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 第1章 第一章:炉烟轻绕灯添暖,烛火柔摇话满庭 暮春的苏州,夕阳总带着几分缠绵的暖意像浸了蜜的纱,轻轻裹着街巷里的青灰黛瓦。 那一抹金红掠过苏家祖宅的檐角时,在那只宣和年间的陶制脊兽上多停了片刻,兽首右眼裂着道细纹,是历经百年风雨刻下的旧痕。 此刻的残阳,倒像凝了滴未干的泪,直到天光把它的影子拉得老长,才恋恋不舍地坠入院后七株银杏的树梢上,惊落起几片还带着绿意的叶子,旋即又被暮色接住,仿佛是美人迟暮前最后一声温软的叹息。 夜色低垂着,倒像蘸着浓墨似的,一点一点晕染开来;先是染暗了被岁月磨出包浆的巷口的青石板,石板缝里还嵌着午间孩童掉落的糖渣早已凝成了琥珀色的糖渣;再漫过院中的两株石榴树,枝头刚结的青果在暮色中缩成模糊的绿点倒像是夜空中遗漏下的星点,最后才轻轻包裹住这方三进宅院。 仔细瞧着青砖勾缝里残留着白日的余温,廊柱上半旧的朱漆被暮色为其添上了几分缱绻,连廊堂的风都放轻了脚步。 倒怕是惊扰了宅内那缕若有似无的墨香,那香混着陈年宣纸的软,松烟墨的沉,以及苏家书架上三代传下的古籍散出的旧气。 檐下,一盏素绢灯笼早已被老仆陈妈点亮,绢面是前几年新换的,淡青色底上是由苏弘正亲手题写的“苏”字,墨色虽经日晒但却有些发浅,仍透着读书人的风骨,恰如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赤胆,棱角分明,从不会为趋奉而折腰。 灯笼里的峰蜡燃得温吞,散出的光晕不亮却暖,晚风格外轻软,裹着几分凉意拂过,将灯笼晃得轻轻摇曳,连廊下晾晒的蓝布衣衫也跟着晃,被那暖光映得忽明忽暗,衣摆边角还沾着风掠过的细碎影子。 苏家在苏州虽算不得顶富贵的门第,苏弘正任御史台监察御史,俸禄微薄到连宅内的窗纸要等每年梅雨过后才换,生活虽简,风骨却如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般硬挺,弹劾贪官时不避权贵,稽查吏治时坚守原则,半分趋奉折腰的模样也无。 那清名,如同这宅子本身的色调,是冲洗后的沉静,而非炫目的华彩。 前月他刚扳倒贪墨漕粮的湖州知府,巷口张秀才还特意送了幅“清风满袖”的书法来,此刻正挂在正厅的墙上。 整座宅院最亮的光,来自西侧书房的窗棂。 那光亮透过糊着细纱的窗纸,在青石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像一方温柔的印章,压在沉沉的夜色里。 屋内,一盏青瓷油灯置于书案左侧,灯芯是新捻的灯草,偶尔爆开一丝细微的噼啪声,衬得四下静得能听见案上铜漏滴液的“嗒”声。 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墨香,是陈年宣纸与松烟墨交融的沉淀气息,混杂着书架上那些传承了三代的古籍散出的、略带霉味的旧纸芬芳,闻之令人心安,也莫名感到时光的重量感。 苏月华正跪坐在临窗的矮榻边,身上穿的湖水绿襦裙,领口和袖口的缠枝莲纹已洗得有些淡了,却浆洗得平整。 她右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绳端坠着颗小拇指盖大的桃木平安符,那上面刻着细密的经文,在烛光下若影若现的,像是有着古老的祝福,这是去年上元节父亲带她去玄妙观求的,此时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透着少女的鲜活。 她此时正敛声屏息地将一枚银针投入盏中清水里。 那银针不是普通的针,是母亲柳氏常用的缝衣针,针尾还缀着半粒褪色的珍珠,针身因常年使用,泛着温润的银光。 她侧着脸,神情专注,灯光勾勒出她下颌的细腻弧线,连耳尖那点淡淡的粉色都清晰可见,窗外夜风轻拂而过,发丝轻扬,更添了几分温婉之态。 “爹爹,您瞧!这气泡聚在针尾不散,针也悬半在水里,相比明日是极好的天气呢!” 伸手捋了捋颌下的短须,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鼓励 “哦?我儿何时竟通晓了这占验之术?” “说来与为父听听,是哪本书上的道理?” 书案上的烛火跳了跳,映的月华的脸庞忽明忽暗,见父亲考较,非但不怯,反而挺直了背脊,眸子里漾开一抹浅淡却真切的得意,声音清凌凌的,似是指尖轻轻拨动了案头的玉镇。 “女儿哪懂什么占验之术呀!前几日翻起母亲那本《淮南子》,瞧见“悬羽与炭,而知燥湿之气”的这一句话,便想着“银针细得像羽毛,这盏水是我刚换的井水,清得能看见盆底的花纹,若井水湿气氤氲,于银针恰似平衡之势,银针说不定就能悬住?” “哦,那我儿试了几次?” “方才试了三次,前两次针沉了,这次竟真成了!” 她语速稍快,尾音带着点雀跃,像只找到谷子的小雀,可话音刚落,又想起自己不过是瞎琢磨,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指尖轻轻碰了碰盏边,“其实……说不定是误打误撞呢。” “诶,不然。” 苏弘正轻轻点头,眼中的赞赏又深了几分,他抬手点了点案上的《贞观政要》,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御史论事的较真,“为父任御史这些年,查案断事最忌‘想当然’,所谓格物,便是要从细微处见真章。 你见经卷之言,便想着用身边的银针验证,这和为父见卷宗里的疑点,便亲自去湖州查访漕粮账目,是一个道理。这不是误打误撞,是你心思细、肯动脑,比那些只会抱着书本念‘格物致知’的迂腐学子,要强上百倍。” 月华得到父亲的肯定,月华的脸颊瞬间热了起来,心中似有暖流涌过,那四肢百骸皆透着股说不出的熨帖。 苏弘正目光又看向了手中那卷《贞观政要》在案上轻顿两下,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怕书页边角卷翘,才缓缓放下,书卷的边角已被翻得微微磨毛,封皮上贴着张小小的黄纸签,是他年轻时写的书签,字迹比现在更挺拔些。 他年近五十,面容清癯,两鬓已染了些霜白,眼角刻着三道细密的纹路,那是常年伏案看卷、皱眉思索留下的痕迹,眼神依旧清澈明亮,透着读书人特有的睿智与世事磨砺后的沉淀。 他左手上有一道浅疤,是十年前查襄阳粮仓案时,被刺客用匕首划伤的,此刻那道疤在烛影下若隐若现,似在诉说着当年的往事。 苏弘正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的冰裂纹,滚烫的茶汤氤氲出白雾,模糊了窗棂外渐暗的天色。 他静坐书房已近一个时辰,眼前却反复浮现三日前早朝时的景象,金銮殿上的明黄龙椅、林崇山手中的白玉笏板、同僚们或探究或冷漠的目光,以及秦丞相袖口暗绣的缠枝莲纹,都清晰如昨。 那日五更天的梆子声还在宫墙之中回绕着,他已身着绣着獬豸的监察御史袍服,随百官踏入紫宸殿。 殿内熏香袅袅,龙涎香的清冽混着百官朝服上的浆洗气息,压得人呼吸都轻了几分。 陛下高坐龙椅,目光扫过阶下时,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湖州漕粮贪墨案是他亲赴查勘三月有余的结果,账册、人证、漕户的供词都已封存入档,只待今日陛下准奏,便能将那些中饱私囊的蛀虫绳之以法。 可他还未等陛下开口问询,左侧列班中便传来一声朗然却带着寒意的奏请。 “臣,监察御史林崇山,有本启奏!” 林崇山身着与他同色的御史袍,却在迈出班列时,刻意将朝服下摆扫过金砖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躬身持笏,声音穿透殿内的寂静,字字都像淬了冰:“监察御史苏弘正查办湖州漕粮贪墨案,看似证据确凿,实则刚愎自用,苛察为明!其在湖州府衙期间,动辄拿问属官,逼问漕吏,弄得整个湖州漕运衙门人心惶惶,官吏皆不敢理事。” 苏弘正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悄悄攥紧了腰间的玉带。 他与林崇山素来政见不合,却未想对方会在朝堂之上,当着陛下的面如此发难。 “漕粮亏空或有其事,然数额绝非苏御史奏报之巨!” 林崇山微微抬首,目光掠过苏弘正,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臣听闻,苏御史为逼问“罪证”,竟将湖州知府的老仆杖责二十,还扣下漕户的过冬粮米,此等行径,哪里是查案?分明是构陷忠良,沽名钓誉!” “陛下!” 林崇山突然提高声调,手中玉笏重重抵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漕运乃国之命脉,维系着南北方的粮米转运,关乎千万百姓的生计。苏弘正为博一己清名,竟不惜搅动漕运,动摇国本,更伤及陛下爱民如子的仁德之名!其心可诛!” 最后三字落下时,殿内鸦雀无声。 苏弘正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看戏,更多的是林党官员那毫不掩饰的敌意。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出列辩驳,却见林党中的几人已接连迈出班列。 “臣附议!” 工部侍郎郑旋率先开口,语气急切,“漕运停运一日,便有万千石粮米积压在码头,南地百姓的赋税粮无法北运,京畿之地的粮价已隐隐有上涨之势。苏御史贸然下令停运漕运,此乃失职之举!” “恳请陛下治苏弘正妄议朝政之罪!” 另一名林党御史紧接着奏请,“其查案期间独断专行,不与地方官府商议,如今又将小事闹大,恐让天下人以为我朝吏治混乱,有损国威!” 一声声弹劾如潮水般涌来,苏弘正站在原地,只觉得龙涎香的气息变得滞闷。 他望着龙椅上的陛下,见陛下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显然也在权衡利弊。 就在这时,站在百官之首的秦丞相缓缓出列。 秦穆已是花甲之年,鬓角染着霜白,却依旧身姿挺拔。 他手持象牙笏板,躬身行礼时,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偏向:“陛下,臣有一议。湖州漕粮案牵涉甚广,既有人言苏御史查案过苛,亦有人称张知府确有贪墨之嫌,不如让刑部、户部、都察院三司共同复核案宗账册,再传湖州漕户入京问话。如此一来,既显陛下处事公允,不偏不倚,也能平息百官争议,免得宫外流言蜚语扰了百姓心神。” 苏弘正心中一动。 他与秦丞相并无深交,却也知晓秦相素来不涉党争,今日这番话看似中立,实则处处为他留了余地,三司复核能避开林党独掌查案权,防止他们篡改账册;而漕户是此案的关键证人,只要漕户能安全入京,便能说出湖州漕运的真实情况,那些被掩盖的真相也就能水落石出。 陛下沉吟片刻,终于颔首:“准秦相所奏,三日后三司齐聚都察院,务必查明真相,不得有误。” 朝会散去时,他裹紧了外袍,正欲登上自家马车,却见秦丞相的随从快步走来,低声道:“苏御史,我家大人请您移步一叙。” 他跟着随从走到秦丞相的马车旁,见秦穆正掀着车帘等候。 雨滴落在秦相的官帽上,秦穆却似未察觉,只轻声提点:“三司复核案宗期间,你就安心在府中等候结果,千万不要再主动惹事儿,尤其是不要再与林党官员起争执。” 他躬身应道:“谢丞相提点,下官谨记。” 秦穆看着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深意:“至于其他的,我也不方便多说。你是个聪明人,多琢磨琢磨眼下的局势,往后自然就明白了。” 说罢,他便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启程,回府了。 父亲总忙着京城与地方的公务,这样静下心来夸她的时刻不多,每一次都让她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起身,步履轻快地走到书案边,熟练地挽起襦裙的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自小跟着父亲习字研磨还特意教她经世致用,又跟着母亲学过音律,绘画当做闺阁消遣。 一方较好的研墨被她握在手里,在石砚台上徐徐画着圈,墨锭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混着铜漏的“嗒”声,格外安宁。 磨出的墨汁乌亮莹润,顺着砚台的凹槽缓缓聚在中央,窗外微风漂浮过砚台里的墨香使其愈发醇厚,与古籍的旧息缠绕在一起。 她轻声问,“爹爹又在看这本《贞观政要》了?是朝堂之中有什么变故?” 目光落在书卷上,顺手将那卷书往案里挪了挪,免得被墨汁溅到,她记得父亲最宝贝这些旧书,去年有次她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书页上,父亲虽没怪她,却自己用吸水的宣纸吸了半宿的水,指尖都被纸磨得发火。 “温故而知新。” 苏弘正的目光重新落回书卷,手指轻轻拂过书页上“魏徵十谏”四个字,语气平和带有教导之意的说,“魏玄成公的谏言,字字都像淬了光的刀子,既敢刺君王的过错,也敢揭朝堂的弊病,为人臣子,当有这般风骨,我此生,也想成为这样敢谏敢言、不避权贵的人。” “爹爹本就是这样的人?为何还这般说?” 苏弘正指尖顿在书页上,抬眼望向女儿,目光里添了几分郑重,“傻孩子,为官者最忌自满。为父不过是守着为官的本分,离魏公‘敢刺君王、敢揭弊病’的风骨还差得远。你记着,“居安思危,戒奢以俭,载舟覆舟,所宜深慎”,为父每次读到《谏太宗十思疏》,都要对着镜子正正衣冠,都要省察自己:今日弹劾是否尽心?稽查是否公正?有没有愧对‘御史’身份、负了百姓期待?哪能轻易说“本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话音顿了顿,指尖在“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那句上轻轻一点,指腹摩挲着纸面的纹路,目光凝在字上,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那叹息极轻,轻得像落在灯芯上的轻得像灯油燃尽时的一丝余温,却沉甸甸载着难掩的思量,那些压在心底没说出口的心事,竟让这声叹都添了分量,连灯影都跟着颤了颤,晃出几分沉郁。 “只是这世间事,有时清得像井里的水,一眼能望到底;有时却浊得像黄河的泥,连镜子都照不清真相。” 他抬眼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窗纸,落在巷口那些徘徊的陌生身影上,前两日他便留了心,那些人虽穿着寻常布衣,步履间却藏着官差的沉稳利落,定是林御史派来盯梢的,他喉间轻滚,语气带着几分坚定:“唯有持身以正,守心以明,才能不被浊流卷走,不坠青云之志,不负圣贤的教诲,也不负……夫人的嘱咐。” 月华研墨的手猛地一顿,墨锭在砚台上蹭出一道深痕,墨汁顺着砚台边缘溅出几滴,落在案上洁白的宣纸上,慢慢晕开小小的黑点。 她敏锐地察觉到父亲今日的情绪不对,往日他说起魏徵,虽严肃却有几分坦荡,今日却多了些沉甸甸的东西,像压在胸口的青石,连声音都沉了。 她想起前几日帮陈妈晒衣服时,听见巷口两个汉子低声说“林御史”“苏家”“湖州案”,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被风送进了她的耳朵;还想起有次她去买胭脂,看见一个穿青色长衫的人在宅门外徘徊,手里攥着个布包,见她看过去,又慌慌张张的跑走了,脚步快得像藏了什么秘密。 这些零碎的片段像小石子,此刻都沉到了心底,让她莫名地慌了起来。 可她很快又把这些念头压了下去,爹爹是连手握实权的湖州知府柳絮都敢弹劾的御史,风骨铮铮,满朝皆知,那些宵小之徒就算想作祟,又能奈他何? 她不愿让这些阴暗的猜测,扰了此刻书房里的墨香与灯光,更不愿让父亲瞧出他的慌乱,使他分神。 于是她弯起唇角,故意把声音放得轻快些,带着点撒娇的软意:“爹爹说的是,可女儿总觉得,魏徵先生的话太沉啦,每次读《谏太宗十思疏》,都觉得胸口像压了块石头,闷得慌呢。” 她放下手中的墨锭,拿起案上的一支玉簪,轻轻拨了拨跳动的灯芯,让晃动的灯影稳了些“女儿还是爱读李青莲的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读着就觉得浑身轻快,仿佛能跟着他一起骑马踏遍山河;还有白乐天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想着围炉煮茶、听雪落的暖,心里也软乎乎的,连这萦绕鼻尖的墨香都变甜了呢!” 苏弘正先是一怔,听着女儿软糯的话,随即失笑,方才那点萦绕周身凝重的气息,像被风吹散的烟,瞬间淡了许多。 他伸指虚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语气里满是无奈的笑意:“你呀……终究还是孩子心性。也罢,诗赋本就该怡情养性,若读诗都要皱着眉,反倒落了下乘。” 他忽然想起什么,顿珠话头,眼神亮了亮,往前倾了倾身“既说起白乐天,前日为父批阅湖州案的卷宗,累得眼酸,便在纸上写了两句闲诗,却一时想不出下句。我儿素来灵透,能不能为我续上?” “爹爹请讲!” 月华立刻来了兴致,连研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放下墨锭,双手轻轻放在膝上,全神贯注地望着父亲,耳尖的粉色又深了些,父亲极少让她续诗,上一次还是去年中秋,她续的“明月照庭阶,家风传旧业”,父亲不仅特意写在了扇面上,随身携带着,见了友人便要拿出来夸两句,让她羞得脸都红透了,说不出半句话。 苏弘正略一沉吟,手指轻轻敲着案面,缓声吟道:“‘秋雨侵阶绿,寒灯映窗幽’这后两句,既要合‘秋’与‘灯’的意境,又不能太俗,我儿想想,该如何接?” 月华微微偏头,目光先掠过窗外,夜色已完全沉了,窗纸上印着石榴树的影子,被风带的轻轻晃;再望向檐下那盏素绢灯笼,烛火在微凉的夜风中稳稳燃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把廊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最后回头看向灯下的父亲,他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温和的笑意,连鬓角的白发都显得软了些,像被烛光揉成的绵。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忽然跳进她的心里,像春天里刚冒芽的草,带着新鲜的灵气。 她眼波流转,略作停顿才轻声接道:“‘莫道官烛冷,家宅心自悠’。爹爹,您觉得可还使得?” “莫道官烛冷,家宅心自悠……” 苏弘正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先带了点讶异,先是眸底泛起一点微光,越品眼神越亮,指节无意识地跟着轻叩案面,这两句对仗虽未臻极致工整,却透着股灵秀的巧劲儿。 “官烛”不正是他御史的身份,那些朝堂上受的冷遇、遭得林御史的刁难,可不就是“官烛冷”? 而“家宅”则是眼前的光景,女儿在侧、墨香绕室的安稳,可不就是“心自悠”。 更难得的是,这两句像女儿悄悄递来的温茶,无声熨帖着他皱紧的眉,方才压在胸口的纷争忧虑,竟随着“心自悠”三个字轻了些,连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他忍不住抚掌轻笑,连眼角的纹路都浸着暖意,声音不自觉高了些:“好!好一个‘家宅心自悠’!我儿这心思,竟比为父还细,既懂‘官烛’的冷,更懂‘家宅’的暖,这份灵透,将来定能……” 话题忽然顿住,窗外突然毫无征兆地掠过一道刺眼的闪电,银白色的光瞬间穿透窗纸,将书房内映得一片惨白,连月华襦裙上淡了的缠枝莲纹,父亲鬓角的白发、案上摊开的诗稿,都清晰得晃眼。 霎那间,一声闷雷从远天滚来,沉得像无数面大鼓在云端捶打,震得窗纸“嗡嗡”颤,案上铜漏晃了晃,一滴水珠“啪”地砸在铜盘里,脆响陡然划破满室暖意,连空气都似僵了几分。 “轰隆——!” 月华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惊得浑身一颤,指尖瞬间冰凉,下意识地朝父亲身边缩了缩,右手紧紧攥住了父亲的衣袖,那布料上还沾着父亲常年翻书的墨香,清浅却安稳,让她乱跳的心稍稍定了些。 方才那份墨香萦绕、笑语温和的氛围,像被这声雷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冷风裹着雨的湿意从窗缝钻了进来,带着雨的湿气,吹得她指尖发凉,连鼻尖都泛起一阵冷意。 苏弘正脸上的笑意也倏然敛去,眉头微蹙。 他转头望向窗外,夜色浓得像泼开的墨,半点星光也无,风声越来越厉,吹得院中石榴树的枝叶“哗哗”作响,那声响时而像无数只手在急促拍打叶片,时而又像有人在院门外来回徘徊,脚步细碎扰人。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角,这场雨来得急,就像林御史那边的动作,躲是躲不过的,该来的总会来。 他静静望了片刻,收回目光,落在女儿泛白的脸上和攥紧自己衣袖的手背上,喉间轻滚,重新牵起嘴角,可那笑意没染到眼底,反倒藏着些复杂的情绪,像夜里沉沉的云,压得人心里发轻颤,月华看不懂,只觉得父亲忽然远了些。 他伸手,极其轻柔地拍了拍月华攢着衣袖的手背,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触感却暖得熨人指:“无妨的,只是晚春的雷,来得急些罢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湖面上的船,能压下人心头的乱,“去替爹爹把窗户关紧些,莫让雨气打湿了书架上的《昌黎先生文集》,那是你祖父留下的孤本,纸页脆的很,经不得潮。” “嗯。” 月华应着,悄悄攥了攥手心,把那点绕在心头的不安压下去,转身走向窗边。 窗棂因常年未换推起来有些涩,她抵着窗框用了点力,才“吱呀”一声将窗关严,又把窗边的素色布帘拉得严严实实,连布帘边角都仔细掖了掖,生怕风裹着雨气钻进来。 在她转身走到窗边时,苏弘正的目光便落在女儿纤细的背影上,久久没有收回。 那目光里,那目光里,平日的慈爱未减,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忧虑,像压了块浸了水的棉,他前日收到京城同僚的密信,信封封的严实,拆开时指尖都泛着凉意,林御史要借湖州案反扑,不仅参他“查案不实、诬陷忠良”,甚至要牵连他的家人,逼他辞官。 他苏弘正一身清直,他不怕丢官,可一想到夫人和月华,心就揪的疼,他若出事,她二人弱女子,无了他这个依靠,在这世间该如何立足? 腰间悬挂的白玉佩,那是夫人给给他的,还特意在玉佩上刻着“蘇”字纹,他下意识地抚上去,指腹在“蘇”字上反复摩挲,仿佛能透过这温润的玉质,想起夫人叮嘱“万事小心”时的模样,也悄悄汲取着守护妻女的力量。 窗外,风声裹着雨丝打在窗纸上“啪嗒”声也越来越秘,远处的雷鸣从模糊的闷响变得清晰,像沉重的脚步,正朝着苏府步步紧逼。 檐下的素绢灯笼被风吹得几乎要贴在廊柱上,灯身上的“苏”字忽明忽暗,像在拼尽全力对抗狂风,生怕那点光被吹灭。 书房内的油灯已燃至过半,灯芯爆出的噼啪声越来越稀疏,昏黄的光晕在墙面上晃荡,映着父女二人的影子,忽大忽小。 那盏灯的光很暖,却也很弱,像这苏家此刻的安宁,看似有妻女在侧、墨香绕室,可他心里清楚,这平和随时可能被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撕碎。 苏弘正望着案上那两句“秋雨侵阶绿,寒灯映窗幽。 “莫道官烛冷,家宅心自悠”,轻轻叹了口气,他多希望,这“家宅心自悠”的日子,能再长些,再长些。 《贞观政要》唐代史学家吴兢(字明道),以“直笔书史”著称,被誉为“当世董狐”。唐玄宗开元年间写的主要记录唐太宗李世民在位23年的政治、经济、军事重大措施,以及其与魏征、房玄龄等臣下的治国对话;书末附录《直谏》《帝范》《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简表》3篇。“立身成败,在于所染。”“欲人不知,莫若不为;欲人不闻,莫若勿言。” 《淮南子》又名《淮南鸿烈》西汉初年。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李尚、苏非等。 原分“内二十一篇”(论道)、“外三十三篇”(杂说),今仅存内二十一篇。以道家思想为主,糅合儒家、法家、阴阳家;阐释哲理时,还会涉及奇物异类、鬼神灵怪等内容,是杂家集大成之作。 《谏太宗十思疏》魏徵于贞观十一年写给唐太宗李世民的奏章。劝太宗“居安思危,戒奢以俭,积其德义”。“十思”是奏章核心(十条需深思的治国要点);“疏”是古代臣下向君主议事进言的议论文体。太宗是唐朝第二位皇帝,其统治时期出现安定富强的“贞观之治”,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开明君主。 这几部文献里藏着不少古代治国智慧和思想精华,有兴趣的粉丝确实可以深入读读,能get到很多经典启发~[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猫爪][橙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炉烟轻绕灯添暖,烛火柔摇话满庭 第2章 第二章:骤雨倾盆摧旧梁,颓垣断壁惹愁肠 嘉靖二十三年春,江南漕运案余波未平,苏州城的雨总带着几分洗不清的沉郁。 连日阴压得低,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初时是细密的雨丝,风一吹便斜斜贴在墙上,洇出深色的痕;后来竟成了道道银丝,垂在半空晃荡,倒像谁把斩不断的愁绪,全揉进了这连绵的雨里。 那夜的电闪雷鸣来的猝不及防,倾盆暴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雨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苏家祖宅的青灰黛瓦上,发出近乎碎裂的脆响,那雨幕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远处的景物皆被遮掩,只余朦胧的轮廓。 檐角的陶脊兽被浇得通体湿透,裂了纹的右眼窝积了水,顺着兽首往下淌,像在无声落泪。 水流顺着瓦沟奔泻而下,在石阶上撞出“哗哗”的轰鸣,连院角那口百年老井的青石板井口,都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半边。 整座宅院像被装进了一个灌满水的铁笼,连老仆陈妈夜间巡更时敲梆子的“笃笃”声,都被风雨吞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喧嚣的湿冷。 书房的灯,亮到了后半夜,苏弘正眉头紧锁,望着窗外的暴雨,心中担忧着朝堂上的风云变幻。 苏月华在闺房里翻来覆去,绣着兰草的锦被被她攥得皱了半边。 窗外每一声雷滚过,都让她心口揪紧——那雷声不像春雷,倒像重物砸在铁板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她披衣坐起,透过糊着细纱的窗纸,能看到父亲书房窗口那团摇曳的昏黄光影,像一根绷得紧紧的线,牵着她的心神。 前几日她帮母亲柳氏整理书箱时,曾瞥见父亲案上压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画了一道小小的御史印纹,当时父亲匆匆将信收进了暗格,神色沉得像窗外的夜色。 “月华,还没睡?” 房门被轻轻推开,柳氏端着一盏温好的姜茶走进来,眼中带着担忧与关切。 她穿一身月白色寝衣,发髻松了半边,鬓角那支传家的银镶玉钗歪在耳后,却仍难掩世家女子的端庄,柳氏是苏州柳家的嫡女,柳家世代行医,与苏家是三代世交,她自小识文断字,更懂几分药理,只是嫁给苏弘正后,便安心操持家事,极少在外抛头露面。 此刻她的脸色泛着浅白,将姜茶递到女儿手里,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喝两口暖暖身子,你爹爹……许是还有公务要忙。” 月华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心口,心里却压不下那分莫名的慌意,雨滴不断敲打着窗户,发出清脆又略显沉闷的声响,房内烛火随之摇曳不定。 “娘,爹爹是不是有心事?前几日我见他看密信,脸色好沉。” 柳氏的手顿了顿,伸手替女儿拢了拢衣襟,声音放得极轻:“你爹爹是御史,查案时总免不了操心。咱们做家人的,守好家、顾好自己,就是帮他了。” 话虽这么说,她望向窗外书房方向的眼神,却藏着一丝掩不住的忧虑心里是有一团乱麻,既担心丈夫,又怕女儿知晓后的担忧。 昨夜苏弘正回房时,曾低声跟她说过“林御史要借湖州案反扑”,让她若有不测,便带着月华去投奔杭州的柳家表哥,只是这话,她没敢跟女儿说。 月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姜茶喝了大半,才在母亲的安抚下重新躺下。 可直到天色将明未明、雨势稍歇,她才在极度的困倦中眯了眼——那睡意浅得很,像浮在水面的纸船,稍有动静就会翻。 “砰!砰!砰!” 粗暴的撞门声猛地砸下来! 那不是邻居张秀才送诗文时的轻叩,也不是邮官递公文时的轻敲,是带着蛮力的撞击,每一下都像砸在苏家的门楣上,连院中的石榴树都跟着晃了晃。 门闩“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断裂,紧接着,尖锐的呼喝声穿透雨后的晨雾,像一把冰冷的刀,直扎进宅院的心脏: “开门!官府拿人!再不开门,就撞塌这破门了!” 月华瞬间弹坐起来,不祥的预感如阴霾般萦绕在心头。心脏狂跳着撞向嗓子眼。 她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抓起搭在床尾的青布外衣就往外冲。 刚跑到穿堂,就撞见了同样奔出来的柳氏,她已匆匆换了件石青色褙子,银钗重新插好,只是脸色白得像纸,双手紧紧攥着衣襟。 “娘!” 月华扑过去抓住母亲的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柳芷月深吸一口气,攥紧女儿的手,声音却稳了些:“别怕,跟娘去前院看看。” 可刚拐进前院,母女俩就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只见前院站满了凶神恶煞的官差,明晃晃的刀枪剑戟在晨光翻着寒意。 前院大门洞开,朱红的门闩断成两截,歪在满是泥水的青石板上,上面还留着明显的斧劈痕迹。 十几名皂隶官差涌了进来,深蓝色的公服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靴底沾着的泥污在洁净的庭院里踩出凌乱的脚印,像在宣纸上泼了墨,几名官吏面目狰狞的,眼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凶狠。 为首的官差身材高大,满脸横肉,腰间的钢刀鞘撞在廊柱上,发出“当啷”的刺耳声响,他手里攥着一卷明黄色的公文,封皮上盖着鲜红的“都察院”大印,眼神像鹰隼般扫过院中的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凶戾,被他扫过的人,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苏家的仆役们早已被惊醒,老管家福伯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的头颤个不停;陈妈护着两个小丫鬟,双手死死抱着怀里的洗衣盆;负责洒扫的小厮阿福攥着扫帚,脸色惨白得像纸,庭院中都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息往日清脆的鸟啼此刻也消失无影无踪。 他们都是在苏家待了十几年的老人,从苏弘正年轻时就跟着,从未见过这般阵仗,一个个缩在墙角,像被暴雨打蔫的雀鸟,连呼吸都不敢重。 “你们……你们是哪处官府的?为何撞我苏家的门?” 为首的官差闻言,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手中的官府文卷被抖得哗哗作响。 福伯颤巍巍地走上前,拐杖在地上戳出“笃笃”的响。 他是苏弘正父亲的旧仆,看着苏弘正长大,此刻虽怕,却仍想着护主,“我家老爷是都察院监察御史,你们可知擅闯御史宅邸是何罪名?” “御史?” 为首的官差嗤笑一声,伸手一把推开福伯,老人踉跄着后退两步,险些摔在泥水里,陈妈见状不禁发出一声惊呼,两个小丫鬟吓得脸色煞白,赶紧上前搀扶住福伯。 “现在可不是了! 苏弘正通敌叛国,奉圣旨查抄家产、锁拿人犯!你这老东西再敢阻挠,就一并锁了扔进诏狱!” “通敌叛国?” 福伯如遭雷击,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不可能……我家老爷连湖州知府贪墨都敢弹劾,怎会通敌?你们定是弄错了!” 月华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连母亲的手都快攥不住了,强撑着镇定,病弱的脸色却愈发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她望着那些官差腰间的刀,望着地上断裂的门闩,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诬陷!是林御史的报复! 前几日她去巷口买胭脂时,就听见两个穿青色长衫的人说“林大人说了,要让苏弘正永无翻身之日”,当时她没敢多想,此刻那些话像毒蛇般缠上来,让她浑身发冷。 “爹爹!” 她挣脱母亲的手,眼眶通红,满脸泪痕,不顾一切地想往前冲,却被柳氏死死拉住。 “月华!别冲动!” 柳氏的声音发颤,却仍紧紧拽着女儿,她知道,此刻冲上去,只会让事情更糟。 庭院中气氛凝滞,唯有风过时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弘正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昨夜那件藏青色直裰,领口的盘扣系得整整齐齐,头发用一根素银簪绾着,没有半分凌乱。 只是脸色在晨雾中显得格外苍白,眼底的青黑藏不住熬夜的倦意,唯有那脊梁,挺得笔直,像院中那株长了三十年的老竹,哪怕被暴雨压弯了枝叶,主干也从未佝偻过半分,官差们见此情景不禁愣了一瞬,而苏家众人却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了一丝曙光。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庭院:看过断裂的门闩,看过惶恐的仆役,看过官差腰间的钢刀,最后,落在了柳氏和月华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像浸了墨的水,有对妻子的歉疚,有对女儿的不舍,有对时局的无奈,却在最后,都沉淀成一种沉静的温柔。 天边泛起鱼肚白,庭院里的花草挂着晶莹露珠,像他平日教月华读诗时,那般平和,却又带着千钧的力量。 “各位差官,”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沙哑些,却依旧平稳,带着御史说话时特有的条理,“苏某在此。不知圣旨上写着苏某‘通敌’,可有具体凭据?是哪处边将?哪封密信?苏某身为监察御史,查案三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含糊的罪名。” 为首的官差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镇定,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随即强装镇定”。 随即扬起手中的公文,扯着嗓子宣读,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奉上谕!监察御史苏弘正,受皇恩任监察之职,不思报效,反勾结蓟州副总兵李文达,暗通密信泄露蓟州布防图,意图勾结鞑靼! 今有李文达供词为证,密信已呈御览!证据确凿,罪无可赦! 众人听罢皆倒吸一口凉气,月华险些站立不稳,母亲则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即刻褫夺苏弘正所有官身功名,锁拿入诏狱候审!查抄苏家所有家产,府中一应人等,严密看管,不得纵放!” “李文达?” 苏弘正的眉峰微微一挑,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李文达是林御史的姻亲,去年他查湖州漕粮案时,曾发现李文达挪用漕银填补军饷的证据,当时因证据不足未能弹劾,如今竟被林御史反咬一口,“我与李将军素无往来,何来勾结之说?密信既是呈了御览,为何不让苏某一辨真伪?” “少废话!圣旨在此,岂容你狡辩!”官差不耐烦地挥手,“来人,拿下!” 两名官差立刻上前,手里拖着一副沉重的木枷,那木枷是黑檀木所制,上面还缠着粗铁索,一看就有几十斤重,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仿佛预示着苏弘正此后的艰难”。 他们动作粗鲁地架住苏弘正的胳膊,将木枷狠狠套在他的脖子上,铁索“哗啦”一声锁死,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苏弘正的全身。 木枷的重量让苏弘正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藏青色直裰的下摆扫过地上的泥水,沾了一片污痕。 可他很快站稳了,目光越过官差的肩膀,再次望向柳氏和月华,那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有对家人的愧疚,更有对世道不公的愤懑,却终是化作了一抹无声的叹息。 柳氏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柳氏的下唇被牙齿咬得泛出青白,再用力些似要渗出血来。 泪水在眼眶里反复打转,映着院里散落的杂物与官差的凶相,却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强忍着没掉下来。 她是苏家的主母,是月华的依靠,此刻若露了半分软弱,不仅会让官差更加肆无忌惮,更会折了女儿心里最后一点底气。 她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指甲掐进掌心,借着那点刺痛稳住心神,目光始终护在月华身前。 月华站在母亲身侧,单薄的身子像株被狂风压弯的细柳。 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比院角那张被雨水泡透的宣纸还要没有血色,双手在袖管里死死攥成拳头,指节泛出的青白几乎要嵌进掌心肉里。 眼底翻涌的绝望像涨潮的江水,一层层漫过瞳孔,连呼吸都带着细碎的颤抖,每一次吸气都像吸进了冰冷的针,刺得胸口发闷。 她不敢哭,也不敢动,只能死死盯着父亲被官差架住的身影,脸白得像纸,双手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泛白,眼底满是绝望。 院里的混乱还在继续,官差们翻箱倒柜的声响此起彼伏。 樟木箱被掀得敞着盖,银器碰撞的脆响、布料被撕裂的“刺啦”声、瓷器摔在地上的碎裂声,混在一起像把钝刀,反复割着一家人的心。 苏弘正被两名官差架着胳膊,粗糙的铁链缠在他手腕上,每动一下都发出“哗啦”的冷响,像是在倒数着离别。 他的鬓角已染了霜白,脸上还带着被推搡时蹭出的灰印,却全然不顾自身处境,目光越过围上来的官差,像两道烧红的铁,牢牢锁在妻女身上,连半分都不肯移开。 片刻后,他缓缓抬起手,脖颈间的红绳随着动作晃了晃,一枚温润的白玉佩从衣襟里露了出来。 那玉佩是柳氏当年的陪嫁,柳家传了三代的物件,上面用浅浮雕细细刻着一个“蘇”字,二十年来被苏弘正贴身戴着,边角被体温磨得愈发光滑,连玉质里的棉絮都似被养得淡了些。 柳氏瞧见那玉佩,眼圈瞬间又红了,她还记得当年亲手将这玉佩系在他颈间时说的话:“戴着它,就像我陪着你。” “你要做什么?!” 为首的官差眼尖,见苏弘正抬手便立刻警惕地往前跨了一步,粗糙的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刀鞘与皮质腰带摩擦出细碎的“窸窣”声,语气里的凶戾像淬了毒的刀,“再敢乱动,别怪老子不客气!现在就给你上镣铐,让你连路都走不了!” 为首的官差立刻警惕地上前一步,手按在刀柄上,“再敢乱动,别怪我不客气!” 苏弘正像是没听见他的威胁,浑浊的眼睛里只有妻女的影子,连官差的凶相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许是被铁链勒得发麻,又许是心里的不舍太沉,指尖落在红绳编的同心结上,那结还是柳氏当年亲手编的,红绳早已被岁月和汗水浸得发暗,却依旧系得紧实。 指尖反复摩挲着“蘇”字的纹路,凹凸的刻痕硌着掌心,熟悉的触感像潮水般涌来,有新婚夜他捧着玉佩时的欢喜,有得女后他对着玉佩许愿的虔诚,还有这些年在外为官时,摸着玉佩思念妻儿的牵挂。 这触感里藏着二十年的岁月,藏着苏家所有的温暖,此刻却要用来告别。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悄悄移到玉佩侧面,那里有一处极其隐蔽的卡扣,是当年柳家工匠特意做的机关,缝隙细得几乎看不见,除了他和柳氏以及另外一个人,便再没人知晓这玉佩的秘密。 只听极轻微的“咔哒”一声,像雪落在棉絮上的轻响,却在嘈杂的院里格外清晰。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声响吸引,连正翻找财物的官差都停下了动作,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双双贪婪又警惕的眼睛死死盯着苏弘正的手,生怕他藏了密信或是金银。 玉佩在他掌心缓缓裂开,一分为二:左边的半块刻着“蘇”字的上半部分“艹”字头,玉质通透,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阳光落在上面,映出细碎的光点;右边的半块刻着下半部分“穌”,边缘还留着细微的卡扣痕迹,虽不如另一半完整,却也透着温润。 官差们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像饿狼盯着猎物,纷纷往前凑了凑,为首的那个已经伸出手,粗黑的手指几乎要碰到玉佩:“手里拿的什么?给老子交出来!别想着藏私货!” 苏弘正却忽然动了,他将刻着“穌”的半块紧紧攥在手心,指节用力得泛白,趁着官差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手上的间隙,脚步极其轻微地往月华的方向挪了半步。 此时,一名官差正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银镯子,圆胖的身子挡住了为首者的视线,这转瞬的空隙,成了唯一的机会。 苏弘正不敢耽搁,迅速抬起手,将刻着“艹”字头的半块玉佩往月华那边递去。 月华早就在留意父亲的动作,见玉佩递来,立刻心领神会,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微微俯身,将手伸到身后,藏在宽大的袖管阴影里。 冰凉的玉佩轻轻落在她掌心的瞬间,苏弘正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带着一丝颤抖的温度,那温度里有紧张,有不舍,还有沉甸甸的嘱托。 “看好它……”苏弘正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几乎要融进风里,却像重锤般狠狠砸在月华心上。 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女儿,里面藏着千言万语,有对她的愧疚,有对未来的担忧,还有活下去的期盼,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带着你娘……活下去……” 月华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却像是有股暖流顺着指尖涌进心里,驱散了些许绝望的寒意。 她用力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溢出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却死死咬着下唇,没让自己哭出声,她知道,此刻的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是对父亲嘱托的辜负。 她将玉佩悄悄塞进贴身的衣襟里,让玉的凉意贴着心口,像父亲的目光,时刻护着她。 苏弘正收回手,将攥着另一半玉佩的手藏进袖中,脸上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眼神里的疲惫又深了几分。 为首的官差打量了他几眼,见他没再动作,又扫了眼月华,只当这姑娘是吓得发懵,站在原地不敢动,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手里的刀鞘往地上一磕:“别磨蹭了!赶紧把人带走,还得去清点下一间屋子!耽误了大人的事,你们都没好果子吃!” 铁链再次发出“哗啦”的冷响,苏弘正被官差架着往外走,脚步有些踉跄,却依旧努力回头望着妻女。 路过柳氏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照顾好自己和月华,等我。” 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柳氏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衣襟上,却只是用力点头,没敢出声,她怕自己一开口,哭腔就会泄了底,只会让他更牵挂,更不放心。 官差们推搡着苏弘正往外走,木枷摩擦着他的脖颈,留下红痕,他的脚步踉跄,却仍回头望了一眼,望了一眼站在泥水里的妻女,望了一眼那盏还挂在檐下、被雨水打湿的素绢灯笼,庭院中落叶纷飞,残红满地,原本宁静的宅邸此刻充斥着凄凉与哀伤,望了一眼这座住了二十年的宅院。 “爹爹!爹爹!” 月华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挣脱柳氏的手想追上去,却被两名官差拦住,长刀交叉着挡在她面前,刀锋的寒光映着她的脸,冰冷刺骨。 柳氏冲上去抱住女儿,将她护在怀里,泪水终于掉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眼中闪过一丝坚毅,却仍压低声音说:“月华,别追!听你爹爹的话!” 苏弘正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大门外,跟着他消失的,还有那阵粗暴的脚步声。 庭院里只剩下官差翻箱倒柜的声响,他们闯进书房,将苏弘正珍藏的古籍扔在地上,用脚踩着; 闯进卧室,将柳氏的首饰盒摔在地上,珍珠翡翠滚了一地; 闯进月华的闺房,将她绣了一半的兰草帕子撕成碎片……昔日清雅的书香门第,转眼间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柳氏母女相拥而泣,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仆役们被驱赶到墙角,陈妈抱着小丫鬟小声哭,福伯捡起地上的拐杖,望着被毁坏的书籍,老泪纵横。 月华靠在柳氏怀里,浑身发抖,却死死盯着地上的半块玉佩。 她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将那半块沾了泥水的玉佩捡起来,玉质冰凉,硌得她掌心生疼,却也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想起父亲抛玉佩时的眼神,想起母亲方才的话,想起那封藏在书房暗格里的密信,这半块玉佩,不是念想,是父亲留给她们的生路,是证明清白的证据。 柳氏蹲下身,轻轻覆上月华的手,将自己的体温传过去。 她望着女儿掌心里的半块玉佩,又望向苏弘正消失的方向,眼底的泪水渐渐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坚定:“月华,咱们不能哭。你爹爹不会骗我们,这玉佩里一定有秘密,咱们得活下去,等你爹爹回来。” 月华抬起头,望着母亲的眼睛,柳氏的眼眶通红,却没有半分怯懦,像她当年为父亲熬药、为仆役治病时那般坚定。 她用力点点头,将半块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父亲的嘱托,攥着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 檐下的素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灯身上的“苏”字忽明忽暗,像在挣扎。 庭院里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破碎的书籍上,打在散落的首饰上,打在母女俩的身上,却打不灭她们眼底那点不肯熄灭的韧劲儿。 这一夜的骤雨,摧垮了苏家的梁,却没能摧垮这对母女的脊梁。 第3章 第三章:慈亲仙逝尘缘断,泪洒空庭忆往昔 嘉靖二十三年四月十七,苏州的雨黏得像扯不断的愁丝,带着一股霉味,裹着潮气往人骨头缝里钻。 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屋檐,仿佛是命运的鼓点,催的人心慌。 忆起父亲被抓走后官兵的搜查正正持续了数月,官差们踩着青石板上的泥水,像一群衔着腥气的乌鸦,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涌进苏家时,腰间钢刀鞘撞在廊柱上的“当啷”声,比檐角的滴水更刺耳。 只见满府景色凄凉朱红封条帖在父亲常读的《贞观政要》孤本上,那是祖父任国子监博士时传下的,书页间还夹着父亲三十岁时写的批注,墨迹已泛浅;贴在母亲陪嫁的螺钿首饰盒上,盒里曾放着她与父亲定情时的银钗,妆奁里那支刻着“柳”字的银钗,此刻被扔在箱底,那支银钗是母亲的珍宝,如今却压在破损的锦缎上。 连月华及笄时父亲送的砚台,那方砚台,虽不是什么名品,却被她磨了一年的墨,也被官差捏着边角拎起,眯眼打量半天,粗声骂句“也算个玩意儿”,眼底却藏着不甘,潦草记在“贵重物品”册上时,指腹还在砚台边缘反复蹭着。 被撕碎的宣纸像败叶般散在青石板上,混着泼洒的松烟墨汁,黑一块白一块,像极了苏家此刻的境遇。 连母亲精心养的兰草也被推倒,青瓷盆“哐当”裂成两半,带露的叶片沾了泥,蔫得抬不起头。 月华恍惚间忆起那是母亲去年从杭州舅家带来的品种,正如母亲口中“兰草耐阴,像女子的韧劲儿”;织锦地毯上踩满泥靴印,还沾着官差掉落的草屑,那是父亲升御史那年,特意从苏州织造局买来的,底色是月华最爱的湖绿色; 但凡能换钱的物件,都被他们粗暴地塞进樟木箱里瓷瓶磕在箱沿上发出脆响也不管,有人捡着块银饰,还偷偷往怀里塞了塞,被同伴瞥见后,两人交换个心照不宣的贪笑。 银器碰撞的声音混着他们的哄笑,在空荡荡的宅院里回荡,刺得月华眼眶发疼,也将那满院的凄凉,染得更重了几分。 官差的笔尖在名册上划过,“唰唰”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每一笔都像在刮苏家的骨头刺痛着苏家众人的心。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湿冷、灰尘的呛人,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母亲的艾草药味,压得人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疼。 母亲鬓边的素银簪子早就被官差推搡时撞掉了,乌发散乱地贴在颊边,沾着些方才挣扎时蹭上的灰尘。 可她顾不上这些,目光死死望着在地上那支刻着“柳”字的银钗上,那是夫君给她的定情物,方才被官差翻箱倒柜时扫落在地,钗尖还沾着点织锦的线头。 她被两名官差架着胳膊,手腕被捏得生疼,却始终用眼角余光盯着那支钗。 眼角瞥见不远处的樟木箱被掀得敞着盖,几名官差正围着箱子哄抢,有人把沉甸甸的银镯子往腰间的布兜里塞,动作急得差点把镯子掉在地上,有人举着块羊脂玉佩对着天光反复瞧,嘴里还嘟囔着“这成色能换两亩地”,还有人正用刀尖挑着件披风,琢磨着怎么叠才能塞进自己的包袱。 满院的嘈杂里,没人留意脚边这枚不起眼的银钗。 柳芷月的心悄悄提了起来,先是微微放缓了挣扎的力道,让架着她的官差放松些警惕,接着指尖顺着衣摆的褶皱慢慢往下滑,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等左侧那名官差转身去抢同伴手里的银锭时,她趁着这转瞬的间隙,猛地往下一蹲,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也浑然不觉,只想着快点将那支银钗拢进掌心,这是父亲留下的念想,是苏家没散时的暖意,说什么也不能让它落在这些人手里。 可指尖刚触到银钗冰凉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攥紧,斜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那名正往怀里塞银锭的官差不知何时转了身,眼睛瞪得溜圆,原本攥着银锭的手“啪”地拍在腰间的钢刀鞘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语气里满是凶戾:“好你个老虔婆!老子忙着清点物件没找你麻烦,你倒敢在这儿藏私货?” 他几步跨过来,粗糙的手指像铁钳般揪住母亲的后领,将人狠狠往上拽。 母亲的脖颈被勒得生疼,却还想护着身下的银钗,可那官差根本不给她机会,另一只手直接掰开她的手指,指节用力得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银钗从母亲掌心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半圈才停下。 官差盯着那支银钗,嘴角撇出一抹讥讽,抬脚就往钗身上碾。 厚重的布靴跟反复在银钗上蹭着,原本温润的钗身被磨出几道划痕,接着又被踩得弯了个难看的弧度。 他才收回脚,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溅在银钗旁:“都到这份上了还想着留念想?我告诉你,今天你们苏家别说这支破钗,就是连根缝衣针都别想带走!再敢动半点歪心思,老子直接把你拖出去喂巷口的野狗!” 母亲望着地上变形的银钗,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挣扎着想去捡,指尖刚触到钗身,就被官差狠狠拽住胳膊:“死到临头还顾着破铜烂铁!再动老子打断你的手!”。 身后跟着的老仆张妈见着夫人这样,心都揪了起来,忙迈着碎步上前,嘴里还急声劝着:“官爷手下留情!这钗子不值钱,就是我家夫人的念想,让我拾起来给她收着,不碍官爷的事!” 可她刚弯下腰,就被另一名官差狠狠推搡了一把。 张妈本就年迈,哪里经得住这力道,踉跄着往后退,重重撞到墙根,后背传来一阵钝痛。 怀里揣着的、母亲今早刚绣好的兰草帕子也掉了出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那官差瞥了眼帕子,非但没让开,反而抬脚踩了上去,布靴在帕面上反复碾了碾,留下几道黑褐色的泥印。 张妈看着被踩脏的帕子,急得声音发颤:“别踩!