,只待来年春风拂送,再惊见满目绿上枝头。四座亭台,临塘而建,相距约三里一座,一曰“君子”亭,一曰“碧莲”亭,还有两座分别题名为“水”亭和“松”亭,是啊,君子爱莲,君子如兰,君子清如水,君子傲如松。惜只惜这世上真正能称得上如水如莲,如松如兰的君子者,能不被世俗、功利所诱惑,所缠绕者,又能有几人哉? “爹爹,鹿儿以后能来这里读书吗?”小金鹿看样子是非常喜欢这太学附近的一切的,自从跳下马车之后,她就一边拉着圣莲姑姑的手,沿着荷塘岸边轻轻地跑着,一边还喜笑不禁的脆生生地向着她的爹爹潘岳寻问,等到她再长大些后,能否来至太学读书。 “鹿儿,你跑慢些,小心摔着了,……”见自己的女儿一口气便跑到了那诗赋题壁,画作缀檐的回廊之上,潘岳于是也赶忙拉着妻子杨容姬的手,一起双双快跑几步,来至到回廊上女儿的不远处,当他们夫妻两个看到女儿小金鹿已然在前面的君子亭中欣欣然坐下身来,手攀着栏杆,眼望着满塘残败的荷叶,细声细气地正和她身边紧紧相随的圣莲说着什么,闲聊着什么,潘岳和杨容姬的心这才慢慢地放了下来,淡定了下来。 “鹿儿,听姑姑的话,勿要趴在栏杆处,这里正好对着风向,免得着凉生病了,鹿儿,还是随姑姑到亭子的对面去吧,那里的风会小些……”圣莲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扶助着小金鹿,把她劝回了亭子的南面观赏风景。 此时,潘岳和杨容姬也已经跟随着女儿的脚步,顾不上细细感触远近的风景,微微有些气喘地来到了女儿小金鹿的身边。 “爹爹,你还没有回答鹿儿呢?鹿儿以后可以来太学读书吗?”小金鹿转头看到她近前的爹爹和娘亲后,便故意撒娇似地扭回身来,双手拉住父亲潘岳的胳膊,一句紧着一句地寻问到,“爹爹,鹿儿以后也想来太学读书,可以吗?” “不可以,鹿儿,……” 潘岳看着女儿,淡淡的和蔼地笑着,淡然地答道。 “为什么不可以?爹爹,爹爹不是常说,鹿儿读书很好的吗?”小金鹿的双眉之间顿时就蹙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因为鹿儿是女孩子,女孩子长大后不用出仕为官,所以就不用读那么多的书,鹿儿读书识字,只为了明理就好……”潘岳的表情依然是隔岸看花、风轻云淡,似乎根本就没有把女儿的问题放在心上。 “爹爹,为什么女孩子就不可以读书做官呢?”小金鹿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万般的不解。 “因为从古以来就没有,……”潘岳在有意无意地环顾着他面前这一片茫无涯际的残荷之时,终于深有所思又意有所蕴地回答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无法说通的答案。 “唉,鹿儿要是男孩子该多好哇!”小金鹿看似有些意带怅然得稚嫩的语音中,模模糊糊地透着些许的遗憾。 “鹿儿,男孩子长大以后肩上的担子会很重的,还是女孩子好,所以,我们的鹿儿只管做爹爹和娘亲的乖女儿就好了,鹿儿你说是不是啊?”一旁总在笑意煦暖地望着自己女儿的杨容姬,听闻到女儿小小年纪竟会发出如此的慨叹,便不觉心内暗自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于是忍不住弯下腰来,边抚摸着女儿的头,边和蔼地笑着安抚着女儿说道。 “娘亲,鹿儿想再到那边的亭子里去玩儿一会儿,……”小金鹿不再接续这个话题了,她的思绪好像顺然间就随着那阵阵的朔风,飘远到荷塘对面的空间中去了。 “好的,鹿儿,那娘亲就和圣莲姑姑一起陪着鹿儿去吧。” 潘岳一家主仆几个,身上穿着的都是厚厚的棉质衣衫,衣衫外还披着暖暖的夹绒斗篷,但若长久地立足于户外,还真是有些难耐这中原之地初冬时节的寒气,还是不免有些风冷入骨,手足寒透。杨容姬抬头看看日影似已过了隅中,便心里想着还是早些回城、早些回家去,免得女儿若是冻坏了身子,生起病来,那可实在有些划不来,惹她担忧,于是,她便径自牵着女儿的手,在圣莲的陪伴下,从距离太学学院最远处的那个“松亭”之中,缓步走回到了廊上夫君潘岳的身边,开言建议道,“檀郎,我们还是先且回城去吧,这里还是太冷了,你看鹿儿的小脸儿被风吹得都跟红苹果似的了。” “好吧,容容,那我们就回去吧,进城以后,我可带你们先去城中的酒肆吃饭、用茶,暖和暖和,之后,再带你们到阊阖门内的皇城外游看一番,你看可好吗?”潘岳笑着低头看向女儿,又俯下身来用自己的双手手掌为女儿暖了暖她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儿,这才直起身子,笑容满面地随声答复着妻子言道。 “好的,檀郎,那我们即刻就走吧。” …… “潘大人,安仁兄,阁下可是安仁兄长吗?” 北风寒,情意暖,故交异地两相安。就在潘岳携着一家人刚刚乘车、上马,还未及行动之时,他却猛然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声颇感温暖却又令他颇觉生疏的问候,惊愣之际,他赶忙拨转马头,回身举目望去,才见太学门外距离他所在的位置也就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赫然三匹骏马,正朝着他们一家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马上为首那人一边跃马加鞭,一边还在声声不断、喜悦满面地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潘岳定睛打量了那人好久,却还是没能认出眼前、对面,这位间隔自己越来越近,脸上的笑容也随之越聚越多,峨冠华袍,面容端厚,浑身上下神采非常,精神焕发的这位年轻人到底是谁。 “潘大人,安仁兄长,可还记得公孙弘否?公孙弘这厢给兄长施礼了!”那年轻人话未说完,便早已翻身下马,快跑几步来至在潘岳的马前,不顾寒风冷涩,地面冰凉,“扑通”一下便双膝跪地,冲着他面前马上,还未认出他到底是何人,何时的故友,还在面带惊疑之色,眉间微锁地望着他的潘岳,不住地大礼参拜。 “公孙弘?……哎呀,原来是公孙贤弟呀!你我弟兄真是久违、久违了,贤弟快快起身,愚兄怎可受得贤弟如此大礼!……” 第38章 沧海月明水含烟 1 恩义 公孙弘,河阳城北门外五十里石盘村人士,自幼喜读诗书,善习弓马,家世虽是庶族出身,称不上什么名门显贵,但其父公孙良在小小的河阳,却也曾是名声赫赫的饱学之士,而立之年过后,还曾出任过数载河阳县的功曹,即县里的狱吏,对历代律令颇有些研究,而且公孙良其人,不但自己生性勤俭节约,从不奢侈浪费,且家教甚严,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公孙弘及其弟弟公孙存教导、管束得也是极为严格,所以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之下,公孙弘从小便非常知礼有节,性格随和,朗然有君子之风,乡里乡亲们对少年之时的公孙弘评价也都极为不错。 怎奈,人生祸福有如白云苍狗总是变幻莫测、瞬息万状,还在公孙弘年仅十五岁,小他七岁的弟弟公孙存只有八岁那年,他们的母亲就因病辞世了,自此,父亲公孙良便又当爹爹又当娘,辛辛苦苦地拉扯着他们兄弟二人,又过了有三年之后,未曾想到,也一病身亡于任所之上。十八岁的公孙弘苦泪横流,带着弟弟,扶着父亲的灵柩回归乡里,守制三年,家事从此变得日渐消乏。因为父亲公孙良生前之时,为人、为任,一向清介自守,并未攒得多少钱两留于身后,家中只存下几间遮风挡雨的破房子,连年累月下来,公孙弘兄弟俩坐吃山空,莫说是冬添寒衣、夏增凉意,就是连口中的吃食都明显地有些不周了。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公孙弘本来与霞渚村村内的,一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名字唤做丁芸雅的,自幼就定有婚约,那丁芸雅家与公孙弘家曾经累世通家,丁芸雅的父亲丁泰与公孙弘的父亲公孙良儿时一起读书,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许许多多载满他们二人纯真友情的难忘的故事,莫逆得形影不分,莫逆得就仿如同姓同胞的亲手足、亲兄弟一般。那丁泰长大成人以后,虽不曾似公孙良一般,在朝廷的衙门里供事,但是他却非常善于经营各种买卖营生,什么马匹、丝绸,粮食、蔬果,都多多少少地会涉猎一些。以致于长期运营、积攒下来之后,他不但成了霞渚村令人刮目相看的、首屈一指的富人,而且还于数年之前在河阳城城内购置下了一座很大的宅院,举家搬迁到了城里居住。 若是公孙弘的父亲公孙良尚且健在,按照两家的交好关系,再按照公孙弘出众的人品与才学,那丁家是不会有什么想要退掉这门亲事的缘由的。可是最近这几年里,公孙弘家屡遭变故,家境日益一贫如洗。而那丁泰家也早已不再是以往的格局,先前的模样。丁泰的结发妻子华年早逝,撒手而去之后,就只给他留下了丁芸雅一个女儿,彼时,尚在壮年的丁泰因不甘忍受孤独和寂寞,便又托媒人续娶了一房卫姓的妻子以续弦。一年之后,那卫氏很能随人愿地又给他添了一个健康、可人、招人疼爱的大胖儿子,这下,可把丁泰给乐坏了,满月酒就整整办了有一千余桌,亲戚朋友齐聚一堂来为他家的添丁之喜而送上自己的恭贺与祝福。 后来,丁芸雅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慢慢长大些后,其后母卫氏在她父亲丁泰心中的位置以及在她们丁家女主人的位置都慢慢稳当、牢固之后,那卫氏便开始暗暗地安下了私心,暗暗地盘算着这家产的继承与分配之事。她总是鬼迷心窍地暗自思想着,若是能够把丈夫丁泰挣下的这偌大家业,全数都归于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人所有,那该是多么舒心满意的好事一桩啊!可是,她又素知丁泰为人、经商,都是异常信守承诺的,如若想要从丁泰的口中提出与公孙弘家退婚之事,那本就是万万做不到,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即使如此,也不妨试一试滴水可否能穿石,绳锯木断之功力,于是,眼见着公孙弘家里境况一日比一日、日渐衰败之后,那卫氏便总是在丁泰的耳边吹风说是,“自古以来,男婚女嫁总要讲究个门当户对,那公孙家如今已然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你又怎么忍心、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女儿嫁到那样的人家去受苦,况且芸雅自小就娇养惯了,偏巧又吃不得苦,依我看,还是给她另择一个官宦之家亦或是富庶之家的子弟为好。”这些话语,从表面上看,那卫氏绝对是一片菩萨心肠,完完全全都是为了她的后女丁芸雅好,可实际上,却是再为她自己和她自己的亲生儿子考虑,因为她自嫁给丁泰以后,就早有听闻,说是她的丈夫丁泰,与公孙弘的父亲公孙良生前本是无话不谈、无事不帮,几同生死的刎颈之交,而丁泰本人对他口中的贤侄公孙弘,一向以来,确确实实又是发自内心地喜爱和看中,也经常会不时地去周济一下困苦中的公孙弘小兄弟两个,倘或日后,丁泰真的要把女儿嫁给公孙弘为妻,那么,公孙弘与丁泰的关系可就近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了,那可是半子之劳的乘龙快婿,依照丁泰素日里对于女儿的娇宠、惯养,对于公孙弘的器重、视若亲生,说不定,为了免除他的女儿嫁过门去吃苦受累,丁泰心血来潮之下,最少最少都会把半个丁家白白地送到公孙弘的手上去。 于是,那卫氏除了经常在自己丈夫的耳边煽风点火以外,还会寻着良机,特意假装讨好似地,劝说着她的后女丁芸雅本人,向她无风三尺浪、推波助澜似地说道,“公孙弘家一定不吉祥,一定是埋下了什么阴霾之气,父母年纪轻轻就这般早丧,想来那公孙弘兄弟俩就算不是克星,会克死其父母,也定是个苦命、短命的苗子,恐怕日后也不大可能在官场和生意场上有什么出息,还是趁早断了这门亲事,另择夫婿为好。” 若是搁在旁人,后母的一番“金玉良言”,姑娘本人一定会斟酌考虑,思量再三,寻出个个中厉害,悟出个个中得失。可是这丁芸雅小姐偏偏却是个耳软心活,不怎么有主见,更不怎么看重真情真爱,只一向贪图享受,吃不起苦、更经不起事的人。尤其是,自从半月之前,三月三上巳节那日,她自家的远亲近邻,一起齐聚于城外不远处的一条河岸旁,大家一起玩儿“曲水流觞”(又名“九曲流觞”,是古时上巳节,“魏晋时以三月三代替”,所玩的一种游戏。觞,盛酒器,常为木或陶制,木制可浮于水,陶制两侧有耳,也称“羽觞”,因重于木杯,玩时须放在荷叶上才能浮水而行。每年农历三月初三,人们坐在“曲水流觞”石刻旁,利用上下游间落差,在上游放置酒杯,任其顺流而下,杯子在谁面前打转或停下,谁即取来饮之,彼此相与为乐,举觞相庆。)的游戏之时,她无意中碰到了其后母卫氏的娘家侄子,一个唤做卫学宾的少年后生,主动向她温情万般地献上了他自己的殷勤、爱慕之意,把停落在他近前的那觞美酒,用手端将起来,笑意吟吟地奉送到了丁芸雅的纤纤玉手之上,请她代为饮用。而那卫学宾生的肤白貌端、身形中上,也算得一表人才,故而,这丁芸雅小姐自那之后,便一颗芳心深深地、牢牢地、牵系在了她后母的侄子卫学宾的身上,总想着后母能够成其美事,成全他们二人的美好姻缘。 而那卫学宾自那日见了丁芸雅之后,自然也是日夜相思,愁眉难展,三番五次,几度拜托他自己的亲姑母,无论如何都要帮他了却了痒在他心头的这份相思债,可是他的姑母却总是推辞说道,她的后女丁芸雅早就与那公孙弘定下了亲事,若要悔婚,必得他的姑父丁泰同意才可奏效。 后来,那卫氏终还是抵不过她自己亲侄子的死磨硬泡,死缠烂打,忽而灵光一闪,自己又转念一细细推敲:倘或丁芸雅能够嫁给自己的亲侄子也未尝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自己的娘家虽说衣食不愁,可也算不得什么富贵之家,丁芸雅若是嫁到自己的哥哥家里去,即便她的丈夫丁泰到时为了疼女儿,多多陪上些嫁妆家财,那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流到了自己的娘家去……如此想想,这还真是一件可圈可点可当促成的大好事! 于是,这桩事情两厢会意、不言而喻之后,那卫氏私下里便为自己的侄子卫学宾和后女丁芸雅暗自悄悄地开启了他二人互通往来的方便之门。每次,只要丈夫丁泰外出去做生意了,府中只剩下卫氏、丁芸雅,还有卫氏那不足五岁的小儿子在家之时,那素日里一向游手好闲却很会讨女孩子欢心、伶牙俐齿、贫嘴贱舌的卫学宾,便会趁着夜色迷茫,趁着傍晚间,府宅内到处都很寂静,很少有人走动之时,从丁泰家后花园的角门处悄悄地溜进院来,一直溜到丁芸雅的秀楼——飘香阁上,与丁芸雅一起幽会、玩乐。那丁芸雅小姐青春二八,嫩俏可人,却只图自己一见倾心,相会快活,全然不顾女儿家的矜持与忠贞,真可谓是,天生媚骨,桃李艳华,眉弯万种风流之态,目送勾魂摄魄之情,直引得那一向就喜欢招蜂引蝶、系恋女色的无术之辈卫学宾,整日整晚的盘旋、缠绕、依恋在她的的石榴裙边,欲罢不能,欲去不舍,欲醉欲仙,欲生欲死。 然而,这世间之事又岂能有一件能够做到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久而久之,身为一家之主的丁泰,必定也能从女儿平日里一些异乎寻常的举动中看出些什么“不一样”、听出些什么“不寻常”。他府上家中的丫鬟、奴仆对于此等胆大妄为之事,私下里也会偷偷地一言半语的说长道短,而这些有长有短的难听的话语,谁又敢保证,不会被偶尔路过抑或是恰逢突然归家的丁泰,乍然间听在耳中呢。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也只不过是平素常丁泰早已习惯了的生活中,时不时出现的一些偶然迹象,也并没有真正引起他的注意,那是因为,丁泰本身就是一个除了他自己的生意,对于其他的事情,都比较粗枝大叶、马马虎虎的人。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生意场上的事就已经忙的他不亦乐乎,他哪里还有什么闲心去多多关注其他的事情,更何况,他自己的女儿早就已经过了碧玉年华,突然间变得更爱打扮些,更喜欢带着丫鬟出去上街,开开眼界,那也是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内的事,只是有一点,丁泰觉得他是该好好地考虑、决定一下了,那就是他自己的女儿与公孙弘的亲事问题也早该提上日程,早该为他们二人择选个良辰吉日,好好地操办操办了。 这年冬天,天气比起往年来,似乎要冷了许多许多,雪覆山川,风嗖林野,天寒地冻,飞鸟绝迹。丁泰年前的最后一次出门做生意,因为路途遥远又因冰雪封路,车马需要缓行,所以整整在外耽搁、滞留了有一月之久,才得以回到家中府上。 虽说,丁泰对于公孙弘如今的家境也不是很满意,也非常不符合他嫁女儿的条件,但若与这些相较起来,作为一个父亲,丁泰更看中的其实还是公孙弘这个人,还是他自己女儿更长远的幸福。家境不好,他可以给与扶持,可以想方设法地助他一臂之力,人好,又不乏文韬和武略,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今年临近新年之际,他便打算着把公孙弘请来家里,和他商量一下迎娶自己女儿丁芸雅之事。 然则,公孙弘却没能接受到他的邀请,因为公孙弘彼时刚刚吃了官司,正在等待着官衙的传唤和判决…… 原来,公孙弘家西邻,住着一户林姓人家,男主人是村里学堂的教书先生,妻子霍氏,两夫妻育有一女一儿,女儿年方十七,老来得子的小儿还尚不满九岁,一家人平平淡淡地过着一种和乐安稳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就在两年前,他们家这种安闲清平的生活却被打破了,终止了,因为那霍氏突然患病,半个身子不听使唤、偏瘫,以致生活不能自理,口齿也不再利索,要依靠别人喂水喂饭,端屎端尿……起初,那教书先生还能尽心尽力的和女儿一起照顾着妻子,忍受着妻子日渐变坏的脾气,可日子一长,他就有些受不了了,因为他自小也是生在书香门第,没有吃过什么苦,只是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成人后除了教书、写写诗文,也不会做些其他什么营生,至于每年的农忙时节,他跑去地主豪强家做工种地,也只是生活所迫,为了挣些额外的吃喝,勉为其难而已。所以,如今这样的家庭状况,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服输了,认败了,他经常望着自己尚在少幼的一儿一女摇头叹息、长吁短叹,他白天要去教书,挣着微薄的收入,晚上回到家,还要照顾动弹不得的妻子吃喝拉撒……夜以继日的劳累,加上家庭生活的不顺心,使得后来的他,经常一个人蹲在背人处喝闷酒、以酒浇愁,想着自己没有任何展望的生活,而默然落泪,就这样煎熬了一年多以后,突然有一天,他从村里失踪了,不知去往了哪里,尽管他的女儿和儿子找遍了许多地方,亲戚朋友家到处都找过了,却都再也找寻不到他的踪影……于是,家庭的重担,便全部都落在了他的女儿林英的身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便默默地担起了照顾母亲和弟弟,照顾家的责任。 生活的艰难,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林英少小单纯的心灵,她变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倔强了,与邻居公孙弘兄弟俩可谓是同病相怜……正是因了这种同病相怜,这种惺惺相惜,所以后来,公孙弘便也经常主动地去帮助林英做一些事情,比如挑水、砍柴,这些女孩子干来比较沉重的活儿。而林英则也会帮着公孙弘兄弟俩做一些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活计,正处于青春年华的姑娘和少年,虽然心内对对方都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好感,但却从来也没有表露过,更没有做过什么有背礼法道德之事。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熬着、熬着,虽艰难,却也还算能平平安安。只是未曾想到,某一天的祸事临门,竟然是那样的没有任何征兆:那是今年秋末冬初的一个漆黑残夜,一个村里不学无术的无赖,一个三十岁余尚未娶上媳妇的赖皮男人,一个早就盯上了苦难中的林英一家,早就盯上了林英美貌的男人,竟似恶鬼幽灵般地闯入了林英的家中…… 林英的容貌虽称不上芬芳占尽,惊艳众生的天人之姿,但在乡里村庄,在方圆百里的任何地方,那恐怕也是千里挑一,很难有人能比得下去的,眉弯新月,眼含秋波,青丝如瀑,高挑儿婀娜,虽说是乡野里土生土长,可那白皙粉润的肤色却是秀润水灵的自然,那俏丽娇媚的眉眼更是活泼多情的天然。 在没有任何家世背景和自身能力加持的乱世,美貌给一个女子带来的,确实不一定会是什么好事,就像林英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境状况,这样的文弱娇嫩,被恶人惦记,遭恶人欺凌,似乎竟成了一种日常,一种司空见惯。 那个夜晚,月黑风高,那已经是晚饭后很晚很晚,接近子时之际了,村庄的四周围,家家户户都已经进入梦境的时候了,一个漆黑的身影乘着漆黑的夜色,悄悄地扒开林英家的柴门,撬开屋门,摸索着闪进了林英的卧房里……林英惊恐得已然差了音的呼喊“救命”之声,随之便震碎了那晚夜的宁静,惊起了远处的犬吠之声,声声撕裂着黑暗中的一切,呼喊声一声高似一声,继而又慢慢地变得嘶哑,慢慢地快要喊不出声音了…… 隔壁的公孙弘在林英的第一次呼喊时,便被惊醒了,村子里有的人家,有的人也点起了灯烛,张起耳朵,疑惑地听着“是哪里传出的呼喊‘救命’之声?”公孙弘飞速地起身穿衣,抄起堂屋里的一根木棍,便飞跑进了林英的家中……彼时衣衫已经被撕成碎片、已然衣不蔽体的林英,还在死命地挣扎着,抗拒着,公孙弘气恼至极之下,一闷棍便打在了那恶男人的后脑勺上,之后趁着他迷迷瞪瞪地转身,还未看清自己之际,公孙弘迅疾又飞起一脚,朝着那男人的□□处径直踢了过去,那人随即便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手捂着□□处,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声,“哭爹叫娘”地满地打滚…… 村里很多被惊醒的人也跑来了林英的家中……林英裹紧了被子,哆哆嗦嗦、抽搐不止的哭泣声,那恶男人的哭爹叫娘声,还有围拢来的村民们愤愤的唏嘘声,以及那些叫嚷着“别让他跑了,赶紧报官”的明智之声,一时间嘈杂轰吵成一片,火把、灯烛,越聚越多,越来越亮,照亮了夜的黑暗,却照不亮人心的黑暗。 林英姑娘虽被吓得不轻,但总算是拼命抗争,又幸亏公孙弘赶到得早,才保住了她女儿身的清白,可那恶男人却被公孙弘踢得,估计是很难再做一个正常的男人了……时任河阳县守的潘岳接到了这桩案子的报官,详细了解完案情之后,潘岳也觉得此案棘手的很,按情按理,都是那恶男人作恶在先,虽然值得庆幸的是,林英并没有被他真正伤害到,保住了自己的清白,可那恶男人的丑恶行径却让他因此遭到了报应,落下了残疾,虽说他的残疾是公孙弘造成的,但公孙弘却是因了见义勇为,救人于危难…… “该如何了断?”那恶男人及其家人非要官家给个说法,替他们伸冤,讨还个公道,他们认为,那恶男人并没有真正实施到犯罪,反而自己却被毁了、废了,怎么着也得惩治一下公孙弘,否则,他们无论怎样都难咽下这口恶气。做恶之人居然堂而皇之地成了原告,受害的和救人的反倒成了被告?”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潘岳思之再三,本着惩恶扬善的原则,最后给出了如下的判决: 林英青春少女无辜受到欺凌惊吓,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了极大地伤害,判李顺(恶男人的名字)赔付林英银百两,用以疗治其身心。 李顺虽也受了重伤,但却是深更半夜、登门入户,意欲对人家女儿图谋不轨,实属自作自受、自招祸灾,本应不与理论,但念在人道,本县会酌情请良医为他医治。 公孙弘侠肝义胆,救人于危难,虽出手有些重了,但念在实属正义之举,故无任何过失,且当奖励,奖励公孙弘日后就留在我的县衙听差。 如不服本判决,可以上告。 “好,潘县令判的好!”“真是大快人心,这种人就该得此报应,……”“是啊,若不然,早晚还得祸害别人……”堂下听审的百姓群中,一片叫好声和喝彩声。 这桩震惊了河阳的案子,当然也传到了丁泰一家人的耳中,丁泰不觉暗自为公孙弘的因祸得福而感到高兴,觉得自己一直没有放弃这个女婿,真的是做对了。可那边他的女儿丁芸雅却着了慌,她和卫学宾虽无夫妻之名,却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她要怎样才能说服父亲,把自己嫁给卫学宾呢?她思来想去,愁眉难展,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丁泰一直都不喜欢,不看好卫学宾,觉得他一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的样子,终是难成大器。 丁芸雅愁,卫学宾当然也愁,可谁料,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没想到这卫学宾居然和那恶男人李顺还曾有过数面之识,还曾是一个赌桌上的赌友,于是,他便几番去看望这个李顺,在他耳边拱火,添油加醋,对他说,命根子被人踢坏了,那跟被人杀了有啥区别?怎么也得置那公孙弘于死地,才能出了胸中的这口恶气!这个潘县令明显着就是偏袒公孙弘一方,他都说了,不服判决,可以上告,告诉你,我舅父可是在当朝吏部郎裴楷府上任职的,我可以书信一封,告知舅父,拜托他求告裴楷大人替你主张,治罪公孙弘,若不然,这口气,你能咽得下吗? “告什么告?你们以为那潘大人的家世就是好惹的?自古官官相护,又况且,你是自作恶,怪不得别人,还是以后本本分分的安生过日子,不给我招祸惹祸就不错了!”听到卫学宾之言,李顺的父亲,一个忠厚老实的庄户人,无奈又无奈地叹息着说道,“好在人家姑娘心善,并没找咱要那一百两银子,只是去看了看人家,礼数到了,人家也没难为咱,若不然,我就是砸锅卖铁,卖房子卖地,也凑不够那一百两银子啊!都是你那老娘不依不饶的,还想怎样?一个村子住着,做出这等事来,我这张老脸都被你给丢尽了!哼……”老人家有三子,李顺本是他的二儿子,他的大儿子和三儿子都是如老汉一样的本分人,唯有这个次子李顺,从小就是个调皮捣蛋不学好,不务正业之徒,老汉因了他的“不可救药”,没少抱怨说,他是随了自己那不贤老妻,如今闻听得卫学宾还要鼓动他的儿子上告,便没好气地唠叨了几句,试图拦下来,因为他的家境也不过是村里的中户,哪有闲钱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去散播。 可那卫学宾却说,不用李顺出钱,此事他会鼎力相助,只要能治一治那公孙弘,出出这口恶气即可。 李顺被卫学宾鼓动的心活了,想想自己这一辈子都毁在了公孙弘的一脚上,不出这口恶气,也真是实在难活人!于是,他便求卫学宾代笔,替他写了诉状,托卫学宾舅父递送到吏部郎裴楷那里,那裴楷三十几岁的年纪,便已成了皇帝司马炎御前的红人,对于此等小事,本不屑一顾,怎奈看在卫学宾舅父多年跟随自己忠心事主的份儿上,二来也是想敲打敲打青年县守潘岳的“自傲和自负”,因为这裴楷大人虽然与贾充同殿称臣,却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贾充,而潘岳可是贾充举荐的河阳县令,还有一点就是,裴楷可是出身著名的世族大家“河东裴氏”,又成了征东大将军、京陵公王浑的乘龙快婿,且为人聪慧有识见度量,资质不凡,容貌更是英俊清朗,素有“玉人”之称,然就是他这样的“玉人”,上街出门时,也不曾有过类似潘岳那般“围者如堵,争相献花掷果”的“优待”,所以,理当折一折潘岳的翅膀,让他受些打击,也好能收敛收敛他的心性。故而,裴楷也就貌似公正地批了句“公孙弘过失伤人,实属莽撞,不可留在官衙听差!”。 潘岳在接收到吏部郎裴楷大人的亲笔批文后,自然只能奉命行事,虽爱惜公孙弘是个勇毅端正的人才,却也不得不放弃任用他听差的想法,公孙弘自那日衙堂判决后,追随在潘岳大人身边,虽只短短的十数日,却对潘岳的为人、为事之态,深感敬佩,素日只是如雷贯耳、只闻其名的“花县令”,亲身接触之后,才知百姓们所言果然不虚,真是太合他公孙弘的脾性了。 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是谁一纸诉状递送到了吏部郎裴楷的手里,这个卫学宾到底是什么来头,还有卫学宾与公孙弘的未婚妻丁芸雅之间关系的风言风语,其实,住在村里的公孙弘也多少是有些耳闻的,但公孙弘了解未来岳丈丁泰的为人,也了解丁泰迟迟不找他谈议他与丁芸雅婚姻之事的迟疑,所以,公孙弘经这一变故之后,便主动找到了丁泰府上,主动退掉了他和丁泰女儿的婚姻之事,这令丁泰没有想到,却也为他解决了踌躇难办之事,听说公孙弘要远走他乡,丁泰特意为公孙弘兄弟俩准备了一些盘缠,以表愧悔之意,公孙弘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可是说来也巧,就在公孙弘辞别县守大人潘岳,辞别心中的眷念林英姑娘,准备带着弟弟上路远行之际,家中却突然悄无声息地行来了一队阵势威赫的人马,原来竟是公孙弘多年不曾来往,不知音信的亲姨母寇氏,在皇帝司马炎第五子,仅仅四岁的始平王司马玮的陪同下,来至到家中看望他们兄弟俩,更未曾想到的是,他们姨母的身份,居然是始平王司马玮的乳母,且司马玮待之一直都如亲母一般不离左右……这下,公孙弘可就再次成为了石盘村令人震惊的人物,许多乡亲前来他的家中道贺,都想亲眼看看皇帝的儿子到底生成啥个模样,威风成啥样,就连他的邻居——身心已然恢复健康的林英姑娘也来了。两日之后,公孙弘跃马扬鞭跑去了县衙,向县守大人兼自己口中的兄长潘岳告知喜讯,并深深拜别潘岳,潘岳闻知此讯息后,自然也是亲率县衙大小官员去拜望了一下始平王千岁。次日,公孙弘便带着弟弟一起,随着始平王的车仗前往了洛阳,因为,始平王的母妃——审氏娘娘有言在先,说可以让公孙弘兄弟到始平王府任个一官半职,只是这次,公孙弘还在始平王的默许下,带上了一个人,一家人,那就是林英姐弟,还有林英姐弟残疾的母亲,因为他感觉,他以后会有能力照顾林英一家了。 那丁芸雅后来自然也是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她后母的侄子卫学宾,只是她以后生活的苦辣酸甜,就要由她自己亲自去品尝和咂摸了。 这就是公孙弘和潘岳以前的一些渊源往事,这次太学门外偶然邂逅的两人,一个是在陪着妻女闲游,一个是来此看望正在这里读书的弟弟……只因了清风明月般君子之交的相互欣赏和敬重,所以时隔多少年见面之后,两人依然还是那般得意气相投,情热如火。 第39章 沧海月明水含烟 2 积 怨 潘岳跟随着公孙弘一行三人跃马进城,去了城中的酒肆,杨容姬则带着女儿和圣莲上了仆从罗远赶着的那辆马车,准备沿原路返回家中府上。马车不急不躁,悠悠闲闲地行进在空旷的大路上,披着萧萧的落叶纷纷,遥望着一片辽阔、沉寂的沃野,沐浴着早冬午前那迷离、闪烁而又微暖还凉的日光,偶见近旁来往的过客、车马,匆匆忙忙…… “娘亲,圣莲姑姑,我们终于进到城里了,还是城里热闹,还是城里好!”马车刚刚驰过开阳城门,驰进东城内阜盛异常的绮罗大街,车内的小金鹿就止不住踮起了身子,手撩着车帘一个劲儿地向四处张望着,一个劲儿地“拍手称快”,不时地感叹着还是城里的盎然繁盛、生气鼎沸之象,更让她由衷地喜欢,由衷地乐于欣赏。 “鹿儿,你要小心些,不要总把头探出帘子外面去。”杨容姬一直都是紧挨着女儿,和女儿并排而坐的,她的眼眸总是随着女儿童稚、可爱又淘气活泼的一举一动而流转、而静静地注视,口中叮嘱着女儿的同时,她还不由得伸出手去默默地、充满爱意地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肩头处,把手流连在女儿那自自然然飘散下来的顺顺的、浓密乌亮的、软软的头发上。 “娘亲,你看,那边的店铺里悬挂着好多好多好看的灯笼,娘亲,鹿儿想下车去看看那里的灯笼,可以吗?娘亲?” “可以,不过鹿儿,我们出来已整整半日多了,你就一点儿都不饿吗?依娘亲看,我们还是早些回到家中用些饭食吧,等到以后的哪日,爹爹得空之时,让爹爹陪着鹿儿一起来这条街上看彩灯,好不好啊?” “不嘛,娘亲,鹿儿现下还不饿,鹿儿只想马上就去看那些彩灯,鹿儿还想买一个自己最最喜欢的彩灯带回家去,娘亲就和圣莲姑姑一起陪鹿儿去买,好不好嘛?” “好,好,娘亲听鹿儿的,那我们三人就先一起去街边的店铺挑选彩灯吧。” 绮罗大街顺着开阳城门进来,本是一条东南穿向西北走向的大街,冬日的午时,原本喧哗、忙乱的街市,看似已有些要歇晌的味道了。深巷、楼宇、店铺的背后,隐隐的炊烟飘溢出阵阵的饭菜香味儿,街头巷尾处,只还有为数不多的店铺门前,依然还在保持着那种最喧嚣、最盛况时的相对的繁华和热闹,依然还有三三两两、出出进进的客人和商贩们,有说有笑地流连于市井之间。 小金鹿所说的、所看到的那挂卖彩灯的地方,本是一家仅有十余米大小、两间小屋宽窄的狭小店面,但是,只因了它的门口处悬挂的那些彩色灯笼绚丽斑斓、花样繁多,所以,即使间隔在、夹杂在那么多的高楼和殿宇之中,矗立在如此繁昌、兴旺的绮罗大街之上,它依然还是能够显得如此得抢眼,如此得令小金鹿只是掀撩着车帘四顾之际,就能够从远处一眼望见了它。尽管它只是两间颓废、破旧的木板房,但房门口的上方,“金氏灯笼坊”五个大字却恍如万花丛中仅有的一点翠绿,绿得那样的浓艳惹眼,绿得那样的古色古香,绿得分外惹人注目,分外引人驻足。 “娘亲、圣莲姑姑,你们走快些好吗!”下了马车之后,小金鹿左手拉着自己的母亲杨容姬,右手牵着她的圣莲姑姑,急不可耐地便走进了那家店铺之中,罗远则听从夫人杨容姬的吩咐,手执着马鞭在店铺外的街口处等候着她们主仆三人。 一迈步走进这家称做“金氏灯笼坊”的店铺之内,杨容姬、圣莲和小金鹿三人,满眼看到的便全是那悬挂于墙上和梁上的一行行、一排排各色各样、各种图案的绢布做成的绢灯和缤纷五色的彩纸糊就的纸灯。 令杨容姬和圣莲实在意想不到的是,这家灯笼坊内走近前来和她们亲热地打招呼,迎候接待她们的掌柜的,居然会是两位十分秀丽、美貌的二八年华的少女,在这两位少女的身上、头上,虽没有什么昂贵的绫罗、锦缎来为她们的窈窕身姿增光添彩,更没有什么华美的珠宝首饰来为她们的美丽容颜锦上添花,但她们却“天生丽质难自弃”,一身淡色素雅的粗布衣裙,反倒衬托的她们更加得“不食人间烟火”,衬托的她们二人通身上下、举首抬眉之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一种净若素菊、亭亭秀竹般的美和韵。 “姐姐,姐姐,这些灯笼都是你们做的吗?”小金鹿自进门以后,抬头仰望着这些刺绣着各种山水、各色花木,描画着各类鸟兽、各款亭台的,颜色不一的绢灯和纸灯,内心的那股兴奋劲儿,简直就早已经无以言表了,而当她又看到是两位秀美异常的、笑容可亲的姐姐前来招呼她时,她心头的那种高兴劲儿就愈发得无以复加了,于是,她便非常非常亲近地、丝毫也没有任何陌生感的和店中的这两个姐姐悄声攀谈了起来。 “是我们做的,小妹妹,不知这位小妹妹,你喜欢其中的哪一只灯笼呢,姐姐马上就帮你摘下来,好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哪一个了,……”小金鹿显然是被眼前这些多姿多彩、式样繁多的灯笼弄得有些目不暇接,不晓得到底该如何入手挑选了,于是,她一边口中小声嘀咕着,一边忙扭身转头,走过来拉住了她的圣莲姑姑,“圣莲姑姑,你帮鹿儿选一个最好看的带回家,好吗?” “好啊,鹿儿,让圣莲姑姑再好好地帮鹿儿挑一下哦,姑姑知道鹿儿平日里是最喜欢小动物的了,若不然,我们就买这个绣着两只梅花鹿的绢灯好不好啊?鹿儿你看,这个灯笼不仅料子好,做工好,刺绣好,而且和鹿儿的名字还很贴切呢!”圣莲用手指了指窗棂边上悬挂着的一只藕荷色绢布上绣有两只橙黄色梅花鹿的绢灯,笑着说道。而后,她还又特意扭回身来,寻问着旁边自己的小姐杨容姬的意见,“小姐,你觉得呢?你看这两只小鹿绣的就像真的一样,一个在低头吃草,一个在仰头远望,活灵活现的,多生动啊!” “是啊,圣莲,要不,就买这只吧,鹿儿你可愿意吗?”后面一句,杨容姬和圣莲几乎是一起笑着对着小金鹿问出的。 “好哇,圣莲姑姑,娘亲,鹿儿喜欢那个梅花鹿的灯笼,但是,娘亲,鹿儿还想再买一只画有小鸟的灯笼,可以吗?” “可以,那就买这只叫做百鸟朝凤的吧。娘亲觉得这款纸灯也蛮好的,不仅鸟儿多,寓意又好。”杨容姬伸手指了指自己近旁头顶处的一只粉白色彩纸做就,画有一只玲珑的彩凤和数只向着彩凤飞来的鸟雀的彩灯,低头寻问着女儿可否愿意。 “好的好的,娘亲,鹿儿也喜欢这个灯笼。” “这两位姑娘,就请帮我们把那两只灯笼摘下来吧,请问价格怎么算?”见女儿同意了,杨容姬便笑着走向柜台边,和两个售卖彩灯的姑娘商谈着自己挑选好的灯笼的价钱。 “夫人,这只梅花鹿绢灯是八文钱一个,这个百鸟朝凤的纸灯是五文钱一个。”其中一个身穿着浅淡的暗红色衣裙,身形稍高一些,像是姐姐的姑娘笑着开口答道。 “大姐,二姐,我饿了,我想吃饭。”就在此时,一个约莫七八岁样子的皮肤很白,体形很瘦削的小男孩儿,突然出现在了通向里屋的、光线稍感暗淡的门口处,话语出口之际,他因看到自家的店里有陌生人在前,于是便只是怯生生地站立在原地,怯生生地回避着别人的目光,大声地重复呼喊着他的两个姐姐。 “哦,勇儿,你怎么到前面来了,爹爹他还好吧?饭,姐姐已经做好了,让二姐去帮你盛吧?”依然是那个暗红色衣装的姑娘,笑语柔和地回答着那个唤做勇儿的小男孩儿。 “大姐,爹爹总是咳嗽,勇儿刚刚给他喂过水。”小男孩儿头倚着门框,一张稚气非常的小脸儿上,依然是显现着很怕羞的表情,但回答他姐姐的声音却是相当的清楚而又响脆。 “好的,勇儿真乖,雪儿,你先到后面去给爹爹和勇儿端饭吧,这里有姐姐照顾呢。” “嗯,我知道了,姐姐。”那唤做雪儿的姑娘答应了一声后,便放下手里正在忙着的绣活儿,立起身后牵着自己弟弟的小手,去了店铺后面的屋子。 杨容姬看得出,这是何样艰难、何等艰苦的一家人,不觉一阵怜悯之情由衷而生,她转回头来朝着圣莲使了个眼色,圣莲对自己小姐眼色的用意自然是能够心领神会的,于是,她便把此次出门随身带的所有钱两,都一并递到了小姐杨容姬的手上,杨容姬接过后,便把那些钱两全部拿到了那个正在往她女儿小金鹿手里递送彩灯的姑娘眼前,和蔼地笑着说道,“姑娘,这些是我们买灯笼的钱,你拿着吧。” “夫人,用不了这许多!夫人,您给的太多了……”那姑娘一下子就惊愣住了,慌忙用手推辞着,无论如何都不肯收下这么多,别人白白送到她手上的钱两,面上的表情几多感动、几多亲热,此外,还掺杂着几多青春韶龄的女孩子天生的那种无言而又自卑的羞涩。 “姑娘,剩余的那些,你就拿着贴补家用吧,看你们姐妹这么小年纪就要持家,养家,真是不容易呀!你先忙着吧,我们走了。”杨容姬接着婉言相赠道。 “谢谢夫人,但是我真的不能收下,夫人,您且等等……” …… “裴兄,和兄,早就听闻绮罗大街两朵花,心灵手巧,姿色撩人,比洛阳城秦楼楚馆的那些头牌歌妓,可是更有风韵,更惹人呢!今日我等弟兄也去饱饱眼福,如何呀?嘻嘻嘻……哎,就是这里了,哟,这店面可是真够寒酸的,简直就是个耗子窝嘛!” “如此得破旧不堪之地,若不是有美色当前,我等弟兄岂会贵足踏贱地!啊?孙兄、裴兄,你们说是也不是啊?走,里面去看看,里面请,嘻嘻嘻,哈哈哈……” “两位仁兄所言正是,走,先进去看看再说……” 小金鹿一只手里分别提着一只灯笼,杨容姬轻轻地拢着女儿的肩头处紧步相随,而丫鬟圣莲则是走在最前面为她们娘儿两个引着路,三人一起刚刚要走出“金氏灯笼坊”的门口,那位姑娘手拿着杨容姬赠与她的钱两,也刚好追随着她们三人挨近了门口的内侧之时,几个人却猛然同时看到,从店铺的门外裹卷着冰凉透骨的冷风,四散着浑浊刺鼻的酒气,冒冒失失、嘻哈谈笑着,进来了三个也就二十岁出头年纪,衣冠楚楚、华贵非常,却贼头贼脑、面带邪气,满腹装腔作势、道貌岸然的贵家公子,乍然间,就像三根粗细不均地披了红挂了彩的木头桩子一般,晃悠悠、赫赫然地堵在了店铺的门口处,“呀呵,今日这店里可真是够亮堂的,居然有这么多的美人儿在啊,嘻嘻嘻,哈哈哈……” 身上酒气冲天,伴着酒气龌龊出口的话语,则比那冲天的酒气让人听来更加得污浊刺耳。店铺内愕然惊站住的杨容姬几人,自然知道这是何样德行、何种品类的人不请自到,涎皮赖脸地突然闯到了她们的面前。“请你等让开,我们要出去。”走在头里的圣莲,抬秀目瞥了一眼她对面近前这个脸皮黑红,眼如绿豆,鼻似□□,竹竿般细瘦、木门般高矮的花花公子,正颜厉色地大声说道。 “出去?着的什么急吗,先让本公子好好地看看再说,哪个是这金氏灯笼坊里的姐妹花啊?站出来,让本公子好好地欣赏欣赏,嘻嘻嘻……”绿豆眼儿的花花恶少照旧嬉皮笑脸地对着圣莲,照旧紧紧地堵着门口。 “呸,无耻,赶紧把路让开!”听闻这话,大家才晓得了这三个花花太岁来至此间店铺的目的,才知道他们本就是不怀好意而来,圣莲愤愤地骂了一句之后,不由得回过头去,下意识地望了望那个灯笼坊里的红衣姑娘,见她此刻正自惊骇得满面绯红,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却着、闪躲着。而后,圣莲才又把目光停留在了她自己的小姐杨容姬身上,“小姐,……” “圣莲,你到后面看着鹿儿,这里有我呢。”杨容姬话语言罢,便面色异常从容地举步上前,让圣莲站到了她的身后,“这里只不过是一家售卖灯笼的店铺,几位公子如不是前来购买灯笼的,尽可以离开了。” “离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本公子酒足饭饱,就是特意来此消遣消遣,餐餐美色的,嘻嘻嘻,呵呵呵……”那绿豆眼儿张嘴便是臭气熏天的秽语污言、一张本就黑得够丑、红得够恶的条形脸,因为总是故作跋扈地阴笑着、显得又被拉长了许多许多,该副“难画难描”的尊容,让人观来真是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可是这绿豆眼儿本人呈献给别人的状态,却总是一副自我感觉极好的表象,几句下流的话语吐完之后,他便迷离着一双贼贼的醉眼,歪着头、撇着嘴,又定定地、细细地瞅了瞅一直都是秀目威严地瞪着他的杨容姬,而后,便开始横晃着他那“只剩一把骨头”般,瘦的可笑的身子,径直就想冲向那旁售卖灯笼的美丽姑娘。 “哎,孙兄,你往那儿瞧,原来那儿还藏着一个更美的呢,兄不见,只有那样的小美人儿才称得上是天下有一无二的尤物哪!”就在这时,绿豆眼儿旁侧紧挨着他站着的,那个一身柳绿色绣花衣袍,鼓鼓的眼睛,矮胖的身子,活脱儿一只跳出泥塘的青蛙般的恶少,一边紧追着绿豆眼儿的脚步,往绿豆眼儿的跟前美美地凑了凑,一边即挤眉弄眼地用手指了指被杨容姬和圣莲两人紧紧地保护在她们中间的小金鹿,狡黠着笑容,厚颜无耻地提醒着绿豆眼儿说道。而另外剩下的那个早就已然斜靠着身子,歪歪扭扭地站立到窗下,披着一身深褐色的衣袍,五官长得还算周正,可说起话来却总是“滴里嘟噜”口齿不清的“大舌头”恶少,此时,也总是在旁边为虎傅翼般、嘻嘻哈哈地满嘴都是调笑之语,不住地跟着起哄。 听闻到胖青蛙的话后,绿豆眼儿那一双醉醺醺、色眯眯的眼睛便“嗖”地一下就从那卖灯笼的姑娘身上收了回来,转而开始两眼贼溜溜、直勾勾地盯向了浑然不知此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小金鹿的身上。杨容姬见此情状,唯恐吓着自己的女儿,二话不说,拉起女儿小金鹿的手就要往门外闯,怎奈,那三个恶少的身后,居然还跟着七八个狗仗人势的家丁,严严实实地把店铺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杨容姬和圣莲,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的女子,即使拼尽全身的力量,也不可能冲出半点儿的缝隙。 那绿豆眼儿当然也觉得出,他眼前看起来年龄最小,还没有完全出落成熟的这个小姑娘的美,真堪称得上是世间难觅的仙姿玉色。于是,他左扑右撞,前追后堵,总想凑到小金鹿的近前去,想要好好地观赏观赏,甚或是动动手脚。可是杨容姬和圣莲主仆二人哪里会让他得逞,就算是拼却了自己的性命,她们也会奋力地阻挡、抵抗,保护着小金鹿幼小的心灵和身体不受到一丝一点的伤害。绿豆眼儿一见不管他怎样得“张牙舞爪”,怎样得“全力以赴”,他都还是丝毫也够不着这个“小美人儿”,够不着闪躲、避藏在自己母亲杨容姬和姑姑圣莲身后的小金鹿,索性就败了兴致,蹊径另辟,色色地笑着,伸出一只肮脏的手就要去触摸杨容姬的脸颊,“那好,夫人的姿色,本公子也很喜欢,夫人你就陪着本公子先乐呵乐呵吧!” “呸,无耻之徒,……”杨容姬自小到大,可一向都是尊尊贵贵,知书识礼的高门望族的小姐,何曾受到过这等屈辱,此番遭遇真是令她羞愤万般却又无计奈何万般,万分匆促惊慌之下,她只得边躲避着,边情急智生,回转身来迅速地拿过了女儿手中的一只灯笼,在自己的脸前胡乱地摇晃着,阻抑着、也逃避着那绿豆眼儿的纠缠。 “娘亲,鹿儿要回家……”年仅十一岁的小金鹿到了此时,似乎才刚刚看懂、看明白,这发生在她最最纯净的眼眸前、发生在这皓皓青天、郎朗白日之下的如此污秽、如此不堪的一切。她眼中曾经那般美好的世间,显然是一下子就变得“黑恶”了,而她也显然是被这样“黑恶”的场景给吓坏了,她一边喊着“要回家”,一边则冲上前去想要保护自己的母亲,可是当她见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拼打”,却根本就赶不走那眼前的坏人,根本就帮不上母亲的忙时,她便又只得瑟缩着躲在姑姑圣莲的怀里,“呜呜”地哭叫个不停。 “救命啊,救命啊,……”圣莲心疼万般地抱住小金鹿,又担心小姐杨容姬不堪忍受那绿豆眼儿的肆意骚扰,惶急之下,她只得扯开嗓子,不住地大呼“救命”。 而店铺的另一边,那矮胖子青蛙和那个褐色袍子的“大舌头”则就此良机,讪皮讪脸地嬉笑着,奔向了那位灯笼坊里的姑娘,“美人儿如此姿色,何必在这儿受苦,走,随本公子回府去,保你荣华富贵,吃穿不愁。”腌臜的话语还未及等到砸落在地上,他二人便迫不及待地合伙凑上前去,拉拉扯扯地就要把那个早已乱了方寸、没了主意的可怜姑娘,往店铺的外面拽。偏巧此时,那姑娘的妹妹雪儿,因为听闻到了前面异乎寻常的打闹声、吵嚷声,急切切地飞跑着来到了店内,想要看看自家的店铺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姐姐可否安好。 “哟,又一个小美人儿,来,让本公子好好地亲热亲热……”那雪儿惊诧着一双水盈盈的秀目,胆寒发竖地刚刚站立到姐姐的身旁,用手抱住自己的姐姐,轻声地喊了一句,“姐姐,你没事吧!”便也一下子就陷入了那两个恶少无羞无耻的纠缠之中,惶恐、惊惧、万般无奈之余,她们姐妹俩遂也跟着圣莲的喊叫声一起,高一声低一声地急呼“救命”。 “夫人,小姐!夫人,小姐,你们可好吗?……”杨容姬终于听到门外传来了仆人罗远的声音,可她却仅仅只能是听到声音,根本就望不到罗远的人,看情形,罗远的拳脚是敌不过门口处的那帮看家狗一般狰狞,凶神恶煞一般暴戾的家丁的,杨容姬只听到罗远急的一个劲儿地喊着她和她的女儿小金鹿,急声寻问着她们母女可还平安。 “罗远,速去找你家大人,速去……”杨容姬忧急万般地把自己的嗓音已然抬高到了最大的音量,高声呼喊着、叮嘱着门外,她同样不知其何样状况的罗远。 “是,夫人,我马上就去!”杨容姬听到了罗远令她颇感欣慰,颇觉心头希望顿生的回话。 潘岳彼时正与公孙弘三人在绮罗大街最北端街头处的一家上等豪华的酒肆之内,饮酒畅谈,聊叙正欢,忽然却见自己的随身仆从罗远满面骇然地“蹬蹬蹬”跑上楼梯,气喘吁吁地向他禀报,说是他的夫人杨容姬和女儿小金鹿母女两人,被几个花花恶少堵在了“金氏灯笼坊”的店铺之中,不知目下情形如何。潘岳闻言,头登时就“嗡”的一下,眼前猝然一阵发黑,只觉阵阵心慌意乱,血往上涌,手忙脚乱地顾不上和公孙弘等人言语辞别,便急匆匆跟着罗远跑下楼梯,主仆二人骑马的犹似电掣风驰,赶车的则是扬鞭如雨,慌忙忙便直接奔往了那间名为“金氏灯笼坊”的事发之地。 壮士佩剑当铲除世间不平事,公孙弘为人素来刚正秉直,有恩必报,当他亲耳听闻此种欺人太甚、早已没了天理人伦之事,亲眼得见自己的恩公潘岳怒从中来,恨满胸怀,茫茫然痛彻心扉之态时,他也不由得钢牙咬碎,义愤满胸,提宝剑唤上随从,便纵身上马紧跟着潘岳主仆飞驰而来。 早冬的空中,浮云如水。 寒寒凉凉、若隐若现的日光,被任意肆虐、咆哮的北风吹得凌乱不堪!而那经过了热烈喧嚷之后,偶尔也会稍事休息的绮罗大街,却在落叶满地、市街一片淡然的午后时分,意外地感受到了一丝丝难得的暖意…… 也正因了如此,正因了街上的一切还都处于难得的午后时分,昏昏然俱皆有些困乏的样子,所以,潘岳□□的马儿才能够以它能力之所及、最快、最畅通无阻的速度,仅仅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便径直飞奔到了罗远所引领的那家“金氏灯笼坊”的店铺门外。 然而,彼时店铺门前骇浪惊涛后正在缓缓恢复平静中的、呈现在潘岳眼前的一幕,却似乎在昭示着,在明明白白地显现着,店铺内曾经发生的、令人气炸肺腑的所有不堪之象,都已经渐渐地否尽泰来、花明柳暗:那是因为,当潘岳气喘吁吁地飞身下马之时,却分明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妻子杨容姬和女儿小金鹿在丫鬟圣莲的陪伴下,已然安安稳稳地在街边的树下站立着,而且在她们三人的身边、周围,还围拢着几个陌生的妇人,像是在善意地安慰着她们。与此同时,潘岳还注意到了,就在距离他妻子女儿不远处的店铺四周,横七竖八地跌躺着许多个家丁打扮的仆从,还有罗远口中所说的那三个花花恶少,此刻也已经像遭了霜打的茄子一般,正自低声下气地跪倒在几个衣着打扮颇似塞外匈奴人的跟前,一个劲儿地哀告求饶。 见到这样的场景,潘岳的心头才禁不住一阵阵平复,一阵阵释然,他那颗一直悬到嗓子眼儿的心,也才慢慢地回归到了它正常之时所在的位置。可是潘岳充斥在胸间腹内的、那冲天的气愤,却还是未能够有稍许的消散,“容姬,鹿儿,你们还好吧?”潘岳快步飞跑到妻子、女儿的近前,充满心疼、怜惜的目光,把她们母女从上到下,前后左右的细细观察了个遍,当他看到自己的爱妻和爱女的状态还算安好,并没有受伤,也没有哪里感到不舒服后,潘岳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而后,他即愤然转身,三步两步便跨跃到了那几个恶少的近前,眉峰冷涩,星眸喷火,气愤填膺地高声叱骂道,“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竟敢如此嚣张无礼,真是畜生不如,……” 潘岳说完,俯身弯腰便揪起其中离他最近的那个绿豆眼儿的衣襟,怒冲冲挥起拳头就要朝着那绿豆眼儿打将下去,可是,令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那绿豆眼儿抬眼看到他后,却好像认识他一般,竟然可怜兮兮、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向着他乞求、哀怜道:“潘叔父,潘叔父切莫动手,小侄已经知错了,求潘叔父饶过小侄这一回吧,小侄日后再也不敢了!” 潘岳闻言,颇感诧异,这才定睛打量起这个居然敢称呼自己为“叔父”的纨绔恶少,也才刚刚注意到,原来,他早已满头满脸全是青紫红肿的伤包,“你究竟是何人?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竟然还敢口称我为叔父?” “潘叔父,小侄知道自己错了,小侄事先根本不知道,她们……她们是您的家眷哪,若是一早知道,小侄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做呀,小侄今后一定改邪归正,再也不敢了!潘叔父,您不认识小侄,可小侄却一直都记得您哪,小侄的叔父就是赵王府上的左常仕孙秀哇,小侄就是孙琦呀!” “孙琦?孙秀的侄儿?……”一句话随风入耳后,潘岳那紧揪着孙琦前襟的手,不由自主地便稍稍松懈了一下。 “对对对,潘叔父,就是我,我就是孙琦,小侄儿时,还曾随着叔父一起,去过您家的琅琊太守府拜望呢!潘叔父,念在您与我叔父同殿称臣的份儿上,您就宽恕小侄的不知之过吧!求求您,让这几位义士放过我们吧,我们知道错了,一定悔改,再也不敢了……”孙琦的一双绿豆眼儿“叽里咕噜”地转个不停,手捂着伤处,巧舌如簧,一个劲儿地哀求着潘岳,哀求他能够看在其叔父孙秀的颜面上,饶恕于他。 潘岳迟疑着,并没有即刻就回复那孙琦的哀告,但是,当他听到孙琦口中提到那几位救下他妻子女儿的义士时,他才猛然想起,早该去答谢一下人家那几位侠士的仗义之举了。于是,他松开手扔下孙琦,赶忙转身回头紧走几步,朝着那几位匈奴族打扮的豪侠之士躬身大礼拜谢言道,“今日,承蒙诸位义士搭救在下妻女,潘安仁这厢有礼了!” 潘岳话语说完,又特地走近一步,再次弯腰鞠躬,恭恭敬敬地朝着他对面为首的那位身形又高又大,魁伟异常,满脸须髯飞舞,目光炯炯如电的匈奴勇士大礼参拜说道,“仁兄义举,在下定永记于心,敢问仁兄尊姓,岳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哈哈哈,贤弟,潘贤弟,愚兄早就说过,山水有相逢,我们一定能够后会有期!不知潘贤弟,可否还想得起匈奴人刘渊?刘渊坐下的这匹宝马,可还是当年从潘贤弟你的手中购得的呢!哈哈哈……” 笑声朗如秋风,话语亲如春雨,惊得潘岳忍不住抬起头来,又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一下,这位面带着爽朗而又亲切的笑容,正自端详、打量着他,令他看来也颇有些似曾相识感觉的匈奴人,“哦,原来是兄长啊,岳实在是失礼了!请兄长宽恕小弟眼拙之过……” “不妨事,不妨事,若说要怪,只该怪愚兄我这张脸面变化太大了,哈哈哈,不似潘贤弟你这般,风采犹胜少年之时啊!贤弟,你我弟兄先且不忙叙旧,还是先看看如何处置眼下这几个畜生吧!我等也是方才在救下尊夫人时,从夫人的口中得知她们乃是贤弟的家眷,所以,愚兄是特意在此等候贤弟,请贤弟亲自定夺此事的。哼哼,依愚兄看,似这等毫无廉耻,牲畜不如的东西,倒不如阉割了的干净,也省得他们日后再去祸害人!” “潘叔父,小侄知错了,小侄该死,都怪小侄酒后无德,但是求求您了,千万千万不要废了小侄啊,小侄家中还有几房妻妾要养呢!潘叔父,他们,他二人族内的叔伯,也是和您一起在朝为官的同僚啊,求求您,就看在我等前辈人的份儿上,饶了小侄,饶了我等吧!” 刘渊的最后一句话就仿如一声震天的惊雷,直吓得那孙琦顿时就浑身上下如筛糠一般抖作一团,急忙忙又跪爬了几步,一直爬至在潘岳的脚下,伸出手去死死地抓拽住潘岳的衣袍,眼泪鼻涕满脸乱淌,苦苦地哀求不止。而另外那两个与孙琦一起作恶的,孙琦口中的“裴兄”与“和兄”,即“胖青蛙”和“大舌头”两人,此时也惊骇的如那孙琦一样,忙不迭时地紧爬了几步,双双跪拜在刘渊身旁一位芝兰玉树般风发流韵、俊美异常的年轻后生脚下,不住地哭嚎着,求告着,“义士、英雄,求求您,饶过我等吧,如若日后,我等再敢为非作歹,就让我们满头满脸都长出疥疮,变成癞蛤蟆……义士,义士,求求您,就放我们走吧!” 那年轻后生身似寒松、傲然而立,面若寒冰,色如利刃,只略微地低下眉来,冷冷地瞪了这两个匍匐在他脚下,猪狗般不堪的恶少几眼,便把头转向了那旁站立着的、一直还是怒愤满胸,难以息止的潘岳,眼神中传递出来的信息,自然也是提请潘岳亲身决断此事。 可是,就是在那一瞬间,就只是因为瞬间触碰到的那年轻后生轻轻地,似乎很不经意、很淡然的默默地一瞥、一望,而后又很快挪离开、回避开的目光,却居然惹得潘岳的心头,蓦然间一阵岁月流红,令他惊讶、哑然了许久,也痴愣愣、呆呆地回想了许久……“为何这如水般清澈、倔强的目光,竟是这般的熟悉而又陌生?为何这如月般皎洁、绝世的面庞,竟是这般的令他感到亲近而又令他颇觉疏远?”他是谁?他明明身着着匈奴族飒然而又豪气的衣装,胸前飘摆狐狸尾,脑后斜插雉鸡翎,背弓搭箭,手握龙泉。他明明高秀挺拔、气宇飞扬、正颜厉色、男装满身,可是他,他的目光、他的面庞,却为何会令潘岳骤然之间便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曾经深深地刻印在他脑海心间,深深地左右着、干扰着、牵系着他的感情、他的人生,他的一切的一个人,一个姑娘,一个豆蔻年华,绝美而又绝悲,决然冷艳得像梦一般迷离的姑娘,她是他曾经的一见倾情,她是他一个未能实现的梦…… “安仁,安仁你怎么了?……”是妻子杨容姬带着女儿缓步走到他近前,轻声柔婉地一句呼唤,才把潘岳从梦一样虚幻、海一样迷茫的意境中,慢慢地唤醒了过来。 “哦,容姬,……”潘岳低低地答应了妻子一句后,便把近旁女儿的小手,稳稳地牵在了手里,人也随之缓缓地回过神儿来了,他抬起眼眸又下意识地望了望那位匈奴族的年轻后生,他看到他早已背转过身去,一直旁若无人般,丝毫也不被足下那两个跪地乞饶的恶少搅扰地、冷峻而又笔直地站立着,目光漫无目的地看向远方……似乎是在浏览着、涉猎着大街上愈渐喧闹的一切,而这喧闹的一切在他的眼眸中,又似乎是那样的如水无澜、如花无色,令他不在乎、不关心、提不起兴趣,更无所谓把他自己的心境融入于其中。 “兄长,决不能轻饶了此等败类!”从始至终,一直都是默无声息地站立在潘岳身后不远处,静静地观睹着眼前的事态,从未多言多语过一句的公孙弘,不明白恩公潘岳为何竟是这般的优柔寡断,为何还不速速作出定夺,哪怕是拳打脚踢,再好好地揍那群家伙一顿,也是能够解解恨、出出气的。于是,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火爆性子的他,提宝剑紧跨几步,便巍巍然站到了潘岳的身旁,光闪闪、寒凛凛的剑锋,锋芒一闪,便直接指向了那孙琦的脖颈处,而后又转回头来高声提醒着潘岳说道,“兄长,对于此等祸事决不能轻罚轻断,否则,人家会以为我们软弱可欺、任人宰割呢!” 此时,天上的太阳已经渐渐地歪过了头顶,稍稍安静、歇息过后的绮罗大街也慢慢地恢复了素常时的喧嚣,“金氏灯笼坊”的店铺门前,潘岳、刘渊等人的身边四周,大睁着好奇的眼睛,围拢过来看热闹的行人也愈聚愈多,都在莫名其妙地望着眼前乱糟糟、杂沓纷繁的景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潘岳当然也想尽早地了断此事,可是怎么了断?是就这样不痛不痒地放过这些恶人?还是把他们扭送官衙,打上几十大板,好好地出出胸中的这口恶气?十几载的宦海沉浮,官场跋涉,所见所闻、所经所历,潘岳觉得自己少年之时的那种义勇之气,已经被世事的险恶、人心的险恶,给消磨、泯灭掉了许多许多……他变得有些胆小了,怯弱了,他开始学会了思前想后,学会了权衡轻重,甚至学会了审时度势、虚与委蛇。如今的他,行事之前,总会不自觉地先想到他的妻女、父母、兄弟、亲人,他知道,他应该学会,应该有能力管控住自己,保护好他(她)们不受到任何伤害,不让他(她)们因为自己的冒失冲动之举而受到无谓的牵连。他想到孙秀如今早已不再是当年自己父亲琅琊太守府中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而是凭借着投机、阿谀,攀高附贵之能事恬居高位,高高地升任为了赵王司马伦府上的左常仕,说一不二的心腹之人,而且潘岳还曾有所听闻,说是孙秀的长子孙会好像已经和太子司马衷、太子妃贾南风的长女河东公主定下了姻亲,与司马氏皇家沾了亲带了故,孙秀这几年里的气势真可谓是蒸蒸日上,发达得了得!潘岳人在矮檐下,又哪得不低头啊!而眼前这作恶的孙琦,又本是孙秀的嫡亲侄子,只因其亲生父母早亡,从小便由孙秀抚养长大,自然也就如孙秀的亲生子一般不二。看如今,孙琦等人早已满头满脸青肿不堪,一直跪在自己的脚下苦苦地恳求、认错,而自己的妻子女儿,看状态也尚且安好,“唉,还是就此打住吧,虽然自己一向都很讨厌、憎恶孙秀的为人,但也没必要和他总是‘怨上加怨’。还是及早地平息了此事,日后深居简出,少要出来招惹是非也就是了。”思想到此,潘岳便扭头转身扶着妻子女儿,让她们和丫鬟圣莲一起上了罗远的马车,先且回归家中府上,好生休息。而后他才走回身来,冷冷地冲着那依然伏跪在尘埃的孙琦等鼠辈,使劲儿地挥了挥衣袖,“尔等滚吧!” “兄长,你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这些恶人吗?”对于潘岳的决定,公孙弘实在有些不以为然。 “贤弟,还是算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潘岳的表情布满了无奈的、矛盾的阴云。 “哼,还不快滚!……”公孙弘还是有些气愤不过,趁机带着他的两个随从又狠狠地踢了孙琦和“胖青蛙”、“大舌头”几脚,口中愤愤地骂道,“滚!” 风浪过后,水面很快也就微波如鳞,潘岳听从妻子杨容姬的嘱托,临行时,还特意和公孙弘一起进到灯笼坊的店铺之内,好言安抚了那同样受到惊吓不浅的金氏姐妹俩几句,还把自己随身不多的一包钱两也放在了那姐妹俩的柜台之上,要求她们无论如何都要收下,好生奉养瘫痪在床的父亲,好生教养年幼的弟弟。 原来,这“金氏灯笼坊”里正值碧玉年华、美丽而又端良的姐妹两人,姐姐名唤金莹儿,妹妹则唤做金雪儿,她们的母亲因病早丧已有多年,父亲前些年时以兵卒的身份从军出征,跟随老将军王浑的军队征讨东吴之时,只因臂膀部位中了箭伤,医治不及时,一条胳膊已无劳作能力,后来不知何故,一条腿也跟着不能走路了、残了。一直照管着、看顾着她们姐弟三人的奶奶离世去后,莹儿和雪儿姐妹两人便挑起了家庭的全部重担,因为姐妹二人自小之时就相当的聪慧灵巧,能诗会画,又颇得奶奶真传,很有刺绣的功底,于是,她们两人便想到了经营、贩卖自己手工制作的各种绢灯、纸灯来养家糊口。只是从未曾想到,女孩儿家抛头露面,又因生的娇美,才无端惹来了事端,还连累了恰巧此时也在店内的、潘岳大人的妻子女儿跟着遭受凌辱……所以,对于潘岳的毫不见责与好心相助,姐妹两人自是千恩万谢又致歉声声。 第40章 沧海月明水含烟 3 蓦 见 从店铺内走出之后,公孙弘抱歉言道,说他还有紧急公务在身,只能先且向潘岳告辞走了。潘岳则笑着送他上马,望着他远去之后,才又相邀刘渊等人在街对面不远处的一间茶坊内聊叙、小聚了有一会儿。 当初,少年之时的潘岳还不曾经得世面,卖马与刘渊之时,也根本不知那位向他自报家门,唤作刘渊的匈奴奇男子到底是何许人。可是现今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他,又在名缰利锁的官场之上殚精竭虑了这么多年,自然对刘渊其人的威名也早就已经如雷贯耳,也早就听闻过,数年之前,刘渊就已承袭了其父亲匈奴王刘豹的左部帅之职,成了匈奴草原上独一无二的“王”。而刘渊本人对于品貌诗文出类拔萃的、与他还曾有过一面之识的大才子潘岳,对于从政清廉而又独有自己一番为官之道的、美名远播的“河阳花知县”潘岳、潘安仁,当然也是早有耳闻,早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次与潘岳把酒言欢于洛阳道上,不想今日果然得遂夙愿,虽然两人的重逢是以这样不堪的事件而开场,但此番能够重又见到潘岳,对于一向喜交天下贤士的匈奴王刘渊而言,自然是非常令他惊喜而又格外兴奋之至的…… 刘渊说,他本是因为接到朝廷的宣召,特此来到京都,准备明日前往太极殿上亲去面君的,实未想到的是,与表弟饭后闲游,行至此条大街上时,从很远处就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在高呼“救命”,故而,他们一行人马才疾驰向前,出手相救,也才得以有了这次再度相逢潘岳的机会,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机缘巧合、天公成人之美吧!此外,刘渊还分外豪放又有些欲言又止地笑着,指着他的表弟对着潘岳说道,“贤弟有所不知,我的这个表弟呀,本是一个丝毫也见不得一点儿污浊之气的人,一阵飞石打将过去,直打得那群败类鸡飞狗跳、哭爹喊娘,最后就彻底服帖、再也不敢嚣张作恶了。”潘岳闻言赶忙立起身来,对着刘渊的表弟重重地深施一礼,以表示自己的万分感激之意。那后生见状也赶忙离座躬身,翩翩回礼,潘岳星眸定定、虽也只是用他最常时的状态笑着望了那后生一眼,但还是会莫名地有些相熟的感觉…… 出了茶坊之后,刘渊依旧“哈哈”地笑语声声,依旧十分亲近地同潘岳拱手告别,依旧笑声言道,“山水有相逢,兄与弟必定还能后会有期。”而后,便带着他的表弟以及随行的那十数个护卫随从跃身上马,筹办他自己的公事去了。 潘岳则独自一人打马回返,径直赶回家中看望、陪伴自己的妻子女儿。 临分别时,潘岳望着、抚摸着,刘渊的随从人员牵送到其表弟——那个匈奴美少年身边的,自己当年那么喜爱的,已有些稍显苍老的,救了墨菡却早已不认识自己的,那匹父亲曾经的“黑风”宝马,只觉心绪万千、思潮翻滚,只叹这人世,冬去春来,花开花落,有多少事、多少人、多少情,都早已再不似从前…… 临分别时,潘岳话到嘴边,有心想要向刘渊多了解、多熟悉一下刘渊的这个表弟,这个令他总是觉得会这般眼熟,这般彷如旧相识的,这个风雅出群的匈奴美少年。可是,因见人家总是淡淡地、疏远地笑着,淡淡地一言也不发,俨然一副退避三舍、超然于物外,宠辱不惊、不落俗流之态,所以潘岳便也只得就那样的想想,也就作罢了,因为毕竟已然十多年的光阴过去了,一直杳无音讯的墨菡又怎么可能成了匈奴王刘渊的表弟呢?而且自己也早就已经有了爱妻,有了娇女,一家三口幸福而又和乐地生活着,即使他再见墨菡,即使墨菡此刻真的站到了他的面前,他又能怎么样呢?他早已不是过去的他,而墨菡应该也早已不再是过去的墨菡了。那样的相见,会变成什么呢?也不过是变成了对于过去那段刻骨记忆的一丝丝的留恋与回想罢了。人世匆匆,茫茫无限,曾经的一切,其实早就已经从春夏秋冬的轮回中,从他自己的指尖悄然流逝掉了,再也寻找不回了!曾经的一切,其实无一例外地都早已幻化成了那蓝天上的浮云渺渺,那高山下的流水声声,“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 然而,少年之时的一见倾情,曾经数载梦中几番流连难忘的那位姑娘,那位花嫣柳媚、容姿绝艳的美貌少女,留给潘岳的印象还是太深沉、太浓厚了,所以,即使十数载的雨雪风霜,人生历练,似乎早就已然冲走了、融化了、吹散了、冰冻了他少年蹁跹、情怀初绽时所奉献出来的,奉献给他心上的姑娘——墨菡的那份无比深厚、无比浓重的爱。但是,十数载之后的一次偶然相见,蓦然回首之际,他还是真真切切、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他眼前对面、他的不远处,那位故作冰冷、故作淡漠的,身着着匈奴族服饰的年轻后生,很可能会是、应该会是、肯定会是……会是他曾经爱得那般铭刻心骨的,那般命途凄楚可怜的墨菡! 是的,那确实就是墨菡,是那年秋季在刺杀皇帝司马炎失败后,跃马落荒而逃,误入匈奴人大营之时,昏昏摔下马来,被自己好妹妹金若的亲哥哥刘渊倾其全力,秘密救下,秘密医治箭伤直致完全康愈,并秘密保护在匈奴草原上整整六载之久的墨菡。 是啊,六年了,又是长达六年的时光就这样清淡如流水,苍白如素帛地从墨菡的身边,从墨菡那矛盾、迷茫和也曾席卷着失望与失意的生活中,毫不留情地、没有留下丝毫印记地,白白地溜走了,消逝了。无情地偷走了、也伤残了,又足足六个春秋的墨菡的锦瑟年华,更深深地打击了、刺痛了,墨菡那打算再次复仇的想法。因为,搁摆在她眼前的这不争的事实,早就已然证明:天下是他司马家的。且完完全全的成了司马家一家一姓的天下,因为江东的吴国也已经灭亡了,就连吴主孙皓本人也如蜀主刘禅一样北向称臣,被司马炎加封为“归命侯”,留居在了洛阳。当今的天下,已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势力,能够撼动他司马氏家族铁桶般牢固的江山了。 也是到了如今,墨菡才开始回过头去细细地思忖,才开始慢慢地感觉到,她自己当初誓要复仇的想法是多么的不切实际,多么的不自量力,甚至是多么的荒唐可笑!正如这些年里她留在草原生活之时,能够再次与她姐妹相伴,现而今早已成了三个孩子母亲的,她的好妹妹金若经常劝说她的那般,“姐姐,(金若以自己匈奴族公主的身份,尊称她当年的小姐墨菡为姐姐),你就听我一句劝,还是彻底地放弃复仇吧,即使你真的能够杀了那皇位上的司马炎,可是继之而起的还会有司马炎的儿子、孙子,他们照样会坐到那皇帝的宝座之上,而这天下的江山,也照样还是会复姓司马……” 做了母亲之后的金若,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稳重了,而匈奴族公主的身份,似乎更加重了金若的这种成熟,这种稳重,使她变得好像越来越通透人世间的无奈和风云变幻了。金若的话中之理,墨菡当然也是心内明晰、清楚的很的,可是,墨菡却也经常为此而心怀闷闷,经常难以抑制地感觉到,她自己真的是好不甘心又好生痛心,不甘心她虽然已练就满身超群的武艺,却仍然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用武之地,完不成她自己誓要复仇的夙愿;痛心她匹马单枪的一己之力,在那么浩大的江山和皇权面前,简直微弱、细小的可怜,可怜的就像一只妄图举起前肢阻挡车子前进的螳螂一般,惹人嗤笑;不甘心她根本就报不了杀父之仇,根本就毁不掉那老贼司马昭的希望,毁不掉他司马家的社稷江山;更痛心她自己为了达成这个复仇之念,这个在别人看来只能是“幼稚”,只能是“妄想”的复仇之念,真的是已经失去的太多太多了…… 她失去了她情窦初开时的第一次芳心暗许,舍弃了、也放弃了潘岳对她曾经那般深情地、苦苦地依恋;她失去了她日久生情时的第二次真情涌动,抛开了、也别离了夏侯湛对她曾经那般忘我的、疯狂的眷爱;她失去了本应该和弟弟嵇绍亲姐弟间那么多年、那么多日相处、团聚的机会,只顾独身一人牙关紧咬,茫茫然、孤孤单单地苦学武艺,茫茫然、孤孤单单地避难、隐居…… 当她在辽阔无际的匈奴草原上见到一身乌亮、雄健非常的骐骥“黑风”,当她听刘渊向她讲述了刘渊当年亲身购得“黑风”宝马的全部过程,当她听到刘渊口中讲述的潘岳时,她才知道,她欠下潘岳的,又岂止是单单的小儿女之情,那内中还暗含着太重太重、太深太浓的恩义,是她现下即使想还,却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够还得清的。当她从刘渊口中得知,许昌地界颍河水泛滥成灾,许昌太守夏侯湛几番求助于朝廷,却还是苦于救灾物资和钱粮严重不足之时,她当即就觉得自己的那颗心,好一阵如火如焚、不顾一切地便飞马驰往了师父凌云道长所在的华山,把刘渊父亲、匈奴左贤王刘豹那年赠送给她的那千两黄金,全部倾囊而出,拜托自己的师兄孟还山亲自去至许昌一趟,亲自交到了夏侯湛的手中…… 空空的岁月,苍茫无物,却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到了那个她开始为曾经深爱的人,万般揪心、万般忧虑的时刻,墨菡的胸间腹内才如溪流入海、如拨云见日般、真正深深切切地感受到了,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又何曾、又几时,真正舍下过夏侯湛!夏侯湛当年对她的那份炽热专情的爱,原来一直都如一缕温煦的阳光一般,温润着她那孤独而又茫然的生命,令她那颗一直漂泊无定的心,总能够寻找到一处避风的港湾,一处温馨的港湾。也正是到了那样的时候,墨菡才真真正正、真真实实地感悟到,她爱夏侯湛到底有多深!然而,毕竟已然是整整十数载的光影流年啊!一切都已经变得太过生疏了……此生,无论是她欠下潘岳的义,还是她恋着夏侯湛的情,她都只能默默地留印在心底,默默地去同岁月一起日渐累积了…… 可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之情,却是无论走过了多少春夏秋冬,经历了多少风刀霜剑,天之涯海之角地远隔了多少漫漫里程,都不会被岁月给冲淡,给变得漠然、变得生分的。所以此番,当墨菡从好妹妹金若的口中得知,其兄长刘渊将要奉旨进京,前去面圣之时,墨菡便开始寻得良机,言辞婉转、百般相求刘渊,求刘渊允许她一路随行进京,前去看望自己的弟弟嵇绍。墨菡言说,司马炎严旨通告天下缉拿她的海捕公文,已然取消将近三年了,那场波折应该也早就已经平息了,过去了,所以她即使去到京城,进到秘书丞府上看望自己的弟弟,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况且她又是女扮男装,一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的,她也一定会保护好自己不露出任何破绽的。于是乎,刘渊经过思虑再三,又经过缜密的安排和多方考量、打探之后,才决定同意墨菡身着男装,与他一起率领着他手下的偏将、随从们,一行十几人远途而来。 日当晌午,北风嗖嗖、寒气扑面的沧凉景状下,却自一片安详、静默之态的洛阳街头,竟然会出乎意料地邂逅了潘岳一家,而且还是在自己亲身救下正自被恶人骚扰、调戏的潘岳妻子、女儿的状况之下,蓦然相见的。这自然难免会使得墨菡陷入到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因为隐于世外多年并早已渐入成熟,渐趋开始学会理智的思考事情的她,并不想突然间就去面对这样的窘境,但她还是陪着匈奴王刘渊一起,在此等候到了潘岳……以墨菡素日的性情、为人行事之举,之所以没有刻意地悄然而别、先行离开,这大概还是因了她记印于心头、昔日的那份情感在“作祟”吧!因为,尽管如今的潘岳与墨菡早已相去甚远,但潘岳昔年间勇救落水的她,后来为了救她出狱又再次舍死忘生、智谏司马昭的那份厚重无比的恩义,却是令墨菡终此一生都不能够忘怀,终此一生都在思量着报答和回馈的。 墨菡当然能够看出潘岳似已认出、回想起了自己,但她却还是不动声色的冷然回避开了这一切,那是因为,时光早就已经改写了她与潘岳各自的生活,他们两人彼此之间根本就没有缘分,没有交集点。而墨菡从心底里也早就不想再去重新面对这样毫无意义的尴尬了。不过彼时彼地、彼情彼景的状态下,墨菡的内心还是禁不住一阵阵涟漪渐起,她为自己此番能够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了潘岳的妻子,看到了这般秀雅、温柔的杨容姬,而感到心怀间微波涌动。尤其是她还看到了潘岳这般明丽、绝色的小女儿,小孩子的超凡韵致,俨然已有其父少年之时名动洛阳城,引来观者如堵之风姿。墨菡把她对于潘岳的祝福,暗暗地深藏在了心底和眼底,虽故作淡然,其实却总在静静地望着他(她)们。她看到了潘岳那一举一动、一抬眸一回首之间,流露出来的对于他自己妻子、女儿感情上无与伦比的关心与关爱……当此情形之下的墨菡,曾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豆蔻青春之时,对于潘岳的那份真情真爱,真的早就已经随着岁月年华渐渐远去了,渐渐地流淌成了一种亲人般的牵挂与恩义之情。能够看到潘岳幸福,看到自己曾经深爱过的人生活的平安、快乐,对于目今的墨菡来说,其实就已经足够了。试问,这世上,风花雪月、虚无缥缈的一切,又怎会比得上真正恩爱的夫妻之义和与生俱来的父女之情呢?又况且,墨菡此番前来京都看望自己的弟弟嵇绍,本就是特意乔装改扮,加着万倍的小心秘密而来,她也根本就不想再牵扯出什么别样的是非与牵绊,只愿此行无风无雨、无波无澜,能够做到事事平静、随心便好。 嵇绍的秘书丞府位于洛阳城正西,南北走向的一条大街之上,门前青石铺地,院外杨柳绕墙,虽说目下寒冬已临,绿意尽失,但官衙府邸的威严与庄重,在普通百姓的眼里,却往往就和这令人不寒而栗的瑟瑟严冬一样,森严、肃穆、萧条、冷寂,总不免令人心生胆怯,踌躇不前,望而却步,视为畏途。 是日酉时,与刘渊等人一起在所住客栈不远处的一家酒肆之内吃罢晚饭之后,墨菡便起身回到客栈自己的房内,更换下了那身匈奴族男子的服饰,一身淡雅、洁白的大晋朝男装装束,巾带飘然、容颜飘逸,潇潇洒洒地独身一人,乘着流晖皎皎而又寒光波涌的月色,佩剑驱马、满怀着期待与惊喜地前往了秘书丞府上,去看望她屈指间又已是六载未见,不知如今生活的可还舒心、可否还顺意、还安好的亲弟弟嵇绍。 万物微茫、混沌、隐约的黄昏时分,星星点点灯火闪烁的街道之上,墨菡驰马径直来到了她自己弟弟嵇绍的秘书丞府门以外。 森然的官衙赫然在目,那是司马家的官衙;屈死的父母时刻在怀,他们亡命于司马氏的屠刀之下。可是如今,这官袍加身,端坐在司马家的官衙之中掌文集、领俸禄,为司马氏的朝廷尽忠职守的,却竟然是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弟弟!触景生情、思潮翻滚,当墨菡跃身下马之后,快步走上秘书丞府门外的台阶之时,她那充溢着复杂与悲苦的胸腹之中,还是止不住一阵阵锥心刺骨的痛,一阵阵锥心刺骨般的不甘与不忿……自己的生身父亲嵇康被那老贼司马昭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含冤枉去,就那样从容地走了,身首异处、尸骨不全,悲悲凉凉、凄凄惨惨地长眠于故乡山上的乱木枯草丛中,已整整过去将近十九个春秋的荒凄岁月了。而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父亲生前心中最大的期望,唯一的儿子嵇绍,现而今,却是在给那杀父仇人司马昭的儿子做官从政,观睹、仰望着他司马氏的“脸色”,接受、顺从着他司马家的“恩赐”……父与子之间如此反转、如此大相径庭的人生境遇,到底是可悲、可叹、还是可笑、可怜? “站住,你是何人?”心绪凄苦、心情烦乱的墨菡,刚刚迈步走上几级台阶,还未及到达秘书丞官衙门口处之时,便被门前左右那两个正在当班的府内卫士大喝一声,齐齐地持着长枪拦在了阶下。 “劳烦进去通报一声,就说你家秘书丞大人的一位本家故人前来拜访。”墨菡无奈,只得当胸一抱拳,语气和缓而又客气地说道。 “那好,你且下站,在此等候。”话语说完,站在府门左侧的那个高个子卫士,便冲着门里转头示意了一下,于是就有府内的仆从疾步快跑着进府通报去了,而府门口这一高一矮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士,则照旧手握着长枪,目光万分警觉地盯着他们眼前的墨菡。 嵇绍出来了,急步匆匆且又面带欣悦,一身靛青色素净的衣袍随风飞扬,星眸蕴笑、虎步生风,很快便穿过他自家院中那简洁、朴素、古风幽韵的回廊,兴冲冲奔出了府门以外。 平日里的嵇绍留给人的印象,素来都是很持重、很稳健、不多一语、不苟言笑的。而今番他的举止之所以会如此得惊喜交加、怡悦非常,那是因为,当他从侍从口中闻报说是,他的一位“本家故人”前来拜访之时,他便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自己父亲嵇康唯一的亲哥哥,他自己的亲伯父嵇喜——据养育嵇绍成人的、且已然成了他岳父老泰山的山涛对他言讲,他的伯父嵇喜一家,当年因为其父嵇康之事也曾遭受了牵连,入狱不久幸被释放之后,嵇喜便带着妻子、儿女一家人远遁他乡,音信全无。只是在最近的这些年里,家族情感一向很深的嵇绍,才略略地打探、听闻到了一些关于他自己伯父的消息,听闻到朝中曾有人在卫将军、齐王司马攸(晋文帝司马昭次子,晋武帝司马炎同母弟,司马攸生性温和聪慧,有治理才能,因伯父司马师无子而被过继给他,袭封舞阳侯。西晋建立后封齐王,历任骠骑将军、司空、开府仪同三司等要职,所任颇有建树。)的府上见到过嵇喜,并言说嵇喜好像已然成了齐王府上的重要幕僚。所以此番,当嵇绍听闻到侍从口中的“本家故人”四个字,又未曾向自己的侍从寻问清楚来客的年纪大小,长相如何之时,他便只单单主观地设想到了他自己的伯父嵇喜,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正自亭亭静立于他的府门之外,正在默默等待着他的,竟然会是他年年月月、岁岁天天,无时无刻不牵挂在怀,无时无刻不在惦记、想念,整整担心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亲姐姐墨菡…… 毋庸置疑,姐姐墨菡的突然到来,就彷如一阵吹化寒冰、吹融积雪的清新而又煦暖的风,霎时间就吹开了嵇绍那足足难受、失意、封闭了六载之久的心扉,亲姐弟之间久后重逢、各自平安的那种幸福感,自然是令嵇绍更喜更惊,又更忍不住阵阵悲从中来的。 嵇绍面前的姐姐,这次本是一身男装打扮,但是六载的时光荏苒,在姐姐那风姿绝世的面容之上,却并没有留下任何涓滴可见的、岁月的痕迹,姐姐的姿容国色依旧,姐姐还是他眼中一贯的形象,望着他的眼神也还是一贯的倔强,一贯的亲。 “姐……哦,兄长,你我弟兄已是多年未见,敢问兄长一向可好?快快随小弟进到厅内叙话,来呀,关闭府门,今日晚间,如再有客来,就说我一概谢绝不见。”嵇绍健步上前,牢牢地拉住姐姐墨菡的手,口里假装“兄长长、兄长短”地寒暄了几句,扭回头去面对着两侧守门的侍从,又特意吩咐、叮嘱了一番,而后,他便一路亲热无限、欣喜无限地陪伴着自己的姐姐,转回廊,步□□,直接走进了他自家的前厅。 烛光盏盏曳动、星辉缕缕斑驳的厅堂,虽不是很宣阔,却布置得格外亮洁,画韵诗风、古朴庄重。 进得厅堂以后,嵇绍挥手便遣退了近旁左右的丫鬟、奴仆,之后,他又扭转回身去,亲自关闭了会客厅的两扇厅门。 “姐姐,嵇绍拜见姐姐,不知姐姐那年身中箭伤之后,究竟逃往了哪里?伤势可曾痊愈?这些年又在哪里安身?弟弟我真是日夜悬心,百般惦念,也曾数番去至华山寻找姐姐,可凌云道长师徒却都对我避而不谈姐姐的行踪……”嵇绍俯身下拜,眼望着自己的姐姐,把数年以来积攒在他心间的一连串问题,连珠而出,连声而问。 “绍弟,你先且起身吧,你放心,姐姐无事,伤势也早就已经痊愈了,绍弟,姐姐记得那年,恍惚中像是看到你也受了伤,不知你的伤势可完全好了吗?这些年里,你过得可好吗?”走进这司马家的官衙,在这司马家的官衙之中面对自己“为官做宰”的弟弟嵇绍,墨菡的心怀之中一直都掺杂着许多繁复而又纷乱的情绪,但当姐弟二人别后数年,真正再次见到的那一瞬间,她内心深处的那种激动和喜悦之情,自然还是占据了所有情绪的上风的,自然还是要远远地多过其他一切心思的。 墨菡伸手扶起自己的弟弟,关怀万般地细细寻问着弟弟的一切,暖暖的目光总是暖暖地望着、打量着、观察着这六年以来,自己弟弟嵇绍在生活上可曾有过些许的不如意,在他司马家的朝廷里可曾受过半点的委屈…… “姐姐,我还好,朝廷加封我为秘书丞已快三年了,而且我与熙芸成婚也有近三载了,我们还有了眕儿,……”嵇绍的面上带着一份平淡的安然。 “绍弟,你是说,姐姐已有了亲侄儿,我们嵇家有后了!对嘛?”嵇绍的话,顺然间就使得墨菡那张习惯了傲雪临霜的面容,完完全全地绽放开了,如暮雨秋云般繁杂、暗淡的心境,也跟着完完全全地回转过来了,面上和心头,阵阵舒爽的清风荡漾而起,那种欢喜之情,那种欣慰之意,就犹似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摸索前行的漂泊旅人,突然间望到了一点光明,看到了一丝希望…… “是的,姐姐,……”嵇绍答话之时,面色之上一阵阵沉重,一阵阵丝丝缕缕的哀痛。 “绍弟,你说我们天上的爹娘,他们能看到吗?绍弟,你快带姐姐去看看我的小侄儿?” “能看到,姐姐,爹娘一定能看到!姐姐,熙芸和眕儿在后堂,姐姐随我一起去到后堂吧。” 凉月如眉挂柳弯,窗抚纱帷影蹁跹。 墨菡随着弟弟嵇绍一起穿过厅堂后面的月亮门,在冷冷的寒风中沿着青石小径快步走进嵇绍与山熙芸夫妻二人所居卧房的外间屋时,看到熙芸与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样子的乳母,还有一个俏皮活泼的小丫鬟一起,正在逗着一个小婴孩儿玩耍,那小婴孩儿小小的身形也就刚及嵇绍的膝盖处,只见他头戴着一顶淡紫色暖绒的帽子,身穿着一件淡紫色暖绒的小袄,咿呀学语地蹒跚着,正自一点儿一点儿地往熙芸的近前挪动着学步。 嵇绍带着姐姐墨菡迈步进屋后,熙芸的目光一下子就转移到了自己夫君的身上,而且她也同时注意到了夫君嵇绍身边紧紧相随着的这位陌生的客人。于是,她赶忙紧走几步上前,深深地弯下腰去,亲亲热热地把那个小婴孩儿抱起在自己的怀间,玉步轻移、姗姗地来至在嵇绍的近前,柔柔地笑着说道,“眕儿,快叫爹爹,眕儿说,‘爹爹好’……” 嵇绍微微地笑了一下,伸出双手,从熙芸的怀里接过了孩子,把孩子稳稳地搂抱在了自己的胸前,而后便转头冲着那乳母和那丫鬟吩咐说道,“你二人先且退下吧,把门带好。” “喏,大人。”乳母和丫鬟喏了一声后,便双双转身退了出去,只是应声关门之际,她两人还没忘了用她们那好奇而又夹杂着欣赏的目光,偷偷地看了那旁静静站立着的墨菡几眼。 见乳母和丫鬟关好门后,已然沿着窗外的回廊渐渐走远。嵇绍这才抱着孩子把妻子熙芸引领到姐姐墨菡的近前,笑望着熙芸说了一句,“熙芸,你看,这是谁来了?” 熙芸虽然早就已经留意到了墨菡的存在,但是出于女主人的羞涩与礼貌,在嵇绍向她正式引见墨菡之前,她并没有好意思开口相问客人些什么。此时节,当她听闻到夫君嵇绍的语气中似透露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不言而喻、了然可见的旷达、兴奋之喜气时,她才宛然抬起秀目细细地、但还是略显怕羞地看了一眼,她近前这位一身男装潇洒、白衣翩然,神态那般高洁傲岸、面容如此风神秀澈无比的俊美后生,心下虽也觉得似有些相熟的感觉,犹似在哪里见过一般,但一时间却还是有些不敢确定,不敢轻率地说出她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而后又经过嵇绍再三地点播她、提醒她,“熙芸,你再仔细看看,看看到底是谁,来家中看望我们了。” 熙芸扭头望了望嵇绍,而后又再次红着脸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下墨菡,“你是,……”熙芸的疑惑,丝丝点点地堆写在她那蹙紧的娥眉间,“你难道会是、会是姐姐吗?你可是墨菡姐姐吗?……” “对,是我,熙芸,你还好吗?”墨菡的笑容非常和暖可亲,回答熙芸的语气更是和暖可亲得非常。 “姐姐,真的是你吗?哎呀,熙芸可真是太怠慢姐姐了,看着姐姐的这身装扮,我真的没敢贸然相认。姐姐,快请随我到里屋落座吧。” “好的,熙芸,这肯定就是眕儿了,他生的好可爱。眕儿,来,让姑姑抱抱好吗?”望着自己眼前,一副怕生的、怯怯的表情,忽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咕哝着小嘴儿,紧紧地躲藏在自己爹爹嵇绍怀中的眕儿,墨菡的心内觉得好生喜欢、好生疼爱自己这至亲骨肉的亲侄儿。 墨菡没有即刻就去到里屋中落座,而是一直笑意吟吟地站立在嵇绍、熙芸还有眕儿的对面,一双玉手、芊芊晃动着,不时地在眕儿的面前做出想要抱他的举动,并逗着他说,要他学着喊自己“姑姑”。可是这样的要求,对于一个刚刚才一周岁有余、刚刚相继学会唤出“爹爹”和“娘亲”的孩子来说,困难的程度还是有一些的,因为孩子毕竟还是太小了,而且又很怯生。墨菡的神情始终都充满着慈爱,默默地望着她的小侄儿,望着他只顾深深地趴在自己爹爹嵇绍的怀中好一阵子,才又把白白嫩嫩的小脸儿扭转过来,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墨菡,见墨菡依然还在他的面前、笑容可亲地唤着他,而且又听闻到他自己最最熟悉的爹爹和娘亲也都在旁边教着他、鼓励着他喊“姑姑”,他这才终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试探着奶声奶气地、两字之间稍有隔断地喊了墨菡一声“姑……姑”,而后便又扑腾着他的小身子,伸着他的小胳膊,慢慢地向墨菡“示好”,慢慢地从爹爹嵇绍的怀中,爬进了姑姑墨菡的怀抱。 血永远都是浓于水的。墨菡把自己的小侄儿紧紧地搂抱在怀里,闻着他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种香香的、袅袅的奶气味道,亲着他那嫩的仿佛可以掐出水儿来的胖胖的、美美的小脸蛋儿,觉得好亲好亲,好生心潮滚涌、感动异常。 “姐姐,我马上吩咐厨下备好酒菜,我们一家人边吃边聊,再好好地畅谈团聚一番!”嵇绍到了这时,才猛然想起早该好好地招待一下自己的姐姐,让远道而来的姐姐好好地歇息歇息、解解疲乏。 “是啊,姐姐,绍哥哥说的对……来,眕儿,还是娘亲抱吧,姑姑很累,让姑姑休息一会儿吧。”熙芸一边笑着附和着自己夫君嵇绍的话语,一边又轻轻地从姐姐墨菡的怀里接过了孩子。 “不用了,绍弟,熙芸,我已经在街上的酒肆用过晚饭了,如果你们一家也已吃罢,就不用再刻意地重新准备了。” “……那好吧,姐姐,姐姐当真用过晚饭了?”嵇绍先是凝眉犹豫了一会儿,但听闻姐姐这样说了,他便也不再啰嗦,当他转头注意到妻子熙芸怀中的眕儿,上下眼皮开始一张一合地昏昏有些想要瞌睡的意思,而且还直往熙芸的肩头处趴时,他便轻声告诉熙芸,先且到内室中哄孩子睡觉去吧,而他自己则还憋着一肚子的话语,想要向姐姐墨菡寻问一下,想要清清楚楚地明白一下自己的姐姐这些年来究竟在哪里安身,生活的如何,对自己的将来又到底作何打算,“姐姐,弟弟还有好多话想要同姐姐诉说,不知姐姐可否同意随弟弟一起到至书房,你我姐弟再好好地叙谈叙谈?” “好的,绍弟。”墨菡当然能够猜到弟弟嵇绍还想和她谈论些什么,而她也并没有想着再向自己的亲弟弟回避这个问题,所以,当她听到弟弟嵇绍如此说语,便很痛快也很坦然地答应了弟弟的请求,随着嵇绍一起走进了院子东面,距离他们夫妻的卧房也就数十米之隔的书房之内。 “姐姐且请落座,弟弟心头还有许多的话想要对姐姐言说。”进得书房后,嵇绍亲自奉茶一杯,端到姐姐墨菡面前的几案之上,口中话语亲近委婉,面上表情热情持重。 “好的,绍弟,你说吧。”墨菡缓缓地跪坐在了几案之后,轻轻地抿了一口弟弟亲手递送到她手畔的清茶。 “姐姐,弟弟很想知道,也很是挂牵,那年姐姐身负箭伤,到底落荒逃往了哪里,这些年又究竟在哪里安身?姐姐一定要对弟弟讲说实话才好。”嵇绍回身落座在了姐姐墨菡的对面,静幽的书房内,除了几盏明灭可见、影影绰绰的烛光和嵇绍那摆满桌案、堆放得高高的书籍以外,便只有她们姐弟二人俊雅无极的身影和那投影到屋内窗下的月色星辉,相伴相衬,默默地构造成了一副淡淡的、悠悠的“夜话心事图”…… “绍弟,姐姐不瞒你,这些年来,姐姐一直都在匈奴草原生活,而且生活的也很好。” “匈奴草原?”姐姐墨菡的答语,令嵇绍茅塞顿开又疑窦顿生,浓浓的眉宇间蹙满了莫名的惊疑之色。 “对,绍弟,当年,是姐姐的马落荒误入了匈奴人的大营,匈奴王刘渊及时救下了姐姐的性命。” “匈奴王刘渊?弟弟我对此人倒是早有耳闻!只是姐姐怎会那般地信任他?信任他能够冒着生死的危险,庇护姐姐的安全呢?倘或万一……” 嵇绍的眸中含带着思索,满溢着疑虑,定定而又关切无限地望着他自己的姐姐。 “绍弟,你且放宽心,无需过虑这以往的一切,姐姐之所以会信任刘渊,自然有姐姐的道理,刘渊其人可不像他司马家的人那般猥琐、恶毒,他是‘大英雄’,是真正堪当‘英雄’二字的世间奇伟之士。姐姐永远都信赖他不会出卖姐姐,一是因了他的人品,二则是因了金若,不知绍弟你可否还记得,小的时候,同我们一起长大的金若吗?” “金若?姐姐,你说的金若,莫非就是小时候我总喊她‘二姐’的那个金若吗?” “对,绍弟,就是她,就是你的‘二姐’金若,金若的身世也很坎坷、很凄惨。她原本是匈奴国的公主,是刘渊的嫡亲妹妹,在她还仅仅只有三岁的时候,即为当时的匈奴王后所迫害,被偷抱出宫,意图害死,后幸为我师父凌云道长所救,爹爹当年进山游历时,把金若带回了咱们的家中抚养……姐姐在匈奴草原的这六年里,真是多亏了金若照看,也多亏了刘渊保护。金若与姐姐虽无一丝一点的血缘相通,但她却是陪着姐姐同甘苦共患难多年,比亲生姐妹还要亲上千倍万倍的亲人!”情绪激动、言辞虐心之时,墨菡的眼泪又止不住悄然间打湿了眼角。 “原来金若竟是匈奴国丢失的公主,唉,这世上苦命之人是何其多也!”听姐姐讲完金若的身世,嵇绍的内心自然也是感慨颇多,惊诧颇多,看着姐姐泪盈秀目,他眸光中的一切也不由得跟着渐渐变得模糊,变得抽离。 “是啊,绍弟,可是这些苦命人,还不都是这样残暴的世道和这样险恶的人心造成的吗?”眼角的残泪还未收拾好刚刚悲苦的情绪,墨菡愤世嫉俗的话语,一下子就把她们姐弟间的谈话更加深入地带入到了一种考评人心、揭露人性、鞭挞权谋,嘲讽世道的激愤愤的情境之中。 “姐姐,弟弟知道,自从我们的父母亡故之后,姐姐独身一人一定吃了不少的苦!……” “绍弟,整整多少年了,仇也好,苦也罢,好像也只能认了……可是,可是咱们的爹娘……却永远都在姐姐的心里活着呀!” “姐姐,……”嵇绍走了过来,伤心而又徒然地站在了满脸泪痕的姐姐身边,伤心而又徒然地唤了一声“姐姐”。 “绍弟,你可知姐姐有多么的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啊!我不敢想起我们的爹娘,因为一想起他们来,我的心就会揪扯、难受的要命啊!……”墨菡的声音有些裂肺撕心,撕扯的嵇绍那颗同样压抑、隐忍、痛苦了多少年的心,也一样如此深刻地再一次体会到了何谓如割如焚,何谓肝肠寸断,“姐姐,都怪弟弟我,怪我没能照顾到姐姐!……”情怀难已、悲戚难抑,一阵阵碎心的感觉袭来之时,嵇绍“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姐姐墨菡的近前。 “绍弟,你起来,你快起来,姐姐不怪你,真的,姐姐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墨菡流着泪把弟弟嵇绍慢慢地扶了起来,嵇绍的面颊上,此刻也早已溢满了他许多年以来从不轻弹的泪水,“姐姐,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做了多少可怕的梦,我梦到父亲浑身是血,我梦到母亲凄凄惨惨地朝着我笑……可是我也感恩,感恩我遇到了山伯伯这样大恩大义的一家人!” 弟弟的话使得墨菡默默地止住了悲声,默默地回坐到了那张几案之后,而嵇绍则照旧陪伴在姐姐的身边,比肩而坐,掏心掏肺地说了一大段他从来都没有说过的、如此多的话语,“姐姐,自从我十岁那年被山伯伯领回家中,他们一家人便一直都把我当做亲骨肉一般的看待。那时候,山伯伯还只是个官职低微的郡主簿,家里孩子又多,日子其实也很难,可他们一家却从没有一个人嫌弃我多余,排斥我,欺负我,反倒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紧着我用,好吃的留给我吃,尤其是山伯母,她待我比她的亲生儿女还要亲……姐姐也常说,凌云道长待姐姐一直如师如父……还有那年拼死力战、救助姐姐逃走的那两位世外高人,我猜他们大概就是姐姐的两位师兄吧,还有金若和匈奴王刘渊……姐姐,我们生于这乱世,耳闻目睹的蒙冤含屈、家破人亡的惨烈往事,又岂止一家两家!汉末以来,多少年的杀伐逐鹿,生灵涂炭,才终于有了如今还算统一、还算安稳的世道。噩梦,这世上的许多人都曾经有过,就看自己怎么对待吧,我知道世人看我的眼光,什么样的都会有,我只能但求问心无愧吧!只求天上的父亲母亲能够懂我,不怪罪我!……” 如此多的话语对着自己的姐姐讲说完毕后,嵇绍便默然地站起身来,一只手轻轻地端起面前几案上的一盏灯烛,面色庄重而又悲情地扭头唤了姐姐墨菡一声“姐姐,你随弟弟过来一下……” 墨菡站起了身,在弟弟手中闪烁的烛影的引领下,与弟弟一起来到了这间书房正北面的墙边站定,“姐姐你看,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家诫》,是父亲狱中所书,我十岁那年,它就跟着我一起来到了山伯伯的家中……” 第41章 沧海月明水含烟 4 顾 影 更阑风骤月光冷,繁霜重露压断梗。 茜纱窗下芳心碎,孰可还我当年情? 此次前来洛阳看望自己的弟弟嵇绍,弟弟嵇绍如今的生活,弟弟所说的那些回响在她耳边,惹得她彻夜深思,彻夜难眠的刨心刨肺的耿耿话语,父亲留下的《家诫》,父亲《家诫》中血泪斑斑的一字一句,父亲用他短暂的一生,用他血淋淋的经验和教训,教导、告诫弟弟的那些言辞,都像这冬日的深夜里,摇动在她床帏之外那莹莹点点的烛光一般,看似光亮并无许多,然却成了这世上唯一能够真真正正、真真实实触动到她内心深处的光明和力量,使得她那颗一直深锁在黑暗之中、徘徊在迷雾之畔的心,那颗孤独、茫然而又矛盾无奈的心,开始渐渐地有些苏醒,开始渐渐地想要去回首一下她自己来时的路,去梳理、去剖析、去思索一下她的人生。她想要切切实实地问问自己,她这一生、这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了什么而活着? 她本以为她可以像自己的师父凌云道长那般,虽孤单却很快意地历经着每一个春夏秋冬的更迭变化,春赏百花,夏望溪水,秋抚红叶,冬觅雪踪……无私无畏、无忧无愁、无情无感,无所谓今无所谓明地,平平淡淡、风清云静地送走她自己的青春,别却她自己的情恋,抛开红尘中的一切牵绊与纠缠,独自默默地走到生命的尽头……可是,这么多年的岁月里,她所经所历、所见所闻,所亲身感触到的一切,却让她不止一次地深深感受到,她根本就抛不开这红尘俗世,抛不开红尘俗世之上她真心眷恋着的所有她看中、珍惜、在乎的东西。她心里埋着多少恨,其实就相应地藏了多少爱! 她喜欢金若的三个孩子,她艳羡已经成为人妻、成为人母后的金若,在常日里的生活中所呈现出来的那种雍容中的恬淡与和谐。这次见到她自己的弟媳熙芸之后,她觉得做了母亲后的熙芸也变得大方、成熟得多了,变得更加端庄、更加柔婉娇娆了。而绮罗大街邂逅潘岳一家,更是让她尤为真切地深深体悟到了,只有随着岁月风霜的逐年累加,逐渐升华成了“血脉骨肉之亲”的感情,才称得上是真正会令彼此系念一生的情缘。而她自己却终是没有这样的情缘的!她能够理解、也能够原谅自己弟弟嵇绍的随遇而安、安之若素。她也不想自己走到哪里,就给哪里的亲人、朋友带来沉重的压抑和痛苦。她也想着是否该适当地改变一下她自己了。 当姐弟两人长话漫谈,偶然谈及到这十多年间,她再未谋面的、她们姐弟二人的舅舅、沛王曹纬之时,弟弟嵇绍则告诉她说,舅舅曹纬被司马氏的朝廷革除了沛王的爵位后,贬黜到了原属江东吴国的江夏郡的一个小县,任了县守一职,虽说昔日的豪华已然不再,但一子一女活泼可爱、承欢膝下,一家人过得倒也还算和乐、幸福。是啊,如今想来,生逢这样昏暗残暴的世道,仇无处报,冤无处伸、含悲忍恨,压抑着度日的悲苦、可怜之人,人数之众又是何其多也!此一生,她们姐弟的杀父之仇不能得报,只能胳膊断了,往袖子里藏。牙齿碎了,往肚子里咽。可曹氏江山被人取而代之,蜀国、吴国相继灭亡的亡国、亡家之仇又有何人能够去报,能够去向司马氏追讨呢?还不是也只能枉自归咎于“天命所归,大势已去”。这个成王败寇、弱肉强食的世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惨故事,千百年来,又岂止重复上演了一次两次!若要想让零碎不堪的心扉还能够稍稍觅得一点点的希冀,那就只有盼着自己能够长长久久、长命如南山般地活着,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等着看这司马氏的江山有朝一日也会引火**、四面起干戈,变得星离雨散、瓦解冰消、天塌地陷、面目全非…… 冷风阵阵敲打着窗棂,一夜凌乱,思绪无眠。 墨菡这晚自己独自一人居住在了嵇绍和熙芸夫妻二人所住院子隔壁的东跨院之中。 嵇绍本来是想让自己的姐姐与妻子熙芸一起同住,可是墨菡却说,为了避免他人见疑,她自己既然进府之时本是一身男子装束,那么自然要一切行动坐卧都按照男客之礼而行,她还说以后的日子里,她暂时留在弟弟的家中府上之时,日常行事、出入,她都要保持着这个样子、做派,方可妥当无误、免生麻烦。 翌日,恰逢皇帝司马炎早朝听奏,大会文武之日,嵇绍子时刚过,便即起床,正官带,肃朝服,辞别姐姐和妻子,冒着风寒、披着霜露,带着两名随身侍从,几乎要匆匆地行过大半个洛阳城,才终于在丑时将近,寅时将初之际穿过皇城,赶到了午门以外,静静地排列在众朝臣的队伍里等候皇帝的召见,临近卯时,天光刚刚有些破晓,城楼上早朝的钟声准时响起,宫门慢慢开启之后,嵇绍便随着众大臣一起,如期地奔往了太极殿上。 到至今冬,皇帝司马炎的年纪其实还尚不足五十岁,但由于他长年累月的穷奢极侈,贪恋美色,毫无节制,丝毫也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以致于他的面貌看上去似乎要比他实际的年龄苍老、衰颓了许多,腰板已有些佝偻前倾,面色略显蜡黄,看不到一丝一点的红润之光。精神萎靡、身形消瘦,一行一动、一言一语之间,还总是微微有些气喘,但多少年来,面南背北、傲睨天下,不可一世的那种帝王之仪、之气魄、之眸光却还依然健在,丝毫也未曾折损掉一滴一点…… 然而,尽管司马炎于最近这几年里,仍然还在强打精神地、竭尽全力地临朝听政,亲力亲为地亲身裁断、处置一些朝堂上的政务,但是,他太极殿上的文武众臣,却是任谁都能够看得出来,司马炎的身体,其实早就已经被他的极端荒淫无度给掏空了,早就已经提前步入了风烛残年。于是乎,大晋朝朝上朝下,关于到底该由何人来继承大统,由何人来继续统治、治理这司马家的天下,便成了众大臣私下里总在刻意筹谋、撺掇的重大事情。甚至有些大臣早就已经开始暗自结党引伴,暗自扶植新主,他们当中,有些人是坚决地拥立太子的正统的,认为太子司马衷虽然愚笨,但也并不是十分的痴傻,司马衷次子为长,被册立为东宫已将近二十年,理应顺应天意人心,承继皇帝之位。