这是夫人熬夜绣的,还没来得及用呢!官爷您高抬贵脚,别糟践了东西啊!” 官差却冷笑一声,收回脚时还故意碾了碾,不屑道:“老东西,还敢管老子的事?这苏家的东西现在都是官产,踩块破帕子怎么了?再啰嗦,连你一起拖出去!” 张妈攥着衣角,看着脏污的帕子,眼圈瞬间红了,却不敢再作声,只能忍着后背的疼,慢慢蹲下身,想把帕子捡起来。 躲在廊柱里的月华,看着母亲被官差揪着后领,看着张妈被推倒在地,心口像被烧得发疼。 再也按捺不住,攥紧袖管里藏着的、父亲留下的半块玉佩,就要冲出去护住母亲,却被身后突然冒出来的官差狠狠扣住了手腕。 “哟,还有个小的藏在这儿!” 官差粗糙的手指掐进她的腕肉里,语气里满是戏谑。 那力道陡然加重,手腕像是要被捏碎般疼,月华疼得眼眶瞬间漫上湿意,却咬着牙不肯示弱,声音带着颤却依旧清亮:“放开我!我娘没做错事,你们凭什么抓她?” 官差闻言,反而用力一拧她的手腕,疼得月华身子踉跄了一下。 他盯着月华的脸,眼神里透着不怀好意,“凭什么?就凭官府的命令!”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别是想跑吧?一起给老子带走,省得回头找不着人!” 月华挣扎着望向不远处的母亲,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我不走!你们放了我娘和张妈,我跟你们走就是!别为难她们!” 她挣扎着望向母亲,母亲见她被抓,急得声音发颤:“别碰我女儿!有事冲我来!” 官差却冷笑一声:“少废话!你们这一家子,一个都跑不了!” 这时,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粗喝:“手里拿的什么?交出来!” 原来是一名官差盯上了院角的福伯,眼神死死锁在他怀里,那是父亲生前常读的旧书,书页都翻得起了毛边,福伯从官差进门起就一直紧紧攥着,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福伯将书往怀里又掖了掖,不肯松手苍老的声音带着倔强:“这是我家老爷的书,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官爷高抬贵手,留给他女儿做个念想吧! “念想?” 那官差嗤笑一声,上前就要抢。 福伯不肯松,两人拉扯间,另一名官差也凑了过来,直接上手撕扯。 只听“哗啦”一声,旧书的封皮被扯破,书页像雪片般散落在地,有的还被官差一脚踩进泥里。 福伯看着散落的书页,急得眼眶发红,伸手想去捡,却被官差狠狠推了个趔趄:“老东西,还敢护着?这苏家现在连一根草都是官产,你也配留东西?” 随后,几名官差将张妈、福伯和另一个守院的老仆一并围住,手里的刀鞘往地上一磕,凶声道:“都给老子滚去后院柴房!少在这儿碍眼,耽误老子们清点物件!” 几人被驱着往柴房走,张妈还回头望着地上的银钗,脚步挪得极慢身后的官差不耐烦了,伸手在她背上推了一把:“磨蹭什么?再慢就用刀架着你走!” 张妈一个不稳,差点摔倒,福伯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月华被官差攥着手腕走在中间,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她几乎站不稳,却还能清晰感受到母亲落在她背上的担忧目光,她想回头安慰母亲,可官差的力道越来越重,她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自己被往前拖。 后院那间常年锁着的破败柴房,木门“吱呀”一声被官差踹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几人被粗暴地推了进去,紧接着门重重合上,落锁的“咔嗒”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刺耳,像一道惊雷,彻底掐灭了院里最后一点暖意。 粗粝的木门被铁链锁死,只留一扇小窗透着微光,门外站着两个挎刀的官差,靴底在青石板上来回踱步,脚步声每响一次,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 两名官差挎着刀守在门外,刀刃上的寒光映着雨丝,他们时不时踹一脚门板,呵斥里面“不许乱吵”。 杂房里昏暗得很,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微光,张妈抱着负责浆洗的小丫鬟春桃,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眼泪滴在春桃的青布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印子,芍药是孤儿,五岁被张妈领进苏家,如今才十二岁,吓得连哭都不敢出声,月华虽心中也恐惧万分……轻声安慰着她们”。 洒扫的小厮何安攥着扫帚杆,指节泛白,他是三年前被苏弘正从冻饿的乞丐堆里救回来的,此刻嘴里反复念叨着“老爷是好人,查漕粮案时还帮佃户要过租子,怎么会通敌”月华听闻此言,眼眶不禁又红了几分…… 老管家福伯靠在柴草堆上,花白的头发乱作一团,手里紧紧攥着那根断了的枣木拐杖,那是苏弘正父亲给他的,用了三十年,杖头的铜箍都摔歪了,他望着小窗,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月华望着福伯,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尚且年幼,也曾在福伯的枣木拐杖下嬉笑玩闹:“跟着老爷三十年,没见过这般祸事……夫人身子弱,可怎么撑得住啊?” 他们都是签了死契的下人,按嘉靖朝《大明律·户律》,主家获罪,死契下人需由官府清点发卖,或入官署做苦力,或被富商买去为奴,运气差的,会被卖到闽浙的矿场或秦淮河的窑子,再无翻身之日。 芍药拉着陈妈的衣角,小声问:“陈妈,我们还能回苏家吗?我还想给小姐绣帕子……” 陈妈捂住她的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月华听闻此言,心中五味杂陈,她深知众人的命运已然不由自己却又不甘心就此认命。 窗外雨势非常的急。 豆大的雨点砸在柴房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声声催命,漏雨的缝隙里渗下的雨水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窗外来的微光,晃得人眼晕。 母亲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两人裹着唯一补了丁的破旧棉絮,棉絮里的棉絮板结发硬,却依旧是此刻唯一的暖意。 她把半块玉佩贴身藏在衣襟里,冰凉的玉石贴着胸口,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让她不敢睡去。 柴房里弥漫着霉味与尘土味,几个老仆缩在角落,没人敢说话,只有雨声在耳边不停喧嚣。 忽地,门外忽的一道身影掠过随后传来两声闷响,似有重物倒地,声音被雨声盖过。 紧接着,柴房门闩被利刃悄无声息地削断,断木“咔嗒”一声落在地上,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入,带着一身冰冷的湿气和浓重的杀意。 来人穿一身玄色劲装,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像寒潭般深不见底。 他手中握着一柄短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那是淬了剧毒的颜色,她曾听父亲说过,这种毒刃见血封喉,片刻便能取人性命。 “谁?” 母亲惊觉,下意识将月华护在身后,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却依旧努力挺直着脊背。 那杀手不言不语,目光像鹰隼般精准地锁定了母亲身后的她,一步踏前,手中短刃直刺而来,速度快得像一道闪电! 他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不是劫财,也不是伤母亲,只为灭口! 母亲惊骇欲绝,奋力想张开手臂挡在她身前,却已知来不及。 月华想拉,却已经来不及,只听“噗嗤”一声,毒刃刺穿了母亲的衣襟,没入心口。 母亲的身体顿住,缓缓回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痛楚,她看着月华,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一口鲜血,溅在月华的衣袖上,滚烫得像火。 “娘!” 月华凄厉地喊出声,伸手想去扶母亲,可母亲已经软软地倒在她怀里,身体迅速变冷。 那股熟悉的艾草药味,此刻竟混着血腥气,呛得她几乎窒息。 陈妈尖叫着扑过来,想护住月华,却被杀手一脚踹开,撞在柴草堆上,口吐鲜血。 何安攥着扫帚冲上去,可他哪里是杀手的对手,短刃划过他的喉咙,鲜血喷溅在柴草上,瞬间染红一片。 福伯拄着断拐杖想挡在芍药身前,却被杀手反手刺穿胸膛,他望着月华,嘴唇翕动,最后只落下一滴浑浊的泪。 芍药吓得瘫在地上,浑身发抖,杀手一步步走向她,月华红着眼冲过去,却被杀手甩在一边,后脑勺撞在墙角,眼前发黑。 她看着杀手的短刃刺向芍药,听着芍药微弱的哭声渐渐消失,看着柴房里的人一个个倒下,鲜血混着雨水在地上积成小洼,映出她绝望的脸。 就在杀手转身,再次将短刃对准月华时,“叮”的一声脆响突然响起! 一粒黑褐色的铁莲子不知从何处射来,精准地打在杀手的刃尖上,力道奇大,竟将毒刃打得一偏,擦着月华的发髻掠过。 杀手身形一顿,眼中闪过惊疑,立刻警惕地望向柴房黑暗的角落。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灰影如落叶般从房梁飘落,稳稳地挡在月华身前。 来人同样蒙面,身形瘦削,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衫,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在昏暗里泛着微光。 “找死!” 杀手低吼一声,再次扑上,毒刃挽出数朵刀花,招招狠辣致命。 灰衣人却不慌不忙,身形微动便避开杀招,手指或弹或点,皆击向杀手的手腕与关节,那是江湖罕见的擒拿点穴手法,显然意在制伏而非击杀。 数招过后,杀手一声闷哼,手腕被灰衣人牢牢刁住,毒刃“当啷”落在地上,溅起几点血污。 他还想挣扎,灰衣人指尖发力,瞬间封了他几处大穴,杀手浑身一软,僵立在原地,眼中满是惊怒与不甘。 灰衣人侧过头,瞥了一眼瘫坐在血泊中的月华。 他的目光在月华紧捂的胸口停留了一瞬,那里藏着半块玉佩,他微微点头,似是确认了什么。 旋即,他像拎小鸡般提起杀手,身形一晃,便融入门外的暴雨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脚步声都没留下。 柴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月华粗重的呼吸声与窗外的雨声。 地上躺着母亲、陈妈、何安、福伯与芍药的尸体,那柄淬毒短刃还在血泊中泛着幽蓝,门外的两个官差早已昏迷不醒。 月华爬过去,抱着母亲冰冷的身体,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滴在母亲的脸上。 她摸出母亲贴身处藏着的几十枚铜钱,用麻绳缠得紧实,还带着母亲最后的体温。 想起父母嘱托“要活下去”,可他们都不在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抱着半块染血的玉佩,在满是尸体的柴房里,感受着彻骨的寒冷与绝望。 “娘……陈妈……何安……福伯……芍药……” “我会活下去的,我会为你们报仇,为苏家洗冤……”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官差的脚步声。 月华知道不能再待下去,她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脸,轻轻为她合上眼睛,然后咬着牙,爬向柴房后墙的狗洞。 那狗洞狭小,仅容一人通过,满是尘土与蛛网,她钻过去时,衣服被刮破,皮肤蹭出了血,却浑然不觉。 雨水依旧在下,打湿了她的头发与衣衫。 她回头望了一眼家的方向,有欢声笑语,有温暖的灯火,可如今,只剩下满院狼藉与冰冷的尸体。 她攥紧手中的铜钱与胸口的玉佩,在雨夜里踉跄着奔跑,脚下的青石板湿滑,好几次差点摔倒,却不敢停下,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娇生惯养的苏府小姐苏月华了,而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孤女,活下去,成了她唯一的执念。 天快亮时,雨势渐小。月华拖着湿透的身子,蜷缩在翰家后巷的砖墙根下。 背靠着长满滑腻青苔的青砖,凉意顺着衣衫往上爬,冻得她牙关打颤。 可她不敢睡,怀里的玉佩硌着肋骨,掌心的铜钱勒得生疼,这些都在提醒她,母亲的血还在衣袖上未干,仇还没报,她不能倒下。 巷口传来更夫模糊的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混着晨雾飘过来。 月华望着天边泛起晨光,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下冰冷的决心。 她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为苏家洗冤的证据,可她知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她摸了摸胸口的玉佩,断裂处的血痕已经结痂。父亲的嘱托、母亲和仆人们的惨状,像烙印般刻在她的心上。 月华深吸一口气,昔日飘着松烟墨香与艾草药香的宅院,转眼成了狼藉的废墟,压下喉咙里的哽咽,目光望向远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大明律》是明朝主要法典,由明太祖朱元璋主持制定,于洪武三十年正式颁行。该法典共30卷,分名例、吏、户、礼、兵、刑、工七篇,下设460条律文,确立笞、杖、徒、流、死五刑体系,并创设“奸党”“六赃”等罪名,体现“治乱世用重典”的立法思想。其编纂始于吴元年,初由李善长等编成《律令》285条;洪武六年仿唐律增至606条;洪武二十二年调整结构为七篇;最终于洪武三十年定型。后续通过《问刑条例》补充,形成律例并行体系,并在编纂中融合历代法制经验和儒家伦理。 《本草纲目》是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历时27年编纂的中医药学巨著,被誉为中国古代药物学的巅峰之作。 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名录》?。 (有兴趣的粉丝可以了解一下哟!每天一点历史小知识)[撒花][问号][狗头叼玫瑰][好运莲莲][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慈亲仙逝尘缘断,泪洒空庭忆往昔 第4章 第四章:金钗委地尘沾袖,满腔酸楚对谁流? 嘉靖二十三年四月十八,天刚蒙蒙亮,苏州城的薄雾还没散,青石板路上积着昨夜的雨水,混着昨夜未干的雨水,脚一踩便“吱呀”陷出浅窝,溅起的水珠沾在裤脚。 苏月华从破庙的草堆里爬起来时,后背的衣料已被墙根的潮气浸得发硬,一扯便泛出白霜似的盐渍,那是昨夜冷汗与寒气交织的痕迹,像道洗不掉的疤,刻在她如今狼狈的模样上。 她下意识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湖绿色襦裙。 裙摆上的泥点早已干硬,蹭过草屑时簌簌掉渣,落在地上碎成细粉,可裙角下藏着的缠枝莲苏绣,针脚依旧细密得能看出当年苏府绣娘的用心;每片花瓣都用了套针,莲茎上的脉络细如发丝,连叶尖的露珠都绣得活灵活现。 这是母亲去年亲手为她缝的生辰礼,如今成了她唯一能撑起点体面的物件。 指尖刚触到裙摆,胸口便传来一阵细微的硌痛,是那半块刻着“蘇”字的白玉佩,被她紧紧攥在衣襟里,温热的玉面贴着肌肤,棱角却像父亲沉毅的目光,一下下抵着她的肋骨,时刻提醒她:不能倒下,苏家不能只剩一抔黄土。 右手心的几十枚铜钱被麻绳勒得发疼,麻绳嵌进皮肉,混着未干的冷汗,几乎要与掌心的纹路缠成一团。 她摊开手看了看,铜钱边缘磨得不成样,“嘉靖通宝”四个字模糊得快要看不清,忽然间,去年生辰的画面进脑海,父亲笑着从袖管里摸出一串崭新的铜钱,红绳串着,在手里叮当作响。” 那时苏府的桂花开得正盛,香气飘满整个庭院,铜钱的铜锈味混着桂香,是她记忆里最安稳的味道。 空瘪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叫起来了,声音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像只受了伤的小兽在喉咙里呜咽。 可如今,这几十枚串在麻绳上的铜钱,成了她仅存的“救命钱”,沉甸甸地压在掌心,也压着她活下去的希望。 此时只觉得饥饿像只爪子,狠狠挠着她的胃壁,带来一阵痉挛般的抽痛。 她咬着下唇,低头看着掌心的铜钱串,手指无意识地数着:一、二、三……一共三十七枚。 每一枚都带着她的体温,可此刻却舍不得动哪怕一枚,她不知道前路还有多远,不知道下一顿饭要等到何时,更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官差盘查,这些铜钱,是她唯一的底气。 “不能动,绝不能动。”她咬着牙把铜钱串塞回袖管,声音轻得像雾里的叹息。 可肚子里的空荡越来越难熬,巷子里的风顺着庙门的缝隙钻进来,像蛇蝎的信子,顺着她的脖颈往衣领里爬,冻得她牙齿不停打颤,下颌骨都在微微发抖。 月华听到了庙外突然传来了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混着买菜郎叫买声混着扁担“吱呀”的晃动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月华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到墙根最暗处,双手紧紧捂住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一点动静就引来灾祸。 她从墙缝里往外看,只见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农慢悠悠走过,灰布短打沾着露水,菜叶子上的水珠顺着竹筐边缘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很快便与积雨融在一起,没了痕迹。 老农嘴里哼着江南的小调“晨露打湿青竹筐哎,嫩姜新蒜带泥香。扁担吱呀晃呀晃哎,穿过石桥巷尾长。毛豆剥壳白胖胖哎,丝瓜垂着绿衣裳。喊一声“时鲜哟”哎,风也带点甜洋洋。 声音沙哑却透着安稳,一步步走远,扁担的“吱呀”声也渐渐淡了。 直到老农的脚步声渐渐小了些,那根紧绷的心弦才算松了些。 月华瘫坐在草堆里,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才发现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衣料贴在背上,又冷又黏,像敷了层湿泥,风一吹,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腿,指尖触到膝盖时,能感觉到僵硬的肌肉在轻轻抽搐;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时,每走一步,膝盖轻微的发出“咯吱”声。 走出巷口时,街道上已渐渐有了烟火气。 包子铺的老板正把蒸笼摞得老高,白汽氤氲着,裹着葱花与肉香飘过来,勾得她喉咙发痒,唾液不停分泌;穿短打的小贩推着独轮车,木勺敲着铜碗,“热粥~刚熬好的小米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烟火气,却压不住她心底的慌。 这条街或多或少有的都认识她?万一被撞见,指不定又要问东问西。 没敢多犹豫,转身就往斜对街跑。 月华下意识摸了摸袖管里的铜钱串,麻绳硌着掌心,有点发疼。 她站在街角,看着卖黑面馍馍的老妪摊位前围了几个食客,心里反复挣扎,“买两个馍馍,不过四文钱,剩下的三十三枚还能撑些日子;可万一之后遇到更紧急的事,少了这四文钱,会不会就没了活路?纠结了许久,胃里的绞痛突然发作,咬了咬牙,攥着铜钱串走到老妪摊前。” 老妪头发花白,裹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头巾边缘还打着补丁;面前的竹篮里,馍馍黑乎乎的,表面沾着不少麸皮,一看便知是掺了粗面做的。 “哎,你这眉眼……倒让我想起早年邻村的娃。不管咋说,先填口馍,身子暖了才好走下一步呀。” 老妪的声音带着很轻,看向月华的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月华深吸一口气,从铜钱串上小心翼翼解下两枚铜钱,递过去时,指尖微微发颤,这是她第一次动这串“救命钱”,心里满是忐忑。 接过馍馍的瞬间,她的指尖触到了馍馍的冰凉,硌得指腹生疼。 月华咬了一口,粗硬的麸皮剌得嗓子发疼,干得咽不下去,只能一点点在嘴里嚼碎,让唾液慢慢浸湿,混着眼眶里的泪水往下咽,那泪水是咸的,却让干涩的馍馍多了些滋味,也让她稍微压下了几分委屈。 她本想对老妪说声“谢谢”,可张开嘴时,却怕眼泪先一步落下,只能紧紧抿着唇,冲老妪深深点了点头,动作里满是感激。 老妪看着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转身从身后的木桶里舀了碗热水,偷偷塞到她手里,声音压得很低:“慢点吃,别噎着,就着水咽。这世道,姑娘家不容易,省着点过,总能熬过去的。” 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发紧的嗓子,也让身上稍微暖了些。 可月华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挑着担子的货郎、穿着绸缎的商人、牵着孩子的妇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只有自己像缕游魂,在这苏州城里飘着,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去找父亲的门生? 前几日父亲还说“张秀才为人耿直”,可今早她路过张秀才家,却见他家大门紧闭,门环上挂着“外出访友”的牌子。 去杭州找表哥? 她只知道表哥在钱塘门内开医馆,却不知道具体地址,更别说她一个姑娘家,从苏州到杭州,少说也有几百里路,路上要住店、要吃饭,这几十枚铜钱根本不够;万一遇到官差盘查,没有路引,再被认出来是苏家的余孽,抓进诏狱,那便是生不如死。 这刚拐到新街上,人是多了,可心怎么反倒揪得紧?万一撞见官差盘查可咋整? 父亲说过,诏狱由锦衣卫掌管,刑具三十有六,进去的人,十有**是出不来的,光是想想,她就觉得浑身发冷,连脚步都有些虚浮。 曾经的苏府,每到这时节,桂花早就开了。 母亲会在庭院里摆上茶桌,泡上今年的新茶,父亲会坐在一旁教她写毛笔字,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苏”字,说“做人要像这字,顶天立地”;丫鬟们端着点心穿梭在回廊里,笑声清脆,能飘出半条街。 可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襦裙,攥着一串磨旧的铜钱,在这陌生的街面上走着,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苏府早已不是她的家了,那里如今只有封条和官差,还有母亲未下葬的尸体,在柴房里等着腐烂。 路过苏家大门时,她怔怔地望着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门,过往的荣耀与安稳如过眼云烟一般。 可如今,却贴着张泛黄的封条,封条上“都察院”的红印刺眼得很,像道血痕,划在她的心上。 门口站着两个穿皂衣的官差,双手按在刀柄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过往的路人,偶尔有好奇的百姓驻足,想多看两眼,也会被他们厉声赶走:“看什么看!苏府是罪臣之家,再看把你抓起来!” 晌午过后,天又阴了下来,细密的雨丝飘下来,打在脸上冰凉。 月华躲进一家关张店铺的屋檐下,看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汇成细流,带着泥和落叶,顺着石板缝流进下水道,那些泥水浑浊不堪,没人在意,也没人停留,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走,连点痕迹都留不下。 她摸了摸袖管里的铜钱串,指尖能感受到每一枚铜钱的轮廓,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污水,在这乱世里飘着,没人在意她的死活,随时都会被冲走,而这些铜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哎呦,这小娘子看着怪可怜的!” 甜得发腻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月华心中一惊,抬眸望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站在身边,脸上堆着笑,可那笑容却像画上去的,透着不真切。。 这妇人穿一身绛紫色绸缎褙子,滚边是金线绣的缠枝莲,虽有些褪色,却依旧比寻常百姓穿的衣裳体面;头上插着支明晃晃的金簪,簪头坠着颗玻璃珠,远看像珍珠; 脸上敷着厚厚的铅粉,遮住了眼角的皱纹,嘴唇涂得像吃了小孩,一笑就露出两颗微微发黄的牙齿。 她的眼睛像算盘珠,滴溜溜地在月华身上转,先看她身上洗得发白的湖绿色襦裙,虽沾了泥,却能看出是苏绣的针脚;再看她的脸,虽苍白憔悴,却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眼睛,透着读书人特有的灵气不像寻常人家的姑娘,被生计磨得没了光彩;最后落在她攥着袖管的手上,眼神微微一凝,显然是注意到了她袖管里铜钱串的轮廓。 “别怕,我不是坏人。” 妇人笑着上前,从袖子里掏出块熏着桂花味的帕子,帕子边缘绣着俗气的牡丹,香气浓得刺鼻,伸手就要替月华擦脸。 那帕子的香气太浓,熏得月华有些头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攥着铜钱串的手更紧了。 “我姓王,是这苏州城里‘聚贤牙行’的,大家都叫我王嬷嬷。” 妇人收回手,把帕子揣回袖管,语气亲切得像街坊邻居,可眼神里的打量却没停,“看你这模样,定是遇着难处了,是不是跟家里人走散了?这兵荒马乱的,姑娘家一个人在外,揣着这些钱,太危险了。” 月华微微侧身,避开妇人的目光,手指死死攥着袖管里的铜钱串,声音有些发紧:“多谢嬷嬷好意,我自己来便好。” 她知道牙行是什么,母亲曾跟她说过,有些牙行是帮良家女子找正经活计的,比如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做绣娘;可有些牙行却是黑心肠的,把人卖到窑子或矿场,赚黑心钱,手段狠得很。 眼前这王嬷嬷,看着便不像善茬,尤其是对方提到“这些钱”时,眼底闪过的贪婪,让她不得不防。 王嬷嬷见她警惕,也不恼,反而叹了口气,做出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唉,这世道,女人家最难。 去年我帮一个姑娘找活计,她跟你一样,也是跟家里人走散了,身上也带了些钱,长得也标志,可没几天就被拍花子的拐走了。 后来有人在城外的乱葬岗看见她,腿都被打断了,钱也被抢光了,躺在那儿没人管,惨得很…… 她说着,眼神又瞟了瞟月华的袖管,语气里满是恐吓:“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身上揣着这些钱,要是被坏人盯上,不光钱保不住,人也得遭殃。这苏州城最近不太平,夜里总有抢人的、拐人的,你一个小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躲得过?到时候钱没了,人也没了,多不值啊。”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中了月华的软肋。 她昨晚在破庙里,就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她,连打盹都不敢闭眼,生怕一睁眼就看到官差或抢匪闯进来。 此刻被王嬷嬷点破“带钱”的事,她更是攥紧了袖管,指节泛白,这些铜钱是父亲留下的念想,也是她活下去的底气,若真被抢走,她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王嬷嬷见她眼神发慌,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脸上的笑容更盛,语气却愈发温柔,像哄小孩似的:“嬷嬷知道你怕,嬷嬷我心善,见不得人落难。正好,京城里的秦府你听过吧?百年世家,祖上出了三个宰相,如今的秦丞相更是当朝一品,府里规矩大,待下人却宽厚。” 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诱惑:“他们正找识文断字的姑娘做‘侍书’,不是普通丫鬟,是陪小姐读书写字的,月钱给三倍,吃的是细米白面,穿的是绫罗绸缎。你这般模样,又识字,去了定能受看重。” “秦丞相?” 月华的心猛地一沉,袖管里的手瞬间冰凉。 父亲生前曾在书房跟母亲说过,秦相与构陷他的林御史往来甚密,是一丘之貉。 她若是进了秦府,岂不是羊入虎口?可转念一想,苏州城已无她容身之处,官差四处盘查“苏家余孽”,若能躲去千里之外的京城,至少能活下去。 她低头看着袖管里的铜钱串,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铜面,这三十五枚铜钱,省着花也撑不了半个月,若遇不上正经活计,迟早要饿死街头。 王嬷嬷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又补了一句:“你放心,秦府采买只看本事,不查祖籍。我给你换个身份,就说你是苏州乡下的孤女,谁会知道你的过去?” 雨丝越下越密,打在屋檐上噼啪作响。 她深吸一口气,攥着铜钱串的手微微松动:“……真的能进秦府?” “那还有假!” 王嬷嬷立刻挽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不容拒绝,“跟我回牙行,换身干净衣裳,吃顿热饭,明天一早就送你去码头。到了京城,你就知道嬷嬷没骗你。” 月华被王嬷嬷拉着往前走,袖管里的铜钱串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叮当作响,像在提醒她这是最后的退路。 她回头望了眼苏府的方向,封条上的红印在雨雾中模糊成一团,最终还是闭紧眼睛,跟着王嬷嬷走进了巷弄深处。 到了“聚贤牙行”,一股霉味混着脂粉味扑面而来。 前院的桌子缺了腿,用石头垫着,几个穿粗布衣裳的姑娘缩在墙角,眼神怯生生的,看见王嬷嬷进来,都下意识地往后缩。 王嬷嬷把月华推给一个吊梢眼的婆子:“张妈,带她去收拾收拾,教她点规矩,别给秦府丢人。” 张妈斜着眼打量月华,撇了撇嘴,拎来一桶浑浊的冷水:“先洗澡,水凉点,凑活洗。” 月华看着水里的泥沙,咬了咬牙,还是脱下了湖绿色襦裙——裙摆上的缠枝莲苏绣沾了泥,却依旧精致。 她把襦裙叠好,小心地放在一旁,又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和袖管里的铜钱串,才走进冷水里。 冰凉的水浇在身上,冻得她牙齿打颤,可她却不敢慢下来。 洗完澡,张妈扔来一套粗布衣裙,布料粗糙得扎皮肤,袖口短了一截,露出冻得发紫的手腕。 月华穿上裙子,又把湖绿色襦裙叠好藏进包袱,再摸了摸袖管里的铜钱串,还好,都还在。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张妈拿着竹篾条,尖着嗓子教规矩:“主子说话不许插嘴,走路要低头,吃饭要等主子吃完……犯了错,轻则饿饭,重则发卖到矿场!” 竹篾条抽在桌子上,吓得姑娘们纷纷点头,月华攥着铜钱串,指尖掐进掌心,她曾是被人伺候的御史小姐,如今却要学这些低眉顺眼的规矩,可只要能活下去,这些她都能忍。 傍晚时分,张妈拿出几张纸和一方红印泥:“按手印吧,这是死契,签了之后,你就是秦府的人了。” “死契?” 月华猛地抬头,脸色煞白,“不是活契吗?” 活契有期限,到期能赎身;死契却是终身的,主家能随意打骂转卖。 王嬷嬷从外面走进来,脸上没了之前的和善:“秦府只要死契的下人,活契的丫头心思不定。你要是不按,就是违约,得双倍赔我费用,你那串铜钱,够赔吗?” 月华看着桌上的死契,又摸了摸袖管里的铜钱串,这三十五枚铜钱,是她最后的念想,却不够赔中介费。 她想起父亲的玉佩,想起母亲的遗言,最终还是伸出手,指尖按进鲜红的印泥里。 红印按在纸上,像一滴血。 月华看着那枚指印,忽然觉得袖管里的铜钱串不那么凉了——至少,她能活下去,能等着为苏家洗冤的那一天。 她把铜钱串往袖管深处塞了塞,握紧了怀里的玉佩,在心里默念:爹,娘,女儿会活下去的。 王嬷嬷指尖捻着死契的边角,像捏着件刚到手的宝贝,凑到烛火前轻轻吹了吹墨迹,嘴角撇出一丝得意的笑:“明天天不亮就起,跟其他姑娘去码头候着,坐船进京。记住了,到了秦府少说话多做事,要是敢出半点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说罢,她把死契叠好塞进袖管,转身时裙摆扫过桌角的铜盆,溅起几滴冷水,落在地上没了声响。 月华还站在原地,指尖反复蹭着粗布衣襟,想擦去那抹刺目的红。 可印泥早渗进了指缝,越蹭越明显,像枚洗不掉的烙印,烙在手上,是卖身的痕迹;烙在心上,是活下去的代价。 她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握过毛笔、绣过苏绣,如今却按了卖身的死契,指尖还留着铜钱串勒出的红痕,新旧痕迹叠在一起,满是狼狈。 窗外的雨还没停。 雨丝敲在窗纸上,“嗒嗒”声细碎又绵长,像谁藏在暗处偷偷啜泣。 风裹着雨气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映在斑驳的墙面上,像株在风雨里挣扎的野草。 她抬头望了眼窗户,玻璃珠似的雨珠粘在窗纸上,晕出一片片小水渍,模糊了外面的夜色,就像她此刻的前路,看着混沌,却只能硬着头皮走。 眼眶里早没了泪意。 先前在破庙饿到发颤时没哭,在苏府门前看见封条时没哭,此刻攥着满手委屈,倒连半点泪星子都挤不出来了。 那些没流出来的眼泪,早凝成了心口的硬气:做奴婢屈辱又怎样?只要能活着,能离父亲的冤屈近一点,能有机会弄明白秦丞相那边有没有任何关于父亲的事情,这点苦算得了什么? 她抬手摸了摸怀里的半块玉佩,玉面还带着她的体温,“蘇”字的棱角轻轻硌着掌心,像父亲当年教她写这个字时,落在她手背上的力道,沉稳,又带着期许。 那时候父亲还说,“蘇”字是草字头,底下是“鱼”和“禾”,是有草吃、有鱼游的安稳,可如今,苏家连这点安稳都没了。 “爹爹,娘,”她在心里轻轻念着,指尖攥紧了玉佩,“女儿会活着。会为苏家洗清正明,会给娘立块正经的木牌,会让爹爹知道,他没白教女儿‘顶天立地’这四个字。” 烛火又晃了晃,把她的影子贴在墙上。 窗外的雨声还在继续,可她的脚步已经稳了,哪怕前面是看不见底的暗沟,是扎人的荆棘,哪怕要戴着“奴婢”的名头忍气吞声,她也得走下去。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第5章 第五章: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 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初二,京城的午后透着股燥意。 马车碾过正阳门外的青石板路,“轱辘~轱辘~”的闷响混着车厢木板的吱呀声,每一下都像碾在苏月华心上。 她缩在车厢角落,左边是个抱着蓝布包袱、眼泡哭肿的女孩,右边是个指尖抠着粗布裙摆、大气不敢喘的姑娘,三个人挤在窄小的空间里,汗味混着旅途的尘土味,闷得人头晕。 “哗啦!” 布帘被人从外面狠狠掀开,刺眼的阳光猛地灌进来,晃得月华下意识眯起眼。 牙婆王嬷嬷的声音尖得像刮铁皮:“都给我下来!磨磨蹭蹭的,当自己是等着八抬大轿接的贵人?秦府的门楣,可不是你们这些乡下丫头能磨蹭的!” 月华跟着人群,低着头,踩着车辕小心翼翼挪下车。 双脚刚触到滚烫的青石板,就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两扇朱漆大门横在面前,漆色沉得发暗,却被打磨得锃亮,连木纹里的细尘都看不见。 门上的铜环足有海碗口大,铜色泛着冷光,是用整块紫铜铸的,握在手里定是沉甸甸的; 门楣上悬着块黑檀木匾额,“敕造秦府”四个鎏金大字是柳体,笔锋刚劲,阳光照在金粉上,晃得人不敢直视“敕造”二字意味着这宅子是皇上特批建造的,寻常官员连用都不敢僭越。 门前的须弥座上立着一对汉白玉石狮子,左雄右雌:雄狮前爪按着绣球,鬃毛雕刻得根根分明,眼神瞪得溜圆,像要扑上来; 雌狮怀抱着幼狮,爪子轻轻搭在幼狮背上,可眉宇间依旧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石狮子底座刻着缠枝莲纹,缝隙里连草都没长,定是每天都有人擦拭。 再往两边看,青砖墙高得能遮住半片天,砖缝严丝合缝,连指甲都插不进去。 墙头上铺着青瓦,瓦檐下挂着铜铃,风一吹“叮铃”响,却没半点柔和气,反倒像在提醒:这是高门深宅,不是你能随便窥探的地方。 墙内隐约能看见飞檐翘角,歇山顶上的吻兽闪着琉璃光,还有几枝玉兰从墙头探出来,花瓣白得像雪,却透着股疏离的贵气。 这哪里是宅子?分明是座困住人的笼子。 月华想起苏家那扇青灰木门,门楣上只挂着块简单的“苏府”木牌,是父亲亲手写的,边角都磨圆了; 门口没有石狮子,只有陈妈种的两盆月季,春天开得热热闹闹; 门永远敞着,路过的邻居会探头喊一声“苏大人在家吗”,福伯会坐在门槛上编竹篮,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暖得很。 可眼前这扇门,朱红厚重,铜环冰冷,像一道永远跨不过的鸿沟,把她的过去和现在彻底隔开。 “看什么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王嬷嬷的巴掌拍在月华后背上,力道大得她一个趔趄,“这秦府的东西,也是你们能瞎打量的?都给我低着头,跟紧了!要是冲撞了府里的主子,扒了你们的皮都不够赔!” 月华赶紧垂下眼睫,心脏“怦怦”跳得像要撞破胸腔。 她攥紧了粗布裙摆,布料粗糙的纹理蹭着掌心,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已经不是苏家小姐了,是签了死契的奴婢。 跟着女孩们,从大门侧边那道只容一人过的小门挤进去时,她的胳膊肘被门框撞了一下,疼得她咬了咬唇,却不敢哼一声。 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 绕过一面刻着祥云瑞兽的影壁,影壁是汉白玉的,上面的兽纹雕得栩栩如生的。 前庭大得能摆下几十张桌子,青石板铺得平平整整,被扫得连片落叶都没有,光脚踩上去都不沾灰。 路两旁种着两排海棠,树形修剪得一模一样,枝桠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弯,连开花的数量都像数过似的,整整齐齐。 远处能看见回廊绕着池塘,廊柱刷着朱红漆,廊檐下挂着灯笼,灯笼上绣着“秦”字; 池塘里的荷叶长得密不透风,几个穿着青布比甲的小丫鬟正蹲在池边捞浮萍,动作轻得像怕惊着水。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沉香,混着玉兰的清香,好闻得很,却也冷得很,没有苏家书房里松烟墨的暖意,也没有母亲药罐里艾草的温气,只有一种精心算计过的“完美”,压得人喘不过气。 偶尔有穿着绫罗绸缎的丫鬟走过,梳着双环髻,发间插着银簪,脚步轻得像猫,路过她们时,只飞快地瞥一眼,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见惯了的淡漠,像看路边的石头,看墙角的草。 还有个穿着宝蓝色长衫的小厮,手里捧着个紫檀木托盘,托盘上盖着锦布,走路时腰板挺得笔直,却不敢抬头看天。 月华缩了缩肩膀,觉得自己像只误入锦缎堆的灰老鼠。 她想起以前在苏家,她能抱着《淮南子》坐在门槛上读,能跟陈妈抢着摘院里的石榴,能在父亲写字时凑过去研墨,可现在,她连抬头看一眼海棠花的资格都没有。 王嬷嬷把她们带到一个穿藏青色比甲的嬷嬷面前。 这嬷嬷看着有五十岁上下,比甲上绣着暗纹缠枝莲,领口浆洗得发硬,腰间系着根玄色腰带,上面挂着串银铃,走一步“叮铃”响,却没半点柔和气。 她手里拿着本册子,封面是深蓝色的,边角用牛皮包了边,封面上写着“秦府下人名册”,是用小楷写的,一笔一划都透着严肃。 “李嬷嬷,人我给您带来了,都是挑过的,识几个字,手脚也还算干净。” 王嬷嬷脸上堆着笑,跟刚才的凶样判若两人。 李嬷嬷没笑,只是翻开名册,眼神像尺子似的在女孩们身上扫来扫去,从头发看到鞋尖,连她们攥衣角的动作都没放过。 “秦府规矩大,”她的声音像掺了冰,“进了府,就要守府里的规矩:主子说话不许插嘴,走路不许抬头,吃饭要等主子吃完,做错事要受罚,饿饭、罚跪、打板子,都有可能。 你们要是受不了,现在就说,别等进了院再后悔。” 没人说话。 谁都知道,出了这门,要么饿死街头,要么被卖到更糟的地方。 李嬷嬷合上册子,开始念名字:“赵春燕,去夫人院当侍茶丫鬟;周兰,去绣房;吴小梅,去厨房帮工……” 被念到名字的女孩一个个走出去,脸上都带着点松口气的样子——夫人院、绣房、厨房,都是离“体面”近些的地方。 月华的心越揪越紧,指尖又触到胸口的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皮肤,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她知道自己没打点,身板又弱,定得不到好差事,可还是忍不住盼着,哪怕去个能多听点消息的地方也好,她还想打听父亲的消息,还想知道诏狱到底是什么样。 “月华。” 终于念到她了。 月华赶紧应声:“是,嬷嬷。”声音有点发颤,她赶紧咬住下唇,逼自己稳住。 李嬷嬷抬眼扫了她一眼,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月华穿着粗布衣裙,显得格外单薄,脸色也白得像纸,一看就不像能干活的样子。 “听竹院缺个打杂的,就你去吧。” 她合上册子,语气没半点商量的余地,又朝不远处喊了一声,“青黛!” 一个穿浅青色比甲的小丫鬟跑过来,看着有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发间插着根木簪。“李嬷嬷,您叫我?” “把她带去听竹院,交给张妈妈。”李嬷嬷指了指月华。 “听竹院?” 青黛愣了一下,眼睛飞快地扫了月华一眼,那眼神里有同情,有惋惜,还有点不敢多说的忌惮,很快又低下头,“是,李嬷嬷。” 月华的心沉了下去。听竹院? 光听名字就知道偏僻,再看青黛的反应,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可她没资格反驳,只能跟着青黛走,脚步轻得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 越往里走,人越少,连海棠花都换成了竹子。 青石板路渐渐不那么平整了,偶尔有青苔从砖缝里冒出来; 回廊的漆也掉了些,露出里面的木头;灯笼也少了,只有每隔十几步挂一个,布面都有些发黄。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青黛在一扇院门前停下。 这院子的门是木门,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纹,上面挂着块旧匾,写着“听竹院”三个字,是行书,字迹倒清雅,却蒙着层灰,连匾上的铜钉都锈了。 院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的竹子长得密不透风,风一吹,“沙沙”响,像在哭。 “张妈妈?张妈妈在吗?” 青黛提高了点声音,却不敢推门,只是朝里面喊。 里面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踏踏踏”,像是穿着布鞋底在地上蹭。 很快,一个穿褐色棉布裙的妇人走了出来。 这妇人看着有四十多岁,梳着个圆髻,发间插着根铜簪,铜簪都发乌了;三角眼,薄嘴唇,颧骨有点高,脸上没什么肉,一笑准会露出牙床。 她先扫了青黛一眼,目光落在青黛的木簪上,撇了撇嘴,才转向月华,眼神像探照灯似的,从头发到鞋尖,细细刮了一遍。 月华被她看得浑身发毛,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是牙行给的,鞋底都快磨平了,脚趾头能感觉到地面的凉意。 “哟,可算把人送来了?” 张妈妈的声音尖细,像捏着嗓子说话,“我这听竹院虽偏,可活儿一点不少! 每天扫竹子、浇花、擦廊柱,还要给里头那位送茶水、换炭火,就春儿和夏桃两个丫头,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跟上面说了多少次添人,这才磨蹭着送来一个,还是个风一吹就倒的!” “张妈妈,这是苏月华,李嬷嬷让她来打杂的。” 青黛飞快地说,说完就往后退了一步,“人我带到了,您忙着,我先回去了。” 话音刚落,她转身就跑,裙摆扫过门槛,差点绊倒,也没敢回头。 院子里只剩月华和张妈妈两个人。 风穿过竹林,“沙沙”声更响了,衬得气氛格外僵。 张妈妈又盯着月华看了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月华依言抬起头,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看着她的下巴,张妈妈的下巴上有颗痣,痣上还长着根黑毛。 “哼,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脸白得像没见过太阳,能干什么活?” 张妈妈伸手捏了捏月华的胳膊,力道大得捏得她生疼,“胳膊细得跟麻杆似的,怕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以前在家里都做过什么?别是来我这儿躲懒的!” 月华忍着疼,低声回答:“回妈妈的话,以前在家……帮着洒扫院子、浆洗衣裳,也做过些粗活。” 她没敢说自己读过书、写过字,在这地方,识文断字不是本事,反倒是祸根,万一被当成“不安分的”,说不定会被发卖到更糟的地方。 “哦?做过粗活?” 张妈妈显然不信,她拉过月华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月华的手虽因这几日的奔波磨出了薄茧,可指节纤细,掌心也没什么老茧,一看就不是常年干重活的。 “你这手,连点老茧都没有,还敢说做过粗活?” 张妈妈甩开她的手,语气里的不满更重了,“我告诉你,进了我这听竹院,可没那么多娇气可耍!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扫竹子,晌午要浇花,傍晚要擦廊柱,夜里还要守着炭火盆,一点差错都不能出!要是敢偷奸耍滑,我让你饿三天肚子,看你还敢不敢装!” “是,月华明白,定不会偷懒,会好好干活的。” 月华的声音更低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觉得疼。 她知道,这张妈妈定是个难伺候的,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明白就好。” 张妈妈撇撇嘴,转身往院里走,“跟我来,先把你住的地方安顿了。真是晦气,上面就不能给我派个壮实点的?” 她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春儿昨天擦廊柱,差点摔下来;夏桃浇花时打翻了水壶,被我罚了半顿饭;我这腰也不好,坐一会儿就疼,还得盯着她们干活……” 月华赶紧拎着自己的小包袱跟上。 这包袱里只有两件旧衣,一件是母亲给她做的湖绿色襦裙,一件是牙行给的粗布衫,还有那半块玉佩,她用红绳串起来,贴身戴在脖子上,藏在衣服最里面,连睡觉都不敢摘。 听竹院不大,中间种着一片湘妃竹,竹身上有褐色的泪斑,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像在哭。 正房的门是关着的,门上挂着把铜锁,锁上都长了锈,显然很久没人住了;东西厢房也关着,窗纸都发黄了。 张妈妈领着她走到院子最角落的一间小屋前,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月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咳什么咳!嫌味儿大?” 张妈妈瞪了她一眼,“能有地方给你住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的!” 月华赶紧低下头,走进屋里。 屋里暗得很,只有一个小窗户,窗纸黄得像牛皮纸,还破了个洞,风从洞里灌进来,吹得窗纸“哗啦”响。 地上是夯实的泥土,凹凸不平,墙角还结着蛛网;屋里摆着三张板床,都是用粗木头做的,没有床架,直接放在地上,床板缝里还能看见木屑。 其中两张床上铺着稻草垫,上面放着旧被子,另一张是空的,稻草垫薄得能看见床板。 “喏,你就睡这张空床。” 张妈妈指了指那张空床,“这屋里还住着春儿和夏桃,她们俩这会儿去浇花了,等她们回来,让她们跟你说规矩。 你先把东西收拾好,收拾完了就出来找我,院子里的竹叶还没扫呢,等着你来扫!” 说完,张妈妈转身就走,“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把月华关在了满是霉味的小屋里。 月华走到空床边,伸出手,轻轻拂过稻草垫,稻草硬得像针板,还带着潮气,摸上去冷冰冰的。 她把包袱放在床上,解开包袱,把湖绿色襦裙叠好,放在床角,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念想,她得好好收着;又把粗布衫放在旁边,这是她现在能穿的衣服。 她环顾四周,看着结着蛛网的墙角,看着凹凸不平的泥地,看着破了洞的窗纸,一股巨大的落差感和孤寂感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差点把她淹没。 几天前,她还住在苏家的闺房里,那间房朝南,阳光能照进窗棂,窗台上摆着她种的多肉,书桌上摊着她没临完的《兰亭序》,母亲会坐在床边,陪她绣帕子,父亲会在门外喊她“月华,来书房给我研墨” ……可现在,家没了,父亲被关在诏狱,母亲埋在冰冷的土里,她住在这高门大院的角落里,睡在硬邦邦的板床上,身边都是陌生人,前途一片漆黑。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差点掉下来。 可她赶紧仰起头,把眼泪逼了回去,不能哭,苏月华,不能哭。 父亲让她活下去,母亲让她活下去,她要是哭了,就对不起爹娘的嘱托了。 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霉味,却也让她清醒了些。 她把叠好的衣服放在床头,充当枕头,又把包袱叠好,放在床尾。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走出了小屋,她知道,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而活下去,就要先把张妈妈交代的活干好。 张妈妈果然在竹林边等着,手里拿着一把竹扫帚,扫帚杆粗得像小孩的胳膊,扫帚头也掉了几根竹枝。 见月华出来,她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收拾好了,很快又恢复了冷淡:“倒还算有点眼色,没磨磨蹭蹭的。” 她把扫帚塞到月华手里,“拿着,把这院子里的竹叶都扫干净,一片都不许留!尤其是竹根底下,别让我看见有落叶堆着!扫完了再去浇花,那几盆兰草快干死了!” 月华接过扫帚,只觉得手臂一沉,这扫帚比她想象中重多了,杆也粗糙得硌手,她得用两只手才能握住。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到竹林边,开始一下一下地扫竹叶。 竹叶被扫帚拂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混着风吹竹林的呜咽,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影子,晃得人眼睛疼。 月华的胳膊很快就酸了,掌心也被扫帚杆磨得发疼,可她不敢停,她知道,只要停下来,就可能被张妈妈骂,被罚款,甚至被赶走。 她想起父亲说过的“持身以正,守心以明”,想起母亲说过的“兰草虽弱,却能在石缝里生长”。 她握着扫帚的手更紧了,背脊也挺得更直了,就算这朱红大门里满是冰冷,就算这听竹院满是孤寂,就算她只是个命如草芥的奴婢,她也要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等父亲出来,才能为苏家洗冤,才能让母亲在九泉之下安心。 风又吹过竹林,竹叶“沙沙”响,像是在为她加油,又像是在为她叹息。 月华看着地上的竹叶一片片被扫进簸箕,心里忽然有了点底气,路再难走,只要一步一步地走,总能走下去。 她的求生之路,在这朱门之内,才刚刚开始。 第6章 第六章:汲水浣纱沾冻指,粗食充腹度朝昏 天还没亮透,窗纸外漏进些灰蓝的冷光,像蒙了层薄雾,勉强落在通铺的篾席上。 那篾席是用老竹劈的,毛刺没磨干净,扎得苏月华胳膊生疼,她根本没睡实,半宿都在听着同屋丫鬟的动静:靠门的春儿打呼像小猫似的轻,挨着墙的秋纹磨牙磨得“咯吱”响,夏桃则翻了好几次身,嘴里嘟囔着“别抢我的窝头”,显是在做噩梦。 月华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指尖先摸向胸口,那半块白玉佩贴着汗湿的里衣,冰凉的玉质让她瞬间清醒。 她摸索着穿上那身靛蓝色粗布衣裙,布料硬得像浆过的麻袋,领口蹭得脖子发疼,袖口短了半截,露出冻得发僵的手腕。 她动作轻得像猫,生怕碰响了铺边的木盆,那是春儿昨晚没倒的洗脸水,要是洒了,指不定又要被她嚼舌根。 “吱呀~” 房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推开,冷风裹着竹屑的气息灌进来,吹得月华打了个寒颤。 张妈妈堵在门口,穿着件褐色夹袄,腰间系着根黑布带,手里拎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细竹篾条,眼神扫过通铺,像刀子刮过木头:“都给我起来!天快亮了还挺尸?等着老娘拿井水泼你们才动?” 她的嗓门尖得刺耳,“一炷香之内,收拾好到院子里站齐!谁迟了,今早的稀粥就别想喝!” 屋里顿时乱成一团。 春儿手忙脚乱地找袜子,夏桃差点把枕头掀到地上,春儿则一边套衣服一边抱怨:“催什么催,天天这么早,把人当驴使!” 月华没敢耽搁,走到屋角那只豁了口的陶盆前,舀了勺井水往脸上泼,水冰得像针,激得她眼眶发酸,却也让她彻底醒了。 她用根断了头的木簪把头发匆匆挽成个圆髻,跟着其他人往院子里跑。 清晨的听竹院静得发闷,湘妃竹的叶子上挂着露水,风一吹“沙沙”响,像在哭。 地上落着层枯黄的竹叶,墙根的苔藓泛着暗绿,院角堆着的柴火垛歪歪斜斜,还沾着昨晚的雨水。 张妈妈叉着腰站在台阶上,手里的篾条点来点去:“春桃,去井边打水,把厨房那三口大水缸灌满,少一滴都不行!夏桃,扫前院的落叶,连廊柱底下的都得扫干净!春儿,去浆洗房收衣服,熨烫平整了,别皱巴巴的让老姨婆挑理!” 轮到月华时,张妈妈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半晌,盯着她冻得发红的耳朵,盯着她攥着衣角的手,最后落在她那双没磨出老茧的脚上:“你,新来的。” 篾条几乎戳到她鼻尖,“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怕是连桶水都拎不动吧?不过到了我这儿,可没人惯着你! 后院那堆脏衣服,今天晌午前必须洗完晾好! 皂角胰子省着点用,要是洗不干净,或是磨破了料子,仔细你的手心!” “是,张妈妈。” 月华低着头应道,指尖掐进掌心,她知道,这活计不好干,可她没资格挑。 后院的浆洗处挨着竹林,一口老井圈着青石板,旁边摆着四个大木盆,盆里堆着小山似的脏衣服:有下人们穿的粗布褂子,沾着泥点和油污; 有老姨婆的贴身小衣,带着药味;还有几件半旧的绸缎衣裳,是听竹院偶尔替前院浆洗的,料子金贵,碰都得小心。 月华学着春儿昨天的样子,把井绳绕在手腕上,用力往下拽,井绳粗得勒手,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上来一桶水,溅了半身湿。 水真冷啊。 刚碰到手,就像有无数根冰针往骨头缝里钻。 月华咬着牙,抓过一块裂了纹的皂角,在衣服上反复搓揉,粗布擦得手心发疼,油污却半天搓不掉。 她想起以前在苏家,陈妈洗她的襦裙时,会用温水泡着皂角,轻轻揉几下污渍就掉了,还会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她床头。 可现在,只有冰冷的井水,粗糙的皂角,还有永远洗不完的脏衣服。 “哟,新来的苏月华?” 尖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月华抬头,看见春儿抱着一盆刚收的衣服走过来,她梳着松垮的双丫髻,发间插着根断了半颗珠的银簪,身上的青布比甲沾着点皂角沫,显然是偷懒没洗干净。 春儿斜靠在竹竿上,眼神扫过月华手里的衣服,嘴角撇了撇:“瞧你这手劲,搓半天跟没搓似的。想在张妈妈跟前卖好,也得有那力气啊?” 月华没吭声,只是更用力地搓着衣服。 她知道春儿是故意的,昨天春儿想让她帮忙熨衣服,她没敢答应,怕耽误了自己的活计,春儿就记恨上了。 春儿见她不说话,反而凑得更近了,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带着股子炫耀:“我跟你说,这听竹院可不是好待的。 张妈妈以前是前院夫人身边的,后来犯了错才被调过来,心里憋着气,就爱拿咱们撒火。 还有那老姨婆,是秦府老夫人的远亲,早年跟老夫人拌了嘴,被安置在这儿,脾气怪得很,上次夏桃给她送茶晚了,被她用拐杖敲了手背呢!” 她顿了顿,眼神落在月华的手上,“听说你以前家里是做官的?怎么犯了事儿沦落到这儿了? 啧啧,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月华搓衣服的手猛地一顿,皂角掉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 她的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父母被埋在冰冷的土里,这些事她连想都不敢想,却被春儿轻飘飘地戳破。 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强迫自己低下头,把皂角捡起来,继续搓衣服。 春儿见她不理不睬,自觉没趣,又哼了一声:“装什么装,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说完,扭着腰走了,走的时候还故意撞了下木盆,溅了月华一裤腿的水。 月华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回去。 她不能哭,不能跟春儿吵,要是被张妈妈看见,轻则罚饿饭,重则挨打。 她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哪怕手心被粗布磨得通红,哪怕井水冻得手指发麻。 快到晌午,那堆衣服才洗了一半。 月华的腰像断了似的疼,两只手又红又肿,指缝里还沾着皂角沫,火辣辣地烧。 早饭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早就消化完了,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前都开始发黑。 “这洗的什么玩意儿?!” 张妈妈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月华吓得一哆嗦,回头就看见张妈妈手里拎着件深蓝色的绸缎褂子,那是前院管事的衣服,料子金贵。 张妈妈指着褂子袖口的一块油斑,篾条“啪”地打在木盆沿上:“眼瞎了?这油星子都没搓掉!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手?重新洗!洗不干净,今天晌午的饭就别想吃!” 月华看着那块顽固的油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知道这油斑难洗,刚才搓了半天都没掉,可她没敢辩解,只是低声道:“是,妈妈,我这就重洗。” 她换了盆热水,是偷偷从厨房灶台上舀的,怕张妈妈看见,又拿了块新的胰子,在油斑上反复搓揉。 胰子的泡沫沾在手上,滑溜溜的,可她的手太疼了,稍微用力就像要裂开似的。 她想起母亲以前教她洗丝绸衣服:“丝绸娇贵,得用温水,胰子要少放,轻轻揉,不然容易破。” 想着想着,眼泪就掉在了衣服上,她赶紧用袖子擦掉,生怕被人看见。 好不容易把衣服洗干净晾好,晌午的饭已经凉了,一碗稀粥,半个硬邦邦的窝头,还有一点发黑的咸菜。 月华坐在院角的台阶上,小口小口地啃着窝头,窝头剌得嗓子生疼,可她还是强迫自己咽下去,她需要力气,下午还有更重的活。 下午,张妈妈又派她去擦窗棂和廊柱。 听竹院的窗棂积了厚厚的灰,蛛网挂在角落里,她得踩着高凳,踮着脚才能够到。 抹布是用旧麻布缝的,粗糙得能刮掉漆,她擦了没几下,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 春儿和夏桃则坐在廊下嗑瓜子,瓜子皮扔了一地,还时不时地瞥她一眼,说些风凉话:“瞧她那笨样,擦个窗都能晃悠,生怕摔下来似的。” “就是,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干点活就娇气。” 月华假装没听见,只是一遍遍地投洗抹布。 她知道,在这里,沉默是最好的保护色。 最让她难受的,是去给老姨婆倒净桶。 老姨婆住的厢房常年关着窗,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 净桶沉甸甸的,里面的污物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她只能屏住呼吸,扭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拎出去。 倒在院外的荒地里,再用草木灰盖好,她才敢大口喘气,胃里却还是一阵恶心。 她跑到井边,用井水反复搓洗手,直到皮肤搓得发红,那股子味道却还是萦绕不去。 她想起以前在苏家,倒净桶的活都是陈妈做的,陈妈总说:“小姐是读书人,这些脏活累活不用你沾手。” 可现在,她不仅要倒净桶,还要洗脏衣服、擦灰、打水,所有她以前想都不会想的活计,现在都成了她的日常。 傍晚,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月华终于做完了所有活计。 她累得几乎直不起腰,两只手疼得连筷子都握不住,肚子饿得咕咕叫。 晚饭还是稀粥和窝头,她坐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吃着,心里却想着父亲这个时候,应该在书房里读《贞观政要》,母亲会给他端杯热茶,而她,会坐在旁边磨墨。 “苏月华!” 张妈妈的声音又响起来。 月华赶紧站起来,看见张妈妈扔过来一本发黄的册子,册子边角卷得像波浪,纸面上还沾着墨点:“府里的规矩,抄十遍!明早我检查!错一个字,漏一句,就用篾条抽你的手!” 回到屋里,月华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抄写府规。 油灯是用菜籽油点的,烟味呛人,光线昏暗得只能看清字的轮廓。 她手里的毛笔秃了毛,蘸着劣质的墨水,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 册子上的规矩一条比一条苛刻:“下人不得直视主子,违者罚跪半个时辰”“不得私议主家是非,违者鞭笞二十”“不得偷奸耍滑,违者饿饭三天”“不得私相授受,违者发卖边疆”…… 每抄一个字,月华的手腕就酸一分。 她看着自己红肿的手,上面沾着墨点和皂角的痕迹,还有被篾条抽过的红印,下午擦廊柱时慢了点,被张妈妈用篾条抽了一下,现在还疼。 同屋的丫鬟们都睡着了,春儿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月华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停下笔,摸了摸胸口的玉佩,玉佩还是冰凉的,上面的“艹”字头被她摸得发亮。 她想起父亲临走前说的“活下去”,想起母亲最后那声微弱的“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册子上,晕开了“发卖”两个字。 可她很快就擦干了眼泪。 她不能哭,哭了就真的输了。 她重新握紧毛笔,一笔一划地抄写着府规,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屈辱,也是她的决心。 她要活下去,哪怕像竹根下的草,哪怕被人踩在泥里,也要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见到父亲,才有机会为苏家洗冤,才有机会让母亲在九泉之下安心。 夜很深了,油灯的光越来越暗。 月华抄完最后一个字,吹熄油灯,躺在冰冷的篾席上。 她把玉佩贴在胸口,冰凉的玉质贴着滚烫的心跳,像爹娘在身边陪着她。 窗外的竹子“沙沙”响,像是在为她加油,又像是在为她叹息。 月华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爹爹,娘,女儿会活下去的。 再难,女儿也会撑下去。 第7章 第七章:月满庭阶逢主夜,青裙敛慧作浅才 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初十,一场秋雨过后,秦府的青砖墙沁出潮气,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湿冷的竹味。 苏月华蹲在听竹院的井边搓衣裳,井水凉得像刚从冰窖里舀出来,浸得她指尖发麻。 这是她来秦府的第三个月,手上的薄茧磨了一层又一层,可指尖依旧留着当年握毛笔的弧度:父亲教她写小楷时,总用指腹捏着她的手,说“指尖要虚拢,像握着颗刚剥壳的莲子,才写得出字的灵气”。 日子过得像后院淤塞的浅溪,表面看着平静,底下全是磨人的碎碴:张妈妈每日晨起必用篾条敲着洗衣盆训话,“擦廊柱要顺着木纹擦,不然留了印子,仔细你的手心”; 春儿总爱凑到她跟前,晃着手里半块刚领的白面馒头,“前院的丫鬟今早领了中秋赏钱,是五两银子呢,咱们这些人,连块月饼渣都未必能尝到”; 就连倒老姨婆的净桶,都要算着时辰,老姨婆脾气怪,晚一刻送水就会用拐杖敲门框,“咚咚”声能在院里响半个时辰。 月华都忍了。 她学会了把腰弯得更低,应答时声音压得更轻,擦廊柱时会特意多擦一遍春儿常踩的那截,免得又被她挑错。 她像株长在石缝里的竹苗,把所有的劲儿都往地下扎,只求能在这高门深宅里寻个喘气的地儿,胸口那半块白玉佩贴着里衣,冷得像母亲临终前的手,时时刻刻提醒她:她不是听竹院的杂役丫鬟,是苏家的女儿,是要等着给父亲洗冤的人。 转眼就到了中秋。 前院从初八就开始热闹,小厮们扛着红漆木架往来穿梭,架上摆着景德镇的薄胎瓷盘,里面盛着苏式云腿月饼、水晶肘子,还有从江南快马运的鲜藕,藕孔里塞着糯米,是秦丞相最爱的吃法。 丝竹声从辰时就飘过来,拉胡琴的调子软得像糖,却隔着重重院墙,透着股跟听竹院无关的冷。 “都给我把耳朵竖起来!” 张妈妈一早就在院子里站定,穿着件新的青布比甲,领口绣着朵小菊花,是前院夫人赏的,她特意浆洗得发硬,走起路来“簌簌”响。 她手里的篾条往石桌上“啪”地一敲,震得桌上的陶碗都晃了晃:“前头摆宴,来的都是朝廷大员,用的是宣德年间的青花盘,盛的是御膳房传来的方子! 你们谁要是敢往前院凑,我让你们把这院的竹子都擦三遍,连竹节缝里的灰都不许剩!” 春儿咬着嘴唇,眼睛往月亮门的方向瞟,手指绞着衣角:“张妈妈,嫡公子今晚也会来吧?我听说嫡公子写的诗,连皇上都夸过‘有盛唐气’呢……” “少打听主子的事!” 张妈妈瞪了她一眼,篾条差点戳到她鼻尖,“再废话,就罚你洗一天的碗筷!” 春儿悻悻地闭了嘴,可等张妈妈拎着食盒去前院帮忙后,她还是往嘴里塞了块凉窝头,含糊不清地嘀咕“我就去前院角门看一眼,又不进去”,说着就撩起裙摆跑了,连掉在地上的蓝布帕子都没捡,那帕子是她上个月跟月华借的,至今没还。 听竹院瞬间静了下来。 秋纹抱着缝补了一半的布袜坐在廊下,针脚歪歪扭扭,嘴里念叨着“要是能尝口月饼就好了”; 老姨婆的厢房关着门,偶尔传来几声咳嗽,混着药味飘出来。 月华站在屋檐下,望着天上的月亮,才刚过酉时,月亮就已经升得老高,圆得像母亲当年用桃木模子压的月饼,边缘没一点缺角,却冷得像块冰。 往年的中秋,苏家的院子里满是桂花香。 父亲会在院里摆张八仙桌,铺块蓝布桌布,摆上母亲做的五仁月饼、刚摘的石榴,还有一壶温好的黄酒,酒是父亲的老友送的,度数浅,母亲也能喝两口。 父亲会握着她的手,在洒金宣纸上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母亲剥石榴的“咔嚓”声,暖得能把秋夜的凉都融了。 母亲会把最大的月饼塞到她手里,笑着说“月华吃了这个,岁岁平安”,月饼里的冰糖咬起来“咯吱”响,甜得能甜到心里。 可现在,家没了。 父亲被关在诏狱,母亲埋在苏家后园的桂花树下,连块刻着“苏母柳氏”的木牌都没有。 月华抬手摸了摸胸口的玉佩,玉的凉意渗进皮肤,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赶紧仰头,把泪逼回去,父亲说过“女子要韧,像兰草一样,再大的风雨也不能弯了脊梁”。 鬼使神差地,她转身走进小屋,从枕头底下摸出个蓝布包,里面裹着三张粗糙的草纸,是她帮账房先生抄账时省下来的,边角还印着“秦府账房”的朱红小印; 还有半截炭笔,是她从苏家废墟里偷偷捡的,笔芯还留着父亲写《出师表》时的墨痕,黑得发亮。 她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写字。 不是府规,不是杂记,是父亲教她的《水调歌头》,在这满是屈辱和卑微的日子里,只有这笔墨,能让她想起自己是谁。 院角的桂花树最偏,枝叶茂密,月光只能漏下几点碎斑,刚好能把她整个人藏进阴影里。 月华蹲下来,把草纸铺在膝盖上,手腕微微悬空,这是父亲教她的姿势,“腕悬如钟,笔稳如松,才能写出字的风骨”。 炭笔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秋虫在竹丛里叫。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第一个“月”字刚写完,她就想起去年中秋的场景:父亲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这个字时,笔尖顿了顿,说“月华的名字里有月,要像这字一样,清亮不歪斜”。 那时母亲坐在旁边剥石榴,红籽落在白瓷盘里,像撒了把碎红珠,她还缠着父亲教她写“婵”字,说“要写得跟娘的名字一样好看”。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炭笔在“年”字的竖钩上用力了些,纸面上划出道浅痕。 她想起母亲做月饼时的样子:面团要揉够一百下,豆沙馅要挑去豆皮,模子是父亲亲手雕的桃木,刻着“中秋团圆”四个字,去年她还在模子上缠了根红绳,说“这样就能缠住团圆了”,可现在,红绳断了,团圆也没了。 风穿过竹林,竹叶“沙沙”响,像母亲的叹息。 月华的指尖开始发抖,炭笔在纸上歪了一下,差点写出界。 她赶紧稳住手,却觉得眼眶发热,父亲常说,东坡先生的这首词,写的是“人间烟火最可贵”,可她现在连人间烟火都快抓不住了:早上的稀粥照得见人影,中午的窝头硬得硌牙,晚上还要就着豆大的油灯抄府规,抄错一个字就要被张妈妈用篾条抽手心。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最后一个“娟”字刚落笔,一滴泪“嗒”地砸在纸上,晕开了炭黑的痕迹。 月华慌忙用袖口去擦,动作太急,草纸“哗啦”响了一声,这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她猛地抬头,心脏“怦怦”跳得像要撞出来:听竹院的月亮门处,有个影子! 是张妈妈回来了?还是春儿被发现了回来告状? 她手忙脚乱地把草纸揉成一团,塞进怀里,又将炭笔往桂花树根的土缝里塞,那土缝是她之前发现的,刚好能藏住炭笔,上面还盖着片枯叶。 她用脚细细蹭了蹭地面,直到看不见一点痕迹,才背靠着树干,慢慢滑坐下来,把脸埋进膝盖。 肩膀忍不住发抖,不是冷,是怕,要是被发现她会写字,会写东坡先生的词,张妈妈定会骂她“不安分”,说不定还会把她发卖到矿场去。 她想起父亲抛玉佩时说的“活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逼自己冷静:不能慌,没人看见,没人听见。 她没看见,月亮门后的人影悄悄往前挪了两步。 秦府嫡公子秦练今日在前院家宴上多饮了几杯酒,满桌的鲍参翅肚堵得他心口发慌,父亲秦丞相与兵部尚书谈的是蓟州布防,说的是“李文达通敌证据确凿”,旁的族亲附和着“苏弘正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勾结边将”,满室的官场话让他实在坐不住,便借故更衣,离席出来透透气。 他自小跟着翰林院李学士读书,爱的是“明月松间照”的清趣,不是这酒肉场里的虚与委蛇。 信步绕到府邸西侧,不知不觉就到了听竹院,他早听说这院子偏僻,住的都是府里“用不上”的下人,今日一看,果然墙皮斑驳,连院角的桂花都比前院的矮半截,却比前院清静多了。 刚进院时,他只觉得这里静得好:竹影婆娑,桂香浮动,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霜。 可目光扫到桂花树下时,他顿住了:那个小丫鬟蹲在阴影里,手里拿着黑乎乎的东西,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是哪个丫头敢在这里偷懒? 秦练皱了皱眉,府里规矩严,下人私自摆弄东西,轻则罚跪,重则挨打。 他本想出声呵斥,可那丫鬟的姿态让他停了手:她手腕微悬,指尖捏着炭笔,力道轻得像在写什么贵重的东西,连风刮过都没抬头,眼里只有膝上的纸。 这不像偷懒,倒像……在练字? 秦练往前走了两步,借着竹叶的缝隙往下看。 这一看,他瞳孔微缩,纸上的字虽用炭笔写在糙纸上,却透着股清隽气:“明月几时有”的“月”字,竖钩收得稳,横折钩的角度刚刚好,是钟王小楷的路子; “千里共婵娟”的“婵”字,女字旁写得纤细却不飘,是下过功夫的。 一个听竹院的杂役丫鬟,怎么会写这样的字? 秦练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他自小练书法,见过不少才子的字,可这丫鬟的字里,藏着种难得的灵气,不是刻意模仿的匠气,是有自己的韵味,只是笔力不足,显是练得少。 更让他惊讶的是,她写的是东坡先生的《水调歌头》,还是最贴合中秋的几句,这绝不是一个没读过书的丫鬟能做到的。 他正看得入神,那丫鬟突然落泪,泪珠砸在纸上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秦练心里一动:这丫头不是在练字,是在想家? 他想起自己去年中秋,跟着李学士在江南游学,夜里也对着月亮写过这首词,那时他想家想得厉害,字也写得歪歪扭扭,跟这丫鬟现在的模样竟有几分像。 可那丫鬟突然警觉,手忙脚乱地藏纸埋笔,动作快得像受惊的兔子。 秦练赶紧往后退,藏进竹丛深处,他这窥探的样子,实在不像君子所为。 但他没走,看着那丫鬟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像只被遗弃的小兽,心里竟掠过一丝怜惜:这丫头眼里的孤劲,跟这满府趋炎附势的下人太不一样了。 “嫡公子!老爷找您呢!” 前院传来小厮的呼唤,声音越来越近。 秦练回过神,最后看了眼桂花树下的身影,她还蹲在那里,背靠着树干,像和树长在了一起。 他握紧扇柄,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听竹院。 走的时候,他瞥见地上有个揉皱的纸团,被风卷了一下,露出里面“婵”字的残痕,墨色在月光下泛着淡黑。 月华蹲了很久,直到腿麻得站不起来,才慢慢起身。 她摸了摸怀里的纸团,纸已经被汗浸湿,炭字晕得看不清了,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展开,把边角捋平,塞进贴身的里衣口袋里。 她又走到桂花树根前,把炭笔挖出来,用布包好藏进腰带里,这是她唯一的念想,是她和苏家最后的联系,不能丢。 月光依旧照着听竹院,竹影晃得人眼晕。 前院的丝竹声还在响,却像隔了层厚厚的墙。 月华望着天上的月亮,在心里默念:爹爹,娘,女儿今天写了您教我的词,女儿没忘您的话,女儿会活下去的。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 桂花树下的那片土缝里,还留着炭笔蹭过的墨痕; 竹丛深处,秦练刚才站过的地方,落下了一片被扇柄碰掉的竹叶,上面还沾着点他扇面上的墨香,淡黑的,像个字,又像个没说出口的疑问。 第8章 第八章:错叩秦庭持羹盏,姝言相逼困伶仃,练郎援语雾空明 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十七,一场秋雨缠缠绵绵下了半宿,把秦府的青石板洗得发亮,也把听竹院的竹叶子泡得发沉。 苏月华蹲在井边拧床单时,指尖触到的井水比往日更冰,冻得她指关节发僵,中秋夜桂花树下的事,像根细刺扎在她心里,这些天总睡不安稳,闭眼就想起那阵似有若无的脚步声,睁眼就怕看见张妈妈手里那根磨得发亮的篾条。 她干活愈发小心,擦廊柱时会把竹节缝里的灰都抠干净,洗衣服时会把皂角揉出的泡沫都冲净,连走路都贴着墙根,尽量让自己像团影子。 可听竹院的日子,从来不是你想安稳就能安稳的。 张妈妈这几日的脸拉得老长,像是谁欠了她十两银子。 中秋前她去前院帮忙,回来时眼角青了一块,虽没说,院里人都猜是挨了前院管事的骂。 这股邪火没处撒,就全泼在了下人们身上:“春儿!你扫的地是给蚂蚁走的?这么大的竹叶子都看不见,眼瞎了?” “夏桃!浆洗的衣裳没拧干就晾,水滴在石阶上,摔了人你赔得起?” 最后,她的目光像钉子似的钉在月华身上。 月华正咬着牙拧床单,那床单是老姨婆的,粗麻布的,湿了水沉得像块石头,她手腕子都拧红了,才勉强挤出些水。 “苏月华!” 张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得像刮铁皮,“磨磨蹭蹭的,洗件衣裳比绣嫁妆还慢!你是没吃饱饭,还是故意偷懒给我看?” 月华没敢抬头,只低声应:“回妈妈,就快好了。” “快好了?我看你是慢出虱子了!” 张妈妈哼了一声,三角眼滴溜溜一转,忽然扭身往小厨房走。 没一会儿,她端着个红漆托盘出来,托盘上放着只青瓷盖盅,盅沿描着细巧的缠枝莲纹,还冒着淡淡的热气,那是前院小厨房特供的器皿,听竹院的下人连碰都没资格碰。 “别洗了,给你个轻省活儿。” 张妈妈把托盘往月华面前一递,语气不容拒绝,“这是老太太特意吩咐炖的冰糖雪梨羹,加了川贝,给嫡公子润嗓子的。 前院的丫鬟都忙着伺候贵客,你跑趟腿,送到嫡公子书房去。 记着,双手捧稳了,这甜白瓷是宣德年间的,磕破一点边儿,把你卖去矿场都赔不起!” 月华的心“咯噔”一下,像掉进了冰窟窿。 给嫡公子送汤?去书房? 她连嫡公子的面都没见过,只听春儿说过,秦练是秦府唯一的嫡子,自小跟着翰林院学士读书,性子温和却规矩森严。 更让她慌的是,中秋夜她躲在桂花树下写字,万一……万一嫡公子认出她的字迹,或是察觉她的异常怎么办? “妈妈,”她的声音发颤,手在围裙上反复擦着,手上沾着皂角水,皱巴巴的,还带着冻疮,“我、我手脏,怕污了托盘……要不,让春儿姐姐去?她比我机灵,路也熟……” “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张妈妈的眉毛竖了起来,指甲掐了下月华的手腕,疼得她一缩,“给你脸了是不是?让你去伺候嫡公子,是你的福气!再推三阻四,我让你跪在这里抄一百遍府规!” 托盘又往前递了半分,盅壁的热气烫得月华指尖发麻。 她知道,再拒绝就是找打。 只得深吸一口气,在围裙上把双手擦了又擦,才颤巍巍地接过托盘,托盘边缘硌得掌心发疼,盖盅的重量压得她胳膊都往下沉。 “快去快回,别在路上东张西望。” 张妈妈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像猫盯着爪子下的耗子,“要是冲撞了嫡公子,仔细你的皮!” 从听竹院到秦练的书房,要穿过三道回廊,路过两个小花园。 月华走得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廊的朱红柱子上雕着祥云,她不敢看;花园里的菊花开得正艳,她也不敢瞟,张妈妈说过,“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 手里的盖盅越来越烫,甜腻的雪梨香混着川贝的药味往鼻子里钻,熏得她头晕。 她死死盯着脚下的青石板,石板缝里长着些细草,被雨水打蔫了。 托盘硌得掌心发疼,手臂也开始发酸,可她不敢晃,宣德瓷、老太太吩咐的、卖去矿场都赔不起,这些话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像根绳子勒着她的脖子。 终于,前面出现一座轩敞的院落,门口立着两盆修剪整齐的松柏,门楣上挂着块木匾,写着“静思堂”三个字,是秦练自己写的,笔锋清隽。 月华的心跳更快了,脚步迈得更小,几乎是挪着走。 眼看就要到院门口,她心里只念着:放下汤羹就走,别碰见人,千万别…… “哈哈哈,你敢推我?” 旁边月亮门里突然传来一阵打闹声,是两个小厮在追着玩,手里还拿着蹴鞠。 月华猝不及防,被这声响惊得浑身一激灵,手腕猛地一抖,她的手腕本就酸软,这一抖,托盘瞬间倾斜! “啊!” 她低呼一声,下意识想去捞,可盖盅已经顺着托盘滑了出去! 时间像被拉长了。 她眼睁睁看着盖盅在空中翻了个身,盅盖“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了三四片;紧接着,盅身“啪嚓”落地,温热的冰糖雪梨羹溅得满地都是,乳白的汤汁沾在她的粗布裙摆上,黏糊糊的,几片炖得软烂的雪梨滚在碎片中间,可怜兮兮的。 月华僵在原地,脸“唰”地变得惨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她看着地上的碎片,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宣德瓷碎了,老太太的心意毁了,她真的要被卖去矿场了。 “谁在外面喧哗?”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华绝望地闭上眼,等着听嫡公子的怒斥,她听说,高门里的主子最看重规矩,打碎了东西,轻则罚跪,重则鞭打。 她的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几乎要磕到地上:“奴婢该死!奴婢手笨,打翻了公子的羹汤……求公子恕罪!求公子恕罪!”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 然而,预想中的怒斥并没有来。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些许疑惑:“出了何事?” 月华颤抖着睁开眼,视线模糊中,先看见一双云纹锦靴,靴面雪白,绣着浅灰的竹叶,是江南最新的样式。 再往上,是月白色的杭绸衣袍,衣摆绣着暗纹竹,手里还拿着一卷书,封面上写着“昭明文选”四个字,是用宋锦装裱的。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秦练的脸上,他生得眉目清俊,鼻梁挺直,嘴唇薄而温润,眉宇间带着书卷气,没有丝毫怒意,只微微蹙着眉,看着地上的狼藉。 是他!中秋夜在桂花树下的人影,就是他! 月华吓得魂飞魄散,磕头磕得更响:“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一时失手……求公子饶了奴婢……” 秦练看着她发抖的肩膀,又看了看她那双发红的手,手上沾着皂角水的痕迹,指节粗糙,还有冻疮的红印。 他想起中秋夜那手清隽的字,想起她蹲在桂花树下的孤单模样,心里掠过一丝不忍。 他轻叹了口气,对身后赶来的小厮说:“长生,去取扫帚和簸箕来,把这里收拾了。” “是,公子。” 长生应着,快步去了。 秦练往前迈了半步,避开地上的汤汁,微微倾身,目光落在月华的脸上,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睫毛湿漉漉的,像受惊的小鹿。 他开口时,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关切:“你没被烫到吧?” 月华猛地愣住,眼泪都忘了掉。 她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秦练,他没骂她,没罚她,反而问她有没有被烫到? 这和张妈妈说的“磕破一点就卖去矿场”完全不一样。 “奴、奴婢没事……”她结结巴巴地回答,脑子一片空白,连磕头都忘了。 秦练见她没事,又“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裙摆的污渍上停留了一瞬,才说:“起来吧。 不过是一盅汤,碎了便碎了,不必惊慌。” 说完,他转身回了书房,月白的衣摆扫过门槛,没再看地上的狼藉。 长生很快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来收拾,婆子们见是嫡公子的书房门口,动作麻利得很,没一会儿就把碎片和汤汁清理干净了。 长生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月华,小声说:“姐姐,公子都发话了,你快起来吧,别在这里待着了。” 月华这才如梦初醒,扶着青石板慢慢站起来,腿麻得几乎站不稳。 她对着书房的方向又行了个礼,然后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的,她怕秦练再想起中秋夜的事,怕他追问她的身份,怕一切伪装都被拆穿。 回到听竹院时,张妈妈正站在院门口,手里捏着帕子,眼神阴沉沉的。 一见月华空着手回来,裙摆还沾着黏糊糊的痕迹,她立刻尖声问:“汤呢?你把汤送哪儿去了?是不是打碎了?” 月华低下头,声音很轻:“回妈妈,奴婢不慎打翻了羹盅……但嫡公子他,没怪罪奴婢。” “没怪罪?” 张妈妈像是听到了笑话,三角眼瞪得溜圆,“你以为你是谁?嫡公子会饶了你?定是你编瞎话骗我! 那可是老太太特意炖的,你等着,我这就去前院告诉管事,让他们来处置你!” 她说着就要走,可走了两步又停住,她想起前院管事的脾气,要是知道她派个笨手笨脚的丫鬟去送汤,连带着她也要挨骂。 她悻悻地瞪了月华一眼:“没用的东西!连个托盘都端不稳!滚去把院里的竹子都擦一遍,擦不干净,今晚别吃饭!” 月华如蒙大赦,赶紧跑去拿抹布。 她站在竹丛前,把抹布浸在冷水里,冰凉的水让她狂跳的心慢慢平复。 可她的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嫡公子为什么不罚她?他是不是认出她了? 张妈妈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下次还会找她的麻烦吗? 风穿过竹林,竹叶“沙沙”响,像是在替她发愁。 她擦着竹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竹节,忽然想起秦练那句“你没被烫到吧”,那是她来秦府后,第一个没把她当下人使唤的人。 可这份温和,是福是祸,她不知道。 而她身后,张妈妈盯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阴狠,这苏月华,看着老实,竟能让嫡公子不罚她? 定有古怪。 下次,得找个更难的活计,让她再也翻不了身。 第9章 第九章:忽见衣间题“清辉”,一恸思亲泪满襟 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廿一,秋雨连下三日后,终于放了晴。 可听竹院的浆洗房依旧冷得像冰窖,那是个半敞的棚子,四壁漏风,几根朽木柱子撑着破茅草顶,风一吹就“吱呀”响。 苏月华蹲在青石台前搓衣服时,指尖刚碰到井水,就像被针扎了似的缩回来,水里还浮着薄冰碴,是昨夜冻的。 打翻羹盅的事过去四天了,张妈妈虽没再提,却总找她的茬:早上让她天不亮就去扫竹叶,中午逼她多洗两桶粗布衣裳,晚上还得抄半时辰府规。 月华都忍了,她把所有力气都用在干活上,只求能少些麻烦,可胸口那半块玉佩总在夜里发烫,秦练那句“没烫着吧”像根细弦,时不时在她心里拨一下,让她想起中秋夜桂花树下的影子,总觉得不安。 “都给我快点!” 张妈妈叉着腰站在棚子门口,手里的篾条敲着石缸沿,“粗衣洗完了赶紧洗细软! 这是前院送过来的主子衣物,耽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她的目光扫过月华,停在她冻得发红的手上,“苏月华,你那手要是冻僵了,就用雪搓搓!别耽误洗嫡公子的衣服!” 月华低下头,把最后一件粗布褂子拧干,褂子是春儿的,沾了不少泥,她搓了三遍才干净。 旁边的春儿撅着嘴,搓两下就把洗衣板往石台上一磕:“凭什么呀!前院的丫鬟都在暖阁里烤火吃芝麻糖,就咱们在这儿受冻! 这粗布衣裳硬得像铁板,搓得我手都破了!” 她说着,把手伸出来给夏桃看,手心确实磨了个小口子,却没月华手上的冻疮多。 夏桃还是闷头干活,她性子木,只会跟着别人的节奏走,手里的床单搓得“哗啦”响,水珠溅在冻硬的泥地上,瞬间就没了痕迹。 月华没说话,只是把粗衣归拢到筐里,走到张妈妈指的藤条筐前,那筐里的衣物都是绫罗绸缎,叠得整整齐齐,还带着淡淡的檀香,是高门主子才穿的料子。 她蹲下身,先拿出一件月白色直裰,触手就知是上好的杭缎,织得细密,摸着温润像玉,领口绣着圈极淡的银线竹叶,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这是秦练常穿的衣裳,前几日她送汤时,见他穿的就是同款。 月华不敢怠慢,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她特意磨细的皂角豆粉,洗细软衣物要用这个,才不会伤料子。 她兑了温水,把直裰轻轻浸进去,指尖顺着领口往下搓,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井水的寒意透过布帛渗进来,冻得她指关节发僵,刚结痂的冻疮又开始疼痒。 她想起以前在苏家,帮父亲打理官袍时,母亲会在温水里加些桂花露,说“丝绸要养,加了露气,穿着更软和”。 可现在,只有冰冷的井水和粗磨的皂角粉。 她搓到袖口内侧时,指尖突然触到一片细微的凹凸,不是污渍,是绣线。 月华心里好奇,把袖口轻轻翻过来,凑到眼前细看,月白色的里衬上,用近乎同色的银线绣着两个小字,笔画清瘦,带着股飘洒的气度,若不仔细看,几乎和布纹融在一起。 她的目光定在那两个字上,喉咙突然发紧:“清…辉…” “清辉”?!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得她脑子嗡嗡作响。 心脏骤然停跳半瞬,随即疯狂擂动,撞得胸口生疼。 血液“唰”地涌上头,眼前发黑,手里的直裰差点掉进盆里,这是父亲的诗!是父亲最爱的两个字! 她猛地闭上眼,记忆瞬间翻涌:那年她八岁,在苏家书房,窗外的梅花刚开,父亲披着件青布棉袍,手里拿着她的诗稿,笑着摇头:“‘月色皎洁’太俗,华儿,你看‘清辉’如何?” 他说着,拿起狼毫笔,在宣纸上写下这两个字,笔锋轻转,“月华如清辉,不夺星芒,却能照人前路,这才是咱们苏家的风骨。” 后来父亲还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这两个字:“‘清’字左窄右宽,竖钩要稳;‘辉’字的‘光’旁,撇要轻,像月色洒下来。” 他的掌心温暖,裹着她的小手,墨香混着梅花香,是她这辈子最暖的记忆。 可现在,这两个字怎么会出现在秦练的直裰上? 用这么隐秘的方式,近色银线,绣在里衬,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秦练是秦府嫡子,父亲是构陷苏家的秦丞相,他怎么会知道父亲的诗? 怎么会把这两个字绣在自己常穿的衣裳上? 月华的指尖开始发抖,直裰的布料浸了水,沉得坠手。 她把袖口凑得更近,那银线的针脚细密均匀,每个笔画的转折都透着熟悉的笔意和父亲写的“清辉”几乎一模一样! 不是巧合,绝对不是!绣这字的人,定是极熟悉父亲的书法,甚至…是刻意模仿! “苏月华!你发什么呆呢?” 春儿的声音突然炸响,像根锥子扎破她的思绪,“一件衣服你搓半个时辰?是想偷懒烤火,还是故意磨蹭等着挨骂?” 春儿凑过来,看见月华手里的直裰,眼神里闪过一丝嫉妒,“哼,嫡公子的衣裳也轮得到你洗?别是想趁机沾什么光吧!” 月华被她惊得浑身一颤,手里的直裰“哗啦”掉进盆里,溅起的冷水打湿了她的粗布裙摆,冻得她大腿发疼。 她慌忙低下头,把直裰捞起来,指尖用力攥着布帛,掩饰住手上的颤抖:“……就、就快好了,刚才没注意袖口有墨点。” “墨点?嫡公子的衣裳怎么会有墨点?” 春儿狐疑地盯着她,“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赶紧洗,洗完了还要晾,晚了张妈妈又要骂咱们!” 她说着,故意把洗衣板往月华这边挪了挪,撞得月华的盆晃了晃。 月华没敢再说话,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她用指尖轻轻搓着那两个银线小字,心里像翻了锅的沸水:秦练为什么要绣这两个字?是欣赏父亲的才华? 还是……他和父亲有过交集?可秦丞相是父亲的政敌,秦练怎么会…… 她又想起中秋夜的事:那天她写的是父亲教的《水调歌头》,秦练站在竹丛后,定是看见了她的字,也认出了那是父亲常教她的词。 还有送汤时,他没罚她,反而问她有没有被烫到,若是寻常主子,早该发怒了,可他没有。 难道…他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苏家的女儿?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月华就打了个寒颤。 她抬起头,看向晾衣绳的方向,绳上挂着的粗布衣裳在风里晃,像一个个模糊的影子。 她不敢再想,却控制不住地回忆:父亲被抓那天,秦丞相以及林……的名字出现在官差的话里;母亲临终前,让她找杭州表哥,说“表哥认识能帮你爹的人”;秦练的直裰上,绣着父亲的字…… 这些线索像乱麻,缠在她心头,解不开,扯不断。 她匆匆把直裰过了三遍清水,确保没有皂角残留,然后和夏桃一起,用力拧干,水顺着银线小字往下滴,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像眼泪。 晾直裰时,月华特意把袖口往里折了折,遮住那两个银线字。 月白色的杭缎在风里轻轻晃,阳光透过布帛,照出细微的银线光泽,像藏在雪下的星光。 “发什么愣?赶紧洗下一件!” 张妈妈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更近了,“这是府上主母的罗裙,上面绣着海棠,洗的时候别勾了线!” 月华赶紧蹲回盆前,拿起那件海棠罗裙。 可指尖刚碰到布料,就想起直裰上的“清辉”二字,那两个字像两道冷光,扎在她心里,让她浑身发冷。 盆里的井水映着她发白的脸,她看见自己的嘴唇在抖,手也在抖。 她知道,从看见这两个字开始,她在秦府的日子,再也不会平静了。 秦练和父亲的关联,秦府和苏家的恩怨,还有她的身份…这些疑问像潮水,将她淹没,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风又吹过浆洗房,棚子的茅草顶“沙沙”响。 月华搓着罗裙上的海棠绣线,心里却只有那两个银线小字:清辉,清辉…它们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记忆的门,也打开了一扇充满未知与危险的窗。 第10章 第十章:藏胰反诬红颜屈,祠前孤影对春寒 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廿五,听竹院的晨露还没干透,苏月华蹲在井边搓粗布衣裳时,指尖又触到了袖口那几根银线末子,是前几日洗秦练直裰时,从“清辉”二字绣纹上蹭下来的。 这几日,她总在干活时走神:擦廊柱忘了顺着木纹擦,漏了竹节缝里的灰;扫院子时盯着满地竹叶发愣,让风卷走了半簸箕落叶;连拧衣服都能把水溅到自己身上,脑子里反复转着那两个银线小字,猜秦练是真觉得字雅致,还是另有缘故,越想心越乱,像被竹篾缠了手腕,连动作都滞涩了。 这份恍惚,早被春儿钉在了眼里。 春儿是秦府的家生子,娘是厨房烧火的刘婆子,她打小在府里蹭饭长大,却只混到听竹院做杂役。 前几日她偷溜去前院,想瞧瞧嫡公子秦练的模样,府里都传秦练是京城第一才子,连翰林院的老学士都夸他“笔有晋人风骨”,她想看看这位主子是不是真如话本里写的那般温文尔雅。 可刚摸到“静思堂”的角门,就被管事嬷嬷逮住:嬷嬷拿戒尺抽了她手心,骂她“贱婢也敢窥伺主子,不怕被发卖到窑子去”,还罚她洗了一下午沾着油污的酒壶。 这口气没处撒,见月华总对着空气发呆,心里的火气更旺了:凭什么这丫头穿洗得发白的粗布裙,也藏着股子读书人的斯文气? 凭什么张妈妈骂她时,她低头不吭声,眼里却没半点服软的样子? 晌午的日头晒得竹叶子发蔫,投在地上的影子晃悠悠的。 月华把最后一件细布衬衣晾上绳,那是老姨婆的,领口沾了褐色的药渍,她用温水泡了半个时辰,又蘸着细磨的皂角粉搓了三遍,胳膊酸得像灌了铅。 她拖着步子回小屋,想喝口早上剩的凉白开,刚推开门,就看见春儿坐在她的床铺上,手里捏着个油纸包,正凑在鼻子底下嗅,嘴角还挂着得意的笑。 月华的心脏“咯噔”一下,血瞬间冲上头顶,那是她藏在褥子底下的桂花胰子! 那胰子是母亲生前最爱的物件,来自苏州城南的“桂馥斋”。 三年前母亲生辰,父亲特意托苏州的商友捎来的,胰子上印着细巧的桂花图案,边缘还用朱砂描了圈,是“桂馥斋”独有的老款式。 苏家被抄那天,她从烧焦的妆奁里扒出这个油纸包,胰子只剩小半块,却还带着淡淡的桂香。 夜里想家时,她就把胰子贴在胸口,那香味能让她想起母亲坐在窗前绣帕子的模样:母亲总把胰子放在描金的瓷盒里,绣累了就拿出来闻闻,笑着说“桂香暖,能解乏”。 “你动我的东西干什么?” 月华的声音发颤,脚步都快了几分,伸手就要抢那油纸包。 春儿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胰子差点掉在地上。 她稳住心神,翻了个白眼,把胰子往袖袋里一塞,故意挺了挺胸:“嚷嚷什么?不就是块破胰子么,藏得跟金疙瘩似的。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原来就是块发了霉的香胰子!” 她凑近月华,压低声音,带着股子恶意,“你一个签死契的贱婢,哪配用‘桂馥斋’的胰子? 我看你就是偷的,前院的李姨娘就用这个牌子,你肯定是趁她去佛堂时偷的!” “我没有偷!” 月华急得眼圈发红,伸手去扯春儿的袖子,那是母亲唯一的念想,她绝不能丢! 春儿没想到一向忍气吞声的月华敢动手,恼羞成怒地推开她:“反了你了!敢跟我动手?我这就喊张妈妈来,让她把你发卖到窑子去!” 她的声音拔得老高,门口缝补袜子的夏桃吓得手一抖,针戳到了指尖,渗出点血珠; 负责扫院的李婆子也凑了过来,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眼神里带着看热闹的冷漠,在秦府,家生子和外买婢的争斗,只要不闹到主子面前,没人会管。 “吵什么吵!” 张妈妈的声音突然炸响,她刚从厨房回来,手里还拿着个空食盒,食盒上沾着点米汤,显然是刚给前院送过饭。 她走到小屋门口,三角眼扫过月华发红的眼睛,又落在春儿鼓鼓的袖袋上,“在院里吵吵嚷嚷,想让前院的主子听见?嫌听竹院不够丢人?” 春儿像见了救星,扑到张妈妈跟前,拉着她的袖子哭诉:“妈妈!苏月华偷东西! 偷了前院李姨娘的桂花胰子,还动手推我!您看我的手,都被她抓破了!” 她把手伸出来,手心上确实有个小口子,是她刚才抢胰子时,被油纸包的边角刮的。 张妈妈的目光落在春儿手里的油纸包上,胰子上的桂花图案精致,还带着淡淡的桂香,确实不是听竹院下人能用的。 她本就看月华不顺眼,上次送汤羹没罚成她,心里还憋着气,此刻正好借题发挥:“苏月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主子的东西,还敢跟姐妹动手?” “我没有偷!” 月华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挺直了脊背,“这胰子是我娘留下的,是‘桂馥斋’三年前的老款式,现在早就不卖了! 您可以去查府里的采买账,“桂馥斋”三年前的掌柜姓王,是我家旧识,这胰子上的朱砂边,是他特意为我娘描的,全苏州独一份! 府里近一两年的采买单子,绝不可能有这个!” 她的话说得条理清晰,李婆子的眼神动了动,她在秦府做了十年杂役,知道府里采买的胰子都是当年的新款,老款早就断货了,更别说带朱砂边的独一份。 春儿见李婆子神色松动,心里发慌,赶紧喊:“就算胰子不是偷的,她也敢跟我动手!张妈妈说了,下人不许私斗,她这是违逆规矩!必须得罚!” “查账?” 张妈妈冷笑一声,伸手从春儿手里夺过油纸包,狠狠扔在地上,胰子滚了出来,沾了层泥,“你也配让府里动采买账? 一个贱婢,就算胰子是你的,顶撞管事、私斗姐妹,也是大错! 今天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听竹院谁说了算!” 她转身走到墙角,抽出一根细长的竹竿,那是晾衣用的,杆上还带着竹刺,是她特意留着惩戒下人的。 她举起竹竿,没头没脑地朝月华身上抽去:“我叫你顶嘴!叫你动手!叫你不安分!” 竹竿带着风声落下,抽在月华的胳膊上、后背上,火辣辣地疼。 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死死盯着张妈妈,眼里没有求饶,只有屈辱和倔强,像株被狂风压弯却不肯折断的竹。 血很快渗出来,染红了粗布衣袖,她却仍不肯低头,父亲教她写“人”字时说过,“做人要顶天立地,就算被压弯,也不能折了脊梁”。 张妈妈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打得更狠了:“还敢瞪我?看来打还不够!给我滚去祠堂后院跪着!没我的吩咐,不准起来!谁也不准给她送水送饭!” 祠堂是秦府惩戒重犯下人的地方,在后宅最偏僻的角落,常年关着门,门环上锈迹斑斑,墙根长着半人高的瓦松。 春儿看着月华被打得发抖,脸上露出解气的笑; 夏桃低下头,不敢看月华的眼睛,只是悄悄把掉在地上的胰子捡起来,用衣角擦了擦,塞回月华的怀里; 李婆子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她想起自己刚进府时,也被管事婆子冤枉偷东西,最后罚跪了一下午,知道这苦有多难熬。 月华慢慢直起身,把怀里的胰子紧紧攥在手里,指尖触到胰子上的桂花图案,像触到了母亲的手。 她没看春儿和张妈妈,一步一步朝祠堂走去,后背和胳膊疼得钻心,可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得稳,像在走一条通往希望的路。 天渐渐阴沉下来,秋风卷着竹叶,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像在哭。 祠堂的后院更是荒僻,青砖缝里长着枯黄的草,墙角堆着断了腿的石香炉,炉身上刻着的“秦氏宗祠”四个字都快被青苔盖住了。 月华走到张妈妈指定的角落,面对着一堵灰扑扑的高墙,慢慢跪了下去,冰冷的青砖透过薄薄的粗布裙摆,冻得她膝盖发疼,可她不敢动,只是把胰子贴在胸口,用体温焐着。 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张妈妈竟让小厮把通往前院的门锁上了,还说“让她好好反省,别想跑”。 不知过了多久,天开始下雨。 细密的秋雨落在她的头发上、脸上,冰凉的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混着眼泪滴在青石板上。 身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膝盖冻得发麻,喉咙干得像着了火。 她想起父亲被抓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想起母亲下葬时,雨水冲塌了坟头的土;想起自己签死契时,牙婆拿着红印按在她指尖,说“从今往后,你的命就是秦府的了”……此刻绝望像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第11章 第十一章:雨打祠堂客久跪,长生持蓑讳见伊 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廿五,夜雨裹着霜气,砸在祠堂的兽面瓦当上,“噼啪”声混着风啸,像无数根细针戳在苏月华的耳膜上。 祠堂里燃着两盏青铜长明灯,灯油是陈年的菜籽油,烟味混着墙角的霉味,呛得她喉咙发紧。 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晃悠,将供桌上秦氏祖宗的牌位映得忽明忽暗,那些模糊的木牌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双双冰冷的眼睛,盯着她这个“犯了错”的下人。 她跪在青石板上,裙摆早已被雨水泡透,冰凉的水顺着裙摆渗进膝盖,疼得她骨缝发麻。 从最初的尖锐刺痛,到后来的麻木僵硬,现在膝盖已经没了知觉,只觉得像是垫了块冰。 手里攥着的桂花胰子被捂得温热,胰子上的朱砂边晕开一点,像母亲当年不小心蹭在帕子上的胭脂,那是她此刻唯一的念想,攥得太紧,指尖都泛了白。 “刁滑胚子还敢犟嘴!” 张妈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带着铜铃般的尖刻,“祠堂罚跪是府里的老规矩,跪到你认了错为止!别想着有人会来救你,谁求情也没用!” 春儿当时在旁边假惺惺地劝:“妈妈别气坏了身子,月华妹妹许是一时糊涂,等她跪够了,自然就知道错了。” 可只有月华清楚,她没糊涂,那胰子是春儿故意偷的,张妈妈是故意罚的,她们不过是看她不顺眼,想找个由头磋磨她。 雨更大了,顺着祠堂没关严的门缝灌进来,打在她的肩头上,冷得她牙关打颤。 她把脊背挺得更直,父亲教她写“正”字时说:“横要平,竖要直,做人也一样,不能轻易弯腰。”苏家没了,父亲还在诏狱,她不能把父亲留下的骨气也丢了。 抄家那天的画面又涌了上来:官差的刀鞘撞在门槛上,“哐当”响;母亲抱着她哭,头发散了,钗子掉在地上断了齿; 父亲被铁链锁着,路过她身边时,偷偷塞给她半块玉佩,说“活下去,等爹爹回来”。 那些声音、那些画面,混着雨声,在她脑子里嗡嗡转,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赶紧仰头,把泪逼回去,父亲说过“女子要韧,不能轻易哭”。 不知跪了多久,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长明灯变成了两个影子。 就在这时,雨幕里传来一点轻微的声响,是靴子踩在湿泥上的“噗叽”声,还带着衣袂拂过灌木的“窸窣”声。 她猛地清醒过来,侧耳听着,那声音很轻,被雨声盖着,很快就没了,像是错觉。 而此刻,祠堂外的雨巷里,秦练正站在油纸伞下,指尖捏着伞柄,指节泛白。 他刚从外书房出来,和父亲秦丞相议了半个时辰的事,父亲说“苏弘正的案子要尽快定案,免得夜长梦多”,还让他帮忙整理苏弘正的“罪证”。 秦练看着那些被篡改的书信,心里憋得慌,他知道苏弘正是被冤枉的,那些所谓的“通敌信”,笔迹是模仿的,印章是伪造的,可他不能说。 父亲是当朝丞相,他是秦府唯一的嫡子,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走,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像吞了块烂泥,咽不下也吐不出。 他择了条僻静的路回院,想透透气。 油纸伞是桐油浸的,伞骨是湘妃竹,雨打在伞面上,“嗒嗒”响。 路过祠堂时,他瞥见里面的一点微光,还有那个跪得笔直的身影,太瘦了,像根被雨打蔫的竹苗,却倔强地挺着脊背。 “公子,雨大了,咱快回吧,您明日还要去翰林院呢。” 小厮长生撑着伞,小声提醒。他知道公子不爱管内宅的事,更别说一个受罚的粗使丫头。 秦练没动,目光落在那个身影上。 他想起中秋夜桂花树下的炭笔字,清隽灵秀; 想起她打翻汤羹时,眼里的惊慌却没半分求饶; 想起她罚抄的府规,字迹工整却藏着灵气,是那个叫苏月华的丫头。 她犯了什么错,要被这样罚?祠堂的青砖比别处冷三分,这样的雨夜跪上几个时辰,骨头都能冻裂。 他本想转身走,府里规矩严,嫡公子插手内宅罚婢的事,传出去会被母亲骂“失了身份”,还会让父亲觉得他“心慈手软,成不了大事”。 可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祠堂里的景象:苏月华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可脖颈却挺得笔直,像株被狂风压弯却没折断的兰草。 秦练的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刚才在书房里的无力,明知苏弘正冤,却不能说;明知父亲的手段不干净,却只能看着。 而这个小丫鬟,明明也是受了府里的冤枉,却还在硬撑,这份倔强,比他强多了。 “长生,去取件蓑衣来。”秦练的声音压得低,混在雨声里。 长生愣了:“公子?这、这不合规矩啊!要是被夫人知道,奴才的皮都得扒了!” 他跟着秦练五年,知道主子素来谨慎,从不会做这种“出格”的事。 “去取。” 秦练的语气没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悄悄去,别惊动任何人。给她送去,就说是路上捡的,看她淋得可怜。” 他的目光还落在祠堂里,那道身影又被风吹得一颤,却很快又挺直了。 