而另外有些人,则是驻足、活跃于朝野内外,积极地为皇帝司马炎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从小之时就被过继给膝下无子的景皇帝司马师为子的齐王司马攸,而奔走、而联络,那些人认为,司马攸为人性格温和、资质聪慧,所任建树颇丰,而且,众人又曾有所听闻,说是早在文皇帝司马昭在世之时,就曾有意想要立他一向最为喜欢的次子司马攸为世子,只是因为拗不过众朝臣不可废长立幼的说辞,才改立了他并不是很看重和喜爱的司马炎,所以,这些为司马攸奔走的朝臣便认为,既然太子司马衷毫无治理国家的能力,就应该适时地还政于齐王,且齐王目今尚且正当年少、又颇有掌控天下之能事。 然则,对于皇位上的司马炎来说,无论他自己的儿子有多么的愚笨、痴傻,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与自己的亲生子之间,他抉择的天平到底会倾向于何人,不用言明,那自然也是显而易见,毋庸赘述的。所以这些年里,皇帝司马炎除了一如既往地优待、眷顾太子司马衷的外戚贾氏一门以外,还总是在有意的提拔、重用他自己皇后杨芷的父亲杨骏,把杨骏的官职从一个无名小卒、高陆县令,累牵至车骑将军、后又加封其为临晋侯,位列三公,杨骏与他的两个弟弟杨珧、杨济一时间势倾天下,时人称之为“三杨”。司马炎之所以会如此地安排盘算,大概是在想着,杨骏无论怎样也都算是其子司马衷名义上的外祖父,将来,能有外祖父杨氏一门倾力辅政,自己的儿子首先便有了左膀之力,而这右臂之贤,司马炎则是选中了他自己父亲司马昭的异母弟弟,伏夫人所生,宣帝司马懿的第四子即他的四皇叔,汝南王司马亮,左膀右臂既能同心协力,又能相互制约,如此一来,其子司马衷的天下又何愁不会固若金汤,稳如泰山,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 当然,这些朝廷中人私下里的活动,输赢胜负还并未见着分晓,这也还只是些后话,皇帝司马炎当下,虽也深知他自己的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但脑子和精神却还是尚可操持一切的,他今日早朝所为的事情,也并不是什么他百年之后,到底该由何人来继承他的大统之事,而是另有一桩关乎朝野稳定、百姓安康的大事情,要与他的众大臣相互讨论、裁夺,这件大事便是任何一个希求、渴望太平的人,都不愿意听闻到的与战争有关的消息。 原来,鲜卑单于慕容廆,自继承其父慕容涉归的单于之位后,曾上表皇帝司马炎,请求大晋朝廷协助他出兵,讨伐与其父慕容涉归有过怨仇的宇文鲜卑,可是司马炎出于多方考虑,并没有答应慕容廆的请求。于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慕容廆便很是愤怒,愤怒于皇帝司马炎对于他边陲外族臣子之要求不屑理睬的态度,毅然引兵犯境,大肆侵犯辽西郡(今河北卢龙东南)地区,杀戮劫掠者甚多。 司马炎闻报后,立即调遣幽州诸军前去讨伐慕容廆,在肥如(今河北迁安东北)交战之时,慕容廆士众大败而逃。但此后,慕容廆却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罢兵回归,而是又开始继续肆意地劫掠昌黎诸地,年年不断,岁岁侵边,嚣张、猖獗已极。为了避免战争消耗,百姓免遭战乱、流离之苦,皇帝司马炎遂听信了大臣张华(西汉留侯张良的十六世孙,在曹魏时历任太常博士、河南尹丞、佐著作郎、中书郎等职,晋朝建立后,拜黄门侍郎,封关内侯。他博学多才、记忆力极强,被比作子产。后拜中书令,加散骑常侍,曾与杜预一起坚决支持司马炎伐吴,战时任度支尚书。吴国灭亡后,进封广武县侯,因声名太盛而出镇幽州,政绩卓然。)的说降策略,急召匈奴王刘渊火速进京,和时任安北将军的张华一起,前去出使慕容廆部,游说慕容廆罢战来降。 鲜卑慕容氏本是鲜卑族的一支,慕容廆的曾祖父莫护跋,三国曹魏初年率诸部由鲜卑山(今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入居辽西地区。景初二年(238年),莫护跋助司马懿征讨辽东太守公孙渊有功,拜率义王,建国于棘城之北。关于鲜卑慕容姓氏的由来一直都有着两种说法,一说是莫护跋好戴步摇冠,步摇的音讹为慕容;一说是莫护跋仰慕天地二仪之德,继承日月星三光之容,便以慕容为氏。此二说无论孰是,却均是鲜卑族趋向汉化的反映。慕容廆的祖父慕容木延是左贤王,父亲慕容涉归,晋朝初年间,因保全柳城(今辽宁朝阳地区)之功,被封为鲜卑单于,由棘城迁至汉族聚居的辽东北部,在与汉族人长期混居、交往的过程中,更加速了慕容鲜卑的汉化进程。 慕容廆其人年少时就身材魁伟,容貌俊美,身高八尺,雄伟出众有器度。安北将军张华素有识别人才的能力,慕容廆少年之时曾前往拜见张华,张华见到他后,便惊叹他乃是世之奇才,对他说道,“你成人后必定会成为治世之才和匡救时难的人。”接着,张华便把自己用的簪帻赠送给了慕容廆,与慕容廆结为“忘年之交的挚友”而道别。慕容廆的父亲慕容涉归去世后,其叔父慕容耐成功篡夺了大单于的政权,并企图杀害他兄长的遗子慕容廆,慕容廆于千难万险之中被迫出逃、避祸于匈奴草原,在匈奴王刘渊(刘渊曾经与其父慕容涉归义结金兰,有过患难之交)的庇护和相助下,重回鲜卑部落,重掌鲜卑大权,率领部众斩杀了他的叔父慕容耐,重新夺回了本就该属于他的鲜卑单于之位。 故而,因了张华与刘渊都曾与慕容廆有过一定的甚至是十分厚重的交谊、恩义的渊源,所以此番,张华才敢在皇帝司马炎跟前挺身作保,担保他和刘渊二人,倘或一起亲去面见那慕容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定可说降成功,朝廷从此也可免去干戈、征伐之苦,安枕无忧,百姓更可安家乐业,安享太平。 待等到朝会结束,嵇绍返回府上家中之时,飘飘渺渺的雪花已洋洋洒洒地飞舞了有半个时辰之久了,染白了大街,润肥了楼宇,更把那临近正午之时的金乌之影,隐匿得踪迹全无……初冬的第一场瑞雪,目之所及处,那些落光了叶子的花木和拂乱了情思的亭台,都渐渐地披起了白衣,渐渐地变得丰满、盈和起来了,晶莹洁净、水水润润的,仿佛倏然之间就使得人的心境跟着得到了升华,得到了净化…… “绍弟,你回来了,……”嵇绍跃身下马后,迈步走进府门,沿着回廊走了一段距离后,却猛然听到姐姐的声音,远远地唤了他一句,嵇绍闻声立即站住了脚步,抬眼望去,才见院子的东面,那座距离他也就十米之隔的亭台之内,他的姐姐墨菡一身素白衣袍,潇潇洒洒地迎风而立,正自一个人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望着他…… “姐姐,外面风雪这么大,你怎会在这里呀?”嵇绍踩着一层薄薄积雪的青石小径,迈步走上了那座亭台,笑着站在了姐姐墨菡的身边。 “绍弟,你不知道,已经有很多年了,姐姐一直都喜欢看雪,也想在这里等着你早些回家……”每次见到弟弟嵇绍,墨菡的眼眸之中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别样亲暖的喜爱和疼爱之情,那种情是来自一母同胞的骨肉之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之间所独有、所专享的。 “哦,是这样啊,姐姐,不过今年的雪下得还真是早啊!”嵇绍闻听姐姐这样说,便也不由得把目光刻意地移向了那亭外空中的飞雪,不无感慨地说道。 “是啊,绍弟,这雪中之景自是别有一番意趣!绍弟,司马炎的朝廷不知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今日的早朝还真是用时不短呢。”墨菡在感叹雪景的同时,话锋一转,有意无意地便提到了司马家的朝廷,提到了弟弟嵇绍今日晨起去太极殿朝见之事。 “唉,也真是一言难尽哪!姐姐,你可曾听说过游牧在北部草原上的鲜卑人吗?那鲜卑单于慕容廆在北方边境兴兵作乱有两三年了,朝廷屡次派兵征讨,却总是不能彻底地打败他、擒获他……”嵇绍的话语之中含带着一份忧国忧民的沉重。 “哼,他司马家的江山也活该遭此劫难!”墨菡却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姐姐,可边陲百姓却都跟着民不聊生啊!”嵇绍的面色充溢着一种无法置身事外,颇为伤时感事的忧怀情绪。 “绍弟,熙芸正带着眕儿在花厅内等你一起用饭呢,我们走吧。”墨菡一副“事不关己”的悠然之态,淡淡地转移了弟弟嵇绍的话题。 “好吧,姐姐。” 缓步下了亭台之后,姐弟两人便并肩齐步,迎着飘飞的雪花,向着最后面一排房舍之中,处于正中心位置的花厅处走去。 “姐姐,今日在太极殿上,我见到了匈奴王刘渊,……”嵇绍一边走还一边略显兴奋的和自己的姐姐谈起了刘渊。 “哦,是嘛?他本就是来朝见司马炎的。”墨菡的语音和表情却是异常得风轻云淡。 “姐姐,我观刘渊其人……唉,算了,还是不说了,好在朝廷已派遣匈奴王刘渊和安北将军张华一起,前去游说鲜卑慕容廆了,也不知他们二人此行劳顿千里,能否真的罢去干戈。”嵇绍无意间好像又把话题给转了回来。 “绍弟,姐姐在匈奴草原时曾见到过慕容廆,他那时是因为遭受其叔父的追杀,避难在匈奴的,是刘渊救了他。” “是吗?姐姐,那慕容廆在北方作乱久已,害苦得终还是黎民百姓啊!” “绍弟,想那慕容廆如今也才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却能惹得司马炎的朝廷如此头痛不已,看来他还真称得上是个英雄人物!”墨菡的话语之中莫名充溢着一种很少有过的畅快、得意之情。 “姐姐,慕容廆这样的人如何担得起“英雄”二字?他为了自家的一己之恨,如此恣意地掠夺杀伐,不知要罔顾了多少兵丁士卒、普通百姓的身家性命!” “绍弟,我们不说这些了……走吧,”墨菡其实并不反感自己弟弟嵇绍的悲悯生灵之心,但她对于此等事情,确切地说,应该是对于司马家朝廷忧烦、苦恼、一筹莫展的事情,当然是永远都会无动于衷的。 “好的,姐姐,……” “启禀大人,宫中来人传旨,请大人即刻前往正堂接迎。”姐弟两人边聊边走,眼看着就要迈步踏上后面花厅门前的台阶时,却突然听闻到嵇绍的贴身侍从谢文,急忙忙高呼的禀报之声蓦然间从远处传来,嵇绍闻声回身转头之际,那谢文便早已满头满身晶莹的雪花,飞也似地喘吁吁,惊惶惶地跑到了他们姐弟的近前,“大人,宫内的宦官总管带着一行宫中侍卫,正在前面的正堂之中等候大人,请大人即刻前去接迎圣旨。” 空中的飞雪荡荡扬扬,凌乱了早冬朔风的狂放。心头的阴云骤然升起,黯淡了嵇绍那刚刚还算明朗、还算水平风静的心绪,“啊?是吗?那好,速速随我前去接旨。” ……圣旨接到了,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惊怕,却比意念里的更加令嵇绍感到突如其来,感到无比的悲哀,无比的心痛!哀的堵心,痛的堵心……因为当他听闻到这样的噩耗时,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该以怎样的方式和状态,来接受这般悲催的事实!他甚至都理不清楚,他自己的这种哀,这种痛,究竟又该哀向何方,痛向何处! 原来,今日早朝已毕,皇帝司马炎下了车辇回到他自己的寝宫之后,照例是娇滴滴、钗环粉黛一大群拥绕在他的身旁左右,笙箫管弦阵阵悠扬,充盈于耳,沉溺于心。什么家国大事、边疆战况、百姓安危,好像瞬然间就被他司马炎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然而,就在这时,就在司马炎香玉满怀,左也醉心、右也怡情地正自与他的众妃嫔们寻乐、玩闹之时,他却突然接到了嵖岈山来人呈上的急报,言说是他的女儿,近几个月以来一直身体状况持续衰弱、病情沉重的新丰公主,于今日卯时未到之际,就以年仅二十三岁的青春妙龄,突然间薨了。临终有言,书写在绢帛之上,奏报给她的父皇,说是期望她的父皇能够派遣嵇绍把她的灵柩迎回洛阳,能够把她安葬在她的母后,她的亲生母亲杨艳的身边,她说她不想在自己离开这个人世之后,还是那样孤魂漂泊,无所依傍,孤零零地独自长眠在那冰冰冷冷、茫茫无际的大山之中。 司马炎闻报这样的噩耗之后,痛声高呼一句“慧儿,我可怜的女儿啊!……”随即一下子就瘫倒在了龙榻之上,肝肠寸断,虎泪横流,再也无心追逐美色、沉湎于歌舞了。而彼时手捧圣旨,领下圣命的秘书丞嵇绍,在得知新丰公主已然离世的消息后,也是当时就止不住一阵阵精神恍惚,迷离、眩晕,如遭当头一棒,如堕五里雾中,只觉心内悲痛、难过得无以复加,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达、去应对,他将要去面对的一切……他的眼前总是难以抑制地浮现出新丰公主那娇美、多情、善良、纯洁的容颜,他的耳畔总是回想出新丰公主对他说过的那些也曾深深打动过他的羞涩、婉约而又溢满柔情和真情的话语。新丰公主对他的那份情,是那般不可理解的专一而又深厚!新丰公主曾经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流过的每一滴眼泪,到如今,似乎都变成了他内心深处不可估量的、无法比拟的、巨大的“财富”。他感念这份难得的情义,他无奈于自己对于这份情义的处置态度,从一个臣子的角度,他无法用任何言语和行动去劝谏新丰公主,劝谏她莫要为了他嵇绍,毁了自己的青春,毁了自己的一生。他只能在心底默默地记住新丰公主的情义,只能以自己已然成家的结局来激发新丰公主及早地忘了他,放弃对他的执念,及早地选择她自己的人生,然而新丰公主却一直都没有,一直都不曾改变……他难忘从他第一次邂逅新丰公主,新丰公主赋予他的那份至真至美、至净至纯的情恋,他不知道此一生,他将要如何去报答,如何去感恩、去怀念这份难得的情,难得的义。 妻子熙芸怀抱着眕儿和姐姐墨菡一起,默默无语地把嵇绍送至到府门以外,望着他一身凄楚的白袍,白色的冠带,带着手下几名侍从,快马加鞭匆匆地奔往了皇城的方向。 太极殿外,嵇绍奉旨集合了数百人的队伍、车马,率领着一行凄凄然、白瑟瑟,凄然、白瑟得就如那万里长空中正在飞舞着的雪花一般飘忽不定,一般冷寂、一般萧索的人马,陪同着也是护卫着,新丰公主的两位嫡亲哥哥——太子司马衷,南阳王司马柬二人一起,凄清、惨淡、悲悲凉凉地出了洛阳城,迎风冒雪,蹚泥踏水,向着嵖岈山的方向急急地行去。 冻地寒天嵖岈山,白幡瑟瑟飞雪帘。 天磨湖畔霜待月,一缕香魂孤然眠。 人生七十古来鲜,芳龄早逝实勘怜。 伤怀一曲缠绵恨,多少相思化云烟。 从洛阳到嵖岈山整整六百余里的路程,太子司马衷、南阳王司马柬及以嵇绍为首的几位文武大臣所乘坐的车马之后,紧紧相随的那一行恰如长龙、犹似白练般,绵延着一直排出有两三里地之远,白压压一片、肃然无声的人马、队伍,追星逐日、马不停蹄地一路疾奔了仅仅两日之后,便在一个北风阵阵冷透骨,云远天高山水寒的午后时分,匆匆行进到了嵖岈山的腹地之内。 早冬时节,刚刚一场初雪过后的嵖岈山,虽然也是银装素裹、玉洁冰清一片,显得格外别有一番韵致和气象,但却还尚且看不出太过明显的冬日之色:远远望去,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清冽。山上,群峰竞艳、峥嵘嵯峨,有洞壑幽邃,有古木参天。山下,则依然可见湖光倒影、飞瀑流泉,交相辉映出宛如琼楼瑶台一般的仙境所在。 在那两个前往帝都洛阳向皇帝司马炎禀报丧情的嵖岈山信使的引领下,顺着一条宽阔异常的进山之路,行了大概不足五里的路程,便可望到左手边远方山脚下,一湖碧水青粼粼、波浪涌动,形如古筝,情状高雅,此湖即为嵖岈山内最美的景致之一“天磨湖”。然而,当此之时,对于正自皇命在肩,且一直都处于一种难以言表的悲伤、痛心、惜惋之情中的秘书丞嵇绍来说,眼前的湖光山色即使再美、再令人应接不暇,于他的目中,却都是丝毫也见不着任何形色的。嵇绍此刻所能观望到的、注意到的,最能代表他心情,最能演绎他心境的景,便只有那湖岸边上,道路两旁,被片片层层的簇簇积雪,徒然掩盖着的蓬蓬乱草,还有那无限凄婉的山间古藤、悠悠老树以及那些总是在肆意乱飞、昏昏啼叫的只只鸦鹊…… 车马继续再往里行,便可到了天磨湖的斜对岸处,那里本是一片极其平坦、开阔,占地约有十里方圆的一处绝佳地域,那里殿宇巍峨,亭台环绕,曲廊婉转,水榭清幽。那里随意环绕、围拢于殿宇、亭台、曲廊、水榭之畔的四时花木,密密麻麻的枝丫间虽已褪尽了绿韵,可来年东风送暖、细雨霏霏之际,便可想见那遍地花开时节的繁茂与馨香。那里本是皇帝司马炎于三年之前,于他的女儿新丰公主刚刚到达嵖岈山隐居之时,就立即下达旨意给汝南郡的地方官员,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人力、物力,前后仅用了不足两月的时光,便为他自己的女儿照模照样建造而起、从京都洛阳“搬来”嵖岈山的寝宫“芙蓉殿”……然则,三年之后的今日,却已是景犹在、物依然,青春的人儿憾然作古!眼前只见处处白帐低垂、幡影飘飘,一阵阵悲切切、凄凉、哀婉的哭嚎之声,隐隐随风飘来又隐隐随风飘远,内中所蕴含的无限冷凉之感,相较于那朔风、冷雪、重露、繁霜,却是更加得令人寒彻骨髓,寒透心扉。 嵇绍下得马后,便径直默然地向着那停放着新丰公主灵柩的、高高搭起的灵棚缓缓走去……这是嵇绍第一次奉旨走进嵖岈山中,却是来此接迎,曾经对他那般刻骨痴情的、仅仅二十三岁的、再也没有了任何知觉和感应的新丰公主的芳躯,回返家园,回返洛阳的。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感受,悲万般、痛万般,惜万般,却已是再也挽留不住伊人倩影乘风而去,千载魂归云雾之间!伊人生前,那姣好的芳容、盈盈的浅笑,那由内而外自然散发出来的柔情万千,到如今,却都已化作了那缥缈不尽、愈飘愈远的缕缕尘烟。到如今,山光水色虽依旧,却已是枉栖着云霞,枉沐着清风,春山空对月空望,柳丝空抚花空傍,殿宇幽、亭台乱,廊间哀乐锥人心,怎忍见,他日洛阳皇陵内,千丛万树掩香魂! “公主,呜呜呜,……”太子司马衷、南阳王司马柬之后,嵇绍在灵前遵照臣子之礼吊唁新丰公主之时,一声“公主”出口,星眸虎目之中早已禁不住点点悲泪夺眶滚涌而出。 “将军,这是公主生前所绣,特意让我转交给将军的,……”一身白色的孝服,与琳儿及众宫娥、侍从一起,日夜陪守在新丰公主灵前的,公主生前的贴身婢女倚秀,泪眼婆娑地站起身来,把她自己一直随身收藏的一块洁白的绢绸,静静地双手捧送到嵇绍的面前,“将军,这是公主留给您的,……” 嵇绍止住悲泪,同样是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无比虔诚地接过了新丰公主留给他的那方绢绸,那方绣有三行简短的橙红色文字的绢绸,轻轻地打开后,便读到了这样令他痛碎心霏,怅惘无限的话语, “来生若得傍君侧,此身不落帝王家。 愿君平安! 司马楚慧绝笔。” 这绢帛、这话语,写尽了新丰公主短暂而又茫然可悲的、一生的情怀,青春化流水,芳心随落红。叹自己终不过:镜里牡丹空富贵,水中明月何光辉?短短三载山中日,便舍香躯一命归! 新丰公主的丧礼举国震动,前前后后足足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之久。而秘书丞嵇绍也是日日必到灵前吊唁、陪守,整整地跟着忙碌、悲伤了七七四十九日……这七七四十九日之中,司马家所有的皇族至亲,所有听闻过、知晓到,新丰公主生前之所以会毅然决然地逃婚避世,都只为倾恋秘书丞嵇绍一人之缘故的那些悠悠之口,倒是并没有一张再旧话重提,走近前来指责、诋毁嵇绍。反倒唯有那司马衷,唯有那个世人印象当中一向都很痴痴傻傻、智力低下,面貌发呆,说话根本就摸不着头尾的傻太子,竟意外地问过嵇绍一句,“你会记住我的皇妹吗?”但语气之中却也是没有一丝一点的指责意味的。这句话,是司马衷在与其皇弟南阳王司马柬、嵇绍等众臣一起,前往嵖岈山接迎新丰公主的灵柩回返洛阳的途中,在大家停下车马于驿站处稍事休息之时,他特意命人唤来嵇绍到他的车舆旁,一板一眼、郑重其事地问出的。嵇绍闻言,当即就赶忙施礼,庄重答道,“臣此生此世都将永远记得公主的恩德!”谁知那司马衷听后竟似颇为感叹地说道,“我的皇妹她可以含笑九泉了!” 这样的问话,这样的慨叹之语,令嵇绍不禁开始感到怀疑,怀疑别人口中那个曾经一本正经地动问他自己身边的随从,华林园内池塘中那些“咕呱乱叫的东西”(指青蛙)“到底是为官的还是为私的?”这样愚蠢问题的傻太子,其实却不是时时处处、方方面面都表现愚钝的,而似乎竟是尤为懂得人情、通晓情义的,或者也可以说成是,他可能比那些智力正常的聪明人更关注、更注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更看重、更在意人性当中那极为难得的善良、美好的一面。 逝者入土为安,葬礼结束之后,忙忙碌碌的一切便也都跟着慢慢地结束了。可是,那份已然久久地聚积于、存续于嵇绍内心深处的重重的悲痛、重重的感伤,却是再也难以平复、难以挥之而去……茫茫然然之间,嵇绍总是会不自觉地回忆起许多许多……回忆起新丰公主生前留印在他记忆深处的那几许美好,几许梦幻……总是会痛感,他自己似有千言万语在喉、千头万绪在怀,拥拥堵堵,郁闷得难受!此一生,他觉得他自己有意无意之中便已欠下了那么大、那么浓的一份情、一份债,一份难了难清、再也难以偿还的感情之债…… 皇帝司马炎,在某些时候,确实也还称得上是一个比较清明、比较理智的君王,尽管此番痛失爱女,已让他伤心欲绝、久病不起,可是,念在山涛的情面,(当年,司马昭将次子司马攸过继给自己的兄长司马师,平日里又一直都是非常看重、喜欢司马攸,所以,曾经特意寻问大臣裴秀道:“大将军(指司马师)开国建业,未成而亡,我只是继承他的事业,所以想要立司马攸为世子,以归功于兄长,如何?”裴秀认为不可。司马昭遂又以此事问山涛,山涛则回答说:“废长子立少子,违背礼制,是不祥的。国家的安危将由此事决定。”于是,司马昭才定下仍以其长子司马炎为世子,司马炎为此曾亲自前往拜谢山涛。)同时,他也念在嵇绍这么多年入朝为官以来,一直都是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地勤勉于朝廷的公务,从未有过丝毫的疏忽和懈怠,故而,尽管他自己的女儿如此短命早亡,在他的心里,总似与那嵇康的儿子——嵇绍,有着脱不了的干系,可似乎从情理上,他又不能把这样悲情的结果,全部都归咎于嵇绍一个人的身上。思虑至此,皇帝司马炎的心中虽多有不甘,却也终究无奈,以致最后,他并没有在昏昏冲动之下,枉自滥用皇权,莫名地去追究、去惩罚他的臣子嵇绍,而只是在他的女儿新丰公主的丧礼事宜一切完毕之后,从内宫中传出一道圣谕,把秘书丞嵇绍远远地外任为汝阴(今安徽阜阳)太守,命其即日起便立刻启程,前往赴任,他说他今后再也不想在他的太极殿上见到嵇绍了。 皇帝司马炎能够这样地安排自己,在嵇绍看来,其实已经是非常非常宽容的意外之举了,已经是颇为出乎他的臆想之外了。嵇绍本来是早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的——或者罢官、或者入狱、甚至或者是被斩首……此三种结果,无论哪一个临于己身,嵇绍觉得,他都是心也甘情也愿地去领责领罚,去泰然接受的。 新丰公主的蓦然离世,令嵇绍在浸没于无限悲伤情怀中的同时,不由得开始莫名地担忧起他自己的姐姐墨菡来,他想到姐姐这么多年以来,已然三十岁余的年纪,居然还总是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面对生活、面对磨难,面对世间的风霜雨雪,他觉得他是该好好地劝说劝说自己的姐姐了,劝说姐姐早日觅得一位能够与姐姐携手相伴一生,陪伴、照顾着姐姐的人了,姐姐再也不能、不应该这样毫无希望地独自一个人漂泊、一个人度日了。墨菡是从自己的弟媳熙芸的口中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知晓到、了解到这一切的。司马炎的女儿新丰公主与自己的弟弟嵇绍之间这一份虚无缥缈、无根无缘又毫无结果的爱恨纠葛,司马家这样痴情而又专一的公主,令墨菡闻听以后,也是感慨颇深,受到震动颇深的。她在为新丰公主感到惋惜和痛惜的同时,其实也还是相当惊讶的,惊讶于他残暴、昏庸的司马氏家族中,竟然会出了一位这般贞洁、这般傲骨又这般多情多义的公主!抛却自己与他司马家的恩怨不谈,这样的新丰公主,这样情义双全,爱憎分明的女儿家,自然也是墨菡所喜欢,所佩服的。可是,当弟弟嵇绍对着墨菡语重情深、意味深长地谈及起墨菡的感情及她今后的生活时,墨菡却依然还是态度淡淡地回答着自己的弟弟,“绍弟,你放心,姐姐可不是插在金瓶中的牡丹,不会那么容易枯萎,你不用挂念姐姐,姐姐一定会长命百岁地活着的,……” 那一日数九寒天,北风呼啸,嵇绍就是在这样一个最为冰冷刺骨的清晨,带着自己的妻儿及丫鬟,侍从一行十数人,乘着车马,匆匆地奔往了遥遥近千里之外的汝阴赴任。 而墨菡在弟弟嵇绍去汝阴赴任前的这些日子里,则也是一直都待在嵇绍的秘书丞府上,一直等到新丰公主逝去后所有的事情全部完毕、消停,等到她看到也确定到,那皇帝老儿司马炎并未因此缘故,而要伤害她自己的弟弟之后,她才于嵇绍去汝阴赴任的当日,与嵇绍、熙芸夫妻一起出得秘书丞府门,相互挥泪而别,竟自一人跃马返回了华山。 墨菡没有应弟弟嵇绍和弟媳熙芸的再三相请,与他们一家同往汝阴,那是因为,她虽惦念却并不想打扰到弟弟的日常生活。她也没有在洛阳等候到匈奴王刘渊一行人等,因为当初在来洛阳之前,她就已经与刘渊商议妥当,言说到至京都以后,她将自去行事、看望弟弟,而且也并不会与刘渊等人一起,同返匈奴草原。所以此番,当墨菡辞别弟弟和熙芸及自己的小侄儿眕儿之后,她便独自飞马去往了华山,前去看望自己多时未见、内心里总是颇为想念、惦记的授业老恩师——凌云道长。 第42章 沧海月明水含烟 5 弃 任 梧桐夜雨诗中意,踏雪寻梅画里情。 云雾无心遮望眼,明月松风任飘蓬。 登临峨眉之巅,从仙人做逍遥游,这是自从被昏暗的朝廷贬黜到野王任县守之后,现年已然三十九岁的夏侯湛,于最近这两三年之中,经常会不自觉地心向往之、意念望之、神驰已很久的、理想中的自在生活。 每当东风拂醉山河,绿满田野、百卉挺生、鸟鸣花俏的季节,夏侯湛便都会时不时地产生一种欲要跃马离家,信自远游的想法:扯掉这身束缚、捆绑着他的官服,离开这座令他感到压抑万分的朝廷的衙署,抛开一切的公事、家事,忘却他对于所有亲人及所有亲人对于他的关心与牵挂,独自一人去游走于那些名山大川,徜徉于世外草舍林野之间…… 然而,每次当他真的想要抬腿迈步,打马扬鞭之际,他才知道,才深深地感受到,他仍旧还是做不到那般的洒脱,那般的无牵无挂。所谓的仕途功名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虽然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希望可言了,可是,一年比一年渐渐苍老下去的父母,还有一直都是那般深爱着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却无可厚非的还是他心头舍不下的惦念。他与司马文萱夫妻多年,却并未育有一子或是一女,他们夫妻也早就从郎中的口中得知到,说是司马文萱的身体由于阴虚内热,胞络不固或是素体气血不足,无论再怎么服药调理,顺利受孕产子的可能性,虽说不是完全没有,但终还是要看命里如何了……其实,夏侯湛自从二十一岁那年被迫娶了司马文萱为妻之后,好像也就从未怎么刻意地思想过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之事,既然命里注定如此,那他又何必苦苦强求。但磕磕绊绊这么多年下来,他与司马文萱之间夫妻情分的存在,就算是铁石之人也不可能决然冷然地全部都给否定掉。至于什么为了子嗣起见,继而纳妾藏娇的想法,以夏侯湛为人眼界之高,情义之专,好像自始以来就从来也没有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 自从许昌离任之后,夏侯湛觉得他自己人生当中的所有曾经的依恋和畅想,似乎也都已然跟着慢慢地风吹云散、瓦解冰消了,年华老去,岁月无痕,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让他乐以忘忧、可以让他刻骨铭心! 笑只笑他自己居然从来就没有想到,丝毫也没有看出,那一向都对他恭敬有加,惟命是从的副太守文衡,竟暗地里早早地就投靠到了当今皇后杨芷的父亲、车骑将军、临晋侯杨骏的门下,借着自己抗洪救灾,稍有安置失当、欠妥,惹得他的女儿无端端患了惊吓之症,事后,虽不足半载便已完全康愈,可那文衡还是借故在杨骏的面前吹风点火,添油加醋,罗织自己的不当,甚至是以“夏侯湛本是齐王司马攸一派”为由,上报到太极殿上,把自己谪贬到了野王,做回一任小小的县守,而文衡自己则是堂而皇之、舒舒服服地得以坐阵许昌,顶替了他的太守之职。 那文衡族内的先人文聘,曾是当年魏王曹操手下居功甚伟、威名远播的大将军、新野侯。文衡出身也算豪族世家,他不愿久居人下,窝藏野心,或者美其名曰“胸怀壮志”,也应算是情理之中当有的吧。古来官场之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今朝座上客,明日阶下囚的转圈游戏,又何止上演了千次万次!夏侯湛对此虽深感怒愤、郁闷而又心下多有不甘,却终还是束手无策、没计奈何。朝政昏昏如此,官员尔虞我诈如是,他如不想与世沉浮,与这些善于钻营的朝廷中人同流合污、沆瀣一气,那便只有一个人默默地退徙三舍,远离混沌,清静虚无,独善其身,独自去修养他自己的浩然正义之气了。 野王北依太行,南眺黄河,境内山地和平原并存,四季景致颇显中原腹地特色,分明且又美丽,北接并州上党郡(今山西晋城),南距京都洛阳才仅不足两百里的路程,虽只是一个方圆不过数百里地的小县,却是自夏商之初便已在此开疆封邑,乃为古来军事、交通重地。 夏侯湛自被贬至野王,出任野王县令之后,即开始以抚恤恻隐为急务,却对公家的征调宽松。政事清平闲雅,空闲很多,于是,闲下来的时光,便被他用作了习练武艺、健体强身和提诗做赋、写书之用。 《魏书》,好像是夏侯湛自从而立之年过后,就一直都在思忖着想要倾尽毕生心血去完成的一部著作。夏侯湛自己也说不清,他之所以想要书写、描述、也可以说成是记录、载出曹魏帝国当年统治北方数十载的历史,到底是出于何种考虑,说不清是出于缅怀先祖曹操孟德之故,还是对曹氏家族为王为帝期间,他夏侯氏一门曾经官高爵显、备受瞩目的地位的一种怀念,抑或是对他自己眼下仕途境况不如意的一种发泄。总之,自从去年初秋开始,许多个烛火通明的晚间,夏侯湛都会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在书房里,揣摩、构思、翻找史料,开始真正地下笔进行《魏书》的创作了……窗外,有明月、有清风、有满天的星斗;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有飘飘洒洒的落叶、有纷纷扬扬的雪景,总会相互错落、相互交织着与他每晚作伴相陪。他的内心,也总会有无比的激情、无限的感触、无法言明的许许多多的成败得失,全部都倾注于他的笔端,歇落在他的纸面之上…… 而且在此期间,夏侯湛还挥笔而就了许多文采斐然、有情有景、情景交融的赋文华章,比如他的《芙蓉赋》、《石榴赋》、《夜听笳赋》、《雷赋》等文章皆为此时期余暇之际所作。而除此之外,令夏侯湛自己最为得意、最为满意的作品,却当属他杯酒微醉之时,额外提就的《东方朔画赞》一文。在这篇赞的《序》中,夏侯湛称赞东方朔(西汉平原郡厌次县(今山东德州陵城区) 人。西汉著名的文学家。汉武帝即位,征四方士人。东方朔上书自荐,诏拜为郎。后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职。他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武帝前谈笑取乐,他曾言政治得失,陈农战强国之计,但当时的皇帝始终把他当作俳优看待,不以重用。)“凌轹卿相,嘲哂豪桀,笼罩靡前,跆籍贵势。出不休显,贱不忧戚,戏万乘若寮友,视俦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已。”夏侯湛如此这般地推崇东方朔,推崇一个被当时的朝堂闲置于朝政之外的才高志筹之士,内中所要抒的情,所要达的意,所要宣泄、排放的牢骚,所要讽刺、挖苦的世道人心,如被明眼人读来,可说是非常非常的不言而喻、相当醒目于众人之心的了。 野王任上的夏侯湛,平日里总是一副风清云静、不急不躁的样子,似乎已颇有些“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闲逸、超俗之态了。似乎已把人生世俗当中的许许多多都看穿了,看淡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就已经不再刻意地追求什么了,曾经少壮时踌躇满志的那份激情、那份热情,好像也早就已经随着他经历的坎坷、经历的不如意,一点一点地都慢慢流逝掉了,再也找不回了。他只把常日里的自己深深地埋没于笔墨之间,写书、题赋,作诗,亦或者是暂放下纸笔、离官衙而出,跃马于旷野,去自己一个人寂然而又安然地游景赏心……也好让自己那枯燥、无望的灵魂,于寂寥万般、没有丝毫生气的宿命中,得以寻找到一丝丝暂时的快慰,一丝丝暂时的寄托。 然则,生命当中许多时候,却总是喜欢重复着“树欲静而风不止”,无中生有、无事生非的滑稽闹剧。 那是今年四月里一个莺梳翠柳、燕衔青泥、细雨蒙蒙止,暄阳蔼蔼升的美好春日,是那个春日里一个美好的傍晚时分,夏侯湛的母亲,现年已然五十五岁年纪的羊氏老夫人,在一行丫鬟、奴仆的陪伴、照顾下,从迢迢千里之外的淮南来到野王,看望她自己的儿子夏侯湛。 夏侯湛如今早已不再和自己的母亲刻意地拗着了,是母亲头上那日渐增多的苍苍白发和额头、眼角处那渐愈堆积而起的深深的皱纹,还有父亲那再不似从前那般健朗、结实的身体,慢慢地软化了、也唤回了他的那颗孝子之心。母亲自来野王后这半月有余的时光里,夏侯湛空暇之时,也会特意地陪伴在母亲的身边,听她唠叨、牢骚几句世道官场、人情世故甚至是一些有关家族兴旺、香火延续之事的话,但却全只当做耳边风,刮过去了也就如烟消、如雾散般,一概荡然无存了。倒是他的妻子司马文萱,每日里除了早晚问安,经常伴随在自己婆母的身边外,娘两个有时似乎聊叙的还很投缘,一些女人们之间家长里短的话,似乎也谈过了不少…… 婆媳之间能够相处融洽,无是无非,这自然是身为她们儿子和丈夫的夏侯湛所乐于看到、所喜于心间的,但是,“好景不长”,不久之后发生在夏侯湛身上的一件事,却让他对这个家,对他的父母和妻子,甚至连带对于他眼下在任的官职,都彻彻底底地失望至极,彻彻底底地必欲远走而避之了。 那是夏侯湛的母亲羊氏老夫人来在野王已快一月光景的五月初时,一个月光皎白如银、清风沁凉如水的夜晚,夏侯湛晚饭后,在自己的书房内默然书写了几段《魏书》后,觉得并不尽如己意,便怅然止笔,迈步到屋外的廊下吹着凉风,望着明月,想要让自己忽觉一阵阵烦乱的心绪可以慢慢地恢复一些、平复一些……可就在这时,他却猛然看到回廊的深处,两盏绢灯闪闪烁烁的由远及近,向着他所站立的位置,缓缓而来,及至到了他的近前时,他才看清楚,原来正是自己妻子司马文萱的贴身婢女采玉,带着一个粗使的丫鬟前来向他禀报,说是司马文萱今晚会住宿在西面院中,那间他们夫妻每到夏季之时,便会特意搬至进去居住的屋子里,那间屋子,侧面墙垣外有树冠高举、庞似巨伞的槐树、柳树遮阳蔽日、相对比较背阴、比较凉爽,请他到时直接到那里安歇也就是了。 夏侯湛听闻之后,虽一时间觉得稍有不解,因为在平素常,每年至少都是要等到六月里天气真正热起来时,他和司马文萱才会去到那边的屋中居住,但女人天生就多变,司马文萱今年想要提早一月搬过去,想来也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稀奇事,也没什么可好奇的,所以夏侯湛点头应了一声后,对此也就并没有刻意地去多想些什么,待到他回身进到书房又继续提笔创作了几行《魏书》的文字后,感觉仍是不甚满意,听听时辰似已敲过了二更鼓声,夜色已然渐浓,于是,他便闷悠悠地立起身来,竟自沿着回廊向着西面院中的卧房走去。 可是,突如其来、令他意想不到的一切,却恰恰就发生在了夏侯湛迈步走进那间屋中的一刹那、一瞬间,他的眼前呈现出来的,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分外清晰明了的,分明是一处打扮、装饰的仿似新婚喜房一般的所在:玫红的帐幔、玫红的床帏、玫红的锦被层层叠起的床畔边上,居然羞羞答答、低头端坐着他妻子司马文萱的另一个贴身婢女,依然也是一身玫红衣裙装扮、盈盈喜气溢满春风秀脸的丫鬟映荷。 夏侯湛只惊愣愣,迟疑了一小会儿,便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到底是所谓何意。也仿佛才刚刚领悟到,他自己的老母亲此番千里遥遥来到野王看望他的真实目的……思绪乍然醒觉之际,夏侯湛愤然满面、怒冲冲抬腿,转身就要奔出门去,却不料,迎面刚好碰到他的妻子司马文萱正自搀扶、陪同着他自己的母亲羊氏老夫人,悄然无语、面色静然地来到了这间房屋的门外。 “孝若,你且站住,你这是要去往哪里呀?”知子莫若母,羊氏老夫人一见儿子夏侯湛的表情,便知今晚她自己显然是又做了一件捅了马蜂窝般逆天的大事,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她觉得她还是有能力硬着头皮去应对自己的儿子的。 “哼,……”夏侯湛闻声止步后,只扭过头来看了他自己的母亲一眼,喉间冷冷地“哼”了一声。 “孝若,你听母亲的话,今晚,就在这屋里安歇吧!”羊氏老夫人满口一副乞求的语气,温声好言相劝着她自己的儿子,相劝着眼前又被她惹得气愤不止、桀骜满怀的儿子。 “母亲,这又是您替我早就打算、安排好的了?”夏侯湛冷言冷语、冷然满面地质问着他自己的母亲。 “孝若,儿啊,母亲和你的父亲到至今年都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我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在这世上活几年,可是,我们想要抱抱孙子,延续香火,总归是不为过的吧?孝若呀,我和你父亲就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别人家府上三房四妾的,也是司空见惯常有的事,可母亲知道你的为人,所以从不敢强求你,好在文萱她也很通情理,她如今也并不反对你纳映荷为妾,所以孝若,你就成全了母亲想要抱孙子的心意吧,啊?孝若……” “文萱,这真的也是你的想法吗?”夏侯湛冷峻异常的目光,这次又定定地看向了他自己的妻子,看向了闷声站立于他母亲旁侧的司马文萱。 “是,……孝若,你听我说,我其实,其实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你,我们已经完婚这么多年了,可我却一直也没能为你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去年冬季,我去参加完新丰公主的葬礼回来后,心下受到触动,也曾暗自思想了好多好多,也是到了那时,我才感触到,我不应该那么自私,我应该让你感到幸福!所以此番,我就听从了母亲的劝说……但是,但是你若纳别人为妾,我,我还是有些心不甘,可映荷不一样,她从小就跟着我,随身侍奉我,我和她之间有着二十多年的主仆情分,而且映荷年纪也尚青,比我还小了两岁,模样生的也不错,我想你也会喜欢她的……” “哈哈哈,好,你们打算的都很好,可你们考虑过我的想法,我的感情吗?我说过我要纳妾吗?我说过我要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吗?我告诉过你们,我可以接受映荷吗?幸福?哈哈哈,哼,……”夏侯湛连珠炮似的声声责问之后,又禁不住“哈哈”苦笑连声,而后,便怒愤满胸的“哼”了一下,一甩袍袖,转身快步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这间院子。哪怕他的老母亲在背后呼喊他的话语一声高似一声,哪怕他的妻子紧追着他的脚步追出了很远很远,不住地叨念着“她们婆媳俩错了,……”但却都再也唤不住、追不回夏侯湛那如火生风的脚步,只剩下徒然地、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他,望着他那高大、挺拔的背影转瞬间便消失、虚无在了很远处的月亮门的拐角,望着他的背影被幽幽的夜风、潇潇的冷月,衬托的是那样的让人难以靠近,那样的冷涩…… 五月的夜空,夜色柔美、宁谧幽深。墙外,高大扶摇的几棵槐柳,层层叠叠、崭新翠绿的枝叶间,漏下斑斑点点银光。风拂翠柳、星耀古槐,芳草娇花、亭台池水,点缀着也生机着家的四面八方、角角落落。可是,这样的家,这样温馨、暖情的所在,事到如今,却变成了夏侯湛再也无所留恋,再也不想留下的地方…… 夏侯湛走了,坚决果断,毅然决然。不管他的老母亲羊氏夫人和妻子司马文萱如何地劝说,如何地阻拦,如何地道歉,如何地哭泣,他都再也不想回头。只是顾自一个人愤愤地回到卧房,收拾好自己的行装,带上盘缠,白马大刀,腰悬佩剑,乘着夜色,漫无目的地出府而去。临行时,他只回过身来甩给了追送到府门以外的、他的妻子司马文萱一句话,说是请她代替自己向她家司马氏的朝廷禀报,就说他夏侯湛此番不会再坐等着别人寻机取而代之他的职位,特此主动递上辞呈……司马文萱哭着问他要几时才能回来,他只回答说道,也许一年也许半载,要司马文萱和母亲在家中勿要牵挂惦念,他说他这么多年为官下来,真的是太乏太累了,他眼下不过是想要出去清静一下、放松一下,仅此而已…… 夏侯湛别家而去时的话语,说得倒是很轻松,隐隐的其实也带着些许对于让家中亲人放心勿念的安慰。但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却能够深深地体察到,她的夫君夏侯湛这次,真的是被完全彻底地伤及到了!家中所有曾经能够牵绊住、留住他的那些情感的丝线,似乎也都已经跟着彻底地断了。夏侯湛这只断了线的纸鸢,何时才能够飞回到家的墙垣内、情的怀抱中来,司马文萱的内心里竟是连一丁点儿的定数都没有。作为一个已然跟夏侯湛朝朝暮暮生活在同一间屋檐下整整十八个春秋的妻子来说,司马文萱无疑是最为了解、最为熟悉夏侯湛的了,她恨自己真的不应该忘记,不应该主观地认为,年龄和岁月是可以改变夏侯湛的为人的。她应该一直都知道、都记得的,这世间,从来只会有夏侯湛主动愿意去做的事,主动愿意去接纳的人,而却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外间力量,能够强迫他去履行、去践行他所不愿意的一切的…… 司马文萱知道,“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者也。”对于她的夫君夏侯湛的此次离家远行,她现下最应该、最能够做的事情,却只可以是她最不愿意面对和最不愿意接受的四个字“顺其自然。”就像对待那池中的鱼儿,廊下的燕子一般,只有任凭其畅游,任凭其飞旋,方可不会水中捞月,劳而无功。相信终有一天,等到他“游累了,飞倦了,”他自然还是会回到“他的池塘,他的巢穴”中来的。 夜茫茫,风阵阵,三更时分的野王县城内,很多街道上早已经是静悄悄寂然一片了,只偶尔会听闻到一两声、一阵阵此起彼伏的犬吠之声传来,惊动得街边店面里那些稀稀落落、零零散散、尚在燃烧着的灯火,倒似又有了无限的生气。路上的行人,除了单人独骑的夏侯湛,大致也就只剩下那些喜欢于深夜晚间混迹在赌场之中豪赌狂搏,逗留在酒肆之中狂饮烂醉,流连在烟花柳巷之内追香逐玉、寻欢作乐的无术、纨绔之辈,醉生梦死之徒了…… 夏侯湛并没有连夜就出得城去,而是寻了南面城楼脚下那条街上的一家上好客栈,住宿休息了一晚,待到翌日清晨,天光大亮之时,夏侯湛才在那轮正自游走于悠悠古树枝丫间的红日的辐照和陪伴下,一个人信马由缰,出了野王城,沿着人流、车马熙熙攘攘的大道,一路向前奔驰而去。 自己此番离家,究竟是要去往哪里游历,夏侯湛心内对此,其实也根本就没有个明确的目标,他只是不想再继续留在那个家中,不想再继续压抑着他自己去过那种压抑万般的生活。但是迷迷蒙蒙之间,他仿佛又是有目的、有方向可寻的,故而,他不由自主地就驰马出了城南,踏上了南去洛阳和许昌的路。他心里也有想过先且一路向南而行,去看看昔日吴国的江东,看看滚滚长江之壮阔,看看大江之南的广袤平川沃野,继而再借道西行,去游赏一下当年的蜀汉之城,观观山之险、林之秀,体味一下蜀地的民风、民俗,最后,再返回大漠塞北,去享受一下那种仿似游走于天边的空阔无际,去领略一下蓝天白云陪衬下的戈壁沙滩、茫茫碧海的那种广阔无垠,那种骏马任意奔腾、牛羊随处奔跑的惬意与逍遥…… “百年诗酒风流客,一个乾坤浪荡人。”夏侯湛觉得时至而今,已然年近不惑的自己,好像一直都特别特别地渴望、特别特别地想要做一个这样闲散而又贤达的人,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儿女情长,什么血缘骨肉,在他的心里,好像都已经在慢慢地如烟而去、慢慢地随风飘远,变得不再浓烈、不再重要了……他就只想着,若是他今后的人生,总能够像今时今日的自己这样,一个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就这般悠悠闲闲、无私无欲地走着,有清风作伴,有明月为邻,有红姿绿韵可赏,有百鸟喧歌可听……内心深处竟总会觉得,只有这般的意境才是如此难得的轻松的人生,如此难得的令他感到无比得优哉游哉又美哉幸哉! 夏侯湛日出即行、日落即歇,缓缓南去,见路便走,随意而驻足,随心而举步。在他离开野王驰马行进了足足有三日之后,即在一个余晖满天、霓裳炫彩的日落时分,到至在了洛阳城中,来到了那条闻名遐迩的“簪缨大街”之上。 “簪缨大街”,闻其名而知其意,能够居住在此条大街上的人家,自然非皇亲即国戚,不是公侯即为将相。夏侯湛驰马走到这条街上之时,抬头仰望着宽阔非常的街道两侧,那高墙纵横于高树之间,楼阁隐逸于云影之内,全副武装的卫士持长枪威然护守在府门之外的那种庄严、豪盛之气势,不由得暗自回想起了自己少年翩跹,风华正茂,在太学着力奋发、潜心攻读之时,同室学友左思的那两句诗文,“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是啊,拜将封侯,紫袍金蟒,加官进爵,封妻荫子,这曾经是多少有志男儿为之奋进不已的长河之宏愿,绝顶之荣光……“哼哼”,夏侯湛思想到此,又禁不住内心深处暗自冷“哼”了两声,这样的宏愿,这样的荣光,当年意气飞扬、踌躇满志的他,似乎也曾经倾心向往、全力追求过,但是如今,这满目的浮华、太过招摇的一切,在他的心里,却都早已经变成了如粪土、似蛆蝇一般的令他感到嫌弃,惹他漠视、惹他鄙夷…… “牛叔叔、牛叔叔……”天色渐趋昏黄、到处朦胧一片的日暮时分,就在夏侯湛脚下这条威严、寂静得仿佛能够使过路人瞬间忘却呼吸的簪缨大街之上,却突然一声喜似一声地传来一个稚嫩而又响脆的男童之音,“牛叔叔……” 夏侯湛寻声提马举目望去,见这声音原是来自自己对面不远处,街道以东靠北的一家高墙深院之外,抬眼细看,“琅琊王府”四个大字格外清晰分明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琅琊王府”,这不是自己唯一嫡亲的妹妹夏侯光姬的家,那琅琊王司马伷的官宅府邸吗? 虽然多少年之前,热热闹闹的送亲仪式,夏侯湛以大舅哥的身份送自己的妹妹夏侯光姬出嫁,曾经来过琅琊王府,但是因为当时里三层外三层太过热闹和拥挤的场景,夏侯湛其实并没有刻意清晰地记忆住琅琊王府府邸所在的方位,之后的这么多年,他好像就再也没有来过这司马家的王府,不是不关心、不惦记自己的妹妹,而是不喜欢和司马家的王有多少来往,当然,只除了自小之时就和他比较投脾气的,论起来还要和他表兄弟相称呼的齐王司马攸之外……所以此番,当他抬头惊见,自己已然来至在妹妹夏侯光姬的家门口时,他的内心还是多少有些抑制不住地惊喜和兴奋的。 只是接下来夏侯湛亲眼目睹的这一幕,却令他心头处的惊喜和兴奋,倏然之间就被一阵阵的疑惑、猜测、忧虑和担心所替代了:他看到有一乘马车正自悄然停驻在距离“琅琊王府”正门处约有十数米远的高墙外面,从马车上走下的,正是他自己的妹妹夏侯光姬和小外甥司马睿,正是司马睿的口中在一声声高兴万分地呼喊着她们母子车旁不远处,悄然站立着的一个身着淡青色衣袍的男子,那男子长身玉立、颀秀挺拔,一直都是背对着夏侯湛所在的方向,所以夏侯湛根本就看不到他的样貌如何,神态如何,只看到他俯身弯腰抱起小司马睿后,又像是在悄声和自己的妹妹夏侯光姬说着什么。 可是看情形,他们两人也就刚刚小声交谈不过几句话的样子,夏侯湛就看到他的妹妹夏侯光姬从那男子的怀中抢抱过小司马睿后,随即就狠命地推了那男子一把,大声却又在尽力压制地喊了一句,“你快走,赶紧走,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那男子不自禁地向后趔趄了一下,但很快就又站稳了脚跟,夏侯湛看到他又伸出手去亲昵地抚摸了一下小司马睿的头,而后又好似是在深情且又不舍地注视了他的妹妹夏侯光姬一会儿后,什么都没有说,便转回身来,目中水雾迷茫的决然离开了。 此情此景,此令人惊诧、骇怪的一幕,使得夏侯湛的胸间一下子就被莫名地笼罩上了层层的阴云,他感觉到他自己那颗好不容易才松懈下来的心,只骤然之间就被再次拧得紧紧的,紧得令他感到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自己的妹妹她……那个男子会是谁呢?”那男子转身离开之际,夏侯湛定睛注视了他许久,他当然不是自己的妹丈——琅琊王世子司马觐,他生的肤白貌秀、很端正很儒雅又很健朗的样子,绝不是司马觐那样的貌不出奇,且又风吹即倒似的没有一丝男儿大丈夫该有的雄壮之气…… 夏侯湛看到自己的妹妹夏侯光姬秀目微抬,微微含情送别了那男子的背影片刻后,便扭回身去牵着司马睿的小手,疾步走进了自家的府门。 夏侯湛此次离家远行,本来是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前去任何一处地方探亲访友的,但是此番,既然自己误打误撞走到了自己妹妹的家门前,又无意间看到了这令他内心颇感不安、颇感疑虑的一幕,他若不进得府去,看望一下自己的妹妹夏侯光姬可否安泰,还真的是实在有些忧怀在心,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思想到此处,又不自觉地稍事沉吟了有一阵儿后,夏侯湛便打马向前,竟自来到了“琅琊王府”的府门切近,“劳烦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夏侯湛来此看望他的妹妹,你家的世子妃夫人。” 门上站岗的卫士见到眼前的夏侯湛气宇凛然,姿貌不凡,华服赫赫、福贵万般,又听闻本是他家世子妃夫人的兄长,自然不敢怠慢,于是,其中那个黄脸堂的矮个子卫士赶忙敬笑答道,“夏侯大人,我家世子妃夫人她刚刚回到府中不久,世子妃的住处就在府后的隐园中,就让府内的仆从带您进去吧。” “那好吧,你等权且头前引路。”夏侯湛微整衣冠,正色答道。 世子司马觐本是宣帝司马懿第五子琅琊王司马伷的长子,在众多司马氏亲王世子中的地位,虽算不上什么备受瞩目,但毕竟不管怎样,他与当今的皇帝司马炎也是一爷之孙,体内流淌的也是他司马氏家族的亲缘血脉,琅琊王府的威严气势从来也是不容小觑、不可亵渎的。府内殿宇楼台连绵而立,兰亭水榭倚翠而居。夏侯湛跟随着那为他引路的仆从,走过一段回廊再绕过两个院落之后,便走上了一条直通北面园子的青石小径,远远地就看到他自己的妹妹夏侯光姬正自牵领着小司马睿,步履轻快而又匆急、忙慌地在前面走着,那仆从一见,赶忙快跑几步上前,朝着夏侯光姬躬身禀报说道,“禀告世子妃,您的兄长夏侯大人来访。” “啊?你说什么?”夏侯光姬慌张着面色,惊讶地回过头来。 “世子妃,是您的兄长来府上看望您了。”那仆从又重复一句说道。 “哦,是嘛?我知道了。”随着这句话结束,夏侯光姬抬眉举目之际,也随即就看到了她自己的亲哥哥夏侯湛,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略带笑意地望着她。 “舅舅,舅舅,……”小孩子的内心和思想总是最纯净的,见到久违的亲人之后也总是会表现得异常亲近。小司马睿口中呼喊着“舅舅”,高兴已极地跑到夏侯湛的身边时,他的母亲夏侯光姬却还在原地处惊愣无语地站立着,面上的表情除了惊愣以外,似乎还掺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在里面,有慌、有惑,有忧、有喜,就那样忧喜、慌惑了好一阵子,夏侯光姬好像才终于慢慢地回转过神儿来,高声地唤了夏侯湛一句“哥哥,……” 夏侯湛弯下腰去,和蔼地笑着唤了一声“睿儿,”,而后便抱起司马睿在自己的怀中掂了掂他的重量,“睿儿又重了好多,长高了好多呀!……” 夏侯光姬此刻也已回身走到了自己哥哥的近旁,面上的神色依然还是欣喜中残存着几许慌疑,“哥哥,你是几时来的洛阳?” “我是今日午后才刚到的,沿街闲游碰巧走到了你家府门前。”夏侯湛把司马睿轻轻地放置到地上站稳后,便随口回答了自己的妹妹一句,英俊的面上风也不吹浪也不滚,一副淡然无谓的神情。 “哦,是嘛,□□常公务那么繁忙,如何会是闲游至此?”夏侯光姬幽幽地淡笑着,心怀之中几许犹疑、几许不解。 “妹妹,哥哥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公务可忙了!……”夏侯湛一双深邃明亮的黑眸,稍微审视了一下他自己妹妹面上的表情,遂又故作轻松地答道。 “哥哥,你这不是在玩笑吧?”夏侯光姬的语音和神态都充满了对自己哥哥此番答语的无限质疑。 “当然不是玩笑,妹妹,你不会总让哥哥站在这里和你谈话吧?你难道不该邀请哥哥到至正厅,我们兄妹俩再接着聊叙家常吗?哦,忘了向妹妹寻问,不知我的妹丈他……目下可在府中?”夏侯湛低下头去,亲热地拢了拢司马睿的小肩膀,见孩子总是亲昵地紧贴着他,便故意一边博同情似地看着他的小外甥笑,一边口中却在声声责怪着他自己的妹妹——司马睿的母亲,有些慢待了他。 “他不在府中已好些时候了,大概是有事公干外出了吧。若不然,哥哥就随妹妹去到我的隐园中,稍事休息一会儿吧,我会吩咐下人为哥哥准备晚饭。”夏侯光姬话语闪烁,举止迷离,总是显出一副踌躇难决的姿态。 “那也好,睿儿,来,舅舅抱着你走吧。”夏侯湛却照旧一副傍花随柳且偷闲、风轻云淡奈何天的样子,弯下腰抱起他的小外甥后,便随着自己的妹妹慢步走进了她的隐园之中。 第43章 沧海月明水含烟 6 孤云 隐园,一间方圆占地很小很小的清幽院落,没有楼阁耸立,没有亭台旖旎,没有池沼、假山波光照影,没有花雨、柳丝轻盈飞扬。听不到莺声清脆宛转、见不到燕子细语呢喃,更莫谈侍从、仆女前拥后簇,家居摆设华贵悠然。只看到脚下,院中路的两侧,一畦畦的菜蔬青葱、油亮,依土而生,沐着阳光,淋着风露,给这间原本太不起眼、太显沉沉暮气一片的院落,倒是平添了几许生机、几许活力。 “妹妹,你不是想要告诉哥哥,你堂堂琅琊王府的世子妃,就是住在这个破院里的吧?”话语问出口之际,夏侯湛一张成熟冷然而又英隽桀骜的面上,不自觉地便开始弥漫上了丝丝许许的阴霾之气。 “哥哥,这里确为妹妹我的日常居所,哥哥请随我到屋中坐吧。”面对自己亲哥哥如此的疑问,夏侯光姬的答语却显得异常的平和,一张甜润秀丽的俏面,竟似一湖无波无澜的秋水般淡定、冷凉、虽临风而不起浪。 “什么?就这几间破屋子也能住人?妹妹,你可是他司马觐明媒正娶的世子妃,未来的王妃!”兄妹两人到至在东墙下的一间屋中后,夏侯湛便把他怀抱中的司马睿直接抱到了夏侯光姬的身畔,让他坐下。之后,他自己便也回转身去,坐到了她们母子对面的一张几案旁,环顾着这屋子的环境,眼望着他的妹妹,口中的话语,却再也止不住愤愤地怒从中来。 “哥哥,我知道你心疼妹妹,但这本是我自己的选择,琅琊王府世子妃之位对于我来说,其实从一开始就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鸠占鹊巢,在那里招人厌烦、碍人眼目呢!……” “妹妹,你这话却是何意?……”夏侯湛星眸定定,目光惊疑又气愤地望着他自己的妹妹。 “哥哥,妹妹我已经在这隐园之中住了有一年之久了,我觉得这里挺好,很清静,还可以自己亲手种些菜,我喜欢这园子的名字,是我自己特意为它取的,……” “妹妹,……”夏侯湛一声“妹妹”出口后,却又一阵不自禁地话哽咽喉,欲言又止。 “哥哥你一定早就口渴了吧?哥哥还是先且用些茶水、饭食,我们兄妹两个再接着叙谈吧。”夏侯光姬说完,便竟自吩咐一直跟随在她近旁的,她身边仅有的一个婆子和两个丫环言道,“蒋嫂,掌灯、上茶。翠蓉、珊儿,你们两个去到前面的餐堂看看,若是晚饭已好,就为你家舅老爷及我们母子各备上一份吧,……” “诺,世子妃,……”蒋嫂应了一声,便很快地点燃起了烛火,之后,又分别端来了两碗热茶放置在夏侯湛兄妹面前的几案之上。珊儿和翠蓉两人则是碎步轻捷地赶忙跑去了府中的餐堂。夏侯湛认得蒋嫂和翠蓉都是妹妹夏侯光姬从淮南太守府娘家带来的随身侍婢,一向和自己的妹妹都很贴心。 “哥哥,父亲母亲的身体可安好吗?”夏侯光姬没有饮茶,只是淡淡地坐在自己儿子司马睿的旁边,淡淡地望着她的哥哥,口中关切地问候着她的父母。 “……他们二老都还好,……”夏侯湛端起茶碗,低下头抿了两口茶水,略微迟疑了一下后,即随声应和着他自己的妹妹答道。 “哥哥,你当真已经辞官不做了吗?”夏侯光姬的面色带着几分淡淡地忧疑。 “对,这窝囊透顶的司马家的官,哥哥我其实早就已经厌烦透了!” “既是如此,难得哥哥无官一身轻!……那哥哥此番离家,是要去至哪里呀?” “不知道,没有目的,只是想出去走走、散散烦乱的心情。妹妹,他琅琊王这么大的王府,那么多的楼阁,到底是所为何故,竟让你堂堂的一个世子妃,搬来这样的不堪之地居住?”夏侯湛说着说着,还是又怒愤满怀地把话题拉回到了他自己妹妹夏侯光姬的身上。 “哥哥,我说过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觉得这里最好、最清静。”夏侯光姬秀眉微锁,粉颊微沉,把脸下意识地扭向了窗外,有意地想要把她自己忙措无助的目光从哥哥的话语间逃离开去,却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地对着窗外,对着那朦朦胧胧、渐趋暗下来的天空,陡然间一阵泪眼婆娑……胸间腹内充斥着的那种茫然无际的空洞感,空洞得她心无处放,意无处放,空洞得她不知到底该如何在自己的亲人面前把自己进行平复…… 夏侯湛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妹妹,他觉得他以前那个爱调皮、爱撒娇甚至还有些小小的自负、张扬、傲娇不讲理的妹妹,似乎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妹妹,凡事皆要有个前因后果,我可从没听闻过,哪家的世子妃会无缘无故地居住进这样的简陋之地!你难道是他琅琊王府的下人奴仆吗?” “哥哥,妹妹只想问哥哥一句,自从哥哥成亲以后,那么多年里,哥哥你真正的幸福过吗?” “……”听闻自己妹妹如此的问话,几案后正襟而坐的夏侯湛,虽竟自沉吟、感悟了有多时,却没能做出一字一句吐露心声的回答。 “哥哥既然不答,那便是苦痛自知了,其实妹妹我又何尝不是呢!这偌大的琅琊王府,在外人的眼中是多么的威严,多么的奢侈,可它在我的眼中就是死水一潭!……妹妹我在这里只不过是一天又一天的熬日子罢了。” “妹妹,……”夏侯湛的心头蓦然一紧,蓦然不知所措地唤了一声“妹妹”。 “哥哥既为兄长,妹妹有些话总是不便与哥哥直说的,哥哥,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会替睿儿筹划好他的将来的,不管别人怎样居心叵测,但她们打败我也许容易,可她们若是想要抢走属于我睿儿的任何一样东西,我都会和她们拼了这命的!”夏侯光姬的话语由静水变激流,渐渐冲动、凄怨之下,不自觉地便伸出手去,默默地抚摸了一下她自己儿子司马睿的头,而小司马睿则似懂非懂地扬起小脸儿,怔怔地望着他的娘亲,怔怔的有些实在看不懂大人们的情感世界,看不懂他眼里的大人们到底是因了什么而悲、因了什么而喜,又是因了什么而哀、因了什么而乐。 “司马觐这个混账!” 夏侯湛的一张俊脸被气得似雪若霜,忍不住恨恨地痛骂了他的妹丈司马觐一句。 “哥哥,休要如此,他司马觐根本就不值得!母亲曾对我说,这就是我们做女人的命。素日里,只道你们男人在外面争来争去、尔虞我诈、活得很累,可哥哥你知道我们身为女人,活在这世上有多苦,有多么的不如意吗?我们长大成人后,就要远远地离开父母亲人,嫁到别人家里,倘或能够遇到一个真心待自己的夫君,那也就罢了,否则的话,他那里总是妻妾成群,得了新的厌弃旧的,多少个女人共侍一夫,而这些女人之间难道就不会争、不会斗吗?还不同样也是每日里勾心斗角、互相作践个没完没了,……”夏侯湛默默地听着,默默地咀嚼着他自己妹妹话中的深意,默然呆愣无语之际,他的眼前却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地莫名浮现出了司马文萱的身影,司马文萱的面容…… 夏侯光姬一番哀戚无限、看破世俗无限的话语,幽凉、冷寂得就像那清明时节时断时续的雨一般,欲断魂、又呻吟,忍人生多少无奈处,秋无限,雪纷纷。 “妹妹,可是再怎么样,你也都是他司马觐的世子妃,是正室夫人哪!……”此时此刻,此一句丝毫没有任何分量的话语出口之后,夏侯湛竟禁不住暗自好笑起他自己的思维来,因为他早就深知,一个妻妾成群的豪门深院之内,王侯公府之中,不受宠的正室夫人、正室王妃,她们除了有个冠冕堂皇的、正室的头衔之外,每天的日子若要与那些受宠爱的侧室,侧妃相较起来,苍白、寡淡地还不如夏夜的一阵微雨,有些扑面而来的凉意。沉闷、无望地还不如冬日湖畔漂浮着的那一层薄薄的积雪,虽曾历尽严寒,但总有化水流而去,徜徉、流淌在暖阳、春风中的一天。 “正室夫人?世子妃?”夏侯光姬凄然冷笑了一下,继而说道,“哥哥,你可听闻过当今皇帝司马炎有一个最为宠爱的妃子胡芳、胡贵嫔吗?司马觐前年春季之时新纳得的妾室胡雅兰,便是那胡贵嫔族内的叔伯姐妹,胡雅兰与胡贵嫔的亲族关系,其实早就已经疏远到了仅仅只是同一个曾祖而已,可她却还总是倚门仗势地在这府里恃宠而骄,作威作福,……”夏侯光姬话到这里,不由得又冷然轻笑了两声,“哼哼,说来也是啊,人家胡雅兰到至今年也才不过十九岁,又还生的有几分姿色,司马觐对她可是宠信的很呢。那胡雅兰如今已有个两岁的儿子司马浑,她们母子若想要被扶正,打败琅琊王府的嫡长孙睿儿,当然就先要打败我,置我于死地呀!”夜色如水、风凉如水,夏侯湛看到自己妹妹夏侯光姬那略显苍白的一张秀面,蓦然之间便与这凉如水的夜风,凉如水的夜色,浑然形成了一体,冷凉的直戳人心,令人跟着心寒,跟着心痛。 “妹妹,可凡事也总要讲个真假黑白,总要讲个公道……” “哥哥,可是这世间有真假黑白吗?有公道可讲吗?”夏侯光姬的面色竟自沉淀着一种红尘看破、万事皆不会再风吹浪滚的幽静,只嘴角清幽一笑,眉间萧然一耸,秀面芙蓉似雨中秋风,冷而又冷,冰而又冰,“哥哥,你就勿要再多问了,妹妹我自己的梦只有自己能圆,自己的遭遇也只有自己亲身去扛,我就是再不堪,也不能让她们坐实了侮辱我的说辞,我肯定会让睿儿以嫡长孙的身份在琅琊王府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 “妹妹,……”夏侯湛再次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觉得真的已经不再熟悉,妹妹变了,变得不再依赖父母和哥哥的庇护了,变得坚强、有主见、有想法,更有她自己的骨气和志气了,是母爱使然,还是她嫁为人妻后的经历使然,夏侯湛不得而知。但他却看得出,妹妹的一双柔弱臂腕似早已有了托举她自己生活的能力,更有了抚慰、治愈她自己心灵的勇气和耐力…… 黄昏的灯火悠悠渺渺、闪闪烁烁…… 翠蓉和珊儿已然一起把晚饭摆置停当,而后便与蒋嫂一样,双双陪侍在自己的主人——世子妃夏侯光姬的身后,默然站立。 夏侯光姬举箸提杯,悠然一笑,“哥哥,请用饭吧。” “妹妹,你以为哥哥还能吃得下这饭吗?”夏侯湛猝然起身,离开了桌案,面对着门口处,气堵咽喉。 夏侯光姬不再答话,只默默地低头喝了两口汤后,便也放下碗筷,低声吩咐蒋嫂等人道,“蒋嫂,你们先且在这里伺候睿儿用饭。”而后,她便也从几案后立起身来,对着她的哥哥夏侯湛说道,“哥哥请随我到里面的屋中坐会儿吧。” 夏侯湛转回身,默然无语地跟随着自己的妹妹进到里间屋中各自落座后,兄妹二人竟自默默地沉寂了有好久,最后还是夏侯光姬首先开言说道,“哥哥,不知你的心里可还记得那嵇墨菡吗?” “记得,……”夏侯湛闷声转头只回答了自己妹妹两个字。 “哥哥,妹妹我也许是因为……因为有了和哥哥一样的经历,所以才会被人借题发挥,无中生有地赶至到了这里,……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嫁给他司马觐,本就不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妹妹?……”夏侯湛的面上如水无波。 “哥哥,你听我说,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的心里却是很能够理解哥哥你的,我知道哥哥的心底里永远都没有忘记嵇墨菡,而她却只变成了你的一个梦。妹妹我曾经也是有梦的,梦里的那个人也是很完美、很出色的。我知道哥哥虽然不问,但却也许早就已经心内明了了……方才府门外的一切,我不知道哥哥究竟看到与否……不错,就是因了他,我才被那胡雅兰编造谎言陷害至此,才被司马觐彻底地抛弃,……” 这样的话语对着自己的哥哥说出口时,夏侯光姬那略显苍凉的面容之上,却依旧能够做到平静、淡然、波澜不惊,让人看不到她思想上、心灵里,一丝一点地肯定或否定之态。 “妹妹,他是谁?”夏侯湛面色沉沉、话语沉沉。 “他本姓牛,也是我们家乡谯县人,他出身庶族,官阶也不高,原本是这府上的一名小吏,自从我嫁到琅琊王府以后,偶尔有什么重要场合之下,也能够见到他……后来,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情,他那个人不但文武兼备而且还颇懂医术,在睿儿的哥哥落生便夭折,我最悲切无助的那些日子里,他曾暗暗地帮助过我,配方熬药地照顾过我……但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当然仅仅只限于此,并无其他。” 夏侯湛默默地望着自己的妹妹,默默地听着她诉说她过往的经历。 “也是在他即将离开琅琊王府之时,我才从他的口中得知,原来早在谯县家乡之时,他说他就曾经见到过我,就一直偷偷地倾慕于我,但我和他,又怎会有缘分呢?为了避嫌,他其实早就已经从这府里辞职远走了,……” 妹妹口中的这段故事,这段故事之中所蕴含的无奈和真情,令夏侯湛的心底不禁微澜渐起,受到了不小的触动,“妹妹,既然自己问心无愧,就不该白白受这委屈,理应去找那司马觐把事情讲说清楚才是!” “能说得清吗?哥哥,况且我又为何非要去找他说清楚这件事呢?他左一个妾室又一个妾室的娶进府来,又几时真正的在乎过我?” “妹妹?……”自己妹妹夏侯光姬终于不再刻意地压抑,突然间激烈起来的情绪,伴随着她那滚涌而出的、激愤无限的泪水,令夏侯湛默然一句“妹妹”出口后,便顿时就缄口哑然,不知到底还能讲说些什么了。 夏侯光姬努力地回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拭了拭泪水接着说道,“哥哥,想我们兄妹二人幼年之时,在父母的膝前,是何等的快乐、幸福,可长大成年后,妹妹我嫁了一个自己根本就说不上喜欢的人,而哥哥你也没能娶到自己最钟情的女子,我就是这样一年一年地熬着,陪着睿儿过日子的……现如今,我与他司马觐之间,连最根本的信任都没有了,我还又能奢望什么呢?” “妹妹,无论如何,你以后的日子……唉!” “我以后的日子不会总是这样的,哥哥,我永远都将是琅琊王府明媒正娶的世子妃,以后的王妃,睿儿也永远都将是琅琊王府的嫡长孙,以后的世子。哼,但愿她胡雅兰永远都能好自为之,永远不要有什么把柄被我抓到,……”夏侯湛看到妹妹夏侯光姬的眼泪已经不再流了,已经慢慢地停留、歇滞在了她的脸颊之上,一种很少有过的坚定傲岸的神情上,赫然夹带着一丝犀利的狠意。 “妹妹,司马觐他几时能回得府来?……” “哥哥休要再提起他,他即使回府,也不会到我的院中来的,哥哥你也没必要见他,他在我的心里,早就已经成了过眼的云烟!” “妹妹,难道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吗?……”夏侯湛作为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自然还是希望看到自己的妹妹能够找回她身为世子妃的尊严,和司马觐之间能够摒弃前嫌,夫妻和睦。 “挽回的余地?哼哼哼,……”听闻哥哥如此话语,夏侯光姬的面上倏然间就掠过了一丝空灵而又冷寂的笑意,“可是我恨他,我对他就只剩下了恨……哥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夏侯光姬话到这里,便立起身来高声唤着屋外的蒋嫂道,“蒋嫂,睿儿可已经用好饭了?” “回世子妃,小世孙已经用好饭食了。”蒋嫂赶忙进屋回话道。 “那好,蒋嫂,你先带睿儿去他的房中吧,千万好生照料。珊儿、翠蓉头前提灯引路,随我和你家舅老爷去王府的西园走走。” “诺,世子妃。” 一轮弯月清清澈澈地悬挂在夜云徜徉的空中,光影如银。几颗稍嫌暗淡的星星陪伴在月亮的左近凌凌闪烁。暮春时节的晚风,幽凉而又清爽,似乎总能莫名地安抚一下人们偶感失意的心灵。 珊儿和翠蓉手提着纱灯头前引路,夏侯湛则是神情黯然且又犹疑地跟随在自己妹妹夏侯光姬的身后,缓步而行。弯弯曲曲不知行过了多少房舍、楼阁,才终于走上了王府后园最西边一条幽深而又悠长的小路,那条小路在遮天蔽日的高大树荫的覆盖下,曲曲折折一直通向王府最西端的一间颇显冷清、颓废的院落。进院之后,乘着月色烛光,目之所及见到最多的便是那任意而生,足能没过夏侯湛膝盖的葱葱乱草,堆堆簇簇地爬满了整个院落。就在那乱草丛中,有两座破废不堪的亭台依稀可见,再继续往里走,便可见一棵冠大树高的老槐树的旁侧,孤孤单单地矗立着一座两层起的破旧楼阁,在深幽的夜色的笼罩下,显得如幽灵鬼屋一般的阴森、灵异,“妹妹,这王府之中怎会留有这等荒凉之地,你把哥哥带至这里,不知到底是出于何意?”夏侯湛只觉自己的那颗心,随着他进到院中后越来越深入的脚步,变得越来越疑惑不安,越来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哥哥,你觉得妹妹晚间,若是自己一个人居住在这院中、这楼阁里,会怎样?”夏侯光姬此时已迈步走上了那破旧楼阁门前的台阶,手指着那两扇被风雨侵蚀的面目全非的木质楼门,肃然而又冷静地寻问着她自己的哥哥。 “妹妹,你这是在说疯话吗?你怎会居住在这里呢?这里又怎么可能住人呢?”妹妹夏侯光姬之言语,使得夏侯湛的面上耸然一惊的同时,瞬间便又呈现出了一种暴怒的状态。 “哥哥,可我确实曾经在这里捱过一晚,是司马觐派人把我幽禁在这里的。那一晚,我满眼看到的都是草虫、寒蝉、甚至还有蛇蛙……我感到自己的魂灵已经出了窍,我听见过冤魂的哭声,看到过恶鬼的影子!……”夏侯光姬说这些话时的语音,就像一阵滚涌而来的急潮,声声凄厉,字字痛悲,但她却紧咬着下唇,终未让一滴泪流下。 “妹妹,他司马觐竟敢如此对你,这个混账!他简直不是人!……”夏侯湛的怒骂声就像深沉的黑夜里,突然划破夜空的一道闪电、一声闷雷,凌厉、咆哮着就吼了出来。 “哥哥,司马觐他是人,只不过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哥哥,父亲母亲只知道你这么多年里,过得并不如意,可他们却从不曾知晓我这嫁到司马家的女儿,平日里过得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因为我也从来没有对母亲言讲过,今日既然哥哥来到府中,亲眼目睹了这一切,那我就对哥哥讲讲他司马觐吧……”夏侯光姬说完,即扭转回身,带着自己的哥哥夏侯湛疾步离开了这间院子,离开了这间总会让她噩梦不断、梦魇不断的院子,来到了院外很远处的一座回廊上坐定,继而便一字一句、句句扎心地讲起了有关她的夫君、琅琊王世子司马觐的过往。 按道理讲,司马觐作为司马懿嫡亲的孙儿,出生在司马氏家族蒸蒸日上、权势日鼎的时候,理应是过着许多人无法企及的尊贵无比的生活,可是,自小就体弱多病的他,辛苦遭逢的一连串的事情,却也渐渐地封闭了他那原本还算善良、还算重情的一颗心。 司马觐的父亲司马伷,在诸多司马氏亲王中可称得上是非常非常有作为的一个,少年之时就很有才望,大晋朝建立之后,司马伷就以皇亲的身份在边境镇守、抵御吴国,他治军有方,深得将士爱戴,后来又有灭吴的大功。太康元年(280年)二月,吴帝孙皓将皇帝玺绶送到司马伷处投降,吴国灭亡。可尽管功高至此,又有皇族身份的加持,司马伷其人却还是一贯的严格要求自己,表现得谦恭节俭,从没有骄傲自满的神情,他手下的僚属总是尽力办事,百姓也乐于接受他的教化。 然作为司马伷长子的司马觐却是个从小就身体瘦弱、容易生病,长大后也根本就及不上他父亲一半儿作为的平庸平常之人。司马觐的外祖父诸葛诞,当年造反被杀及至被夷三族之后,其母亲诸葛太妃(诸葛诞长女)曾一度伤心欲绝,恹恹病重近两载之后,年仅三十岁的年纪,便撒手而去,留下司马觐、司马澹、司马繇兄弟三人跟随着父亲司马伷和庶母何氏及何氏四岁的儿子司马漼一起度日。十三岁小小的年纪就失去了亲生母亲的疼护,父亲司马伷又经常在外为朝政奔忙,到处出征作战,晋军大举伐吴之时,司马伷曾率军数万,兵出涂中。 故此,司马觐那颗一向要比同龄的孩子多多渴求些慰藉的心灵,便总会莫名地感到孤独无助,缺少关爱。好在父亲司马伷为了给失去亲生母亲的司马觐兄弟三人更多的照顾和关心,尤其是给身体向来总不似他的弟弟们那般健康的司马觐,多些关照和安慰,便专门令府内的总管为司马觐挑选了几个府上最为得力,勤快、能干的婢女、婆子,来照顾司马觐的衣食起居。 这其中有一个唤做陆依兰的丫鬟,平时照料司马觐很是细心、周到,据说那陆依兰手脚伶俐、性情柔和,生的也很美,长司马觐三岁,平日里就像亲姐姐一般的照看着、心疼着司马觐,为司马觐端茶倒水、铺床叠被、伺候他吃饭、伺候他睡觉,陪伴他写字、陪伴他读书。司马觐每次病后服用的药水,陆依兰都会亲口品尝过是温是凉以后,才会一汤匙一汤匙地喂给司马觐喝下,司马觐有什么心事、也都只跟陆依兰一个人说,如此一来二去,天长日久之后,司马觐便对那陆依兰埋下了很深很深的感情…… 夏侯光姬曾听府内的下人半烟半雨地言讲过有关陆依兰的过去种种,有的说那陆依兰本也曾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只因家遭变故,父母双亡后,才自卖自身进了这王府当丫鬟;有的说那陆依兰本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卖身为奴皆是因了穷困潦倒至极;甚至还有的人听风就是雨的言讲过,说那陆依兰的母亲本是哪里的头牌歌伎,只因母亲死了,她才流落到了京都,进了琅琊王府……总之这府上,只因了那丫鬟身份的陆依兰受到琅琊王世子司马觐过多过密的特殊优待,故而关于她的有风无影的“传说”,便也随之附加了很多很多…… 司马觐十六岁那一年秋季里的一天,陆依兰发现自己怀上了司马觐的孩子。司马觐把此事告知了他的父亲司马伷,请求父亲允许他娶陆依兰为妻,可司马伷得知此事后,却只允许陆依兰以小妾的身份留在府中,然而司马觐却非常不满足于他父亲的决定,坚持非要娶陆依兰为正妻,这令本来就一向板板眼眼为人的司马伷甚为恼火,于是便下令,命人把陆依兰关禁在了王府西园,这间如今已被荒废成这般模样的院子里,只派了一个婆子在那里看顾身怀有孕的陆依兰,并严令禁止司马觐去那院中看望,对司马觐提出的要娶陆依兰为妻之事,更总是大加斥责,坚决不允,认为陆依兰如此卑贱之身,即使是给司马觐做妾室都不配,更别说是正妻了。然而司马觐却要死要活地一再和他的父亲作斗争,非要娶陆依兰为妻不可,就这样和自己的父亲僵持了足足有三个月之久……后来的某一日,司马觐发现父亲不知因了何故,竟突然间态度大变,不但派了十多个婆子、丫鬟日夜不间断地悉心照料着陆依兰,甚至父亲自己还曾亲身到至西园,亲身前往探望。司马觐满心欢喜地以为父亲回心转意了,然而最后的结局却是,父亲一方面派人请来医术精湛的御医为陆依兰堕胎,一方面即提前派人到淮南太守府提亲,把夏侯光姬迎娶进了家门…… 事情就这样悲催而又莫名其妙地向前发展着,发展到了最后,就迎来了一个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却似乎又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悲剧结局,那就是——在夏侯光姬与司马觐举行婚礼的当天晚上,平素常给人的感觉总是那般柔婉可人的陆依兰,却异常刚烈的忍辱含恨、狠心吊死在了王府西园那间院里的那棵老槐之上……陆依兰走了,离开了,带着悲,带着怨,带着一个错位的故事,永远地离开了这悲情的人世!司马觐哭得死去活来! 只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从那以后却长久地留在了琅琊王府,留在了那些知道此事的人们的心中,因为关于陆依兰的“死”,所有人都只是“听说”,因为他们所有人,包括世子司马觐在内,谁也没有看到过陆依兰的尸身,只是看到一口楠木棺椁,被几个壮汉悄悄地从西园的后门抬出了王府,抬上了一辆马车,驶往了很远很远处的山间的墓地…… 如此不祥的事情发生以后,司马伷的面上也很长一段时间都笼罩着一层悲凉的阴云,他下令封锁了那间院子,那间院子自此也就变成了无人涉足的凶宅。而夏侯光姬自嫁给为了陆依兰之事而长时间悲痛欲绝、生无可恋的司马觐后,过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年逾弱冠后的司马觐,身体虽仍不像其他人那般的强壮、健朗,但却也渐渐地结实、牢靠了许多,不再似小时候那样,三天两头的生病吃药了。可是,残存在他心底的那个凄凉彻骨的记忆,却一直都未曾随风化去,一直还在深深地左右着他的灵魂。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忘不了那个对他如妻如母又如长姐般亲切的陆依兰。父亲司马伷为了安抚长期处于痛苦、失意、落寞中的儿子司马觐,便同意了自那之后司马觐所有的想法和做法,同意他所提出的,不许人去刻意地修缮陆依兰曾经居住过的那间院子,只让它就那样荒废着,保存着曾经的凄惨和苍凉,保存着那段他刻意不想忘却的记忆。而后,他还要求父亲司马伷在这王府正中心的位置修建了一个最为豪华、极致优雅的园子,取名“依兰雅院”,用以陪着他共同思念、缅怀那可怜而去的陆依兰,园中的亭子各个提名也俱皆要带个“兰”字,但却不允许包括他的世子妃夏侯光姬在内的、他的任何一个女人进去居住。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他自己的父亲,自夏侯光姬之后,司马觐又发了疯似的先后纳得了好几房妾室,可这几位被他披红挂彩迎进府门的年轻貌美的女子,到底有没有被他真心地喜欢过、爱恋过,却是如人饮水,个中冷暖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反正,他对于替代了他心中陆依兰位置的正妻——夏侯光姬,是从来都没有动过真感情,甚至是一直都怀着很深的怨恨的。直到前年春季之时,他又纳得了那胡雅兰进府,才好像是真正活过来了似的。有府内的婆子曾经告诉夏侯光姬说,那胡雅兰颇通音律、极擅歌舞,当初的陆依兰就经常为司马觐载歌载舞以解他的愁闷,而且胡雅兰的名字中又同样的也带了个‘兰’字,所以司马觐也许是把她当成了已逝的陆依兰,对她倒是千依百顺、好的不能再好……虽说当年,可是那贵嫔胡芳的父亲,时任大将军司马的胡奋,令手下兵士杀死的司马觐外祖父诸葛诞,后诸葛诞家又被夷三族,直接造成了司马觐自小失去亲生母亲的悲剧,可司马觐对于只和那胡贵嫔有着同族之亲的胡雅兰,却是“网开一面”的可以,痴迷眷恋的可以。 至于司马觐醉酒之后幽禁他的世子妃夏侯光姬,那当然全是因为听信了别人的挑唆和谗言,而这个别人则就是他的宠妾胡雅兰,胡雅兰别看年纪尚青,可她的一番捕风捉影、添枝加叶,却足以使得司马觐自那之后,完全不再理会他的正妻夏侯光姬,怀疑、漠视、恨上加恨,甚至连夏侯光姬为他生下的嫡长子司马睿,也都被他忽视的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哥哥,司马觐就是这样一个人,说他有情也好、无情也罢,反正他的日子,我的日子,就一直是这样淡如白水般过来的。之前,听闻了他的经历后,我曾经对他也是怀着几分同情的,可是,自从他那次酒醉后,听信了那胡雅兰对我的诬陷,把我幽禁在那间冤魂不散的院中一整晚后,我对他,也就再没什么夫妻感情可言了。” 冷月游云遥遥万里,夜木晚花幽幽身畔。夏侯光姬向着自己的哥哥讲述完这些之后,便在两个丫鬟的陪伴和引领下,默默地回了她自己的隐园。她说她不想留哥哥在这王府中住宿,更不想哥哥为她出头、抱打不平,她说她有能力去独自承当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她说如今,她的睿儿就是她的全部,她生命全部的意义就在于:坚强地陪着她的睿儿长大,坚强地守住属于她的睿儿的一切! 夏侯湛离开了,心头像堵着一块坚硬而又冰冷的石头,他拒绝了丫鬟翠蓉向他手里递送过来的照明灯笼,一个人借着微茫的月色沿路返回王府的正门处,他注意到了、也隔着依然敞开着的大门看到了妹妹口中的那“依兰雅院”的一角,看到那院中水榭歌台,月色妩媚,花娇树翠、灯影红透,彷如一片世外仙源,可闻燕语柔柔、可听莺歌甜甜,甚至还可赏见有两只翠绿的孔雀,吹着清幽的晚风,悠闲地漫步……那里的美丽而又惬意,与自己妹妹夏侯光姬现下所居住的“隐园”相较起来,简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夏侯湛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夏侯光姬,何时才能够把她自己的生活反败为胜,亦或者是就总这样默默隐忍地坚持下去,坚定、艰辛地煎熬下去……唉,夏侯湛心头愤愤地叹了口气,愤愤而又无奈地决然离开了琅琊王府,去寻找地方投宿,去寻找地方流浪,去茫然寻找他自己也同样那般失意的、不知到底路在何方的,他的漫漫人生…… 第44章 沧海月明水含烟 7 刘 渊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于秋风萧瑟的季节中,被一片苍凉、浩远的浑黄色孤寂所裹卷……没有了春时的蓬勃,夏时的明丽,不见了繁星般的野花似铺锦、若描芳,不见了碧海般的绿草逐暖风、沐骄阳,但生命却并没有因此而忘记浓烈,没有因为失去了色彩而变得萎靡甚至凋零。 就在那草原上最为雍华,最为巨大的一座白色穹庐之内——匈奴王刘渊的王帐之中,此刻,反正在热情如夏日般高涨、情辞似潮涌般激烈、如火如荼,你一言我一语地,进行着一场有关晋廷国事及匈奴人前途命运的筹谋与辩论。 正值英壮之年的匈奴王刘渊凝浓眉,睁虎目,静静地、不发一语地居中端坐在他的威威兽皮座椅之上,顾自倾听着他手下众将及部族长辈元老们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般不停地向他发出的提问: 这个说,“大王,我匈奴在汉室统治时期,还能与汉廷兄弟相称甚至结亲通婚,受其优待,可自曹魏以来,及至晋,却一向是任人摆布,没有自己的实权。我们的兵士在晋朝军队的眼中,总似低人一等,狼性全无,这样的日子,真是叫人憋闷透了!” 那个说,“大王,您说您喜欢看他汉人的书传,说您看不上随何、陆贾的缺乏武功,也看不上周勃、灌婴的缺少文才。您说随何、陆贾遇上汉高祖而不能够建立起封侯的功业,周勃、灌婴跟随汉文帝而不能开创教化的大业,实是可惜!可是我等眼中文才武功盖世超凡的大王您,又是如何做的呢?您总是对他司马家的朝廷一忍再忍,也不知究竟要忍到何时,才是我们的出头之日!” 又有人接着暴跳言道,“大王可还记得这许多年来,您自己受的那些窝囊气吗?当年,王浑曾向晋朝皇帝举荐您统领东南事务,遭人反对作罢。树机能造反,上党人李熹保荐我匈奴军队前往平定叛乱,照样还是遭他晋朝大臣的阻挠而未成,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司马家的朝廷一直都对我们匈奴人是怀有戒心的,我去他娘的什么大晋王朝,难道我匈奴就要这样一直被人管束着,寄养在后娘的手里吗?” “大王,……”听着账中众将领的愤愤不平之语,看着刘渊眉间纵起一个大大的疙瘩,面目之中似已被众人的言语激发得血往上涌,但却好像还在狠劲儿地、强力地克制着、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神色颇显凝重。刘渊的堂祖父,原来的北部都尉、现年已然五十岁余的右贤王刘宣,便面容沉静地立起身来,高声唤了刘渊一句“大王”后,接着言道,“依老臣看,众人之言却也不无道理,如今,那皇帝司马炎的身体可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晋廷中人早已个个心怀鬼胎,大王,据我们的细作探知,司马炎的大臣们私下早就已经在寻思另立新主之事。齐王司马攸和太子司马衷两派势力竞争日趋激烈,倘若日后是那傻太子继承了皇位,我匈奴倒是也尚可高枕无忧,还可以像从前一样凑合着过过日子,可若是那齐王司马攸争得了帝位,那我匈奴人的前景可就不好说了!我想大王一定还记得,您在九曲河滨为王弥饯行之事吧?” 账下众将之言,其实早就已经惹得匈奴王刘渊隐隐有些热血沸腾了,尤其是当他听闻了其堂祖父刘宣的一番说辞后,他的心门可以说是彻底地被众人给打开了。那刘宣曾经一直跟随在其父王刘豹的身边,劳苦功高,威望极重。堂祖父所言之事,他又岂能不记得?不记得数年之前他所经历的那件事情:当时,司马炎朝中的大臣王弥从洛阳东回故乡东莱(今山东烟台),刘渊作为其好友,在九曲河滨为王弥饯行,流着泪对王弥说:“王浑、李憙因为同乡的缘故,而对我有所了解,他们常常称道、推荐我,可是一些人也乘机向皇上大进谗言,这些都不是我所希望的,相反,刚好足以对我构成危害。我本来并没有做官的想法,这一点只有您知道。恐怕我会死在洛阳,永远与您诀别了。”话尽于此,刘渊抑不住情绪激昂,尽情地喝酒,大声地慨叹、呼叫,声音嘹亮而又响阔,使得在座的人都禁不住因此而陪着他落泪。不曾想皇帝司马炎同父同母的亲弟弟——齐王司马攸当时正在九曲,听说此事后便派人快马去察看,因看见刘渊在那里,于是禀报给司马炎说:“陛下您如果不除掉刘渊,恐怕并州就不能够长久地安定。” 历历如在眼前的惊心过往,如今被他账下的众将一一列举在当面,刘渊的神色又怎能不因此而布满了阴云,不因此而变得早已若闷雷滚过。齐王司马攸对自己的忌惮,“洛阳为质”那几年里,那次莫名其妙的险被暗杀……太极殿上的任何一次风吹草动,似乎都紧紧地关系着他刘渊的生死存亡!“齐王”、“皇帝”,对于刘渊的命运来说,这是两个绝对不能相互转化成功的字眼,匈奴人可以没有刘渊这个王,因为晋廷可以重新扶植拥立,而刘渊的背后却不能没有匈奴啊,那可是他生存于世的根基!内心的汹涌跌宕,被面上的沉稳淡定给黯然地平息了下去,对于众人的七嘴八舌、义愤填膺,匈奴王刘渊并未作出一语一言的答复,一丝一毫的表态。最后,随着刘渊莫衷一是,不置可否的一个挥手手势,账下众人才各自不甘地悻悻鱼贯而出,离开了王账,自行散去。 “贤王、呼延承,暂且留下……”刘渊抬手唤住了他自己的堂祖父刘宣,还有一个身形魁伟、黄白肤色、相貌轩昂的青年将领。 “是,大王。” “贤王,难道你真的认为我匈奴是该做出抉择的时候了吗?”刘渊瞪起了虎目,拧紧了双眉,粗重的嗓音带着几许犹疑,口中虽是在寻问着他上手端恭谨而坐的堂祖父刘宣,其实则不如说更像是在探问着他自己的内心。 刘宣欠身拱手,答礼言道:“大王,鸡栖于埘,而鹰飞于天,大王您本是我草原上的一只雄鹰,焉能长久地受制于人,而不去振翅高翔呢?倘若日后,那司马炎果真一命归西,由司马攸篡得皇位,我想司马攸第一个容不下的人,可能就是大王您哪!” 刘渊的眉毛拧得更紧了,眼神却失去了些许方才的刚毅,“是啊,我也早就有所知,司马攸其人要胜过当今皇帝司马炎百倍,鉴人知事,眼里从来不揉沙子。可自汉末曹魏以来,我匈奴就一直臣服于中原政权,被他们兵分五部,分而治之。我虽名为单于,却只不过是一个空虚的名号而已,我们的脚下早已不再拥有哪怕一尺土地的基业!” 听闻自己大王这样沮丧、落寞的言语,右贤王刘宣止不住起身离座,快步走到刘渊的桌案切近,躬身一礼,激动言道,“不然,大王,我们还有狮岩谷,还有狮岩谷内这些年来暗自招募、训练的八万精兵,还有大王您自即位以来,在匈奴五部之中树立下的威望和结交下的人心。您严明刑法,禁止各种奸邪恶行,又不看重财物,爱好施舍,与他人相交,推诚相见。您不见就连幽州、冀州知名的儒生,后学中杰出的人士,都不远千里来我们草原游历吗?这些难道还构不成大王您开基立业的根本吗?” “贤王所言虽是,但司马攸其人虽敏锐有谋略,可他若想承继其兄司马炎的皇帝之位,恐怕也非一件容易之事,而我匈奴的力量还是要再积蓄数年为好,依我看,两方面筹备,且观风向而动,我刘渊从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轻易涉险,我不能拿账下兵士的性命做赌注。”刘渊正色说道。 “大王所言极是,长生天当佑我草原,早晚必可见大王重振当年冒顿单于(秦汉时期,匈奴冒顿单于强霸蛮地,造就匈奴有史以来最强盛的时代!)之雄风,复兴祖业,恢复我匈奴祖上的辉煌!”刘宣的面上闪过了一丝欣然的笑意。 “哈哈哈,贤王,他汉人不是讲什么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吗?本王虽不敢与春秋时期的楚庄王和越王勾践相比,但保我匈奴,固本强家,我刘渊还是绰绰有余的!”刘渊“哈哈哈”一阵释然的笑声,似乎已经给今日的筹谋和辩论做出了最后的答语,也给出了最后的归纳和总结。 “呼延将军,本王把狮岩谷内的八万精锐交付于你操练,不知他们如今可能似虎如狼?”右贤王刘宣本还想再接着夸奖他的大王一番,可刘渊几句结语做出之后,却直接就转移开了话题,向着旁边的那位青年将军询问起了他私自征募、暗暗培植的谷内军士。 “启禀大王,呼延承不敢有负大王之所托,谷内兵士个个如狼似虎、骁勇异常。”自称呼延承的那位青年将军闻声起身,朝着刘渊深施一礼,肃然答道。 “好,如此甚好,今日秋高气爽,阳光普照,贤王、呼延将军,且随本王一起去趟狮岩谷。”刘渊从桌案后绕出身来,大踏步走至大帐门口,掀起帐帘,往外面环视了一下,而后转回身对着他的两位得力心腹之臣高声言道。 “是,大王。” 账外隅中时刻的草原,秋风飒飒、骄阳缕缕,如天般辽阔,如地般无涯。就在那被疾风、寒霜残落了百草的旷野之上,照样可以看到马群、牛群、羊群悠闲随意地自由散落,看到眸光狡黠又闪烁的狐犬肆意追逐着忙碌且顽皮的鼠兔,看到穹庐如云朵,或独立或成片地矗立于苍茫的天地之间,看到放牧人的身影在那片孕养着生机的灰黄色的毡毯上,不急不躁地游移着……仰头望长空,可见苍鹰振翅,可见嘶唳声声、列队南归的大雁,恋恋不舍地告别着草原的祥和、草原的雄壮。 “哈哈哈,贤王,用他汉人的诗赋夸赞一下我草原,真可谓是辽如天、阔如地,牛肥马壮,好一派秋景如画呀!”刘渊一马当先,“哈哈哈”高声朗笑着飞奔在前,望着天高地阔、无边无垠的大草原,他自己的家乡,不由得一阵阵感怀,一阵阵兴奋。 “是啊,大王,所以我们草原之上才养育了大王这般英武盖世,必将给草原带来荣光,光耀我草原的真英雄啊!”右贤王刘宣老当益壮,跃马扬鞭紧随在刘渊的马后,昂然出口的赞美之语,直赞得刘渊愈加“哈哈哈”大笑不止,“哈哈哈,贤王,你过誉了!……” 草原上的路,四面八方却往往是通而不达,大概只有长期生活在草原的人,才能确切地辨识清楚,才不会迷路,才能真正知道到底哪方是东,哪方是西,哪方是南,哪方是北。 匈奴王刘渊,右贤王刘宣,将军呼延承及他三人所带兵卒总共不过十数人,一路扬鞭疾驰,穿过草场、踏过溪流,越过高坡,径直向着西南方向马头山内的狮岩谷奔去。 “姐姐,你就留在匈奴与妹妹作伴多好啊,这样一来,妹妹也好方便照顾姐姐呀!”秋风阵阵、秋水潺潺,一条美丽的河流,金波闪闪,在高坡下的一片平野上徜徉流过。河边浅水处,两匹桃褐色的健壮马儿正在那里悠然自得地低头饮水,河畔上,并排站立着五六个匈奴族服饰的仆女,相陪着不远处临风而立的两位青春优雅的女子,她们一个身着匈奴贵族女子极为尊贵又颇具草原游牧民族特色的衣裙,一个则是一身飘逸的白衣,于金秋时节天苍苍、野茫茫,明净、高远的境界里炫目生辉。 “妹妹,你回去吧,姐姐还是喜欢待在华山,以后姐姐想你之时,还会再来匈奴看望你的。” “姐姐,这么多年了,你不应该总是这样一个人过活的,……” “妹妹,我这样不是挺好吗?我有师父、师兄,有玉女祠,还有华山下那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相陪,……” “姐姐,可这不应该就是你的全部啊,你还是应该有个自己的家,有个真心实意疼你、守着你的人哪!” “妹妹,金若,我们姐妹自小一起长大,又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看着你如今过得这般幸福,姐姐真的很替你高兴。但是我……我这一生,不想再苛求其他,能够自己守住自己的这颗心,也就知足了……金若,你回去吧,我走了。” “姐姐,你要再来草原,再来看妹妹,等庆儿(金若的小儿子呼延庾庆)长大些了,妹妹也会去华山看望姐姐的……” “好的,妹妹,你回吧,……” 一个忍泪上马而去,一个挥泪拨马而回。这一幕姐妹情深,河边送别的场景,恰巧被当此之时,飞马而过的匈奴王刘渊及将军呼延承二人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里,两人不约而同的各自勒住马缰,英雄虎胆一阵波澜起伏,远远地眺望、停顿了有片刻,才又继续和右贤王刘宣一起,向着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奔驰而去。 呼延承本是刘渊母亲——王妃呼延氏族内远房的侄子,不但神力过人、武艺精绝,而且还颇懂兵书战策,且为人也很忠厚、朴实,是匈奴草原上除了刘渊之外,当之无愧的第一勇士。左贤王刘豹当年在华山认下女儿金若,把金若带回草原认祖归宗之后不久,便以最隆重的匈奴婚嫁礼仪,下嫁自己的宝贝千金——金若公主,与他极为看重和喜爱的草原第一猛将呼延承为妻。如今,金若已为呼延承相继生下了三个孩子,一女两男,皆聪明伶俐的很。呼延承非常非常地爱自己的妻子,爱这般乖巧可人又善良纯朴的金若公主。多少年过去了,草原上的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人世上的凄风苦雨消磨了多少人情世故,更迭了多少岁月变迁,然而呼延承眼里的金若却总是没变,总是那般的贤惠、仁爱,总是日里夜里,年年岁岁地惦记着、挂牵着她远在华山的、孤独可怜的小姐(姐姐)墨菡。 匈奴王刘渊对自己这个从小就孤苦伶仃却又十分乐观、坚强,整整失散了十数年之久的妹妹,一向都是颇为疼爱的,父亲刘豹去世之后,他对妹妹金若的疼爱,则更是特别地加重了几分。他感动于妹妹金若与墨菡之间的姐妹情浓,深海不及。他爱惜又怜惜墨菡一介女子,为人竟恰似劲松、有如明月般,那么得悍然不动,那么得高不可攀。 自从那年去华山接自己的妹妹回匈奴,第一眼望见墨菡,刘渊就知道自己的心被她深深地俘虏了,墨菡刺杀皇帝司马炎,重伤落马在他的营帐之外,他救了她。墨菡为表感激,伤势痊愈后,以庄重而正式的礼仪拜他为兄长。所以时至今日,尽管刘渊心内也曾百般爱慕,万般倾恋,但墨菡却依旧还只能是他口中的“菡妹”,是他也曾可望却深知永远都不可即的。 其实早在数年之前,刘渊就从妹妹金若的口中知晓了一些墨菡的经历和过往,他知道墨菡的一颗芳心早就已经结结实实地封死住了,很难有人能够再次开启……而墨菡之所以会主动拜刘渊为兄长,则正是为了打消刘渊心头那份对她久存未启的感情,因为在墨菡的眼里心中、表面上看似郎然豁达的匈奴王刘渊,绝不似潘岳,更不似夏侯湛,除了他的外族身份,更重要的则是他的高深莫测,浑厚内敛,令墨菡觉得他永远都是个捉摸不透、深藏不露的存在。而在刘渊的内心里,墨菡则是那傲骨英姿、凌寒独立的梅,是极难攀折到的高岭之花,所以长久以来,刘渊也只得把他对于墨菡的那份倾慕之意默默地转化为了亲情之爱……很难有女人能够让刘渊做到这样,做到只远远地欣赏而不予取予求,墨菡成了他心中唯一的白月光,他在接受墨菡的跪拜之礼时,曾对墨菡庄重的表示,对墨菡说,他将永远都是墨菡的亲人、墨菡的亲兄长。 广袤的草原,碧蓝的云天,健硕的骏马,绝艳的美人,仿佛浩浩天地间蓦然悬挂起了一幅颇为雄浑苍劲而又曲婉灵动的巨幅工笔画作,旖旎、磅礴于悠悠自然之间,绝妙绝幻,绝瑰绝异,奇绝而又陆离。 墨菡独自一人驰马飞奔在茫茫旷野之中,心是幽静的,人是淡然的。岁月收敛了墨菡的性情,磨炼了墨菡的意志,更渐渐地成熟了墨菡对于人生世态、美丑炎凉、以及情感纠葛的评判与把握。 仇与恨,她把它们渐渐地交给了上苍和命运。其实,任凭时光如何变幻轮转,世间风雨如何莫测惨淡,自己生身的父亲母亲又何曾真正离开过她。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处世为人,他们所赋予自己的那般无私又博大的爱,又有几时几刻不萦绕、不存在于墨菡的心里、梦里……今春清明时节,她曾和弟弟嵇绍、熙芸夫妻一起,抱着眕儿,乘车、骑马,前往老家铚县为父母上坟扫墓。她相信这黄钱、这香烛、这水酒,这屡屡不断、绵绵袅袅的青烟,能捎去她们姐弟对于天上父母的怀念与祝祷,她坚信,善心善德的父亲母亲在那没有纷争、没有杀戮、没有罪恶的天堂,一定会一切都好! 也就是在那次扫墓归来,下山回返途中,所碰到的一件事,所看到的一个人,令墨菡仿佛对于天道的轮回,因果的相循,有了一种莫名的确信和期待。 那日,墨菡与弟弟嵇绍及嵇绍日常的两个随身仆从分别跃马而行,熙芸则是陪着幼小的眕儿一起乘坐在后面的马车之中。一家人默默无语地行至到吕家村村庄背后山坡下的一条荒凉小路上时,突然间,一个满头白发飘飞、衣衫脏乱不堪、面目干瘪黄瘦的疯癫妇人,不知从哪里乱跑乱笑着冒将了出来,险些就撞倒在墨菡所骑马儿的前腿之上。墨菡一见,旋即下马,快跑几步过来,把那妇人扶送到了路边站好。 “嘻嘻嘻,小莲,乖乖,睡觉喽,睡觉喽,娘给你摘果子吃,……”那妇人一边笑嘻嘻地口中念念有词,一边还总是不住地用一只瘦骨嶙峋的脏手,拍着她怀中紧抱着的一块干木头。她在撞见对面下马过来的墨菡后,脸上并没有显现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一切正常的表情,仅仅只是隔着她那乱糟糟还粘有几根青草的头发缝隙,一个劲儿地朝着墨菡疯疯傻傻地嬉笑,然后,就猛然间扭转身去,跑进了路边的一片桃树林里,去摘那枝上尚没有完全成熟的桃子。 “哎,你那个疯女人,赶紧走开,滚远点儿,……”随着一声喝喊,墨菡便看到从那桃林里的不知何处,一前一后快步跑出来一对中年夫妻,看样子像是正在林子里除草、灭虫,辛苦地劳作,“韩氏,你这个疯女人,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祸害我的果子,那果子还没熟呢,快滚开、滚开……”这夫妻二人一边骂一边即扔下手中的农具,合力推搡着,把他们口中的“疯女人”推出了桃林。 那妇人的脸上虽仍旧在傻呵呵、疯癫癫地咧嘴笑着,但似乎还是被人骂得、推搡得有些不高兴了,于是,便梗起脖子,扬起脸,朝着那夫妻俩还有林子旁边不远处的墨菡,似发怒又似嘲笑似的没完没了地叨念道,“嘻嘻嘻,你要遭报应的!你要遭报应的!……嘻嘻嘻,嘻嘻嘻……”,而后便抱着她的破木头,攥着她手中那个方才从树上摘下的又青又小的桃子,一窜一跳地跑走了。 “哎呀,真是气死我了,韩氏这个疯婆子,真是阴魂不散,总是来祸害我们,珠儿她爹,你过来看看,我们的菜园也被她踩乱了一大片,刚刚长出来的菜苗,又都被她给糟践了……” “哼,等我去把那疯婆子赶得远远的,免得一会儿她再回来,早晚哪天,我非把她的腿打断了不可!……”这丈夫说完,便气哼哼地一边快跑着,像轰赶一群鸭子下水般,往远处追赶着那疯妇人,一边还不时地站住脚步,捡拾起地上的硬土块砸向那妇人的背影,直到那妇人都跑上了很远很远处的山坡,这丈夫也未曾舍得停止住他追赶的脚步。 如此滑稽又悲催的场景,令后面马上、身为汝阴太守的嵇绍,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他便跃身下马,绕过姐姐墨菡,来到那位农妇的近前,“这位大嫂,算了吧,看在那妇人疯疯傻傻,已不知人事的份儿上,就放过她这一回吧。” 这农家妇人其实也早就已经注意到了路旁站立着的墨菡和后面的嵇绍一行人等,她看到墨菡她们虽衣着素朴却不失华贵之态,有马车代步,有骏马为坐骑,还随身跟着仆从。再仔细端看这两位的样貌,简直是她有生以来都从未见到过的耀目生辉的姿容,虽不识对方是何许人,但她当然也能看得出,人家绝不是什么等闲平庸之辈,于是便和气又颇有礼数地说道,“这位大人,您是不知道我们这儿的事啊,唉,这老吕家可真是造孽呀!辈儿辈儿都在村里祸害人。就这疯婆子韩氏,本来也好好的,可自从她那个女儿短命夭折之后,她就疯了,算来已有好些年了。她一年到头隔三差五地就来我的果园里、菜地里,胡乱糟蹋,您说我们这靠天吃饭的庄户人,本来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们夫妻俩就靠开荒种下了这点儿桃树,还有旁边那块菜地养活一家人,谁经得起她总是这样祸祸啊!她的男人不要她也不管她,她有时候就住在我这果园里,果子还没熟就被她给摘下来,随处乱扔,说她疯傻,其实也未必完全不晓得人事,她就总记得我这园里的桃子是她女儿活着时最最爱吃的……唉,我们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与她这样的人同住一个村子里!” 嵇绍听那农妇诉说完她们的苦楚,眉间紧锁,面色深沉,转回身去便挥手从一名随从的手中接过一包不下十几贯重的株钱,“这位大嫂,这些钱两你收下,权且作为那妇人糟蹋你家果蔬的补偿吧,唉……” 马车中的熙芸怀里紧紧地搂着眕儿,虽也撩着车帘望到了外面的一切,但她却并未走下车来,因为她害怕这样的场景,这样疯疯癫癫、蓬头垢面的人会吓着自己的孩子,但她对于自己夫君嵇绍的做法,心内却是深表赞同的。