长生不敢再劝,赶紧跑去找蓑衣,那是秦练三年前从江南带回来的,用太湖边的蓑草编的,还在角落绣了个小小的“练”字,平时放在杂物房,没人动过。 他抱着蓑衣,绕了远路,怕被巡逻的婆子撞见,到了祠堂门口,手一抖,把蓑衣扔了进去,转身就跑,像身后有恶鬼追。 秦练看着长生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他又站了会儿,看见祠堂里的身影愣了愣,然后慢慢拿起蓑衣,披在身上,那蓑衣对她来说太大了,裹着她小小的身子,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够了。 他转身离开,油纸伞遮住了他的脸,没人看见他眼底的复杂,有对这丫头的怜惜,也有对自己的无奈。他能做的,只有这点了。 祠堂里,月华抱着蓑衣,愣住了。 蓑衣是干的,还带着淡淡的干草香,是被阳光晒过的味道。 她摸了摸蓑衣的角落,指尖触到一点细微的绣痕,是个“练”字,绣得很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是谁的?府里谁会有绣着字的蓑衣? 她想起刚才来祠堂时,远远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穿着月白长袍,小厮撑着伞,往书房方向走,是嫡公子秦练? 不可能。 他是秦府的嫡子,高高在上,怎么会注意到她这个小丫鬟?又怎么会冒险给她送蓑衣? 或许是哪个好心的小厮,捡了主子不用的蓑衣,偷偷给她送来的吧。 月华甩了甩头,不敢再想,她怕自己会错了意,最后更失望。 她裹紧蓑衣,那股干草香混着胰子的桂香,竟让她觉得暖和了些。 膝盖还是冷,可心里却有了点暖意。 她抬起头,望着窗外的雨,心里默念:爹爹,娘,有人帮我,我会活下去的,一定会等您回来。 雨还在下,可祠堂里的那点微光,却比刚才亮了些。 月华挺直脊背,攥紧胰子,指尖又触到了蓑衣上的“练”字,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却没敢深究,不管是谁帮了她,她都得记住这份暖意,好好活下去。 第12章 第十二章:府规一纸呈君前,字若寒松惹揣量 嘉靖二十三年九月初一的晨霜,把听竹院的湘妃竹裹成了白胡子老头,霜粒凝在竹梢,风一吹就簌簌落下,砸在苏月华的粗布裙摆上,凉得她刚蹲下去,膝盖就发了僵。 她面前的木盆里泡着老姨婆的粗布褥单,褥单沾了药渍和汗味,得用皂角反复搓揉才能去味。 井水是凌晨刚打的,冰得像刚从冰窖里舀出,她冻裂的冻疮渗着血丝,皂角水一沾,疼得指节都在颤,却不敢停,一停,张妈妈的篾条就要落下来。 后背上的鞭伤结了深红色的痂,粗布褂子蹭过时,像有小针在扎皮肉。 她把腰弯得更低,几乎贴在木盆上,连呼吸都放轻了,自祠堂夜罚后,她活得比影子还轻:擦廊柱时贴着墙根,怕挡了谁的路;倒净桶时算着前院丫鬟的作息,怕撞见了挨骂;连吃饭都躲在角落,几口扒完就去干活。 只有夜深人静时,她会从枕下摸出母亲的旧手帕,帕子上绣着半朵没完成的桂花,针脚还歪歪扭扭的,指尖在粗糙的床单上轻轻描“清”“辉”二字,描到“清”字的竖钩时,总想起父亲的声音:“竖要直,像咱们苏家的骨头,就算弯了,也不能断。” 前院“静思堂”的书房里,秦练正对着一叠糙纸出神。 案上摊着宋拓本《宣示表》,是翰林院李学士上月送他的生辰礼,纸页泛黄,墨痕透着晋人风骨。 他的狼毫笔悬在半空,笔尖的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可目光却没落在自己的字上,反倒黏在旁边那叠草纸的“谨”字上,那是长生前日从听竹院取来的,苏月华罚抄的《秦府内规》。 “公子,徽墨磨好了,您要再临一页吗?” 长生端着砚台进来,砚台是端州产的,磨出的墨泛着青晕。 他见秦练盯着草纸发愣,忍不住凑过去:“这丫头的字也就工整些,比春儿她们强点,没看出特别啊。” 秦练没抬头,指尖轻轻拂过草纸上的“谨”字捺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看这捺笔收尾,有顿挫回锋,是钟繇小楷的路子。” 长生眯着眼看了半天,只觉得笔画收得干净,秦练又指了指“言”字的横画:“起笔藏锋,收笔回顿,是刻意练过的,寻常丫鬟连‘握笔要悬腕’都不知道,哪能写出这样的笔意?” 他自幼跟着李学士学书,临遍晋唐名家帖,对笔锋的敏感度远超常人。 指尖再往下移,触到“清慎勤忍”的“清”字,心里又动了,这字刻意写得粗笨,竖钩却藏着熟悉的弧度,像极了他少年时临《宣示表》的模样。 “可牙婆说她是南边遭水灾的农户,签的死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呢。” 长生挠了挠头,他跟着秦练五年,从没见主子对哪个下人的字这么上心。 “农户?” 秦练拿起一张草纸,对着晨光举起来,纸缝里沾着松烟墨的残痕,是写过好字的废纸裁成的,边缘还留着整齐的刀痕,“能临钟繇小楷的农户,会把半块‘桂馥斋’胰子藏在褥子底下?会在中秋夜躲在桂花树下写《水调歌头》?” 他想起中秋夜的炭笔字,清隽灵秀,带着股未经雕琢的灵气;想起她打翻汤羹时,眼里满是惊慌却无半分谄媚,只死死攥着托盘不肯求饶; 想起她雨中罚跪时,脊背挺得笔直,像株被狂风压弯却没折断的兰草,这丫头身上的矛盾感,像团缠在心头的墨,越揉越乱,她要藏拙,为何不藏得彻底些?要露功底,又为何把笔画写得这般笨拙? “长生,”秦练忽然开口,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去把听竹院近一月的罚抄都取来,就说前院管事要核验下人是否熟背内规,别特意提苏月华,也别惊动张妈妈。” 他本想让长生去查她的来历,可转念就压了下去:张妈妈是母亲的陪房,最爱搬弄是非,万一知道嫡公子查一个粗使丫鬟,定会添油加醋地传到母亲耳朵里; 再者,父亲与苏弘正的案子正紧,他若对一个“农户丫鬟”过分关注,传出去怕被人说“不分轻重”。 倒不如从字迹里找线索,字是藏不住心事的,笔锋里的习惯,比牙婆的话更真。 长生应了声“是”,半个时辰后就抱回一叠罚抄纸。 大多是春儿、夏桃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有的还漏了字、涂了墨团; 只有苏月华的那几张,纸糙笔劣,却没一处涂改,连标点都标得整齐。秦练一张张翻看,越看心里越惊: 她写“月”字时,竖钩收尾会轻轻顿一下,那是父亲教他的“藏锋收笔”,说“月字要圆,收笔要稳,才像满月”;写“辉”字时,“光”旁的撇笔会带点弧度,像极了《宣示表》里“光”字的笔意,柔而不飘;甚至写最普通的“一”字,起笔时都会下意识地轻顿,再缓缓铺墨——这是长期临帖养出的肌肉记忆,不是“学过几天字”能解释的。 “公子,这丫头的字……真有这么特别?” 长生看着秦练指尖在草纸上划来划去,忍不住问,“您从前看李学士的字,都没这么专注过。” 秦练放下草纸,拿起狼毫笔蘸了墨,在宣纸上写了个“清”字,笔锋运转间,竟不由自主带了点草纸上的轻扬弧度,比他平日写的更灵动些。 他搁下笔,轻轻叹了口气:“她是在藏,把自己的功底藏在笨拙的笔画里,像把明珠埋在沙里,怕人看见,又忍不住露了点光。” 他想起中秋夜桂花树下的场景:她蹲在阴影里,手腕微悬,炭笔落在糙纸上的声音很轻,眼里却亮得像有星光,那眼神不像个擦桌洗衣的丫鬟,倒像个在书斋里练字的小姐,对着纸笔,就能忘了周遭的所有委屈。 正想着,外间传来小厮的通报:“公子,李学士派人送帖来了,邀您明日辰时去翰林院赏新得的《兰亭序》摹本。” 秦练接过帖子,是洒金笺写的,字迹是李学士惯有的苍劲。 可他的目光却又飘回那叠草纸上,落在一张纸的角落,那里有个小小的牙印,像是她写字时咬着纸角较劲,把纸边都咬得发毛,倒添了几分鲜活的憨气。 “知道了,回复李学士,明日辰时我准时到。” 他把帖子放在案上,手指又碰了碰那处牙印,心里的疑惑又深了一层:这丫头,到底藏着怎样的过去? 听竹院里,苏月华对前院的这番波澜一无所知。 她刚把洗好的褥单晾上绳,褥单沉得坠弯了竹竿,她踮着脚把边角扯平,胳膊酸得像灌了铅。 张妈妈就叉着腰走过来,手里的篾条敲着墙角的一堆脏衣服,是前院小厮换下的粗布褂子,沾了泥和汗,堆得像座小山。 “这些,日落前必须洗完。” 张妈妈的三角眼扫过她冻红的手,语气冷得像霜,“洗不干净,就抱着这堆衣服在井边跪一夜,别想着偷懒,我盯着你呢!” 春儿在一旁拧着自己的帕子,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妈妈放心,她那手笨样,洗到半夜都洗不干净。到时候饿肚子、跪井边的,都是她自己,怪不得别人。” 月华没吭声,只是默默拿起木盆,往井边走。 阳光透过竹叶落在她身上,暖得像层薄纱,却暖不了她冻僵的指尖,冻疮裂了口,她偷偷摸出怀里的艾草灰,是昨夜李婆子塞给她的,说“兑点温水敷上,能止痒”。 李婆子话少,却总在她被张妈妈骂时,悄悄把干净的抹布递过来; 在她罚跪回来时,端来一碗热米汤,这些微不足道的暖,是她在听竹院唯一的慰藉。 她蹲在井边,往木盆里舀水,井水溅在手上,疼得她抽了口气。 可她不敢停,只能加快搓揉的速度,日落前洗不完,真要跪一夜,她的膝盖怕是要废了。 她不知道,前院书房里,那位嫡公子正对着她写的字反复琢磨; 更不知道,她藏在粗笨笔画里的笔锋,早已像根细针,轻轻扎进了秦练的心里。 秦练在书房里待了一下午,把苏月华的罚抄纸和自己少年时的临帖草稿摆在一起比对。 越比对,心里的疑团越重:她的笔意里,既有钟繇的沉稳,又有王羲之的灵动,像是临过《宣示表》后,又练过《兰亭序》,这不是寻常私塾先生能教出来的,得是有家学传承的书香门第。 他忽然想起父亲书房的樟木箱里,藏着一本苏弘正的旧诗稿,那是苏弘正任翰林院编修时写的,笔锋也是钟繇小楷的路子,当年父亲还指着诗稿说“苏弘正的字,有晋人风骨,可惜心术不正”。 秦练站起身,脚都迈到了书房门口,又硬生生停住,父亲正为苏弘正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要是知道他拿“罪臣”的诗稿和一个丫鬟的字比对,定会斥他“不分忠奸,失了分寸”。 他攥了攥拳,最终还是转身走回案前,把苏月华的罚抄纸小心叠好,放进书案最下层的抽屉里和他的《宣示表》拓本放在一起,像是藏了个不能说的秘密。 窗外的夕阳斜进来,把宣纸上的“清”字染成了金红色。 秦练盯着那个字,指尖轻轻碰了碰笔画,心里想:这丫头的字里,藏着的何止是笔墨功底,怕是还有一段不能对人说的故事。 听竹院的日头渐渐西沉,苏月华终于洗完了最后一件粗布褂子。 她拧干衣服时,胳膊抖得厉害,冻疮裂开的口子渗了血,把粗布染了个小红点。 张妈妈走过来检查,见衣服洗得干净,没找到骂人的由头,只能悻悻地说:“明日早起,把院里的竹叶都扫了,一根都不许剩!” 月华低低应了声“是”,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小屋。 她没点灯,灯油是按人头分的,省着点用,月底才能不挨冻。 屋里黑得快,她摸出藏在枕下的炭笔和半张草纸,借着窗外的余光,轻轻写“清”字。 炭笔是从苏家废墟里捡的,笔芯都快磨平了,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她写着写着,炭笔“啪”地断了,断茬扎进指尖,疼得她眼眶一热。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见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削炭笔:“削笔要慢,笔尖要尖,像做人一样,得有锋芒,也得有分寸。” 眼泪掉在草纸上,把“清”字的笔画晕成了黑团。 她赶紧用袖口擦了擦泪,捡起断了的炭笔,重新写,就算笔断了,字写得丑,她也得写下去。 这是父亲教她的,是她和苏家唯一的联系,就算藏在深宅里,也不能丢。 窗外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母亲的声音。 月华对着草纸上歪歪的“清”字哈了口气,想暖一暖冻僵的手,却看见纸上的墨痕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像株在石缝里钻的竹,再难,也得往上长。 第13章 第十三章:寒宵浣手生冻疮,婆赠膏暖抵寒愁 嘉靖二十三年冬月初三,一场西北风卷着雪沫子刮了半宿,听竹院的井台冻得能粘住鞋底,青石板缝里的冰碴子像碎玻璃,踩上去“咯吱”响。 苏月华攥着洗衣木槌,几乎是踉跄着逃出前院书房,方才瞥见的那个“清”字,像道惊雷炸在她心里,竖钩藏着《宣示表》特有的“稳而不滞”,捺笔收尾的顿挫像极了父亲教她时“轻顿再收”的模样,相似得让她手脚冰凉,后背却沁出了一层冷汗。 是巧合吗? 还是秦练早从她罚抄的字迹里看出了端倪,故意写“清”字试探?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恐惧像冰藤蔓,缠得心脏发紧。 一路跑回听竹院,她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就被张妈妈的篾条赶着去井边洗衣,院子里堆着半人高的冬日棉服,全是前院换下的厚袄,浸了水沉得像块铅。 井水是凌晨刚打的,冰得能看见浮渣,月华的手刚伸进去,就像被无数细针扎着,疼得指节发麻。 她的冻疮早肿得像发面馒头,指关节的裂口渗着血丝,泡在井水里时,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冰水里晕开细小的红圈。 这几日下来,伤口周围的皮肤泡得发白溃烂,连握木槌都得用布条裹着,不然木槌上的毛刺会扎进裂口里。 “这鬼天气,冻得老娘手都僵了!” 春儿一边骂骂咧咧地搓着棉袄,一边往手上哈气,哈出的白气刚飘到半空就散了,“张妈妈倒好,揣着手炉在屋里烤火吃栗子,让咱们在这儿活受罪!” 她瞥见月华裹着布条的手,嘴角撇出一抹讥讽,“某些人啊,签死契进来还当自己是大小姐,手破了就想歇着? 我娘说了,贱婢的手就是用来干活的,烂了也活该!” 月华没吭声,只是把木槌抡得更狠,她知道春儿是故意找茬,家生子总觉得比外买婢高一等,尤其见她没被张妈妈彻底收拾,心里更不服气。 她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搓衣服上,让棉布摩擦的痛感盖过手上的灼痛,可额头上还是渗了冷汗,风一吹,冻得额头发紧。 “月华姐,你……你用我这块布头吧?” 夏桃的声音很小,她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粗布,是她攒了半个月的月钱买的,“裹厚点,能少沾点水。” “你少假好心!” 春儿立刻打断她,手里的木槌往石台上一磕,“裹上布怎么搓得干净? 张妈妈要是发现衣服没洗透,连你一起罚!” 夏桃被她吼得瑟缩了一下,把布头往怀里塞了塞,不敢再说话,只偷偷用眼神给月华递了个歉意的示意。 月华冲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知道夏桃性子软,护不住自己,没必要让她跟着受牵连。 只是手上的痛越来越烈,到了傍晚,指关节的裂口开始渗血,混着肥皂水,疼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夜里回屋,寒意更重了。 下人房的窗户破了个洞,风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直晃。 春儿裹着厚实的棉被,睡得鼾声大作;夏桃累极了,也蜷在被子里,呼吸均匀。 只有月华,蜷缩在单薄的褥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上的冻疮一暖和,就开始又痒又痛,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咬皮肉,痒得她想把手指往墙上蹭,又怕弄出声响引来麻烦。 她悄悄坐起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自己的手,肿得发亮,裂口处结着血痂,有的地方还在渗脓,模样吓人。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手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温热,又很快被寒意驱散。 她想起从前在家时,每到冬天,母亲都会提前熬好冻疮膏,用蜂蜜和猪油调的,抹在手上暖暖的; 父亲的书房里,炭盆总烧得旺,松木香混着墨香,她练字久了,父亲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笑着说“我家华儿的手,是用来握笔的,不是用来挨冻的”。 那些温暖像遥远的星光,照得此刻的寒冷更刺骨。 她咬着唇,不敢哭出声,只能悄悄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夹袄,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到院子里。 月色清冷,满地寒霜像撒了层盐。 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冻得她一个哆嗦。 她蹲在屋檐下背风的角落,抓起一把没冻实的雪,狠狠按在红肿的手上——刺骨的冰冷瞬间压过了痒痛,她打了个寒颤,却觉得松了口气。 她就那样一遍遍用雪搓手,雪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地上冻成了小冰珠,她的指尖却渐渐麻木,连痛痒都感觉不到了。 她不知道,窗后有双眼睛正看着她的是李婆子。 李婆子今年五十八岁,虽是杂役最得老夫人看中。 她睡得浅,月华起身时她就醒了,本想装睡,却听见院子里传来搓雪的声音,忍不住凑到窗洞边看。 月光下的月华,蹲在角落里,身影单薄得像片叶子,双手埋在雪里,肩膀微微发抖。 李婆子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这丫头和老爷夫人太像了。 她想起月华被诬陷偷胰子时,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挺直脊背辩白;想起她挨张妈妈的打时,咬破嘴唇也没求饶;想起她平日里沉默寡言,却会悄悄帮夏桃捡起掉在地上的洗衣板。 李婆子悄悄叹了口气,从床底下摸出个粗瓷罐,罐子里是她用艾草和猪油熬的冻疮膏,是她自己做的,本想留着自己用,此刻却拿在手里,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趁着天没亮,悄悄放在了月华的洗衣盆边。 第二天清晨,月华刚走到井边,就看见木盆旁放着个粗瓷罐,罐口用木塞堵着,上面还沾着点干了的艾草。 她愣了愣,拿起罐子,打开木塞,一股淡淡的艾草香飘出来,罐子里是半凝固的墨绿色药膏,质地粗糙,却透着股暖意。 “人老了记性差,这玩意儿找了半天才找着,都快干了。” 李婆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拿着扫帚,低着头扫院子,仿佛只是随口一说,“放着也是糟蹋,你要是能用,就凑合用。” 说完,她佝偻着腰,慢慢扫着地上的雪沫子,后背的补丁在晨光里格外显眼。 月华的心脏猛地一沉,又迅速涌上一股热流,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知道李婆子是故意给她的,这药膏虽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却是她来秦府后,除了母亲的胰子,最暖的东西。 她颤抖着挖了一点药膏,抹在裂口上,清凉感瞬间覆盖了灼痛,连呼吸都顺畅了些。 之后几天,月华每晚都会偷偷抹药膏。 裂口慢慢收敛,不再渗血,痒痛也轻了许多。 她偶尔会在打水时遇见李婆子,会极快地递个感激的眼神,李婆子却总是避开,依旧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她知道,在这深宅里,太过亲近会引来麻烦,沉默的善意才最安全。 可这份短暂的暖意,很快就被打破了。 腊月初八那天,月华正在晾衣服,听见两个厨房的婆子在廊下闲谈。 一个说:“前儿个我去书房送柴火,听见王管事问长生,公子怎么总问听竹院罚抄的事? 你说,是不是哪位主子瞧上听竹院的丫鬟了?” 另一个嗤笑:“瞧上?咱们院的丫鬟都是粗使的,能入得了主子的眼?我看啊,是哪个小蹄子犯了错,主子要找她麻烦呢!” 月华的手猛地一顿,晾衣绳上的棉袄掉在地上,沾了层雪。 前院书房、罚抄……秦练果然注意到她了! 她攥紧了藏在袖袋里的胰子,指尖触到桂花纹,却再没了往日的暖意,在这秦府,嫡公子的关注不是运气,是催命符。 她想起父亲的冤案,想起母亲的嘱托,浑身发冷,比在井边洗一下午衣服还冷。 李婆子正好扫到这里,看见她发白的脸,又瞥了眼廊下的婆子,悄悄用扫帚碰了碰她的脚,低声道:“干活吧,别听旁人嚼舌根。” 月华猛地回过神,捡起地上的棉袄,重新晾上。 她知道李婆子是在提醒她,可心里的恐惧却像潮水般涌上来,秦练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会不会查出她的身份?她的日子,怕是又要不安稳了。 寒风卷着雪沫子吹来,吹得晾衣绳上的棉袄晃悠悠的。 月华望着前院的方向,眼里满是迷茫和恐惧。 她不知道这个冬天还会有多少难关,只知道自己必须撑下去,为了父亲,为了母亲,也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沉默的善意。 第14章 第十四章:奉帚书斋逢静阅,一眸相撞乱书声 嘉靖二十三年冬月十二,京城的雪粒子裹着北风,砸在听竹院的湘妃竹上,“噼啪”响得像要把竹枝敲断。 苏月华裹紧那件打了三层补丁的青布夹袄,最里面的补丁是母亲生前缝的,针脚细密,外面两层是她自己用碎布拼的,歪歪扭扭。 指尖揣在袖袋里,死死攥着半块烤红薯,红薯皮焦黑,是李婆子清晨从灶膛余烬里扒出来的,内里还带着点溏心,暖得指尖发僵,可这点暖意根本抵不住从尾椎骨往上窜的寒意。 自踏进前院“静思堂”的朱红门槛,她的心脏就像被浸了冰的绳子攥着,连呼吸都不敢放重,怕一喘气就惊动了里面那位主子。 前几日厨房婆子的闲谈还在耳边打转,像只嗡嗡的蚊子:“前院书房那位嫡公子,竟特意问王管事要听竹院的罚抄看……” “指不定是哪个小蹄子入了主子眼,也可能是犯了错要算账呢!” 这话像根淬了冰的细针,扎得她夜夜难眠。 她总梦见秦练坐在书案后,手里捏着她罚抄的《秦府内规》,指尖点着“清慎勤忍”的“清”字,声音冷得像雪:“这字,是谁教你的?” 每次惊醒,冷汗都把粗布褥子浸出一小片湿痕,摸起来冰凉刺骨。 连在听竹院撞见穿月白色衣袍的小厮,她都要赶紧躲进墙角的阴影里,月白是秦练常穿的颜色,像道醒目的警示,提醒她藏在深宅里的秘密:她是“通敌罪臣”苏弘正的女儿,是不该活在秦府的人。 “磨磨蹭蹭的,想冻死在这儿?” 领路的小厮小禄子不耐烦地回头,他是前院二等仆役,穿的是半旧的湖蓝色绸子袄,袖口虽有补丁却浆洗得干净,比听竹院丫鬟的粗布褂子体面多了。 他瞥了眼月华裹着粗布手套的手,那手套是用夏桃给的旧布缝的,指尖磨破了,露出红肿的冻疮,上面还沾着洗不掉的皂角渍。 嘴角撇出一抹讥讽:“前院的丫鬟哪个不是手脚麻利,就你这样还能被王管事挑中,真是走了狗屎运! 王管事说了,今日书房要掸三遍灰,耽误了公子看书,张妈妈的篾条可不认人!” 月华没敢应声,只把头埋得更低,跟在小禄子身后。 书房门推开时,一股混着松烟墨、沉香与银丝炭的暖意扑面而来,暖炉里燃的是御赐的银丝炭,火星“噼啪”跳着,连烟都极少; 炉边还放着块沉香,燃出的冷香清冽,像极了父亲从前书房的气味。 她的脚步顿了顿,目光飞快扫过里间:紫檀木书案后,秦练正坐着,月白色长袍的袖口绣着暗纹竹叶,针脚是江南绣娘的手艺,他手里捏着卷书,指尖轻摩挲书页,指腹有薄茧,是常年握笔的痕迹。 书架从地抵到屋顶,书脊烫着金字,大多是秦府的珍藏,月华只敢看一眼就收回目光,最上层摆着本《诗经》,封皮是牛皮做的,和父亲书房里那本一模一样,她小时候总缠着父亲读“蒹葭苍苍”,父亲还会把她抱在膝头,指着“蒹葭”二字教她认。 她赶紧拿起墙角的鸡毛掸子,绕到离书案最远的书架旁,掸灰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琉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磨破的指尖碰到掸子木柄,冻疮裂口渗着血丝,疼得她指节发颤,却不敢停。 “公子,您要的《苏弘集》找来了。” 长生端着本蓝布封皮的书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书脊上贴着张黄纸,写着“罪证”二字,是秦府记档的标记。 “书库的铜锁刚开,奴婢仔细擦过灰,您看是否合用?” 秦练“嗯”了一声,伸手接过。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捏着蓝布封面时,指尖顿了顿,这书的封皮比寻常书厚,像是缝过东西。 这本《苏弘集》是苏弘正任翰林院编修时的诗文合集,当年父亲定苏弘正“通敌”罪后,把他的著作都归为“罪证”,锁在书库最里面的铜柜里,钥匙只有父亲和他有。 秦练前几日翻书库时偶然发现,想着看看所谓“罪臣”的文笔,今日才特意取来。 月华听到“苏弘集”三个字,手里的鸡毛掸子猛地顿了一下,掸掉的灰落在手背上,她都没察觉,那是父亲的书! 当年父亲四十岁生辰,门生们凑钱刊印的,封面蓝布是母亲亲手选的“雨过天青”色,她还在布角绣过一小朵桂花,绣完沾了点父亲的桂花茶渍,留下个浅黄的小印子。 苏家被抄时,她亲眼看见官差把这本书扔进火堆,怎么会出现在秦练的书房?难道是被人从火里救出来的? 她不敢再想,只想赶紧掸完灰离开,脚下却没注意,书架底层堆着一摞旧书,是小禄子刚才随手放的,最上面几本就是长生没来得及送过去的《苏弘集》。 脚尖轻轻一碰,书“哗啦”一声掉在地上,蓝布封皮的那本正好滑到秦练脚边,布角的桂花绣和茶渍,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砰”的一声,书撞在青砖上,在寂静的书房里像炸了个响雷。 月华吓得魂飞魄散,脸瞬间惨白如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她蹲下身去捡书,手指却因恐惧发抖,连书都抓不住,她忽然想起,这本书里还夹着她十岁时画的小像,画的是她和母亲在桂花树下,要是掉出来被秦练看见,一切就完了! “怎么回事?” 秦练的声音传来,平静无波,却像块冰砸在月华心上,让她的心脏狠狠一缩。 她僵在原地,头垂得几乎埋进膝盖,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都没察觉:“奴、奴婢知错……求公子恕罪……是奴婢笨手笨脚,没、没看见底层的书……”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仿佛已经看到张妈妈拿着篾条抽她,看到自己被发卖到千里之外的矿场,再也见不到父亲的下场。 脚步声靠近,一双青色锦缎靴子停在她面前。 靴面上绣着暗纹云纹,是江南织造局的贡品,鞋尖缀着颗小珍珠,是去年皇上赏给秦丞相的,秦练只在正式场合穿和父亲从前穿的官靴,样式几乎一样。 “抬起头来。” 秦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没有怒意,却让月华更怕了。 月华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却死死盯着地面的青砖缝,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探究,像要把她的伪装一层层剥掉,从她粗布的衣裳,到她红肿的手,再到她藏在眼底的恐惧。 秦练看着她惨白的脸、红肿的眼尾,还有攥着衣角微微发抖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弯腰捡起《苏弘集》,手指刚碰到书页,就顿住了。 里面有几行小楷批注,字迹极小却清秀,在“秋风起兮白云飞”这句旁,写着“秋气萧瑟,思亲之绪也”,笔锋藏着钟繇小楷特有的“稳而灵”,捺笔收尾时的轻微顿挫和他之前看到的苏月华罚抄《秦府内规》时,刻意藏拙却露出来的笔意,一模一样! 这字迹绝不是“略识几个字”的丫鬟能写的起笔藏锋、收笔回顿,是练过至少五年小楷的功底,寻常私塾先生都教不出这样的笔意。 第15章 第十五章:书落君拾询识字,低言“几个”藏清韵 嘉靖二十三年冬月十二巳时,静思堂的暖炉里,银丝炭燃到第三拨,火星“噼啪”溅在炉边的沉香块上,腾起一缕清烟。 那烟混着案上《苏弘集》的陈纸味,纸是宣德年间的连四纸,经年月久泛着浅黄,边角被人反复摩挲得发毛,漫在紫檀木书案周围。 秦练的指腹刚落在扉页那行细楷批注上,便骤然顿住:墨色不是寻常的焦黑,是泛着温润金光的浅黄,指尖轻搓纸页,墨痕不洇不散,是需经“三漂松烟、九墨一黄”工艺调成的“浅金墨”松烟需取黄山松根,经三次水漂去杂; 藤黄得用岭南陈年老藤,晒足百日去毒,按此比例兑成的墨,一两价抵农户半月粮,是嘉靖年间江南文房“云章阁”专供的细楷用墨,非书香世家或高官宅邸难寻。 他抬眼时,目光已如淬了寒的刀锋,却没带半分怒意,只直扫向蹲在地上的苏月华,声音沉得像浸了雪水的棉线:“这批注的字,你看得懂?” 他刻意绕开“是不是你写的”方才瞥见她指尖攥着粗布衣角的力道,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布纹里,连手腕都在微颤,活像只被鹰隼盯上的灰雀,翅膀紧收着不敢展开。 他自幼见惯了内宅丫鬟的怯懦,却没见过这般“怕到极致”的模样,逼得太紧,只会让她把自己缩成一团,连半句有用的话都问不出来。 月华的身子骤然一颤,像被檐角垂落的冰棱砸中脊梁,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那批注的每一笔、每一滴墨,她都记得比自己的生辰还清楚,十二岁那年霜降,母亲咳得夜里不能卧,只能靠在床头喝苦汤,她躲在父亲书房的暖阁里翻《苏弘集》,读到“秋风起兮白云飞”时,鼻尖突然涌上母亲药汤里的杏仁苦香,眼泪啪嗒掉在书页上。 她偷拿父亲那支“湖颖小楷笔”笔杆是湘妃竹做的,握处被父亲的手磨得发亮,蘸了父亲特意为她磨的“浅金墨”,在空白处写了批注。 父亲后来进来,见她鼻尖沾着墨,笑着用指腹轻轻擦去:“我家华儿能懂诗里的‘思亲’,比那些只会背诗的酸秀才强多了。” 此刻那熟悉的墨香混着书里的陈气钻进鼻腔,眼泪瞬间涌满眼眶,她慌忙咬住下唇,把呜咽死死咽回去。 唇上旧伤的痂本就没长牢,这一咬立刻裂开,腥甜的铁锈味顺着舌尖漫到舌根,倒让她多了几分清醒。 她的手指往袖袋里缩得更紧,粗布手套磨破的洞正好卡住红薯的焦皮,那红薯是李婆子清晨从灶膛余烬里扒出来的,皮上还带着灶灰的黑印,硌得掌心生疼,却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得住的“稳”:“奴、奴婢略识几个字……就、就认得‘苏’‘月’‘华’这三个字,是娘用烧黑的柳枝在青石板上教的……娘总在灶膛余温没散时教我,说‘认得自己的名字,才不会被人唤错’……别的字、别的字都是看形状蒙的,比如‘秋’字,像左边挂着东西,右边是火,猜是‘烧东西的季节’……” 她故意把“苏”姓拆在名字里说,既符合“略识字”的身份,又藏着不敢明说的家世; 连“秋”字的猜测都编得贴合农户认知,可指尖攥着红薯的力道却泄了底,她怕秦练追问“清”“辉”二字,更怕提父亲教她临《宣示表》时“悬腕捻笔”的规矩,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把“懂书法”的痕迹往“母亲教识字”上靠。 秦练的目光落在她攥着袖袋的手上,冻疮从指根肿到指尖,最严重的无名指指节泛着死白,裂口处渗着淡红血珠,沾了书页上的墨后变成深褐色,粗布手套的破洞正好露出那道最长的裂口,像道没愈合的伤疤。 他没移开视线,反而伸手翻到《苏弘集》“秋毫无犯”的篇章,指尖点在“秋”字的撇笔上,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辩驳的笃定:“你说娘用柳枝教字,可这‘秋’字的撇笔,起笔需露锋三分,手腕悬起如握鸡蛋,指尖发力像捻绣花针; 中段要中锋行笔,墨色需匀,不能有半点偏锋;收尾三分之二处顿笔,再带一道轻弧,这是钟繇小楷特有的‘折钗股’笔意,需每日临帖半个时辰,练满三年才能有这般稳劲。” 他顿了顿,另一只手从案上拿起月华前日罚抄的《秦府内规》,翻到“秋毫无犯”的条目,将两本书并在一起,书页对齐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你看这两个‘秋’字,顿笔的位置都在撇笔的三分之二处,弧的弧度都是半寸,连墨色晕开的范围都差不离。 灶膛边的青石板打滑,柳枝烧黑的笔头粗钝,怎么练得出‘中锋行笔’的匀劲?寻常农户家的妇人,连“笔分五色”焦、浓、重、淡、清都没听过,你娘倒能教出‘折钗股’的笔意?” 他自幼跟着翰林院李学士学书,李学士曾指着《宣示表》拓本说“字是人的骨血,藏得住身份,藏不住功底”。 眼前这丫头的字,看似笨拙,却在“秋”“清”这类需功底的字上露了底,那是常年临帖养出的肌肉记忆,比如“清”字的竖钩,需手腕先沉后提,像拎着水桶往上举,绝非“柳枝画灰”能练出来的。 月华的脸瞬间白得像窗外的积雪,连耳尖都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找不出像样的理由。 她张了张嘴,想说“娘是跟着镇上落第秀才学的”,可话到嘴边,却被秦练眼中的清明堵了回去。 他太懂书法了,她的谎话在他面前,像薄冰遇暖阳,一戳就破。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砸在金砖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是、是娘……娘说镇上秀才是个好人,教她写‘好看的字’时,总说‘笔要正,心才正’……她没说啥是‘笔意’,只让我多画几遍,说‘画熟了,将来被人卖了,也能在契书上认出自己的名字”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手指死死掐着掌心的红薯,红薯皮的焦渣嵌进肉里,疼得她指尖发麻,却不敢松手。 这红薯是李婆子偷偷塞给她的,皮上还有个小小的牙印,是李婆子咬了一口确认熟没熟的,带着老人家特有的细心,是她在这深宅里唯一能摸到的“暖”,比那些漏洞百出的谎话更让她安心。 秦练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到几乎崩溃的模样,指腹在“秋”字上轻轻摩挲着。 纸页的纹路硌着指尖,他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苏弘正的旧诗稿,诗稿上的小楷也有这般“藏锋不露”的劲。 他看得出来,这丫头不是在撒谎成性,是在拼命藏东西,藏得连自己都快裹不住了。 再逼问下去,她怕是要当场晕厥,反而什么都问不出; 再者,《苏弘集》封皮上父亲用朱砂写的“罪证”二字格外扎眼,父亲正为苏弘正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若是因一个丫鬟的字迹深究,传出去倒显得他“不务正业”。 他缓缓合起《苏弘集》,书页合上时发出“哗啦”一声轻响,惊得月华又是一缩。 他将书放在案上,那是宣德年间的铜包木书案,案面经数十年摩挲,泛着温润的包浆,衬得蓝布封面的书更显陈旧:“罢了。地上的书捡起来,按原来的顺序放回书架第三层最左列,方才看你掸灰时,把《论语》《孟子》的顺序理得整齐,该不会忘吧?” 这话看似寻常,却藏着两层试探:一是测她是否真的“笨手笨脚”,二是看她对书架的记忆是否细致,毕竟“记位置”的细心,和“写字不涂改”的认真,本就透着“藏拙”的痕迹。 月华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慌忙应道:“是、奴婢记得!《论语》在最左,《孟子》挨着它,《苏弘集》放在最后……” 她蹲下身捡书时,指尖刚触到《苏弘集》内页,就摸到一片干硬的东西,是片桂花叶,边缘卷着,还带着淡淡的桂香,是母亲当年绣封面时,从院角桂花树上摘的,落在书里没发现,如今干成了薄片。 摸到叶子的瞬间,眼泪又涌上来,可想到父亲说的“遇事别慌,慌了就露了破绽”,又硬生生憋回去,指甲掐进掌心的红薯皮里,留下几道红印。 她把书一本本摞好,按记忆里的顺序放回书架,目光扫过书脊上父亲写的“罪证”黄纸,心口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父亲的诗文,怎么就成了“罪证”? 她不敢再多看,垂着头快步退出书房,粗布裙角扫过门槛时,差点绊倒,还好扶住了门框,才没摔下去。 刚推开那扇沉重的梨木门,凛冽的北风就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来,她这才惊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粗布夹袄贴在皮肤上,冻得她牙关“咯咯”打颤,连呼吸都带着白气。 袖袋里的红薯早已凉透,硬得像块宣德年间的青砖,可她舍不得扔,那是李婆子的心意,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暖”。 书房内,秦练看着她小跑着拐过回廊,粗布裙角扫过积雪,留下浅浅的印子,指节敲击《苏弘集》的节奏快了半分。 他拿起那本罚抄本,指尖拂过“清”字的竖钩,墨色是最普通的松烟墨,纸是粗糙的草纸,可笔锋里的“挺劲”却藏不住,像极了他十五岁时临《宣示表》的模样。 那年李学士摸着他的字说:“练儿的字有‘骨’,就是少了点‘灵’,得见多了真迹才会有。” 他起身走到里间的书箱前,那是宣德年间的铜包木书箱,铜活是苏州“周制铜艺”的云纹锁扣,当年父亲为求这对锁扣,曾与苏州铜匠书信往来三月。 钥匙是父亲送他的及冠礼,上面挂着个小铜铃,他特意卸了铃舌,怕惊扰书里的旧籍。 打开书箱时,一股陈年的樟木香气飘出,他将《苏弘集》放在最底层,压在一本宋刻本《论语》下,那本《论语》上有父亲的批注,字迹刚劲,却在“仁者爱人”旁写了句“苏弘正曾言此句,今思之,未必全错”,是父亲少有的对“罪臣”的软语。 再回到书案前,他拉开最下层的抽屉,将罚抄本与李学士所赠的《宣示表》拓本放在一起。 拓本是淳化阁帖的翻刻本,纸是澄心堂纸,墨是徽墨,与月华的草纸松烟墨天差地别,可“清”字的竖钩神韵,却有七分相似。 他指尖在拓本的“清”字上轻轻描摹,忽然想起李学士说的“字如其人,藏得住笔画,藏不住风骨” 那个缩在粗布夹袄里的小丫鬟,连哭都不敢出声,却在字里藏着这般硬气,倒比许多只会耍嘴皮子的世家子弟还强。 他没打算立刻追查,却把这份疑影埋在了心里,像埋下一颗裹了湿泥的种子,这丫头像颗藏在沙砾里的珍珠,粗布是沙,恐惧是壳,可笔尖漏出的那点灵气,还有摸到桂花叶时的微怔,都让他忍不住想知道:沙砾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往?是家道中落的书香女,还是与苏弘正有关的故人之后? 而听竹院的小屋里,月华反手闩上门,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终于敢松开捂着嘴的手,无声地痛哭起来。 眼泪砸在冰凉的青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却顾不上擦。 袖袋里的红薯硌得肋骨生疼,她摸出来一看,红薯上的牙印还在,像个小小的暖痕;指尖又摸到那片桂花叶,干硬的叶子边缘刮着掌心,却带着母亲的气息。 窗台上,那盆她偷偷种的薄荷冻得蔫蔫的,叶子却还带着点绿,是她从苏家废墟里挖来的,当年母亲总说“薄荷性凉,夏天煮水喝能解暑”,她一直小心养着,像养着自己仅存的一点念想。 她把红薯抱在怀里,眼泪慢慢止住,李婆子的牙印、薄荷的绿、母亲的桂花叶,还有父亲教她写的“清”字,这些细碎的暖,像炭火余烬,虽不旺,却能让她撑过这寒夜。 她知道秦练的疑心没消,往后得更小心:擦灰时要故意慢半拍,偶尔碰掉个小物件;写字时要把“藏锋”改成“露锋”,多留几个涂改的墨团;连说话都要多带点“笨嘴拙舌”的样子,比如把“秋”说成“烧东西的季节”,把“月”说成“圆的东西”。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竹枝被压得弯下腰,却没断,那是听竹院的湘妃竹,母亲当年说“竹有节,雪压不折,人也该这样”。 月华摸着怀里的红薯,深吸一口气,把红薯和桂花叶重新塞进袖袋。 再冷,再难,她也要像这竹、这薄荷一样,活下去,等父亲沉冤得雪的那天。 而书房里,秦练对着案上的《宣示表》拓本出神,烛火跳动,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苏弘集》的封面上。 他指尖沾了点残墨,在纸上轻轻画了个“月”字,先画个圈,再从圈底拉道竖,像极了月华说的“娘教的月亮”。 他忽然想,下回再见到她,或许该问问:“你娘教你写‘月’字时,有没有说过,这字像不像夜里挂在竹枝上的月亮?” 他想知道,那个能教出“秋”字笔意的母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又藏着怎样的、与苏弘正有关的故事。 案上的沉香还在燃,清烟袅袅,绕着拓本上的“清”字,像把两人的命运,悄悄缠在了一起。 第16章 第十六章:春儿蓄意添愁绪,冷水倾泼月华铺 嘉靖二十三年冬月十三,听竹院的夜寒得钻骨,窗纸破洞漏进的风裹着雪沫,在屋里打着旋儿,把墙角那盆薄荷冻得蔫蔫的。 春儿揣着前院小厮小禄子刚透的话“昨儿公子特意问起苏月华,还拿着她罚抄的纸看了好一会儿”脚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心里的妒火像被添了干柴,“噌”地窜到嗓子眼。 她早瞧不惯苏月华,凭什么一个外乡来的粗使丫头,能被嫡公子另眼相看? 自己娘是厨房帮厨,在府里算半个老人,她求了娘好几次想往前院当差,都被管事嬷嬷以“手脚毛躁”驳回,可苏月华这闷葫芦,竟能凭“掸灰”凑到公子跟前,这口气她咽不下。 “春儿姐,真要这么做?万一被张妈妈知道……” 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怯生生拉了拉她的衣袖,目光瞟向月华的屋门,透着几分犹豫。 “知道又怎样?” 春儿冷笑一声,扯了扯领口的兔毛,那是她娘从厨房淘汰的旧袄上拆的,虽掉了些毛茬,却比粗布暖得多,“我不过是‘手滑’碰倒了水盆,难不成她还能去公子面前告状?一个签死契的丫鬟,主子们哪会当真听她的?” 她说着,抬手推开了月华的屋门,“哐当”一声响震得窗棂都颤,把屋里正发呆的月华吓了一跳。 月华刚把母亲留下的桂花胰子裹进旧手帕,那是她从苏家带出来的唯一念想,听见门响,慌忙把胰子往袖袋最深处塞。 “哟,这不是咱们院的‘贵人’吗?” 春儿扭着腰走进来,手里捏着油纸包,芝麻糖的甜香瞬间漫满小屋,是前院张嬷嬷赏的,她故意把纸包捏得“哗啦”响,“刚从哪儿回来? 莫不是去前院伺候公子,得了什么好赏?瞧你这屋连点炭火都没有,也配跟主子沾边?” 月华垂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上的补丁,那是母亲生前缝的,针脚细密得能数清,“春儿姐姐说笑了,我只是去前院掸灰,没见着公子。” “没见着?” 春儿嗤笑一声,突然上前一步,目光像钩子似的扫过月华的手,那双手裹着破手套,冻疮红肿得像发面馒头,却还是藏不住指节的秀气,“小禄子都看见了!公子拿着你罚抄的《秦府内规》,翻来覆去看那‘清’字! 你当我不知道? 你就是想靠那手字讨主子喜欢,攀高枝儿当通房! 可惜啊,主子们瞧不上你这粗笨模样!” 同屋的夏桃从帐子里探出头,手指紧紧攥着粗布床单,小声替月华辩解:“春儿姐,月华姐就是干杂活,没别的心思……” “你闭嘴!” 春儿猛地回头瞪她,声音尖得像篾条抽人,“你一个刚进府的丫头,懂什么规矩?少替旁人出头,小心我让我娘在厨房给你穿小鞋!” 夏桃被她吼得一哆嗦,赶紧缩回帐子,肩膀还在微微发抖,她知道春儿娘在厨房有体面,真要刁难她,往后连热饭都吃不上。 春儿的目光又落回月华的床铺上,那床旧棉被虽薄,却叠得方方正正,被角还压着块磨平的青石板,是月华怕夜里风大吹乱特意压的。 她心里的恶意更甚,故意转身去够桌上的芝麻糖,胳膊肘却“咚”地狠狠撞在桌沿上,桌上那盆冷水,是月华早上从井里打的,本想晚上擦身子用,天太冷一直没舍得倒,此刻满当当的,水面还浮着层细冰碴。 “哎呀!” 春儿惊呼一声,身子故意往前晃了晃,手看似无意地往水盆边一推。 水盆“哗啦”倾斜,大半盆冰冷刺骨的水精准地泼在棉被正中央! 水瞬间渗进棉絮,把被子泡得沉甸甸的,顺着床板往下淌,连月华放在床脚的布鞋都浸得透湿,鞋面的补丁吸了水,皱成一团。 “我的手怎么这么笨!” 春儿捂着脸装模作样地叹气,眼角却偷偷瞟着月华的反应,满是幸灾乐祸,“月华妹妹,对不住啊!不过你也别心疼,说不定哪天公子瞧上你,让你去前院耳房睡,哪还需要这破被子?” 她说完,抓起油纸包,带着两个丫鬟扬长而去,出门时还故意踹了下门槛,留下“哐当”一声脆响,像在嘲讽月华的狼狈。 月华僵在原地,指尖碰了碰湿透的棉被,冰寒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冻疮被寒气一激,疼得她指节发颤。 她没哭,只是觉得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疼,这床被子是她进府时带来的,虽旧却暖和,如今湿了,夜里怕是要冻僵。 “月华姐……”夏桃掀开帐子,看着那摊狼藉,眼圈都红了,“我、我把我的被子分你一半吧!我盖半床,你盖半床,总比冻着强!” “不行。” 月华摇了摇头,声音轻却坚定,“你的被子才二斤棉,分我一半,咱俩都得冻病。 明天要洗前院三十件棉衣,张妈妈说了,少一件扣五十文月钱,咱们俩的月钱加起来都不够扣。”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李婆子的灶房,灶房夜里总有灶灰余温,或许能把被子烘得半干。 她对夏桃说了句“你先睡,我去去就回”,便弯腰抱起湿透的棉被。 棉被吸了水,沉得像块铅,她只能半拖半抱,胳膊被勒得生疼,冻疮的裂口又渗出血来,染红了粗布被面。 院里的雪没化,踩在脚下“咯吱”响,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她却没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灶房走。 灶房后门虚掩着,透出微弱的光。 李婆子正坐在灶边缝补旧棉袄,手里的针线在油灯下穿梭。 见月华抱着湿棉被来,她愣了一下,随即放下针线,没多问,只是把灶膛里的余烬扒开,露出还泛着暗红的灶灰:“把被子铺在灶台上,离火远点,别烧着布。灶灰余温能烘,明早能半干,凑活着能盖。” 月华点点头,眼眶发热,李婆子总这样,不多说却总帮她。 她小心翼翼地把棉被铺在灶台上,灶灰的暖意透过粗布被面传上来,冻僵的手指终于有了点知觉。 李婆子递给她一碗热水:“喝了暖身子,别在这儿守着,灶房风大,冻出病来不值当。” “谢谢李婆婆。” 月华接过碗,热水烫得她手心发疼,却顺着喉咙暖到了心里。 她守了半个时辰,见棉被外层的水迹浅了些,才小心地把被子折好,抱回小屋。 回到屋时,夏桃已经睡熟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月华把半干的棉被铺在床上,又找了些干稻草垫在下面,稻草能隔点潮气,虽然还是冷,却比湿着强太多。 她躺在上面,浑身依旧冻得发抖,却比之前安心了些,至少明天能有被子盖,能按时上工,不会被张妈妈挑错。 天刚亮,月华就起了。 她把棉被晾在院里的竹枝上,霜花落在被面上,白花花的,却比昨晚好多了。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冷颤,却也驱散了残留的困意。 袖袋里的桂花胰子还在,她摸了摸,桂香淡淡的,像母亲在身边似的。 走到井边时,春儿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个白面馒头,是她娘从厨房偷偷拿的,见月华来,故意提高声音:“哟,这不是‘想攀高枝’的月华妹妹吗?昨晚没冻着吧? 我还以为你早被主子叫去前院享福了,怎么还来干打水的粗活?” 周围的丫鬟都停下手里的活,眼神里带着好奇和讥讽,有两个还跟着笑了起来。 月华没吭声,只是弯腰去搬水桶。 井绳冰得像铁,勒得她的手生疼,冻疮裂开的口子又渗了血,染红了井绳,可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一下一下,稳稳地把水桶拉了上来。 春儿还想说什么,却见月华连头都没抬,仿佛她的嘲讽只是耳边风,心里更气,却也没敢再过分,她怕月华真急了,闹到张妈妈那里,虽说张妈妈平时偏向她,可真要是“故意损坏他人衣物”,也得挨顿骂。 而前院书房里,秦练刚翻开《苏弘集》,他想起月华那双红肿的手,还有她写“清”字时藏不住的笔意,对长生似不经意地问:“听竹院的苏月华,今日可有异样?” 长生愣了一下,随即回道:“回公子,方才路过井边,见她在打水,和往常一样,就是手看着比昨日更红了些。” 秦练“嗯”了一声,合上了《苏弘集》。 他看着窗外飘落的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这个总把自己藏得很严的丫头,手里握着的,似乎不只是粗活和冻疮,还有些没说出口的故事。 月华站在井边,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木盆,水花溅在手上,冰凉的,却没让她退缩。 她知道,春儿的刁难不会停,秦练的怀疑也没消,可她不能怕,袖袋里的桂花胰子是对母亲的念想,父亲的冤屈还没洗,她得撑下去,像院里的竹枝一样,哪怕被雪压弯,也不能断。 第17章 第十七章:婆嘱藏锋求自保,莫教秀木引风摧 冬月十四辰时,听竹院的雪还没停,檐角垂着的冰棱比昨日又长了半分,棱尖挂着的雪沫被风一吹,簌簌落在青砖地上,积成薄薄一层白。 风裹着细碎的雪籽儿撞在灶房的窗纸上,沙沙声里带着刺骨的寒,可灶房里却暖得很,大灶里的桑柴火燃得正旺,橙红火苗舔着黑铁锅底,锅里炖着前院主母的当归羊肉汤,药香混着肉香漫开,连墙角的蛛网都沾了层暖雾。 月华是被李婆子隔着门唤来的,手里还攥着块没缝完的青布帕子,布角沾着点灶灰,是昨夜里烘棉被时蹭上的。 她进灶房时,指尖还僵着,昨儿在井边拉水桶,冰硬的井绳勒得冻疮裂口又渗了血,此刻指节泛着青紫色,结痂的地方沾着点干血痕,一弯手就扯得生疼。 “先把这篮青黄豆剥了,晌午给下人们熬粥。” 李婆子抬眼扫了她的手,语气没什么波澜,却递过个裂了口的竹篮,又往灶边挪了挪矮凳,“离火近点,暖着手。” 月华应了声“晓得了,婆婆”,挨着灶边坐下。 刚拿起豆荚,指尖就被豆壳边缘的硬刺刮到裂口,她忍不住“嘶”一声,赶紧把手指蜷起来,藏在袖管下蹭了蹭,袖袋里的桂花胰子还在,是母亲留给她的,昨晚抱湿棉被时怕蹭坏,特意裹了三层旧帕子,此刻摸起来还带着点自己的体温,是她唯一的念想。 李婆子在对面木案前揉面,面团是掺了粗麦麸的黑面,麸子粒儿硌得案板沙沙响。 她头发挽成松垮的圆髻,用根磨亮的乌木簪子别着,鬓角的白丝被灶火烘得微微发卷,虎口处的浅疤在火光里泛着白,那是十年前熬参汤时烫的。 揉面的动作没停,面团在她手下反复按压、摔打,发出“嘭嘭”的闷响,可目光总往月华那双手上飘,像在看件怕碰碎的东西。 灶火噼啪响了两阵,窗外传来小丫鬟们捧着衣物去浣衣局的脚步声,过了这阵动静,灶房里只剩柴火的脆响和汤锅的滚沸声。 李婆子忽然停了手,用沾着面粉的手背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声音不高,却刚好盖过锅里的声响:“昨儿夜里,你抱着湿棉被来灶房,是厨房春妈家的春儿干的吧?” 月华剥豆子的手顿了顿,指甲掐进豆荚的嫩肉里,青黄的豆汁渗出来,沾在指尖。 她没想到李婆子会直接问,低着头,眼睫垂得低低的,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她……她说是手滑。” “手滑?” 李婆子冷笑一声,把面团往案上重重一摔,麸子粒儿溅起来,“那丫头我看着长大的,手再滑,也滑不到把整盆冰水都泼你棉被上。 她是气你前儿被公子留意,气你那手字比她强,她娘在厨房当差,她求了好几次想往前院去,都被管事嬷嬷驳回,见你这刚进府的丫头能凑到公子跟前,心里早憋着气了。” 这话戳中了月华的心事,她捏着豆荚的手指更紧了。 昨儿春儿在井边的嘲讽还在耳边,“想攀高枝的贱婢”,周围丫鬟的笑眼像针似的扎人,可她连反驳都不敢,春儿娘在厨房有体面,真要刁难她,往后连热饭都吃不上。 “这深宅大院里,最忌‘出头’二字。” 李婆子叹了口气,重新抓起面团揉着,语气沉了些,“你以为公子看了你罚抄的字,是好事? 昨儿我去前院送热水,听见长生小厮跟管事说,公子还问起你今早的动静。 主子们的目光,有时候是青眼,有时候是刀子,你一个签死契的丫鬟,手里攥着点笔墨底子,在旁人眼里就是‘扎眼’,春儿是第一个,往后还会有第二个。” 月华倏地抬起头,撞进李婆子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里。 那双眼陷在皱纹里,却亮得很,像见过太多风浪的老井,能照出她藏在心里的怕,她怕春儿的刁难,更怕公子的留意,怕哪天真被人揪出“苏弘之女”的身份,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她下意识想把双手往袖口里缩,指尖却碰到了袖袋里的桂花胰子,那点熟悉的桂香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别怕,老婆子没要揭你底的意思。” 李婆子见她慌了,语气缓了些,伸手摩挲了下虎口的疤,“昨儿你抱着湿棉被来,脸冻得煞白,却没掉一滴泪,我就知道你是个能扛事的。 可扛事不是硬撑,是要会‘藏’,你那手字,往后记菜账时故意写得歪歪扭扭,别让旁人看见; 你袖袋里那胰子,虽不是啥贵重东西,可丫鬟家哪有这么金贵的念想?找个砖缝塞严实了,别总揣在身上。” 月华的后背一阵发凉,像有冷水顺着衣领往下淌。 她一直以为自己够小心了,写宇时故意把横画写歪,胰子裹了三层帕子,可在李婆子眼里,这些全是破绽。 她想起昨儿抱湿棉被去灶房的路,雪踩在脚下咯吱响,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胳膊被棉被勒得生疼,冻疮裂口渗的血染红了被面,那点疼她能忍,可要是因为“扎眼”丢了性命,父亲的冤屈谁来洗? 母亲的念想谁来守? “丫头,我进府这么多年了,见多了因‘不一样’丢了命的人。” 李婆子停下揉面的手,走到灶边,往灶里添了块桑柴火,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脸上的皱纹更清晰了,“前年西跨院有个丫鬟,就因为会算几笔账,被二公子留意了些,结果被管家娘子安了个‘偷账册’的罪名,发卖到北边庄子上,听说冬天冻掉了半只脚。 咱们为奴为仆的,要的不是主子青眼,是‘不起眼’,像灶房里的柴火,没人在意你是桑木还是松木,才能安安稳稳烧到最后。” 这些话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开月华自以为是的伪装。 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没想攀高枝,只是想活下去,可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昨儿春儿泼她棉被时,她没哭;拉冰硬的井绳时,她没怕;可此刻听李婆子说起西跨院丫鬟的遭遇,她却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怕的不是苦,是连苦都没机会吃。 “你想安安生生在这府里活下去,就得把‘藏’字刻在心里。” 窗外又传来丫鬟们的笑闹声,这次是采买的丫鬟回来了,在院子里喊着“今儿的炭没掺煤渣”,那热闹离灶房很近,却衬得灶房里的寂静格外沉重。 汤锅里的白汽越冒越浓,模糊了李婆子的脸,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像两盏灯,照着她眼前的路,那路不好走,满是雪和刺,可只有走下去,才有希望。 