然而此时旁边站立着的墨菡,面对着这眼前的情景,却变得表情寡淡,三缄其口,连一言一语都不想发了,她本来看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一幕,也是心有不忍,饱含同情的,但是,当她听到那农妇喊那疯妇人为“韩氏”,又听说她是“吕家媳妇”时,她便已经听懂了,弄明白了,这农妇口中的吕家媳妇韩氏到底为谁,她猜到她应该就是、肯定就是那个韩素萧,就是那个曾经飞扬跋扈到不可一世,无端害死自己外祖母的、她曾经的舅母韩素萧。只是令墨菡没有想到的是,狠心作恶的她,却也真的早早地就遭到了报应,她的女儿在得到了墨菡送与的金钱的救助下,也并没有能够向病魔讨下命来,以致于惹得那韩素萧在失去了小女儿,失去了她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精神支柱、唯一的希望后,她就彻底地绝望、彻底地精神崩溃、彻底地疯了…… 墨菡在与弟弟嵇绍一家人一起,继续起程,各自返回汝阴、返回华山的途中,并没有向自己的弟弟嵇绍和弟媳熙芸讲起韩素萧,因为她觉得过去的,真的都早已过去了,没什么可再值得提起的了。 由此及彼,韩素萧的结局,不禁令墨菡又回想起了,她在匈奴草原养伤避难之时,从金若口中听闻到的、有关左贤王刘豹那个狠毒的王后的故事。原来那王后只是因为她自己所生的儿子夭折早丧,于是便把一腔子的怨恨,都归结到了王妃呼延氏和她所生的儿女身上,她嫉妒呼延氏夺走了刘豹对她的宠、对她的爱。她更嫉妒呼延氏所生的孩子“克死”了她的孩子,她恨毒了她们,恨到了“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境地。 如要说起来,刘豹的王妃呼延氏确实也很得老天和命运的垂青,先后为刘豹生下了刘渊和刘金若两个那样聪敏伶俐而又健康活泼的儿子、女儿。而且据说这刘渊除了自小之时就聪明异常,长大后又那般的雄烈过人,文才武艺超凡拔俗之外,在他的头顶上还环绕着一个自出生之日起,就自带神幻的光环,这光环,在草原之上,在匈奴王廷,甚至于在牧民百姓们的口中,口口相传,为人们所津津乐道,都传说着,他们的少王爷刘渊将来一定会卓尔不群、不同凡响。 相传,那还是早在曹魏年间,左贤王刘豹曾带着他自己的王妃呼延氏,一起在龙门祈求神赐给他们儿子,谁知不一会儿,便有一条头上长有两只角的大鱼,摆动着鳍,晃动着鳞,游到了祭神的地方,而且还逗留了很长时间以后才肯游走。巫师们见到这种情景都感到非常得奇异,他们对刘豹说:“这是好的征兆。”当天晚上,王妃呼延氏即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她梦见白天所看见的那条鱼变成了人,左手拿着一样东西,约有半个鸡蛋大小,景象诱人。那人把他手中的那样东西交给呼延氏说道:“这是太阳的精华,吃了它你就能生下贵子。”呼延氏惊醒后,遂把她梦中所见讲给了自己的丈夫刘豹听。刘豹听后,喜悦万般地言道:“这可是个好的征兆啊!以往,我让邯郸张冏的母亲司徒氏给我看相,她说我会有显贵的子孙,三代后我们家一定会非常昌盛,看来司徒氏的话与现下发生的事情还真是相符的。”自那之后又过了有十三个月,呼延氏便生下了刘渊。说来也怪,刘渊出生之时,左手之上竟然有个非常清晰可见的、天然的“渊”字纹路,于是,刘豹就以渊作为他的名字。 儿子能够如此已堪称奇闻,可三四年之后,呼延氏又为刘豹生下的女儿也很特别,右手掌掌纹粗看起来又颇像个汉人书写的“金”字,虽不是很明显,但也绝对与常人的掌纹不同,“龙在渊,金生贵。”左贤王刘豹欣喜非常,于是对这个女儿也是宠溺得似宝如珍,亲自为其取名“刘金若”,意为像金子一样珍贵、宝贵,并且他还常常在人前不自觉地炫耀自己这一双儿女,一对掌上明珠、心中至宝。 一边是接二连三地锦上添花、春风吹来人如意。一边是孤孤单单无子无女,且又情爱如水付东流。于是那王后因妒生恨,见欲害刘渊一直无从下手,(因为刘渊自小就被父亲刘豹严格保护和刻意培养,旁人根本近不得身,所以并未遭遇金若那样的危险。)遂趁着匈奴王刘豹出征打仗之际,把罪恶的双手伸向了还在襁褓中的金若,便才有了金若自小悲苦、凄惨支离的那一番波折经历。可是作恶者,终究是难得善终的,正所谓“天理昭昭不可诬,莫将奸恶作良图。”那王后自从在冷宫中听闻刘豹已然携女返回匈奴,并把这个女儿疼若至宝之后,再加上,她自从被废黜、被关禁在冷宫之中,刘豹对她就从来也不再过问,不再见,已然恨她至极,任她自生自灭……所以她一个人郁郁难捱地没过上两载,就自己狠下心去,凄惨惨三尺布素了断了残生…… 看世间悠悠多少甘苦事,终不过因人心内不自惜,若能百事淡如水,岂招蓬垢掩清辉?墨菡不知曾经多少次地仰望着长空,一个人静静地遥对着空中日月之皓光银辉,深深地感怀:这天地之间,冥冥之中,又岂不是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因果相循,只是报应得早与晚而已。 亲与情,墨菡始终牢记于心。华山下千里之外的匈奴草原,她有好姐妹金若心心相惜、情同手足。在同样遥远的淮水之畔、在汝阴城中,她有亲弟弟嵇绍一家人与她血脉相连、骨肉情深。在华山,有如师如父的凌云道长,年年月月地总不忘把她这个徒弟牵记在心,恩师如严父,现年早已年逾古稀的师父凌云道长,嘴上虽从不曾对着她言说些什么,但墨菡却也看得出,师父的内心里其实是很希望看到她幸福的,希望看到她也能如金若一般,拥有一份更加完好、完美的生活的。在墨菡心里,永远都可亲可敬的大师兄孟还山,还有二师兄柳一然,就像一母所生的亲兄长一般关照着她,不惧任何风险地保护着她,亲身奔赴她所需要的一切扶助。还有墨菡非常喜欢的虎子和荷花兄妹俩,他们一个成了大师兄孟还山的高徒,一个则成了二师兄柳一然的爱妻,各自在华山分别过着诵经参禅、逍遥于世外和男耕女织、夫妻恩爱,恰如桃源仙侣般的人生。此外,华山脚下的那些蜀地百姓及他们可爱懂事的孩子,许多年以来,也已成了墨菡心头放不下的牵挂,墨菡已主动代替师父凌云道长,承担起教授那些孩子习文练武之任,关爱着他(她)们,陪伴着他们,和他们一起经历着华山上的岁月流转、年华匆匆。 爱与恋,墨菡早已默默地深藏于心底。其实,这世上的哪一个女子会不渴望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情爱,不渴望一个真正爱着自己、属于自己的人呢。可是墨菡此生却似乎与这红尘、与这情爱,根本就是无缘无分的,墨菡总是在努力地把她自己打造成、锻炼成一个像师父凌云道长和大师兄孟还山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之人,“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洗净芳华,无欲无求,恬淡地面对着命运为她安排下的一切……所以,如今的墨菡,只把她曾经刻骨铭心的过去,深深地埋进心灵深处,用她一生的时光,默默地遥祝潘岳永远幸福平安,遥祝夏侯湛永远能够生活得顺心如意…… 当然,墨菡同样也会祝福匈奴王刘渊,她自己的这个异姓兄长一切都好!匈奴人逐水草而居,以狩猎、游牧及畜牧为主要生产生活方式,曾经在匈奴的那五六年时光里,墨菡亲身接触、领略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中原民族的族群生活,也深深感受到了匈奴王刘渊是一个何样英雄,何样深不可测的拔群人物。刘渊在他的两位正妻呼延氏(大司空、雁门郡公呼延翼之女),单氏(氐族首领单征之女)之后,于数年之前,又迎娶了一位张姓的汉家女子为妾,如今也已有了刘和、刘恭、刘聪,三个伶俐智勇、健康活泼的儿子承欢膝下……这些年里,岁月就是这样,似乎一直都在以一种风轻云净的心态叙写着淡淡的从容…… 匈奴草原到华山的路,虽有遥遥千里,但墨菡却已只身独骑、来来回回走过很多次了,路况、路线都早已谙熟于心。日行一两百里或者两百余里,在途中客栈投宿三四个晚上,她就能安然地返回到华山了。 行出草原之后,又驱马出了新兴(今山西忻州北)城郭,墨菡便走上了一条野茫茫、山隐隐的孤寂官道。西风渐紧地季节,秋阳薄淡,秋寒入骨。偶尔间虽也可见过往的行人、车马,但却也都稀疏、寥落得历历可数,稀疏、寥落得就有如那冷冷寂寂的枝头处,尚未飘落入泥的残叶一般,聊胜于无…… 地里的麦田滚涌起重重丰收的细浪,条条小路如银链般通向远处若隐若现的村庄。墨菡跃马于官道之上,默然地飞奔……天浮碧云、野舞秋叶,北雁南飞、黄花满地,一种苍凉中孕育着收获,凄冷中跃动着生机的、源于生命的那种厚积薄发之感,丝丝缕缕而又纷纷扰扰地轻轻掠过墨菡的心头,掠过她那虽孤清、虽冷傲,却又善感、又多情的心头…… 下了官道,墨菡便拨转马头,特意拐进了一处周围远方有群峰叠嶂连绵、脚下路边有旷野苍茫幽远的山谷之中,打算沿着山脚下的路,取近回华山。 可这世间许多的事情,竟然是那般的可遇而不可期,亦或者是人想躲却无论如何都躲不掉的。就在墨菡的马刚刚驰进谷中,行了有半里左右的距离之远时,她却猛然听到自己所行这条路的对面远处,传来一阵阵愈来声响愈大的、匆急而又杂乱的群马疾奔之声,中间还夹杂着时断时续随风呼啸、震破耳鼓的喊杀声,“休要跑了慕容廆!活捉慕容廆者赏千金!追呀,杀呀,擒拿慕容廆,活捉慕容廆!杀呀!” 幽静的谷中荒野,不知从何时起就变成了刀光剑影、鼓角争鸣、逐鹿厮杀的血腥战场。紧接着,墨菡便看到前方远处尘土飞扬如烟雾滚滚、缭绕升腾,似有一队人马在这片喊杀声中惶急地逃窜着。墨菡本来虽身怀超群的武艺,但却对许多与己不相干,认为没必要出手的凡尘俗事,都是会置身于事外的。可是今日,当她听到“慕容廆”的名字时,却不禁勒住了马的缰绳,立马于路边坡上,想要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因为在匈奴草原之时,她也曾远远地望见过慕容廆,知道慕容廆本是匈奴王刘渊的朋友。然而后面随即紧跟发生的事情,却令墨菡丝毫都没有迟疑的,即刻就打马向着出事地点飞驰了过去,那是因为,她看到在离自己立马之处也就不足百米的一地高坡上,突然如风如电、流星赶月般飞身跃下一个高大青色身影,口中大喝一声,“慕容廆,拿命来!”即仗剑直入那惶惶奔逃着的马队之中…… 百米不到的距离,对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武之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切昭然、一切如在目前一般,“大师兄,……”墨菡慌急之下,不由得脱口而出,迅疾打马便也卷进了那处烟尘飞荡的战阵之内。 前面奔逃着的那对人马,确实就是鲜卑单于慕容廆及其所剩部众数十人。但自己的大师兄孟还山一向都是侧目世间事,清风明月随我心,从不插手干预华山以外任何人间烟火之事的,今日大师兄如此一反常态之举,着实令墨菡有些深感意外。 墨菡虽素知大师兄孟还山的武学颇得师父凌云道长的真传,高妙、精绝到深不可测之地,世上功夫再高之人,如能在大师兄的剑下逃过三招就已实属不易。可是当墨菡纵马飞奔到近前,看到只温酒盏茶,只自己快速驰马这未及百米远的距离之际,慕容廆身边的那数十名偏将、副将及兵丁随从,便尽皆被大师兄孟还山打出的暗器击中肩膊、腿骨部位,虽未致命却也难免痛得龇牙咧嘴、战栗不已,而那慕容廆也早已飞了兵器,残了战马,被大师兄的宝剑横担在脖颈之上,动不能动、行不能行之时,墨菡还是被自己大师兄非凡的功力和电闪般的速度,震惊得非同小可! “师兄,剑下留人,……”墨菡高喊一声、飞速下马,来到大师兄孟还山的身后,“师兄,慕容廆本是匈奴王刘渊的朋友。” “是啊,道长,我慕容廆与道长素昧平生且又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未知道长为何要助那晋军,谋害于我?”慕容廆见那道长回头应了墨菡一声“师妹”后,便还是怒瞪着双眼,继续把寒光闪闪,锐利无比的剑锋横亘在他的颈项之上,并且还又用力往下压了又压,他的面上便立时就显现出了阵阵惊恐胆怯之态,又闻得那“活捉慕容廆,捉住慕容廆者赏千金”的喊杀声,眼看就要冲到了他的近前,所以,慕容廆的求告之语中虽还是尽量不想失去他的英雄之气,但却也已额头冷汗涔涔,一副灭顶之灾来临前的恐惧遍布满脸。 “哼哼哼,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吗?慕容廆,你小小年纪生性好战,到处杀戮劫掠,残害生灵,可知罪当人神共诛?”孟还山直面着慕容廆,冷笑森然,双眸之中溢满仇恨的烈火,熊熊放射出两道噬人的光芒。 “道长如能饶我一条性命,慕容廆自当偃旗息鼓,再不与晋朝为敌,再不荼毒百姓。”慕容廆再次哀求的语音尚未随风落地之际,那晋朝军队的追兵就早已杂乱着马蹄声,威武着喝喊声包抄到了他的近前,团团围困住慕容廆所部残兵败将,为首两员晋军将领提马到了慕容廆的近前,高声喝道,“慕容廆,还不速速受降等死!” 孟还山的宝剑并没有因为晋军的到来,因为朝廷军队的强大气势而离开慕容廆的脖颈,他也并没有转而就把慕容廆交付于那两个晋军将领的手中,而是旁若无人又旁若无事地顾自盯着慕容廆,接着“哼哼”哂笑言道,“哼哼哼,然本道长还有未了家仇要报在你的头上。” 墨菡惊见大师兄的宝剑在慕容廆的颈间划出了一道轻轻的血印…… “道长,我慕容廆与道长从不曾相识,未知……”慕容廆从孟还山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猛□□待噬食猎物前所喷射出的冷冽阴霾。 “师兄,……”墨菡这次只淡淡的声音,依然照旧唤了声“师兄,”却没有再喊“剑下留人”,因为她清清切切地听到了大师兄那句“有未了家仇要报在慕容廆头上”的话。 “这位道长,请把慕容廆交与本帅回去复命,本帅一定向朝廷为道长请功。”那位乌盔乌甲、面貌虎实、人高马大的晋军头领,横戟在马上,抱拳一礼,傲然而又决然地对着孟还山说道。 然而,他的话在孟还山听来,就犹如风过无影、雨落无声,他的大队人马在孟还山看来,就犹似一片轻云薄雾、静水灰烟般不值正目,孟还山闻他之言后,头未转,话不应,只依然顾自紧盯着慕容廆,“不曾相识?哈哈哈,慕容廆,可还记得慕容山否?” “慕容山?”慕容廆抬眸,惊诧万般。 “唰、唰、唰”,孟还山的宝剑秋风扫落叶般数道弧度闪过之后,慕容廆身上的铠甲便被砍成了道道残破的碎片,内里的战袍也被划了个稀烂,剑锋过处,肌肤上留下条条白印,然却刚好未见血迹渗出。 “师兄,……”墨菡也从没有因为周围晋军千兵万马的围拢而微微抬一下眼皮,她的眼眸一直都停留在自己大师兄孟还山的一举一动之上。她为慕容廆的命运有所担心,因为她从没有见到过自己大师兄的面上会呈现出如此凄厉、沧桑、沉痛而又茫然的表情。当然,她也没有抬头注意到,对面那两位晋军头领中另外一位无盔无甲,只一身乍眼的湛蓝色衣袍,手提大刀,正自惊疑而又痴疑、目中情意痴缠地望着她的那位将军。 “慕容廆,本道长今日暂且饶你一命,从今往后,如若再让我碰到你侵边扰民,滥杀无辜,定取你项上人头。” “是是是,兄长,慕容廆自此之后一定与大晋永修盟好,绝不会再侵扰百姓,滥杀无辜!” “你滚吧,……”孟还山咬牙言罢,便袍袖一抖,抽回了自己的宝剑,看都没看那个一直端坐在马背之上、居高临下的晋军统帅一眼,只回身静然地唤了墨菡一声,“师妹,我们走吧!” “好的,师兄。”墨菡牵着马,与自己的大师兄并排而行,她听到大师兄自报家门“慕容山”,她听到慕容廆称呼她的大师兄为“兄长”,她看到了慕容廆对于“慕容山”三个字莫名的惊,莫名的怕,莫名的记忆犹新却又莫名的不愿记起之态,她看到她大师兄的脸色依旧凝重、依旧深奥,凝重、深奥得令她有些肃然起敬,肃然不敢相问一语一言。 “师妹,你只管上马自行去吧,我不几日便能赶回华山。”孟还山话语言罢之后,身影只三晃两晃便消失在了山坡远处那莽莽苍苍的丛林之间。 晋军没费吹灰之力便白捡了一个大胜利,于是乎群情振奋、喜乐已极地高调收兵,押解着鲜卑单于慕容廆及其部众数十人、展旌旗、扬鼓乐,浩浩荡荡地回朝复命去了。 墨菡心头揣着点点的疑惑,朝着大师兄身影远去的方向望了一会儿后,便蓦然转身上马,沿着山脚下的路想要继续独身前行,可就在这时,她却听闻到身后突然传来一句熟悉、响亮而又有些稍嫌幽远的呼唤之声“菡儿,……” 第45章 青山依旧 残阳几度 1 良缘再续 烟波万顷,山寒水瑟,十九年的霜雪、尘沙,冰冷了岁月,离乱了林河。然而,却似乎始终都未能阻隔开两颗曾经那么相爱、相恋、又相知、相许……曾经那么情浓似海又依依难分难舍的心。 □□的马儿戛然止步,清寒的美目诧然回眸,听到的、见到的和心中猜到的,竟是如此地没有一丝悬念,如此得相吻相合……还是一身湛蓝色的衣袍,还是一匹洁如雪的骏马,还是那么得深情,还是那么得俊朗。尽管此番的相遇,太过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意外得令他们两人彼此,都恍似游离在一场迷蒙而又幽怨的幻梦之中。尽管此番相遇,在他们彼此心间疏离得,似乎就只剩下了那一段段清晰的回忆在旧日的尘埃下闪闪发光。尽管她面前的他已略有些不再风华年少,面如玉,须鬑鬑,然他的眉目却依旧深沉、俊逸得独绝尘世,明华如皓月,炯炯似凌波,只是他的面容、他的神态,在英俊和飒爽之间却让她隐隐捕捉到了幽幽的感伤、淡淡的迷茫,不知沉淀下了多少生命中的不如意、多少的世事沧桑。 “菡儿,……”随着再一句温情又深厚的呼唤,他提马来到了墨菡的马前。 “孝若,……”墨菡的目中带着成熟,带着舒缓,带着热、带着暖,带着她十九年来许许多多想要倾诉,却真的还未及向他倾诉的柔情和眷爱。 对的,他就是夏侯湛,他下了马,目光灼灼,心滚热潮,只觉千言万语梗塞在咽喉,却不知道百感交集、神思恍惚下的自己,此时此刻,能够对着面前的墨菡,对着他生命中一直都是最灿烂、最美好的存在,讲说些什么,表达些什么。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好生感恩命运的牵引,感恩命运让他在有生之年终于又能够邂逅了自己曾经的最爱,一生的最爱。冷冷的秋风飘逸着她的一袭白衣,长长乌发,她的美永远都能让他的灵魂骤然失控,十九年的时光在她美丽的容颜上轻描淡画,描走了青涩,画下了雍容。她眉如黛、目如波,英姿体态娇娆婀娜,她在他的眼中,总是美得能够令人感到窒息,美至“九天仙子难如此,月里嫦娥不如斯”。她发髻轻绾,乌云在肩,头上唯一的饰物,依然还是当年他送给她的那支灵芝牡丹纹的碧玉青簪。 夏侯湛感觉到他自己的那颗心,似乎一直都在随着西风狂舞,伴着秋云飘荡,他定定地望着马上的墨菡,痴痴蒙蒙,迷迷幻幻,第三次暖暖地又唤了一声“菡儿”…… 墨菡默默地下了马,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停止住了,仿佛刚刚发生过的那近乎腥风血雨的一幕,悠悠间便已成了上辈子的事。好像又回到了十九年前,回到了鄢陵城外的那处荒郊,回到了她的少女之时,回到了许昌。 然则如今的墨菡,却早已不再是那个十五六岁的任性少女了,十九年的生活磨砺,暑往寒来,她早已慢慢地在成熟、在改变。自从去年冬日,她前往洛阳看望弟弟嵇绍,从弟媳熙芸口中听闻到有关新丰公主的事情之后,墨菡的一颗冷漠了许久许久的心,当即就被新丰公主扎扎实实地给震撼到了,被新丰公主对于自己弟弟嵇绍那份感情的执着和纯真,深深地震撼到了。从那以后,墨菡便不禁开始试着去思索,思索人这一生,到底是仇难忘?还是情难舍?她也不禁开始慢慢地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自己来时走过的路,开始她长长地回忆、长长地留恋,甚至,她也曾在心中暗暗地盼望过、遐想过,盼望遐想着能够再次拥有她曾经那份浓重的感情,拥有她一直还在深爱着的夏侯湛。 “菡儿,你……你可好吗?”夏侯湛的眼中噙着激动而又热切难过的泪水,话语出口之时,他的一双大手不自禁地向着墨菡伸出,又不自禁地慢慢垂下。 “孝若,我……还好,你……也好吧?”墨菡一句久违的、深切的问候,令夏侯湛抑不住一阵阵喜从中来又一阵阵悲从中来,喜的是,他从墨菡的目光和话语中读到了真真实实的温存,真真实实的体贴,读到了十九年前不一样的墨菡。悲的是,这一切来得有些太迟、太晚了,荒废了多少春之浓烈、夏之火热、秋之圆满、冬之祥和,荒废了多少情之依爱之怜,荒废了他们彼此多少的青春,多少的思念,多少个难眠的日日夜夜,多少个天涯远隔的愁心伴我对月明! “菡儿,感念老天还能让我再见到你……”夏侯湛本以为随着他的年华渐渐老去,这世上所有他曾经的依恋和畅想,也就都跟着慢慢地风吹云散、瓦解冰消了,再也不会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让他重新点燃起对于生活的激情,对于感情的渴盼了。然而当他再次遇到墨菡,他才知道,他的心终于又能够“砰砰、砰砰”地活回来了…… 口中这样说着,夏侯湛不由得一阵阵热血涌动、泪雨奔流,急切切上前两步,便试探着用他那坚定有力的臂膊,把墨菡紧紧地、紧紧地拥进了他的怀中。 墨菡也哭了,她没有抗拒,没有拒绝,她在夏侯湛的肩头,哭得泣不成声,花容零乱,“孝若,都是我不好,是我负了你……” 幽幽的旷野苍凉荒远,逶迤的山岭如浪连绵,这里除了墨菡和夏侯湛,空旷、萧疏得再也看不到一人、一车、一马打此经过,只听到鸦鸣声声在头顶的不远处回旋盘绕,只望到远树携挽着流云在风中漫舞,贪看薄阳醉吻着轻尘。 就这样相拥相泣了不知有多久,墨菡才终于能够使自己慢慢地恢复到了平静,慢慢地使自己那颗整整孤寂、压抑了十九年之久的心,得到了释怀,慢慢地挣脱开了夏侯湛的怀抱,“孝若,今生今世,还能够再对着你,道一句是我不好……心中便再无遗憾了!天色已然不早了,孝若,我想继续赶路回华山了,你也一路保重吧!” “菡儿,如果,如果我不想再和你分开呢?”夏侯湛痴痴地望着墨菡,痴痴的话语,痴痴地诉说。 “孝若,这不可能!……”墨菡的表情中透着一种悲凉的坚定。 “菡儿,这么多年里,难道你一直都是在华山吗?” “是的……” “唉,其实我们相隔的也并没有很远哪!……” “是啊!可实际上,我们却相隔得很远很远……” “菡儿,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和你相隔那么远了,我想和你同去华山,可以吗?” “孝若,你有家,有父母,还有官职在身,而我却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 “菡儿,如果老天没有让我再次遇到你,也许这辈子,我就只能这样浑浑噩噩地走下去了,但是今日,今日老天却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孝若,没有,老天并没有给我们这样的机会,它只是让我们又相遇了而已……” “菡儿,难道这辈子,我们就不能相守吗?我想为自己,为我们俩,好好地再活一回!……菡儿,我其实已经辞掉了官位,而且我也不想再回到那个总是替我做主,替我安排一切的家,……” “孝若,可是你方才还在帮着晋军一起作战!而且,而且你也不可能不回自己的家……” “菡儿,帮晋军作战,只是我碰巧遇到,而晋军主帅严询与我又素有些交情,况慕容廆其人也确实该杀!他出尔反尔,屡次犯境侵扰,害得百姓骨肉离散、苦不堪言……至于我的那个家,唉……” 墨菡抬眸,静静地望着夏侯湛,觉得她眼中的夏侯湛其实一点儿都没有变,他还是当年那个令她敬、令她爱的满身满心一团正气的英英少年。可是墨菡虽敬他、爱他、想他、念他,却对于他提出的要与自己同去华山之事,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欣然应允的。墨菡觉得那是有些不近人情,更是会令她自己感到心不自安的。尽管如今的墨菡也非常想要、非常期盼那样的完美,但她却还是扣紧心扉、含着悲泪,口中严词拒绝着夏侯湛道:“孝若,今生我已认命,……” “菡儿,我今年已然三十九岁了,我不想今后带着自己一生的遗憾离开这个人世!……”听闻墨菡依然如此说,夏侯湛的心止不住又是一阵莫名地冲动和激奋,他再次上前,牢牢地抓住墨菡那微微有些耸动的香肩,点点虎泪浸透心扉。 “孝若,可是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墨菡的泪水被萧萧西风零落了一地。 “菡儿,我相信我们之间是没有变的,方才那位道长,我见过,我听你唤他‘师兄’……” “是的,孝若,那是我的大师兄……” “菡儿,我那时即使再难,都没有动用过你送给我的黄金,因为是你送的,所以我不舍得用,我只是把它收藏了起来……菡儿,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还要这样违背自心,这样苦地活着?……菡儿,你可知我此番为何会独身至此吗?我从未想到过,自己这大半生竟会是这样无望地渡过!我不想再在那暗无天日的官场中苟延残喘,我也不想再去接受家里为我安排下的一切……菡儿……”夏侯湛的声音,被萧条的旷野回荡出无以复加的诚重和恳切。 “可是你又怎会忍心不惦念家中的父母妻儿?孝若,我不能让自己良心不安!” “菡儿,我父母身体尚且康健,而且我其实一直无子无女……唉,即使我不在家中,我想她们也会一切安好。” “可是……孝若,你在叹气,你在牵挂,……” “菡儿,但是我更想和你一起游走于天涯,再无拘束!……”夏侯湛的目光和语气都坚毅、执着得有如磐石、恰似蒲苇一般。 “孝若,……”一声“孝若”过后,墨菡便不再作声,只一双美眸情意万千地望着夏侯湛,而夏侯湛此时当然是能够从墨菡的目光中读到她的“默然许诺”的,于是,他便欣悦万分、激动万分地,缓缓松开了自己紧抓着墨菡秀肩的双手,却顺势又把墨菡深情地搂抱在了他的怀里,“菡儿,真的是恍如昨日啊!觉得我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岁那年!……” “是啊,孝若……” …… “菡儿,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嵇绍的消息,对吧?” “对,我早就知道了,也去看望过绍弟很多次了,……”墨菡把自己整个的身心,完完全全地、深深地依偎在夏侯湛的怀抱中,细语娇声,柔情婉转,仿佛一个战场归来,卸甲还家的巾帼女将,脱下战袍,着上旧裳之时,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种“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轻松。 夏侯湛低头无限幸福地亲吻了一下墨菡娇俏秀美的额头,抬起眼眸望着远方浩博的天地,苍茫的周野,温声对着墨菡说道,“菡儿,世事的繁杂,我早已看透,早已深感厌倦,自今往后,我只想和你一起隐居华山,相守到终老……” “孝若,自今往后,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菡儿,你知道吗?我等你这句话,整整等了十九年啊!可是今日,我总算是……终于等到了!……” …… 一人行路嫌路长,两情若相悦,两心相依依,则天涯海角嫌路短。 西风依然冷,朝日变斜阳,墨菡褐马白衣,奔驰在左,夏侯湛白马蓝袍,紧随其右。走走停停,日短夜长,夏侯湛迫不及待,想要把途中的客栈变成他与墨菡结连理,共月圆,你恩我爱的洞房,却被墨菡羞答答推出屋外,眼睁睁独自一人望空惆怅。墨菡羞笑言道,说是只有到了华山,只有在师父凌云道长和两位师兄及众家百姓乡邻的共同见证和祝福下,她才会把自己变成夏侯湛的新娘。 从没有过这样“无端散出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的无思无虑、无牵无挂;从没有过这样“倚楼卧听风吹雨,淡看江湖陌上天。”的自在逍遥、心旷神怡;从没有过这样“风雨路遥同珍重,不负尘缘不负卿”的此生无悔、惬意甜蜜! 墨菡因为身边有了夏侯湛的相陪相伴,相守相依,便更加显得美艳无双、娇娆无限,她的一静一动、一回眸、一浅笑都是那样的妩媚绰约,“绿黛红颜两相发,千娇百态情无歇。”夏侯湛因为身边有了墨菡的相偎相随、相恋相许,也便愈加得英姿凛凛、潇洒盖世,他对墨菡一点一滴的关照,一丝一缕的痴柔,都能令墨菡的一颗芳心痴痴入梦,“为君沉醉又何妨?怕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乱山深处水荥迥,借问一枝如玉为谁开?” 墨菡和夏侯湛一路并驾齐驱,时缓时快地前行,他们两个郎有情、妾有意,如此般配、如此耀目的一对璧玉佳侣,无论是留宿客栈、路过集市还是走进乡村、穿行田野,都会引来旁边许多过路人好奇注视而又艳羡不已的目光。 千里秋风坠暮色,山长水远终得君攀折!就这样情浓意切、携手相行了大约五日之后,夏侯湛便随着墨菡一起甩蹬离鞍,牵着马走上了奇幻雄伟而又磅礴无尽的西岳华山,走进了仙韵悠悠、香烟袅袅的吉云道观,由墨菡引领着他,一起来拜见墨菡的授业老恩师,夏侯湛口中的世外长者——凌云道长。 隐逸、坐落在一片山岭、山林之间、青瓦顶上飘白云,围墙内外百鸟喧的吉云道观,静谧、安详得就像一位过了花甲之年的老人,看惯了命途当中的潮起潮落,看淡了人世之上的雨雪风霜,只一个人静静地望天、静静地看地、静静地闻花香、听鸟语,静静地把目光投向它心头处尚存一丝留恋和向往的地方。 头顶处印刻有“吉云观”三个雄浑、古朴的墨黑大字,门外边一条卵石铺就的,可以容纳下三四个人并排而行的山中小路,弯弯曲曲地,依着山势走向绵延向前,一直延伸到山下很远很远的地方。墨菡带着夏侯湛从道观的正门刚刚走进院内之后,迎面正好看到虎子,脸上藏带着一种疑惑又欣喜的笑意,快步迎到了她和夏侯湛二人的近前,憨笑着朝向墨菡深深一礼说道,“师叔,您回来了,……” 虎子身形中等,眉眼浓重,生的非常壮气、虎实,二十六七岁的青春年龄,简单、朴实的成长经历,让他的言谈、气宇之间总是带着的一种浓浓的乡野气息。纵使一身本该让他显得庄重、肃然些的青色道袍在身,却也很难掩饰住他天生自带的那种随性自然、洒脱纯粹的真性情。虎子从小就热衷于习武练功,他钦佩墨菡,崇拜凌云道长和孟还山,渐渐长大后宁可出家为道也要拜孟还山为师,他本来一直和妹妹荷花一样,唤长他七岁的墨菡为“姐姐”,可自从孟还山正式收他为徒之后,墨菡也便成了他口中更为尊敬的“师叔”。(古人对于自己师父的师弟,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尊称为师叔。) “虎子,你太师父他老人家可在观中?你师父可曾回山来了?”在虎子面前,墨菡总会显出一副如师如姐的温暖与亲近。 “禀师叔,我师父今日午时就回到了观中,现下正陪着太师父一起,在山下的那片松林中。师叔,可要我去寻太师父回来吗?” “不用了,虎子,你去忙吧……”墨菡仰头看了看天空,看到夕晖淡淡已降落在了遥远无际的山峦之间,她把头转向了身边的夏侯湛,“孝若,若不然我们就先到那边的亭子中去等候师父吧,天色将晚,我估摸着,师父不多时,也就该回观来了。” “好吧,菡儿,……”夏侯湛朝着墨菡欣然地笑了一下。 “师叔,……”虎子一双颇有深意而又颇显好奇的眼睛,带着讶异和惊艳的色彩,望了墨菡身旁的夏侯湛几眼后,似想要打探却终又未敢问出,因为他怕自己的冒失会失了晚辈的礼数,随即便朝着墨菡和夏侯湛再次稽首一礼后,径自离开向着山下走去了。 悠悠的道观在夕阳、林岭的辉照和掩映下,显得神圣庄严而又古朴、高远,静静的亭台中,静静地坐着墨菡和夏侯湛两人,夏侯湛的手始终都是暖暖地牵紧着墨菡的手,静静地陪着墨菡,静静地等待。墨菡的心,有期待、有憧憬,又有些起伏不定,她不知道她把夏侯湛带到华山,留在自己的身边,到底是对还是错,是对命运的抗争还是对世俗和自我的冲破,但她却深深切切地知道,这次的选择,她是问过自己的心的,她无悔她也无愧,她期望得到华山的包容,得到师父和华山上下、所有她视作亲人的人们的祝福…… “菡儿你看,那边可是凌云道长他们吗?”天光一丝尚明,晚霞点点穿过层层叠叠的林木,尚能挥洒到这一方天地的时候,夏侯湛先于墨菡望见了道观门前的那条山路上,正有三道一俗,四个淡然、从容的身影,向着吉云道观的正门处走近。 “是的,孝若,我们走吧。”墨菡带着夏侯湛疾步快跑着下了亭台,一直跑到了她的师父凌云道长一行四人的近前。 “墨菡拜见师父,晚辈夏侯湛拜见道长。”吉云道观正门外不足百步的距离处,墨菡和夏侯湛一起,朝着仙风道骨、怡然如清风、安闲似静水的,墨菡的授业老恩师,现年已然七十三岁高龄的凌云道长深深地施礼跪拜。 “墨菡,你回山来了,夏侯贤侄也请起身吧!”凌云道长须如雪,发如霜,一身青色道袍端然、庄重,因闻虎子来报,说是自己的爱徒墨菡携一英俊后生回得山来,于是他便带着自己的那位老朋友、徒弟孟还山及徒孙虎子一起,回观而来。山门之外,见到爱徒墨菡二人双双大礼参拜于他,忙伸手扶起了夏侯湛,唤起了墨菡,和煦地笑了一下,温暖的目光中含带着淡淡的惊异之色看向了他近前的夏侯湛,“不知夏侯贤侄可否向贫道述说一下自己的家门哪?” “禀前辈,晚辈夏侯湛,曾经在朝为官十数载,如今幸喜能够散居乡野,父乃淮南太守夏侯庄。”夏侯湛转脸看了一下他身旁的墨菡,而后便又恭肃地朝着凌云道长再次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地答道。 “哦,贫道知晓了。”凌云道长朝着夏侯湛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后,便又把更加温暖,倍觉怀爱的目光投向了他自己的爱徒墨菡,“墨菡,世事牵绊,你要依心而行,如有其他事情,可去找你的二师兄夫妻两个帮忙,不必再来回复师父。还山,带夏侯贤侄到下处歇息去吧。” “是,师父,墨菡记下了。” 是日晚间,夏侯湛即暂且被安置在了吉云道观西边山坡下,几间并排而建的房舍之中,与凌云道长的那位严姓老友比邻而居。是日晚间的夏侯湛,就那样静幽幽一个人独对银烛摇曳、独望明月皎洁,独听风声嗖林如涛滚浪翻,独看庭前叶落似花舞斑斓……独自焦灼地等待着有人从玉女祠跑来报信,要他前去迎娶墨菡的三日后的那一天…… 深山秋尽景苍茫,叶雨怜花频敲窗。 这山中的夜色,令夏侯湛不禁回想起了当年他出征凉州作战之时,军营中他熬过的那些孤独怅惘的夜晚,也是那样一个人默默地对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想念着墨菡,思念着墨菡,可那时候的想念和思念,竟是那样的无穷无尽、没有一丝一点的希望的。如今则不一样了,他只需再等待三天,墨菡就将成为他的新娘,他就将真的能够拥墨菡入怀,了却他长长十九年以来那份未尽、未了、一直久久地埋藏于心底深处,“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的沉沉的相思。 蓦然间,夏侯湛的心头也会掀起对于司马文萱的牵挂,十数年的夫妻感情,虽曾浅淡却也渐渐深沉……但夏侯湛却再也不愿为此回头,因为他只想去过一种不再受束缚,不再被勉强、真真正正自己想要的人生,而他这样的人生,只有墨菡能够给与,他这样的人生里,也决不能缺少了墨菡! 夜近子时,宁静如许,呼啸的山风已渐渐地停歇住了,夏侯湛迈步走出了屋舍,因为他已经兴奋、激动、情绪高昂到了不能自已,他躺下又起来,起来又躺下,反反复复许多次,却始终都进入不了梦乡,没有丝毫的睡意。他眼巴巴地看着墨菡面带羞怯离开他,下山而去,回了山那边的玉女祠,他看不到重重林木阻隔下,玉女祠闺房秀帐中的墨菡在忙些什么,是在备嫁衣、挂红帘,静对菱花,心意涓涓吗?他想象着墨菡是否也像他一样,芳心起微澜,久久地不能入睡安眠…… 第46章 青山依旧 残阳几度 2 彻骨逝伤 “姑爷,姑爷,……” “大人,大人,你们到底在哪里呀?……” 黑漆漆、墨色一片的洛阳街头,楼宇静寂、店铺安宁,白日里曾经喧嚣、吵闹不已的一切,隐去了繁华,淡漠了郁勃,渐残渐深进声声更鼓的幽凉与宁静中…… 丑时滑向寅时,夜与日的交替之际,一辆马车焦急地穿梭在西风凛冽、月色暗淡的大街小巷之中。 车上,一年长一年轻,两个淡色粗布衣衫的仆婢装扮之人,借着她们手中忽明忽暗的两碗纱灯照路,一声高一声低地、断断续续地不停地呼喊着,这呼喊声在黎明破晓到来之前,霜露尤为郁结的冬日深宵,一路升华、蒸凝,划破了街前的清冷、惊扰了浓夜的沉寂…… “大嫂,再往前面走,可就是阊阖门了,阊阖门以里便是皇城,你家大人不可能深更半夜地跑到这里来吧?”赶车人回头莫衷一是地含糊着,面上的表情带着一种担雪塞井、徒劳无功的黯然与失望。 “他叔,你就只管往里头赶吧,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去找找,万一我家大人和你堂兄,当真就在这左近呢。唉,你说这大晚上的,他们主仆俩到底跑哪儿去了呢,可真是急死人了……”大嫂的回语,依然执着着一份孤注一掷的坚决与坚定。 “可阊阖门到晚间都要关闭的,我们最多也就是走到阊阖门下,再往里可就去不了了……”赶车人的口中虽一直都在模棱两可地犹豫着,可马车的速度却并没有因了他的犹豫而变得缓下来、慢下来,而是依然保持着它这一整晚惯有的常态,在那赶车人一再扬起的、清脆的鞭子声中,继续着它原有的匆急和迫切。 “好的,他叔,那我们就寻到阊阖门下,他叔,这回可多亏你了……唉,姑娘你说,我们都找了大半个洛阳城了,也不知咱家大人他到底是去了哪里。我那个不晓事的那口子,也不知道寻个熟人给咱家中送个信儿,夫人她在家里病重成那样……唉,这里里外外的可真是让人揪心哪,这可怎么办是好哇!” “罗嫂,你就别再说了,谁成想我家姑爷和小姐这么好的两个人……唉,可怜的鹿儿啊!呜呜呜……老天爷它可真是不开眼哪!呜呜呜……” “唉,谁说不是呢,鹿儿那么俊,那么好的一个孩子,真是坑死人了!……姑娘,别难过了,我们还是再喊喊大人他们吧,路两边这么黑,怕是我们根本就看不到他们啊!” “好吧,罗嫂……姑爷,你能听见我们在找你们吗?姑爷,姑爷……”罗嫂口中的姑娘,本是潘岳妻子杨容姬的贴身丫鬟圣莲,圣莲哽咽着止住悲声,随口应了罗嫂一句后,便又嘶哑着嗓子、提举着灯笼,大声地呼喊了起来。 “哎,我们在这儿呢,在这里……”罗嫂紧随着圣莲,你一声我一声的几声呼喊过后,不多功夫,她们两个及那头前的赶车人,便几乎是同时惊喜得听闻到了一阵阵随风而来的应对、答诺之声。罗嫂听出那是她的丈夫罗远的声音,于是乎,她立即就兴奋地、不自禁地拉紧了她对面圣莲的手,“姑娘,是他们,我听到他们就离咱们不远了,哎哟,我们可算是找到咱家大人了!他叔,你把车再赶快点儿好吗?唉,你说这这大冷的天儿,也不知大人他们两个是怎么捱过这大半夜的,他们怎么就不知道回家去呢……” 马车寻着罗远的回话声,又沿着铜驼大街继续往前驰奔了有两百多米的距离后,圣莲和罗嫂手举着绢灯,借着闪闪烁烁的烛光,一眼就望到了在阊阖门外不远处一家酒肆的门前阶下,在阶下的一棵落叶飘零、枝丫干枯的弯弯老槐之畔,一身白衣,发髻散乱,倚槐而靠的那个人,正是她家的大人潘岳,潘岳旁边站着罗远,正在向着她们马车驶来的方向,焦急地晃着手、喊着话。 “姑爷,……”圣莲喊了一声“姑爷”后,提着灯笼就下了车,急急忙忙跑过来时,泪水早已抑制不住地簌簌流个不停…… 罗嫂的眼眶红了又忍住,忍住了又红,她紧跟着圣莲到了切近后,便狠劲儿地推搡了她的丈夫罗远一把,嘴里气愤愤地数落罗远道,“他爹,你是块木头啊,还是个呆子呀?这么冷的天,你不把大人拉回家里去,却像个傻子一样地陪在这儿,任凭大人在这里挨冷受冻,你还不赶快把大人搀扶起来,赶紧回家……” 罗远只回了他自己媳妇一句“大人就是不肯回家”后,便赶忙俯身弯腰和手脚麻利的妻子一起,一左一右地扶着潘岳,试图把潘岳从树边、从地上搀扶起来,搀上马车,可是他们夫妻俩尽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旁的圣莲也说尽了所有相劝、乞求的话语,但他们眼前的大人潘岳,却依旧还是那样紧靠着老槐,半躺半卧,根本就不想立起身来。他浑身散发着的,是他从来都不曾沾染上过的、只有那些以酗酒为乐的“酒鬼”身上才会有的,那种浓浓的、刺鼻又钻心的酒气。那些披散于他肩下的、飞着几丝银白的乱发,遮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的嘴唇冻得发紫,牙根打颤,一双眼睛迷蒙红肿,呆滞浑浊得就像一潭冰冻住了的污水,他的眼底深处埋藏着一团茫茫的、灰蒙蒙的雾气,让人再也望不到一丁点儿生而为人者,对于这个人间世道的冀望,对于生的冀望…… “姑爷,跟我们回家吧,……”圣莲的眼泪如细雨无声。 “回家?哈哈哈……不,我不回家,我就在这儿等,我就在这儿等,哈哈哈,呜呜呜,……我不回家,我不回家,鹿儿,我的鹿儿啊!……我难受,我好难受,我受不了!……”潘岳“哈哈哈,呜呜呜”时哭时笑、默默叨咕的声音,声音中流溢出的那种痛,早已不是什么“撕心裂肺”、“肝胆俱裂”就能够形容得了的,那是一种把五脏六腑都掏干净,躯体变成了一副空壳,一腔行尸走肉般的悲到极点却又无法寻回、无能为力的痛!那种痛可以杀人于无形! 透骨的寒风盘旋、呼啸在街巷、楼宇之间,空空地嘶嚎着……像是潘岳心底深处徒然又无力的呐喊,划过那无星无月、无光无亮、永远都望不到旭日东升,永远都望不到墨色尽头的漫漫黑夜…… “姑爷,你不能总是这样啊,姑爷,跟我们回家吧,小姐她在家里正盼着姑爷哪,……” “容姬……我对不住她,我没能留住鹿儿啊,呜呜呜……” “姑爷,呜呜呜……”圣莲难以止住地、暗暗滑落的泪水,终于也化作了她无所顾及的“呜呜”的哭声。 “哼哼哼,呜呜呜……呜呜呜,哼哼哼……”潘岳不再说话了,除了喉间一阵阵的冷哼,一阵阵的哭声,他依然背靠着那棵老槐席地而坐,一动都不想动,只是偶尔间会仰起头来无望地对着那漆黑一片,黑得辨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是家的黑不见底的夜空,任冷风削面,任寒气袭身,疼到不知何为疼、痛到不知何为痛的苦苦地冷笑着,苦苦地流着泪…… “姑爷,回家吧,天这么冷,姑爷你会冻坏身子的。姑爷,小姐她……她今天咳了两回血,我们请来郎中给小姐服了药,小姐她在梦中一直念叨着姑爷,老夫人(潘岳母亲,杨容姬自己的母亲在家中也是年老多病,行动艰难,不能前来看望她。)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只会落泪,家里人都在盼着姑爷回去呢……姑爷,就跟我们回家去吧,小姐她病得很重,她再也经受不住任何打击了!……” “你说什么?容姬她咳血了?……”从圣莲的一大段话语中,潘岳似乎只捕捉到了这一条令他感到极为震惊又极为恐惧的信息,他疯了似的一下子便从地上直起了身子,双手抓住圣莲,大睁着两只空洞无神的眼睛,沙哑着嗓音,急切切地问道。 “是的,姑爷,小姐的身子可真是让人忧心啊!”圣莲哭着回道。 “走,回家,回家,快走,快走……”潘岳迷乱着眼神,迷糊着心智,迷迷茫茫地说道,他的步伐散乱、趔趄,站立不稳,在罗远一步一步地扶助下,却很快地就弯腰屈身爬进了马车。 “好的,姑爷,……”圣莲答应一声,也随即就提着灯笼上了罗远赶着的、潘岳乘坐的这辆带蓬马车,而后又急急地招手吩咐她近旁的罗嫂道,“罗嫂,你也上车吧,你就坐在前面提着灯照路,姑爷他还没酒醒,不能没人看护他。” “好的,姑娘,如是这样,我们同乘一驾马车就可以了,要不,就让孩子他叔先回家去吧。” “可以的,今日多亏他帮忙了……” 罗嫂手提绢灯坐到了其丈夫罗远的身侧,把灯举得高高的,为执鞭赶车的罗远照着路,那个被临时请来帮忙的罗远的堂弟,则按照圣莲和罗嫂所说的,和她们道别一声后,就自己赶着空车,在天色才刚刚有些蒙蒙亮时,转路回他自己的家去了。 圣莲陪坐在车上她家姑爷潘岳的对面,看到潘岳皱眉,她便会心疼地问一句“姑爷,你还好吧?”看到潘岳身子随着奔驰的马车有些歪斜、坐不稳当时,她便会伸出手去扶着潘岳的肩头一会儿。圣莲没有害羞,她也没有觉得她自己这样做,会有什么不妥,她觉得她是小姐杨容姬的丫鬟,同样也是姑爷潘岳的丫鬟,她该照顾小姐也就该照顾姑爷。更况且,她自从当年作为小姐的陪嫁丫鬟,随着小姐进到琅琊太守府的那天起,从她见到姑爷潘岳的那一刻起,她就对这样绝美、绝善、绝好的姑爷潘岳,心生了无限的敬爱和敬慕之情,那个名满京都的翩翩才子,那个令多少女子为之魂牵梦萦的逸群少年……虽然圣莲一直都很清楚,很理智地知道,她作为一个地位低微的仆女丫鬟,永远也不会有资格、有机会去表达,去追求到这样高不可攀的感情,她也从来不会去妄想,更不会越礼越节地去有所不当,但是,她心底里对于姑爷潘岳深藏许久的那种无限敬爱和敬慕之情,却是任谁也阻挡不住的,阻挡不住她会倾其一生,全身心地陪伴着她的姑爷和小姐一家,照顾着她的姑爷和小姐一家…… 马车回到潘岳的府上家中时,残夜已退去,朝日正初升,微微的曙光映红了薄薄的雾气,世间的一切都在一片冷冷的寒气中渐渐地变得清晰,变得轮廓分明,墙里墙外的树上,有鸟儿乍然惊醒,窜跳在凋尽了春华秋实的枝头,声声吵闹。 街前萧条如许,家中如许萧条,马车还未完全停稳在自家的门前时,潘岳就迫不及待地、不等圣莲搀扶,一个人快速地跳下马车,双手触地栽了一跤后,晃晃悠悠地便又立即爬起,一路快跑着,一直跑到了室内屋中,来看望他自己的妻子杨容姬…… “我心悲伤,莫知我哀!”这个初冬,这个在潘岳眼里,天也残、地也残、日也残、月也残,命里的一切都变得再也残缺不全的初冬,潘岳珍如命、爱如宝、疼如心肝的女儿——小金鹿,就这样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自夏末至冬初,备受病痛煎熬,熬尽了她小小十二岁的童幼年华,撒开了父母的手,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永永远远地“睡着”了,带走了母亲杨容姬所有活着的希望和快乐,带走了父亲潘岳整个彷徨着的、踉跄着的人生! 没有一个郎中能够确诊孩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他们只会一个个地陪着潘岳夫妻叹气唉声、束手无策……潘岳和杨容姬就是这般泪洗面、肠痛断、寝无眠、食无味、衣带不解地陪在女儿的床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喝了许多无用的药水,流了许多无望的眼泪,“爹爹,娘亲”地越叫声音越微小,直到再难咽下一丁点儿的米水,再也说不出话,直到一日比一日地消瘦下去、苍白下去,直到最终,好好的一个孩子,变得让人不忍直视,变得体瘦如柴,变得没有了一丝生命的迹象…… 杨容姬心肺痛碎,痛哭到嗓子嘶哑、肿痛得已经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却还在痛哭,她搂抱着女儿的遗体,扒扶着女儿的棺木,哭得昏死过去很多回、很多回……潘岳更是无数回地、疯傻了一般地抱住成殓女儿的棺椁,几欲撞棺而死,陪着女儿去了…… 人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这一生当中最最痛苦、最最难以承受的事,可是潘岳才刚刚三十六岁的盛华年纪,白发尚未生出几丝,那么可爱、那么娇俏、那么聪明的小金鹿,也才刚刚不足十二岁的幼小年龄,还处于笋衣乍褪的嫩竹青春,还未真正长成……可自此之后,父与女便要阴阳永隔!潘岳的泪已经流得无可再流了,红红的血丝布满他的双眼,他总是悲悲切切地、木住了一般地默默念叨着,“他的女儿只是睡着了,谁都不要吵醒她。”他不允许别人抬走他的女儿,他疯狂地拦着、挡着,不同意人家把他女儿的棺盖盖上,他说他要看着女儿……他悲问苍天,他痛斥大地,“既然他什么都留不住,既然都要被夺走,那为何还要送来,难道就是为了来折磨他的吗?”为何他潘岳生儿,儿不在,爱女,女难留,为何他潘岳的命运会这样的多凄多惨、多灾多难? 如果真的是如世人所说,这世上向来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那么潘岳扪心自问,他从来都是问心无愧的,他一介文人,一个文官,一向为官秉公,为民谋事,他从不媚上欺下、欺凌弱小,他待人宽厚、正气一身,他没有上过战场,手上没有沾染过一滴无辜者的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遭受这样令他痛彻心扉、生不如死的人间悲剧?难道真的是如他人所讲,是因为老天曾经给与他的太多、太好了吗?如真是那样,那么他宁可不要他的旷世之貌,不要他的惊世之才,不要他的官宦、富贵出身,他也要留住他的女儿和儿子…… 孩子入土为安已经两月有余了,可家里所有有关女儿小金鹿的记忆却还依然如旧,妻子杨容姬久病不起,已经无力再做任何事情,而潘岳也已然挂职在家很久很久了,他已无心官场、无心一切事务,夫妻二人头顶的天塌了,脚下的地陷了,生命似乎也跟着终止了。 按照妻子杨容姬的意愿,他们把女儿小金鹿安葬在了洛阳城外百里左右之远的河阳,安葬在了他们幼年早丧的儿子潘瑜的坟边。杨容姬悲哭着对潘岳说,她想让他们的女儿和儿子一起做个伴,免得她们孤单害怕,她说她会经常到坟前去看望她们姐弟俩,她还又痛哭又苦笑着对潘岳说道,等到日后哪天她也死了,离开潘岳去了,她希望她的夫君潘岳能够把她也埋到女儿和儿子的身边去,她说她要在阴间永远地守护、陪伴着她的孩子们。 妻子的话令潘岳的心疼到无以复加,碎到无以复加,他守在妻子的病床边,泪落如雨、如泉涌无声。他紧紧地搂抱住悲戚戚、面无血色、瘦弱不堪的妻子,以我心暖你心,以你心慰我心…… 就在两日之前,太尉府曾派人来传唤,说是太尉大人王济要遣潘岳远赴徐州出趟外差,可是潘岳拒绝了,辞掉了,他说他已再无心力去经办、处理任何公务……之后的次日,潘岳便收到了太尉府给与他的回复,收到了太尉王济扔给他的冰冷冷一纸免职通告,言说潘岳“似女人一般经不起事、柔懦寡断,这辈子都成不了什么大器!” …… 大晋朝巍峨华丽的皇宫,绵延起伏如望不断的山岭相连,缓缓地在黎明前朦朦胧胧的薄雾中睁开了它惺忪的睡眼。 太极殿外一级一级长而阔的青石台阶如登天的云梯般,渐渐清晰地显现在朝阳淡淡地光辉里。 一群来早朝的大臣们官服整饬,双手持笏,面色慌张中带着隐隐的气恼,交头接耳着,在几个同样有些面色失常的宦官的引领下,一起拾级而上,步速极快有若小跑般地,向着太极殿的正殿蜂拥而去。 “陛下,启奏陛下,竟然有人胆大包天,胆敢在朝门以外宫门口的柱子上,写下讽刺朝中大臣的歌谣……”待等到皇帝司马炎萎靡不振、勉勉强强地在早朝钟鼓的催促下,晃晃悠悠地刚刚落座到他的龙椅上时,太尉王济就急不可耐地躬身持笏上前,弯腰一礼,向着皇帝司马炎奏报了一个令他、令以他为首的阶下众臣,俱皆愤愤不止的、从古以来都鲜少有过的欺君罔上之事。 “太尉所奏之事可是当真?是何人活得如此不耐烦了?”听闻到这样的奏报,早已见惯了大风大浪、总是一副雷打不动、四平八稳状态的皇帝司马炎,面上倒是并没有显现出如他的大臣们一般惊异,一般怒不可遏的表情。 “陛下,就是臣的属下潘岳,他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把朝廷和陛下以及臣等这些朝中大臣讥讽的一钱不值!还公然坠上了他自己的名姓,简直是罪该万死!”太尉王济的眼中依然在怒火中烧。 “哦?潘岳?朕知晓此人,不知他是怎样挖苦朝廷的,说来让朕听听。” “陛下,臣等真是不敢妄言,耻于出口!” “哎,这又有何耻于出口的,那就速派人去把它抄在绢帛之上,呈来朕看。”司马炎漫不经心地朝着他身旁的宦官一挥手,那宦官便带着两个朝臣匆匆地去至了朝门以外,去抄写那柱子上的歌谣去了。 大殿上沉默、唏嘘了只盏茶功夫,负责抄写的近侍便把那一字不落写有柱子上歌谣的绢帛,举双手跪呈给了皇帝司马炎看。 “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鞧,和峤刺促不得休。”司马炎紧皱着眉头,先是自己在心里低声默念了一遍,而后才又举目朝着殿下他的臣子们开口说道,“唉,依朕看来,众卿未免小题大做了吧,这不过是文人的一番牢骚之语而已嘛!罪不至死!” “陛下,潘岳如此胆大妄为,公然作歌讥讽朝中大臣,藐视朝廷,无法无天,望陛下为臣等洗刷冤屈,为臣等做主!”太尉王济却仍旧难掩心头的不甘不忿,依然狠着命地进言说道。 旁边的侍中裴楷、中书令和峤,因为也双双被潘岳在歌谣中,讥讽、嘲笑了一番,所以便也相继躬身上前附和着王济说道,“请陛下为臣等做主!” “那依众卿之见,该如何处置潘岳?”司马炎有些不耐烦的一只手拖着晕乎乎的头,不以为然地问道。 “流放,下狱,最轻也要贬为庶人!” “陛下,臣以为潘岳此举乃是情有可原,听闻他唯一的女儿新近夭折了,他伤心过度,酒后癫狂做出此事,也是可当原谅的。”尚书仆射山涛躬身持笏,缓缓而谈,为他从不曾打过交道、官职低微的太尉府属员潘岳讲着情、说着理。 “哈哈哈,爱卿,难道你不知潘岳这歌谣之中,主要骂的人可是你啊?”(潘岳在这首“歌谣”里,把山涛比作大牛,而王济牵着牛套在前,裴楷牵着牛后面的皮带跟在后面,和峤则跑前跑后,忙个不休,表面上是王济、裴楷、和峤三人奉承山涛,实际上则是把山涛控制了。通过这首“歌谣”,潘岳把他满怀满心的痛苦和不如意,把障碍他自己仕途进步,心中非议的几个大臣统统讽刺了一通,狠狠地出了口胸中的恶气。)山涛为潘岳讲情的一番话语,惹得皇帝司马炎竟自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是,陛下,臣知晓此歌谣之意。” “那你还要为潘岳求情?” “陛下,潘岳其人虽历来有些自命不凡,恃才傲物,但其为人却不失为一个君子,所任也曾有所建树,所以臣认为,当可免其罪过,逐出洛阳,外任为官即可。” “外任为官?山大人,你可真是够大度啊!”太尉王济转头讥笑着山涛。 “王大人,你过誉了!”山涛的面上一片静水无波。 “陛下,这个潘岳可不是一般的狂傲,听闻他每次出门引起的轰动,他在四乡百姓心里的名望,可是高过我等所有人……” “潘岳就是一个喜欢招摇过市之徒,公然作歌嘲讽国之重臣,真是太狂妄了!” …… 就在太极殿上正在为了潘岳“醉酒题歌”之事,到底该如何处置而争论不休,皇帝司马炎似在意又似不在意地还未做出任何决断之时,当今皇后杨芷的父亲、车骑将军、临晋侯杨骏却从殿外步履生风般地跑进了大殿,一直跑到殿阶之下,躬身施礼启奏司马炎道,“陛下,齐王府来人正在殿外等候奏报,说是齐王千岁他,薨了。” “啊?爱卿所报可是当真?哎呀,王弟呀!……” …… 齐王司马攸,皇帝司马炎同宗同源、同父同母的同胞弟弟,却也是司马炎为帝之前和为帝之后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深深忌惮和警惕,一直如有芒刺在背,如有鱼骨在喉的一个人。 司马攸小他的长兄、皇帝司马炎十二岁,字大猷,小字桃符,司马攸自年幼之时起就十分聪明,成年后又性格温和、谦逊有礼,喜欢亲近贤才又乐于施予他人,且经籍、文章无所不能,尤其擅长写作书信,因而成了当时的典范,其才能和威望都远远地超过他的哥哥司马炎,祖父司马懿在世之时很是器重他,后因他的伯父司马师无子而被过继给了司马师,入作继嗣。 嘉平二年(251年),太尉王凌图谋叛变被告发,司马懿领兵讨伐,那时只有六岁小小年纪的司马攸,居然也顶盔挂甲、乘上战车,跟随祖父的征讨大军亲历战场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战后,因其胆气可嘉,而成为小孩子之中的传奇,祖父司马懿也因此而更为珍爱、看重这个孙子,司马攸故此获封长乐亭侯。 正元二年(255年),司马师病逝,当时的司马攸年仅十岁,却在葬礼上表现得非常悲伤,因而感动左右的人,受到称赞,之后袭封舞阳侯,司马师逝世以后,司马攸在另外的宅第侍奉母亲羊徽瑜,以孝顺闻名。 司马攸的一生当中,其实是非常有机会坐上皇帝宝座的,因为他不仅被祖父司马懿、父亲司马昭最为喜爱和看重,并且更是被他们二人早已在心下内定的权利继承人。然而后来,基于政治舞台上的权衡较量,权衡利弊得失,他最终却还是非常非常可惜的与皇位、与掌天下、定乾坤,呼风唤雨于朝堂之上,失之交臂了。 早年间的司马攸,真可谓是在祖父和父亲双重欣赏的目光中长大成人,而且他还被他们特意安排过继给了其伯父司马师作为继承人。之所以那样做,那样安排,其实不仅仅是因为司马师无子,还因为司马家的权势和地位本就是司马懿和司马师父子出力创下的。司马昭在接替兄长的权位后,最初想到的也是想通过司马攸的过继,来还权与司马师一脉。司马师的膝下无子属于天时,司马攸的过于优秀则属于人和,按此发展下去,司马攸先世子后皇帝的路径,也许不需要经过过多的波折,即可想象,即可预见,而这在当初,自然也是司马昭所乐于见到的近乎圆满、多方共赢的局面。 然而,既然最终是司马炎登上了皇位,那么其中无奈的转折也就肯定是必然存在的,司马攸的个人命运,也就只能任由冰冷冷的现实所裹缚,所牵引,拐向了另一个方向相反的岔路口。 其实当初,在考虑立谁为世子之时,从实际意义上看,无论是立司马炎还是立司马攸,对于司马昭来讲,都是一样的,因为这两个都是他血脉相连的亲生子。但若是从法理上来讲,则意义就大不相同了。那是因为,由于司马攸已经过继给了其兄长司马师,司马攸名义上就成了司马昭的侄子而非儿子,由此,如果立司马攸为世子,无论事实上他与司马昭父子血脉关系如何,及至司马攸的后世之人,却都只能奉司马师为祖,而司马昭一脉便只能算作了小宗,这想必一定就成了司马昭左右摇摆不定的主要因由,而在这样因由的驱使下,司马攸原本所有闪耀着的光环,便显得有些暗淡了,这是个摇摆难定的结论,这个结论在司马昭的心中,几经起伏,忽明忽暗。 当时的大臣何曾看准了司马昭的犹豫,于是进言司马昭,极力推崇司马炎,“中抚军(司马炎)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发委地,手过膝,此非人臣之相也。”何曾饱含了种种算计心思的献媚帮闲,说的是那般的风清月朗,出尘脱俗,“因为司马炎秀发比较长,手长过膝,所以只能为君不能为臣。”却哪里是首创,分明是拾了当年的对手——蜀汉昭烈皇帝刘备的牙慧,由是司马昭遂定。于是司马炎便逆风翻盘、顺理成章地由世子而皇帝,稳稳地端坐在了大晋朝开国之君的宝座上。 一盘精心布下的棋局,且之前还曾为此失却了数子,却不曾料到,被旁观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一语点破,由此而强弱逆转,负者反败为胜,胜者跌下神坛,失却的棋子难以补全,倾注的心血全部落空……大臣何曾的可恶之处,彰显的恰正是棋盘外的恶毒,貌似无心之语,实为点睛之笔! 此外,司马攸当年的落败,更离不开,或者也可以说成是更当“感谢”的,还有其岳父贾充执意甚至是恶意“帮外”的可气。 贾充虽然身为司马攸的岳父,但其在选择站队时却并没有支持自己的女婿,而是帮着外人司马炎。这其中大概也少不了贾充之妻郭槐的“反作用”,因为司马攸虽是贾充的女婿,但却是贾充与前妻李婉所生的女儿贾荃的夫君,与郭槐不但没有什么相干,反倒还是郭槐极端嫉妒和厌恶的存在。也许司马攸本就知道他这个岳父并不是自己人,所以贾充的背信弃义、卸甲倒戈,也并非在他的意料之外,但贾充府上的势力,贾充在司马昭面前话语的分量,却让司马攸再次失去了一个雄厚的靠山。 “废长立幼”的不可行,以后家族传承的长远规划,司马攸的第一次机会,就是这样以高分出场,却在如此一片反对的声音中,在如此一组司马炎“帮帮团”的助攻下,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完美的失去了。其可叹之处就在于,如果没有如此看中他的祖父司马懿,如果没有把他过继给伯父司马师,如果把他留在父亲司马昭一脉,他反倒是会有可能继承司马昭而为世子为皇帝的;如果没有何曾的帮闲,没有贾充的帮外,没有司马昭的犹豫,司马攸也是完全有可能抓住这次机会的。在这一整件事情当中,每个人似乎都做了“正确的事”,但却造成了“如果不是你如此正确,结局便不会如此错误。”的可悲结论。 如果上位者对待竞争失利者的法则在司马攸身上不起作用,那么他的命运也许会比既成事实要好很多。但是,有史以来,在政治皇权的你争我夺之中,任何“前任”好像都不会过得太好,比如其前大魏国的临淄侯、被其兄长曹丕逼着“七步成诗”的陈王曹植。 其实,皇帝司马炎即位初期,与司马攸兄弟二人还算颇为兄友弟恭的,“武帝践阼,封齐王”,“ 开府辟召,礼同三司”。但是即将到来和后来依然失去的第二次机会,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齐王司马攸,他的兄长对他,事实上,一直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和戒备。 司马攸的第二次机会是因为:一者皇帝的太子司马衷是个混混沌沌、傻里傻气之人,是“不食肉糜”的初创者,二来鉴于司马攸的能力、人望以及法理上的合法性,所以朝臣内外,许多人都属意于攸。 这一次的机会,甚至连他已入暮年,身体欠佳的岳父贾充也反过手来,在为他助力。但越是如此,司马攸的命运就越被其长辈们所验证——当年,司马昭在病重之时,就曾经因为忧虑次子司马攸之后的命运,而在临终前,以西汉淮南厉王刘长和曹魏陈思王曹植与他们身为皇帝的兄长之间发生的事,劝诫司马炎和司马攸兄弟二人要和平相处。二人的生身之母、文明皇后王元姬临终时,也曾流着泪对司马炎说:“桃符的性情急躁,而你这作哥哥的又不慈爱。我的病如果好不了,我很担心你容不下他,我因此嘱咐你,你不要忘记我的话。” 然则,父母离世前的谆谆嘱托,在司马炎的思想上并没有起到丝毫的警戒和触动作用,及至晚年,感受到威胁仍在的司马炎,又是要求其弟司马攸“之国”(回到封国),又是对司马攸的“乞守先后陵(留守生母文明皇后王元姬的陵墓),不许”,又是对司马攸“疾转笃(病情恶化),犹催上道”。甚至为了削弱司马攸的力量,皇帝司马炎先是准备将其岳父贾充调出京城,后又同意太子司马衷与贾充三女贾南风结亲,以此来获取贾充对于己方的支持。 在一系列的打击之后,司马攸不仅第二次失去了获得皇位的机会,更因此失去了他自己的生命,“辞出信宿,呕血而薨,时年三十六”。而此前与司马攸有隙的尚书令荀勖、侍中冯紞甚至对司马炎说道:“齐王名过其实,而天下归之。今自薨陨,社稷之福也,陛下何哀之过!” …… 一波细浪尚未平,一波潮涌骤然起,细浪之于潮涌,是如此得不值一提,如此得微不足道。 就在齐王司马攸哀荣满京都,丧葬之礼震惊整个大晋朝野,朝野一片假惺惺、阴惨惨的茫茫素白,为齐王司马攸超度亡魂的冷凉氛围中,心头处凄苦不尽、哀伤不尽的、渺小到根本无人注目的潘岳,却万分幸运地因了齐王司马攸之死而躲过了被皇帝司马炎追究“亵渎朝廷”之罪的噩运,携着病弱的妻子,带着微薄的家当,迎着寒风,冒着飞雪,奔赴了洛阳近郊的河阳,赁了一家民宅做家宅,日复一日地过起了寒星冷月夜入怀,云阳虹霓无心见的日子。 风冽冽冽风风凄凄,雪霏霏霏雪雪茫茫。 云烟烟烟云云惨淡,日隐隐隐日日凄惶。 冷清清双双车中坐,凉飕飕寒气透胸膛。 山皑皑孝衣萧萧远,水瑟瑟涛波卷银光。 眉戚戚隔帘雪中望,眼忪忪满眼是悲伤。 陌悄悄不见农人影,草黄黄难寻百花芳。 呼啸啸过眼千根树,扑棱棱野鸭在坑塘。 叹只叹, 荡悠悠半世空空过,恨绵绵未留一缕香。 呜咽咽血泪风中落,虚渺渺前路在何方? 悲切切多少断肠事,惨痛痛夫妻奔他乡。 第47章 青山依旧 残阳几度 3 奉母还乡 这是九年后的一个春天,春天里的华阴小城。 因治县在华山北麓而得其名的华阴,城虽小,却也不乏商旅络绎,市街拥攘,更是中原通往西北的必经之地。 四月里的华阴城,日暖风熏,芳菲初绽。 城内一条东西走向还算开阔的街道上,一驾略显朴素和匆忙的带篷马车,在日落前的酉时,虽急却缓地,规避着路上川流的人们和车马,自西而东默默地向前行驶着。 不曾想,就在马车行驶到一家看似相当繁华兴隆的客栈外的街边时,一个约莫**岁样子,身着外族服饰的小男孩儿却突然快跑着,以一阵风似的速度冲到了这驾马车的近前……马车猝不及防,小男孩撞倒在马车的车辕旁侧,虽然仅是面部和右肘肘关节处擦破了点儿皮,伤势并不严重,但还是把小男孩儿身后紧紧追赶、跟随着他的仆从和那赶车人吓得不轻。 赶车人迅即勒住了缰绳,止住了马车,慌忙忙从车上纵身跳了下来。此刻,那小男孩儿已被他的仆从稳稳地从地上扶了起来,稳稳地搂抱在他自己的身前,惊慌失措地检查着伤势,“你眼瞎呀?你赶车不睁眼不看路的?胆敢撞伤我家小主人,你就等着我家公主发落吧!” 仆从的话,刀子般锋利地谩骂着、数落着那赶车人,而此刻,他口中的他家公主,也就是这个小男孩儿的生身母亲,也早已在两个贴身仆女的陪伴下,面色惶急、莲步生风地来到了切近…… 原本,这场碰撞是根本就不会发生,也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因为马车在循着自己的路线行驶,而小男孩儿则正在客栈门前的空地上,在仆从的伴随下,信自玩耍着。小男孩儿的母亲彼时正自安坐在马车之上,隔着车帘笑盈盈地望着她自己的孩子,顺便等候着她的随从人员进去客栈里面,张罗着晚间下榻住宿的房间…… 只因了此时的大街之上,那赶车人马车的左后侧方向,蓦然出现的几匹骆驼,几个异域打扮、骑着骆驼的行路商人,引起了这小男孩儿的注意,小男孩儿因为急着想去看那骆驼,去看那几匹夕阳下奇幻异彩,分外与众不同、分外惹眼的庞然又悠闲之物,以致于没等那赶车人的马车行过、行远,便跌碰、撞倒在了马车的旁边。 “公主,都是小的该死,没有看好小主人,请公主责罚小的……”仆从跪在地上,不住地向那位疾步过来,看顾自己儿子伤情的公主赔着罪。 那公主虽面上带着心疼和责难,但却好像又深知,这件事情不能完全归咎于她的仆从,于是便一边把孩子搂进怀里,令侍女用巾帕先给孩子轻轻擦拭一下伤处,一边则略加训斥地叮嘱了她的仆从一句,“今后不可再如此大意、粗心,还不快快去把疗伤的药粉取来……” “是,公主,小的马上就去,小的谨记公主吩咐,以后一定万倍小心地看护小主人!” “快去看看人家的小孩子还好吧?安仁,快去给人家多赔个不是!”赶车人在急着忙着走下车来的老母亲地催促下,来到了那公主的近前,“这位夫人,实在对不住,小孩子可好?无甚大碍吧?” 赶车人朝着他面前的异族公主深深地施了一礼,深深地表示了他的歉意。那公主牵着自己孩子的手缓缓地立起身来,目光轻轻地扫过赶车人的面庞,似乎也想要讲说两句,能让她稍稍缓解一下疼子之痛的话。可是,她那扫过的目光回馈给她的、赶车人似曾相识的面庞,却让她用以泄愤的话语戛然间便止在了原处,再也没能说出口,而是变成了一句相反的、莫名其妙的寻问和问候,“你可是潘……潘……” 赶车人的眸光惊异万般地望着他眼前的异族公主,表情上却没有呈现出丝毫曾几相熟的感觉,“这位夫人,在下潘岳,实在对不住,小孩子若无大碍,不知可否借过放行,让在下继续前行赶路?”赶车人的表情和语言上都没有因了对方的诧异和吃惊,而给予任何相应的反应和回应,他只是面含歉意地,波澜不惊地自报着家门,寻问着他要寻问的事,关心着他要关心的问题,并即刻从腰间掏出几两银子,硬生生塞在了那公主身侧仆从的手中。 “……哦,潘……好吧,我的小孩子无事,你们可以走了!”那公主欲言又止,止又有些憾然地再次打量了赶车人一会儿,而后,还往赶车人的身后望了他的老母亲及他母亲身畔的仆女一眼,随即便挥了挥手,示意她的仆从把路让开,也把银子还给赶车人…… 马车默无声息地离开了,荡起点点淡淡、斑驳着余晖的埃尘,这埃尘与街巷深处袅袅而升的炊烟一起,盘旋交织着伸向远方,伸向城的更边缘处……落日残霞的光影,流连徘徊在天边、在头顶、在城的角角落落,追踪着也收藏着,这堪堪要隐没在茫茫暮色中的一切…… 异族公主望着远去的马车默然地叹了口气,默然地带着自己受了伤的孩子转回了客栈,继续为孩子涂抹、疗治伤处,下榻休息。适才,她乍然认出却又终未叫出口的这个赶车人,确实就是她记忆当中印象极为深刻的、当年美名伴着才情、倾倒万千少女心的、琅琊太守府的二公子潘岳!然而,这一切一切的绝好印象,却是永远地停留、定格在了二十几年前……时至今春也才不过四十岁余的潘岳,在这位异族公主(当然她就是金若)的眼中,竟是如此地“沧桑”、如此地“姿消仪减,人比秋叶愁”…… 多少年的伤心,多少年难以承受却不得不承受的人世悲欢、仕途起伏,骨肉亲情的剥离、宦海惊魂的跌宕,又怎会不惹人白发骤生、不惹人怆惶老去…… 自从女儿小金鹿十二岁那年因病离世,离开他们夫妻,潘岳与杨容姬夫妇二人痛不欲生地、在丫鬟圣莲的扶助和陪伴下去往河阳,去往那个他曾经在那里就任县令,曾经倾注了他太多青年时期豪情热血的小小县城,去往那个山间林木丛中埋葬着他幼小儿子潘瑜的尸骨,如今又更添其女儿小金鹿冤魂的,他们夫妻永远魂魄相系、永远生死难离的地方…… 将近五年时光的乡间隐居,潘岳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做,也根本什么都做不下去,只是在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地、木偶般地、机械地疗伤,陪着妻子杨容姬一起疗旧日的伤,一起学会失去记忆,学会忘记……可是太难了,他们总也做不到,因为女儿小金鹿这十二年来留在他们心里的一切,那样美好的、成长中的一切,早已成了这世间他们最最留恋,最最舍不下的……却被命运无情地夺走了,永远地消失了,再也摸不着,再也看不见了…… 女儿小金鹿生前最珍爱的那个梅花鹿绢灯,夫妻俩长年累月地把它挂放在他们二人的床头,睹物思人,仿佛觉得女儿欢蹦乱跳地就还陪伴在他们两夫妻的身边,女儿爱吃的饴糖,爱吃的鱼,爱穿的襦裙,爱不够的玫红、粉绿,都成了他们夫妻铭刻心骨的纪念。潘岳尽管提笔即成锦绣,文章绝无仅有,可对于离世的女儿,他竟无法用一字一句去描述,去怀念,去把她落在纸上,成字成文,因为那是一种内心滴血的回忆,他惧怕这种回忆,他根本就无法面对这种,令他的生命淌血,令他的心智死去的回忆……女儿小金鹿年仅十二岁短暂年华的美好,潘岳只能把它永远地珍存在自己的心中,珍存在他记忆的最深处!而作为母亲的杨容姬,则是被打击地失去了她所有的坚强,她的日子基本上都是在病榻上熬着的……她的时光里没有了白天,全剩了黑夜;她的视野中没有了她最爱的花海,全剩了残枝败叶;她的将来没有了春夏的郁勃,全剩了冬秋的残酷……每当身体稍感强劲些时,她便会爬起身子,不顾潘岳的阻挠,在圣莲的搀扶下,乘着马车,跑到葬有她女儿和儿子的山坡上,坟墓前,烧着纸钱,边痛哭边叨念,撕心裂肺得泣不成声…… 生活上的花销,除了以前所剩不多的一些积蓄,除了在外为官的、潘岳的哥哥和弟弟们提供的一些帮助,最主要地还是靠了潘岳父亲和母亲、二老双亲无私地接济。 父母年岁大了,而且父亲如今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也不知还能支撑几年他在官场上的跋涉,又况且,潘岳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向别人伸手要救济的人,即使是自己的父母,他也不愿意。这样的日子,长此以往,他也是受不了的,他意识到他们夫妻不能就这样总是活在痛苦的阴影里,百般折磨自己,总还要提起精神继续过好以后的人生,总还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那一年春日里的一天,散居乡野的潘岳,居然意外地收到了当朝皇后杨芷父亲,太傅杨骏府上差人送来的一封信函,信中内容本是杨骏亲笔所书,诚邀潘岳到他的府上供职……这样的邀请,对于当时正处于生活、前途,两厢困顿中的潘岳而言,简直胜过了柳暗花明、久旱逢甘霖的喜悦,是他始料不及,想都未敢想的。于是,潘岳欣然接受,婉言宽慰了他非常不情愿离开河阳的妻子杨容姬一番,便又收拾起简单的家当,带着丫鬟圣莲,举家搬离了这个河阳郊外半新不旧的三间民房,回返了神都洛阳,安居在德宫里一座还算宽敞、整洁的民居里,原本太傅杨骏赐予他的气派非常的官衙,潘岳婉言谢绝了,那是因为,他的妻子杨容姬此时只想得到清静,得到安宁,其他一切的浮华,都已不在她的目中、心中…… 之后的日子,天慢慢变得蓝了,水慢慢变得绿了,眼中的一切似乎又都在慢慢地复苏,慢慢地重生,慢慢地让生活有了些许娴静、美好的颜色。只是潘岳并不晓得,并不能够预知,这虽感虚幻却看似静好的一切,竟然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并没有维持太久。冥冥之中,命运之神又和他开了一个太过残忍的玩笑,眼前裹卷着更大痛苦的、更大的灾难,正在悄无声息地、无情地向着他慢慢地袭来…… 事情缘起于朝廷、缘起于宫廷,是潘岳这样的小人物根本就不愿也无缘企及,却又无处藏躲、无奈祸及了自身的一次宫廷政变、朝廷政变。 这首先要从皇后杨芷的父亲杨骏这个人说起…… 杨骏,字文长,弘农华阴(今陕西省华阴市)人 。东汉太尉杨震之后,皇帝司马炎第二任皇后杨芷的父亲,即为司马炎的岳父。 杨骏少年时期即在朝廷为官任职,后来又被任命为高陆令、骁骑、镇军二府司马。再后来更是因了杨皇后之父的关系,被超常提拔,委以重任,从镇军将军迁为车骑将军,封为临晋侯,但也因此遭到了一些非议,那些私下里评议此事的人认为:“朝廷分封诸侯,是为了保卫王室,作王室的屏障。后妃,则是为了料理祭祀,弘扬宫中教化。皇后之父始封便以临晋为侯名,临于晋室之上,这将是大乱的征兆。”故此,尚书褚磓、郭奕,都曾先后上表给皇帝司马炎,奏报说是杨骏其人心胸狭隘,又无大才,不能将治理国家的重任托付于他。可是司马炎却并没有接受这些意见,认为自太康(公元280年)以后,天下清平,国政安稳,于是他便不再留心政务,只是顾自沉湎于酒色,笙箫歌舞、纸醉金迷,并开始宠信后党,以致请托贿赂之风公开盛行。 杨骏及他的两个弟弟杨珧、杨济,揽尽天下大权,“三杨”当政,已颇有些不可一世之状。 由于纵欲过度,太康十年(289)间,皇帝司马炎的身体已经是如披锦衣羽毛,时好时坏,于是,他就把朝政放心地交给了杨骏处理,自已则深居后宫养病去了。 太康十一年(290)三月,杨骏为了与重臣卫瓘争权,请求司马炎下诏,夺回已嫁给卫瓘儿子卫宣的繁昌公主。杨骏说卫宣好酒,经常嗜酒犯错。司马炎问身边的黄门郎有没有这种事?黄门郎答复“有”后,司马炎准奏。这时,又有人借故上书要求罢免卫瓘,将卫宣交给廷尉治罪,司马炎没有同意。 可是时隔不久,卫瓘便声称年老体衰,请求皇帝司马炎允准他告老还乡,司马炎闻言,这才猛然醒悟,醒悟到杨骏表面上是在对付卫瓘的儿子卫宣,可实质上却是在逼他的得力老臣卫瓘退位。司马炎召来黄门郎,质问他是否与杨骏虚构、捏造,污蔑卫宣,黄门郎乞罪承认了。于是,司马炎想要顾犬补牢,让卫宣与繁昌公主复婚,然卫宣却早已因为此事忧愤成疾,不治而死……司马炎对此也就只得无奈地作罢了,因为此时的他,也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拔剑四顾,气吞山河如虎、睥睨天下的雄烈君主,他的精神和体力都已不能再支撑他达到如此状态,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昏聩。 有一次,他清醒过来时,抬头满眼看到的全是杨骏替换来的新面孔,司马炎顿时就感受到了一种大厦将要被蛀虫啃噬掉的危机感,遂急令中书令华廙起草诏书,召汝南王司马亮,他的四皇叔,火速入朝觐见。也是到了那个时候,司马炎才幡然悟到,他那个貌似憨厚的老丈人根本就靠不住。素日里,他只看准了杨骏能力不行,却忽略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越是能力不行的庸人,越是不自量力。“志大才疏”,这是庸人的一个通病。但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杨骏竟然敢将他下达的诏书偷摸藏匿起来,根本就没有送出宫去。待到司马炎回光返照之时,才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于是带着无限的遗憾,哀哀逝去。 所以,因了皇帝司马炎病重之时,并没有将国家大事明确地托付给他的重臣们,又因了早年间的那些开国功臣俱都已经离世而去,以致,大晋当下的朝臣们便开始了群龙无首的惶恐日子,开始纷纷左顾右盼、奔走呼号,但却还是计无所出,束手无策。 其实,司马炎下诏给中书,宣召汝南王司马亮与杨骏共同辅助王室,杨骏胆大包天地把诏书私藏起来之时,中书监华讷是知晓此事的,也曾恐惧万分,还曾亲自找到杨骏索要诏书,但杨骏最终仍是不给。又过了两天,皇帝司马炎病危,皇后杨芷便奏请让其父杨骏辅政,司马炎点了点头。于是,杨皇后便召中书监华讷、中书令何劭,口头传达皇帝的旨意,让他们作遗诏,诏文为:“昔日伊尹、吕望作辅国大臣,功勋永垂不朽;周勃、霍光受命护国,为古代名臣之冠。侍中、车骑将军、行太子太保、领前将军杨骏,德厚而智高,见识明远,辅翼皇上与太子,以忠贞严肃著称于世,应做朝廷宰辅,比于商代伊尹。现以杨骏为太尉、太子太傅、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领前将军如故。设置参军六人、步兵三千人、骑兵千人,这些人移驻在前卫将军杨珧的旧府第。若杨骏在殿中住宿,应有人保卫,可派左右卫三部司马各二十人、殿中都尉司马十人供杨骏使用,这些卫士可以持兵器出入宫殿。”遗诏写成后,皇后与华讷、何劭共同呈给皇帝司马炎,司马炎看了以后不说话,又气息微微地熬了有两日的光景后,时年也才不过五十五岁的大晋朝开国之君——司马炎,便轰然驾崩、溘然长逝于含章殿,谥号“武皇帝”,葬于峻阳陵。而杨骏则作为被委以后事的重臣,居住在太极殿。皇帝的遗体将要入殡盖棺之时,六宫人员按礼仪规定,都要出来举行告别仪式,可杨骏当时却不下殿,安排一百个武士保卫自己,不恭于朝廷,他的心怀不轨,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显露无疑了。 太子司马衷即位以后,晋升杨骏为太傅、大都督、假黄钺,统摄朝政,总领百官。杨芷被尊为皇太后,贾南风被立为皇后。杨骏成了顾命大臣,他根本就没有把这个才过而立之年的傻皇帝司马衷放在眼里,不但住进武帝司马炎当年的太极殿,还煞有介事地批阅奏折。这一切都令刚刚被立为皇后的贾南风深深忌恨。 杨骏害怕皇帝司马衷身边左右的人说自己的坏话,于是便把他的外甥段广、张劭安插在司马衷周围作近侍。凡有诏命,皇帝看后必呈报给太后审查,然后才可发出。 杨骏素知皇后贾南风性情凶悍,难于制服,很是忌惮她,遂又暗地里培植了很多他自己的亲党,使他们统领禁军。如此一来,公卿王室便都对杨骏的专权揽政产生了极大的怨恨情绪,天下之人无不愤然。杨骏的弟弟杨珧、杨济,都是有俊才的人,二人也曾多次劝阻他们的兄长,但杨骏终是不听,还把他们免去官职,居家闲置。杨骏不懂古代的典章制度,做事动辄违背旧典,司马炎死的那一年还未过完,他就命人改了年号,议论的人都认为这违背了《春秋》所载:新君在第二年才改元正式即位的规定。朝廷对这种失误有所醒悟,令史官抹去改元的记载,到第二年正月再更改年号。 杨骏知道自己素来没有美德高望,害怕不能使远近之人和睦悦服,于是他就依照魏明帝曹叡即位时的例子,大开封赏,以取悦于群臣。杨骏为政严苛而琐碎,刚愎自用,与众人不合,冯翊太守孙楚平素与杨骏关系较好,劝诫杨骏说:“公以外戚的身份,居伊尹霍光那样的要职,掌握大权,辅助弱主,应当学习古代贤人,做事公正诚实,谦恭和顺。前代辅国重臣,在周代有周公、召公,在汉代有朱虚侯、东牟侯,都是皇室同姓,没有异姓大臣专朝政而能吉庆善终的。当今宗室有被皇帝亲信重用的大臣,藩王势力也在壮盛之时,而公不与他们共同参与朝政,内怀猜忌之心,外树亲私党羽,灾祸不久就会降临了。”杨骏不听。弘训宫少府蒯钦,是杨骏姑母的儿子,少年时与杨骏亲密无间,此人刚直不阿,多次以直言冒犯杨骏,杨珧、杨济为此都为他担着心,蒯钦却说:“杨文长虽然昏聩,但也还知道一个人没有罪是不能随意杀害的,他一定会疏远我,我被疏而远离他,可以避免和他一起遭祸而死。不然,倾家灭族之灾就不会很远了。” 殿中中郎孟观、李肇,平素不被杨骏尊重,私下罗织杨骏图谋颠覆社稷的罪名。皇后贾南风欲要干预政事,因害怕杨骏而没有达到目的,又不肯以妇道侍奉太后杨芷。黄门董猛,从皇帝司马衷做太子时即作寺人监,在东宫侍奉贾南风。贾南风图谋废太后,秘密与董猛通消息。董猛又与孟观、李肇相勾结。贾南风令李肇通报大司马、汝南王司马亮,让他联合各藩王军队讨伐杨骏。司马亮回复说:“杨骏的凶暴行为,会使他很快灭亡,不值得忧虑。”李肇又通报楚王司马玮,司马玮同意这个计划,于是请求入朝。杨骏常日里一直都很惧怕楚王,早就想把他召回朝中,以防他搞变乱,因而听任司马玮入朝。 元康元年(291年),司马玮到达京城以后,孟观、李肇就上奏皇帝司马衷,请他夜间下诏书,宫内外戒严,派使者奉诏废黜杨骏,让他保持侯爵回府第。东安王司马繇率领殿中卫士四百人讨伐杨骏。段广跪在地上为杨骏求情说:“杨骏受过先帝厚恩,尽心辅政。而且是个没有子嗣的孤老头儿,岂有谋反之理?望陛下详察。”司马衷没有回答。杨骏当时住在曹爽的故府,在武库以南,听到宫中有变,即马上召集众官商议对策。 太傅主簿朱振劝杨骏说:“现在宫中有变,目的可得而知,必是宦官们为贾后设计谋,将不利于公。公应放火烧了云龙门向他们示威,让他们交出制造事端的首恶分子,打开万春门,引出东宫及外营兵士为援,公宜亲自带着皇太子,入宫索取奸人,殿中将会震惊,必然斩杀奸人送出首级,这样才能免于遭难。”杨骏其人虽嚣张,但内里其实却很怯弱,此时变得犹豫难决,说道:“云龙门可是魏明帝建造的大工程,怎能一下子烧掉呢!”侍中傅祗夜里告诉杨骏,请他与武茂一起进入云龙门,以观察宫中事态。傅祗又对群僚们说:“宫中不能无人照料。”起身揖拜而去,于是群僚们都走开了。 接着殿中兵出来,烧了杨骏府第,又令弓弩手上到阁楼上,向杨骏府中射箭,杨骏的卫兵都不能出来。杨骏惊骇至极地逃到马棚里,却被士兵用戟杀死。孟观等受了皇后贾南风的密令,诛杀杨骏的亲戚党羽,于是,杨珧、杨济,张劭、李斌、段广、武茂、散骑常侍杨邈、东夷校尉文鸯等都被诛灭三族,被杀的人数达数千之多。贾南风又令李肇焚烧杨骏家中的书信文件,不愿意让天下人知道武帝司马炎留给杨骏的顾命诏书。杨骏被杀后,没有人敢收尸,只有太傅舍人巴西人阎纂安葬了他。 杨骏当初曾经征召高士孙登,送给他一床布被,未想到孙登却在门前将布被截断,大叫道:“斫斫刺刺。”过了十天,诈称病死,到这时孙登的话果然应验了。永熙年间,温县有个像疯子一样的人,编造些歌谣写出来,歌词是:“光光文长,大戟为墙。毒药虽行,戟还自伤。”杨骏居内府时,常用戟自卫。 世上之因果也许早就已经注定,因为人们眼中的“高士”和“疯子”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但他们的话,却居然印证了同一个结果。而楚王司马玮与东安王司马繇奉皇诏,亲率四百名殿中兵诛杀杨骏的消息,太后杨芷也曾闻讯,万分焦急之下,她只得在帛书上写下“救太傅者有赏”的字样,用弓箭射到宫外。但不幸的是,帛书被贾南风的人拾到,贾南风当即就把书信公布于众,宣称太后与杨骏共同谋反,并以皇帝司马衷的名义下诏,幽禁太后杨芷。 杨骏死后,司马衷下诏,命后军将军荀悝将太后杨芷送往永宁宫居住,并特意赦免了杨芷母亲高都君庞氏的死罪,准许她与其女儿杨芷住在一起。贾南风闻知后,对其夫君司马衷如此的安排,颇为不满,于是便私下唆使大臣有司向司马衷上奏说道,“皇太后暗地施展奸谋,企图颠覆社稷,箭射帛书,邀集将士,同恶相济,自绝于天,鲁庄公与母亲文姜断绝亲族关系,是《春秋》所赞许的,意在人君应顺承祖宗大业,向天下人表示至公无私。陛下虽有难以遏止的情感,但臣下不能从命,可召集王公们在朝堂议论。”司马衷无奈,遂下诏缓和说:“此乃大事,且等查清楚再说。” 有司又上奏说道,“杨骏凭借外戚资历,居冢宰重任,陛下居丧期间,委以大权,以致图谋篡逆,安插党羽。皇太后与杨骏唇齿相依,协同叛逆,阴谋暴露以后,又抗拒诏命,拥兵恃众,使宫中血刃,而太后又射帛书邀集将士,奖励凶党,上有负于祖宗之灵,下使亿万百姓绝望。昔日文姜参与谋乱,《春秋》加以贬斥;吕雉宗族叛乱,吕后宗庙降位,应该废皇太后为峻阳庶人。” 中书监张华等则认为:“太后并没有得罪先帝,与所亲结党,在圣世不能作人母榜样,应按汉成帝赵皇后的例子,称为武帝皇后,安置在离宫,使亲眷之恩保持始终。”尚书令、下邳王司马晃等却议论说:“皇太后与杨骏阴谋危害社稷,不能奉承宗庙,与先帝相配,应贬皇太后尊号,废黜居金墉城。”于是有司赶忙顺着司马晃等人的话语,顺水推舟般的上奏说道:“请陛下听从下邳王等人的议论,将太后废为平民。派遣使者以太牢祭礼祭告于宗庙,以承奉祖宗的命令, 也符合万民的愿望。至于太后被废后的供养,可根据圣上报恩之愿,务必丰厚些。”司马衷下诏“不许可”,有司们便再三请求,司马衷最后也就勉勉强强地同意了。见皇帝答应了,有司们又赶忙火上再添把柴,把事情往他们预想的第二个阶段上推,紧跟着奏请道:“杨骏作乱,家属应处死,陛下原下诏赦免杨骏妻庞氏不死,以安慰太后,今太后废为平民,请将庞氏交付廷尉行刑。”司马衷则下诏说:“听凭庞氏与被废太后相随。”怎奈有司们为了巴结皇后贾南风,总是极力地想要达到贾南风欲要达到的目的,司马衷因见众口铄金,只得听从了。 庞氏临刑前,太后杨芷抱住自己的母亲大哭不止,悲声嚎叫不止,甚至还跑到贾南风那里,截断头发,叩头前额触地,上表称妾,请求保全母命,然贾南风仍是狠狠地咬紧牙关,完全不予理睬。 庞氏死后,杨芷便被押送回了金墉城。贾南风随后就将杨芷为太后时的所有内侍及宫人全部遣散,并下令不许给杨芷食物吃。最后,整整连续八天都没能进食到一粒米粮的太后杨芷,于元康二年(292)的二月一日,被活活地饿死身亡,死时才年仅三十四岁……可怜杨芷十九岁进宫,嫁给自己父亲般年纪的司马炎做皇后、本有一子,却又早早夭折,品尽了后宫的清冷和孤独,年纪轻轻又寡居为了皇太后,前后加起来入宫总共不过十五年,虽有妇德,也并无十分的过错,却因了其父亲的野心和无谋无德、不自量力,因了儿媳贾南风的恶毒,丝毫不念往昔一丁点儿的婆媳情分,就这样无比悲凉地离开了这个悲凉无比的人世……然而贾南风的恶毒却并没有止于此,并没有因了杨芷的死而罢休,她听信巫师之言,怕杨芷死后将事情告知给泉下的武帝司马炎知晓,于是竟还命人在杨芷的棺材上贴了灵符,并使用些镇邪的符书药物镇住。 …… 潘岳在杨骏府上所任职务也是太傅主簿,四年期间,他总是兢兢业业地完成太傅府上交给他的每一件差事。以潘岳的聪明,他当然也能看出、能感受到杨骏的为人、他府上的势力和他的野心,但只是没有料到,腥风血雨会来的那么得急速,那么得惨烈!之所以看出了却没有离开,还抱着能够风平浪静的希望,那是因为,彼时的潘岳太需要这份能给他带来尊严和收入的职务了。因为,他到杨骏府上的第二年,他六十三岁高龄的父亲潘芘,就因病医治无效辞世而去了。他把悲痛中的母亲接来洛阳,接来德宫里他的家中,他要养家,他要照顾母亲,照顾妻子,他要向世人证明,他不是太尉王济口中“靠着花枝招展”来赢得别人瞩目的,他要证明,他是有能力做好每一件公务的,证明他如今的人生还是有价值的。 然而城门失火又岂能不殃及池鱼,当这场高喊着“为朝廷锄奸”的政变之火,奔腾咆哮着燃烧到潘岳的府门前,当甲士和卫兵全副武装地包围了潘岳的府邸,叫嚣着捉拿潘岳问罪问斩之时,作为潘岳最亲最亲亲人的老母亲邢氏夫人及他的妻子杨容姬,她们的惊惧、骇恐、魂魄离体的程度,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 万幸的是,那时的潘岳正好被太傅府差遣出门在外公干去了,更为万幸的是,这次为朝廷锄奸的头领之一,楚王司马玮的心腹公孙弘本是潘岳多少年的至交好友,公孙弘在楚王面前为潘岳说了太多太多的好话,所以,潘岳才能够万幸地全身而退,躲过了这场灾难,保住了性命。 后来,风波渐渐地平息了,以数千人血流成河的代价平息了这场政变……当一切都慢慢地恢复到平静之后,当洛阳街头的春风重又恢复到往日的温煦之后,在外面躲藏了整整一月之久的潘岳,才敢偷偷地回到了洛阳,回到了德宫里他的家门附近……然而,他的家早已空无一人,封条锁门,残红底衬,被朝廷的兵士看管起来了。于是,他只得到处去打探他母亲和妻子的去向,有好心的邻居告诉他说,他的妻子早在一月前就去世了,他的母亲被人接走了……后来,他又数番寻找,才得以知道,是他昔日的仆人罗远夫妻闻讯找到了他的家中,求人帮忙安葬了他的妻子杨容姬,并把他的母亲和丫鬟圣莲一起接到了他们的家中安置。 潘岳五内俱裂,悲痛欲绝!他知道妻子杨容姬本就病弱的身子,是因为极度地担心他,才,才……他疯了似地、披头散发地跑到河阳她母子三人的坟墓前,望着旧坟添新土,新土掩新魂,恨不得自己也就此了断了这残生,随她们一起去了,也就彻底地解脱了…… 昏昏暗暗、泣血饮泪的日子又这样过了数月之后,潘岳没想到寄居在罗远家中、一无所有的自己,居然又接到了朝廷重新启用他的诏令,任命他为长安(今陕西西安)令,责令他即刻启程赴任……圣命难为,身不由己,潘岳于是便又拖着疲惫已极、悲痛已极的身心,带着老母亲一起去往了迢迢千里之外的长安……后来,在长安任职不到一年时光的他,因为母亲思念故里,害下重病,遂索性就辞了官职,携母返乡,才有了在华阴途中与从华山看望墨菡归来的金若,因故邂逅的一幕,只是时过境迁,天涯异处,旧日的故人,竟觉得连提起往事的必要都没有了。 第48章 青山依旧 残阳几度 4 生奢死节 荥阳中牟(今河南郑州中牟县)郊外不远处一个背山临水、绿树掩映下的村庄。 村南不足一里远的地方,东西流向着一条并不怎么宽阔的河,河水漾动着银波,顾自流淌,在仲夏的午后,被一片火辣辣的静谧衬托得没有一点儿生气。 河两岸的坡上,草木倒是生得茂盛,只是这茂盛的草木仿佛生来就是为给羊群做吃食的,枉杀了它自己的绿意盎然和勃勃生机! 南岸、北岸,视野可及的两三个牧羊人,各自按着他们自己觉得最为舒适、最为解暑的方式,陪伴、看管着他们的羊群,他们虽然都相距不远,却谁也不肯和谁去交流,与远处那几个默不作声、头戴斗笠的垂钓者一样,仿佛如果他们多说一句话,哪怕是小声低语,也会惊跑了水中欲待咬钩的鱼儿,也会引得自己强忍着的汗水轰然满身一般……偌大的一个空间氛围里,只有羊群偶尔发出的几声“咩咩”,只有那一片绿得不能再绿的颜色,还在昭示着,这里确实是一个依然有生灵存活的地方。 河北岸高坡处的一棵粗壮垂柳下,默然倚靠着一个放羊人的身影,布衣蓝衫,笠帽遮面,像是在闭目小睡,又像是在把他自己的心绪,陷入到长长的沉思和回忆当中…… 是的,每次赶着羊群出来,来到这天高地阔的茫茫旷野,来到这淌着流水的清风徐徐之地,他便总会感到心灵的一次莫名的洗涤,思想的一次莫名的洗礼,和过去,和记忆,和他所遭受过的波折与苦难,做一次面对面的交流,做一次心与心地诀别…… 他想到过很多事,很多人:想到他那般温婉良善、那般和他心心相印、惺惺相惜二十余载的妻子杨容姬;想到他还那么小,还在襁褓中咿呀学语就逝去的儿子潘瑜;想到他那般灵动活泼、娇俏可爱、摘走了他心的女儿小金鹿;想到对他那般严厉、苛责,却永远都是他最后,最有力靠山的父亲……想到如今尚在,孤单无助,陪着他奔波、为她担惊受怕的母亲;想到困难时,能向他伸出援手的哥哥和弟弟们;想到落难时,那些帮助过他的、真正的挚友;想到义兄夏侯湛曾经两度来至家中,看望身陷苦痛中的他;想到自己年轻时的那腔热血豪情、那份深情时,他的眼前甚至也会稍稍略过一下昔日墨菡的身影,只是早已被岁月剥离的那般得斑驳,那般得浅淡…… 终是缘尽了,一切随风而去!缘还在,则会继续情意牵扯,但他却并不知道,也无从预知,这继续牵扯的情意,会在将来的哪一日、哪一时又被命运突然间夺去,照样地突然间离他而去,而他自己这饱受摧残的身躯、这棵残破的孤木,到最终,也必将会零落成泥,化为乌有,从这物欲的人间永远地消失…… “姑爷,姑爷,快回家去吧,有人来家中送信,说是,说是……”缥缈而又时断时续的思绪,伴着微微的睡意,在烈日徐风中胡乱地徜徉,却突然间被远处一句紧着一句的呼喊声随意打断,“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当丫鬟圣莲边呼喊边气喘吁吁地跑到潘岳的身旁切近时,潘岳早已摘下笠帽,从柳树旁站起了身,眉间凝成了一个诧异又担忧的疙瘩,“什么事?圣莲,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姑爷,是您的义兄家里差人送信说,说是您的义兄去世了,这里还有一封您义兄的亲笔书信,那人叮嘱我一定要交到您的手上……” “啊?……”潘岳惊愣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晃了几晃,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不由自主地悲声叨念道,“怎么可能?不可能啊?义兄他……他那样雄伟、那样健朗的一个人?他才四十九岁啊?” 潘岳心下这样想着,这样悲着,脚底却早已快跑如风,义兄夏侯湛亲笔留给他的那封信函,在他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但他却没有心思立即打开观看,他想到目下他最应该做的,就是马上去看望他的义兄,去给他的义兄奔丧。虽然他不肯也不愿相信,这个不幸的讯息会是真的,可是,唉,……他把羊群留给了圣莲,疾步飞跑着回了家中,匆匆告别母亲一声,便立即跃马赶去了许昌,赶去了他义兄夏侯湛的家。 夏侯湛家中府上悲戚戚、白茫茫的一切,夏侯湛母亲“哭儿”,妻子“哭夫”,两个尚在幼小的儿子孝衣孝袍,哭喊着“爹爹”,跪拜在他灵柩前的一切,令潘岳肝肠俱碎,令潘岳再也不能不信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它的的确确是真的,千真万确的,的的确确他眼里、心中,那个英姿盖世,气宇绝伦,傲然如青松肃肃的义兄——夏侯湛,也别他而去了……从此,他将再难觅得高山流水!从此,他的余生将再无知音可诉!从此,任霞光万里,任月朗如昼,任酒香如花海,笔底如流泉,可那个和他诗词相和,心智相通,同作《芙蓉赋》,同游洛阳城的义兄,却再也回不来了! 事情还要回到九年前,回到九年前的华山…… 那一日,那一晚,那个枫叶如丹,流云如水的金秋,夏侯湛和墨菡,这一对念念难忘,把彼此珍藏在心底,珍藏于朝朝暮暮的独处与遐思中,整整十九年之久的有情人,终于圆梦华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别却长长的相思,在师父、师兄和华山众乡民的见证下、祝福声中,红烛蜜意、喜结连理……那一晚,墨菡把她自己的身和心,都完完全全、无怨无悔地献给了她此生的最爱夏侯湛,献给了她自那之后的岁月人生! 之后的岁月,仿佛一切都刚刚获得了新生:幸福无限的夏侯湛被墨菡的真情柔化了风骨,朝与日相约,暮与霞相伴,如醉如痴,形影不离地跟随、陪伴着墨菡,缱绻情意,令人艳羡。 初晓黎明,墨菡窗下梳妆,夏侯湛便也会褪去睡意、随之起身,流连在墨菡的身后左右,软语温存。望着镜中墨菡美丽的容颜,婀娜的身影,笑吟吟地为她插簪饰花,信手轻抚秀发。 蝶恋着花,藤缠着树,倦鸟归巢,离人相依偎,惹得夕阳从此有了诗情,袅袅的黄昏有了一股人间的烟火气,星月皎洁相流光,夜夜漾清晖。林木葱茏的峰岭深处,从玉女祠到吉云道观,那条墨菡去拜见师父,向师父请安问候,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次的逶迤山路,从此变得不再孤单! 从此后,萧史弄玉仿佛又回到了人间,回到了华山。(相传,春秋时秦穆公的爱女弄玉酷爱音乐,尤喜吹箫。一晚,她梦见一位英俊青年,极善吹箫,愿同她结为夫妻。穆公按女儿梦中所见,派人寻至华山明星崖下,果遇一人,羽冠鹤氅,玉貌丹唇,正在吹箫,此人名萧史,使者将其引至宫中,与姿容瑰艳的公主弄玉成了亲。一夜两人在月下合奏箫声,引来了紫凤和赤龙,萧史告诉弄玉,他为上界仙人,与弄玉有殊缘,故以箫声作合。今龙凤来迎,可以去矣。于是萧史乘龙、弄玉跨凤,双双腾空而去。秦穆公派人追赶,直至华山中峰,也未见人影,便在明星崖下建祠纪念。) 花畔同舞剑,林下共练枪。溪边陪君同垂钓,田间与卿共栽秧。落雨窗前,琴音悠扬增婉转;飘雪廊下,诗文相和谱华章。华章蕴深情,琴音载厚意,此生能与君偕老,但愿化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夏侯湛眼中的墨菡,比月净,比兰清,傲骨临风超然于世外,仿佛她的人生只在于华山,只属于华山。墨菡心中的夏侯湛,摒弃了繁华,抛却了世俗,如皓月,似朝晖,莹亮了她自那之后的日日夜夜,丰润了她生命中的孤秋与残冬! “哪夜不听你悄悄话,哪夜不和你谈谈心……”星辉点点的玉女祠院中、窗下、床前、榻上,夏侯湛与墨菡相偎相依,互诉着这十九年间他们各自经历的人和事,各自的心路历程,以及他们把彼此深藏在心底,爱而不得的、苦苦的思念。 自那之后,玉女祠别院中,柳一然与荷花一家四口,便有了墨菡和夏侯湛这一对小夫妻经常往来、作邻作伴,笑语欢声、亲密无间:柳一然喜欢与夏侯湛一起在院中的石桌上对弈,喜欢在院外的开阔地方,与夏侯湛一起切磋武艺,向夏侯湛学习夏侯家的独门刀法。荷花则喜欢带着两个孩子——六岁的女儿小荷,四岁的儿子小然,陪墨菡一起聊天,一起做针线,一起到山后的溪水边洗衣物,一起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嬉戏、玩耍。每当这时,荷花还总会逗趣墨菡说,什么时候墨菡和夏侯湛的孩子出生了,她会帮着墨菡带,她就盼着能早日看到他们两个的孩子,到底会长成什么样儿,美成什么样儿……荷花做的饭很好吃,而墨菡则非常非常不擅长煮饭,所以以前,是墨菡一个人经常被邀请到师兄柳一然家用饭,现在则又多了一个夏侯湛,两人虽然也会觉得不太好意思,但柳一然和荷花却并不觉得麻烦,总是说喜欢他们两个来,大家一起做饭、一起用饭,岂不更加热闹、有情趣,家里不过就是多添了两副碗筷而已…… 夏侯湛的到来,使得华山下的孩子们又多了一位教习他们文韬武略的好老师,使得吉云道观又多了一位经常来上香、努力使自己于世无求、与人无争、寄情于山林、听讲经道的俗家弟子。 山外十多里地远的那个集市上,夏侯湛会陪着墨菡在那里信步逛市集,购买所需的物品。也会在墨菡的倾心伴随下,把他所钓到的鱼,把他和墨菡一起种下、一起收获的菜蔬,一起从树上摘下的桃子、梨,用马车拉到那集市上去卖……他甚至还会在墨菡嫣然的悄声笑语中,扯开嗓子高声吆喝着,“卖鱼喽,活蹦乱跳的鲜鱼,大伙儿快来买呀!现摘的菜,刚下树的梨,可新鲜喽!” 华山到匈奴草原千余里的路程,夏侯湛也会和墨菡一起骑马去游历,一起去看望金若及金若的三个孩子,和呼延承称兄道弟的成为朋友…… 之后的人生,仿佛终于看到了无尽的希望,那一年春季,细雨轻霓杨柳醉,纸鸢满天水流烟。那是夏侯湛到达华山后的第二个春天,是夏侯湛眼中华山最美的季节,那个山里桃花开的正旺的四月末,那个四月末的那个傍晚时分,夏侯湛和墨菡的孩子出生了,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白白胖胖,也长着一双似父亲夏侯湛一般大而亮的眼睛,透着聪明,又透着母亲墨菡一般秀雅气韵的男孩子…… 喜悦的泪水伴着焦急的期盼,夏侯湛如坐针毡地在墨菡的产房外,等了整整一夜一日,他心疼墨菡,他渴盼孩子,好容易当月色隐退,朝晖升起,当次日傍晚,夕阳的余晖把他眼前的一切都涂抹成一片玫瑰色之时,他的一颗心才放回了原处,从荷花母亲郑大嫂及产婆王婶儿的怀中接过了他自己的孩子,那是墨菡和他两个人感情的结晶,是他们两个的儿子,他们的亲骨肉,谢天谢地,终是母子平安,夏侯湛目中一片泪雾弥漫,心下却在暗暗地发誓,他再也不会让墨菡承受这种分娩的痛苦,他有一个孩子,有墨菡,此生,已足够矣! 夏侯湛给孩子取名“璟”,意为玉的光彩,喻德行美好,小字“玉衡”……之后的人生,便是一家三口最最幸福、最最快乐无限的日子,伴随着孩子一点一滴的成长,伴随着为父为母后,夏侯湛与墨菡愈加水乳交融的情和爱,伴随着目中赏不尽、看不够的山川风物、四时美景,每天的日子都仿佛蜜里调油一般的甜腻! 然而,就在夏侯湛到达华山整整四年时光之时,也是那个同样枫叶如丹,流云如水的、一模一样的金秋之时,夏侯湛远在家中的妻子司马文萱,却意外地找到了他,在华山下十里地之外的那个集市上蓦然与他相遇、与他相见…… 那天临近午时之际,夏侯湛怀抱着三岁的璟儿,墨菡紧紧跟随在他的身旁,一家三口人在集市上购买好了所需的物品,正准备横穿过街道,向着停放在斜对面一家肉铺旁的马车走过去时,却刚巧赶上一个午时而归的放羊人,赶着一群羊缓步而来,这本就人流攒动、颇显拥挤的街道,一下子就被那潇潇洒洒的羊群堵了个严严实实,夏侯湛和墨菡无奈,只好站住脚步,耐心地等候着那群羊浩荡而过。 小孩子眼中的一切都是新奇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夏侯湛因见怀中的璟儿一会儿呼扇着他的小身子够向羊群,一会儿又像是被吓着了似的,躲进他的怀里,不由得一阵慈父心怀暗自涌动,百般感慨又幸福无限地逗着怀中的幼儿说道,“璟儿乖,莫要怕,爹爹告诉你,那是小羊,璟儿知道羊怎么叫吗?璟儿你听,咩咩咩……”夏侯湛转头看了看墨菡,便旁若无人地给他自己的孩子学起了羊叫,墨菡则仰起一张甜美的芙蓉面,会心地笑着望着他们父子俩,望着夏侯湛尽情地“耍宝”,尽情地童心未泯,望着她的孩子兴奋地雀跃,兴奋地咿呀而语、手舞足蹈。 “爹爹,爹爹,肉,肉……”越过洁如云朵的羊群,璟儿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街对面的那家肉铺,那是爹爹和娘亲经常带他来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他最爱吃的猪、牛、羊肉,在他太过微薄、支支片片的记忆中,好像每次从这里回到家,他就都能够吃到他最最爱吃的热气腾腾、新鲜美味的、娘亲口中的“猪肉羹、牛肉羹”。 “璟儿又想吃肉羹了,那好,爹爹抱璟儿买肉去,走喽,……”夏侯湛逗着孩子说完后,又赶忙回转身去,伸出一只大手想要牵住自己爱妻墨菡的手,却被墨菡顺势甩开,笑着叮嘱他道,“你好好抱着璟儿,看着路,我丢不了的。” 羊群在牧羊人不断响起的鞭子声和吆喝声中,终于慢慢地走过,慢慢地走远了,夏侯湛和墨菡两人,边爱意绵绵地相互逗笑着,边抱着璟儿准备横穿过街道,去到对面的肉铺买上些猪肉,然后就可乘上马车回家了。可就在这时,突然出现的一驾带蓬马车,一驾在这个偏远贫穷的市集上很难见到的,颇显突兀、颇显富贵气十足的马车,却居然急速地奔跑了一段距离后,又急速而麻利地刹住了车,乍然横挡在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切近。那些忙着逛市集的人们,也被这驾非常非常不礼貌的马车堵住了前行的脚步,只好一边嘴里没好气地嘟囔着这马车挡道碍事,一边则不瞪白不瞪地斜了这碍事挡道的马车几眼,绕过而行了。