月华蹲下身,慢慢捡起掉在地上的豆荚,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想起昨儿夜里,李婆子帮她扒开灶灰烘棉被,递她一碗热水,那点暖意比灶火还暖; 想起袖袋里的桂花胰子,母亲的味道还在;想起父亲被带走时说的“阿月,要撑下去”。 半晌,她站起身,对着李婆子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带着点哭腔,却异常坚定:“婆婆的话,我记死了,往后绝不敢忘。” “记死了就好。” 李婆子收回目光,重新走回木案前揉面,“往后凡事多过遍心,春儿要是再刁难你,别硬扛,也别硬碰,你越不在意,她越没趣。在这秦府,平安比啥都强。” 灶里的桑柴火突然爆了个火星,溅在青砖上,转瞬就灭了。 月华重新拿起豆荚,指尖蹭过裂口,疼得她一缩,可这疼却让她更清醒,昨儿春儿的刁难,公子的留意,李婆子的告诫,都在告诉她:要藏,要忍,要像听竹院的竹枝一样,哪怕被雪压弯,也不能断。 她悄悄把袖袋里的桂花胰子又往里塞了塞,桂香混着灶房的肉香、药香钻进鼻腔。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她心里却没那么冷了,李婆子的话像灶灰里的余温,烘着她那颗发颤的心,也让她明白了:活下去,不是硬撑,是会藏; 撑下去,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没说出口的念想,没洗清的冤屈。 屋里的汤锅还在咕嘟,李婆子揉面的“嘭嘭”声里,月华知道,从今天起,她要把那手簪花小楷藏得更紧,把心里的念想捂得更严,做个不起眼的粗使丫鬟,只有这样,才能在这深宅里活下去,才能等到能挺直腰杆的那天。 第18章 第十八章:婉责送柴添刁难,练引府规护月华 嘉靖二十三年冬月十五,寅时末刻,天色刚透出抹鸭蛋青的微光,像被雪水浸软的宣纸,淡得几乎贴在铅灰色的天幕上。 听竹院的下人房里,窗纸沾着层薄霜,里面已传出窸窣的穿衣声;粗布摩擦的“沙沙”响,混着丫鬟们冻得发颤的呼吸,成了寒夜未散时唯一的动静。 苏月华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看了半宿的房梁。 梦里尽是春儿冷笑的脸;她举着湿透的棉被,说“你再跟公子沾边,下次泼的就是开水”;还有李婆子沉缓的告诫,“深宅里的主子,多看你一眼不是恩宠,是刀子,你得藏得比灶膛里的灰还深”。 直到窗外透进点光,她才摸出枕下藏着的桂花胰子,那胰子被体温焐得微暖,凑到鼻尖深吸一口,淡淡的桂香,终于让她乱跳的心定了定。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特意找出最旧的一套衣裳,棉袄是听竹院三年前发放的旧物,洗得发灰,袖口磨出了毛边,肘部的补丁用深灰色粗布拼缝,针脚歪歪扭扭,是她去年冬夜就着油灯缝的;裤子更短了些,露出脚踝,她用布条缠了两圈,才勉强遮住冻得发红的皮肤。头发用一根断了头的木簪挽得紧实,生怕露出半分清秀的轮廓,她要把自己缩进这身灰扑扑的壳里,变成墙角最不起眼的影子。 院角的柴禾堆覆着层薄雪,雪粒沾在柴上,像撒了把碎盐。 月华弯腰去抱,柴禾上的雪一碰到下巴,凉意顺着衣领钻进去,激得她打了个寒颤,牙齿差点咬到舌头。 手上的冻疮昨儿烘被子时又裂了,粗布手套的破洞正好卡在裂口处,渗出的血水在手套上结了层薄冰,一用力,冰碴子扎进肉里,疼得她指节发僵,连怀里的柴禾都晃了晃。 她赶紧用胳膊夹紧,柴禾的棱角硌着肋骨,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松手。 今日该她往正院送柴,误了时辰,张妈妈的篾条可不会留情。 正院是秦府的核心院落,青砖铺地,廊下挂着红灯笼,灯笼面是苏州织造局专供的云锦,上面绣着“秦府”二字,金线在微光里泛着暗亮。 廊下的丫鬟们围着一个小暖炉说笑,她们穿的是月白色绸子袄,领口绣着缠枝莲,手里的铜手炉是宣德年间的样式,炉盖镂空刻着“福”字,指尖染着“醉春红”蔻丹. 那是前院张嬷嬷新给的,据说一两胭脂能抵丫鬟半月月钱。 月华抱着柴禾从旁经过,尽量把身子缩成一团,连呼吸都放得又细又慢,生怕惊动了这些“体面人”。 可偏偏这时,正房的棉帘“哗啦”一挑,二小姐秦婉带着贴身丫鬟翠云走了出来。 她穿的袄裙是江南新到的杭缎,上面用银线绣着百蝶穿花,针脚细密得能数出每只蝶的翅膀; 领口围着西域进贡的白狐皮,毛峰蓬松,轻轻一动就簌簌掉毛;手腕上的羊脂白玉镯是父亲去年赏的生辰礼,碰一下就发出“叮当”的脆响,衬得她手腕细白,像块上好的羊脂玉。 月华心里一紧,赶紧退到路边,膝盖微微弯曲,头垂得几乎碰到胸口,她知道秦婉的性子,这位二小姐自小被宠坏,见不得下人有半分差错,更容不得旁人“碍眼”。 可怀里的柴禾实在太重,她本就冻得浑身发僵,脚下的青砖被雪水沁透,结了层薄冰,重心一歪,最上面三根细柴“哗啦”掉在地上,柴上的雪沫溅到了秦婉的裙角,那处正好绣着只银蝶,雪沫沾在银线上,像给蝶翅蒙了层灰。 “你这粗使丫头,眼瞎了不成?” 秦婉的声音又脆又利,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她猛地后退一步,伸手拂着裙角,眼神里满是嫌恶,“这杭缎是我特意让绣娘赶制的,雪沫子沾在上面,冻硬了会勾坏丝线!你赔得起吗?” 月华立刻放下柴捆,“扑通”一声跪在冰冷湿滑的地上,额头几乎触到雪水,青砖的凉意透过膝盖传上来,冻得她骨头疼,“奴婢该死,冲撞了二小姐!奴婢是听竹院的苏月华,这就把柴禾捡起来,用袖子把雪擦干净……” 她手忙脚乱地去捡柴,冻僵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捡起这根,那根又掉在地上,柴上的雪沫蹭在她的棉袄上,留下一片片湿痕,模样愈发狼狈。 秦婉身边的翠云抿着嘴笑,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廊下的丫鬟都听见:“二小姐,您看她笨的,连几根柴都捡不好,怪不得只能待在听竹院干粗活。” “听竹院的?” 秦婉哼了一声,语气里的鄙夷更重,她抬起脚,轻轻踢了踢地上的柴禾,柴禾滚到月华手边,差点砸到她的手,“我看你就是诚心的!知道我今日要去前院取新做的珠花,故意在这儿挡路耽误时辰是不是? 在这儿跪着!等我的裙角干了,没了这晦气,你再起来!要是敢动一下,我让张妈妈抽你二十篾条!” 寒风卷着雪沫刮过廊下,扑在月华脸上、颈窝里,像无数小刀子在割。 她跪在那儿,手指埋在雪水里,雪水顺着手套破洞渗进去,冻得她指尖发麻,连知觉都快没了。 廊下的丫鬟们都看着她,目光里有同情,有讥讽,还有看热闹的,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背上。 她想起李婆子的话,“藏住情绪,藏住委屈,才能藏住命”,于是把牙咬得更紧,连嘴唇都咬出了血,不让一丝委屈从喉咙里漏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像雪后初晴的月光,淡却有分量:“怎么回事?”月华的心头猛地一跳,这声音,是秦练! 她不敢抬头,只看见一双玄色锦靴踏在雪地上,靴面用银线绣着暗纹云纹,靴底钉着防滑的铜钉,每一步都走得稳,没有一点声音,缓缓停在她面前。 靴边沾了点雪,却依旧干净得不染尘埃。 秦练刚从城外的别院回来,身上裹着件墨色大氅,里子是狐狸皮的,领口立着,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 他的脸色有些冷白,大概是受了风寒,目光淡淡扫过跪在地上的月华. 她的棉袄湿了大半,鬓角的碎发冻成了冰碴,双手埋在雪里,肿得像萝卜,手套破洞处还沾着血. 又转向一脸骄横的秦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府里的《内规》第三十六条,“主子不得因小事苛待下人,更不得当众罚跪,失了世家体面”。 她有错,自有管事嬷嬷按规处置,你一个小姐,在廊下与粗使丫鬟计较,传出去,外人会说秦家治家无方,连主子都不懂规矩。” 秦婉被噎了一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没想到兄长会当着下人的面驳她的面子,语气里带着撒娇和不服:“大哥,她冲撞了我,还弄脏了我的新裙子!我罚她跪一会儿怎么了?” “弄脏裙子,可让她赔偿布料钱;冲撞主子,可让张妈妈训诫。” 秦练打断她,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字字落在“规矩”上,“但罚跪雪地,不合家规,也失了你二小姐的身份。 你若是气不过,可去母亲那里说,让母亲定夺,而非在此处失了体统。” 他说话时,目光始终没再看月华,仿佛只是在维护秦府的规矩,而非特意帮她。 可月华跪在地上,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扫过她的手时,停顿了一瞬,像雪落在掌心,轻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 秦婉撇了撇嘴,到底不敢真的违逆兄长,秦练是父亲看重的嫡子,府里的规矩大多由他帮父亲打理,她要是闹到母亲那里,说不定还要挨顿骂。 她悻悻地瞪了月华一眼,伸手扯了扯翠云的袖子:“行了行了,算她走运!翠云,咱们走,别在这儿跟粗人浪费时间!” 说罢,带着翠云,踩着莲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廊下的丫鬟们见二小姐走了,也赶紧散了,只剩下月华还跪在地上,和秦练那双玄色锦靴。 头顶传来秦练平淡的声音:“还跪着做什么?把柴送到灶房,晚了,厨房要误了早饭时辰。” “是……谢公子。” 月华的声音发颤,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心里的慌乱。 她慌忙起身,膝盖麻得差点摔倒,赶紧扶住身边的柴捆,才稳住身子。 她抱起柴禾,低着头,不敢看秦练的脸,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廊下,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冻得刺骨,可心里却像被温水浇了一下,又立刻凉下来。 他为什么帮她? 是真的恪守家规,还是……他早就留意到她? 李婆婆的警告又在耳边响:“主子的恩宠是蜜糖,也是毒药,你是婢子,喝不得这蜜糖,也扛不住这毒药。” 她抱着柴禾,脚步越来越快,直到看见听竹院的竹枝,才稍微松了口气。 可袖袋里的桂花胰子硌着掌心,那点熟悉的桂香,此刻却让她心慌,秦练的解围,是福还是祸? 她想藏起来,可好像总有双眼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让她连呼吸都觉得不安。 而廊下,秦练看着月华匆匆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灰扑扑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收回目光。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落在他的大氅上,瞬间融成水珠。 他想起昨日长生说的“月华的手沾了血,还在井边硬扛着打水”,又想起前日书房里那行藏着笔意的批注、她罚抄本上刻意写拙却露底的“清”字,这个总把自己缩成影子的丫头,手上有冻疮的粗粝,笔下却有书香的灵气,身上的狼狈和藏不住的底子,像两团拧在一起的线,在他心里绕了个结。 他没再停留,转身往书房走。 廊下的暖炉余温未散,却烘不热他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滋味,是同情她的处境,是疑惑她的过往,还是别的什么,连他自己都没理清。 只知道,这个叫苏月华的丫鬟,像颗被雪埋着的种子,明明看着快冻僵了,却总在不经意间,透出点让人没法忽略的韧劲。 第19章 第十九章:玉隙流光映“苏”字,惊鸿一瞥忆忠良 冬日的风是真邪性,裹着冰渣子往人身上扑,跟小刀子似的,刮得脸生疼,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苏月华端着那盆刚洗完的衣裳,从井台往听竹院挪,盆沉得很,她胳膊肘早酸了,盆沿结着层半指厚的冰,指尖刚碰到,“嘶”的一声,麻劲儿顺着指缝往胳膊肘窜,跟被野地里的尖牙小兽啃了一口似的,僵得连蜷手指都费劲。 昨儿夜里她就没睡踏实。 闭着眼,秦练那双玄色锦靴总在眼前晃,走在青石板上没声儿,可他说话那调子,不疾不徐的,听着句句是讲规矩,偏秦婉被噎得连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那“恩典”落身上,轻飘飘的,却比房檐上堆的雪还沉,压得她心口发慌。 李婆婆昨儿缝补衣裳时跟她说的话还在耳朵边绕:“主子爷们儿的心思,比后院那口井还深,你别瞎琢磨,琢磨多了,早晚掉进去爬不上来。” 婆婆说这话时,手里的揉面的手作很是娴熟,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子,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叹惋。 冷水浸进冻疮裂开的口子时,那疼才叫真疼先是刺痛,接着是钝钝的疼,顺着指尖往心口钻 她赶紧咬着下唇,把到嘴边的痛哼憋回去,下唇都咬出了道白印子。 悄悄把重心往没破皮的那只手腕挪,木盆往胳膊上硌了硌,凉得她一哆嗦,盆沿溅出几滴冷水,落在手背上,瞬间就结成了小冰粒。 路上撞见两个正院的小丫鬟,穿得厚实极了一个裹着水绿棉袄,一个是粉红的,领口袖口都滚着白绒毛,正凑在一块儿嘀咕。 看见她过来,俩人头也没抬,可那眼神斜斜瞟过来,带着点怜悯,又有点瞧不起,像看路边的破草似的。 其中一个还小声嘀咕:“你看她那手,冻得跟萝卜似的,还得洗这么大一盆衣裳。” 另一个赶紧拉了拉她的袖子,俩人飞快地转过头,假装没看见她,脚步也加快了些。 月华赶紧把头埋得更低,下巴都快碰到胸口了,只想赶紧躲回听竹院那地方偏,冷清是真冷清,可至少没这么多眼睛盯着,能松口气。 好不容易挪到听竹院门口,那扇旧木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响,门板上裂着好几道缝,掉漆的地方露出里面的木头,泛着灰扑扑的色儿。 她侧身用肩膀顶门,棉袄蹭在门板上,“刺啦”一声,一股子冷气扑面而来带着点潮湿的霉味,还混着李婆婆剥的干豆角的涩味,倒比外头那干冷的风好受些。 这是她的地界,哪怕简陋,也能让她稍微缓口气。 院里,李婆婆正坐在小凳上剥干豆角。 竹篮里堆着些深褐色的干豆角,婆婆的手糙得很,指头上满是老茧,指甲盖有点发黄,可剥起豆角来却利索捏着豆角尖一撕,“啪”的一声就撕成两半,扔在竹篮里。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老眼眯成了一条缝,目光在月华那双红肿渗血的手上停了足足三秒,然后几不可闻地叹口气,那声音轻得像风吹过干树叶,又低下头剥豆角,慢悠悠地说:“灶膛里埋了俩烤红薯,这会儿该煨透了,自己去掏。就算天塌了,饭也得吃,肚子填不饱,啥都白搭。” 月华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低低应了声“哎”,心里那点惶然像被温水熨过似的,软了些。 她赶紧把木盆放在墙根,想着先把衣裳晾了不然冻得太硬,待会儿更难挂。 院里拉着根麻绳,麻绳上沾着灰,冻得邦邦硬。 上面晾着几件靛蓝色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冻得跟木板似的,碰一下就“梆梆”响。 她踮起脚,棉鞋踩在冻硬的泥地上,“咯吱”一声。 手里攥着件半旧的中衣,想抖开了挂上,可心里还乱着,手脚又冻得不听使唤,一使劲,身子猛地晃了一下,中衣“啪嗒”掉在地上,沾了层雪沫。 就是这时候,怀里那块贴肉藏着的玉佩,冷不丁滑了出来。 玉佩用根褪成粉白色的红绳系着,接口处用线缝过,有点毛躁,原本稳稳当当塞在最里层小衣的暗袋里。 这一颠,竟从棉袄襟口的缝隙里溜了出来,“咚”的一下坠在外面,贴着灰扑扑的粗布衣料,跟荡秋千似的晃悠。 天还灰蒙蒙的,没亮透,可那玉佩质地是真好,边缘打磨得溜光,莹白温润,在这晦暗的院里,像吸了月光似的,幽幽透着层朦胧的光。 玉佩正面刻着个“苏”字,笔画勾连,纹路里还带着点长期摩挲的细痕,清晰得很。 月华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魂儿都飞了一半。 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抓,可指尖冻得僵硬,勾了三下都没勾着红绳,玉佩还在晃。 偏这时候,院门口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很轻,是锦靴踩在薄雪上的声音。 有人来了! 月华头皮一炸,也顾不上别的了,猛地一把攥住玉佩。 冰凉的玉石硌在裂开的冻疮上,疼得她狠狠一哆嗦,可她攥得死紧。 她飞快地转过身,心脏“咚咚咚”跳得厉害,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站在门口的,竟是秦练。 她不知道他啥时候来的,来了多久。 他还穿着那件墨色狐皮大氅,雪白色的狐毛领子上沾了点雪沫,脸色被寒风逼得有些苍白,更衬得眉眼漆黑。 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插在大氅兜里,另一只手搭在门框上,看着像路过,又像特意停下来的。 他的目光清清淡淡地扫过院子先看了看晾着的硬邦邦的衣裳,又掠过惊惶未定的她,最后,在她紧紧攥着、藏在身前的拳头上,停了一瞬。 那一眼太快了,跟风吹过水面似的,连点涟漪都没来得及起,就没影了。 可月华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比井台边的冰碴子还冷。 他看见了?看见多少了?那个“苏”字……他认出来没? 她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手心里的玉佩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几乎握不住,可又不敢松。 秦练却啥也没说。 他像压根没看见她方才的狼狈,也没瞧见那不该瞧见的东西,只平静地移开视线,目光扫过这简陋的院子扫过墙根的破木盆,扫过李婆婆的竹篮,最后落在李婆婆身上,随意似的问了句:“这院里近日可还安稳?” 李婆婆赶紧放下手里的豆角,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站起身时,小凳在地上蹭了声“吱呀”。 她躬身回话,声音比平时高了点,带着点紧张:“劳大公子记挂,一切都好,没什么事儿。” “嗯。” 秦练淡淡应了一声,那声音淡得像落在地上的雪,没什么分量。 他的目光又若无其事地滑过月华她僵在原地,头垂得极低,只能看见他那双沾了点褐泥雪的锦靴靴尖,绣着的暗纹在灰光里若隐隐现。 他没再多问一个字,转身就走。 “沙沙”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直到彻底听不见。 月华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站着,拳头攥得死紧,指甲都掐进了掌心,渗出血珠沾在玉佩上,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 满脑子都是他最后那一眼看着平淡无波,可她总觉得,那底下藏着点啥,像冰层下的暗流,摸不着,却让人发慌。 “还愣着干啥?” 李婆婆走过来,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嘴唇都快凑到她耳边了,热气呼在她耳朵上,有点痒,“魂儿叫勾走了?” 月华猛地回神,手心里的玉佩沉甸甸的,还透着冰气。 她飞快地、跟做贼似的把玉佩塞回衣襟最里头,贴在肉上,那冰凉的触感激得她又是一颤。 “没……没有。” 她声音发虚,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中衣,胡乱拍了拍雪沫,想往麻绳上挂。 可手指抖得厉害,挂了三次都没挂稳,中衣又掉了一次。 李婆婆眯着眼看她,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可她啥也没点破,只慢吞吞走回自己的小凳,拿起豆角继续剥:“这高门大院里的路,滑着呢……你看前院廊下的冰,看着光溜,踩上去就摔人。 咱们当下人的,眼睛得亮,心眼得活,可该瞎的时候,就得瞎。 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才能活得长久。” 月华胡乱点着头,心里却像煮开水似的,咕嘟咕嘟冒着泡,全是惊惧和猜疑。 他指定看见了! 不然为啥盯着她的拳头看?可他为啥不说?是不在意,还是……在等着看她的反应?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书房,秦练桌上那本《苏弘集》深蓝色的封面,边角磨得有点毛,他当时翻到某一页,问她“可识字”,眉头微挑着,眼神里带着点惊讶。 又想起她罚抄时,刻意写歪却仍透着点风骨的“清”字,他当时没说啥,只扫了一眼就走了。 一桩桩,一件件,原本散着的珠子,像被一根突然冒出来的线猛地一穿,全连在了一起。 他是不是……早就起疑了?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跟野草见了春风似的,疯长起来,缠得她透不过气。 另一边,秦练离了听竹院,脚下步子没停,径直往书房去。 长廊下的风更急了,“呜呜”地穿过去,吹得他的大氅“哗啦~哗啦~”响。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眼底却沉着点极淡的思量,眉头微蹙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大氅的银扣。 方才那一眼虽短,可他看得清楚。 那玉佩绝非寻常奴婢能有的东西,质地温润,一看就是常年贴身养着的,上面的“苏”字笔锋古拙,绝非凡工。 尤其是那玉的光泽,内敛不张扬,是被人日日摩挲才养出来的莹光。 苏……近几年来,京中因罪倾颓的苏姓人家,能有这般好玉的,屈指可数。 他脚步微顿,抬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际。 记得去年春天,父亲在饭桌上喝着酒,筷子停在碗沿,提过一桩旧案:“那年监察御史苏弘正,倒是个有风骨的,可惜了……被林党………” 说是通敌,可证据却语焉不详,案子办得极快,雷厉风行,人下了诏狱,家也抄了,后来就没了声息。 若他没记错,那位苏御史,名讳正是苏弘正。 秦练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苏月华那双冻得跟萝卜似的手,红肿开裂,可写出来的字却清隽,带着点练过的底子; 想起她跪在雪地里时,背脊挺得笔直,头发上落着雪,像撒了层白糖,半点不卑不亢; 想起她偶尔抬头时,眼底深处那抹灵气,不是粗使丫鬟该有的,倒像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姑娘,藏都藏不住。 一个粗使丫头,藏着价值不菲的古玉,玉上刻着获罪官员的姓氏,又透着这么多不合身份的疑点。 事情,似乎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他推开书房的门,暖意夹杂着书墨香扑面而来,比外头暖和多了。 长生正拿着鸡毛掸子,小心翼翼地掸着多宝格上的灰,多宝格里摆着些瓷瓶玉器,长生动作轻得很,怕碰坏了。 见他进来,长生赶紧停下动作,把鸡毛掸子放在一边,躬身行礼:“公子回来了。” “长生。” 秦练解下大氅,随手搭在屏风上,声音听不出情绪,“前年年底,因通敌案被抄家的那位苏御史,名讳是什么?他的家眷,如今流落何处?” 长生愣了一下,手里的动作都停了,显然没料到公子会突然问起这桩陈年旧案。 他仔细回想了片刻,才谨慎地回道:“回公子,那位御史名讳是上弘下正,苏弘正。 当时案子是锦衣卫经办的,查得极严。 苏大人下了诏狱后,就没了消息,家产也悉数抄没。 至于女眷……奴才听说被人杀了。 公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秦练走到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桌面;桌面上还放着他昨儿没看完的书,书页夹着片干花。 他没回答长生的问题,只淡淡道:“去查一下,府里去年春天,是从哪处牙行买进的下人。 特别是……分到听竹院的,那个叫苏月华的丫鬟。她的身契,也一并拿来我看看。” 他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就像在说“去倒杯茶”似的寻常事,仿佛只是在做一次普通的人口核查。 可长生心里却猛地一惊。 公子素来不怎么过问内宅仆役的细务,更别提特意去查一个粗使丫鬟的来历;昨儿公子还在廊下为那丫头解围,方才又似是往听竹院去了……长生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可嘴上不敢多问,立刻躬身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长生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书房里静了下来,只剩下炭盆里银丝炭偶尔爆开的“噼啪”声;银丝炭是银灰色的,烧得发红,火星偶尔溅到炭盆边上,很快就灭了。 秦练踱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 院里那株老梅疏影横斜,枝干是灰褐色的,枝头上缀着些零星的花苞,淡粉色的,裹着点雪,在寒风里瑟瑟着,却硬挺着不肯落。 罪臣之女…… 他眼底的情绪沉了沉,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看不出底下是暗流涌动还是一派平静。 若苏月华真是苏弘正的女儿,那这秦府对她而言,就不是什么避风港,而是龙潭虎穴。 一旦身份泄露,别说她了,连带着知情不报的人,都得遭殃。 可她偏偏,又带着那样一块玉佩,在他眼前露了痕迹。 是巧合? 还是……她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柔弱,是故意露出破绽的? 秦练抬起手指,轻轻按了按眉心。 他素来不喜府里这些暗地里的倾轧,更厌恶仗势欺人。 那日在廊下出手帮她,七分是为了维护秦府的规矩,不让秦婉太过放肆,三分或许真有那么一丝,是看不惯秦婉那样磋磨一个瘦弱的女子。 可如今这点偶然的发现,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深潭,把他原本平静的心绪搅得乱七八糟。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个总低着头、把自己缩在灰扑扑旧衣里的丫头,那双偶尔抬起、清澈却藏着坚韧的眼睛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故事,又背负着怎样的重压。 而此刻的听竹院里,月华终于把所有衣裳都晾好了。 她蹲在灶膛边,用小铲子刨着里面的灰;灰是灰白色的,沾在手上,一吹就散。 俩烤红薯埋在炭火里,皮烤得焦黑,裂开了好几道缝,露出里面金黄的瓤,热气“滋滋”地冒出来,烫得她左手倒右手,嘴里“嘶嘶”地吸气,可又舍不得放下。 咬一口红薯,甜得发腻,热气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肚子,可心口的冰冷和恐慌却半点没散。 她摸了摸胸口那块重新藏得严严实实的玉佩。 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让她想起父亲被官差带走时的样子:“活下去……” 活下去。 她必须得更小心,更谨慎才行。秦练的目光,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没落下,却让她寝食难安。 她低头看着自己破裂红肿的手.指关节处全是冻疮,有的地方还渗着血,在冷空气中结了层薄痂。 她默默咬紧了牙关,牙齿咬得“咯吱”响。 不管他看见了没有,不管他猜到了多少,她都得撑住。 在父亲的冤屈洗清之前,在能真正自由之前,她绝不能先倒下。 院外的风声更紧了,“呜呜”地吹过竹梢,像有人在低低地哭。 竹影晃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像鬼影似的。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 第20章 第二十章:梅下存夙愿,惟盼父冤昭 长生办事向来爽利,不到晌午就揣着满肚子消息往秦府赶。 怀里的纸页被他按得发皱,边角还沾着牙行门帘上的油渍。 一路紧赶慢赶,刚跨进二门,腊月的冷风就跟刀子似的往领口灌,冻得他一缩脖子,赶紧往廊柱后躲了躲。 他搓着发僵的手,指节冻得通红,连指缝里的泥垢都看得分明,哈出的白气裹着鼻尖的红,在冷空里飘两飘就散了,只在睫毛上沾了点细霜,眨眼时簌簌往下掉。 裤脚沾的雪渣子没化,一踩青石板就“簌簌”响,留了串湿痕在砖上,没等干透就被风又吹得发脆,脆生生地嵌在砖缝里,像道浅浅的白印子。 他没敢冒然闯书房,先隔着窗棂往里瞟,见秦练还立在窗边,背影沉得像块浸了墨的玉,才屈起指节,轻轻叩了叩窗框,声音放得比猫叫还轻,生怕惊着里头的人。 指尖碰着冰凉的木框,又赶紧缩回来,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 秦练手里捏着本《资治通鉴》,书页间夹的干梅片都快被指温烘软了,花瓣边缘泛着淡褐,却半天没翻一页。 他望着窗外那株老梅,枝桠被雪压得弯了腰,梢头的花苞裹着层薄冰壳,连点粉意都透不出来,像冻住的泪珠子,风一吹就轻轻晃,冰壳碰着冰壳,发出细碎的“叮”声。 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暖烟裹着书墨香飘到袖口,在青灰色锦缎上晕开淡淡的痕,却没焐热他半边浸在冷光里的身子,反倒衬得眉梢眼角都凝着层说不清的沉郁,像落了层薄雪,化不开。 听见叩窗声,他才缓缓转过身,指尖还无意识地刮着书页边缘,干梅片被刮得“簌簌”掉渣,落在衣襟上沾着墨香。 他扫过长生冻得发红的耳尖,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查得怎么样?” “有眉目了,公子!” 长生快步迈进门,指尖冻得发僵,捏着两张纸的边角都微微发颤,赶紧递过去,指腹还在纸上蹭了蹭,像是想把纸捂热些,“这是府里去年从‘聚贤牙行’买人的录档,还有苏月华的身契。 我跟那账房磨破了嘴,他一开始还推说‘账册丢了’,后来我塞了把碎银子,就是上次您赏我的那锭,我掰了一半——才抄着这份底。 桑皮纸糙得刮手,边缘都起毛了,您多担待。” 秦练接过身契,指尖刚触到纸边就觉出糙意,这纸是牙行最次的那种,纤维勾着指尖,像摸在晒干的茅草上,边缘起的毛扎得指腹发痒,还沾着块黑墨点,是账房写累了,手指头随便蹭上去的,晕得黑乎乎一片,像块小墨渍。 上面的字是规规矩矩的馆阁体,横平竖直却没半点活气,跟腊月里冻硬的河面似的,连丝波纹都没有,每个字都长得一模一样,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逐字念出声,声音压得低,带着点纸张摩擦的轻响:“苏月华,年十五,姑苏府人……父亡母故,自愿卖身。” 念到“自愿卖身”四个字时,他蓦地顿住,指尖在纸面上轻轻蹭了蹭,那四字墨色比别处重,“自”字的撇画歪了半寸,“愿”字的心字底挤成一团,像是写字的人攥着笔杆使劲,指节都泛了白,连装模作样都嫌费劲儿,明摆着是按着头画的押,半分真心都没有。 秦练的眼底沉了沉,指尖的力度不自觉加重,把纸边捏得发皱。 “那聚贤牙行,您是没亲眼见那糟心样!” 长生凑得更近,声音压得几乎贴在秦练耳边,怕外头巡院的听见,连呼吸都放轻了,“门帘是块油腻的蓝布,油亮得能照见人影,上面沾着的饭粒干得硬邦邦,还有点菜叶子的绿印子,一掀就一股子馊饭混着煤烟的味儿,还裹着点旧账本的霉气,呛得我直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 墙角堆着半人高的账本,纸都黄得发脆,风一吹就掉渣,簌簌的跟下雪似的,落在我肩膀上,一拍就碎。”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块边缘带牙印的碎银子。 是方才王婆子捏过的,还留着点体温,银块上的牙印浅却清晰,能看出王婆子的牙床有点歪,“管事的是个姓王的婆子,穿件灰布袄,领口磨得露了棉絮,黑黢黢的像块炭,袖口还沾着点面疙瘩。 手腕上晃着只空心银镯子,掉了个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响,吵得人耳朵疼。 我刚问起苏月华,她嘴硬得跟石头似的,说‘就是个苏州乡下来的孤女,父母没了才卖身,有啥好问的’,多一句都不肯说,眼风还总往柜台后头瞟,听着里面咳嗽了一声,她立马就闭了嘴。” “后来呢?” 秦练追问,目光没离开身契上“苏月华”三个字,指尖还在“姑苏府”那处轻轻划着,像是要从纸里划出点什么来。 他忽然想起前阵子苏月华倒茶,不小心洒了点水,慌得脱口说了句“对不住”,尾音软乎乎的,带着姑苏话特有的糯劲儿,后来察觉不对,赶紧粗着嗓子改了官话,脸颊从耳根红到下巴,跟偷了糖的孩子似的。 “我瞧她那模样,八成是怕里头的人听见!” 长生把碎银子往掌心掂了掂,银块碰着掌心的茧子,凉丝丝的,“就趁没人把这银子塞她手里。 您猜怎么着? 她指尖立马就摩挲着银子的纹路,眼睛都亮了,那点算计藏都藏不住,拉着我往里头偏院走,还跟我悄声说呢。 去年春天头场雨,下得特别大,跟瓢泼似的,她瞧见这姑娘时,人正躲在牙行隔壁关张的布店屋檐下避雨,衣裳被雨打湿了大半,贴在身上,能看出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王婆子说“瞧着那气质就是个识文断字的,哪像寻常孤女”,就上前搭话,姑娘半天没应声,后来看着这姑娘“没地方去了”,王婆子就把她带回了牙行。” “官婢……”秦练重复这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乎要融进炭盆的“噼啪”声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指节捏得发白。 他早听过官婢的境遇。 罪臣家眷没入奴籍后,名字写在黄纸册子上,跟牲口似的分去各牙行发卖,运气好的能进大宅当差,运气差的要么被转卖十几次,要么就悄没声儿死在牙行的角落里,连块裹尸的破布都没有,直接扔去城外乱葬岗。 这身份,恰好跟父亲去年饭桌上提过的“苏御史家眷没入奴籍”对上了,连时间都能对上。 父亲说那案子是前年里结的,官婢发卖正好是去年。 长生见他没打断,赶紧往下说,语气里多了几分唏嘘,连声音都软了点:“王婆子说,当时跟着府里采买的,是韩管家。就是总跟着夫人去庙里上香的那个,穿件青布袍,袖口绣着点暗纹。 韩管家瞧见苏月华缩在偏院的棉絮堆里,脸色白得像纸,就蹲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拉着王婆子说‘这丫头看着安静,听竹院正好缺个洒扫的,你开个价’。 王婆子本想赶紧脱手,怕人死在牙行里亏本,报了个比旁人低两成的价,二百文,还说‘这价儿,买个活的就不错了’。 韩管家也没还价,当场就点了头,还特意多给了六十文,说‘给姑娘买碗热粥,别冻饿坏了,要是能买块饼子,也给她垫垫’。 结果王婆子后来跟我嚼舌根,说她没买饼子,把那六十文自己揣起来了,就给姑娘喝了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连米粒都没几颗。” 他说着,掏出那张抄来的采买账,纸角都被攥得发皱,边缘起了毛,上面的字是账房的小楷,比牙行的馆阁体软些,“我后来去府里账房查了,去年春日确实从聚贤牙行买了三个仆役,两个男丁分去了柴房,一个叫刘三,一个叫李四,都是力气大的粗人,女的就苏月华一个,分到了听竹院。 账上的日期是三月十七,银钱数二百五十文,跟王婆子说的一模一样,连那五十文‘粥钱’都记在‘杂用’项里,旁边还画了个小圈,像是账房特意标出来的,怕忘了这笔‘人情账’。” 秦练把身契轻轻放在书案上,桑皮纸落在宣纸上,轻得像片雪花,可他却觉得指尖沉得发紧,像捏着块烧红的铁。 自愿卖身……他闭了闭眼,脑子里猛地浮出长生说的画面:偏院的寒风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少女缩在硬邦邦的棉絮堆里,棉絮黑黢黢的,还沾着点草屑,她怀里护着本湿了的书,指节都攥得发白,嘴唇干裂得渗血,而牙行的人在旁边算着“扔出去能省多少薄棺钱”,王婆子还在跟韩管家讨价还价,说“这丫头活不长,您再少点”。 这哪里是自愿? 分明是走投无路,连死都由不得自己,连哭都不敢大声。 所有零碎的线索突然就串在了一起,玉佩上刻的“蘇”字,那字刻得深,边缘还带着点包浆,是常年贴身摩挲的痕迹; 她眼底藏不住的书卷气,上次罚抄时,她写“清”字的笔锋带着点柳体的软,不是粗使丫鬟能练出来的; 跪在雪地里挺直的背脊,雪落在她头发上,都没低头掸一下,只说“奴婢没做错”;还有此刻牙行的证词、身契上的假字,像一张细密的网,把“苏月华是苏御史之女”这个答案兜得严严实实,连点透气的缝隙都没有。 “长生。” 秦练睁开眼,望向窗外飘落的细雪,雪片落在窗棂上,没等看清形状就化了,留下道浅浅的水痕,像谁偷偷抹的泪,“牙行那边,你再跑一趟。给王婆子多塞点银子,至少五两,用红布包着,就说‘给她买件新袄穿’,让她把嘴闭紧,别在外头瞎嚼舌根,连牙行里的人都不能提半个字。 苏御史的旧案,你去查当年的刑案卷宗,还有锦衣卫经办的人,记住,只能私下查,找城西的老马头打听,他以前在刑部当差,手里有不少旧档,别惊动任何人,连府里的账房先生都不能提苏月华的名字,就说“查点老账”。” 长生心里一凛,赶紧躬身,腰弯得更低,手都攥紧了,指节泛白:“奴才明白!牙行那边我这就去,保证让王婆子半个字都不敢漏,她要是敢说,我就提‘粥钱’的事,保管她老实。 查案卷的事,我会跟老马头悄悄说,绝不出岔子,您放心!” “去吧。” 秦练挥了挥手,指尖还停留在身契的“自愿”二字上,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沉,连心口都有点发闷。 长生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临走时顺手拉上了书房门,把外头的寒风挡了大半。 门轴“吱呀”响了一声,又很快静了下来。 屋里只剩炭盆里的银丝炭偶尔爆个火星,“噼啪”一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楚,像砸在心上的石子。 秦练拿起身契,指尖又划过“姑苏府”三个字,他忽然想起苏月华上次擦桌子,看到案上的《苏弘集》,眼神顿了一下,虽然快得像错觉,可那点熟悉的神色,现在想来,哪是偶然? 罪臣之女,竟藏在自家府邸当婢。 这发现像块石头投进静湖,在他心底掀着层层波澜。 他太清楚朝堂旧案的分量,一旦沾上,就是滔天风波,不仅苏月华活不成,秦府都可能被拖下水,父亲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局面,说不定就毁于一旦。 可他看着身契上那僵得发死的“自愿”二字,又想起那日廊下,她跪在雪地里,背脊挺得像根寒冬里的竹子,雪落在她头发上、肩膀上,都没半点弯腰的意思,连声音都没发颤,只说“奴婢没做错”,竟莫名生出点想查下去的念头:这丫头藏得这么深,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父亲的冤屈里,又到底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猫腻? 书房里的炭盆还在“噼啪”爆着火星,听竹院的夜却已经沉得像块浸了雪的冰。 屋里静得很,夏桃的鼾声轻轻的,像小猫打呼,还带着点梦话的嘟囔,含糊地喊着“热粥”“娘”,手还在被子里抓了抓,像是在摸什么;夏桃的呼吸匀实,被子掖得严严实实,连衣角都没露出来,只有偶尔翻身时,褥子会发出点轻微的“沙沙”声,像落雪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苏月华睁着眼躺在硬板床上,望着屋顶漏下来的一点冷光,那是月光透过窗纸的破缝,在地上投了道细细的影,银灰色的,跟她藏在枕下的木片似的,又细又薄,生怕被人瞧见,连呼吸都得放轻,怕吹走了那点光。 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动作轻得像片落在雪上的叶子,连被子摩擦的声音都压到最小,手指扒着被角,一点一点往下挪,怕惊醒身边的人。 手慢慢摸进枕下,触到那块薄木片,是前几日从柴房的废料堆里捡的,松木的,带着点淡淡的松香味,边缘还有没磨掉的毛刺,划得手心发痒,像有小虫子在爬; 旁边裹着粗布的炭条,布是粗麻布,磨手得厉害,炭末沾在布上,黑黢黢的,她还特意用布多裹了两层,怕蹭脏了枕头。 她把木片和炭条轻轻揣进怀里,贴着心口,能感受到木头的凉、布的糙,还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敲着小鼓,震得肋骨都有点发疼。 赤着脚踩在青砖地上时,她忍不住打了个轻颤,青砖凉得像冰,雪粒钻进趾缝,刺得脚心发麻,凉气顺着脚底板往上窜,直冲天灵盖,让她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连带着心里的慌也压下去几分。 她猫着腰,手轻轻扒着门框,指甲抠着木头的纹路,慢慢推开条缝。 木门轴早就缺了油,一推就“吱呀”响,她特意用衣角垫着轴眼,布蹭着木头,发出点轻微的“沙沙”声,才没让那“吱呀”声传开,只漏进些带着雪味的冷风,吹得她脖颈发紧,起了层鸡皮疙瘩。 院里的雪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层细白的面粉,又像铺了层银霜,惨白的月光洒在上面,亮得晃眼,却没半点暖意,冷光直往骨头缝里钻,冻得人骨头都发疼。 风卷着雪沫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得皮肤发疼,她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衣领是粗布的,磨得下巴有点痒,快步往院角的老梅树走—— 梅枝虬桠上的雪压得弯了腰,梢头的花苞裹着雪,硬邦邦的,连点要开的意思都没有,跟她现在的日子似的,透着股熬不出头的冷。 她蹲下身,用手扒开树根背阴处的积雪,雪底下的泥土冻得跟石头似的,指甲抠下去,又冷又疼,很快就红了,渗了点血珠,混着雪水,在指尖结成了小冰粒,像嵌了颗碎钻,亮晶晶的,却刺得人疼。 泥土里还藏着点小石子,硌得指甲缝发疼,可她顾不上疼,指尖冻得发僵,扒雪的动作却没停,指缝里塞满了雪,很快就化了,凉得指尖发麻,没多久就挖出个小坑,刚好能放下那块木片。 她从怀里摸出炭条,指尖抖得厉害,一半是冻的,指尖都有点发紫;一半是怕,怕忽然有人来,怕春儿或夏桃醒了找她。 炭条在木片上打滑,第一笔“愿”字的竖钩写得歪歪扭扭,炭末簌簌掉在雪上,黑点点格外显眼,她赶紧用手把雪拢了拢,盖住那些黑末。 侧耳听了听,只有风声卷着雪沫子的“呜呜”声,像谁在哭,春儿和夏桃都没醒,屋里还传来夏桃的梦话,喊着“别抢我的粥”。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炭条,指节都泛了白,一笔一划地写:“愿父冤得雪。” 五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父”字的撇画只写了一半,又补了一笔;“冤”字的宝盖头写得太大,盖住了下面的“兔”;有的地方炭末堆得厚,几乎要把木片戳破,炭条都被按得变了形,顶端磨得发黑,沾着点木屑。 写完最后一笔,她的手还在抖,指尖的炭灰混着血珠,脏得很,可她却觉得心里头烧得慌,这五个字,是她藏了这么久,唯一敢说出口的话,是父亲被官差带走时,反复说的“活下去……跟你娘活下去………”的念想。 可是谁曾想母亲在亲眼看着父亲被押走的第二日也………… 她把木片紧紧按在胸口,冰凉的木头贴着单薄的寝衣,竟像是能感受到那五个字的温度,烫得心口发疼。 闭上眼,眼前猛地闪过好多画面:父亲坐在书房里教她写字,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宣纸上,父亲的手握着她的手,笔尖蘸着墨,在纸上写“清正”二字,说“做人要像这字,立得正,行得端”;母亲抱着她,在灯下缝衣裳,油灯的光晕晃悠悠的,母亲哼着江南姑苏的小调,调子软乎乎的,说“等开春了,带你去看西湖的桃花”; 后来是官差踹开家门,铁链“哗啦”响,撞在门框上刺耳,父亲被架走时,胡子上沾着血,回头喊“月华,活下去”,声音都哑了; 牙行的王婆子遇见她时那打量贪婪的模样。 捏着她的下巴,指甲掐得生疼,嫌她“虽识几个字,瘦得没二两肉,不值钱”;还有秦练,那日在院门口,他看她拳头的眼神,清清淡淡的,却像能看透她藏在粗布衣裳下的玉佩,让她心头发慌。 泪水不争气的突然就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刚到下巴就冻成了小冰粒,刺得皮肤疼,冰粒滑过的地方,留下道凉丝丝的痕。 她不敢哭出声,只死死咬着嘴唇,嘴唇都咬出了血印子,血腥味在舌尖散开,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 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连怀里的木片都在晃,所有的恐惧、委屈、不甘,还有那点连自己都不敢信的希望,都悄悄融进了这块木片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泪,用冻得发红的手把木片放进坑里。 怕埋得浅被雪冲出来,她用手掌把冻土压实,掌心磨得发疼,红了一片,再捧起周围的雪,一点一点盖在上面,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雪落在手背上,很快就化了,凉得她手一抖,可她还是仔细拢平,让那处跟周围的雪没半点不一样,就像她这个人,在秦府里,也只想藏得没一点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雪地里,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喘出的白气在冷空里散得快。 寒风透过单薄的寝衣,刮得她浑身发冷,牙齿“格格”作响,可心底却奇异地生出点勇气,像雪地里刚冒头的草芽,哪怕知道前头是寒冬,也想试着往上长,试着等真相大白的那天。 起身回屋时,她的脚步依旧轻,却比来时稳了些仿佛那块埋在梅树下的木片,给了她撑下去的力气。 月光落在她的背影上,拉得很长,像一道浅浅的痕,印在雪地上。 书房里的秦练,直至深夜还没歇。 书案上摊着张宣纸,他指尖蘸着清水,反复勾着玉佩上“蘇”字的轮廓。 水迹干了又蘸,纸上晕开好几层淡印,像心里挥不去的疑团。 他想起父亲提苏御史时的模样,父亲坐在太师椅上,捏着酒杯叹气:“苏弘正是个好官,可惜了。” 当时他没懂,现在才明白那声叹气里的惋惜。 窗外的雪又下大了,大片落在梅枝上,“簌簌”作响,很快就覆盖了庭院里的痕迹,也盖住了梅树下的小坑,干净得像从没发生过。 雪泥鸿爪,痕迹虽浅,却已落下。 秦练望着窗外的雪,指尖的水迹早干了,只在宣纸上留个淡印,像玉佩上的“苏”字,也像苏月华眼底的光。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法当旁观者了,苏月华的身世、苏御史的旧案,像一根线,把他拉进了局里。 这条路从牙行的假身契开始,就注定满是荆棘,可他却想走下去,想知道这丫头藏在粗布衣裳下的故事,想知道那桩旧案里的真相。 他和她,一个在明处探寻,一个在暗处守护,都站在了风暴的边缘。雪夜还那么慢长,可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历史小知识: 《资治通鉴》是中国古代史学巨著,由北宋司马光主编,是一部编年体通史。书名的意思是:“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即以历史的得失作为鉴诫来加强统治,所以叫《资治通鉴》。他也是中国第一部编年体通史,与《史记》并称“史学双壁”,被后世奉为官修史书典范。《资治通鉴》全书294卷,约300多万字,另有《考异》、《目录》各三十卷。是我国编年史中包含时间最长的一部巨著。 (感兴趣的读者朋友们可以去了解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二十章:梅下存夙愿,惟盼父冤昭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疏影横斜处,清辉照素衣。若得同赏味,不负此花 正月才过,倒春寒还赖在秦府不肯走,风裹着冰碴子往领口里钻,刮得人下颌发僵,比腊月里那股干冷还磨人,腊月冷得直白,这春寒却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人往骨头缝里渗凉。 听竹院的青砖地总潮乎乎的,雪化了一半,又冻上薄冰,走在上面得提着气,脚尖先点地试了稳当,才敢把重心挪过去,生怕摔着。 苏月华抱着半盆要洗的衣裳往井边去,木盆边缘的水渍滴在地上,没等落地就凝成小冰粒,“嗒”地砸在青砖上,碎成几瓣冰花,倒像把这冷意都砸得更实在了。 路过院角老梅时,她忽然顿住脚,枯枝上竟绽出几星红萼,薄冰裹着花苞,像把碎红宝石嵌在墨色枝桠上,曦光从云缝里漏下来,落在冰壳上,亮得晃眼。 她怔怔望了片刻,指尖无意识的识蜷了蜷,想起去岁冬夜埋愿牌时,这树还枯槁得似焦铁,枝桠脆得一折就断,怎么偏偏在这冷得人缩手缩脚的日子里,反倒开了? “我竟不如一株梅。” 她心里悄悄叹。 梅能顶着寒劲开花,她却只能裹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袄,日复一日浣衣扫地,连想在心里念句父亲教的诗,都要怕被人听去,说她一个下人“痴心妄想”。 父亲的《梅赋》她背得滚瓜烂熟,可如今,连写全一句都要躲着人。 “愣着做甚!” 张妈妈的呵斥从廊下砸来,像块冰疙瘩砸在头上一样“真当自己是赏花的千金了?这梅是你能看的?误了灶房用井水,仔细你的皮!” 月华忙垂头拎起水桶,指尖被冻的有点发僵,没抓住桶沿,冰水溅在裙裾上,瞬间凝成薄霜。 贴在腿上凉得她打了个颤。她不敢抬头,只快步往井边走,心里却还想着那几星红萼,原来再苦的处境里,也有能顶着冷开花的东西,可她的“花期”,又在哪里? 三日后的黄昏,月华被派去梅树周边拔荒草。 近看才知梅苞已绽了七八分,淡粉花瓣裹着冰晶,在暮色里泛出玉质光泽。 风一吹,花瓣轻颤,冰晶簌簌落,落在手背上,凉得人心里发颤。 她四顾无人,从袖袋摸出半截炭笔,这是前几日扫书房时,趁人不注意捡的,笔杆裂了缝,却还能划出字迹。 蹲身佯装拔草,指尖在土面上勾画:“疏影横斜处”。 才写三个字,耳尖就绷得发紧,总怕廊下有人过来,每写一笔都要停一停,听身后的动静。 这是父亲教她的第一句咏梅诗,写的时候,指尖都带着点怯意。 她左右扫了眼,张妈妈在廊下跟小丫头嚼舌根;夏桃蹲在灶房门口生火,柴火“噼啪”响得热闹,没人往这边看。 她松了口气,又怕炭笔太惹眼,便悄悄蹲下身从雪地里捡了截枯枝,枝梢有点脆,是昨儿风刮断的,还带着点湿寒气,握在手里冰得指节发麻。 指尖捏着枯枝,在雪地上轻轻划。 “疏”字的横画刚落,指腹忽然一阵僵麻,笔锋歪了半分。 心里一慌赶紧调整了下姿势,指节用力攥着枯枝,慢慢描出“影横斜处”四个字,雪下的青砖露出来,湿痕浅浅的,像洇在宣纸上的淡墨。 父亲从前总说,“写字要稳,心稳了,笔才稳”,可她现在,连心都稳不住。 “这‘清’字的挑笔,倒得了柳公权三分筋骨。” 温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月华手里的枯枝脱落“啪嗒”掉在雪地里。 她猛地回头,见秦练不知何时披着件墨灰斗篷立在梅树下,斗篷边缘沾着未化的雪屑,风一吹,雪粒落在红梅上,簌簌作响。 “她怎么偏偏在这时候,被他撞见自己写字?他会不会觉得她僭越?会不会追问这诗的来历? 她心里一慌连带着声音也有点慌乱 “公、公子!” 她怕,怕他说她“以下犯上”,怕他笑她一个洗衣丫头也敢附庸风雅,更怕他再追问她的身份,绝不能暴露。 月华慌得要抬脚抹掉字迹,鞋底沾着的雪蹭在青砖上,发出“沙沙”声。 却被他用手里的竹杖轻格开,竹杖头是磨圆的玉,碰在她鞋尖上,不疼,却让她不敢再动。” 只见他的目光落在雪地上自己写的字迹上,没有嘲讽,也没有探究,眉头轻轻蹙着,像是在琢磨字里的意趣。 “且慢”只听他开口的声音比风还轻。 “可惜了柳公权的笔意。 “‘疏影横斜’配‘清辉照素衣’才是全章,不该半途而废,可惜了这梅景。” 没等月华反应,却见他竟俯身接过自己那截枯枝,指尖捏着枝梢,就着她未完成的诗句续写。 枯枝划过雪地,“清”字的竖画直挺,“辉”字的撇画轻扬,接着又写下后面“素衣”二字。竟比她写得稳当许多,字是极好的。 她浑身血液都像冻住了,只盯着他的手,他的指尖干净修长,握着枯枝的姿势,像握着支上好的狼毫,从容得很,可她心里的慌,却越来越重。 她浑身血液都冻住似的。 随着他手中枯枝再次划过雪地见他,“若”字的竖画直挺,“得”字的撇画轻收,“同赏味”三个字写得从容,最后“不负此花期”的“期”字,收锋时轻轻一顿,雪地上的湿痕便凝住了。 字迹清峻挺拔,跟她那手因冻得发抖、横画歪扭的字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公子……”月华攥紧冻红的指尖,指节捏得发白,喉头发紧。 她只敢在夜里偷偷忆,连完整的句子都不敢写全,怎料会被他撞见,还精准地续了下去。 他怎么会知道这残篇?是巧合,还是…… 这些字句是父亲昔年教她的《梅赋》残篇,那会儿她还小,坐在父亲的书房里,父亲握着她的手,笔尖蘸着徽墨,在宣纸上写“疏影横斜水清浅”,墨香混着父亲身上的茶香,暖得让人心安,她至今还记得。 秦练把枯枝递还她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手背。 那触感温温的,像雪地里的炭火,烫的她慌忙收回了手,枯枝“咚”地落在雪地里,滚了半圈,停在梅树根旁。 “怕什么?” 他眼底浮起浅淡笑意,睫毛上沾着的雪粒闪着光,像碎星子“梅魂本就孤洁,能在这院里遇着懂它的人,便是造化。” 忽有风吹过,梅枝簌簌摇落碎雪,掉在他的斗篷上,没等化就积了薄薄一层。 月华抬头时,正见一瓣红梅从他肩头拂过,慢悠悠落在自己袖口的补丁上,那补丁是用粗麻布缝的,针脚有点歪,是她夜里就着月光补的。 嫣红的花瓣映在灰布上,像滴在宣纸上的朱砂,刺得她眼眶发酸。 她是个下人,他是公子,本该隔着云泥,可他偏偏对她温和,还说她“懂梅”。 这份好,太沉了,她受不起,也怕受了之后,会藏不住心里的秘密。 “明日此时,我带本《梅谱注释》来。”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轻了些像怕惊飞了梅枝上的雪似的,“里头有幅‘疏影横斜图’,画的是江南的早梅,你应当会喜欢。” 说罢转身就走,斗篷下摆扫过梅枝,震落的花瓣纷纷如雨,落在雪地上,铺了浅浅一层粉。 月华望着他的背影,蹲下身捡起枯枝,指尖摸着雪地上的字迹,心里又暖又慌,暖的是有人懂她,慌的是这份懂,会不会让她藏了这么久的秘密,露了破绽。 当夜月华翻来覆去睡不着。 同屋的春儿打呼打得响,夏桃磨牙的声音断断续续,她却盯着帐顶的破洞发呆,脑子里全是雪地上的字迹,还有他递枯枝时的温度像颗小炭火,揣在怀里,连夜里的冷意自己都觉得都淡了些。 三更时分,忽听窗纸“嗒”地响了一声,轻得像雪粒砸在上面。 她悄悄坐起身,怕吵醒旁人,动作轻得像猫,撩开帐子一角,推开半扇窗,窗轴“吱呀”响了下,她赶紧停住,见窗外石凳上搁着个青布包,布上有浆洗过的硬痕,像是府里下人们常穿的粗布。 她轻手轻脚走出去,拿起布包,触手有点沉。 回到屋里,借着月光打开,里面是两方素笺,笺纸带着细麻纹,还有一支狼毫笔,笔毛是灰黑色的,尖梢有点秃,像是用过些日子。 素笺上写着两行字:“闻说梅花早,何如北地春”,墨香还没散,是新写的。 她认得这是前朝诗人的咏梅残句,下联本该是“无人知此意,空对月华明”。 指尖轻轻抚过“月华”二字,墨还没全干,有点粘手,心头突突地跳。 这究竟是巧合? 还是他知道了什么?他若只是随口写,怎会偏偏选了这两句? 她把素笺按在胸口,布包的寒气透过衣裳传过来,却没压下心里的热。 次日她提早半个时辰到梅树下。积雪化了大半,雪水渗进青砖缝里,留下深色的印子,昨天写的字迹早没了,只剩雪地上浅浅的划痕,像被风吹淡的墨。 她蹲在地上,盯着那些划痕出神,连秦练走近了都没察觉,直到脚步声落在雪地上,“咯吱”一声,才慌得站起来,手忙脚乱用鞋底抹雪地,鞋底沾着的雪蹭掉了,露出青黑的青砖,划痕却没完全抹掉,还留着点淡印。 “何必毁去?” 秦练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手里捧着本蓝皮册子,封面有点磨损,边角卷了毛,“好字好诗,合该留在梅树下,才算不辜负。” 他翻开册子,指尖点在一页水墨画上,“你看这枝桠走势,墨色浓淡,可像你我昨日在雪地上写的?” 月华凑过去细看,呼吸忽然变快,画上是幅“疏影横斜图”,梅枝用淡墨勾出,花瓣用极浅的红染了点色,枝梢还带着点雪意。 最让她心口发紧的是,画旁有几处小字批注,是父亲常用的笔迹,末尾还留着个小小的“苏”字记号,那是父亲当年在书房里批书时,总爱在页边画的记号。 她猛地攥紧了衣角,指尖泛白,这个记号,父亲当年在书房里批书时,总爱在页边画,说是“苏家人的印”。 他怎么会有这样一本册子? “怎么了?” 秦练察觉她呼吸骤急,眼神里满是慌意,便合上书,声音放得更轻,像在哄受惊的小鸟“若是不喜,便当我没提。这是我前不久在旧书铺淘来的,批注人只留了个‘苏’字,我也不知是谁,只觉得评得好。” 他的话却又让她心里更乱,他是真的不知道这是父亲的记号还是在试探自己,可这“苏”字,还是像根刺,扎在她心上。 她不能认,连露出半点熟悉都不行。 月华慌忙后退,靴跟碾进残雪,雪水渗进靴筒,凉得她打了个颤:“奴婢……奴婢该去浣衣了,灶房还等着用井水。” 转身要走,袖口却被梅枝勾住,枝梢有点尖,勾住了粗布的纤维,扯得有点疼,像是在提醒她,有些东西躲不掉。 “且慢。” 他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油纸有点皱,像是揣了挺久,“这是府里新做的梅花饼,用的是去年的干梅,你尝尝。” 纸包递过来时,她闻见他袖间淡淡的松墨香,混着梅蕊的清苦气,像书房里常有的味道。 她没敢接,指尖攥着衣角,直到他把纸包放在梅树根旁的石头上,轻声说“拿着吧,没人看见”,她才小声说了句“谢公子”,轻的声若蚊蝇似的。 之后三日,梅树下总会出现新的诗笺。 第一天是张淡青色的笺,写着“香中别有韵”,笺角盖着个小小的朱红“练”字印;第二天是张米白色的笺,写着“清极不知寒”,印子比前日深些;第三天是张浅粉色的笺,写着“早梅发高树”,印子旁边沾了点墨渍,像是写字时不小心蹭到的。 月华把这些笺纸都藏在贴身的荷包里,荷包是母亲生前缝的,粗布做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梅花,如今装着诗笺,贴在胸口,能感受到笺纸的温度。 夜里她会悄悄拿出来,就着窗纸透进来的月光看,指尖摸过字迹,像摸着什么宝贝,心里的慌意渐渐淡了些,多了点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待。 第四日雪霁,太阳出来了,晒得梅枝上的残雪化得更快,滴在地上“嗒嗒”响。 月华终于鼓起勇气,在梅树干上刻字,树干有点糙,她找了块尖石头,慢慢刻:“多谢春风意,殷勤向北枝”。 刻到“北枝”的“枝”字时,石尖崩了点屑,掉在手上,有点疼。 才刻完最后一笔,忽听得假山后传来人声,带着酒气的笑声飘过来:“秦兄,你说的老梅在哪儿?快带我们瞧瞧,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孤洁’!” 是锦衣公子的声音,听着像是吏部尚书家的公子。 她慌忙躲进梅树后,屏住呼吸,指甲掐进树皮里,有点疼,却不敢松手。 她怕被他们看见,怕他们问她是谁,更怕他们笑她一个下人在梅树上刻字,追问她的来历。 “就在前头。” 秦练的声音传来,温淡的,听不出情绪“这是府里最老的梅树,高祖亲手植的,至今二百余载,每年开春都开得最早。” “哟,秦兄前儿倒听人念叨说你这儿藏了个能吟两句诗的丫头?” 另一个公子笑着打趣,语气里带着点看热闹的随意,“怎么?秦兄这是要藏着当诗友?” 月华缩在树后,心跳得飞快,指尖掐着树皮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原来府里竟有人注意到她了?他们会不会去查她的身份? 她不过是偶尔在梅树下写两句诗,怎就被人传了出去? 慌乱间,耳尖却捕捉到秦练的回应,依旧是温淡的调子,听不出情绪:“诗酒雅事,本就不分主仆。” 他手里的竹杖轻点地面,雪粒被戳得散开,“譬如这梅,开在朱门里是香,开在荒野里也是香,难道会因地方减了半分清香?人也一样,懂诗懂梅,跟身份有什么关系?” 众人的笑谈声渐渐远了,月华才敢松口气,瘫坐在树根处,后背贴着树干,凉得刺骨。 他竟为了她,反驳那些公子哥,说“主仆不分”。 她攥着胸口的荷包,里面的诗笺硌着掌心,像在给她力量,或许,他只是单纯欣赏她的诗,无关她的身份,无关她的过去。 忽瞥见雪地里落着张杏花笺,是刚才人多乱掉的。 她捡起来一看,上面是新题的半阕词:“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墨还没全干,“恨”字的最后一笔有点重,渗进笺纸里,像藏着点没说出口的情绪。 他是在恨什么?恨探梅晚了,还是恨没能早点遇见懂梅的人? 她摩挲着“恨”字出神,直到暮色漫上来,才把笺纸叠好,放进荷包里,这是他的词,她要好好藏着,像藏着一份小心翼翼的心意。 起身时,见梅枝上挂着个小小的琉璃瓶,淡青色的,瓶身还沾着雪粒,里面卷着张素笺。 她踮起脚取下,展开一看,是行小字:“夜雪欲来,若有兴致,可来梅下一叙。” 字迹是他的,温温的,没有强迫,只有邀请。 是夜果然又落雪了,细雪飘在梅枝上,像撒了层白糖,把整棵梅树裹得毛茸茸的,连风都柔柔的。 月华披了件旧棉袄,领口漏着棉絮,冷风往里灌,却没觉得冷。 她悄悄走出耳房,远远就见梅树下立着个人,是秦练,手里撑着把油纸伞,伞骨有点弯,许是前几天下雪压的,伞面大半倾向一侧,把梅枝下的雪挡了个干净,自己半边肩膀都落了雪,却浑然不觉。 “来了?” 他声音轻,怕被风吹散,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耳尖上,“雪天路滑,怎么不穿双厚些的鞋?” 月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旧棉鞋,鞋尖有点破,露出点棉絮,这是她唯一的一双棉鞋已经穿了很久了。 她小声应道:“不、不冷。” 手里的琉璃瓶攥得更紧了,瓶身的凉意透过指尖传过来,却压不下心里的热。 “可喜欢那半阕词?” 秦练忽然转移话题,指了指梅枝上的雪,雪在他指尖化开了,“今早看雪落得密,便想着填两句,没成想倒被风吹乱了思绪,只写了半阙。” 月华点头,指尖捏着瓶里的素笺,没敢说话。 “你可知,‘月华’二字本就出自《夜雪》?” 他忽然说,伞沿的积雪滑落,坠在他肩头,很快化了,留下点湿痕,“白乐天的诗,‘夜雪重时月华明’苏姑娘,这名字,倒是跟梅很配。” “苏姑娘”三个字入耳,月华手里的琉璃瓶“啪嗒”掉在雪地里,滚了几圈,瓶里的素笺掉出来,落在红梅旁。 难道他在试探?还是……… 她蹲下身去捡,指尖触到笺纸的瞬间,忽然发颤,想起幼时父亲教她写“梅”字,总握着她的手说“花要见风骨,字也要藏心性”,那时书房窗台上也摆着瓶梅花,墨香混着花香,暖得让人心安。 后来父亲被诬陷,家破人亡………… 风雪忽然大了点,吹得梅枝乱颤,花瓣落在她发间、肩头,像撒了把碎粉。 她抬头时,见秦练正望着她,眼底的光像雪地里的梅,清而暖,没有半分探究,只有纯粹的温和。 他蹲下身,帮她捡起琉璃瓶,递到她手里,轻声说:“前几日听李婆婆喊你‘苏丫头’,便记着了。这名字好,配这梅,也配你写的诗。” 原来只是偶然听来的。 月华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却又有点说不清的失落,原来不是他猜透了她的秘密,只是偶然得知。 可他眼里的温和,却让她忍不住想,或许,她可以不用藏得那么紧。 “公子……那本《梅谱》里的批注……”她小声开口,声音带着点怯意。 秦练愣了下,随即笑了:“你是说那‘苏’字?我也不知是谁的批注,只觉得评得透彻,像真懂梅的人。怎么,你看着眼熟?” 月华摇摇头,只是攥着琉璃瓶,轻声说:“不,我只是觉得……他爱写梅。” 秦练没继续提这个话题,只是把伞往她这边挪了挪,挡住落下来的雪:“雪大了,我们去廊下避避吧。 “这树是老梅,明年的梅花开得会更艳。” 那些藏在粗布衣裳下的秘密,那些不敢与人说的往事,竟被这株老梅、这几行诗,悄悄托了出来,在雪夜里,终于敢露一点微光。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身似尘中絮,何堪配清辉 雪后初霁的清晨,空气冷得扎鼻子,吸一口都带着冰碴子,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在听竹院的青石板上投下碎碎的影,像撒了把碎银子,亮得晃眼,无半分的暖意。 昨夜的细雪没积厚,只在背阴的屋角、梅树根和那方石桌上留了点残白,薄薄一层,像谁不小心撒了把面粉放在那儿,要走不走的,透着冬末最后点犟劲儿偏偏不肯让暖阳融尽似的。 苏月华一夜没睡安稳。 翻来覆去时,身下的床板“吱呀”响,怕吵醒同屋的春儿和夏桃,又不敢动得太厉害,只能僵着身子睁着眼,听着窗外风吹梅枝的“簌簌”的声响。 脑海里全是梅树下的事,秦练撑着那把油纸伞,伞面大半倾在她这边,自己半边肩膀落满了雪,却浑然不觉;秦练温温的声音落在雪地里,说“月华”二个字时,吐息带着点松墨的清苦,轻得像雪片落在发间;还有他递琉璃瓶时,指尖擦过她手背的温度,比雪地里的炭火还烫,至今留在皮肤上,烧得她心慌。 这二个字跟投进深潭的石子似的,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有惊惶的,怕他真知道了底细;有恐惧的,怕这秘密带来祸事;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像梅苞要破壳似的,在自己心底轻轻拱着,连自己都不敢承认。 他到底知道多少………?是猜的,还是查出来的? 要是查出来了早已知晓了,他还日日来梅树下,是好奇,是可怜她这落了难的婢子,还是……有别的意思? 这些念头跟藤蔓似的,一夜就缠满了心,勒得她喘不过气。 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合了眼,没一会儿又被春儿和夏桃起身穿衣的动静惊醒,眼睛涩得跟揉了沙子似的。 她比平时早半个时辰拿起扫帚,想借着扫地驱散心里的乱,竹扫帚刮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可扫着扫着,目光总不由得往院角的老梅飘,那树经了一夜雪,反倒精神了,枝桠上的花苞更红了点,连带着旁边的石桌,都被晨光镀了层淡金,看着有几分暖意。 扫到石桌近前,她手里的扫帚“咔嗒”顿在半空,心差点跳出来。石桌上的薄雪被拂得干干净净,一方淡青色的笺纸躺在那儿,被枚白卵石压着角,那石头滑溜溜的,带着水纹,看着像是从溪边捡来的,还沾着点晨露,凉丝丝的。 她赶紧四下张望,灶房那边传来李婆婆咳嗽的声音,还有炊具“叮当”撞的脆响,张妈妈那尖嗓子还没开腔,院里没人静得只声风声。 脚此刻像被勾住似的,不由自主挪过去,指尖碰着卵石时,凉得打了个激灵,才轻轻移开,把笺纸捏在手里。 笺纸是细麻纹的,跟前几日他放窗台上的一样,是读书人用的好纸,摸着手感软和,跟她平时用的糙草纸云泥之别。 晨风吹过,笺纸轻轻颤,像只敛着翅的青蝴蝶,稍不留意就要飞了。 纸上是他那手清峻的字,墨迹早干了,显然已放置了些时候。 还透着点松墨的香,闻着心里发暖。 那是写的是给她的回话,对着她昨儿刻在树上的“多谢春风意,殷勤向北枝”: “东风本无意,何劳谢春晖。但得清辉映,不教芳菲违。” 她盯着字看了好一会儿,眼眶有点热。 他把自己比成“东风”,说本就没想着邀功,哪用谢? “春晖”俩字,既说早春的阳光,又像他护着她似的,软乎乎的,裹得人心尖发颤。 可一看到“清辉”,她的心又猛地一缩,这俩字又出现了,像把小钥匙,轻轻碰她的紧闭的心门。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念诗,也说过“清辉”,指着窗外的月亮说:“清辉’是最干净的光,能照见梅的骨,也能照见人的心。” “那是月亮的光,亮得很,暖得很。” 那会儿她还不懂,只觉得父亲的声音比月光还暖。 现在秦练写这两个字,是在说她的名字,还是在说……?像月光照着梅花似的,彼此映照? 最后那句“不教芳菲违”,更像句承诺,说不辜负这梅,不辜负这场雪夜的遇见,不让她这株“藏在粗布下的梅蕊”,白白谢了去。 月华捏着笺纸的指尖泛了白,指腹蹭着细麻纹,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咚咚”直跳。 昨儿雪夜的慌,这会儿竟被这诗压下去点,可新的乱又冒出来了,她多久没被人这么“看见”过了? 不是被当做“干活的婢子”,是能懂她诗、能跟她对诗的人,被好好放在眼里。 可这暖没焐热多久,就被冷水浇了回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再摸了摸身上的棉袄,袖口漏着棉絮,衣襟上还沾着昨日浣衣时溅的水渍,早冻成了硬壳。 她是罪臣之女,签了死契、命如浮萍的婢子。 她的世界是冰冷的井水,是永远洗不完的衣物,是管事妈妈随时可能落下的斥骂,是同伴出于嫉妒的刁难。 “可秦练呢?” 他是是秦府嫡公子,穿的是云锦缎,读的是圣贤书,一首好字能让太傅称赞,学识渊博。 他的世界是诗书翰墨,是朝堂上的议事,是光明坦途的阳关道,将来身边定会站着门当户对的贵女,红袖添香,琴瑟和鸣。 他俩之间的差,比听竹院的院墙还高,还冷。 这笺纸上的好,跟她的日子比,像做梦似的,醒了就没了。 “何堪配清辉……”她小声念叨,声音轻得被风吹走,眼底有点湿,赶紧低下头,用袖口蹭了蹭,哭了没用,风一吹脸会皴,到时候干活会更疼。 在这里,连难过都得算着代价,连脆弱都要藏得严严实实。 她转身往耳房走,脚步快得像逃。 屋里没人,春儿和夏桃早去灶房帮忙了,空气里还留着昨夜劣质炭火的呛味,混着墙角霉斑味,跟笺纸上的松墨香比,是两个世界。 她从枕下摸出那把锈了的小钥匙,打开掉漆的旧木匣,里面有母亲留下的桂花胰子,早没了香味;有父亲的半块玉佩,摸着还温;还有叠草纸,是她省下月钱买的,来练字的,纸边都磨得毛了,上面写满了她练的字,有父亲教的《梅赋》,也有她自己写的短句。 这是她所有的念想,也是“苏月华”没成婢子前的唯一证明。 她拿出支竹笔,笔杆磨得发亮。 那是去年去杂货铺采买时,老板见她盯着纸笔发呆,可怜她,低价卖给她的以及一块瞧着就用过边角都缺了的墨锭也一并给了她,磨一次就能用上好些天。 研墨得用水,她不敢多倒,就从床头的破碗里倒了几滴冷水,那水是昨夜接的,冰得指尖发麻,倒在砚台里时,还带着点未化的雪粒。 墨锭在碗底慢慢的磨着发出,“沙沙”响,在这寂静的房屋内闲的格外的清晰。 磨出的墨淡得发灰,还飘着点墨渣,跟秦练笺纸上浓黑发亮的墨比,差远了。 她铺开张最平整的草纸,纸糙得还能摸着没捣碎的草梗,笔尖戳上去都感觉有点硌得慌。 深吸一口气,冷风灌进肺里,打了个寒颤,可手还是抖,不是冷的,是心里慌。 千句话堵在心口,最后就剩一句清醒:她跟他,本就不是一路人。不该有这些不该有的念想。 提笔蘸墨,“身”字的撇画写得歪了,她赶紧用指甲刮掉,墨渣粘在指甲缝里,黑乎乎的。一笔一划,写得慢,也写得沉:“身似尘中絮,何堪配清辉。” 写完,笔杆被她捏得发疼,指尖冰凉。 “絮”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有点长,墨在草纸上晕开,像个没说完的叹号,又像它心底的叹息。 她是尘里的飞絮无根无基,无处依托,风一吹就飘,雨一打就烂,哪配得上他那像月亮似的清辉? 又凭什么去“映照”他的世界? 他若是跟一个罪臣之女走得近,传出去,定会被御史参奏,毁了他的前程。 这几个字既是自怜身世,更是对他的提醒,对这段不该萌芽、也注定艰难的情愫的警醒。 这既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秦练听,别再靠近了,我们不一样。 等墨干了,她把草纸裁成小方,边缘毛糙得很,边缘剪得歪歪扭扭,毛糙得很,跟秦练那方整齐的青笺摆一起,像个站在贵公子身边的丑丫头。 秦练的笺纸摆一起,差得老远。 然后又在院里墙角捡了颗深褐色的小石子,上面还有鞋印,糙得恪手,跟那枚光滑的白卵石比,寒酸的很。 她端着这两样东西往石桌走,心跳得跟打鼓似的,每走一步都怕被人撞见。 若是被张妈妈看见,指不定又要骂她“偷懒耍滑”;若是被春儿那些丫鬟看见,指不定又要传出什么“粗使丫头攀高枝”的闲话。 把草纸放在石桌中央,用褐石子压好,转身就躲到廊柱后,攥着扫帚柄,指节都白了。 扫帚柄是凉的,木质纹理硌得掌心疼,可她不敢动,眼睛盯着月亮门,等秦练来。 晨光慢慢爬高,透过廊檐,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照得石桌上的草纸发白也昭在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上,像是无声的诉说着自己穹迫。 过了好一会儿,那抹墨灰色的身影才出现,秦练走得慢,手插在斗篷兜里,目光习惯性往石桌瞟。 看到桌上的草纸和褐石子时,他脚步顿了一下,眼里闪过点啥,快得抓不住,像惊讶,又像早料到。 他走近石桌,指尖轻轻移开褐石子,捏起草纸。 手指长,干净,捏着糙纸的样子,像捏着片易碎的梅花瓣。 他垂着眼看,看了好一会儿,嘴唇抿着,没说话,只有风卷着梅瓣落在他的斗篷上……。 秦练的心里,此刻正翻着浪。 他在触到草纸的瞬间,就感觉到了那粗糙的质地,指尖能清晰地触到未捣碎的草梗,他知道她日子过得难,却没料到她连一张好纸都没有。 再看那淡得发灰的墨,还有笔尖因用力不均而歪扭的笔画,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是怎么在冷屋里研墨,怎么攥着那支旧竹笔,怎么忍着指尖的冻疼,一笔一划写下这十个字的。 此时的晨光照在他侧脸,鼻梁的影子落在纸上,正好盖着“何堪配清辉”五个字。 他读懂了她的意思,她在推开他,在否定自己,在说他们之间的差距。 可他不觉得她是“尘絮”,在他眼里,这个能在雪夜里偷偷念诗、能在糙纸上练字、能对着老梅生出共情的姑娘,比园里那些养在温室里的牡丹更韧,比枝头的红梅更有骨。 她的“推开”,不是嫌弃,是怕连累他,是她藏在粗布下的敏感。 他心里有点疼,不是可怜,是懂她的倔强,懂她的恐惧。 他想告诉她,身份算什么?主仆又算什么? 他欣赏的是她的才华,是她的品性,是她在苦难里还没丢的那点“诗心”。 可他不敢,他知道她敏感,若是说得太直白,只怕会让她更慌,更想躲。 他把草纸放回原处,褐石子还压在原来的地方,分毫不差。 转身往回走时,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廊柱方向,并未停留,甚至没有一丝探寻的意味,他其实早就看见躲在那儿的她了,看见她攥着扫帚柄的手在抖,看见她垂着眼不敢看他的样子。 他也没点破,只是脚步放得更慢,像在给她留足藏好自己的时间。 衣袂扫过石桌,带起点风,吹得草纸轻轻颤。 秦练的背影挺得直,可谁也没看见,他插在斗篷兜里的手,悄悄攥紧了,他不想就这么放弃,不想让她一直把自己裹在壳里,只是他需要等,等一个能让她放下心防的机会。 那抹墨灰色的背影渐渐融入了晨光里,背影挺得直,可看着比平时沉了点,像揣了心事。 躲在廊柱后的苏月华,大气不敢出,指甲几乎要掐进扫帚柄里。 她看着秦练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堵着,酸得慌。 她明明知道这是对的,明明告诉自己不能连累他,可为什么看着他转身的样子,心里会这么疼? 像把刚冒芽的嫩芽,又硬生生按回了冻土。 直到他的影子消失在月亮门后,月华才敢偷偷从廊柱后出来,腿有点软像踩棉花似的。 一步步挪走到石桌前,看着自己写的字,心里像被啥堵着,酸得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草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 她明明知道这是对的,可为何心这么疼? 她没拿草纸,也没动石子,拿起扫帚接着扫地。 扫帚刮过青石板,“沙沙”响,单调得很,想把心里的乱都扫走。可石桌、老梅,还有那句“何堪配清辉”,像烙在脑海里似的,怎么也忘不掉。 这一上午,她魂都不在身上。 井边打水时,手里的绳没攥紧,木桶“咚”地砸进井底,水花溅得老高,打湿了前襟,冷得她一哆嗦。 旁边春儿正拧衣服,看着她嗤笑:“哟,这是想攀高枝想傻了?连桶水都拎不稳!” 春儿手里的衣服拧出的水溅到月华裤脚,凉得很。 “也不瞧瞧自己啥身份,粗使丫头一个,还想学人家吟诗作对?” 春儿的声音尖的像针似的扎人。 月华没吭声,重新拽井绳,手指被绳磨得疼,冻疮又红又肿,渗着点血更疼了。 中午去大灶房取饭,端着粗瓷碗往回走,撞见二小姐秦婉房里的丫鬟锦儿。 锦儿指挥着小丫头提食盒,食盒里飘出红烧肉的香味,混着她身上的金桂头油香,甜得腻人有点发晕。 看到月华,锦儿下巴抬得老高:“让开点,别挡道,一股子穷酸味儿。” 月华往旁边挪了挪,垂着眼,不敢看她。 粗瓷碗里就两块腌菜,硬邦邦的,还有俩凉馒头,咬一口剌嗓子。 锦儿身上的香和碗里的咸涩混在一起,像两重天,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就是她和秦练身边人的差距,也是她和秦练的差距。 下午张妈妈让她擦书房外的栏杆。 她低着头,抹布蘸着冷水,擦得手发红,几号感觉麻木了没什么直觉。 书房门闭着,偶尔传出翻书的“哗啦”声,以及秦练跟长生说话的声音,温温的,跟着冷天格格不入。 她想起前阵子在书房整理书稿,秦练跟她聊诗的样子,阳光照在他书桌上,墨香裹着暖意在那一刻让自己忘记了自己是婢子。 可现在,她只能攥着冰冷的抹布,把那些念想狠狠甩出去,手上的抹布擦得更用力了,栏杆上的冰碴子刮得手疼,别再想了,那不是她该碰的世界。 傍晚天又阴了,风更冷,像要下雪。 她最后过石桌时,飞快看了一眼,草纸和褐石子还在,没人动过。他没再来。 心里有点空,像梅枝上掉了最艳的那朵花瓣。 她抱起一捆柴火往灶房走,柴火上的冰碴硌得肩膀疼,冷风从领口灌进去,冻得她缩脖子。 怀里的荷包贴着心口,里面装着秦练的笺纸,还带着点松墨香。 可她自己知道,自己跟秦练的那点交集,像雪地里的脚印,很快就要被新雪盖住了。 她是尘中絮,飘到哪儿算哪儿,没根没靠。 那道“何堪配清辉”的坎,她迈不过去,也不敢迈。 听竹院的梅还开着,可她的“花期”,似乎还藏在无边的寒夜里,看不到光。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巧引月华临书案,诗畔闲谈意渐通 自那日在石桌上压下“身似尘中絮,何堪配清辉”的草纸后,苏月华的那颗心就像被枚浸了寒水的深褐石子压着,沉得发慌,连抬手扫地时,都觉胸口堵着股钝钝的疼。 扫地时再也没敢走梅树附近的路。 每日清扫听竹院,宁可绕远些从柴房那边过,晾衣裳时见着梅枝探过墙头,也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衣绳;连打水都宁愿多走几步去前院的井,就怕撞见那方石桌,撞见石桌上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 可躲得过梅树,却躲不过日常的糟心,哪能真的装着糊涂过去。 这几日她总走神,做事毛手毛脚的。 清晨提水时打翻了半桶,溅湿了张妈妈的棉鞋。 张妈妈便用竹竿敲她手背:“魂丢哪儿去了?这桶要是砸坏了,卖了你都赔不起!” 给春儿递针线时拿错了花色,被对方翻着白眼冷嘲“眼里没活的东西”;连应答主子的话都慢半拍,张妈妈的尖刻数落就像腊月的风,刮得她耳朵生疼。 她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也只敢说句“没事”,把自己缩得更紧,像只受惊的兔子,连话都少说了大半。 只有到了深夜,夜里躺在硬板床上,她会摸出荷包里的笺纸,纸角被反复摩挲得发毛,松墨的清香气混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成了这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敢攥在手心的念想。 她总告诉自己,这就是尽头了,秦练他那么通透的人,肯定懂她字里行间的意思,往后便该是他走他的朱红廊,她扫她的青石板,桥归桥,路归路。 可偏偏在她快要说服自己接受这“常态”时,变故悄没声地撞了过来。 这日晌午刚过,听竹院的雪还没化透。 听竹院难得静了会儿,春儿在廊下晒衣裳,夏桃蹲在灶间剥豆子,张妈妈揣着手炉,靠在门框上打盹,连风都歇了些。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月亮门那边传来,踏得青石板咯吱响。 来的是长生,秦练身边最得力的小厮。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却比府里好些管事还机灵,见人三分笑,下人间都敬他几分。 他穿件宝蓝色短打,腰上系着秦府的银铃铛,走得快,铃铛“叮叮当当”响,老远就听见了。 张妈妈一听见铃铛和脚步声就醒了,睁眼瞧着是长生,脸上立刻堆起笑,连忙迎上去递着热茶:“哎哟,长生小哥!快进来暖暖!这大冷天的!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偏院来了?可是公子有吩咐?” 长生没接茶,脸上带着贯常有的笑,目光扫了圈院子,很快落在井边的月华身上,苏月华正蹲在那里绞湿衣。 刚洗好的被褥浸了水,沉得像块灌了铅的棉絮,她冻得发僵的手指扣着木绞架,指节泛白,手背的冻疮被冷水浸得通红,隐隐作疼。 听见这边的动静,她下意识地抬头,恰好撞上长生的目光,又慌忙低下头,把脸埋得更深。 “张妈妈,”他收回目光,语气依旧热络,公子书房近来诗稿文书堆得满,原来那几个丫头,要么笨手笨脚的,要么不认字整理时错漏百出,瞧着公子心烦。想找个细心点、略识得字的,去帮衬段日子。” 张妈妈眼睛一亮,这可是去书房伺候的好事,还是公子亲口提的,眼睛都亮了。 多少丫头求都求不来!立马更加殷勤起来。 她搓着手炉,忙不迭地推荐:“是是是,公子书房里的东西最是金贵,马虎不得。 夏桃手脚勤快,春儿嘴甜也机灵,您看哪个合适?虽说认字不多,但学东西快手脚也是勤快……!您看……” “妈妈说笑了,长生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朝着井边指了指:“公子说了,听竹院的月华,瞧着沉稳细致。前几日在梅树下见她写字,倒还工整,识得字就成,就请月华姑娘过去。” “月华?” 张妈妈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手里的手炉都顿了顿。她 飞快地瞟了眼井边的苏月华,眼底闪过丝诧异,还有点藏不住的不以为然,但很快又把笑堆起来,“长生小哥,您怕是不知道,这月华的性子闷不吭声的,哪有春儿夏桃会来事? 可她不敢明说,只搓着手打圆场:“她!” 长生小哥,您不知道,这月华性子太闷像木头似的,手脚也慢,要是去了书房,万一冲撞了公子可不好……要不还是换一个?” 长生脸上的笑淡了点,声音却还是客气,只是多了层不容反驳的意思:“张妈妈,这是公子的意思。公子还说,月华姑娘识得字,在这儿只做浆洗粗活,可惜了。调去书房整理书稿,是人尽其用。您就让她收拾收拾,随我过去吧。” 话说到这份上,张妈妈哪还敢反驳? 只得讪讪的应着:“是是是。” 转头对着月华时,脸立刻拉了下来恨恨瞪了眼,语气硬邦邦的:“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长生小哥的话吗?算你走了狗屎运!能被公子瞧上去书房伺候!还不赶快去耳房换身干净衣裳,一身水腥气,别冲撞了公子!” 月华整个人都征懵了。 她站在井边,手里还攥着绞了一半的湿衣,冷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冻得指尖发麻,可她半点知觉都没有,秦练怎么会选她?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秦练非但没放手,还直接把她调去书房,那是他日常待的地方,离他那么近,怎么能去? 他是真的缺人手,还是……另有用意? 可这是公子的吩咐,她又不能拒。 那颗沉了许久的心,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似的,“咚咚”直跳,慌得很,却又有点说不清的盼头,心里又悄悄冒起一丝微弱的希冀,像冬夜里的火星,明明知道该掐灭,却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她不敢抬头看长生的表情,她低低应了声“是”,脚步虚浮的走回耳房。 翻出唯一件没补丁的青布裙袄,是去年冬里府里发的,浆洗得发白,领口有点松。 她飞快地换上,然后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用淡青布条重新束好。 又用热水泡了泡冻得发僵的手,用力擦去指缝里的水渍和冻疮上的红肿,可那双手依旧粗糙,连掌心的茧子都透着卑微。 跟着长生走出去听竹院时,春儿故意撞了她一下,低声嗤笑:“攀高枝的本事倒是不小。” 夏桃站在廊下,眼神里满是羡慕。 张妈妈那阴沉审视的眼神,都像针一样扎着她。 月华没敢抬头,只觉着自己后背几乎要被那些目光刺穿。 盯着脚下的雪,一步一步跟着长生走。 路过前院时,几个丫鬟指指点点,她赶紧把脖子缩得更紧,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往书房去的路,她其实熟。 先前给书房送过几次炭火,都是远远站在门外,没敢往里多瞧。 可这次不一样,她是要走进去的,脚下的青石板缝里还嵌着残雪,踩上去咯吱响。 可月华自此去打扫过之后便再也没有走近过。 秦练的书房在府邸前院东侧的“静思堂”。 还没走到院门口,就闻见了淡淡的墨香,混着银炭的甜气,和听竹院的冷硬截然不同。 院门口有两株修竹,竹叶上还挂着雪,风一吹“簌簌”响。 进了院里的月亮门瞧着,廊庑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积雪,显然是有人天天扫,庭院里立着几竿修竹,竹下摆着块太湖石,石缝里还冒出点新绿;连窗棂上的明纸都擦得透亮,阳光洒在上面,暖融融的。 即便在这冬日里,此方书斋也透着一股雅致沉静的气息。 书房门则是梨花木的,刻着竹纹,长生上前敲门,扬声朝里回话:“公子,月华姑娘来了。” 里面传来温淡的声音回应,像浸了温水的玉:“进来吧。” 长生替她掀开厚厚的棉帘,一股暖融融的热气扑面朝她裹了过来,带着书墨香和银炭的暖意,月华冻得发僵的脸颊一下子热起来,连鼻尖都泛了红。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衣角,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迈过门槛高高的门槛,生怕脚步声重了,扰了这里的静。 书房比她想象的大,四面靠墙都是书架,顶到天花板,上面码满了书蓝布书套衬得那些线装书格外雅致,有《诗经》《楚辞》,还有她小时候读过的《昭明文选》,书脊有的烫金,有的是墨写的标签。 临窗摆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放着方端砚,砚台里凝着半池墨,旁边压着支狼毫笔,笔毛上还沾着点未干的墨渍;几叠散放的诗稿堆在案角,用玉镇纸压着,免得被风吹乱。 书案旁放着个铜炭盆,刻着缠枝莲纹,银炭在里面“噼啪”响,火星偶尔跳出来。 秦练就坐在书案后。他穿着件月白色的常服,领口绣着圈淡青色的竹叶,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把衣料染得软软的。 他手里拿着卷书,似乎正在翻看,听见她进来,才缓缓放下书卷,抬眼看过来。 整个书房静得很,只有兽形铜炭盆里燃烧的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像极了她此刻的心跳。 “公子。” 月华走到书房中央,屈膝行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不敢抬头,只敢盯着自己鞋尖。 秦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温和得没有半点架子,仿佛她不是来当差的粗使丫头,只是个寻常的访客。:“不必多礼。 他指了指书案右侧的花梨木方案,上面堆着不少纸,旁边还有块湿毛巾,叠得整整齐齐。 长生该跟你说了,书房的诗稿要整理,按诗、词、杂记、书信分好,若有不明之处,可来问我。那边有张方案,便去那儿帮忙吧。”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自然得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倒让月华紧绷的心弦松了些。 她悄悄抬眼瞟了下那张小案,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备好了一方湿润的毛巾,甚至放了盏温着的茶水,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是,奴婢遵命。” ”她低声应着,走到小案边。 先用毛巾净了手,碰到温热的毛巾,愣了愣,这毛巾是新的,还带着皂角香。 指尖的冻疮碰着温水,疼得她轻轻颤了下,却不敢露出来,然后才伸手去碰那些散稿。 笺纸的质地很软,指尖划过,能摸到纸面上细微的纹路。 上面是秦练的字,有的遒劲有力,像院外的修竹;有的飘逸洒脱,像春日的风;内容多是诗词,偶尔也有友朋寄来的书信,字里行间满是文人的雅致。 她不敢细看,只飞快扫一眼标题,便小心翼翼地分类,生怕自己弄坏了这些纸页。 月华心里松了点,看来真是缺人手,自己想多了而已。 书房里一时间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炭盆里的轻响。 秦练似乎真的沉浸在书卷里,没再看她,这让苏月华渐渐稳了心神。 这让月华渐渐放松下来,开始专注于手中的工作。 分类整理于她而言并非难事,甚至让她找回了一丝久违的、沉浸在文字中的宁静,竟让她想起了从前,父亲还在时,她常帮着整理书房,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只有墨香绕着鼻尖。 不知过了多久,她拈起一张词稿。纸是素雅的浅碧色,不敢细看,上面写着首《临江仙》,字迹比其他稿子潦草些,像是随性写就的。 她本想直接归入“词”类,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其中一句,“幽独无人省,清辉空自明”。 “清辉”两个字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她心里。 她的指尖猛地一颤,手里的笺纸差点掉在地上。 呼吸也顿了半拍,耳边仿佛又响起那日梅树下的风,还有秦练递诗笺时,温和的声音。 她飞快瞟了眼秦练,他依旧垂着眼在看书,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似乎没察觉她的失态。 她赶紧把那张词稿轻轻放在“词”类的堆里,手心却出了汗,攥着纸角的手指发白。 “那首《临江仙》,是前几日雪夜写的,上阕随手就成了,可这下阕没续好,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秦练的声音突然响起,月华吓了一跳,手里的纸差点掉在地上,险些碰翻一旁的砚台,慌忙的镇定下来稳住自己的身形。 她慌忙垂下头:“奴婢……奴婢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秦练倒像是没有听出来她的推拒一样放下书,走了过来,站在她身侧不远的地方,身上带着淡淡的墨香,温温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尖。 “无妨,整理时略懂文意,分起来才好整理归类。 目光落在她刚刚分类好的诗稿上他随手拿起另一张诗稿,是张洒金笺,上面写着首咏梅诗:“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写得平实,却有生机。”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寻常的在聊天探讨学问,没半点主子的架子。 跟你那日刻的‘疏影横斜’,意境不一样吧? 多了点烟火气,你写的那句,冷得像月下的梅,美,却带着点拒人千里的意思。” 他就这样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了诗上,并提及了梅树下的事,没有半分刻意。 月华耳根一热,手指攢着衣角手指绞的发紧:“公子高见,奴婢只是……只是胡乱写的,算不得什么。” “胡乱写便能得‘疏影横斜’的妙趣,用心写岂不是更好?” 秦练笑了笑,拿起那张《临江仙》词稿,递到她面前,语气带着点探讨的意味“你看这句‘清辉空自明’,直白是直白了,却少了点余味。若是让你续下阕,你会怎么写? 他竟真的向她发问! 月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的便摇了摇头,“奴婢不会”。 她想拒绝,可脑子里突然冒出父亲教过她的诗,听他念“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语气里满是温柔。 她张了张嘴,声音细若蚊蚋像是蚊子叫似的:“奴婢……奴婢愚见,或许……或许能接‘转廊风细细,疑是玉人来’?”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脸“唰”地红到了耳根,头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胸口:“奴婢胡言乱语,公子莫怪……” “转廊风细细,疑是玉人来……” 秦练低声重复了一遍,指尖捏着笺纸,指腹轻轻蹭过那行字。 他的眼底亮了些,温和的笑意里多了几分真切的赞赏,语气里满是赞赏:“以风为引,把孤寂写成了盼头,用细风的‘动’衬清辉的‘静’,又把念想藏在‘疑是’里,比‘空自明’多了多少余味。这哪里是胡言乱语,分明是妙极了。” 他的夸赞没有半分轻慢,也没有半点施舍的意思,纯粹是对诗句的欣赏,像遇到了懂自己的人。 月华怔怔的抬头,撞进了他的眼眸里,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没有主子的居高临下,没有对“粗使丫头”的轻视,只有纯粹的来自于对诗句的喜欢和欣赏,像是遇到了知音一般能聊到一起的人。 那一刻,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他是公子,忘了身上的粗布衣裳,忘了手背上的冻疮,忘了听竹院的冷嘲热讽,只觉得眼前的人,懂她写的字,懂她藏在诗里的心思更懂得彼此…… “我……奴婢……”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话都说不利索了,脸颊烫得厉害,心里那层硬冰,在这温和里像化了个小角。 秦练没再追问,见她窘迫,便自然地转了话题。 而是拿起另一张诗稿,跟她聊起诗里的意境,聊李白的豪放,聊杜甫的沉郁,聊李清照的婉约。 聊着聊着,她渐渐松了心神,起初应答时还带着拘谨,可说着说着,那些藏在心底的才情,竟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比如说到“绿肥红瘦”,她会说“这字用得巧,像看到了暮春的样子”,偶尔几句便能切中要害,秦练都忍不住点头。 而她也渐渐发现,秦练的学识远比她想的渊博,他能随口说出某首诗的出处,也能讲清不同词牌的韵律,却从没有半点骄矜,反而会认真听她的想法,偶尔还会说“你这想法有意思,倒给了我启发”。 默契就这样悄悄的资生了出来。 有时她刚把一类诗稿整理好,秦练就恰好抬头,递过一杯温好的茶水;有时她对着某张模糊的字迹皱眉,他就会主动过来,轻声念出内容。 书房里的空气,渐渐染上了种说不出的投契与宁静。 不知不觉,太阳都西斜了,书房里的光线暗了些。 长生在门外禀报:“公子,王公子来了,正在正厅候着。” 秦练抬头看了看窗外,对月华温声道:“今日就到这儿吧,你做得很好,明日巳时再来。”语气里的认可,比先天更明显了些。 月华这才惊觉时辰不早了,慌忙敛衽行礼:“是,奴婢告退。” 走出书房,傍晚的冷风吹在脸上,却不觉得冷。 自己竟在书房待了一下午,还跟公子聊了诗。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书房里的画面,秦练温和的笑容,案上温着的茶水……她原以为划清界限就能安全,却被他用这样无可指摘的方式,重新拉进了那个有墨香、有温暖的世界。 走在回听竹院的路上,雪踩在脚下“咯吱”响,她摸了摸荷包里的笺纸,心里矛盾得很:明天去吗?去了怕惹麻烦,不去……又有点舍不得那书房里的暖,舍不得有人懂她的诗。 可一踏进听竹院的月亮门,现实就像盆冷水,浇得她清醒过来。 春儿倚在廊下,见她回来,故意扬高了声音:“哟,这不是去书房伺候的贵人吗?怎么还回我们这粗院来?”夏桃也凑过来,眼神里满是羡慕与探究。 苏月华没应声,径直回了耳房。 她把那件青布裙袄叠好,放在箱子最上面,指尖还留着墨香,和冻疮的疼混在一起。 明日还要去书房吗? 她坐在床沿,望着窗外的暮色,心里像被两股力量拉扯,一边是对温暖与认可的期盼,一边是对身份差距的恐惧。那盏豆大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着她纠结的眉眼。 而书房里,秦练看着月华整理好的诗稿,分类分得整整齐齐,每类都用纸条标了名,连边角都捋平了,嘴角微微扬了点不易察觉的弧度。 第一步,总算走对了。 长生进来问:“公子,真要让月华姑娘天天来?张妈妈那边怕是会多嘴。” 秦练拿起那首《临江仙》,指尖划过“转廊风细细”,眼底深了些:“无妨,有我在,没人敢为难她。” 他要做的,不只是让她来书房,还要护着她,让她敢在这秦府里,重新做回那个会写诗的苏月华。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春儿妒语谗“攀附”,婉意对卿添不满 书房那一日,于苏月华而言,竟像是从苦日子里偷来的半盏甜茶,暖得让人舍不得醒。 梦里没有井沿上结的冰碴子硌手,没有张妈妈尖嗓子的斥骂灌耳朵,只有满室书香、倒比听竹院的皂角味好闻百倍。 银炭在炉子里燃得温吞,热气裹着秦公子说话的声音,软乎乎的,他读她写的那句“寒梅著雪”时,指尖还轻轻点了点纸页,说“这字里的劲儿,倒不像个闺阁姑娘写的”。 可甜茶总有喝尽的时候,梦也总得醒。 傍晚她踩着残雪回到听竹院时,鞋底子沾的雪化了,湿冷的寒气从袜尖往上钻。 刚拐进月亮门,那点还绕在袖口的墨香,就被院里的味道冲得没影了,是新晒的被子混着皂角的涩气,还有灶房出的烟火气吞没,裹着点没煮透的豆子腥气。 廊下,秀儿拎着竹竿正用力拍打着晾晒的被子,棉絮飞得满处都是。 见她进来,胳膊动作顿了顿,,嘴里“嗤”地轻哼了一声,只觉得扎得人耳朵疼。 夏桃从灶房门缝里探出头,眼睛亮闪闪的,像是想问什么,可张妈妈一句“看什么看!盆里的豆子剥完了?””劈头砸过来,她手一抖,几颗豆子滚到地上,慌忙缩回去了。 月华低着头,攥着袖口脚步加快想溜回耳房,那袖口粗布都磨得起毛了,里面还留着上午整理书稿时,指尖蹭到的宣纸软意。 可脚刚挪了两步,就被个尖溜溜的声音截住了。 “哟,这不是我们书房里的‘女先生’回来了吗?” 春儿倚在廊柱上,青布裙歪歪斜斜地搭着,手里捏着半把瓜子,“咔嗒”一声嗑开,瓜子皮被吐在刚扫净的青石板上,印了个浅黄的印子。 她的眼神像腊月里的冰锥子似的,先扫过月华的衣襟,又落回她的脸,带着一股子瞧不上的刻薄,“这浑身上下的墨香气儿,就是跟咱们这些天天汗珠子摔八瓣的粗人不一样。在公子书房里递笔研墨,可比在井边绞湿衣裳舒坦多了吧?” 月华的脚像钉在了地上,手指死死抠着袖口,指节都泛了白。 她不想生事,低声道:“春儿姐姐说笑了,就是去帮忙整理些旧书稿,公子吩咐的差事罢了。” “公子吩咐的?” 春儿“嗤”的笑出声,声音拔高了些,院里扫雪的小厮都停下了手,“可不是嘛!咱们听竹院里这么多手脚勤快的,偏就挑中了你这个闷葫芦?还不是仗着认得几个字,会瞎划拉两笔,就把脑袋削尖了往主子跟前凑?你那点心思,当谁瞧不见呢!” 这话像根带了刺的藤条,一下缠上月华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的脸“瞬”的白了,不是气的,是怕的,她最怕的就是旁人这么揣度她和秦公子那点清白的情分,那点不过是“他懂我诗里的意,我帮他理书稿”的浅淡投契,经春儿这么一说,倒成了龌龊的攀附。 “我没有……”她嗓子发紧声音颤微微的,想辩解,可话到了嘴边,没力气。 “没有?” 春儿几步走到她面前,一股廉价的桂花胰子味铺面而来,呛得月华往后缩了缩。 春儿抬手,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 “那你倒是说说,公子怎么就单单瞧上你了?嗯?前儿在梅树下写写画画,装模作样,不就是想引起公子注意?如今可算让你攀上了! 怎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该想着脱了这身粗布皮,换上绫罗绸缎,当姨娘去了?” “你胡说!” 月华猛地抬头,眼泪一下子涌到了眼眶,晃悠悠的,“公子只是……只是需要人整理书稿!” “整理书稿要天天去?” 春儿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得意的扬着下巴,声音尖得能刺破耳膜,““整理书稿需要天天去?长生小哥可是说了,让你明日巳时再去呢!“哄鬼呢!当我们都是傻子? 我告诉你苏月华,别做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白日梦!乌鸦就是乌鸦,插上几根彩毛也变不了凤凰!公子那般人物,也是你能肖想的?也不拿盆井水照照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刻薄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下来,砸得月华只觉得浑身发冷。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静得可怕,春儿手里的竹竿还搭在被子上,忘了动;夏桃又从灶房门缝里探出头,眼神里没了好奇,只剩怯生生的;张妈妈揣着手炉站在屋门口,那手炉铜皮擦得亮闪闪的,映着她嘴角噙着一丝看热闹的讥诮。 连一句“别吵了”都不肯说,冷眼旁观,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 月华只觉得百口莫辩嘴里发苦,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在这样恶意的揣测面前都显得徒劳。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转身就想逃回耳房。 “跑什么?被我说中心虚了?”春儿在她身后不依不饶却笑得更欢了,声音敞亮得整个院子都听得见。 “有本事攀高枝,就没本事听几句实话了?我劝你趁早歇了那份心,安安分分扫你的地、绞你的衣裳去,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这话像一句恶毒的诅咒般,跟着月华飘进耳房。 她“砰”地关上那扇薄薄的木门,还能听见外面春儿的笑声,混着春儿她们低低的议论。 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衣襟上,迅速洇开深色的印子。 委屈像潮水似的裹住她,还有愤怒和恐慌。还有被人当众撕破脸面的羞耻几乎将她淹没。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怎么就成了旁人嘴里“攀附主子”的坏丫头? 此刻觉着书房里那份短暂的宁静和投契,被对比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的笑话。 她缩着肩膀,把脸埋在膝盖上,心里清楚,春儿的嫉妒不会止于口头的讥讽。 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始。 果然,第二天一早,月华刚把整理书稿的布包挎在肩上,张妈妈就喊住了春儿:“你去锦绣阁,把新绣的帕子给二小姐送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通往主院的回廊上,廊檐下挂着的冰棱子化了水,滴在青石板上,“滴答”作响。 春儿快走几步,跟月华并行,脸上堆着假笑,声音却压得低低的,的,像毒舌吐信:“别以为进了书房就一步登天了。你呀,不过是公子一时新鲜的玩意儿,等公子腻了,你还不是得滚回听竹院刷马桶?到时候,看我怎么笑话你,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月华紧抿着唇,目不斜视,加快了脚步,她不想跟春儿废话,多一句都是纠缠。 到了岔路口,月华转向书房的方向,春儿则朝着秦婉所住的“锦绣阁”走去。 看着月华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廊角,春儿眼底闪过一丝嫉恨,捏紧了手里的绣花绸缎帕子指节都泛了白,那帕子是苏绣的缠枝莲,丝线亮得晃眼,她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 锦绣阁里暖得很,进门就闻见一股甜丝丝的熏香,混着脂粉味,与听竹院的清冷截然不同。 秦婉正对着菱花镜试戴一支新得的赤金点翠步摇,,翠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映在镜里,衬得她眉眼越发娇俏,带着几分被宠坏的骄纵。 大丫鬟锦儿在一旁捧着描金的首饰盒站在旁边,嘴里不住地夸赞:“小姐戴这支步摇真是好看,比前儿王尚书家小姐戴的那支还显气质。 春儿小心翼翼地进去,奉上帕子,谄媚地笑着:“二小姐,这是张妈妈让送来的新绣样,说是最新的苏样,衬您的气质。” 秦婉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嗯”了一声,示意锦儿收起来。 春儿却并没立刻退下,她站在原地搓着手,踌躇了一下,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秦婉最烦这样吞吞吐吐的从镜子里瞥见她那样,皱了皱眉:“还有事?” 春儿像是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二小姐,奴婢……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别磨磨蹭蹭的?”秦婉不耐烦地道。 “是……是关于大公子房里的……”春儿故作迟疑,“奴婢今早过来时,瞧见听竹院那个叫月华的丫头,又往大公子的书房去了。这……这都第二日了。 奴婢就是觉得,大公子书房何等清贵的地方啊,往常便是洒扫也都是长生小哥带着小厮亲自打理,怎的如今竟让一个粗使丫头天天进去?而且……而且奴婢听说,那丫头识得几个字,惯会些吟风弄月、装腔作势的手段,前儿还在梅树下写诗就盼着能被公子瞧见” “够了!” 秦婉猛地把步摇往梳妆台一放,金饰撞击在梳妆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转过身,娇俏的脸上已罩了一层寒霜,“大哥书房里的事,也是你能嚼舌根的?” 春儿吓得立刻跪下:“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替二小姐和大公子不值!那丫头身份低贱,心思又不正的,万一冲撞了公子,或是传出什么闲话,岂不是玷污了公子的清誉?奴婢人微言轻,只能来禀报二小姐,请二小姐示下……” 这话看似请罪,实则句句往秦婉心窝子里戳。秦婉本就因兄长对一个婢女另眼相看而隐隐不快,此刻被春儿这般“提醒”,更是火冒三丈。 她想起前几日似乎隐约听到下人间有议论兄长和那个婢女的闲话,说大公子跟听竹院的丫头在梅树下说话,当时她只当是无稽之谈,如今被春儿这么一“提醒”,当时只当是无稽之谈,如今看来,竟非空穴来风? 一个最低等的粗使婢女,也敢痴心妄想攀附她大哥?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秦婉胸口起伏了几下,看着跪在地上“忠心为主”的春儿,冷声道:“行了,我知道了。你起来吧。管好你自己的嘴,若是让我听到外面有半句风言风语,仔细你的皮!” “是是是,奴婢明白,奴婢绝不敢乱说。”春儿连连应着,低垂的脸上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春儿退下后,秦婉越想越气,顺手把桌上的胭脂盒扫到地上,脂粉撒了一地。 她自幼被宠坏,视兄长秦练是她最敬重的人,在她眼里,只有京城那些名门闺秀才配得上大哥,一个婢女也敢攀附,简直是对秦家的侮辱!这简直是对她、对整个秦府门楣的侮辱! “锦儿!”她扬声唤道。 “小姐。” 锦儿连忙跑进来,见地上的胭脂,也不敢多问:“小姐。 “你去打听打听,那个叫月华的丫头,到底是怎么混进大哥书房的?还有,她平日都在做什么,给我仔细查清楚了,跟谁来往都要给我查个明白!” 秦婉语气森然,“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狐媚子,敢在秦府兴风作浪!” “是,小姐。” 锦儿应声退下,眼底闪过一丝精明。 她深知二小姐的脾气,那个叫月华的丫头,怕是要倒霉了。 而此刻的月华,还不知道一场风波正朝着她来。 她正坐在书房那方小花梨木案前,案上摆着一叠旧书稿,纸页都泛黄了,边角有些卷翘。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微蹙的眉间和认真专注的侧脸上。 最后落在纸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慢慢往案头移。 她攥着笔,正想把书稿上模糊的字描清楚,指尖碰到纸页,还能感觉到陈年的粗糙。 秦练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偶尔抬头,目光掠过她沉静的眉眼,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又轻轻落回书页上。 