夏侯湛和墨菡当然也是满心的不自在,也想着赶紧绕过这驾马车,继续去办他们自己的事……可没想到,马车车帘一挑,从里面走下来了一主一仆,两个夏侯湛再也熟悉不过的女人——他自己数年未见的原配妻子司马文萱,还有司马文萱的贴身婢女采玉。 无比的意外,瞬间就惊呆了夏侯湛的双目,还有一种意外中的意外,更是令夏侯湛惊呆双目的同时,又瞬间哑住了口——他看到司马文萱,曾经那样美貌而又尊贵的司马氏家族的公主,居然虚胖的让他有些不忍直视,不忍相认,她的容貌变得没有神采,与一个“美”字早已相去甚远,而且,而且夏侯湛还清清楚楚、分外清晰地注意到,司马文萱居然是瘸着一条腿,向着他和墨菡站立的方向走过来的,是在婢女采玉的全力搀扶下,才缓缓地、一瘸一拐地向着他走过来的。 而此刻呈现在司马文萱眼前的一切,眼前夏侯湛与墨菡,怀抱幼儿,相偎相依的惬意甜蜜,与她自己这么多年以来,虽身患重病却还在呕心沥血,还在到处打探、寻找她夫君夏侯湛的凄苦相较起来,可怎一个“悲”字了得,怎一个“冤”字了得!司马文萱只觉脚下这仅有的十几步路,于她,却是漫长地仿是行过了千里、万里,千山、万水,千荆棘、万坎坷……她当然能够认得出,夏侯湛身畔胶漆相随、幸福满面的女人会是谁,因为她太了解、太过深刻的了解了,夏侯湛脸上能同样这般幸福、这般发自心底的笑容,只有谁能够给与,如此纷繁杂乱的市集当中,只有谁的高华风姿、绝世之貌,能够让她一眼就能捕捉到,就能望到…… 还能说些什么?什么都已经明明白白地摆放在了她的眼前,司马文萱只觉一阵阵苦泪淹心,好恨!好痛!好替自己不值!“孝若,你好狠的心,你好无情!……我来,只是想来告诉你,家中老父病重,临终前,他只盼还能见到他儿子最后一面!” 司马文萱的这些话是哭嚷着说完的,说完了,情和义也就彻底地断了!她走了,离开了,回去了,决然而又毅然,再也没有回头,再也不会回头! 一切都来得是那样的突然,却又似乎始终都在早晚的意料间,因为夏侯湛即使离开了家,但他又怎么可能彻底地离开他的父母,早早晚晚的某一天,他离世前的父母总要召唤他回家,他背不起这沉重的不孝之名!而墨菡却是不可能妥协、不可能委曲求全的,她不可能离开华山,不可能跟着夏侯湛一起,回到那个曾经不肯接受她的家,因为那个家一直和始终都不曾属于她……所以最终,她还是会和夏侯湛分开,虽无奈却也不得不抽刀断水、两厢离疏。 这就是他们二人这段感情的最终结果,墨菡留在华山,独自抚养璟儿成人,夏侯湛则千不舍万不舍却又千无奈万无奈的一个人回了许昌的家,尽管他千求万请,请求墨菡随他回家,回到许昌,可墨菡的自尊,墨菡骨子里如父亲嵇康一般宁折不弯的骄傲,却是不允许她这样做的,因为如果她真的那样做了,那么,她除了不能面对自己的心,还将不能面对很多人,让夏侯湛独自带走璟儿,墨菡更不可能做到,母子连心,她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孩子,不可能舍得这么小的孩子就离开了她做母亲的陪伴……夏侯湛无计奈何之下,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向墨菡保证、告诉墨菡说,他一定会再来华山陪伴墨菡和他的璟儿,或者接她们母子回家的,他不能见不到她们母子,可墨菡却眼空蓄泪泪空垂,似乎早已看透了所有,早已认定,以后的日子里,除了凄楚的苦泪和必将无边无际的思念与眷怀,她好像再也给不了夏侯湛其他了。 夏侯湛回到家后,并没有见到父亲夏侯庄最后一面,没有听闻到父亲留给他的任何嘱托和遗言……而他却听到了母亲羊氏夫人悲戚戚、孤单伤感的抱怨,听到了她口中关于她的儿媳司马文萱,关于她五岁的小孙子夏侯朔,关于这个家里夏侯湛那年离开走后,发生过的所有的往事。 原来自从那年五月,夏侯湛因为母亲和妻子司马文萱暗地里安排他纳妾,纳司马文萱的婢女映荷为妾之事,而负气出走后,羊氏夫人为了安慰、陪伴儿媳司马文萱,就特意留在当时野王的府上家中足有月余的时光,可偏巧就在那段时日里,司马文萱居然又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怀上了夏侯湛的孩子,这是个太难得到的意外之喜,令司马文萱高兴得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于是,她即刻就命采玉把这个好消息禀报给了她的婆母羊氏夫人知晓,羊氏夫人闻知后,自然也是欣喜的热泪直涌,千叮咛万嘱咐地叮嘱着她的儿媳,叮嘱她这次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保住她夫君夏侯湛来之不易的血脉。司马文萱为了确保自己这一胎能够万无一失,能够留住自己的孩子,留住她召唤回夫君夏侯湛的最最重要的“本钱”,特意派人去麻烦了她的哥哥赵王司马伦,请来宫里最好的太医,每天为她安胎、看诊……然而太医第一次来至家中,为司马文萱看诊完毕后的几句话,却给了这兴头上的婆媳两人当头一棒,浇了一大盆太凉太凉的冷水。 那太医皱着眉头说,依司马文萱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适宜孕育孩子,之所以之前怀上的孩子都未等足月就滑掉了,那是因为,司马文萱的肾脏器官,天生就不好,如果非要冒险生下孩子,恐怕就会大损其玉体,闹不好,还会落下终身的残疾。 见司马文萱和羊氏夫人的眉间,瞬时就都拧起了一个大大的疙瘩,满面忧愁、失望不已的样子,太医也有些于心不忍了,于是又赶忙详细解释着说道,“公主有所不知,肾脏虚弱的女子一般很难孕育,女子怀孕除了需要气血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肾气要充足,肝气要舒,这就好比一颗种子能否发芽、生长,要取决于先天的土壤条件一样,而土壤条件除了阳光和水以外,还需要有合适的温度,肾气不足的女子,她的身体就像是个冰窖,种子在里面是不能发芽的,或者说很难发芽,有的即使艰难地生长了一些日子,但很多都会像公主之前一样,未等足月,就滑掉了。所以,公主如果非要保住、生下这个孩子,那老臣就要多给公主开些温补肾气的药,还要对孩子无损,会非常艰难……但如果温补得当,公主也不是没有可能生下个健全的孩子的,只是公主自己的身体,那真的要看命里如何了。” 司马文萱哭了,羊氏夫人也流泪了,但司马文萱哭罢之后,却银牙紧咬,问那太医:如果她宁可身体大损甚至残疾,有没有可能保住这个孩子,保证孩子无恙。太医则回答;那还是要看命里怎样,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 因见司马文萱虽一筹莫展,却总还是心怀希望的样子,太医便也尽力安慰她道,“公主也不要太过忧虑,万里还有一,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只要公主坚持,那老臣一定会尽全力为公主调养……” “太医,求你能够力保我的孩子无恙,至于以后……我自己怎样,我认命!……”太医无奈地皱了皱眉头,“公主,那您可千万不能怨恨老臣事先没有提醒过公主您哪,赵王千岁那里,您更要替老臣多多美言几句呀!” “太医,你就按我说的做吧,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本公主还有赵王,都不会见责于你就是了。” “多谢公主体恤老臣!” 孕期的九个多月,司马文萱遭受了她一生当中从未遭受过的太多的罪;她要每天按时服用那苦的不能再苦的安胎药物,她不敢随意活动,白天晚上将近三百个日日夜夜,她除了如厕必须起身,基本上都是躺在床上度过,孕期反应恶心、呕吐的剧烈,日渐浮肿,不忍对镜直视的面容,独自承受这一切,夫君夏侯湛不在身边陪伴的凄楚,还自不必说…… 终于苦心人、天不负,熬过了这九月有余所有的痛苦,再经历一朝分娩,生不如死的磨难,司马文萱彷如涅槃重生一般,在泪光迷离的梦幻中,她看到了自己刚刚出世的孩子,一团粉红色呆萌可爱的存在,那是她用自己所有美好的一切,换取来的新生命,是她的儿子,是她和她深爱着的夫君夏侯湛唯一的骨血。 后来的日子,变得日渐沉重。司马文萱除了要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己刚刚出世的孩子,慢慢恢复自己的身体健康,慢慢含泪接受自己左腿要一瘸一拐走路的事实外,便是陷入了对夫君夏侯湛深深的思念之中,她已很少再面对菱花,她不想看到自己那样臃肿不堪、没有了神采和娇丽之姿的容颜,她不知道更不敢想象,她的夫君夏侯湛看到如今这般模样的她后,会是个怎样的反应,怎样一种表情,他会嫌弃自己吗?会吧?因为他好像一直也没有那么深刻地喜欢过、爱过自己,可她还是盼着他能早些回家,盼着他能早些看到他和她的朔儿,因为不管怎样,他(她)们的朔儿是健康的,白白胖胖,非常可爱、聪明的样子。所以她难过伤怀之余,还是有值得庆幸的希望在的,她希望看到夫君夏侯湛在见到他自己孩子时的那种兴奋劲儿,高兴劲儿,希望她们一家三口人能够最终其乐融融,拥有团圆聚首的好时光:春日同赏新芽萌蘖、看嫩蕊商量细细开,夏日同游颖水、莲湖,拂风香、荷香,看鹭影横渡枝横斜…… 然而,一年、两年、三年,甚至四年的时光都慢慢地荒废过去了,她的夫君夏侯湛留给她的还依然是那秋的萧条、冬的残寂,鱼沉雁渺、音信全无……好容易熬到孩子断了奶,满了周岁,稍稍长大些后,司马文萱便把她的朔儿交给奶娘和婆母羊氏夫人照看,她自己则带着婢女采玉作伴,一起离开许昌去到洛阳、去到野王、去到谯国……去到所有她认为夏侯湛有可能去的地方寻找,可最终都不过是徒劳而返!枉费了春秋,枉费了冬夏。直到今年夏末秋初之际,哥哥司马伦特意来到许昌看望她,告知她说,自己府上派出去帮着寻找、打探妹丈夏侯湛的人回来禀报他说,看到华山下不远的集市上,有一个卖鱼人竟颇有几分夏侯湛的模样,只是他们不敢相问更不敢相认,怕万一入林惊飞鸟,以后就更不好寻见了。司马文萱确定再三,觉得他们所描述的一定就是自己的夫君夏侯湛,虽然她弄不懂夏侯湛怎么可能会在集市上卖鱼,但她却能够确定,在那群乡民百姓嘈杂穿梭、布衣蓝衫你来我往的地方,哥哥的人一眼就能够认出其样貌的,除了她心中无人能及的夫君,不会有人再能够有如此的风采,如此的独秀一枝。 得到这一消息的司马文萱,激动的心情简直溢于言表,她顾不得刚刚因为暑热难忍而病体初愈的身子难堪劳顿,安顿好孩子,带着采玉,便急匆匆乘着马车找去了华山外的那个集镇……然而十数日的驿站苦等,市集边的守株待兔,等来的,待来的,却是令她再难平复、再难回首的一幕,是令她的心从滚开滚烫的一锅热水迅速蒸腾、挥发,直至蒸腾、挥发到再也没有了一丝的热气,一滴水,只变回了冰冷冷的冷锅一口的冷极的结局!任再怎么烹,调,蒸,煮,使劲浑身解数,却都再难蒸煮烹调出任何生活的味道,任何生存的意趣的冷极更悲极的结局…… 回到许昌家中的夏侯湛,在为父亲夏侯庄陪灵吊孝期间,见到了他五岁的幼子夏侯朔,也从母亲口中得知了自他走后,家中所发生的一切,得知了司马文萱为了给他留下血脉,为了他的朔儿,遭了多少罪,如何落下的残疾。母亲还告诉他说,他离家的这些年,离世的父亲没有一天不挂念他,不气愤他的所作所为,羊氏夫人自己作为母亲则更不必说,而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则一直都在为他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份情,守着他(她)们的孩子,还说司马文萱知道夏侯湛非常尊拜、推崇前朝武帝时期的东方朔,故此便给儿子取名为“朔”,孩子的小字还在等着夏侯湛这个做父亲的来取呢。 夏侯湛的心翻腾了,泪滚涌了,司马文萱嫁给他的这么多年,他自问自心,心中绝对有愧于她……父亲夏侯庄的丧事完毕以后,夏侯湛也想着要弥补司马文萱母子,弥补他自己的愧,然而司马文萱却再也不接受他的弥补,他的愧,因为她的心已经冷了,彻底地冷了,“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她曾经多少年在傍晚苍翠的景色中,伴着夏侯湛这朵浮动的云,又曾经多少年一个人在秋的寥落声中,独自陪着残霞落日,她再也不想那样过了,她要彻底地抛弃她自己庸人自扰,自寻来的悲凉,就像她初嫁给夏侯湛之时,夏侯湛对待她那样,她也已经做不到似以往那般沉醉了,她醒了,彻底地醒了,醒来方知爱恨已无趣,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此后的她,与夏侯湛既不会再同房更不可能再同床,她每日全部的时光,都只用来陪伴她自己的儿子夏侯朔,陪伴她此生的希望就好了。 夏侯湛给她的儿子取了小字“冠星”,为男孩子“勇往直前,能力超群”之意,可她却从来也不去称呼、不去接受。她只呼她的儿子为“朔儿”。也许她还在爱着,但却换成了恨的方式。 公爹夏侯庄的丧事彻底完毕之后的一天傍晚,她派婢女采玉送给夏侯湛一封长达万字有余的信文,那是她含泪亲笔书写的,在信中,她把她自嫁进夏侯家,嫁给夏侯湛为妻后,所有想说的话,想诉的情,所有的爱和怨,及至如今的由“爱”而“恨”,都一股脑地写给了夏侯湛看,讲给了夏侯湛听,并且在信文的最后,她还告知了夏侯湛一个她其实永远都不想说出口的秘密,那就是,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司马家的公主,她只是母亲柏夫人收养的孤女作为了女儿。她说她十五岁那年,临终前的奶娘,告诉了她曾经过往的一切,告诉她说,她本是被司马家夷三族后的一个家族,幸存下来的孤女,是奶娘奉了她亲生母亲之命,万幸之下,救出的孩子。奶娘带着她在外逃亡、漂流了有一年多以后,才在她四岁那年,在洛阳城的郊外,遇到了由外返京的柏夫人的马车,柏夫人天性良善,遂便把举目无亲、无衣无食,怀抱着她的奶娘,带进了司马懿的府中……柏夫人没有女儿,因见小时候的她伶俐、可爱又漂亮、懂事,便认做了亲生,待如掌上之珍一般。她说,如果要论起来谁的命更苦,那她的命,应该说比墨菡还要苦上千倍万倍,因为墨菡即使再可怜、再孤苦,可至少,她还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为谁,自己姓甚名谁,而她,却是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这一切的,她就像一叶不知来自何处的孤舟,孤孤单单地独自飘零!奶娘临终前只激浊扬清、有所避讳地告诉了她仅有的这些过去,却不敢说出她的家族到底是何姓何名,还流着泪叮嘱她,忘了奶娘说过的话,只把柏夫人当做亲生母亲,把司马伦当做亲哥哥,因为那些罪孽本是司马懿、司马师父子造下的,他们都已经死了,与柏夫人母子无干。 在她有记忆之始的印象当中,母亲柏夫人和哥哥司马伦,对待她,一直就是亲女儿,亲妹妹,她所有想要的,母亲从来没有不满足她的,她所有的任性和撒娇甚至是故意招惹了哥哥,可哥哥却从来都是让着她的。她不知道仅仅大她两岁的哥哥是否对她的身世有所耳闻,只知道哥哥司马伦,就是天底下除了母亲柏夫人之外,那个最可以让她放心依靠的人。她就是这样说不幸又幸运地,在母亲和哥哥的双重宠爱下,逐年长大成人……虽然十五岁那年,奶娘口中有关她和她的家族的故事,想起来是那样的悲惨、冤屈,可她却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追寻自己的身世,挖开那已然被埋入尘埃的灾难往事,因为全族人都死了,那时才仅有两三岁幼小年纪的她,因为正在外祖母家中做客而幸运躲过灾难的她,完全没有任何的人生记忆,亲生父母对于她来说,也只是冷冰冰、没有任何温度的陌生字眼……只是,十五岁之后的她,变得不再像以前那么骄纵了,别人眼中的她这司马家的公主,内心里也不再像以前那么高傲了,因为她知道了,她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公主,她只是遇到了好人,转变了命运,比当年的玉牡丹要幸运一些而已。 她说后来,她到了婚嫁的年纪,母亲便为她着意挑选了好几家公侯世家子弟,可是,她都不喜欢。她只喜欢她那次女扮男装奔赴太学之行,无意中看到的那个人,就是他夏侯湛。她说她本以为过去的一切,包括自己无从考证的身世,她都可以忽略,只想着此生能嫁给一个自己心仪的人,平静安稳地与他共度一生。然而,她没想到她渴求来的,向往已久的人,向往已久的婚姻,居然会是这样一年一年熬着度过的,她忍着、捱着、盼着,身边的这个人终有一天能够对她好,能够终有一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用自己的真情、真心,真正地感化到他,可是没有,始终、最终都没有,她说事到如今,她才真正承认了当初国舅王恺的那句话是对的,他夏侯湛不值得!她说,别人都认为她的哥哥司马伦残暴无比,可他对自己这个并不是亲妹妹的妹妹,却没有一天不是全心全意的疼爱和照顾的,母亲柏夫人去世之后,哥哥对她更显得尤为挂念。然而作为她夫君的夏侯湛,在别人眼里是那样的好,那样正直的一个人,却自始至终都是这样无情地对待她的,她说夏侯湛的残暴是诛心的,直到把她的一颗诚挚之心彻底地杀死。她说她为了给夏侯湛留下子嗣,可以弃掉自己的健康,舍弃自己的容貌,可她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呢?半世的隐忍和苦心的经营,还是没能够得到夏侯湛的心,所以,她不该恨吗?她不该狠一回吗?信的末尾,司马文萱字字泣血、咬牙狠心放下话语,告知夏侯湛说,自此之后,夏侯湛做官、做事都可以,就是不可以离开家去到华山,去寻找墨菡母子,否则,她就会一瓶毒药结束自己和朔儿两个人的生命。 夏侯湛读罢信文,独坐窗下,忘记了时辰,忘记了季节,他的眼前,灰蒙蒙尘沙拂面,他的心中,黑压压乌云翻滚,他陷入了沉沉的反思,沉沉的悲,沉沉的痛……他知道,他伤害了司马文萱,伤害得太深了,他不忍直视司马文萱那臃肿老去的面容,她瘸腿走路的样子……这一切的一切,让他的余生失去了平衡,心碎成了齑粉。他知道他愧对自己的朔儿,愧对那个才刚满五岁、稚嫩懵懂的小生命,他想补救她们母子,倾自己之所有,然而他却被明明白白地告知,清清楚楚地排斥在她们母子的生活之外,他甚至从回来都没能听到过一句朔儿口中的“爹爹”、“父亲”。他知道,司马文萱已经彻底狠心地切断了所有!夫妻情、父子情,都成了他的奢望,再难得到。他想念华山上的墨菡母子,想念得心神难定,食不安、寝不寐,可他却再也不敢动,不敢走了,因为他从司马文萱的眼神和话语中,真真切切地悟到了他那样做的可悲后果,他知道,这次司马文萱痛定思痛后的狠话,可绝不是什么危言耸听,只是说说而已的。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对于去世的和在世的父母而言,夏侯湛成了难过自己心里那道坎儿的“不孝之人”,对于在家的和在外的司马文萱与朔儿,墨菡与璟儿,这两对母子而言,他成了“亏欠、亏欠、还是亏欠”的丈夫与父亲,心灵深处的自我折磨,满腹情感的无处安放,煎熬、蹂躏着夏侯湛自那之后的每一个白天黑夜,煎熬、蹂躏着他每日碌碌不知该当何为的惨淡时光……他眼中、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变了,变得冷,变得凉,变得没有了热情,没有了寄望,像秋天满地的黄叶,像冬日檐角的残雪,生命似乎已经进入了逐渐消退的阶段,点点丝丝地湮灭,丝丝点点地消融。 亲人远遁,故人远离,日子变得苍黄无趣,司马文萱的婢女映荷脱下嫁衣,却难掩羞惭,早已收拾行装,一个人孤身远行、不辞而别了;曾经追随夏侯湛十数载之久的富安,在夏侯湛弃官离家走后,也带着一家人另谋生路去了。李伯和徐大娘也已相继离世,临终有言,想要把尸骨埋葬到家乡蜀地去,顺宝遵了爷爷奶奶两位老人的遗嘱,带着妻儿送老人遗骨回蜀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家中的老母亲自从父亲逝世以后,自从得知了发生在她自己儿子夏侯湛和墨菡身上的一切过往、得知她在外还有一个不能归家也不肯归家的媳妇和孙子以后,变得逐渐没了话语,逐渐淡漠世事。夏侯湛即使还想听到母亲曾经不厌其烦的唠叨,可母亲却再也不唠叨他了,他再也听不到了,即使是面对儿子夏侯湛和媳妇司马文萱这样再无任何交集的相处的时光,母亲也都再无半点言语掺和,母亲变得佛性了,除了经常在她自己的屋内诵经祷告,基本已不问家中事了。好在妹妹夏侯光姬府上的一切都在日渐好转,妹丈司马觐最近这几年和他妹妹夏侯光姬的夫妻关系,变得好像越来越和谐一些了,似有“言归于好”的状态,他的小外甥司马睿逐年长大以后,文武才华,也是智勇非常,每次对着母亲提起来时,他才能够看到她那苍老的面容之上稍稍闪过的那一丝欣喜之色。 夏侯湛早已不是许昌太守,文衡也已不是,因为文衡早已飞黄腾达,洛阳为官。许昌家中的这所院子,是当年他为了留住墨菡而特意买下的,如今住着他和司马文萱和他(她)们的朔儿一家,以及他年也苍苍、心也苍苍的老母亲。 深感心灵和情怀都被深锁于家中的夏侯湛,太过空虚无助之时,想起了他的义弟潘岳,他想去找自己的义弟一起谈谈心,散散忧闷的心情,去倾吐倾吐心声,可没想到那时候的潘岳,竟比他生活的还要“凄凉”,比他过得还要“惨”,潘岳仅仅长到十二岁的小女儿,那样乖巧灵秀的一个孩子,居然,居然…… 夏侯湛只派人给华山的墨菡偷偷送去过一封长信,向她讲述了家里的情况,讲述了他自己的无奈,他告诉墨菡一定要好好的,好好地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他们的璟儿。墨菡回信表示理解他,请他放心,虽云遥路远,春风不到,却也十分坚强地劝他好生保重自己,表示会好好地把璟儿养大成人。 那一年,皇帝司马炎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闲居多年的臣子夏侯湛,迁任他为太子仆,但夏侯湛还未就职到任,司马炎就去世了,太子司马衷继位以后,加封夏侯湛为散骑常侍,可元康元年五月间的一场急病,夏侯湛就再也没能睁开眼睛……曾经那样风华绝世的一个人,一代英豪,就这样憾然地,无声无息地走了,永远地走了…… 潘岳作《夏侯常侍诔》,以寄哀思,七百余字长文,沉痛悼念他自己的义兄,“日往月来,暑退寒袭,零露沾凝,劲风凄急。惨尔其伤,念我良执。适子素馆,抚孤相泣,前思未弭,后感仍集,激悲满怀,逝矣安及,呜呼哀哉!” 繁华半世哀,谁把青松倚楼栽? 堪尽胸中多少事,深埋,冰轮入海空徘徊。 神都连璧开,文武英姿少年来。 沙场衙堂功与过,皑皑,任人风雨任人裁。 第50章 青山依旧 残阳几度 6 贾后专权 “嗯,此为三斤猪肉,分两不差……” “拿走拿走……你的五斤羊肉……” “新鲜的葵菜,现杀的活鸡,还有这雪白的麦面,快来买呀!……” 有谁能够想到,这些做买做卖、此起彼伏、有声有色的吆喝声,居然是传自大晋东宫太子府的大殿和西花园中,传自那么威严、雄伟、盘龙卧凤、百姓众生永远都遥不可及,永远足不可踏的地方。 春日的午后,头枕着金丝般细腻、柔软的阳光,在花园凉亭里一阵足足的午睡过后,太子司马遹便在自己宫中的大殿和大殿后的西园中,开起了市集,卖起了肉菜。 他的身旁左右,一群宫娥、近侍,不下二三十人,紧紧地围绕、跟随着,按照他所安排下的角色,有的扮成卖东西的,有的扮成买东西的,而他自己则一身雍容的朱衣绛纱袍,高挽着衣袖,亲自操刀,亲自剁肉,买卖做的不亦乐乎…… 虽滑稽,却是不争的事实,虽无奈,却是“天性的使然”,虽有悖常理,却又很难说清,这滑稽、无奈又有悖常理的事实,到底是不是真的因了他的天性使然! 太子司马遹,身形中上,不失魁梧刚健,浓眉长目,高鼻阔口,又不失男儿大丈夫的雄美洒脱之风,到至今春,也才不过十**岁、未及弱冠的年纪,被立为东宫却已有数年时光之久了。他是当初其皇爷爷、武帝司马炎宫中的秀士谢玖所生,皇帝司马衷的长子,也是司马衷唯一的儿子,与皇后贾南风根本扯不上丝毫的血缘关系。贾南风无子,只生了四个女儿,河东公主,始平公主,弘农郡公主,还有未及长成,八岁便夭折的哀献皇女司马女彦。因此,对于非己所出,自己又无儿子可继承帝位大统的皇后贾南风来说,无论皇帝司马衷哪个妃子所生之子被立为了太子,都不可能和她亲近,也不可能为她所亲近。 太子司马遹的出生,是因了当年,贾南风和司马衷大婚之前,武帝司马炎因为担心,本来就有些智力迟钝的儿子司马衷年纪还太小,不懂得夫妻床笫之事,于是便派了他的后宫秀士谢玖到司马衷的东宫侍寝……贾南风那时才和司马衷成亲,就得知了谢玖怀上司马衷孩子之事,真真的是眼插棒槌,堵心又糟心,惹得她恼怒、愤恨、嫉妒已极,也曾处心积虑、几次三番地欲要加害身怀有孕的谢玖,怎奈谢玖还算头脑机灵,懂得如何灵活应变,如何保护自己和自己腹中的孩子,暗地里向武帝司马炎哀告、诉说,请求武帝允许她返回西宫养胎,司马炎闻知情况后,自然不会小觑,于是严诏要保谢玖及司马家血脉的安全,所以彼时才刚刚戴上太子妃头冠的贾南风,即使再狠、再毒,也不敢在武帝司马炎,她的公爹面前造次…… 司马遹的母亲谢玖,有人说她曾被武帝司马炎册封过才人,有人则说,她只是司马炎宫中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侍女而已,无论这两种说法哪个为真哪个为假,总之最后,还是因了她曾在司马炎的西宫服侍,并被司马炎严诏保护的缘故,她的儿子司马遹才得以在西宫平安诞生。且司马遹自诞生之日起,为了孩子的安全起见,武帝司马炎就一直让他养在自己的西宫,甚至司马遹都长到三四岁了,时为太子的司马衷,竟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个儿子。有一次,司马衷去到其父皇司马炎的太极殿上听朝,看到司马遹与其他皇子一起在殿上嬉戏,其他的几个孩子,司马衷俱都识得,唯有这司马遹,令他觉得面生,其父皇司马炎当时看见了,便一本正经而又略带喜悦和欣慰地告诉他说,“这是你的儿子呀!”直到那时,司马衷才得知,原来他早已有了一个儿子司马遹,本是第一个为他侍寝的宫女谢玖所生。 幼小之时的司马遹表现得极为聪明,深得武帝司马炎的喜爱。 据说司马遹五岁时的某天晚上,皇宫中突然失火,火随风势,愈燃愈旺,宫内一时乱作一团,武帝司马炎登楼远望,想要看看侍卫、宫人们救火的进展如何,可那时紧紧跟随在他身边的小司马遹,却居然拽着他的衣襟,让他赶紧到暗处藏躲,武帝便问为何要这样做,小司马遹则说:“夜晚仓卒之间,应该防备非常变故,不应让火光照见陛下。”武帝闻言,心内大悦,又见小儿如此郑重其事、不苟言笑之态,更是开怀万分,觉得这个孩子真是绝顶聪明,是个奇才。 另外还有一回,那是司马遹长到七八岁时,有一次,他跟随着皇爷爷司马炎观看猪圈,看着看着,他居然又嘟嘟囔囔地对着武帝说道:“皇爷爷,这些猪很肥,为何不杀掉来犒劳将士大臣,却让它们在这里浪费粮食呢?”武帝听后,不禁哈哈大笑,看着他自己的小皇孙刚刚脱去乳齿,尚未长出恒牙的幼稚模样,看着他张着小嘴儿,仰着小脸儿望着自己,一脸严肃、正正经经出谋划策的样子,觉得这孩子真是可爱至极,又慧智至极,于是便笑着答应他说,“这主意很好!”遂马上就命人杀掉了这些猪来赏赐给群臣,并且还喜爱非常地抚摸着司马遹的小后背,对着他旁边的廷尉傅祗说道:“这小儿将来会兴旺我司马家呀!” 后来,武帝司马炎便经常当着群臣的面,称赞他的皇孙司马遹很像宣帝司马懿,从此,司马遹的美名也就流传天下、遍及九州了。 然而,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年龄稍长大后、逐渐成熟的司马遹却不好学,每天只喜欢与左右的人戏耍胡闹,也不知道尊敬师傅。皇后贾南风平素常就相当疾恨司马遹的名声好,于是,便暗地里派遣宫内的宦官到司马遹的跟前谄媚奉承说:“殿下确实应该趁着年轻力壮好好玩乐,何必自我约束呢?”每次见到司马遹发怒了,那宦官就叹息着添油加醋道:“殿下不知道用威严刑法,天下的人又怎么会惧怕、臣服殿下呢?”司马遹所宠幸的美人蒋氏生了个儿子,那个宦官便又对着司马遹说“应当厚加赏赐,为皇孙多造些玩好之器。”司马遹欣然依从。 如此一来,太子司马遹的怠慢松弛便日益明显,还常常借故不上朝侍奉,而是带着一群宫娥、近侍在后园中嬉戏玩闹。 司马遹爱好矮车小马,让左右之人骑驰,弄断缰绳,让人堕在地上以取乐,或有违背者,便用手捶击他。司马遹的个性总是拘泥于一些小忌讳,不允许修缮墙壁、动瓦盖屋。更有甚者,他居然还在宫中开设起了集市,令人杀牲卖酒,身为太子的他还亲手拈量斤两,轻重一点不差。司马遹的外祖父家是杀羊的屠户,受其影响,司马遹对卖肉竟非常钟爱,此外,他还令人在他东宫的西花园中贩卖葵菜、蓝子、鸡、面之类的物品,从中牟利,并对此乐而不疲,非常享受这样的生活。 按照东宫的旧礼制,司马遹每月可得钱五十万,以备各种费用,然他却常常预支两个月的钱帛,以供宠幸者之用。身边的洗马江统,劝谏他时陈述的五件事,司马遹不予采纳。舍人杜锡觉得司马遹不是皇后贾南风亲生,而贾南风其人又性情凶暴,不可不小心应对,所以便每每忠心规劝太子,应该修德行、纳善言,远离谗言和诽谤,司马遹听后大怒,暗中让人把针放在杜锡常坐的毡中来刺他,杜锡因为不知情,落座后针扎入臀部,血流不止…… 幼年时与成年后,判若两人的太子司马遹,真的是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人们不知道他是真的变了,还是故作变了,不知道他是天性如此怠惰了,还是因了他虽高居储君之位,却压抑地太过,太久了…… 武帝司马炎崩逝之后的大晋皇宫,虽依然还是那样的宫殿,那样的园林,那样的朝堂,那样的群臣,但其实又早就不一样了,早就变了天了,变得云阴日暗、星月少光,变得奇奇怪怪,匪夷所思! 自从皇帝司马衷即位以后,在朝政还算风平浪静的某些傍晚时分,宫内的人们看到的,再也不是倚栏而立,倚门张望,焦急盼望着皇帝来召幸自己、临幸自己的美人、妃嫔们了。她(他)们看到的,反倒是被蒙着头面,抢自街上的青葱美少年,隔三差五、左一个右一个地被带进皇后贾南风的寝宫之中,供贾南风荒淫嬉乐,之后,便是非常血腥残忍的一幕,一次次借着夜晚的黑暗和沉寂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着,进行着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勾当……本来这一切都是暗暗而行,见不得天日的,只是因了一个例外,一个刻意的例外,才传的洛阳城的大街小巷,百姓口中,都有了当朝皇后贾南风的这一“壮举”,这一“风流韵事”。据说,那个刻意的例外,本是一个生的极为“端丽美容止”的洛阳城南的小吏,也许是因了他生的貌美,人又会温存,床上功夫好,伺候的贾南风非常满意,深得贾南风的欢心,所以才逃过了被暗自杀害,尸骨难还家的悲惨结局。可却因了他突然穿着太过华贵的衣服招摇过市,所佩珠玉又皆是罕见的内廷之物,而被见者告发,以为是他偷盗而来,坊间的官吏遂把他抓来审问、过堂,最终,他所描述的“先前遇见一个老婆子,说她家里有人得病,巫师卜卦说要一位居于城南的年轻男人至家禳解,并有重酬。我贪财心切,就随她前往。中途换车,我被藏在盛放衣物的箱笼里,走了十几里,过了六、七道大门,箱笼一开,忽然见到壮丽精至的楼台殿阁。我问老妇人这是哪里,她回答是天上。马上有人过来伺候我沐浴熏香,好吃好喝过后,又给我换上华美的衣袍,带入室内。屋里有一个妇人,大概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矮小,皮肤青黑,眉间有痣。我和她欢度数晚,共寝欢宴。临别时,这矮胖黑妇人赠我这些衣物饰品。”之情景,官吏和众人听完以后,便都纷纷窃笑,也就都明白了这小吏所说何事,所见何人,所以也就再无人敢管,无人敢问了,于是,便释放了这小吏,讪笑着退了堂,走开、散开了。 由此可观,皇后贾南风对于美男的痴恋程度,可是一点儿也不亚于她的公爹——武帝司马炎对于美女的贪图和沉溺,只是她这掺杂了血腥人命的痴恋,总不免会含带着阵阵阴风惨惨、阴雨沥沥…… 如此跋扈、专横、不可一世又暴虐不仁的皇后,之所以能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大概就是因了如今太极殿上坐着的这位九五之尊,太过呆傻、痴笨又懦弱不堪的缘故。然贾南风其人,虽缺点和坏处堆而砌之,罄竹难书,但她却也不是千疮百孔到毫无可取之处的,她在任用人才,掌控朝政上,那可是招招出新,一点都不含糊、都不手软的,这一点,她可绝对不愧为贾充和郭槐的亲生,这一点,从她设计除掉临晋侯杨骏一门,以及对她的婆婆——太后杨芷的丝毫不讲情面即可看出。 杨氏一门覆灭以后,实际上掌握朝廷生杀大权的人便早已成了贾南风,她的夫君——皇帝司马衷,既是她身前的盾,可为她遮挡来自四方的箭雨刀光,又是她手中的棋,可供她随意操纵,随意把玩。外戚杨氏集团被诛杀后,贾南风便征召汝南王司马亮为太宰,与太保卫瓘录尚书事,一同辅政,又任命楚王司马玮(武帝司马炎第五子)为卫将军,进封东安郡王司马繇(琅琊武王司马伷第三子)为尚书右仆射。贾南风自己则与其族兄贾模、从舅郭彰、妹妹贾午之子贾谧一起,共同干预朝政。 可是好景不长,这个看似和谐又稳固的统治集团,没有持续多久,便自己从内部就开始离心离德、分崩离析了。贾南风愈来愈暴戾的恶行,惹得尚书右仆射司马繇非常看不惯她,打算废掉她,但又因了太宰司马亮对于司马繇专权擅势、大肆赏罚的看不顺眼,而导致司马繇被指控、被免官、被流放至带方郡。(公元204-313年的百余年间,中原王朝在朝鲜半岛中西部设置的军事、政治、经济的地方中心。) 司马繇被流放以后没多久,贾南风又看准了司马玮和司马亮不和,要司马衷罢免二人,后又矫诏,命司马玮诛除司马亮和卫瓘两名辅政大臣。 当初,武帝司马炎在位末期,明明知道太子司马衷不能担负起治理天下的重任,但却因了司马衷之子,他的皇孙司马遹在他的眼中甚是聪明,所以司马炎思来想去,考虑斟酌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废掉司马衷的储君之位。可司马炎又十分顾虑司马遹并非司马衷的太子妃贾南风所生,终将祸乱朝政,于是与心腹大臣图谋后事,采用王佑的计策,派遣三儿子秦王司马柬都督关中,五儿子楚王司马玮、九儿子淮南王司马允镇守要害,以加强帝室势力。武帝去世以后,太子司马衷继位,楚王司马玮则受命入朝担任卫将军,兼领北军中候,加授侍中、代理太子少傅。 司马玮年少时即机警果断、敏锐顽强,制定许多酷刑用以震慑他人,朝廷上上下下很多人都很忌畏他。汝南王司马亮认为,楚王司马玮喜欢凭借着所建功勋而为自己立声威,建议让他离开朝廷到封国去,而太保卫瓘也认为司马玮生性凶暴乖戾,不能担当大任,也向朝廷提出令司马玮之国的建议,司马玮因此对司马亮和卫瓘二人,便很是怨愤和嫉恨。 司马玮的长史公孙弘、舍人岐盛,都颇受司马玮的亲宠。而卫瓘等人却很厌恶他们的为人,认为他二人“既轻薄又没有德行”,考虑到他们长期辅助司马玮,将会给朝廷带来祸患,就打算要收捕岐盛。岐盛知道此事后,相约公孙弘密谋,通过积弩将军李肇假称是司马玮的命令,向皇后贾南风讲了许多有关司马亮和卫瓘的坏话。贾南风没有详察,进言司马衷下诏,让淮南王司马允、长沙王司马乂(武帝司马炎第六子)、成都王司马颖(武帝司马炎第十六子)屯兵在各宫门,废除司马亮和卫瓘的太宰、太保之职,并于夜间派黄门拿诏书交给司马玮,密令他便宜行事。 司马玮想检验诏书的真伪,黄门却说怕事情泄露出去,就失去密诏的本意,司马玮于是作罢,遂尊诏书,勒令本部军队,召集三十六军,手写命令告谕各军说,司马亮和卫瓘图谋不轨,妄图废黜皇帝而断绝武帝的香火,要免去二人的官爵,在宫禁中供职宿卫的都要严加警备,驻在外边的军队都统一由他率领,直接前往行府,辅助朝廷讨伐司马亮和卫瓘。 司马玮又伪造诏书让司马亮、卫瓘上缴太宰、太保的印绶等,让他们回到封国去,下属官吏都罢免遣散,言说司马亮和卫瓘密谋危害朝廷,现已免官返回封国,属官以下一律不再追究。如果不执行诏命,就按军法惩处。能够率领所属部下先行投降的封侯赐赏。接着收捕司马亮和卫瓘二人,并将他们诛杀。 司马玮诛杀了司马亮和卫瓘以后,舍人岐盛劝说司马玮,可以趁着动武用兵的势头杀死贾模、郭彰,帮助扶正帝室,安定天下,然司马玮对此却犹豫难决。 天光刚刚放亮之时,皇帝司马衷采用太子少傅张华献给贾南风的计策,派遣殿中将军王宫,指挥众人说司马玮伪造诏书,众人惊慌之下全都放下兵器逃跑。那时的楚王司马玮身边,竟没有一人肯跟随他,只有一名年仅十四岁的家奴,驾着牛车拉着他想要奔赴秦王司马柬处,此等情状,窘迫的司马玮不知所措……司马衷派遣谒者诏令司马玮返回营房,在武贲署将他逮捕,接着交付廷尉等待治罪。朝廷下诏,认为司马玮伪造诏书害死司马亮及卫瓘父子,又想诛杀朝廷大臣,图谋不轨,于是将他处死,司马玮死时年仅二十一岁。 廷尉向朝廷奏报司马玮已经处决时,为司马玮的死深感悲痛,决定为他发丧。司马玮临刑前,出示了藏在他怀里的青纸诏书,流着泪展开,给监刑尚书刘颂看,并说自己确实是接受到朝廷的诏命行事的,自己所做之事全是为了朝廷,未想到竟会遭此下场。他说自己的身体是武帝给的,却蒙受如此大的冤屈,只希望冤枉能够洗雪,说的刘颂哽咽抽噎着不能仰面看。他的长史公孙弘、舍人岐盛一并被夷灭了三族。 司马玮生性开通而好施恩,很得民心,到他被杀时没有谁不替他掉眼泪的,百姓为他建立祠堂。 贾南风先是嫉恨卫瓘、司马亮,后又忌恨司马玮,所以便巧用奸谋相继将他们除掉。 司马亮、卫瓘和司马玮三人全部被杀后,贾南风得以专权,并树立党羽,任命族兄贾模为散骑常侍,加侍中,张华为侍中、中书监。 纵观目下的司马氏皇族,其实仍有一人令贾南风也是心怀忌惮已久,就像当初武帝司马炎忌惮他的亲弟弟齐王司马攸那般,此人不是旁人,他正是武元皇后杨艳所生,与皇帝司马衷同父同母的亲弟弟秦王司马柬。贾南风对于司马柬的忌惮,也同样是因了秦王太过优好的声望,因了秦王最受武帝司马炎的宠爱和器重。据说当年有一次,武帝司马炎亲临宣武场,让司马柬整理核查三十六军的士兵名册,司马柬竟然一看就检校出脱漏谬误,武帝于是认为他这个儿子很是不一般,在诸子中尤为宠爱司马柬。后来,司马柬以左将军的身份居住在叔父齐献王司马攸的旧府第,地位尊显颇受恩宠,受到天下人的瞩目。 永平元年(291年),司马柬前来朝见,授任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任侍中、录尚书事。同年四月,辅政的太傅杨骏被皇后贾南风诛杀,杨氏一族都被夷三族,事后司马柬进位大将军。司马柬因外祖父一族轰然覆灭而深感哀痛,深怀危难将至的忧虑,多次陈述武帝生前意旨,请求返回封国,而汝南王司马亮却挽留他在朝辅佐朝政,直至后来,司马亮和司马玮二人相继为贾南风所杀,人们才醒悟道,年少多谋的秦王司马柬是何等的睿智,何等的有先见之明。 如此沉着聪明又颇有胆识和器量的小叔子,不知要强过自己那木头脑子的夫君司马衷多少倍,所以又怎能不令贾南风心存忌惮,不令她一直耿耿在喉,汹汹在背。只是司马柬其人一直都不喜傲慢张扬,一直都表现的很是仁义木讷,并没有什么锋芒显露,也没有什么机智明辨的声誉,还可令贾南风稍稍放下一点儿心怀……司马亮、卫瓘、司马玮三人相继为贾南风所害的那一年秋末冬初之季,深感自己“颇得命运垂青”的贾南风,终于不用再接着忌惮秦王了,终于去掉了心头的这个“宿疾”,因为素有齐献王司马攸之风的秦王司马柬,居然以年仅三十岁的而立年纪,恹恹病逝在了司马攸的故府,与世长辞了……这个突然而至的“好消息”对于贾南风来说,那可真是苍天有眼,神佛助她掌江山,她甚至还曾恨恨地想到,是齐献王司马攸,她那个同父异母姐夫的冤魂带走了她公爹——武帝司马炎的好儿子秦王司马柬。一想到自从齐献王司马攸早逝后,她那美貌长姐贾荃,独守空房,带着儿子司马冏,在府中闭门深居躲是非的小心翼翼的样子,贾南风就会感到无比的解气、无比的舒心,因为她觉得,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像以前一样,总是那么得羡慕和嫉妒贾荃了。 世人眼中的大晋皇后贾南风,真可谓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真真的是阴毒无比、凶残无比,但贾南风凶残无比的为政手段,其实针对的都是对她的地位有威胁的政治对手,尤其是司马家皇族。在司马衷称帝,贾南风铁腕执政的这几年间,谁也不能否认,大晋的天下,却是非常难得的延续了武帝司马炎在位时期“海内晏然、朝野宁静”的景象,朝中的所有大臣包括司马氏诸王,竟没有一人能够翻出贾南风的手掌心,贾南风对于所用人才的任免,那可是非常张弛有度,可圈可点的,比如,司空张华虽出身庶族,但仍被她继续提拔主政,裴頠是大学者,王戎为当时名士,即使她的亲族贾模都有向她直言进谏的表现,而她却也能够做到“虚心接受、洗耳恭听”。 连雨不知春去的初夏时节,依然阴雨连绵的一个日昳时分,承光殿外的雨,就像故意和谁找麻烦似的,没完没了,不紧不慢地滴滴嗒嗒着,被东风吹斜,被清雷剪乱。 富丽堂皇、奢华无比的承光殿内,稍事午间小憩以后,百无聊赖的大晋皇后贾南风,懒懒地仰卧于自己沉香木质的锦塌之上,听着殿外烦人的雨声,感觉头脑依然有些微微的昏沉,感觉很是想找个知心的人说说话,聊聊天。只是三个女儿俱都已经出嫁,妹妹贾午的府邸,离皇宫也还有段距离。老母亲郭槐现今已经上了六十岁的年纪,被封为广城君,在府第颐养天年,而且就算母亲来陪她了,她也觉得如今的母亲和她,早已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因为她觉得年老之后的母亲,变得比以前优柔、软弱了,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帮她谋划、替她铺路,帮她出主意、替她行事的,颇有见识和胆量的人了。她对于母亲如今总是劝她要好生对待太子司马遹,要向对待自己亲生子一般,方□□华、平安长久的话,总是反感的要命,听在耳里,就像是突然吞了苍蝇那般,令她恶心的想要呕吐,“像亲生子一般?……哼哼哼……”贾南风每每思想到母亲的这些话,心头便禁不住总会一阵蓦然的冷哼,“我就是把他视作亲生子,他能把我视作亲生母亲吗?他那亲娘谢玖早就恨毒了我,倘或日后司马遹登上大宝,他们母子能放过我?哼哼哼……” 每每思想到这里,思想到霜雪满天西风紧,歧路难通的她的未来,贾南风那颗再坚再硬的心,也都会不由自主地直往下沉,茫茫然有些无助,这是一个她总要去面对的,令她感到无望又无奈的事实,她命里无子,也就无人可去取代司马遹的太子之位……这是一根针、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间,卡在她的咽喉,令她无论怎样,都是气不能出均匀,心不能放安稳。这身下香气盈盈的卧榻,虽舒适得不能再舒适,奢侈的不能再奢侈,却让她总是睡得不够踏实,活的有些渺茫。她起了身,黯淡着面容,独自走到大殿的窗口处,望着窗外连绵不断的雨,望着她自己花尽了心思,斥巨资、着工匠,修造扩建而起的这座承光殿,心事却像这殿外的雨一般迷离,像这殿一般空旷。 她不喜欢当初皇后杨艳、杨芷姐妹居住过的明光殿,所以,她虽已后冠在顶,却还是喜欢居住在自己与司马衷大婚时的这座承光殿内,但身份既然变了,升了,这大殿似乎也该跟着变一变、升一升了。故而,她禀明皇帝司马衷她的夫君以后,便效仿当年汉成帝为宠妃赵合德建造的昭阳殿那般,把她自己的承光殿焕然一新,焕然而升级成了这大晋皇宫最豪奢的所在,大红色的中殿,汉白玉的台阶,铜制的门限黄金镀边,大殿的东西两侧也分别建有东阁、西阁,通过长廊与承光殿相接,殿内的一切摆设布置、吃穿用度,都要极尽奢侈,都要是这天下最好、最贵重的。 贾南风虽性情乖张狠戾、跋扈嚣张,但作为一个女人,其实她的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柔软、细腻的部分的,比如她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们(贾南风曾因长女河东公主患病,巫师要她施行宽松的法令,于是,她便要求司马衷下诏大赦天下。幼女司马女彦八岁夭折,死前,贾南风因心疼她年幼未及封爵,要将她加封为公主,女彦却说她尚小,还未成人,礼不用公主。可司马女彦死后,贾南风仍以长公主的礼仪为其小女儿治丧。)比如她对待自己的母亲,自己的亲妹妹贾午一家,都是极为疼惜和优待的。当然,她也曾像其他女人、像她的异母姐姐贾荃和亲妹妹贾午一样,奢求、向往过一份真正令她满意的甜蜜的感情,一个令她真正满意的人,就像她的姐姐贾荃与已逝的齐献王司马攸那般,郎有才女有貌,夫妻间你恩我爱,两颗心相映相连。就像她的妹妹贾午对妹夫韩寿那般的芳心暗许,款曲暗通,最终花开并蒂,鸳鸯成双。然而她却是没有这样的感情的,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她偷偷喜欢的男人,真正喜欢过她,爱过她,在感情上,她一直都是一个落寞寂寥的孤旅之人,丈夫司马衷于她,除了那至高无上的帝王身份,似乎也就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价值,可供她欣赏,可供她眷恋,而身为其夫君的司马衷对她,更是既没有宠,也没有爱,有的只是对她的怕,对她的顺从,所以,她就要,也只能,自己来宠自己,自己来爱自己,甚至自己放纵自己。 “皇后娘娘,姑母……”身居巅峰之位的当朝皇后贾南风,虽然满脑子很少有真正闲下来的时候,但这淅淅沥沥、昏昏暗暗的阴雨天,这不掌起灯烛,就根本看不清四处景象、物事的灰蒙蒙的白日,却让她终于犯了懒,懒得动,懒得想,懒得做任何事情,懒得见任何人,除了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独卧、独站、独处,还真的不想有什么不知心的人,不如意的事,在今日来烦她、来扰她。 可是,事总是与愿相违,杏林竹舍一杯茶的清静,贾南风还是没能够享受得到,随着一声高似一声“皇后娘娘,姑母”的呼喊,烦她的人,烦她的事,还是来了。 来者为谁呢?当然就是朝廷的后军将军、秘书监,她过去的亲外甥,如今的亲侄子,贾谧。 贾谧沿着朱红色檐柱,青瓦封顶,汉白玉铺就地面的长廊,快步如风地走着,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两名随从,也是碎步有若小跑般的如影随形着,贾谧因为远远地便望见了他自己的姑母,在这风透衣衫、雨透衣衫的日铺时分,这鬼天气中,居然很难得的独自一个人站在宫殿的门口处,向殿外漫无目的地张望着,像是在看雨,又像是在看天,又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呼喊声,在刻意地等着他,所以贾谧也就更加地加快了他那如流星赶月般火火的步伐。 “贾谧,这大雨天的,你怎么还来了?”几名宫娥、近侍,像矗立的屏风般在贾南风的身后随时待命地侍奉着,如此的仪仗,加上承光殿外甲士林立,人间至极的豪气与威严,使得贾南风那脱口而出的、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问话,便有了不同于平常人口中的更深一层的意义与传达。 “皇后娘娘,姑母,那司马遹他欺负我!”贾谧每次见到自己的姑母贾南风,就和见到他自己的母亲贾午没什么两样,总是熟而又熟地撒着娇,奏着事,似乎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刻意地掩饰和迂回婉转。 “司马遹又怎么你了?”贾南风一边搀扶起向她行礼拜见的侄儿,一边则淡淡地转回身去,不紧不慢地往大殿的正中央走着。 “姑母,今早下朝以后,司马遹邀我到他的宫中对弈,眼看着他就要输给我了,可他一袍袖挥过来,就把棋给毁了,我因气不过,就骂了他两句,谁知旁边陪着他的司马颖,竟然张口就训斥侄儿我,说什么‘皇太子国之储君,贾谧何得无理!’姑母,那司马颖当面就敢训教我,护着司马遹,分明是没把皇后娘娘您放在眼里,没把咱们贾家放在眼里,哼……” “司马颖这个混蛋,他安敢如此!……”贾南风听自己的侄儿讲说完毕后,她那刚刚落座在殿中塌上的身子,不由得又被气得直接反弹了回来,直直地立起,愤愤地骂了司马颖一句。 “姑母,那司马颖还说我僭越,……”贾谧见状,赶忙不失时机地又补上了一句。 “哼,哼哼哼,依本宫看,司马颖这成都王是当到头了!……”贾南风一阵“哼哼”的冷笑,拥挤起眼角眉梢丝丝点点凶狠的纹路,而她那紧跟着出口的势如诅咒的话语,更是在这殿宇的空旷和森严中铮铮轰鸣! 情势变得更冷了,贾谧的心头却莫名的乐滋滋、暖洋洋地,他不服那出身卑贱的宫人所生的太子,从小就不服,他觉得武帝司马炎在世时对司马遹所有的夸赞,都只不过是一个爷爷对自己孙子的过分偏心偏爱而已,他的外祖父生前也总是夸奖他既聪明又漂亮呢。他不喜欢司马遹在自己面前那一副高高在上,君临天下的感觉,他总想借着皇后姑母的威势和司马遹一较高低,他总是在等着看“好戏”登台,等着看那盛气凌人的太子司马遹,被他自己的亲姑母贾南风踩在脚底下,抛进冷风中的那一日的到来。 而同样处在雨雾迷蒙中的太子东宫明阳殿,此刻也没得消停,也是在掌起的烛光中驱散、分解着内心深处的灰暗和苍茫。 自皇帝司马衷登基以后,被册封为淑妃娘娘的谢玖,以她岁至中年的所经所历所感,也在和她自己的儿子司马遹一起,谈论、筹谋又无奈着她们母子俩的前途命运,她们母子俩总是不甚清晰、不甚明了的未来。 “遹儿,你今日又是怎么了?”母子俩对坐宫中,话语总是显得有些沉重。 “还不是那贾谧!母妃,儿我今日邀他下棋对弈,将要输掉之时,我就故意悔棋,想要看看常日里那般嚣张的他,有无把我这个太子,我这个储君,尊在心上,谁知那贾谧开口便怒声大骂孩儿,他是臣,我是君,他竟敢如此放肆,根本就没把我这个未来的天子放在目中!哼……” “遹儿啊,你又何必这么明睁眼露地跟那贾谧置气、过不去呢,你的脾气不能总这么急躁,凡事要懂得隐忍,长谋远虑,如今,虽说你已被立为太子,可皇位上坐着的你父皇,凡事都要听那贾南风的摆布,那贾氏才是这朝堂上实际的掌权人,贾家一向权势滔天,她若想废掉你的太子之位,简直是易如反掌,我们母子只有保住你这东宫之主的位置,才能保住命,……” “母妃,我的十六叔因为看不过,当时就斥责了那贾谧,……” “你十六叔敢于仗义执言,对你自然是好,但母妃却担心他的祸事,恐怕就不会远了。” “母妃,我们司马家是怎么了?想当初我的皇爷爷在世时,那贾氏还不是像老鼠一样地猫着,那些大臣们,哪个不是唯唯诺诺的,屁都不敢放,可如今,父皇坐了天下,那贾氏,她们贾家人,就飞扬跋扈地欺负起我们皇家来,那贾谧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韩氏过继给贾家的外姓子,居然总是在我的面前叫嚣,什么好事都要被他先占了去……” “唉,遹儿,可我们母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母亲虽是你父皇的淑妃,你虽贵为太子,可母亲出身低微,娘家势单力薄,并没有一个人在这朝堂之上掌握着实权,可以帮到你。而她们贾氏在朝中的势力,从贾充时起,就早已根深蒂固。司马家的这些藩王,其实也并没有一个敢堂堂正正地站出来维护你,他们也都只是在观望,我们母子俩就像那崖顶上的花,虽然处在高高的位置上,却也是长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母妃我自打你出生那时起,就一直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如今,你被立为了太子,母妃的日子没有变好,反倒变得更加胆战心惊……” “母妃,我也不是没有试着和她们贾氏修好,我想娶那韩寿的女儿,与贾氏结亲,可她们不同意呀!