书房内依旧静悄悄的,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还有炉子里银炭偶尔“噼啪”一声的轻响,暖得让人安心。 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风雨。 可月华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长生进来添茶水的次数多了,刚才进来时,手里的茶壶晃了一下,热水溅出来一点,落在她的布裙上,他愣了愣,才慌忙道歉,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带着点审慎的打量。 她心里隐隐不安发慌,像有什么东西悬在自己头顶要掉不掉的。 春儿那些话、张妈妈的冷眼讥诮、还有这秦府深宅中无处不在的规矩和目光,都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她只是想要一方能喘息、能触碰一点点过往温暖的天地,能安安静静读书的地方,怎么就这么难呢? 指尖拂过案上的笺纸,上面是秦练写的字,笔锋洒脱,带着点暖意。 她想起昨日他真诚的赞赏读她诗时的样子,嘴角轻轻弯了弯,心里稍安,可那点安心很快又被不安压下去,愈演愈烈的流言和即将到来的未知而倍感沉重。 这书房,此刻既是避风港,也仿佛成了漩涡的中心。 而春儿点燃的这把嫉妒之火,经由秦婉之手,显然不会轻易熄灭,只会燃得更旺,终将燎原。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君诗触我同怀绪,落笔留评入练眸 月华每日都盼着的就是,便是巳时那刻,不是盼着什么赏赐? 是盼着能踏进秦练那间书房。 听竹院的日子冷得冰似的,春儿的话能戳人脊梁骨,张妈妈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打量,连灶上烧的柴火都透着股呛人的烟味,吸进肺里都发疼。 每日巳时,可只要一跨进书房那方静谧雅致的天地,那点冷意就像被门帘挡在了外头。 兽首铜炉里的银炭烧得正好安静地燃着,火苗压得低低的,只在炭心透出一点橘红,倒像是把暖意在炉子里捂熟了似的,散出来的香都是干净温暖的甜香,混着书架上旧书的墨气,闻着就让人松快。 与听竹院灶膛里柴火呛人的烟味自是截然不同的。 糊着明纸的窗棂把阳光滤的软乎乎的,斜斜地铺洒在紫檀木书案上,连空气中飘着的细尘埃都看得清楚,慢悠悠地转着圈,像是也舍不得打破这静。 四下里静得很,只有秦练翻书时“沙沙”的响,偶尔他提笔蘸墨,笔尖舔过砚台的“嗒”声,再不然就是他忽然指着书中某句典故,轻声喊她“月华你看,这里谢朓写‘余霞散成绮’,倒比咱们府里傍晚的晚霞少了点野趣。” 他说话的声音温温的,带着点书卷气,从没有过半分主子对婢子的轻慢。 苏月华坐在属于她靠窗的那张小花梨木案前,手里理着堆得半高的旧稿。 这些纸有的发脆,有的还软和,字有的写得工工整整,有的却潦草得像风吹过,可每一张都带着秦练的气息,是他惯用的松烟墨味,偶尔还沾着点茶水的印子。 她沉浸其中指尖轻轻拂过墨迹,有时碰到笔锋转折的地方,竟像能摸到他落笔时的思绪,心里软得发颤。 在这里,她不再是哪个低眉顺眼的婢女月华,她能跟着秦练聊两句诗,能对着旧稿琢磨半天,能暂时变回从前那个跟着父亲读《诗经》、心眼里装着笔墨的苏月华。 她可以暂时做回那个能与文字对话、心有诗书的苏月华。 秦练待她温和有礼,探讨诗文时目光中的坦诚欣赏,从无半分轻狎或施舍,这让她紧绷的心弦渐渐放松,忍不住让自己生出点贪心,总盼着巳时能长些,再长些。 这日她正理到第三叠略显散乱的诗稿时,指尖忽然触到几张软乎乎的笺纸,不似先前的旧稿那样发脆,倒像是才写了没两日的,墨迹还带着点潮意。 她轻轻的展开,最上头是一张素白笺纸,题了两个字《无题》。 字却不是秦练平日的样子。 诗题简单,只《无题》二字。 字迹却不似秦练平日那般从容洒脱,他往常写的字从容得很,笔锋里带着股洒脱劲儿,可这纸上的字,笔锋中总有点滞涩,墨也洇了两处,像是写的时候手不稳,仿佛书写时心绪不宁一样。 “秋霜凝阶冷,孤雁唳长空。旧案迷尘雾,新愁叠几重。冰心寄玉壶,怎奈朔风凶。欲诉平生志,寥寥谁与同?” 苏月华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手里的笺纸差点滑下落。 这诗里的滋味,怎么就跟她心里的一模一样? 这诗……这诗中的孤寂、沉郁,以及自己前路迷雾的忧思、难觅知音的怅惘,字字句句,竟像是从她心底掏出的一般! “秋霜凝阶冷”,她每天清晨在听竹院井边打水时,井水冰得刺骨,指尖碰着桶沿的冰碴子? 那股冷意能顺着指尖钻到心里;“孤雁唳长空”恰似她家破人亡、飘零无依的凄楚。父亲蒙冤后,家没了,亲人散了,她像只没了窝的雁,飘到秦府做婢子,连哭都不敢大声。 “旧案迷尘雾”父亲的案子沉了这么久,真相像被埋在雾里,她连碰都碰不到,这不正是空驱不散的迷雾吗? “冰心寄玉壶,怎奈朔风凶”她总想守着点从前的念想,奈何春儿的刁难、张妈妈的轻视,还有这深宅里说不清道不明的规矩,像刀子似的逼着她低头,现实风雨如刀,逼得人喘不过气。 “欲诉平生志,寥寥谁与同?” 这些话,她连个能说的人都没有,只能压在心底,闷得发疼,这也是深埋心底、无人可诉的悲怆。 可秦练他是秦府的嫡公子,前程似锦,身边也从不缺人奉承,他怎么会写出如此沉郁悲凉的诗句? 难道他那副光风霁月的样子底下,也藏着没有人知道的愁绪?也有说不出口的难处? 一股热流忽然从心底涌上来,是种说不出的共鸣,像在黑夜里走了好久,忽然看见远处竟有另一盏孤灯,虽然远,却光影朦朦胧胧的亮得真切,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 她盯着那行“寥寥谁与同?”,被汹涌而来的情绪淹没了,眼眶有点发热,指尖抖着,竟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处境。 眼眶微微发热,指尖颤抖着,几乎是凭着本能,她拈起了案上那支用于标注的细小朱笔。 这笔是秦练让她用来标注旧稿的,笔尖细细的,蘸的朱砂是上好的,红得鲜亮。 她目光没离开诗稿,凭着心里的那股热乎劲,她在那句“寥寥谁与同?” 的旁边落下了一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朱砂小字,字写得小,却透着股劲目光仍牢牢锁在那首诗上,胸腔里鼓荡着万千感同身受的酸楚与激动。 “玉壶冰心映月明,素衣亦可抱赤诚。莫道知音无人觅,雪泥鸿爪自心声。” 玉壶中的冰心能与明月相互辉映,即便身着素衣卑微如我,也怀抱着一片赤诚。 不要说知音难寻,诗句如同雪泥鸿爪,自然而然便会流露心声,总会有人懂得。 写完最后一笔,朱笔的尖还滴了点红在纸上,她才猛地醒过来。 “啪嗒”一声,朱笔掉在了书案上,滚了几圈,在素白的笺纸上拖出一道红痕,像道血印子。 惊觉,苏月华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做了什么!? 她怎么敢在公子的诗稿上写东西?用朱笔妄加批注?!这是僭越!是大不敬!要是被他人看见,她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要是秦练恼了…… 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擦那行字,指尖碰到笺纸,指尖却抖得厉害,连纸都抓不住。 她想把诗稿藏起来,可慌乱中,手肘又撞了下砚台,墨汁晃了晃,差点洒出来。 就在这时,不是她的布鞋底蹭地的声音,是锦缎料子摩擦的“窸窣”声,轻得很,却像敲在她心上。 “在看什么?这般入神?” 秦练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点刚起身的慵懒,想来是在书案后坐久了,起身活动一下,信步走了过来。 月华浑身一僵,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完蛋了”三个字。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能感觉到秦练的目光落在了她案上的那张诗稿上,以及那行新鲜的朱砂字上。 书房里静得可怕,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只有铜炉里的炭偶尔“噼啪”一声,火星溅起来,又很快灭了。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擂鼓似的,震得耳朵都嗡嗡响,还能听见秦练清浅的呼吸声,就在她头顶。 他看了多久?一炷香?还是更久? 苏月华不敢睁眼,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等着他发怒,等着他斥责。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皱着眉的样子,眼里满是厌恶,毕竟,一个婢女竟敢在主子的诗稿上妄加笔墨,实在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预想中的怒斥并未来。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那些字上,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 良久,一声极轻的叹息落在她头顶,那声音里藏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像有块石头落进了水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月华颤抖着,用尽了毕生最大的勇气,一点点睁开眼,怯怯地抬头望去。 秦练正俯身看着那首诗和她的批注,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能遮住眼底的情绪。 他的神情不是愤怒,而是动容。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朱砂小字,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的目光从诗稿上抬起,缓缓转向她,那双总是温润平和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是那种忽然被人说中心事的触动,眉头轻轻蹙着,嘴角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朱砂字,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指尖的温度透过笺纸传过来,竟让她的指尖也热了。 他抬起眼,看向她。 那双平日里总是温润平和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太多情绪,有了然,有深深的触动,还有一种……像找到了什么珍贵东西的炽热,亮得让她不敢直视。 “玉壶冰心映月明,素衣亦可抱赤诚……”,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滚出来的一样敲在她的心上: 他重复着她写的句子,目光灼灼,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 “莫道知音无人觅,雪泥鸿爪自心声……” “你……”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点沙哑,却务必笃定,“你竟……完全懂我。” 不是疑问,是陈述着。 “这首诗……是我前日听管家说,朝中有人又提起了一些关于旧案的纷争,心有所感,郁结难舒时才写下来的。” 他的目光还锁在她脸上,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诗里的迷茫,孤愤还有那点不想放弃的念头。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牢牢锁着她,仿佛她是这世上唯一的解读者,“我以为无人能懂。却没想到……” 他却没想到,她不仅读懂了他的愁,还看穿了他藏在“朔风凶”背后的“赤诚”,甚至用“映月明”“自心声”来安慰他,像一道光,忽然照进了他闷了许久的心里。 这已不仅仅是文字上的唱和,而是灵魂层面的共鸣与撞击。 这哪里是简单的批注,这是两个人的灵魂撞到了一起,发出的声响。 月华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无所适从,浑身发烫,脸颊像烧起来似的,心跳快得几乎要窒息。 她慌乱地垂下头,语无伦次地说:“奴婢……奴婢该死!一时忘形,妄动朱笔,玷污了公子的诗稿……请公子责罚!” 她说着便要跪下请罪,膝盖刚弯,一只手却及时托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 他的手掌很暖,很稳,透过单薄的衣袖传过来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袖传来令人心悸的温度。 “不,”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温和,却比平日里日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你写得极好。句句……都说到了我心坎里。” 他松开手,转而拿起那张诗稿,看着并排而立的墨迹与朱批,低声道:“我一直觉得,诗文贵在真性情,而非身份地位。今日方知,果真如此。” 他又抬起眼,再次看向她,目光清澈而坦诚,像是要打破什么看不见的壁垒: “月华姑娘,”他清晰地叫了她的名字,”,“你我虽身份有别,但心意……却似相通。” “轰”的一声,月华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锁了很久的心门,里面藏着的委屈、孤独,还有那点不敢言说的欢喜,一下子都涌了出来,酸得她眼眶发热,却又甜得让她心慌。 这让她觉得惊慌失措,却又无法抑制地从中涌出巨大的、酸楚的暖流。 她不敢抬头,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书房都能听见,连着呼吸都不敢太重,生怕这只是一场梦,一呼吸,梦就碎了。 书房里的炭还在烧着,暖意在空气里漫着,连尘埃都还在慢悠悠地转。 诗稿上的墨迹和朱批,像是成了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悄悄把那层朦胧的默契,变得滚烫起来。 可苏月华没瞧见,方才秦练走近时,窗棂外晃过一角青灰色的裙裾,是春儿。 她原是来叫苏月华回听竹院干活,见苏月华在书房里跟公子凑得近,便悄悄站在窗外听了会儿,直到听见秦练叫“月华姑娘”,才咬着唇,轻手轻脚地走了。 深宅大院里的风,从来都不是顺着人意吹的。 这悄然生出来的情愫,能在听竹院的冷、春儿的妒、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算计里,撑多久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君诗触我同怀绪,落笔留评入练眸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见评知是同心人,一语道破颊生霞 炭盆里的银丝炭偶尔噼啪一声,火星子轻轻舔了舔盆底的灰,又倏地暗下去。 阳光从雕花窗棂挤进来,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细碎的竹影,风一吹,影子就轻轻晃,却没敢带进半分嘈杂,整个书房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秦练那句“你我虽身份有别,但心意……却似相通”,像块浸了水的青石,“咚”地砸进苏月华心里。 先前还平静的心湖瞬间翻了浪,浪头撞得她耳膜嗡嗡响,指尖先是麻,接着连胳膊肘都发沉,像是被人悄悄灌了铅,连攥着衣角的力气都快散了,整个人僵在哪儿,动也动不了。 她死死低着头,下巴快抵到了自己的胸口,恨不得把自己缩成颗豆子,钻进地缝里躲着。 脸颊烫得厉害,像是刚贴过灶上温着的铁锅,连呼吸都带着热气,耳根和脖颈也没逃过,热意爬上来时,连衣领蹭着皮肤都觉得烧得慌。 心跳更吓人,“咚咚咚”地撞着自己的胸腔,她几乎要怀疑这声响会不会早就在书房绕了个圈,早就在这静悄悄的被对面的秦练听得一清二楚。 “月华。” 他又唤了一声,声音裹着炭盆的暖意声音比方才更低沉温和了几分,尾音轻轻收着,像是怕自己嗓门大了,真要惊飞了檐角那只缩着脖子打盹的麻雀,那雀儿今早还在窗台上啄过他案头的小米粒呢。 这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不再是平日里模糊的称呼,而是清清楚楚地指向她,那个藏在婢女身份之下,有着“苏”姓,还和他“心意相通”的女子。 月华的手指紧紧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布料都快被她绞出纹路来,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能感觉到他目光依还落在自己发顶,那目光热的很、又专注,像是要透过她的发髻,看到她藏在底下的心思。 里头还有些她读不懂的东西,是探究吗?还是……欣赏? 这念头刚冒出来,这让她愈发慌乱无措起来,手心里全是汗,连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承认吗? 她当然……想 承认自己确实读的懂他诗中的孤愤,承认那“玉壶冰心”亦是自己的写照以及他的那份坚守? 承认那句朱批里的“同是清白人”,本就是她自己的写照。 可承认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短暂的心意相通,如何能跨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鸿沟?他们之间隔着的哪是一步两步? 是主仆的规矩,是身份的天堑,是她不敢说出口的罪臣之女的过往。 这短暂的心意相通,这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给自己招致更大的祸患? 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刺向他亦或是她的刀子?也让她自己落得更惨的下场。 那否认呢? 说那只是自己胡言乱语随口胡诌的,不懂诗,请他恕罪? 可那朱砂小字力透纸背,每一笔都是她当时最真的心思,如何能否认得了? 又如何对得起他此刻这份难得的、打破主仆壁垒的坦诚? 更何况,他都敢打破主仆的壁垒,坦诚地说“心意相通”,她要是翻脸不认,岂不是太凉薄了? 她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乱如麻,鼻尖竟微微发起酸来,酸意往上涌,连眼睛都跟着发涩。 秦练看着她这样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模样,小巧的发旋对着他,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因为紧张,还微微轻颤着。 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雀,将脑袋深深埋进羽毛里,连翅膀都不敢展开。 他方才那因为得知音而跳得厉害的心,这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反倒漫上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怜惜与歉然的柔软情绪。 他是不是……太急切了?这般直白地把话挑明了,于她而言,恐怕惊吓比欢喜多得多。 他轻轻的吸了口气,把语气放的更缓了些,不再像方才带着冲击力。 转而伸手拿起案上那张诗稿,指尖轻轻点在,“素衣亦可抱赤诚”那行朱批上。 手指纤细修长,指腹有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蹭过朱砂字时,像是怕蹭掉了那点红似的,动作轻得很。 声音也回到了平日和她探讨诗文时的温和:“你这句‘素衣亦可抱赤诚’,用得极好。‘素衣’二字,既合你如今的境况,更衬得‘赤诚’之纯粹难得,更难得,这赤诚不是锦衣玉食的人才能有,这份见解,寻常闺阁女子亦未必能有。” 他试图想把话题把拉回诗文上,拉回他们彼此都擅长熟悉的安全领域,能给她个缓冲的余地。 月华听到他谈论诗句,紧绷的神经总算稍稍放松了一些,可心跳依旧跳的飞快,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她不敢抬头,只极小幅度地慢慢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奴婢……奴婢……奴婢就是随口胡诌的……当不得公子夸。” “绝非胡诌。” 秦练语气很肯定,他稍稍往后退了半步,不再给她那么强的压迫感,可目光依旧还是落在她身上,没移开,“诗文本就贵在真性情。你这批注,并不是浮于表面的夸赞,是真的读透了诗里的心思的。 尤其是这‘雪泥鸿爪自心声’……”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味当时读这句话的感受,“可不是嘛,心中有所感,落笔成文,就像飞鸿踩在雪地上,偶然留下的爪印,却已经把性情露出来了。总会有人懂得。 你啊……不仅很懂诗,也更懂人心。” 他最后那句话音量不高,却像根软乎乎的羽毛,轻轻搔过月华的心尖,让她身子又是一颤,手绞着的衣角差点滑掉。 他懂了。 他不仅懂了她的诗,还透过那些字,摸到了她藏在婢女身份下的那颗她试图隐藏的心。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悸动交织着涌上心头,像碗加了糖的醋。 冲得她的眼眶发热,于是便赶紧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把那阵突如其来要涌出来的泪意憋回去。 不能哭,绝对不能在他面前哭,太丢人了。 秦练见她依旧还是不肯抬头,肩头却微微耸动着,心下更是明白了的,心也越发柔软。 他沉吟片刻,忽然开口:“你可知,我为何独独将你调来书房整理诗稿?” 月华愣了愣,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 她以前总以为,是书房缺人手,或是她手脚还算麻利,从没想过别的原因。 “并非全然因为缺人手,”他的声音里带着坦诚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温柔,“那日在梅树下,见你字迹清隽,虽只看到了几句残残诗,却自有风骨。后来在石桌上看到你的回诗……‘身似尘中絮,何堪配清辉’,”他缓缓念出这句诗来,每个字都轻,像小石子一样,狠狠砸在月华心上,让她心揪得发疼,“我便知,你绝非寻常婢女。你心中有丘壑,有委屈,更有不曾磨灭的坚韧。 我将你调来,一来是惜才,不忍明珠蒙尘,埋没于杂役之中;二来……我也是存了私心的,想离你近一些,看看能写出这样诗句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轻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感叹:“如今看来,我这私心……倒是没有白费,还窥见了一番天地。月华姑娘,今日你这批注,于我而言,绝非冒犯,而是……知音相送的礼物。” 知音。 这两个字像颗小石子,“咚”地落进月华的心湖深处,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想起父亲还在的时候,家里的书房总很热闹,往来的都是些读书人。 父亲常和他们煮着茶聊着诗聊到尽兴时,就会拍着桌子赞叹,称对方为“知音”。 那时候她还小,坐在父亲旁边的小凳子上,捧着杯温好的梨汁,听他们说“知音难觅”,还不懂这两个字有多贵重 那是文人之间最珍贵的认可与情谊。 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从秦府嫡公子口中,听到这两个字,而且是说给她听的,说给一个罪臣之女、一个婢女听的。 巨大的震撼裹挟着一丝藏不住的欣喜,就像是破冰的春水,悄悄然的漫过自己心里的惶恐与不安。 她还是不敢抬头,可绞着衣角的手指,却慢慢松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用力。 秦练看着她指尖的小动作,心下稍安。 他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今日能说到这个地步,已是意外之喜。 人心上的墙,不是一天两天能拆掉的,需要慢慢瓦解,那些没说透的心意,也是需要时间慢慢沉。 他将那张诗稿轻轻放在她的案头,声音还是温的:“这诗稿,你收着吧。你的批注……和我的诗,于我而言它们本就是一体的。” 说完,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缓步走回自己的书案后,重新拿起方才自己放下的书卷,垂眸看起来,仿佛方才那些让人心跳的话,那些打破主仆界限的坦诚,都没发生过。 书房里再次静了下来,炭盆里的炭还在偶尔噼啪响,阳光还是那样软,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月华低着头僵立了好久,才敢极慢地抬起眼帘。 目光先落在那张诗稿上,墨字与朱批并排写着,阳光正好落在“素衣亦可抱赤诚”那一句上,朱砂红的鲜亮,灼灼得有些晃眼。 她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可脸颊还烫着,比刚才没好多少。 她悄悄抬起手,用冰凉的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脸颊,那点凉意刚碰到皮肤,就被热气化了,只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一点舒服。 他说……知音。 他说……心意相通。 他说……并非全然因为缺人手。 每一个字都在她脑海里反复打着转,带着令人晕呼呼的魔力。 她偷偷地、飞快地向书案后瞥了一眼,秦练正垂着眸看书,侧脸线条很温和,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了点浅影,神情专注得像是完全浸在书里。 可她分明看见,他的微抿的唇角似乎比平日里柔和软了那么一丝弧度还微微往上挑着一点。 月华赶紧慌忙的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心口又“咚咚”跳起来,比刚才还快。 她伸出手,指尖还在轻轻颤着,轻轻抚过诗稿上那行朱批。 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细腻的纸面和微微凸起的墨迹,一种奇异的、混着甜蜜与惶恐的情绪包裹着他,心里像是裹了团棉花,软乎乎的,又有点发慌,是甜,也是怕。 她将诗稿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把它叠得方方正正的,叠的时候特意把有朱批的一面朝里,怕被人看见那抹扎眼的红。 想要放入怀中贴身收藏,动作却顿住了,这太显眼了。 最终她还是扒开案头那叠旧诗稿,找了最中间、最不起眼的地方塞进去,又用旁边那方刻着“清风”的青田石镇纸压在角落,那镇纸还是前几日秦练见她整理诗稿时总掉页,特意递给她的,说“压着稳当”。 做完这些,她重新拿起一份旧诗稿,想继续整理,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还是发颤,根本静不下心来,眼睛也看不进字。 纸上的墨字像是活了过来,跳着跳着,就变成了秦练方才的声音,变成了他看她时那双深邃的眼眸 她忽然明白了,从这一刻起,书房对于她来说,就不再是仅仅只躲避风雨的地方了。 它变成了一个藏着秘密的角落、里面涌着看不见的暗流,还裹着让她心慌的悸动。 而她和秦练之间,那层因诗文而蒙着的薄纱,已经被被彻底掀开了。 底下露出来的,是两颗怦怦然跳动着的真心。 只是,这份刚刚窥见光的心意,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又能走多远呢? 窗棂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像是软底绣鞋踩在青砖上,一开始还慢,后来就急了像仓促离开似的,“噔噔噔”地往回廊那头跑,跑的时候还带倒了廊下挂着的竹帘,“哗啦”一声响,又很快没了动静。 可书房内的两人,一个还浸在心潮里还没有缓过来,一个刻意保持着平静在看书,都未曾留意到这声动静。 那道悄然远去的背影像是预兆,这刚刚萌生的情愫,恐怕很快就要迎来躲不开的风雨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春日寻芳随众行,君后递花语含情 自那日在书房里,他骨节分明的指尖悬于诗稿之上,落墨写下“知音”二字时,便带着松烟墨特有的清冽,静静卧在纸间。 墨痕晕染间,秦练喉间又溢出一声轻语,“心意相通”四字轻得似落雪,却偏偏钻进月华耳中,在月华心底烫出一片柔软的印子。 窗外清风穿廊而过,掠过院角的翠竹,竹叶相擦,沙沙声细碎如私语,像是在替她藏不住的心跳打掩护。 廊外的长生提着刚温好的茶盏,脚步放得极轻。 他见书房门虚掩着,隐约听见里面的低语,便站在廊柱后候着,公子待月华姑娘的不同,他看在眼里,此刻不愿上前打扰,只等里面动静歇了,再进去奉茶。 直到听见秦练翻动书页的声响,他才轻叩门扉,低声道:“公子,茶温好了。” 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将茶盏放在案边,目光飞快扫过月华泛红的耳尖,又迅速收回,躬身退了出去,悄悄替两人掩上了房门。 自那日后,总觉得连听竹院的风都换了脾性,先前是浸着老井水的沁凉,裹着些柴房的烟火气,冷冽中带着点粗粝;如今却像掺了春日暖阳晒过的棉絮,暖得绵密,缠在衣襟上不肯走,绕在发梢间晃悠悠,连呼吸都似裹了层温软。 并非旁人待她有何不同,春儿每日端早饭来,总把瓷碗往桌上重重往桌上一搁,青瓷碰着木桌发出“当啷”一声,嘴里还换着花样数落。 月华垂着眼听着春儿的数落,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可指尖攥紧的帕子却出卖了她,帕角的绣线被她反复摩挲,起了细细的毛,换在从前,这般数落早让她眼眶发酸,可如今想着书房里那声“心意相通”,倒觉得春儿的话也没那么刺耳了,只是帕子攥得紧,是怕自己忍不住泄出半分笑意,露了心底的秘密。 “手脚慢的跟过了棉似的,主子们要是等急了,仔细你的皮” 春儿把碗一推,转身时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 张妈妈每日来分派活计时,目光总在她那身青布裙袄上打转,眼里像沾了沙砾,刮得人不舒服,末了还会扯着嗓子叹“可惜了这模样,却是个没福气的,一辈子只能穿布衣”; 她听着这话,指尖悄悄摩挲着衣角,心里却不服气,布衣又如何?我心里藏着的“心意相通”,是多少绫罗绸缎也换不来的,只是这话万万不能说出口,只能压在自己心底。 就连院角那口老井,打水时木桶撞着井壁,溅出的水花落在手背上,还是凉得人直打哆嗦。 水花虽凉,可如今水花触到皮肤的瞬间,月华却会忽然想起他写字时的模样,他握笔的指尖修长,指节泛着淡粉,想来定是暖的,这么一想,手背的凉意竟也散了大半,只剩心口的暖意一点点往上涌。 竟回想起他写字时指尖的温度,倒也不觉得冷了。 就如这般—— 变的是她自己,是她揣在心底的那份心境。 那句“知音”,那句“心意相通”,像颗被春雨泡软了的种子,悄没声儿的钻进了冻土似的心底。 表面瞧着还是往日里沉默寡言的月华,内里却早有嫩芽悄悄顶着土块往上拱,带着点温乎气,又裹着点让人心慌的盼头,往心口最软的地方钻,悄悄扎了根。 这盼头太奢侈,她不敢对外人说,连自己都怕多想,可夜里睡不着时,总忍不住回忆他写字的模样,想着那句“知音”,总怕是自己写错了?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 此后每日踏入书房前,她总要对着铜镜描两下眉,其实哪有什么眉粉,趁了灶火未熄用指尖蘸了点细筛过的灶灰,轻轻扫过眉骨。 又伸手把青布裙袄的下摆抻了又抻,那袄子穿了快两年,袖口磨出了毛边,她前几日夜里就着油灯,用同色的粗线细细缝补过,不细看倒瞧不出来什么。 最要紧的是怀里的荷包,靛蓝色的粗布,是她攒了半个月月钱买的,里面裹着那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诗稿。 指尖碰着荷包上自己绣的半朵小雏菊,再隔着布触到诗稿的纸边,心口就会一阵发颤,那颤里有甜,像偷吃了灶上剩下的糖渣,又有慌,怕这甜是偷来的,一不留神就没了。 这份藏在衣襟下的悸动,没等她捂热,就被府里的一桩大事冲淡了些许,秦府要办春日踏青了,消息传开,府中上下一片哗然,丫鬟小厮们皆面露喜色,而月华却在这喧闹中暗自思忖,这踏青于自己而言不知是福亦是祸 这是秦府每年都有的惯例,主子们会去京郊的望春别苑小住上一两日。 说是赏春,其实是要办诗会,其实各家的夫人小姐、公子少爷聚在一处,吟诗作对,也是互相走动的好时机。 消息一传开,府里上下因此忙碌了起来,连偏僻的听竹院也感受到了不同往日都沾了点热闹气。 张妈妈分派活计时,嗓门比平日里高了半截,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虚浮热情。 跟几个婆子说着:“咱们府里望春别苑,那可是京郊数一数二的,主子们去了,咱们做下人的也跟着沾光。” 转头给月华派的活,是随队打杂,照看几位小姐的轻便物件,还有一些装点心的食盒。 月华低头应了,只是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这差事不算最累,不用像洒扫的丫鬟那样扛水桶,也不用像厨下的婆子那样烧火,但得格外小心谨慎,毕竟要跟着主子们走,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站在了跟前。 暗自提醒自己,到了别苑一定要谨小慎微,少看少听少说话,千万别惹出麻烦。 出发那天,天难得这样蓝,像用清水洗过的青釉瓷,云絮飘在上面,细得像姑娘们绣帕上的银线似的。 春风拂过脸颊上时,已然带上了几分暖意,不像早春时那样刮得人疼,暖洋洋的,裹着衣襟往怀里钻,连带着心情都不由自主的轻快了几分。 这样好的天,倒让她想起书房里的阳光,也是这样暖,只是不知道他今日会穿什么衣裳,会不会也觉得这春风舒服? 府门外停着好几辆马车,乌木的车辕上雕着缠枝莲,锦缎的车帘是藕荷色的,垂着银线穗子。 仆从们站了一溜,月华身着青布裙袄,站在仆从之间,虽不惹眼,却自有一番沉静之美。 此刻手里各自捧着主子们的披风、手炉,个个低着头。 穿锦衣的主子们从府里走出来时,夫人小姐们头上的珠钗晃着光,环佩叮叮当当地响,身上的香气飘得老远,有兰香,有脂粉香,还有姑娘们带的蜜饯甜香。 月华和几个同样负责打杂的粗使丫鬟,走在队伍最末。她们是不能坐车的,只能步行。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小团,生怕碍着谁的眼。 长生骑马跟在秦练的马车旁,目光时不时往队伍末尾扫去。 见月华走得有些吃力,额角渗了汗,他悄悄放缓马速,落在队伍后面,从马背上的行囊里取出个水囊,趁着无人注意,递到月华手边,压低声音道:“姑娘,走了这许久,喝点水歇歇。公子吩咐了,让你别太逞强,要是累了,跟我说一声,我去跟管事嬷嬷说,让你歇会儿。” 月华愣了愣,接过水囊,指尖触到温热的囊身,心里一阵暖。 她抬头看了眼长生,见他眼神诚恳,便小声道:“多谢长生哥,我没事,还走得动。” 说着,快速喝了两口,把水囊还给他,又低下头,继续跟着队伍往前走。 长生见状,也不再多劝,只放慢马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暗中留意着她的动静,免得有人欺负她。 目光落在前面的地上,能看到那些小姐们穿的绣鞋,有的绣着鸳鸯,鞋面缀着小珍珠;有的是石榴红的缎面,鞋尖翘着,绣着缠枝纹。 耳边是小姐们娇俏的笑声,脆生生的,像檐下的风铃,还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得得”声,混在一块儿,热闹得很,却跟她没半点关系。 她觉得自己就像株在墙角的狗尾巴草,误闯了种满牡丹的园子,只能紧紧拢着叶子,盼着这两日安安稳稳的过去。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到了望春别苑。 别苑靠着山,门前有条小溪,溪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景色极佳。 进门先是一片柳树林,柳枝垂到水面上,风一吹,绿丝绦似的枝条就扫着溪水,溅起细碎的水花。 再往里走,草地上铺着一层碧色的草,软乎乎的,踩上去像踩在棉絮上。 田埂边、小溪旁,开着不少淡紫色的小花,花瓣碎碎的,一簇簇挤在一块儿,是她在府里见不到的野趣。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湿意,还有野花的淡甜,闻着就让人舒坦。 她在深宅里待久了,猛地投身于这片开阔的天地,只觉得自己胸口那股闷了许久的一口浊气,都顺着呼吸散了出去,连脚步也不由得轻了些。 不知多久没有这样了不像听竹院那样逼仄,若是自己能常来就好了,只是这样的念头太奢侈,她不敢多想。 主子们自有他们的雅趣。 几位夫人坐在亭子里,桌上摆着茶盏和点心,说着家常;小姐们有的凑在一块儿,拿着画笔在纸上描春景;公子们则沿着溪边散步,时不时停下来吟两句诗。 月华和几个小丫鬟被管事嬷嬷安排在离主子们不远处的一处的树荫下,嬷嬷叉着腰吩咐:“都机灵点,看好这些食盒和物件,主子们要什么,得赶紧递上去,别磨蹭。” 树荫下挺凉快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映出点点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 风一吹,带起树叶“沙沙”响,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欢笑声。 月华找了块磨得光滑些的石头坐下,手放在膝盖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群华服子弟那边。 秦练就站在人群中间,他今日穿了件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袍子上绣着暗纹云纹,不仔细看瞧不出来,却衬得他身姿更挺拔了。 他戴着玉冠,玉簪是通透的白玉,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温润的光。 他正跟几位公子说着话,嘴角带着笑,温润儒雅的,偶尔抬手拂一下衣袍,动作从容得很,浑身都透着世家公子的清贵气。 长生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目光也落在秦练身上。 见秦练时不时往树荫下瞟,他心里了然,便悄悄走到管事嬷嬷身边,递了块刚从府里带来的点心,笑着说:“嬷嬷,辛苦您了,吃块点心歇歇。公子刚才还问,底下的人是不是都安置妥当了,让您别太苛责,毕竟路远,大家都累了。” 嬷嬷接过点心,笑得眉眼弯弯:“还是长生小哥会说话,放心吧,我有数。” 说着,对丫鬟们的态度也缓和了些。 她看得有些出神,在书房里,他离她不过一两步远,她能看清他握笔的手指,能闻见他身上的松墨香; 可现在,他站在那群人里,离她那么远,远得像隔着一条河,却又真实得很,真实得让她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像天上的云和地上的草。 天上的云遥不可及,地上的草卑微渺小,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先前的“知音”,或许只是他随口一说,我却当了真,她心里一阵发酸,悄悄收回了目光。 正愣着出神,忽然看见秦练跟身边的公子说了几句,然后就独自一人,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 他走得不快,脚步轻,像是在欣赏路边的野花和溪水,目光没往她这边落,仿佛只是随意逛逛,并未特意看她。 月华的心跳却不由自主的一下子就加快了起来,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乱撞,“咚咚”地响,连耳朵都热了。 她慌忙低下头,假装去整理脚边食盒的系带,手指却不听使唤,系了好几次都没系好,指尖还微微发颤。 长生远远看着,悄悄往旁边挪了挪,挡住了其他丫鬟的视线,给两人留出些空间。 他知道公子定是有话要跟月华姑娘说,不想被旁人打扰。 脚步声渐渐的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身旁不远的地方。 她能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清冽的松墨香,混杂着春日阳光晒过的暖香,一点点飘进鼻子里,让她的心跳更乱了。 他没说话。 她偷偷抬眼瞄了一下,看见他弯下腰,盯着路边那一丛淡紫色的野花,像是被吸引住了。 那花她认识,是一种极其常见的淡紫色小花,叫紫花地丁,不起眼,却耐旱,就算风吹雨打,也能开得精神。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拨了拨花瓣,然后仔细地挑了几枝开得最盛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花茎,轻轻一掐,“咔”的一声轻响,花茎就断了。 然后,他直起身,状似无意地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她身上。 她还低着头,肩膀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放轻了。 树影婆娑,光阴在他俊雅的侧脸上流转着。他朝她走近了些,停在一个既不会过于亲近惹人注目,又能让彼此听到各自话语的地方。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很低,像风吹过树叶,温和得很,却带着点让人没法拒绝的意味。 月华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几乎是屏着呼吸,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阳光有点刺的人有点晃眼,让她微微眯起眼睛,看见他背光而立的身影,身影有些模糊,只有他递到她面前的那束紫花地丁,看得清清楚楚,那紫花地丁,花瓣上还沾着露水,亮晶晶的,带着点湿意,淡紫色的花瓣簇拥着,软乎乎的很是柔软显得生机勃勃的。 她怔怔的盯着被秦练递过来的那束花上,一时忘了反应,连手指都僵在那儿。 秦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她的脸颊因为紧张,已经红透了,连耳尖都泛着绯色。 然后又落回花上,声音压得更低了,像这春风拂过耳畔在自己耳边说话似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认真:“你看它们,长在田埂边,无人悉心栽培浇水,施肥,也没有牡丹那样艳的颜色,更没有芍药那样大的花。” 月华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看向那束花。 花瓣小小的,却很精神,一点都不蔫。 “可春风并不曾遗漏它们,吹过的时候,也会拂着它们的花瓣;雨露亦公平也没偏着谁,下雨的时候,也会滋润它们的根。” 他说着,目光慢慢移到她脸上,落在她的眼眸上,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却带着点惶惑,像受惊的小鹿。 他的声音又低了些,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它们能耐得住风雨,就算被踩了,过两天也能再开起来,也自有一番坚韧的生机。就像……” 他顿了顿,目光更深邃了些些,像要看到她心底去:“……就像你一样。” “似这阡陌间的幽兰,不争浓艳,但蕴清芳,唯有静心者,方认其韵。” 这几个字说得很轻,像一声叹息,又像真心实意的夸赞。 然后,然后将那束还带着他指尖温度的花,轻轻递到她手里,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短暂相触碰到了她的指尖,他的指尖是暖的,她的指尖却因为紧张,凉得很。 那点暖意像火星子,一下子就烫到了她,烫的她猛地一颤,差点没接住那束花。 她的脸颊“轰”地一下,烧的更红了,连脖子都染上了绯色。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震得她耳膜嗡嗡响。 她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手里那束突如其来的花,那花轻飘飘的,她却觉得像揣了块烙铁,烫得她手都有点抖。 不起眼……却耐看……他把她比作这紫花地丁? 不是嫌她此刻身份低贱,也不是笑她………而是……看到了她藏在心里的那点韧劲儿? 看到了她就算在听竹院受委屈,以及自己那点………他不可知的替父亲沉冤昭雪…………念想? 一股羞窘涌了上来,脸更烫了;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像糖水里加了点蜜,甜得她心慌,那是被人珍视、被人看懂的悸动。 这两种感觉混在一块儿,让她头晕乎乎的,差点站不稳。 她紧紧攥着花,花茎细细的,硌在掌心上,带来的细微的刺痛感,却提醒着她,这不是梦,是真的。 秦练没再说话。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很复杂,有她能看懂的关切,有她能感觉到的欣赏,还有一点她摸不透的怜惜,像蒙着一层薄雾。 然后,他转身,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脚步从容地往回走,像是刚才只是停下来看了会儿花,没做别的事。 长生见秦练走回来,连忙迎上去,递过帕子:“公子,擦把汗吧。” 秦练接过帕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目光又往树荫下扫了一眼,见月华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束花,嘴角悄悄勾起一点浅淡的弧度。 长生看在眼里,也不多问,只笑着说:“公子,方才王公子派人来问,诗会什么时候开始。” 秦练收回目光:“再等等,让夫人们先歇会儿。” 微风拂过,吹动了他天青色锦袍,下摆扫过草地上的露珠,留下一点湿痕。 也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也拂过手里的花。 她僵立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手中那束野花散发着淡淡的、略带苦味的清香,与她周身沾染的厨房烟火气、泥土草屑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特别的味道而令她心慌意乱的。 周围似乎有别的丫鬟偷偷投来好奇和探究的目光,还有人小声嘀咕了两句。 她无暇顾及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手里这束花上,在他方才那句低语和短暂的视线交汇上。 她站在树荫下,阳光斑驳地洒在她身上,落在那束紫花地丁上,她是身份低微的婢女,他是尊贵的公子,在这满是春光的野外,就这么短暂地、悄悄地,有了一次隐秘的交集。 月华缓缓收拢手指,把那束花小心翼翼的护在掌心,像护着一个易碎的梦,这个梦很轻,很暖,却又很脆弱,她怕稍微一松劲,就碎了。 而这梦,能在春光里停留多久呢? 她抬头看了看远处的人群,那些穿锦衣的主子们,那悄然投来的、来自不同方向的带着探究或轻视的眼神,会不会像一阵大风,把这片刻的温情吹得干干净净? 正想着,忽然瞥见不远处的秦婉,她正跟她的手帕交说笑,手里拿着把团扇,扇面上画着桃花。 说笑间,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过来,落在月华手里那抹紫色上。 原本娇俏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一下子就僵住了,嘴角还扯着,眼里却闪过一丝冷意,像冰碴子似的,快得让人抓不住。 春日的风还是暖的,可月华却觉得,风里好像裹了点别的东西,像山雨来之前的潮气,闷得人心里发紧。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婉意刁难逼险崖,练郎怒阻护仙葩 日头渐渐的爬的越来越高,暖融融地洒在在别苑的草地上,蒸腾起晨间那残留的青草和泥土湿润后的香气。 风里裹着青草的嫩气,混着泥土被晒透的腥甜,让整个人都觉得软乎乎的。 诗会似乎早就歇下了,夫人小姐们坐的久了闲焖,此刻雅兴正浓,几位夫人不知谁提了一嘴,去后山赏景,说那儿的映山红开得正盛,估摸着还说不准能在峭壁上寻着几株罕见的野兰草呢。 一众人便都来了兴致,队伍便迤逦着往后山行去了。 越往上走,队伍拉的越长,前头的夫人小姐们谈笑着,珠翠碰撞的脆响声顺着风便飘过来了。 路径也越发崎岖不好走了,脚下的石子硌得鞋底子发疼,两旁的林木也愈发葱郁了,枝叶交错着挡了大半日头,连带着风都凉了些。 先前在山脚下听得到潺潺的溪流声,此刻早被抛在身后,这会儿只剩山风穿过松林的呜咽声,还混着几声鸟雀的清啼,倒显得山里更静了。 月华依旧跟在队伍后头,手里紧紧攥着那束淡紫色的地丁花,指节都泛了白。 花瓣有些蔫了,边缘卷着点黄,可那股淡淡的、带着微苦的清香却依旧萦绕在鼻尖,混合着自己手心因紧张而渗出的薄汗,成了种说不出的独特的味道,总让她想起方才,秦练递花时指尖的温度………… 她不敢再抬眼看秦练,只低头盯着自己鞋尖粘了的那一点泥,还有前头丫鬟裙摆扫过地面的影子,尽量将自己的存在融入到影子里。 可那束花太过札眼了,不过是几支不起眼的野花,就像是无声的宣言似的,总有人往她这儿瞟。 引来了不少或好奇或探究的目。 她能感觉到那些视线,落在身上跟细针扎似的,让她后背一阵阵发紧。 尤其是二小姐秦婉的目光。 方才在山脚下,秦婉还跟她的手帕交凑在一起,笑着说新做的胭脂颜色多衬肤色,眼角眉梢都是娇俏。 自打瞥见自己手中那束突兀的野花后,秦婉娇俏的笑容就淡了许多,嘴角那点弧度僵着,像是被风吹凝了。 后来索性她也不跟人说笑了,那双漂亮的杏眼时不时就如鹰隼似的,带着股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被冒犯了的愠怒。 一个低贱的婢女,凭什么能得到大哥那般特别的对待? 甚至……赠花?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丢进了秦府的脸面! 走到半山腰,有一块不大的平台,众人便停下歇脚。 平台一侧是陡峭的山壁,爬满了深绿带灰的青苔,手摸上去准沾一手滑腻;另一侧则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低下云雾绕着,仅以一排半人高的天然石栏相隔。 山风从悬崖那头毫无遮挡地呼啸而来,没遮没拦的,吹得人衣袂翻飞,发丝凌乱,不由得连说话都得拔高几分音量。 夫人们坐在仆从及时铺好的软垫上,捧着热茶暖手,嘴里说着“这山风可真烈”。 公子小姐们倒不怕冷则倚着石栏往前凑,指着对面崖壁惊叹,那上面的映山红开的正盛,一丛丛的映山红如火焰般风过处,红浪翻涌,在这满眼翠绿中格外打眼。 “呀!你们快看那儿!” 秦婉忽然指着对面悬崖下方不远处的一处石缝,声音娇脆,带着夸张的惊喜,“那是不是一株素心兰?我瞧着像!听说这山里的野生兰草香气最是清幽难得!可难寻了!” 众人的目光“唰”的都聚了过去。 还真在下方约丈许的一处狭窄石缝中,几片细长的绿叶从石缝里顽强地探出,颤巍巍的,中间似乎还缀着几朵浅白泛绿的小花,不仔细看,几乎与山石融混在一起。 “还真是素心兰!” 旁边的李小姐凑得近,看清了便附和,“婉妹妹好眼力!” “是啊,这兰草长在这么险峻之地,吸风饮露的,定然不凡。” 一旁的王公子也点头称赞,手还摸着下巴,一副很是懂行的样子。 秦婉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眼波转了一圈,忽然落在了尽力缩在人群外围的月华身上。 嘴角勾起一抹看似天真无邪的笑意,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既然都看着了,不采回来岂不可惜?只是这地方太过险峻……,”她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调子,然后伸着纤纤玉指,径直指向月华,“哎,你,对,就是你,哪个谁,过来。” 所有目光一下都盯在月华身上。 她心脏猛地一缩,攥着花的手更紧了,指甲下意识收得更紧了掐进了柔生生的花茎里,疼得她指尖发麻。 她没法子,她硬着头皮,上前几步,垂首行礼:“二小姐,您有何吩咐?” 秦婉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手中的花上顿了一瞬,鼻子轻轻冷哼,那点冷嘲藏都藏不住,随即又笑了:“瞧你手脚还算利索。看见那株兰草了吗?” 她抬手指着悬崖那边,语气轻描淡写,“去,替我采上来。” 这话一出,周围静了一瞬。 谁都看得明白,那处石缝位于悬崖外侧,下方就是云雾缭绕的深渊。 石壁湿滑全身青苔,滑得很,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别说月华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丫鬟,就是常年在山里爬的山民,只怕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去。 几位夫人皱了皱眉,都觉觉着秦婉此举有些过于不妥,可碍于身份,不好当面驳了她的面子于是并未立刻出声阻止。 小姐们则大多带着看好戏的神情,有点还悄悄交头接耳;公子们面面相觑,有两个想开口劝,却被秦婉抢了先。 “怎么?不敢?” 秦婉挑眉,语气依旧带着娇憨,可那语气里的逼迫藏都藏不住,“不过就是采株草,又不是要你的命。还是说……你这般金贵,连本小姐的话都敢不听。” 月华的脸色“唰”地就白了,一点血色都没有。 山风吹在身上,冷得像刀子,把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寒意顺着骨头缝儿的往上钻。 她盯着那处悬崖,底下的云雾绕得人眼晕,胃里一阵阵翻搅。 她哪儿能不明白,秦婉是故意的就因为那束花,就因为秦练方才那片刻的留意。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还有那股子往上冒的恐惧,声音都发颤:“二小姐……那地方太危险,奴婢……奴婢怕……” “怕什么?” 秦婉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声音陡然尖了几分,“你既是秦府的奴婢,主子让你做什么,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难不成你觉得,本小姐不配使唤你?” 