儿早就听闻那王衍(字夷甫,时任尚书令。)的大女儿生的姿貌绝佳,可她们贾家又捷足先登,把她聘给了贾谧,反把那相貌平平的王惠风聘给了我,这不是明摆着的寒碜我,欺压我吗?我可是当朝太子,国之储君!……” “遹儿啊,母妃知道你委屈,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母子,根本就没有任何可以与贾氏抗衡的力量,你父皇对那贾南风怕得要命,言听计从,那贾氏的阴毒狠辣,咱们又不是没有见识过,不说别的,就说她把你的皇祖母活活饿死这件事,那得是多狠心的人才能做得出啊!其实,以前她为太子妃时,残害东宫有孕的妃嫔,你皇祖母没少在你皇爷爷面前替她讲好话,可她却总认为是你的皇祖母挑拨你皇爷爷,要废了她的太子妃之位,所以说,如果别人非要不认为你好,你又怎么可能会好呢?……” “母妃,那贾氏荒淫放恣,乱彰内外,可是不要脸至极,听说她经常派人上街,去搜罗年少貌端的男人回来,供她享乐,之后还把那些男人都残忍地杀掉,难道这些,父皇他就不知晓吗?还有那太医令程据,经常借着为贾氏看病为名,出入皇宫内院,和那贾氏已是苟且多年,这对狗男女!难道父皇他眼瞎了,他就看不见,就不管吗?” “遹儿啊,你难道还看不出,你父皇就是那聋子的耳朵,配着吗?那贾氏如果不是需要你父皇这个幌子来替她撑腰做主,听她摆布,恐怕就连你父皇都得为她所害呢!” “母妃,可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唯一的东宫继承人,那贾氏再怎么霸道,也只是为父皇生了几个公主而已,想来她又能奈我何?只是可叹,我们司马家怎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可叹先祖的遗风,俱已败矣!” “儿啊,想要重拾你先祖的遗风,谈何容易呀!你虽贵为太子,可手中却连一点儿实权都没有,满朝中有几个大臣能为我们母子所用呢?母妃一介女流,既没有贾氏那样的家族权势,更没有她那般的权谋和诡诈,所以,母妃是连一丁点儿的忙,都帮不上你呀!” “母妃只管安享荣华,朝政大事,儿不用母妃操心,想那贾氏再狠毒,再霸道,她又能把我这当朝储君如之奈何呢?” “是啊,母妃只愿我们母子,我们全家,都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三日后的早朝之时,皇帝司马衷颁布旨意,将成都王司马颖,他的十六弟,调去了北方的邺城镇守。 …… 九九重阳过后,稍稍休息安静了两天,贾南风便趁着菊花还开得正旺之际,派人把她的妹妹贾午还有武帝司马炎在世时的充华赵璨,一起唤来皇宫的御花园中,乘着习习的秋风、郎朗的凉日,赏菊、宴饮,听音律、观歌舞。 暮秋时节的风吹在身上已颇有些寒凉之气,但好在时辰是选在了午后的申时,所以,虽有落叶纷纷、枯枝零落,却也并不让人感到冬的迫近。 皇后贾南风凤驾威仪地信自端然而坐,贾午和赵璨二人则分别在她的左右下手位置处笑脸相陪,“皇后娘娘,皇上把那司马颖调去了邺城,可算是给娘娘出了口恶气呢!”赵璨自从当年走入武帝司马炎的后宫以后,没隔多久的时日,便和时为太子妃的贾南风从相识到投脾气,直至逐渐打得火热。她虽和武元皇后杨艳沾亲带故,但她的立场,好像并不完全站在杨艳和杨芷姐妹的这一边,她自始至终都不怎么受武帝的喜欢和宠幸,虽有充华的名分,可在宫中多年,却并没有为武帝诞下一儿或一女,及至如今,都还是孤身一个人,没有子女作为依靠。好在她找准了贾南风这个靠山,日子过得倒也安顺。所以,每次只要是在贾南风的面前,她便总是争着抢着地表现她对于贾南风的忠心,成了贾南风在后宫绝对的“死党”。 “赵充华说得正是呢,哼,那司马颖不过一个才人所生,也想在咱们贾家头上动土,他还嫩了些!”贾午一边漫不经心地观看着那些歌姬们的表演,一边则又转过头去望着她的姐姐贾南风,心有灵犀般地发泄了一通。 “就是,若论智慧和手段,他们司马家的这些藩王,恐怕也难是咱皇后娘娘的对手呢,……”充华赵璨赶忙又接着贾午的话茬,笑着逢迎道。 “可不是吗,他们司马家的这些藩王,如今有好多,不也是争着抢着的来向我们贾家示好吗?依我看这些人当中,当属那赵王司马伦最是对姐姐忠心,想来那司马伦也不过是因了当年司马懿年老好色,纳得的小妾生的儿子,据说,司马师、司马昭在世之时,那司马伦都得绕着他的哥哥们走,其实啊,屁都不是,如今到了皇帝姐夫执掌朝政,念在他的辈分在那儿,才得了这么大的脸,所以,他还不得紧着巴结我们贾家点儿,哼哼哼……” “司马伦属下那个孙秀倒是比较有智谋,至于那司马伦,其实就是草包一个。听人言讲,给司马伦出谋划策的可都是那孙秀。” “孙秀出身布衣平民,能有多大能耐,也不过是小人得志而已。” “姐姐,你看,这满园的红叶、绿叶、黄叶,虽说马上就要落了,可看起来竟比那五颜六色的花,更别有一番景致呢。”贾午和赵璨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来往了几句后,因见她的姐姐——皇后娘娘贾南风,总是面无波澜地一语也不发,只是正襟安坐在那威威矗起的云母屏风之前,目光毫无意趣地轻扫着那些舞姬舞动旋转的身姿,于是,她便把话语刻意地直接问向了她自己的姐姐。 “叶子的颜色再好,也是将要落下的时候,怎比得那花开得正当时!”贾南风讪然一笑,淡淡地只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皇后姐姐说的正是呢!如今我们贾家就是那花儿开得正当时之时,姐姐做了皇后,头上又没有什么太后、太皇太后压着,姐夫虽说是皇帝,可凡事还不都得听姐姐的,……” “夫人说起太后,倒是让我想起那杨芷来了……”赵璨接过贾午的话题,急着忙着地开启了她的感叹和感激,“武帝后宫上万的美人,到最终还不是墙倒众人推,之国的之国,陪葬的陪葬,就连胡芳、审氏、诸葛婉这些素日里得宠的,不也是死的死,走的走吗?我赵璨虽比不得她们受宠,更是无儿无女,孤身一个,可幸亏有皇后娘娘厚待我,我如今活得却比她们滋润得多呢!……” “看这御花园的菊花开得多艳哪,可惜呀,花无百日红,赵充华的话正应了这个景呢,如今想想,人这一辈子,还是得风光时且风光,得享乐时且享乐的好!”贾午没头没脑地跟着来了这么一句。 “妹妹,你以为人要风光就能风光吗?那是要好好动动脑子的!”听到贾午如此说,贾南风不阴不阳地紧跟了一句。 “是啊,姐姐,妹妹知道姐姐一向深谋远虑,慧智得很,可咱那老娘,如今反倒不如从前了,她不仅在姐姐的耳边叨咕,还总是劝我不要把姐姐往邪路上推,不要坏了姐姐的大事,我怎么就把姐姐往邪路上推了?难道那太子司马遹能真心和我们亲近?” “算了,妹妹,老娘是老了,你又何必和她较真儿呢。不过,长远的打算,我们必定是要有的!” 秋风拂过御河水,粼粼波光映翠微。 势华权盛终有日,一朝烟雨一朝灰。 第49章 青山依旧 残阳几度 5 金谷俊游 生之慢慢,总有离人。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的义兄夏侯湛辞世而去了,世间失落了一抹太过明亮、璀璨的颜色。而同样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的潘岳,却还再活着,苟全性命于乱世、揣满遗憾地活着,日月星辰、四时风物,亲、友、敌、疏,功、名、利、禄,对于而今只有老母相伴,年近半百却一无所剩、一无所有的潘岳来说,好像都再没有了什么特别的意义。生之慢慢,余年何为?壮年白发犹似垂暮,一颗心将死未死,幽幽暗暗…… 养鸡、养羊、种地、种菜,闲居陋室、奉养老母,这就是潘岳返回中牟老家之后,所有的日常。能够让一颗不愿闲着的心,闲下来,不愿平常的心,平常下来,岂不也是一种人间难得的修为?虽然思想上总还是有些不甘,有些盘桓,有些逸动,不甘心就这样空老于林泉之下,盘桓于这几间斑驳、古旧的潘家老屋之中……逸动的思绪,显然早已没有了年少时的那种空洞和莽撞,而是多了几分对于人生、对于人世的思考与总结。族中的其他叔伯兄弟甚至子侄辈的后生们,都还在“为官做宰”,在“斗志不减”。唯有他潘岳,他这个曾经在族人、长辈甚至朋友们的眼中,最应该有着不同凡响将来的人,却活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哥哥潘释和两个弟弟潘豹、潘据,如今无论是生活还是为官,都让老母亲和他非常放心,只是兄弟们会时不时地回来家乡看望看望他和老母,一家人相较起来,似乎只有他,只有如今的他,才是那个最最让亲人牵挂、惦念的,可怜的独行者! 这个春日的午后,微风缕缕披着暖日的流光,在庭院中徜徉漫步,拂过墙边枝头的粉红、嫩白,偷偷摘采着桃李的芬芳,“安仁,别总在屋里闷着,闲时还是多到外面走走,外面的空气好……”老母亲关切的声音,就是伴着这样的馨香阵阵,缓缓地来到了他的身旁。 “母亲,……”潘岳回头唤了一声母亲,而后便忧郁着面色转过头去,若有所思地伏在桌案之上。 自从去年到至许昌,参加完义兄夏侯湛的葬礼回来后,半年多的时光过去了,母亲眼中的潘岳,时不时地就会这样消沉的一声不吭,一语不出地闷在屋内,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还是在难过、在思考些什么。临近四月的中原大地,乍暖还寒,春雨蓦降,眼看着清明就在眼前了…… “母亲,我无事,只是突然间想写点儿什么……”老母亲面容上那日渐加深的忧思之情,使得潘岳又禁不住刻意地转过头来,刻意补充似地安慰了母亲一句。自从父亲离世去后,潘岳明显地注意到,母亲头上的白霜悄然间又多了那么细细的一层,就像春日里桂树枝头又新发的那一片翠枝嫩叶,只是这两者的意义却截然不同:一个代表了又一季的新生,一个则代表了年华的渐愈消亡。自从跟随、陪伴着自己生活以后,母亲常日里的愁和虑,便都默默无言地叠加在了她那日渐老去的面容之上,叠加在了她日趋增多的皱纹和渐趋稀疏的白发间。 “哦,安仁,那你就写吧,母亲不打搅你,对了,安仁,你的义兄故去后,他的家人还好吧?”母亲的问话和目光中,悄然沉淀着几多对于人世间生离死别的感慨。 “唉,也是不太好!……”潘岳叹了口气,搁下了笔,心头一阵阵潮滚浪翻。 “安仁,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了……”母亲依然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静静的话语,只说了一半儿便又止住了。 “等大哥他们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去给父亲上坟扫墓……”潘岳离开桌案,立起身来,顺着母亲的话语,回复着母亲的意思。 “嗯,好,安仁,你不写了?安仁你看,这是昨晚圣莲交给我的,她给你做的新衣……”母亲的话语和神态中,都闪现着丝丝点点异样的喜悦和安慰。 “哦,母亲,您就放在床上吧,……”潘岳并没有抬眼注意到母亲的表情,他只是淡淡地走近了窗口处,望着窗外渐愈浓郁的春景,淡淡地答复着自己的母亲。 “好吧,安仁,……安仁,你看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也不好总是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吧?母亲是想问问你,你觉得圣莲……”邢氏老夫人望着窗下自己的儿子,望着儿子那因为消瘦了太多,而显得颀长了太多的背影,试探的话语,最终还是默无声息地终结在了儿子的一声长叹中。 “母亲,儿此生,不会再有别人了!” “那好吧,安仁……” 邢氏老夫人深谙儿子潘岳的秉性,虽然她自从来到儿子家中不久,就能看出丫鬟圣莲内心深藏着的那份情意,那份对于她自己儿子潘岳此生无悔的情意。可那似乎又是根本不可能的,除了儿子并不放在心上的所谓门第清规、尊卑贵贱之说,儿子潘岳自身的经历,儿子对于一份感情的忠守,一段二十余载的婚姻走到最终,留给儿子的“一无所有”,其实已经让他的心彻底死掉,已很难再被新的情感唤醒。丈夫潘芘去世以后,一家人树倒猢狲散,一直只与丈夫一人有所交流,对丈夫一人忠心不二的管家——严仲杰,向她告别远走了,她也并没有再三的挽留,因为她知道,早就从丈夫潘芘的口中知道严仲杰其人如何,来历如何,他本蜀地“断头将军”严颜之后,只因为自己的丈夫曾经救过他的命,所以才跟随丈夫来在自家府中多年,忠心耿耿做事,否则,早就远遁深山,不问世事了。而丫鬟柳烟和幻雪等一众奴仆,也都给了钱两,遣散了。自己为了次子潘岳,为了母子间相互能有个照应,于是便来到了儿子潘岳的家中,可儿子这个支离破碎的家,让她面对的却总是满目的惨淡,满目的凄凉…… 孙女小金鹿,儿媳杨容姬,成了儿子心头永远都抹不去的痛,疤痕累累的岁月,击垮了儿子曾经所有的豪情和热血,击垮了儿子的身和心! 邢氏老夫人面对着儿子潘岳的背影,又暖言唠叨嘱咐了几句后,便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屋中,隔着窗户看到丫鬟圣莲正端着一盆在河边洗好的衣物,走进了院门……邢氏老夫人是喜欢圣莲的,她觉得圣莲人如其名,圣洁得就像一朵尘污不染的莲花。身处在这个门阀林立,尊卑贵贱界限分明的世道,邢氏老夫人虽出身于世家大族的河间邢氏,自小就过着使奴唤婢,安稳优渥的生活,成年后,又嫁给了同样官宦世家出身的潘芘,过着也算富有、淡然的日子,可老夫人对于府上下人中,品性尚好者,却也是从来都不会吝啬她的喜爱和宽待之情的。如今的儿子潘岳,一无官二无职,虽也有着兄和弟适当地接济,但过得其实也就和一个贫苦的农人差不多,可圣莲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尽着一个奴仆该尽的责任,每天不辞劳苦地照顾着她的儿子,也照顾着她的一切衣食起居…… “知子莫若母”,邢氏老夫人隐隐地总能感觉到,感觉到儿子潘岳像是有点儿变了,变得忧郁,变得沉闷,变得本来就不怎么爱多言多语的一个人,显得更加得心思沉重、语出无言了。虽然儿子对自己很孝顺,非常的孝顺,不但会经常到至市集,把他在园中种得的菜蔬卖掉,买回自己爱吃的食物,还会在花开烂漫的季节,挑选风和日丽的艳阳天,搀扶着自己去赏花游乐,自己染病时,儿子甚至会亲身挤羊奶给自己喝,以增强自己的体力,使自己年老多病的身体重新康健起来。作为一个母亲,她深深感恩儿子的至孝和至诚,可这些常日里的一切,却并不能完全掩饰住她眼里目中,儿子自身悄然间的变化,一种她看不透猜不到的思想上的变化。可说来也是啊,如此坎坷的经历,自身的沉浮,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会丝毫不变呢?但作为母亲,其实只要能够看到儿子是健康和平安的,就足够了,就很满足了……她其实是很希望儿子能一直就这样安于现状,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的,因为世事太繁杂,太坎坷,久经磨难的身心,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挫折和打击了……唉,邢氏老夫人不知曾经多少次这样自顾自地叹着气,多少年来的多少次,郁结在她心头的那个梗,还有丈夫潘芘临终前留给她的嘱托,总是多少次地默默敲打着她的心房,虽不免有些自寻烦恼,却又总是缠缠绕绕地挥之难去…… 那还是很多年以前,一次回到河间的娘家,遇到同样前来探望父母,嫁到洛阳一吴姓富商之家的姐姐,姐姐慧智,不喜官场,所以择婿只挑家境富裕,心仪之人即可。姐姐给她讲了一件奇闻异事,说是听闻洛阳郊外一个小商贾之家生了一个儿子,长相极美,长到十四五岁时,走在洛阳的街上,也是轰动的恰如他的外甥潘岳当年少小时一样,据传,那户人家姓周,那男孩儿名为周小史,可这个周小史虽不是什么高官显贵之家,但他的出生却含带了太多奇幻瑰异的色彩,据说,周小史出生时,他的母亲就因为大出血身亡了,而他出生的同时,他们家中竟还突然出现了一只白狐,相传此乃不祥之兆,于是,周小史的父亲便认为这个降生在他们家中,面容绝美的孩子是个祸水,周小史后来长大了,他的父亲也不让他读书识字,不培养他,还把他关禁在家中,不许出门。后来的某一天,年龄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周小史,竟永远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有传闻说他入宫了,也有传闻说他进山修道了,至于这些传闻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似乎也没有人能够真正说清楚,没有人真正关心,反正从那以后,周小史这孩子就再也没有被人见到过,就仿佛被上天收走了,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由此,邢氏老夫人不禁思想起自己在怀着次子潘岳之时,一日午后小憩醒来,模模糊糊地记得似乎做过一个桃花飘落、满地花瓣雨的梦,不知这梦意味着什么,几十年都过去了,她也从来都未曾把这个梦放在心上,更未曾向她的夫君潘芘提起过,因为比这还要迷乱得多,甚至恐怖得多的梦,她都曾不止一次地做过,这个梦又能算得什么呢?可如今对比起姐姐口中的周小史,看看儿子潘岳半生的所历,她却不免心内暗暗升起了鬼神宿命之说,犯起了嘀咕,犯起了踌躇,踌躇儿子潘岳的将来,踌躇儿子潘岳的命运。 而此时另一间屋里的潘岳,却在思索着和母亲不一样的思索,踌躇着和母亲不一样的踌躇。 他把自己沉浸在屋中,沉浸在一种他想要得到的幽静、轻渺的氛围中,他眼前的桌上,摆放着他悼念妻子杨容姬的诗文,那是妻子去世一周年之际,他含泪写下的。摆放着他因一时兴起,挥笔而就的《闲居赋》,那是他想象中的一种非常潇洒、闲适的桃源生活……这明明是一阴一阳,阴阳相隔,两种完全不同、互不相融的境况,他的两种心情,目下,却被他莫名其妙地相融在了他的桌案之上,是死与生的混淆,还是他虽生犹死的幽叹,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就总是这样,习惯了一个人踯躅、一个人沉吟、一个人孤独地胡思乱想着……好久好久,好多好多……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 清明临近,淡雨疏烟、落花飞絮,又是一年生者追思逝者,逝去的亲人再次“走回”自己生命中的日子,“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草萋萋,雨凌乱,新泥旧土,似乎只在转眼间,让人不得不感叹生命的流逝是何其的惨然,何其的挽留不住,生命的存在又是何其的珍贵!何其的步履维艰! 这是潘岳奉母还乡、回归故里之后的第四个清明,一切礼俗规仪都像往年的清明节一样,兄长潘释、弟弟潘豹、潘据,皆携妻带子地从百里、千里之外返回故里,虔心祭祖,为他们故去的老父亲上坟扫墓。 只是今年稍有不一样的是,潘家老屋中,意外地来了一个人,一个和潘岳兄弟一同祭祖,并肩负着拜访邀请之任的人,一个潘氏家族里和潘岳熟而又熟,只小潘岳三岁,却和潘岳叔侄相称,且一直都对潘岳既尊敬有加又往来频繁的人——潘尼。 也许是命运早就注定好了潘岳就不该平平无奇,因为他从小就因了相貌和才学之故,而轰动四乡八里,轰动洛阳。也许是潘岳的人生就不该草草地收尾,因为他内心的高傲和不甘寂寞似乎一直都在,只是太过凄苦、太过悲惨的经历和过往,才把它们慢慢地消磨,消磨得淡了,消磨得薄了!所以潘尼来了,带着邀请潘岳再次出仕、改变潘岳日后人生的使命,成了潘岳落寞人生的一丝春风一点绿,成了他从此“风华再现、生命激扬起更多波澜”的转折点。 潘尼的父亲潘满,在曹魏时期,曾任平原太守,和潘岳本是同一个祖父的一脉相承,只因去年的夏秋之际,久病不愈、长辞人世,才魂归故里,与潘芘一样,被安葬在家族的墓地里,所以潘尼此番,也是因了清明节祭拜先父之故,回到了家乡中牟,与潘岳一家人因此而得以相聚有十数日之久。 潘尼,字正叔,也是潘氏家族里的拔萃俊才,少年之时也似他的堂叔父潘岳一般,以文采华章而闻名于乡里,因才华而被举荐为官,只是潘尼的天性极其稳静恬淡,与他外虽沉静,内却高傲无比,从不拒绝声名彰显、与众不同的叔父潘岳相较起来,他显得既不喜与人争利,也不喜人前多尊。潘尼的相貌像极了他的为人,既不俊逸也不拔群,只是一副谦厚的中人之姿,眉目文秀,鼻直口端,身形还算高大,却总喜默默俯身,低头做事,所以,尽管潘尼之才、之智,并不在他的堂叔父潘岳之下多少,但他的名声和威望却要比潘岳不知低下去了几阶峰峦。当然,他仕途上的波折以及生活上的磨难,也同样比潘岳这样不甘人后之人,不知要稳静、恬淡了多少。潘尼早年曾被荐于州官,因父亲多病,便辞职事亲。太康六年(285年),被举荐为秀才,任太常博士,太康八年,任高陆令,隔年转任淮南王司马允的镇东参军。司马衷即位后的第二年(292年),潘尼任太子舍人(太子詹事府属官)之职至今。 “二叔,不知叔父可还记得当年太学之时,您的那些同窗学友吗?比如左思、还有杜斌?”清明之后,一个终于能够风清气朗的午后时分,阳光微微地飘洒于村落之间,映红于田野之上,在潘岳家后园偌大的庭院中,潘岳兄弟及他们的堂侄子潘尼五人,肆意洒脱地席地围坐在一棵嫩芽初上的苍劲柳树之下,清茶脆果、谈天论地,好不惬意、疏懒的乡野时光。 “记得,他二人应该还都在朝为官吧?” “是的,叔父,他二人不但在朝为官,还因为皆擅文章之故,被散骑常侍,后军将军贾谧,开阁延宾,奉为座上客。”潘尼说话很少婉转铺垫,一向喜欢直来直去,与其他几位叔父微聊几句过后,便把话题直接引向了他的二叔潘岳,道明了他此番的来意和使命。 “哦,是吗?……倒是听闻过贾谧其人,他不是当今皇后的外甥吗?” “对,叔父说的正是,看来叔父虽闲居乡野,却对朝政上的事,还是有所关注的,……” “唉,只是听闻而已,……” 潘尼口中的贾谧本是鲁郡公贾充的亲外孙,字长渊,原姓韩,因其外祖父贾充的儿子贾黎民早卒而无后,遂被过继给贾充为嗣,改姓贾。 贾谧是贾充最小的女儿贾午的儿子,当朝皇后贾南风的外甥,其父亲本是南阳人韩寿,(字德真,南阳堵阳人,曹魏司徒韩暨曾孙。)韩寿“美姿容,善容止”,也是出身名门的贵族子弟,韩寿二十岁左右之时,即被贾充征辟为司空掾,整日与贾充的一帮僚属在贾府中宴饮论事。贾午那时也像她的姐姐贾南风一样,步入了少女思春、情怀荡漾的年纪,也曾于窗外窥见韩寿这个美貌郎君,于是,也遣了一名婢女前往韩寿的住处,为她牵线搭桥。 贾午与韩寿的这段情缘之所以能够得偿所愿,一是因了贾午这个婢女足够伶牙俐齿,告诉韩寿说她家二小姐“光丽艳逸,端美绝伦”。二则是这贾午生的确实要好过她的姐姐贾南风数倍,虽无天香国色之姿,却也非常清雅可爱,灵俏动人。三就应该是这韩寿美则美矣,然他的心智品性,与潘岳的为人却是大不相同的,在他看来,能得贾充女儿的青睐,那么“平步青云”一词,岂不成了他旦夕之间即可做到之事,故而,他便很是心动、动心不已,弱冠的年华,健康壮美的身体,“劲捷过人,逾垣而至”,竟翻过了贾充家那么高大的府墙,前去与贾午私会。 贾午**初开、食髓知味,**数番后,自然是畅爽得不得了,于是,激动感怀之下、缠绵依恋之时,她便把皇帝司马炎御赐给其父贾充的西域异香也偷出来,赠送给了韩寿……说起来,这贾午的胆量可是一点儿也不比她的姐姐贾南风差,既然做了此事,似乎就不怕别人知晓。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久而久之,贾充的僚属便发现了韩寿身上的一些端倪,于是报告给贾充,说韩寿身上每日奇香扑鼻,经月不歇,贾充闻言大惊,深知这种异香,皇帝只赐给了他和大司马陈骞两人,怎会到得韩寿身上?又联想到小女儿近来悦畅之态异于常人,于是也就明白是自己的女儿有了私情了。可若与他的另外两个女儿——贾荃和贾南风,嫁得的贵婿(一个是齐王司马攸,一个是太子司马衷)相较起来,这韩寿的家世,毋庸说是身为皇族的司马家,就是比起他贾家,也是相去甚远,虽也算得世家大族,累世公卿,但若要比起他贾充的权势和地位,实在是差得有些远了。可既然生米已然煮成了熟饭,作为父亲的他,又能把自己娇惯万般的亲生女儿如之奈何呢?又能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呢?好在韩寿其人也能入得他的眼,韩寿的家世嘛,唉,马马虎虎也算说得过去,所以贾充最终也就顺坡下驴,很不情愿地把小女儿贾午嫁给了那韩寿为妻。 贾谧既然是皇后贾南风过继后的亲侄子,实质上的亲外甥,那么他大受宠幸和推崇的程度,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加之他又承袭了其外祖父贾充的爵位,头上环绕着当朝皇后的椒房之亲,真可谓权过人主,威福无比。 贾谧其人还算好学,还算稍有才思,他喜好诗词歌赋,且又自命不凡,虽然器物珍丽,歌僮美女,选极一时,但他仍然不满足于自己现有的奢侈与豪华。因为听到有人称赞其文章华美,夸奖他可与汉朝的大才子贾谊比肩,便开始刻意地宣扬诗赋,网罗诗赋人才。其实以贾谧的才学,若要与西汉的文学大家贾谊相较起来,那差距可不是只有十里百里之远的距离,那些吹捧他的人,大多是出于谄媚的目的,出于敬畏他的出身,所以才把他略有造诣的辞赋之才高高地赞誉。可谁料想,这个马屁拍的却是正中贾谧的下怀,青春浮华的少年后生,洛阳城里的“第一贵公子”,于是即刻就“开门延宾”,一时间“海内辐凑,贵游豪戚及浮竞之徒,莫不尽礼事之。” 那晚夜色昏暗,夜雨凌乱,那是潘尼告辞走后的第一个黄昏,大哥潘释的身影悄然而至,被阵阵凉气袭人的晚风,送进了潘岳的房中,几盏清烛,两个身影,时而沉默,时而幽愤地交谈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之久。 潘释自小到大对于潘岳这个与他同父同母,仅仅小他三岁的弟弟,说不上有多喜欢,但也谈不上有多厌烦,可却因了潘岳从四五岁后直到成年,父母的、亲戚朋友的、乡里乡亲的、街上路人的,所有的褒奖,所有的关注,所有头上闪耀着的光环,都归于他这个弟弟一人所有了,所以,才使得身为长子的潘释,潘岳的亲大哥,一直都显得那么得悄无声息,那么得平平无奇。 潘释知道自己无论从才学,从面貌上,都远不及他的这个二弟那般出色,每次只要和二弟潘岳一起,出门游玩也好,走亲访友也罢,他都会被自己这个弟弟的风采掩盖的似乎连个弟弟的影子都不如。他感觉,父亲的希望好像也是放在二弟潘岳身上的更多,所以自幼年到成年,这么多年间,他一直都是在默默地,努力地做自己,证明自己,隐隐的嫉妒不能说没有,但他也逐渐学会了调节自己,那就是少和这个弟弟一起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中,远离他的光环,因此,他们弟兄在各自成长的这么多年里,直至后来又都各自娶妻生子,为官成家,他和二弟潘岳的来往,一直都很少很少,兄弟俩也很少交心、交流些什么,如今弟兄两个都已到了这般年纪,半生的经历,世事的无常,似乎已经把曾经的那些浮华,那些在意的和不在意的,都慢慢地淡化掉了。他虽然平常、普通,但显然如今的他,生活的却要比他的二弟潘岳幸福的多,他有妻子在旁,有儿孙绕膝,有朝廷侍御史的官职在身,而弟弟潘岳却只剩下了孑身一人,布衣一介…… “唉,……”一声叹息,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二弟这么多年以来最常有的情态和状态。 “二弟,不要去贾谧府上……”潘释的话语紧跟着潘岳的那声叹息,有的放矢,直切要害。 “为何?大哥……”潘岳漫不经心地问了自己兄长一句。 “为了咱全家人乃至全族人……”潘释的话语显得庄重而又沉重。 “大哥所言之意,唉……”潘岳的眉毛拧得如窗外的夜色一般浓重。 “二弟,可曾忘了齐王司马攸?可曾忘了杨骏?可曾忘了嵇康?” “没忘……” “既然没忘,为何还要去飞蛾投火呢!……” “大哥……” “二弟,大哥虽愚笨,可身为朝廷的侍御史,经的见的也不止一件两件,如今的朝政,难说呀!那贾谧本是皇后贾南风的亲外甥,又承继了贾充的家业、爵位,傲慢奢侈到了极点,听闻他和那太子司马遹颇为不和,猖狂嚣张到连当朝储君都不放在目中,潘尼身为太子舍人,这次居然能为贾谧所遣来邀你入京,难道还不可见一斑吗?……那皇后贾南风越俎代庖,时时代皇帝发号施令,这难道是什么好兆头吗?你又何必掺和到这群人当中去呢?” “大哥……” “二弟自小胸襟行事,处处都强过我这个做大哥的,可大哥一言,还望二弟能好好斟酌斟酌!”潘释这两句话出口以后,转过头来看了看弟弟潘岳面上的表情,因见潘岳那张被岁月侵蚀地只剩忧郁,却又不失倔强的面庞,似终于略过了一丝起伏的神色,对他方才之言有所触动,才感觉自己的心里话并没有落空,并没有在对着空气和烛影说话。 “大哥……”自己的亲兄长在自己面前,第一次虽简却深地说了一句兄弟相较的话,令潘岳一颗早已寂然如槁木的心,禁不住莫名地一阵百感交集,一声代表了他心底深处千言万语的“大哥”出口后,似乎兄弟间以前的所有种种不融洽,有形的、无形的,便都随着流年的逝去,化解在时光的烟尘云雾中了。 “大哥,我对此事也是谨而慎之,犹豫了有些时日了,其实前些时候,石崇也曾派人送来过一封书信,邀我去至他的金谷园……但今番潘尼,可是遵了那贾谧之命来的……”又稍稍顿了有一阵儿后,潘岳才又接着说出了他自己内心的犹豫和彷徨。 “那看来二弟是想去了……”潘释的面上闪现着一种不敢苟同的神色。 “大哥,我原本也想就这样老死于林泉……可当我出去面对别人之时,我才知道,一个人自身也许可以活的很卑微,但别人却不一定会允许你卑微……” “二弟,……”同样走过半世人生起伏的潘释,当然是能够懂得自己弟弟的话语所谓何意的,但这话意之中所经所历的点点滴滴,却是他无从陪着自己弟弟潘岳共同体会,共同感同身受的。 “那次在义兄的葬礼期间,我遇到了孙秀……大哥,你应该还记得那个孙秀吧?就是昔日咱父亲琅琊太守府的那个小吏,他如今可是赵王司马伦跟前红的发紫的人,他在义兄灵堂前的那种得意忘形,那种幸灾乐祸,那种莫名的被他践踏自尊……我为义兄感到悲愤!我为自己感到悲哀!”潘岳最后的这两句话,几乎是变成了他很少有过的、咆哮于灵魂深处的、歇斯底里般的低吼。 “二弟……他们夏侯家,自从司马氏当政以后,其势早已不似从前,又何况,我曾有所听闻,说你这义兄夏侯湛可是齐王司马攸一派,所以很难得到朝廷真正的重用。” “但齐王司马攸,可是先皇司马炎的亲弟弟呀!” “所以,也是最有资格和可能夺走司马炎皇位的人……坊间传闻,司马攸的死,也是死的莫名其妙啊,据说,每次太医去给司马攸看病,都说他没病,可是一个没病的人,又怎么会呕血而死呢?” “唉,……”潘岳深表认同,认同又无奈地默然叹了口气。 “还有那石崇,本就非什么君子之人,听闻其人虽勇武有才华,然他荆州在任期间,竟靠劫掠远行客商而发家致富,且好张扬,与国舅王恺斗富,府内美女无数,还因劝酒而无故斩杀美人,残暴得很……” “大哥所言,弟也曾有所听闻,早年间,也曾和石崇有过一面之识,那时深感其人不可成为知交,可是那次杨骏府遭难,弟因远差在外而得幸免,回城途中,行至洛阳南郊,刚好碰到石崇一行人,是他催马拦住了我,向我诉说了朝中之事,我欲待回家,他则告诉我说,如我不回家,家人肯定无事,我若归,反会给家人带去灾难。所以,我便听从了石崇的劝告,与他一起回了他的府上家中……石崇那次可谓冒死救我,事后总算逃过了那一劫!石崇对我有过救命之恩,其人细处起来,也还是可当交往的……如今想来,夏侯兄长与我倒是一生至交,可有些事……唉,算了,都已经是过去太多年的事了……” “二弟之意,兄已明了……二弟,你若去了贾谧府上,那可是直接就进入了朝廷的中枢,正所谓风雨飘摇,危机重重啊!” “大哥,弟以前也不是没进过接近朝廷中枢的地方,贾充府上,杨骏府上,哪个不是?……” “可二弟你心知肚明,你在这两府哪里,不是捡了条命回来的?如今这朝廷之中,皇位上坐着个傻皇帝,朝中一切政务,都是那皇后贾南风说了算,这样乾坤颠倒的朝廷,前途难道不堪忧吗?……” “大哥所言,弟也考虑过,也知道其中水深难测,弟心里是有数的,如只是在两可之间,我会选择留在中牟!” “好,既是这样,那大哥就不再啰嗦了。” 潘岳是这样说的,当然也是这样做的,因为受人歧视、遭人侮辱,若要与丢性命、被灭族相较起来,孰个轻孰个重,潘岳的内心当然是了然清楚得很的。 然而命运有时却像个逃也逃不出的魔窟,总是身不由己,总是无能为力!“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就在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时分,令潘岳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豪居洛阳,春风得意正当时的卫尉石崇,居然带着几名随身侍卫,跃马急行了三百余里,亲身来至中牟寻他,带来了后军将军、秘书监贾谧对于他的邀请,也带来了贾谧对于此番邀请的强制性口令。 石崇言说贾谧有令,他的“开阁延宾”、“词赋盛会”,其他人皆可随意而来、随意而走,可唯有这三人则必须是常来常往的座上客,那就是潘岳、陆机和左思。 言贾谧有言,潘岳当年的美名和美才,他在孩童时期就风闻已久,很想见见此人的真容和真才。而陆机、陆云兄弟则是当年孙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之子,兄弟二人自来洛阳以后,便名声大振,时人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三张”指当时以诗文才华著称于世的张载、张协和张亢三兄弟),故而,此等卓越之才,他又岂可“轻易放过”。还有左思的《三都赋》,问世流传之时,那风靡京华、豪贵之家竞相传写之势,曾经造成“洛阳纸贵”,造成“陆机辍笔”。所以,他的以文会友,以文论政,自是不能少了这几位“大才”来为他锦上添花,来为他装点门楣。 这样的命令,其实并没有给潘岳留下自选的余地,而潘岳自己似乎也还想着要再和命运争一争!所以,不管未来的运道和前景如何,潘岳都硬着头皮接受了此番的邀请,硬着头皮前往了洛阳。司马家坐江山,贾氏当权,微末之士除了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服从,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去抗争,似乎也再无其他路径可走,可供抉择。 潘岳已记忆不清,自己的这半生之中,这是第几次因故去至洛阳,只是记得每一次的去,都会有每一次不同的经历和遭遇在等待着他,神都的繁华和富盛,他没有沐浴和托福到多少,可天子脚下来势汹汹的激流和深藏不露却随时待露、待舞弄牙爪的暗礁和险滩,却是让他见识了不少,祸及自身了不少。 金谷园,天下闻名已久,百姓慕而颂之,乃是卫尉石崇在河阳之金谷所建的别馆,又名梓泽,常日里经常是送者倾都,帐饮于此。 人说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人如此,景物亦然。 关于石崇的金谷园,潘岳其实早就听在耳中,只是世事繁杂,自己与石崇又算不得什么深交之挚友,所以便从未有过机缘一见而已。少年之时的潘岳为救嵇康家人出狱,曾经去到过晋王宫的王府花园,司马家称帝之后的皇家园林,他虽从无资格踏足,但其倾尽天下财力物力的奢华与宏大,自是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见。如今亲眼目睹了石崇的别馆——金谷园,潘岳内心的那种惊艳和震撼,如要用什么华美的文字和语言来形容,来描绘,反倒会让人感觉多余,因为那实在就是一种走进了瑶台仙境,亦或是走进了瑶台仙境留在人间的一片照影中的感觉,那感觉毋庸赘述、毋庸置疑、美极、华极而又生活气息浓极! 园内楼榭旖旎,有江东淑女之姿,亭阁风雅,溢神都洛水之韵,依山形走水势,绵延数十里地之远,高下错落于茂树、清溪之怀、之畔。鸟鸣幽村,鱼跃荷塘,背邙山,临谷水,沐春风而清远,淋夏雨而静洁,育秋果而繁盛,披冬雪而神扬…… 春夏之交的五月天,群花竞艳,流水潺潺,修竹郁树,小桥横波。 潘岳也辨不出,石崇带着他到底是从园子的哪个方位的哪个门口,走进来的,因为方园占地几十里的偌大的庭园,让他这初来乍到之人,早就已经没有了方向感,早已眼花缭乱。下了马,进了门,才知天下别有洞天,才知何谓天上人间。 门口的侍卫、仆从远接近迎,笑容规矩,曲曲折折的回廊上,玉衣俏面、婀娜多娇、青春二八的美人,十步一双,五步一个,不下百十人依廊而立,见到石崇和他走过来时,还都会合规合仪地朝着他们嫣然一礼。 “安仁,目下正当午时,且随我到亭中用饭。”石崇说完,便十分亲近地拉着潘岳的手,迎着缕缕的清风,神情潇洒又随意地走上了距离方才的门口处最近的一座亭台。 潘岳抬头,看到亭子正中间的头顶处,赫然悬挂着“崇亭”二字,是用石崇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亭子的檐下、四周,随风飘摆、梦幻着绛紫色绫罗的帐幔,帐幔之畔,婉转环立着十几个清一色翠锦衣裙的少女,听石崇吩咐一声备饭后,她们便齐齐地应了一声,各自走下台阶,沿着回廊渐去渐远,忙碌她们自己的事情去了。亭内只剩下四名女子,留在他和石崇各自落座的桌案后面,奉茶的奉茶,递巾帕的递巾帕,面上也俱都是笑意盈盈的、温婉柔糯得很。 “安仁,旅途劳顿,来,先且用茶,解解渴,这可是吴越之地清明前的第一批上等好茶,且先好好品尝一下。” 此时的潘岳,已略略地由如入仙境之感,慢慢地回归到了眼前的真实事物之中,他虽不完全识得那些所谓的“世上最珍贵之物,”但石崇别馆金谷园内的一切摆设布置,他看得出,却正是堪当这样的词汇来形容的,就连眼前这建造亭台的梁柱,这身前用以吃饭饮茶的桌案,都是隐隐留香,那股香,清清的、绵绵的,风吹不走,雨淋不没,想来那可能就是名贵而又稀有的紫檀之香吧。 潘岳客随主便,用巾帕拭了拭手后,轻轻地品了一口石崇赞了又赞的这款香茗,确实是别有一种清香流溢于唇口之间,让人不觉跟着神清气爽起来。 “安仁,酒饭俱已齐备,且请吃酒、用饭!”石崇一句豪爽的相邀,才把潘岳从暗自默默地低回沉吟中,一下子警醒了过来,低头看去,桌案之上鸡鸭鱼肉,各种应时的菜蔬自不必说,此外还有几种潘岳根本就叫不上名字,并不认识的菜品和肉品,还要等待着主人石崇的告知和细说,“哈哈哈,安仁,此乃鹿肉,此乃参汤,此乃绿豆粥……” 石崇话语落地,潘岳不由得脸微红、汗微发地欠身朝着对面的石崇,淡然羞笑了一下,因为他觉得自己在石崇的面前,实在是有些相形见绌,实在有些坐井观天,“季伦待岳,实在太过热情、丰盛了!” “哈哈哈,安仁,无妨,不用客气,崇的每一位友人来至在崇的金谷园中,享受到的都是这般待遇,安仁,但你与他们还是略有不同,赶紧吃酒,用饭,等酒足饭饱之后,崇还会送上更为珍贵的礼物给你呢,包你喜欢!来,安仁,崇先敬你一杯。” “季伦客气了,理当是岳先敬季伦才对!……” “哈哈哈,安仁,你有所不知,我的外甥欧阳基,其实本是我姨父的前妻所生,但他与崇自从相识之后,倒是一直都很投脾气,他的弟弟,就是我的亲外甥欧阳健,现年三十几岁的年纪,可自小就很仰慕安仁你的美名才气,因得知你要来我的金谷园,来参加秘书兼贾谧大人的诗赋盛会,故此,便派人一再叮嘱我,千万要留住你,多等待他几日,他会尽量赶来洛阳拜会你,他如今才不过在冯翊任了个太守,就每天忙得昏天黑地,都是要抽着空闲,才能来和我们聚会,哈哈哈,坚石(欧阳健的字)这小子,……” “哦,既是欧阳基贤弟的弟弟,季伦的亲外甥,岳当然也很期待着此番的相聚,只是不知欧阳基贤弟如今在哪里高就?” “他呀,一直还在并州任职,也是忙得很,很少回来洛阳,如今要想见上他一面,还真是有点儿难!来,安仁,把杯中的酒都干了,今日就为了我们忙里抽闲这难得的相聚,你我弟兄也一定要大醉一场,方可甘休……” “好,季伦,为着这忙里偷闲,为着这风月,这美景,你我弟兄,不醉不休……” “哈哈哈,安仁,真是难得你能够如此,早就该这样吗!人生在世,应该适时地忘记那些不快之事,及时享乐,享受这难得的风月人生!” “季伦言之有理,……” “安仁,可能你也早就有所闻,崇每次宴请,总要派美人劝酒,如若客人不饮,崇二话不说,就会把劝酒的美人拖出去斩杀,可是今日待你,崇却不会行这一套,因为你在崇的心里是个例外,你这个人是见不得生杀血腥之事的……” “季伦,生命岂可随意残杀!……” “哈哈哈,安仁,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讲,但崇当然也不会总是那样,当然也要区分是对待谁,比如你,不就是个例外吗?崇既没有令美人劝你的酒,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哈哈哈,安仁,崇从心底里,其实也是非常敬重你们这些恪守君子之道的人的!……” “唉,……”潘岳言无分可否地低声叹了口气。 “安仁,叹气是没有用的,该放下时就放下吧,日后就和我等一起,该吃吃,该玩儿玩儿,该乐乐,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应该和不应该。安仁,你看我这园子修建的如何?你当然会说很好,非常好,你再看我这亭台檐下挂着的饰物,此乃犀牛角,此本象牙,你再放眼我这园中侍女所穿,所戴,皆是绫罗锦缎和珍珠、玛瑙、金银钗饰,可你知晓我这么大的财力,是哪儿来的吗?朝廷的俸禄?可能吗?朝廷每年发放给大小官员的,那可都是有数的几个银两。安仁你可知,我那官居到司徒之高位的父亲,在临终前,五个儿子,唯一没给我这个最小的儿子分下一丁点儿的家产,你信吗?哈哈哈……” “季伦当然能力非凡!……” “错,安仁,什么能力非凡?若论能力,崇的才智恐怕不一定及上安仁你,若论武力,征战沙场,朝中比我石崇高的多的人,那可是不计其数,数不胜数,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最终,都没有我石崇富?没有我石崇过得安逸呢?那是因为,他们就像安仁你一样,总是把自己局限在应该和不应该之间,畏首畏尾……” 石崇又喝干了一杯酒后,便信自晃晃悠悠地立起身来,举着酒杯来到潘岳的近旁,醉笑着说道:“安仁,我是不是官?我是不是臣?可是我敢做官不敢做的事,敢走臣不敢走的路。我知道一个官,一个臣,要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官位,自己的臣子之位,并不断地往上升……” “岳敬服季伦!……” “哈哈哈,安仁,你说你敬服我?我可不是你心里一贯认定的那种好人、那种君子?不过,安仁,你日后和崇做了朋友,崇一定会让你活得既滋润又幸福,安仁,勿要总是固守你那些所谓的君子之道了,无用的规矩而已!崇跟你讲,其实这世上的朋友无外乎两种,一种是心甘情愿交往的心性相近,合得来的人。一种则是不得不交往,对自身有利的人。这两者,对于崇来说缺一不可,当然,安仁你是属于崇的第一种朋友……哈哈哈……” 见潘岳低下头去,不言也不语,似在默默咀嚼着自己话中的深意,石崇便也不做打扰,只是顾自举着喝空了的酒杯,挥了挥袍袖,忽然吩咐亭中的侍女道:“去,把她们都唤来……” 石崇的话音尚未飘远片刻须臾之际,潘岳转头便望到,沿着亭下的回廊,莲步轻盈,衣裙飘逸,只见倩影动,不闻人语声,安安静静地如仙子临凡般,又来了一群如花年华的女子,犹似桃花灼灼一朵朵,提粉群、上台阶,走上亭子的入口处后,便自动排成了两行,为首一女子,群粉丛中一点绿,绿的娇娆,绿的妩媚,看样子,比后面的那两排女孩子,年龄都要稍长些,但正是这稍长的年龄,才把她孕育地更加得成熟和丰满,她那独有的绝世气韵和美貌程度,自然也不是后面那些女孩子所能够比拟的。 那女子来到亭中后,便非常自然、优雅大方的,径自走到了石崇的身边,媚声笑语道,“君侯……” “哈哈哈,爱姬,来,过来坐……”石崇话语说完,便笑着把那女子一把就搂抱在了他自己的怀间,全然不顾对面坐着的潘岳是否会感到尴尬、感到难堪。 “爱姬,你不是一直都想见到当年风靡洛阳道,掷果满车的花县令,是何样的风采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对面安坐的,便是你神驰已久的潘岳大人……哈哈哈……” 那女子听石崇讲完后,便从石崇的怀间立起身来,朝着潘岳微微地揖了一礼,并笑着向潘岳问了声好。 潘岳当然也赶忙起身,非常羞涩不自然地朝着她也回了一礼,口中却没有说些什么。此时的石崇,不由得又一阵“哈哈”大笑,面含骄傲地对着潘岳似炫耀、似解释地说道,“安仁,你也太拘礼了,快坐下吧,安仁,这就是崇跟你提起过的,我的宠姬梁绿珠,你看,美是不美?” 潘岳回了一句“那是自然”后,便把头刻意地深低,刻意地扭转开去,把目光尽量地离开对面,离开当着他的面,就如此这般打情骂俏的石崇和绿珠二人。绿珠确实美,美的人间少有,美的世所罕见,无论是体态、姿容还是气韵,都是独绝尘世,绝艳众芳,这世间所有用来形容一个女子美到极致的好词、好语,似乎都是为她而产生,为她而从无到有的。 绿珠的一双美眸,当然也不会忘记好好地打量一下她闻名已久的这位“洛阳檀郎”,这位昔年间名满京华,品貌俱佳的大才子,她见潘岳虽已华发早生,忧郁的面容上也已皱纹略显,但他那依然奇秀挺拔的身姿,依然不失神采和气度的相当和谐、标准的五官,就是现下正当华年的青春之人,若要与之相较,恐怕也要稍嫌逊色几分呢。 “哈哈哈,爱姬,你打量够了没有?你呀,还是没有眼福,我可是见识过风华正茂时的潘大人,想当年洛水河畔的上巳节,潘大人一现身,就连当朝皇帝的龙舟、御驾,都没人稀罕看了……哈哈哈……” “季伦说笑了……” “安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又何必难为情呢,哈哈哈……”石崇一边轻搂着他的宠姬绿珠,朝着潘岳哈哈地开怀大笑,一边则用手指着亭口处并排而立的那些粉裙衣装的女子,说道:“安仁,那二十个女子,你看上哪个,崇就送给你哪个,你挑上几个,崇就让你带走几个,你尽可随意挑选……” “季伦,不可,岳已酒足饭饱,想要先且告辞走了……”听闻石崇如此说,潘岳慌忙忙地赶忙从桌案后绕出身来,朝着石崇抱拳当胸,言及告别后,就要快步地离开此地,离开这个让他实在有些应付不来、适应不来的环境和场地。 “哎,安仁,此刻才过午时,这么好的艳阳天,崇还想带着你好好地游逛游逛我这金谷园呢,既然酒饭都已用好,那我们就暂且不作他论,我们就先去登高望远一番,去到那边的崇绮楼上看看这园子整体的风光,那崇绮楼,可是我特意为绿珠所建,为的是她思念家乡之时,可以临高远望……然后我们再去游湖……” 潘岳因见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地跟随着石崇、绿珠,还有那一群粉妆玉琢的妙龄少女一起去游园、去游湖……园内假山池沼、飞瀑流泉,彩蝶蹁跹,柳丝袅袅,荡漾着春光的灵动和浓郁。声声鸟鸣,亭亭鹤影,诗意的门廊,盈盈的花树,枝间玩闹的松鼠,水边嬉戏的鹅鹭,渲染着生命的韵致与华章。登上崇绮楼,神都的风华尽收眼底,整个洛阳城似乎都盘卧在了脚下,泛舟莲湖上,云影随、香风绕,清波悠悠、碧莲绵绵,人如入画,心已飞天…… 金谷园内大半日的闲游,与石崇偶尔间仿是在交心般的交谈,潘岳觉得自己和石崇两个,虽仍然不像活在同一个世间的人,但他却似乎也不再排斥石崇这样的活法,这样的过法了,石崇虽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人,但石崇却敢冒着性命之忧救下他潘岳的命,难道这还不够成为“朋友”吗?倘要细论起来,这世上之人何止千种万种,世上之事又何止千磨万磨,如若苛求太多,拘束太多,除了无端无望地捆缚住自己的手脚,似乎也再没什么其他的意义和用处可言,既然还活在这个世上,那就给自己一次重新活好的机会吧! 那晚,潘岳被石崇安排在了金谷园专门为留宿客人、友人而建的一片迎客楼里,依然是豪华、排场、气派得很,依然还是一大群侍女、仆从,前后左右地伺候着他,金谷园里满目摘自仙宫的美景,惹得潘岳心也旷、神也怡,总是会不自觉地流连驻足在某个地方,某个角度,很久很久……但这园里处处可见衣袂飘飞、笑语盈盈的脂粉气,却又惹得潘岳非常非常的拘谨、不自在,只盼着次日到来之后,见过了贾谧,他便可以马上离开这金谷园,寻得一处适合自己的清静居所,安心做事、安居度日即可。 翌日,照旧是临近午时之际,照旧是石崇带着潘岳走进的那个园门口,一时间车马盈门,笑语欢声喧闹沸腾,前前后后共来了不下十余位气度华贵、步履从容,峨冠华袍,自信满满之人。 石崇挽着绿珠,携着潘岳,笑容可掬又谦恭非常地,先自迎着一位二十几岁年纪,神采飞扬的年轻人快步走去,这年轻人身量颀长,一身大红的锦缎团花袍,倜傥又气派,玉带金冠,眉飞色舞,面容虽无十分的样貌,却也绝对称得上清俊潇洒。石崇边向着那年轻人站立的方向步履生风地走,边早就已经深深地朝着他弯腰下礼,朗声欢迎道,“秘书监大人光临,崇不胜荣幸,石崇这厢见礼了,……” “哈哈哈……石卫尉,你我常来常往的宾主之间,勿需如此!……” “绿珠见过秘书监大人……” “好,免礼免礼……” 潘岳一直都是紧紧地跟随在石崇的身后,见石崇口尊着“秘书监”,如此夸张地刻意逢迎,心下当然早就已经猜出此为何人了。 “石卫尉,这位可是……” “禀报大人,这位就是大人令石崇必要请到的大才子潘岳……” “哦,好,本官自小之时就早已如雷贯耳之名士,今日幸会幸会!”贾谧转头望了潘岳有一会儿后,便又朝着围拢在他身旁,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的那些人说道,“今日,本官期待盼望已久的所有当世大贤俱已到场,真乃是此生一大幸事,一大快事啊!……” “潘岳拜见秘书监大人……” “好好好,按理您还是我的长辈,勿需多礼!” “这两位本是江东名士,陆机、陆云兄弟,当年吴国的砥柱之才,大将军陆抗之子……” “这两位本是刘舆、刘琨兄弟,光禄大夫刘蕃之子,……” “哦,原来是刘蕃兄长的两位公子,两位贤侄好……” “潘叔父好,我们父亲经常向我二人提起潘叔父,夸赞潘叔父呢!” “潘兄长,欧阳健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兄之真面,真是令在下三生有幸啊!” “啊,欧阳贤弟,初次相识,不胜荣幸!……” “左贤弟,你我弟兄已是多少年未见了,贤弟一向可好?” “安仁……兄长,一向……可……可好,左……左思这厢有礼了……” “啊,杜斌兄……” “这位是太常卿挚虞大人……” “这位是散骑常侍诸葛诠大人……” “这位是魏郡太守、驸马王粹大人……” 大家一一见礼,相互认识之后,曾经的友人,比如潘岳、左思和杜斌,自是深聊浅问,讲说不完的话题。曾经不相熟,却早已闻名在耳的,则是敬如师长般地询长问短,请教学习个不够,比如陆机、陆云,刘舆、刘琨兄弟以及欧阳健,在见着潘岳,见着左思之后。曾经不相熟,如今却一下子相熟了的,互相之间也是相当坦诚、相当热情地聊叙、切磋了个尽兴、尽情。 十数人的金谷聚会,自然是把秘书监贾谧奉为座上宾,如群花之奉牡丹,群鸟之随凤凰一般,初次见面的一阵寒暄、应酬过后,大家便依旧是在石崇和绿珠的引领伴随下,一起陪着贾谧宴饮赋诗、游园赏景,晚间时,则更是在一片灯影红透、月明如水的莲湖上、画舫间,听绿珠笛声如天籁,看绿珠曼舞似飞仙……那种惬意,那种悠闲,仿佛早就已经脱离了这世俗纷争的人间,“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