那些话如同鞭子似的,一下下抽在月华身上。 她站在那儿,孤立无援的,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有几分怜悯的,有冷冰冰的,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旁观。 她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没让眼泪掉下来。去,说不定就是粉身碎骨;不去,就是忤逆主子,也没好果子吃同样没有好下场。 就在她绝望地攥紧了拳,准备硬着头皮颤抖着腿想往前挪步的时候,一道身影忽然从人群后快步走来,正是秦练的贴身小厮长生。 他原本守在亭台入口照看马匹,刚折返就瞧见这一幕,心下一惊,脚步便不停,径直往松树下走去,秦练方才还靠在树干上看书,此刻定还在那儿。 长生几步走到秦练身边,压低声音急道:“公子!不好了!二小姐让月华姑娘去悬崖采兰草,那地方根本没法落脚,太危险了!” 秦练手里的书卷猛地一顿,指尖捏着的书页都皱了。 他抬眼望去,正看见月华站在悬崖边,脸色惨白,身子微微发颤,而秦婉还在一旁逼问,周围人则冷眼旁观。 一股怒意瞬间涌上心头,他当即合上书卷,快步朝人群走去,清冷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怒气,一下子打破了窒息的僵局:“婉儿!休得胡闹!” 众人都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秦练不知什么时候从那边的稍远些的松树下走了过来。 他先前还靠在树干上,手里拿着卷书,这会儿书卷已经收起来了。 他脸上看着平静,可那双平日里总是温润的眼眸,这会儿却凝着层薄冰,目光锐利地看向秦婉,带着股子不容置疑的严肃。 他几步走到月华身前,看似无意地侧身站定,正好挡在了月华和悬崖之间,也把秦婉那逼人的目光给隔了开去。 “大哥?” 秦婉没料到秦练会突然站出来,而且还是为了一个丫鬟呵斥自己,脸上一下子有些挂不住了,语气里带上了点撒娇的委屈,“我哪儿胡闹了?不过是让她采株兰草罢了,她也太娇气了…… “那是采兰草吗?” 秦练的声音不高,可每个字都带着一种罕见的冷硬和威严,让周围的悄悄议论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那是在逼她去送命!悬崖峭壁,满是青苔,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你让她如何下去?稍有差池,便是万丈深渊!你身为秦家小姐,岂可如此罔顾人命,任性妄为!” 他话说的很直白,一点都没给秦婉留面子,把她那点小心思戳得明明白白。 秦婉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训,尤其还是被一向对她温和的大哥这么严厉地指责,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又羞又恼,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眼圈红红的:“哥,我……我怎么就罔顾人命了?她只不过是个丫鬟” “丫鬟也是人命!” 秦练打断她,语气又沉了几分,眼神里的厉色更重了,“在我眼里,谁的命都不是草芥!今日别说是她,即便是府里任何一个下人,我也不会允你如此行事!看来平日是对你太过纵容,竟让你如此不知轻重!” 这是秦练头一次对秦婉动真怒。不是以前那种无奈的规劝,是带着斥责和失望的,让秦婉一下子就慌了。 她被秦练眼里的厉色吓住了,一时竟噎在那里,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眼圈迅速红了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是委屈又是愤恨,却不敢再辩驳。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手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周围的人都不敢吭声了,谁也没料到秦练会为了一个低等丫鬟发这么大的火。 山风呼啸着吹过,卷起秦练身上天青色的衣袍下摆,猎猎作响。 他挺拔的身影挡在月华前面,站在那儿,脊背挺得笔直,像一道结实的屏障,隔绝了所有的恶意与危险。 阳光落在他的发梢,染了点淡淡的金,勾勒出他肩背的轮廓,那平日里显得温润儒雅的身形,这会儿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 月华的心脏还在狂跳,不是因为刚才的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而来的震动,还有点酸酸的暖意。 他竟会这么的维护她,甚至不惜当着众人呵斥他娇惯的妹妹。 方才那种濒临深渊的恐惧还未完全消散,这会儿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维护撞得有点晕眩。 她鼻尖一酸,慌忙低下头,用手背悄悄擦了擦眼角,死死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生怕眼泪掉下来,被人看见。 秦练冷冷地看了秦婉一眼,不再理会她那副委屈的样子,转而对着众人,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可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处风大险峻,不宜久留。各位夫人,不若我们还是先行下山吧。 至于那兰草,”他的目光淡淡地掠过那处石缝,“山野之物,还是让它自在生长为好。” 有了秦练这番话,众人自然都纷纷附和着点头。夫人们纷纷起身,仆从们赶紧收拾软垫、茶盏,忙忙碌碌的。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他强行压下。 秦婉被旁边的锦儿扶着,狠狠瞪了月华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戳在月华身上。 她跺了跺脚,带着满肚子的怨气,愤愤然地转身头一个往山下走。 人群慢慢动了起来,顺着山路往下挪。 月华还站在原地,手脚还是冰凉的,却又觉得心口揣着一团火,又暖又烫。 秦练没立刻走,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又扫过她手里那束被攥得皱巴巴的地丁花,花瓣碎了几片,花茎上还留着指甲掐出来的印子。 他的眼神复杂,有一闪而过不易察觉的懊恼,还有更深的心疼,只是没说什么。 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叮嘱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放得很低:“没事了。跟紧队伍走,小心脚下的路。” 说完,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转身融入下山的人群。 长生走在秦练身后,路过月华时,脚步顿了顿,悄悄递过来一个油纸包,压低声音道:“姑娘,这里面是暖身的姜糖,你含一块,能缓缓寒。公子特意让我备的,怕你方才受了惊又吹了风,身子不舒服。” 月华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包裹里温热的糖块,心里又是一暖。她攥紧油纸包,对着长生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多谢长生哥。” 长生笑了笑,摆了摆手:“姑娘快跟上吧,山路滑,我在前头帮你看着点。” 说罢,便快步跟上秦练,只是走得慢了些,故意落在队伍中后段,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确保月华没被落下。 月华望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花与油纸包。 花瓣虽然残破,可那股淡淡的苦香还在;姜糖的甜意透过油纸渗出来,混着掌心的温度,成了她心里最清晰的印记。 她知道,经过今天这事,她和秦婉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而秦练的维护,像黑夜里突然照进来的一束光,明亮得让她心慌又温暖,却也可能……把她推到更显眼的地方,让她面对更多的危险。 山风还在吹,带着点凉意。 月华攥紧了手里的花与油纸包,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跟着队伍往下走。 脚下的路满是石子和青苔,走得磕磕绊绊;而她往后的路,看起来比这山路更难走,满是迷雾,不知道藏着多少风险。 可心里莫名多了分底气。 至少,那束花、那句“没事了”,还有长生递来的姜糖,都让她知道,她不是真的孤立无援。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流言初起议嫡婢,姆训箴言醒幻痴。 自望春别苑踏青回来,秦府的朱门依旧嵌着锃亮的铜环,春日和暖的日光打上去能映出细碎跳跃的光斑,指尖触碰时,那铜环仍沁着惯有的凉意,却不再有冬日刺骨的冷。 高墙顶上的瓦当积了层经年的薄灰,墙根处的苔藓经春意滋润反倒,春意更浓了,沾着晨露时能看见细碎晶莹的水珠滚动。 仆从们照旧各司其职,扫地的老仆握着扫帚,木柄磨得发亮,扫过青石板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却总在靠近正院的地方慢半拍,透着几分小心; 洒扫的丫鬟提着铜壶,清水洒在地上晕开深色的浅痕,风一吹便迅速干枯了,仿佛那日悬崖边的风、惊惶的呼救、秦婉眼底的狠戾,全被山坳里氤氲的春雾吞了,未留半点痕迹。 然而,有些东西,却像春雨后墙根下悄然滋生的苔藓,在无人留意看不见的角落里湿漉漉地蔓延开来。 苏月华回到了听竹院,日子还是围着浆洗打扫转。 木盆里的皂角泡揉开时,总带着股冲鼻的涩味,她搓着衣物的手被泡得发白,指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棉絮。 唯独那束蔫败的紫花地丁,蔫得花瓣都卷了边,她终究没舍得扔。 夜里就着窗棂漏进来的月光,她把花瓣一片片细细的捋平,指尖能触到花瓣失去水分后干硬的纹路,像极了她从前穿的旧衣上磨破的布丝。 最后找了块洗得发白的细棉布包着,藏在了枕席之下,那地方贴着褥子,带着点人体的微温,晨起叠被时,只余一缕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苦涩清香,混着枕头上的皂角味,像藏了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可白日里只要一稍稍得闲下来,那悬崖边的画面就会钻入脑海,秦婉扑过来时,袖角带起的风都带着寒意,狠厉得像将她生吞了,吓得她当时指甲都掐进了掌心,如今摸起来还能感觉到一点浅痕;还有秦练,他挡在自己身前,后背挺得笔直,她只敢盯着他腰间的玉带,那玉扣反射的光晃得她眼晕,他说“丫头也是人命”时,声音比平时低些,却像一块温润的暖玉,轻轻贴在她心口上。 可这份暖意里又裹着令人不安的慌乱,两种情绪反复在自己脑海里交织着,扰得她心神不宁。 让她总忍不住走神,晾衣服时会把竹竿碰得“哐当”响,端水时会洒出半盏。 她变得比以往愈加沉默,也更加谨慎。 在去书房当值时,她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满室静谧,甚至怕踩碎了自己投在地上淡淡的影子。 她几乎不敢抬头看秦练,整理书稿时手里捏着纸角的动作又快又轻怕发出一丁点声音,总是埋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觉着去书房当值的时间是最熬人的,秦练坐在案前看书,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书页翻动的“哗啦”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楚。 有好几次,秦练停下翻书的手,她就知道他要开口了,立即加快手中的动作,指尖无意识的把纸边都捏得发皱。 有一回秦练刚呼出“月华”二个字出口,她手里的书册差点滑掉,忙不迭地躬身:“公子,奴婢先告退去添茶水。” 话未说完便转身,脚步匆促的差点绊到门槛,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似是有话没说出口。 她躲在廊下平复了下自己急促的呼吸,便看见窗纸上秦练的影子,他手指在书页上摩挲着,许久未曾翻动下一页,就这样不动。 这时,长生提着食盒从回廊走过,见她站在廊下脸色发白,便放缓脚步,压低声音问:“月华姑娘,可是身子不适?方才听公子屋里动静,似是你慌慌张张退出来了。” 月华攥紧袖口,摇了摇头:“多谢长生哥关心,我没事,只是……只是怕打扰公子看书。” 长生看了眼书房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从食盒里取出一块温热的桂花糕递过去:“这是厨房刚做的,姑娘垫垫肚子。公子方才还问起你,说你近来当值时总心不在焉,怕你是累着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姑娘若是有难处,不妨跟我说,我也好替你回禀公子。” 月华接过桂花糕,指尖触到糕点的温度,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却还是摇了摇头:“真的没事,长生哥不必挂心。” 长生见状,也不再多问,只道了句“姑娘保重”,便提着食盒往书房走去。 秦练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有意回避,几次想开口,都被她刻意躲闪的目光和急促的告退打断。 他眸中有时会掠过一丝淡淡的无奈,但并未强求,只将那份未经的关切掩藏于更深的沉默里。 可府中的暗流,却不会因她的沉默而止息。 听竹院里的春儿,是第一个瞧出不对劲的。 那日从别苑回来,她就时不时用那种掺着酸意和探究的眼神斜睨月华,嘴角撇着,像是在掂量什么。 这日晨起,月华去井边打水时,井绳湿滑,汲上来的春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凉意仍重。 春儿提着个半旧的木盆走过来,故意往她身边挤,胳膊肘“不经意”地撞在她手上。 水桶晃了晃,井水便泼洒了出来,瞬间打湿了月华的裤脚,冰凉的湿意激得她一哆嗦。 “哟,咱们院里的‘贵人’回来了? 春儿撇着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旁边择菜的婆子听见,“从别苑回来怎么没见着公子再赏你点什么新鲜玩意?前儿那几朵蔫了吧唧的紫花,早该是扔了吧?” 她说着,用眼角瞟月华的衣襟,像要找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嘴角撇着,能看见齿间沾着点早饭的米渣。 月华只当没听见,用力攥紧井绳,粗糙的绳索磨得掌心生疼。 她低着头把水桶提上来,水晃荡着,模糊地映出她苍白的脸颊。 春儿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她却只听见井水“叮咚”的声,混着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 李婆婆此时正提着菜篮从院外走过,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脚步顿了顿,故意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几分威严:“春儿,你那木盆里的衣裳还没洗呢,杵在井边做什么?耽误了早饭时辰,仔细管事嬷嬷说你。” 春儿听见李婆婆的声音,脸上的得意顿时收了收,嘟囔了句“知道了”,悻悻地提着木盆走了。 李婆婆走到井边,伸手帮月华扶了扶水桶,苍老的手指触到她冰凉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井水凉,早点提完回去添件衣裳,别生病了。” 说着,便提着菜篮慢悠悠地走了,没再多说一句话,却悄悄替月华解了围。 府里的流言,最先是从厨房开始冒头的。 那地方本就是人多口杂的去处,既是劳作之地,也是消息集散的中心。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地烧的正旺,蒸汽氤氲裹着油烟味飘得满院都是,婆子们洗菜择菜时,嘴却没闲着。 这日午后,月华去取听竹院的晚食,食盒的木柄硌得掌心发红,刚走到厨房窗外,就听见里面传来几个婆子压低的嬉笑声,裹着油烟味飘出来,呛得她嗓子发紧。 “你这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是真的假的? 公子当真为了个洗衣裳的丫头,当众驳了二小姐的面子?” 一个粗嘎的嗓音这是响起,带着嚼东西的含糊,像是在啃什么硬饼子,语调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 “这还有假?千真万确!我当时就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站着呢!看得真真儿得!二小姐脸都气白了,眼泪在眶里打转,硬是没敢掉下来!” 另一个尖细些的声音接的更快,绘声绘色,声音像针扎“你们是没瞧见公子当时那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说什么‘丫头也是人命’!啧啧,为了个下人,至于如此动气?” “怎么就不至于?” 又一个婆子插嘴,声音里带着几分窥得秘辛的得意,“我早就瞧着那丫头不对劲了!那丫头是个叫月华的,前阵就是被调到书房去了?还识文断字的? 哼,我看啊,怕是识别的勾当吧!瞧瞧那模样,虽说穿的破破烂烂的,底子倒是不差,可眉眼生的巧,看人的时候,眼尾总带着点说不清的道不明的劲儿,哪看着像个安分的……” “可不是嘛!~听说在别苑的小丫头说,公子还亲自给她摘了那紫花呢!就那么恰下来,递到她手里的时候,那眼神,哎哟喂~,温柔的能掐出水来,这做派,哪像主子对下人?” “哎呀呀,我的天爷,这岂不是……咱们府的嫡公子看上了一个婢女?” 粗嘎嗓音都拔高了些还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要是传出去,咱们秦府的脸面往哪儿搁?老夫人,老爷那边能答应?” “等着瞧吧,有好戏看咯!那丫头,怕是祸事将近了都不自知呢……” 那些污言秽语像油腻的炊烟,黏腻地缠绕过来。 无孔不入的钻进月华耳朵里。 月华僵立在窗外,手脚瞬间冰凉,那凉意从指尖迅速蔓延至心口。方才提着的食盒仿佛顷刻间重逾千斤,木柄深深勒入指节。 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锅铲碰着的叮当声,婆子们肆无忌惮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猛地转身,脚步几乎踉跄着往后退,裙摆扫过墙根下新生的杂草,草叶的毛刺刮过腿肚,带来细微的痒意,她却浑然不觉。 刚退到回廊拐角,就撞见了提着食盒的长生。 他见月华脸色惨白,眼眶泛红,手里的食盒还在微微晃动,便赶紧上前扶住她:“月华姑娘,你怎么了?可是谁欺负你了?” 月华咬着唇,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没……没事,长生哥,我就是……就是有点头晕。” 长生看了眼厨房的方向,又瞧了瞧月华的模样,哪里还不明白? 他皱了皱眉,把食盒递到她手里,压低声音道:“姑娘别听那些婆子胡说八道,她们就是闲的没事干,爱嚼舌根。公子要是知道了,定然不会饶了她们。你要是受了委屈,尽管跟我说,我去回禀公子。” 月华攥紧食盒,指尖泛白,轻声道:“多谢长生哥,不用了……我没事。” 她知道,这事若是闹到秦练面前,只会让流言更盛,反倒给秦练添麻烦。 长生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糖糕递给她:“这是公子让厨房做的,说是你前几日受了惊,让你补补身子。姑娘快回去吧,别在这儿待着了,省得再听见那些不中听的话。” 月华接过糖糕,油纸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她对着长生点了点头,提着食盒匆匆往听竹院走去。 自那日后,她清晰地感觉到,府中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悄然变了质。从前下人们看她,或是无视,或是带着对非家生子的天然鄙夷。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去给东跨院送洗好的衣物时,那些平日里还算和气的丫头投来的目光变得复杂了,有好奇的打量,有轻蔑的嘲讽,有暧昧的猜测,甚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笑话的兴奋。 两个小丫鬟正在廊下嗑着瓜子,看见她过来,立马住了嘴,互相使了个眼色,捂着嘴偷偷窃笑,眼神不住地瞟着她的背影,像是打量什么稀罕物件。 管事嬷嬷吩咐她去浆洗被褥,手指划过账本,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好一会儿,那眼神像带着秤砣,压得她头都不敢抬,末了还加了句:“仔细着点洗,别毛手毛脚的,冲撞了贵人用的东西。”那“贵人”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连张妈妈,似乎也终于逮着了由头。这日清晨,晨雾尚未完全散尽,听竹院里的石板路还泛着潮湿的微光。 月华正在院里抱着昨晚洗好的厚重床单,浸了水的布料沉甸甸地压着胳膊。 她踮起脚,费力地将床单往高高的竹竿上搭,被冷水泡得发红的指尖有些不听使唤,捏着木夹子好几次打滑。 床单垂落下来,水珠顺着布角滴答落在脚边,溅起小小的泥点,凉意透过薄薄的鞋底渗入。 张妈妈此刻慢悠悠地踱步来过来,走到月华身后,并不急于开口,只抱着胳膊站着,用那双精明的三角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目光冰冷得像刚出鞘的刀子,从她带着凉意的手扫到沾了泥点的鞋,最后定格在她的领口,刮得月华后背阵阵发凉,手里的木夹子险险抓握不住。 “我当某些人有多大造化呢”。 张妈妈,她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声音不大慢条斯理的,却足以让院里其他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丫鬟婆子都听得个真切:“原来也不过是仗着有几分颜色,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就做起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白日梦了。” 月华的动作霎时僵住,木夹子从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潮湿的地上。 她手指下意识地攥紧床单边角,布料的湿冷迅速渗入掌心。 她没敢抬头,只听见张妈妈的脚步声绕到她面前,那双鞋头绣着暗纹的布鞋停在她低垂的视野里。 “怎么?哑巴了?” 张妈妈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刻薄几乎要溢出来了似的,“别以为公子给你撑了回腰,你就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婢女就是婢女,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攀龙附凤?你也配!”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月华的脸上,带着股陈腐的口臭:“我告诉你,苏月华,给我收起你那些狐媚子心思!给我收起你那些狐媚子心思!安分守己地干你的活,否则,哼,有的是苦头让你吃!别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妈妈往前凑了凑,压低的声音带着热气喷在月华的耳边, “认清自己的身份!别做那不着边际的白日梦!” 秦府的门第,可不是你一个卑贱死契的婢子能高攀得起的!”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的扎进月华心口最沈的伤疤的地方。 “死契的婢子” 这五个字是她试图深埋心底、日夜逼迫自己遗忘的痛楚,此刻被张妈妈如此轻蔑而残忍地当众揭开,顿时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她日夜不敢忘,嘉靖二十三年春,那一日,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踹开苏府大门,展开公文高声宣读着含糊不清的莫须有罪名,说要奉旨查抄苏家,褫夺父亲所有官身与家产。 冰冷的铁链缠上父亲手腕时,沉重的木枷也狠狠套在了他脖子上,他回头望着她,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你娘……好好活下去。” 可谁能料到………只留她一人………按在死契上时,从此生死荣辱,皆有他人。 她死死咬着牙关,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味,才勉强压下那阵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和颤抖。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模糊了张妈妈的脸,她却死死忍着不敢让掉下来,只深深低下头,继续用力把床单抻平,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愤怒和恐惧,都狠狠按进那湿冷的布料里去。 李婆婆提着水桶从院外进来,看见这一幕,便故意把水桶往地上“咚”地放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打断张妈妈的话。 她拿起院角的扫帚,慢悠悠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嘴里念叨着:“这春日的风就是邪性,吹得落叶到处都是,还把些不干净的话也吹来了,污了院子里的清净。” 张妈妈听见李婆婆的话,脸色沉了沉,府里人都知道李婆婆虽只是个杂役,却深得老夫人信任,连老爷都要让她三分。 她撇了撇嘴,没再继续刁难月华,只哼了一声:“你自己好自为之!”说完,便拂袖走了。 李婆婆扫到月华身边,悄悄递过去一块干布巾:“擦擦脸吧,别让露水打湿了衣裳。” 她顿了顿,又道,“有些话,左耳进右耳出就好,别往心里去。身子是自己的,气坏了不值当。” 月华接过布巾,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眼眶终于忍不住红了,她对着李婆婆深深鞠了一躬,声音细若蚊蚋:“多谢婆婆。” 李婆婆摆了摆手,继续扫着地:“干活吧,早点干完早点歇着。” 说罢,便提着扫帚往院外走去,背影慢悠悠的,却悄悄替她解了围。 太阳渐渐升起穿透稀薄的晨雾,照在她单薄而挺直的脊背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周遭的空气里,弥漫着洗衣皂角的涩味、春日泥土的腥气,还有那些没说出口令人窒息的流言蜚语,无处不在,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着感觉勒的几乎无法呼吸。 月华知道,张妈妈的这番当众训斥,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像春天的野风一样迅速传遍秦府的每个角落。 她却成了众矢之的,也成了下人们茶余饭后最新鲜的笑料,那个叫月华的婢女,痴心妄想、不安本分,竟敢攀附嫡公子,真是自不量力,可笑至极。 想起那日悬崖边秦练挡在她身前的模样,他的衣袖扫过她的胳膊,似乎还带着清雅的墨香和春日阳光的味道,那是她来到秦府,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和维护。 可是此刻却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非但未能她周全,反而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承受着更甚从前的明枪暗箭。 白日梦……她真的在做梦吗? 那晚把紫花地丁藏进枕下时,她心底曾偷偷的,怯生生地生出过一点妄想,或许秦练是不一样的或许他能懂她心里的苦楚和不干,懂她对书本的那份渴望。 那份因“知音”之感而悄然滋生的、细微却真实的情愫,如同墙根下不见天日的苔藓,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默默蔓延。 可现在,在这森严的等级与恶意的流言面前,这份刚刚萌芽的情愫,是否真的只是一个虚幻而易碎的泡影?只需一阵冷风,便会彻底破灭! 她用力眨回眼中的湿意,心口凉得像揣了块融不化的冰,将即将决堤泛滥成灾的眼泪死死逼了回去,站在竹竿旁,看着那些垂下来的床单,在微凉的春风里轻轻飘动,像一面面苍白的旗子。 流言已起,风雨欲来,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她就像一艘飘摇在深宅大院里的小舟,没有桨,没有帆,孤立无援,又该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她该怎么保住自己? 又该怎么安放那份不容于世的、微弱却执拗的情愫? 第30章 第三十章:练郎闻训护娇婢,一语惊呵慑姆威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院门口传了过来,每一步都落地稳当,锦缎靴低碾过青石板,一下下落到听竹院众人耳力,让人没法不留意。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伴随着脚步声而来的是淡淡的松烟墨混着书卷的气息,清清爽爽的,是秦练书房里特有的气息。 上次自己整理书稿时,秦练递她《论语》抄本,指尖就沾着这味道,那时他还笑着说“这墨是江南新贡的,不呛人”。 可此刻这熟悉的气息,却让她浑身一僵,指尖都开始有些发麻。 廊下的长生最先停下脚步,他食盒里提着秦练常用的青瓷茶盏,先一步站在院门口探头望了望。 见张妈妈正对着月华指手画脚,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月华脸上,他悄悄皱了皱眉,故意咳嗽一声,这咳嗽声不高,却带着几分提醒的意味,院里原本细碎的议论声瞬间低了半分, 张妈妈也下意识地顿了顿,转头往门口望去。 “张妈妈。” 声音不高却清冷冷的,每个字都传入院内众人耳力瞬间让院里嘈杂的议论声全停了。 连风和竹影都停了,连远处灶台上飘来的油烟味都淡了些许。 月华的心脏“咚”地猛跳一下,手里的木夹子没抓稳,“啪”地掉在了地上,滚到了青石板缝里。 想弯腰去捡,膝盖却像灌了铅似的动不了,自己有点怕对视上秦练的眼睛,会怕看到他眼底里对她的温和,害怕眼泪会在自己眼眶里打转会顺着自己的脸颊滚落下了。 长生跟在秦练身后走进院,目光飞快扫过月华发白的侧脸、攥得泛白的指尖,又瞥了眼张妈妈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悄悄往旁边退了半步。 他没有靠近,却暗暗站在能护住月华的位置,若是张妈妈再敢胡来,他便能第一时间上前阻拦,也给公子留出应对的空间。 月华此刻能清晰地感觉到秦练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重,甚至带着点沉缓,让她却觉得比此刻张妈妈的训斥还要让她慌。 张妈妈那副刻薄的嘴脸,方才还翘着的嘴角耷现在直接拉下来了,此刻见着秦练,堆着满脸的谄媚,腰弯得更是像被风压垮的稻穗,手忙脚乱地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声音都发颤:“哎哟喂!大公子!您怎么来这腌臜地儿了?这院里净是洗衣水的味儿,还有些搓衣板、木盆的粗笨活计,哪配您踏进来呀!快往廊下站站,别沾了着水气!” 秦练没理她。 他的目光先落在月华身上,望着他背对着自己,那背影太单薄了,青灰色的粗布衣裳洗得发毛,领口还补着块浅灰色的补丁,裹着她细瘦的身子。 肩膀微微抖着,像片被雨打湿的竹叶,却还硬挺着脊背,连头都不敢抬。 是方才听着她被张妈妈训于是自己让长生先回,便来了这。 他眸色沉了沉,方才还平和的眼神里添了点冷意,这才缓缓转向张妈妈,语气凉得像是含着冰,却每个字都让在场的丫鬟小厮听得真切:“张妈妈,我调去书房当值的人,啥时候轮得到听竹院的管事来教规矩了?” 张妈妈的脸“唰”地就白了,比院角的月光石还白。 手里攥着的蓝布帕子被拧得皱巴巴的,指节都泛了青,嘴皮子打着颤:“老、老奴老奴就是怕这丫鬟年纪小不懂事,回头做事毛躁,那天一个不小心冲撞了公子您……” “冲撞?” 秦练的嘴角勾了下,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凉飕飕的,“我倒不知道,安分晾个床单、洗件衣裳,也能冲撞人。还是说,张妈妈觉得我眼瞎,耳也聋,倒是方才张妈妈的话听得我都觉得有些重了?” “老奴不敢!老奴万万不敢啊!” 张妈妈的腿一软,差点就跪下去,亏得旁边伺候的小丫鬟眼疾手快,伸手扶了她一把,才勉强站住。 冷汗顺着额头的皱纹往下淌,沾湿了衣领,说话都带了哭腔:“公子您千万别误会!老奴就是、就是多嘴了……是老奴糊涂,公子别往心里去,往后老奴再也不敢了……!” “既是不敢,”秦练打断她,声音还是平的,却带着股无形的冷意,让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仆役们都缩起了脖子,择菜的婆子手里的菜梗掐断了都没察觉,扫地的丫鬟把扫帚戳在地上忘了动,连院门口路过的小斯都脚步一顿,赶紧缩了回去。 “往后就管好你听竹院的事。书房的人,我自会教。”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院内的仆役,没说话,却让每个人都觉得那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像刀子,连呼吸都轻了轻。 最后目光又落回张妈妈脸上,语气沉了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这话,我只说一次。月华既在我书房当值,她的对与错,自有我来论断。谁要是再越界刁难她。” 他顿了顿,院里的风都停了,连竹叶的沙沙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管好你们的嘴,要是被我听到都赶到庄子上去。” 张妈妈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那无形的压力像块石头,压得她胸口发闷。 这说得轻,却像块青石砸在每个人心上,沉甸甸的。 张妈妈的膝盖再也撑不住,“咚”地就往下跪,磕在湿石板上,发出闷响。 头埋得都快贴到胸口,颤颤的:“老奴……老奴记下了……往着以后再也不敢了……” 月华僵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木夹子滚落时带起的微凉潮气,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此刻凝滞的空气。 秦练弯腰捡木夹子的动作很缓,月白色锦袍的衣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风声,那股清冽的松烟墨香也随之更清晰地笼住了她,让她本就发颤的肩膀在听到秦练捡起木夹的声音时抖得更厉害了些。 长生站在廊下,悄悄往院外望了望,瞧见李婆婆提着半篮刚择好的青菜,站在不远处的拐角,正往院里望。 两人目光对上,长生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事情已妥。 李婆婆这才放下心来,提着菜篮慢悠悠地转身,走前还特意往院里又瞥了一眼,见月华没事,才彻底放心离开。 方才她路过听竹院,听见张妈妈的呵斥声,本想进来解围,却见秦练和长生过来,便站在拐角没动,她知道秦练护着月华,也不想让自己的出现给月华添多余的麻烦。 他指尖碰到竹制夹子的瞬间,还特意顿了顿,像是怕木刺勾到她的指尖,方才张妈妈训斥时,他在院门外就瞧见她攥着木夹子的指节泛白,指腹还沾着洗衣水的皂角沫。 木夹子被他握在手里,站在自己半步远处,指腹轻轻摩挲过边缘被磨得光滑的竹纹,动作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细致。 月华这才敢慢慢抬头,眼帘掀起的瞬间,正好撞进他眼底,眼底的冷意早就褪去。 她看见他另一只手悄悄抬了抬,似乎想替她拂去鬓边沾着的一缕碎发,那碎发是方才慌乱间垂下来的,还沾着点洗衣时溅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可手到半空,又轻轻顿住,转而落在自己袖口,理了理方才弯腰时弄皱的兰草绣纹,指尖划过绣线时,还下意识地捏了捏,像是在掩饰什么。 “木夹子拿着,仔细再掉了。” 秦练把木夹子递到她面前,掌心向上,指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张开,刻意把木夹子的光滑面朝向她,避免她碰到边缘。 他指尖还带着墨香,混着身上淡淡的书卷气,落在她眼前时,月华甚至能看清他指腹上因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那是她上次整理书稿时就注意到的,当时他递《论语》抄本给她,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指腹,留下一阵微痒的触感。 月华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木夹子,就被他轻轻捏了下指腹。 那力道很轻,像羽毛拂过,却让她浑身一麻,像有电流顺着指尖窜到心口,连脸颊都瞬间热了起来。 秦练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指尖迅速收回,耳尖悄悄泛起一点淡红,只是他垂着眼帘,月华没看清。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竹竿上搭着的床单,声音又轻了些:“床单快被风吹歪了,我帮你搭好。” 不等月华回应,他已经伸手拎住床单的一角。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扯坏了这粗布床单,方才他就瞧见这床单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针脚也有些松脱,想来是洗了很多次。 他抬手把床单往竹竿上拢了拢,手指碰到布料时,还特意避开了月华方才攥过的地方,怕蹭掉她留下的温度。 搭好床单后,他又拿起木夹子,帮她把床单的边角固定好,夹木夹子时,指腹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顿了一下,他的指尖迅速移开,却还是留下一片温热的触感,让月华的手背像被火烤过似的,一直热到手腕。 “这样就不会被风吹掉了。” 秦练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眼眶还是红的,眼底又添了点心疼。 他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比如“别再哭了”,又或者“以后没人敢欺负你”,可话到嘴边却无言。 他的目光落在她青灰色粗布衣裳的领口,那里补着的浅灰色补丁针脚有些歪,想来是她自己缝的。 他想起上次在书房,她穿着这件衣裳整理书稿,袖口挽起来时,能看见小臂上淡淡的淤青,当时她只说是不小心撞的,现在想来,或许是之前在听竹院受了委屈。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微微发疼。 月华攥着木夹子,低着头“嗯”了一声,声音还有点发哑。 她不敢抬头看他,怕一抬头,眼泪又会忍不住掉下来,方才他护着她时,她就想流泪;现在他这样温柔地帮她搭床单、叮嘱她,她心里的委屈和欢喜混在一起,更是憋得难受。 秦练见她不说话,也没再追问,只是又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发顶停了一瞬,像是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最终却只是转身,声音轻得像风:“我先回书房了,你……自己多保重。” 他转身的动作很慢,月白色锦袍的衣摆在风中轻轻晃动,像一片云。 走了两步,还微微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还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眼底的温和又深了些,嘴角悄悄勾起一点浅淡的弧度,只是这笑意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是秦府嫡公子,她是府里的婢子,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身份,还有无数双盯着他们的眼睛,他不能让她因为自己的偏爱,陷入更难的境地。 长生见秦练转身,连忙提着食盒里的茶盏跟上,路过月华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姑娘别往心里去,公子心里记挂着你呢。往后要是再有人刁难,你就去书房找我,我帮你回禀公子。” 说完,才快步追上秦练的脚步,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院门外。 直到秦练和长生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门外,月华才敢抬起头,望着他走掉的方向。 手里的木夹子还带着他的温度,方才他帮她搭床单时留下的触感还在指尖萦绕,那股清冽的墨香也似乎没散,一直笼在她身边。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是热的,手背也依旧发烫,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酸又甜,还有点慌,这份温柔她知道有多珍贵,也知道这份珍贵背后藏着多少风险,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他眼底的温和,想起他捏她指腹时的轻颤,想起他帮她搭床单时的细致,那些画面像落在心湖上的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散。 张妈妈早已没了踪影,其他仆役也散得干干净净,只有院中的竹竿还立在原地,上面搭着的床单在风里轻轻晃动,阳光透过竹叶洒在床单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月华攥着木夹子,踮起脚,又把剩下的几件衣裳搭好,指尖碰到衣裳时,还会想起秦练方才的动作,嘴角忍不住悄悄弯了弯,可弯到一半,又慢慢垂了下去。 她是死契婢子,他是嫡公子,这份刚冒头的情愫,或许从一开始,就只能藏在竹影墨香里,像她枕下的紫花地丁,只能在无人知晓的夜里,悄悄散发一点涩香。 风又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混着远处灶房飘来的油烟味,还有残留的墨香,慢慢飘远。 月华站在竹竿旁,望着院门外空荡荡的方向,手里的木夹子被她攥得紧紧的,指腹的温度和竹纹的触感,成了此刻她心里唯一的慰藉,也成了深宅里,她不敢言说的秘密。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伞倾听竹雨,半袂为卿湿 天阴得像块浸了三天三夜墨汁的破棉絮,不是飘着,是沉甸甸地往秦府的青瓦上压,连檐角那只铜瑞兽都像被压垮了似的。 它的爪子往日里可是锃亮,阳光一照能映出人影,今儿却蒙着层灰扑扑的水汽,连嘴角雕刻的纹路都软塌塌的,半点镇宅的灵气都没了。 风也闷,裹着雨前的湿意贴在瓦片上,连青瓦的纹路都像是被泡得发沉,整个院子静得慌,就等那第一滴雨砸下来。 才过申时,书房里已经暗的发闷了,窗纸透进来的光昏沉沉的,书页上的字得凑近些才能看的清些。 苏月华把最后一摞用红绳捆好的书册往书架最下层塞,这摞书的封皮都磨得起了毛,她特意用红绳绕了三圈捆牢,绳头还打了个小巧的死结,是怕搬运时散了惹公子不快。 指尖蹭过书架的木头,凉意顺着指缝往骨子里钻,那木架年头久了,边角都被磨得光滑,却还留着几处浅浅的墨痕,是往年公子练字时不小心蹭上的。 月华直起身揉了揉自己的腰,刚要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抬眼往窗外一瞧,心揪了下。 天边乌云阴沉的像墨缸子似的浑浊,正顺着青瓦的檐角往下沉。 还没等她细想,“啪嗒”一声,一两滴雨点便砸在窗棂上,跟谁不小心把砚台里的墨滴渐了出来似的。 她还探头想再看,没等她反应过来,第二滴、第三滴紧跟着落下,不等她缩回手,雨就跟绝了滴似的往下灌,密密麻麻的雨丝便织成张灰扑扑的网,把远处的水榭、回廊全裹在里头,只剩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在雨里摇晃着。 廊下挂着的两盏灯笼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竹制的灯架“吱呀”作响,昏黄的光透过被雨打湿的灯纸洒下来,落在青石板上,碎成一地的光斑,跟被揉皱的黄纸似的,看着就闹心。 月华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那件青灰色婢女服的料子薄得很,去年冬天穿还勉强,如今被这风一吹,凉意直往怀里钻。 想起听竹院离这儿足有半炷香的路,院里的灯笼前几日坏了还未修,这雨要是不停,今晚怕是要摸着黑走回去,脚底下的泥坑指不定要崴多少次。 正犯着愁时,指尖又碰到了书架上的墨痕,那点凉意忽然让她想起公子平日练字时的模样,他总爱用松烟墨,写累了就对着窗外出神,偶尔还会问她一句“今日的墨磨得可匀”。 思绪刚飘到这儿,又一阵风卷着雨丝扑在窗纸上,“哗啦”一声,惊得她赶紧收回神,暗怪自己不该对着主子瞎想,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那处的布又薄了些,是洗了太多次的缘故。 书房里的烛火也跟着添乱,门缝里钻进来的风裹着雨琦把火苗吹得忽明忽暗的,烛芯时不时蹦出点火星,落在烛台的铜盘里,转瞬就灭了;在墙上投的影子也跟着晃,瞧着让人心慌。 月华攥着帕子擦了擦桌案上的墨渍,指尖沾了点凉意,她今天在书房当值,原本想着把最后几卷散着的书稿理齐,再把公子昨日写废的纸页收进竹筐,就能回听竹院了。 可一想到哪院子,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那地方偏得很,平日里走夜路就就着月光,晚了连个引路的灯笼都找不着。 可这如今这雨下得也太急了。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她垂着眉眼小声嘀咕了句,声音刚出口就被窗外的雨声盖得没影了,连她自己都没听清后半句“今晚可怎么回去”。 又一阵冷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雨的潮气一股子直往她的衣领里钻,月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把身上那件青灰色婢女服裹紧些,下意识地往烛火边挪了挪,想沾点暖意,可烛火被风晃得厉害,连这点热乎气都跟着飘不定。 就在这时,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声响比平时沉些,像是门轴也被雨水浸得发重。 紧接着,一股刺骨的湿冷瞬间裹了过来,比窗缝钻进来的风凉上十倍,连烛火都猛地往旁边歪了歪,差点灭了。 月华慌忙转身,手里还攥着半块擦桌案的干布,抬眼就撞进秦练的目光里,就见秦练站在门口,他那件月白色锦袍的下摆全湿了,深色的水渍顺着衣料上的云纹往上爬,爬到腰腹处才淡些,像极了冬天下雪时,墨汁不小心洒在白梅上晕开的痕。 他肩上落着几颗雨珠,发梢也湿了,贴在额角,把他本就清隽的眉眼衬得更柔和些。 他右手攥着把收起来的油纸伞,伞骨是打磨光滑的竹制,伞尖滴下的水珠“嗒、嗒”落在青石板上,积成一小滩,圈儿越扩越大,溅起的小水花沾到了他的鞋边。 他身后跟着长生,见长生举着把比寻常更大的油布伞,见主子停下步,长生立马识趣地往后退了两步,退到廊下的阴影里,还悄悄把手里的灯笼往门边挪了挪,昏黄的光刚好照在月华脚边,怕她没看清地面踩滑,却又没敢往前多走半步,头垂得低低的,显然知道这会儿不该凑上前打扰。 “公子?” 月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屈膝行礼,眼睛却忍不住往秦练湿了的衣摆上瞟。这时候,秦练本该在正厅用晚膳了,今儿怎么突然来书房了? 眼睛却忍不住往秦练湿了的衣摆上瞟,这时候早过了申时,按规矩,秦练该在正厅用晚膳了,今儿怎么会突然来书房? 难道是忘了拿什么东西?还是……他瞧见书房灯还亮着,特意过来的? 秦练把油纸伞往门边的青石板上一靠,伞柄撞在地面轻响一声,溅起的水珠沾到他鞋边。 他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蹭过伞柄上磨得光滑的竹纹,竹柄早沁了些温凉的包浆。 目光在书房里扫了圈,书架最下层码得齐整的书册,红绳结打得紧实,显然是用心理过;桌案上还留着半碟未干的墨,笔尖朝里放着,是他早上练字时惯用的姿势;最后落在月华身上,眼神温润,像蒙了层雨雾的暖光。 “还没忙完?” 他开口时,喉间先轻滚了下,带着刚冒雨赶路的微哑,声音比往常低了半分,混着窗外哗哗的雨声,竟像浸了水的暖玉,贴着月华耳廓轻轻落下来。 说着,秦练还往前挪了半步,避开门口灌进来的冷风,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刚好把月华挡在了身后。 月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浅影,小声回道:“回公子,已经理妥当了,正打算雨小些再回去呢。” 话是这么说,可她眼睛忍不住往窗外瞟,雨一点儿没小,还跟瓢泼似的,檐角的水流成了白练,砸在庭院的青砖上,溅起的水花能漫到阶前。 听竹院那条路本就难走,上次雨天她走快了些,踩进泥坑摔得膝盖青了好几天,到现在碰着还隐隐发疼;雨天更是满是泥坑,连块干地都找不着,这要是走回去,鞋底不得全是泥? 这些担忧堵在嗓子眼,却半个字也不敢说,她直不过是个婢女,哪能跟主子诉这些苦。 可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往秦练那边扫,瞧见他发梢的雨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月白色的锦袍领口,晕开一小片深色,心里竟莫名揪了下,赶紧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秦练像是没察觉他的局促。的目光从月华发顶挪开,落在桌案旁那排刚归置好的书册上,指尖轻轻从伞柄滑开,蹭过最上层那本《玉台新咏》的书脊,书脊处有点磨损,是去年他翻得勤了磨出来的,此刻被月华用细布擦得干净。 指尖顿了顿,语气松得像傍晚坐在廊下晒暖时的闲聊:“上次我找这本《玉台新咏》,翻到一半被长生叫去前厅,后来倒忘了收在哪儿,你是把它归在第三层最左边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没看月华,只盯着那排书册上的红绳结,每摞书的绳结都打得整整齐齐,绳头还绕了个小圈防松散,是月华惯有的细致。 其实他早瞧见书册归置的位置了,方才进门时扫过一眼,只是不想让她还陷在“怕雨走不了”的窘迫里,才故意捡了件“她做过的事”来聊。 月华垂着的眼睫颤了颤,耳尖悄悄热了。 她原以为自己理书的这点小事,公子不会放在心上,没想到他竟记得这般清楚,连归在第三层最左边都没说错。 她攥着衣角的手指松了松,指尖蹭过起毛的布面,小声回话:“是、是在第三层。 我瞧那本书的笺纸快掉了,还找了点浆糊轻轻粘了粘,公子翻开时当心些,别碰着未干的地方。” 这话出口才觉出“越矩”,赶紧低下头,怕秦练觉得她多事。 可烛火刚好映在她垂着的脸上,秦练瞧得真切,她的脸颊泛着点浅红,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刚才软了些,像被温水泡过的棉线。 他没提“越矩”,反而轻轻“嗯”了声,指尖又碰了碰那本《玉台新咏》的书脊:“难怪方才看着笺纸齐整,是你费心了。” 话音刚落,窗外的雨声突然“哗”地响了些,像是有阵风卷着雨丝扑在了窗纸上,把原本就暗的书房衬得更沉。秦练下意识地往窗边偏了偏,目光透过被雨打湿的窗纸望出去雨幕密得像张灰布。 目光轻轻扫过月华的膝盖,上次长生跟他回话时,顺口提过一句“月华姑娘前儿雨天回院,踩滑了泥坑,膝盖青了好大一块”,本想着让长生送些伤药过去的结果被月华塞还给了长生,她这段时间对自己多有回避。 此刻再听着这砸得人心慌的雨声,眉头不知不觉就轻轻拢了起来。 他收回看雨的目光,落在月华攥得发皱的衣角上,那处的布都快被攥出毛了,显然还是在愁“怎么回去”。 秦练喉结悄悄滚了滚,指节在竹制伞柄上轻轻蹭了蹭,那伞柄被他攥得有些温,连原本光滑的纹路都显了几分实感。 没再绕弯着理书的话题转了,语气里的随意淡了些,又夹杂着软意,软得像院角那丛翠竹被雨打弯的梢头,又轻得似雨丝落在青瓦上的碎响:“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回去?” “我……我等雨小些再走……”月华的话到嘴边还没说完,一道闪电“唰”地划破天,把整个院子照得跟白昼似的,紧接着就是一声炸雷,震得窗户都嗡嗡响,跟在头顶炸开似的。 她吓得一缩肩膀,手指死死攥着衣袖,可转念一想自己的身份,又赶紧挺直背,强装镇定,可手还是忍不住发颤。 秦练把她这些小动作全看在眼里,眼神动了动。 他沉默了会儿,目光落在她发白的指尖上,喉结又悄悄滚了半圈,秦练攥着伞柄的手紧了紧,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又低了些,却透着股不容绕开的坚定:“我送你回去。” 月华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赶紧摇头,声音都带了点慌:“这可使不得!公子身份尊贵,要是淋了雨着凉,月华就是万死也赔不起啊!” 府里的规矩她比谁都清楚,主子和下人差着云泥之别,要是被人看见秦练亲自送她一个婢女回院,指不定又会传出多少闲话,到时候不仅她遭殃,还得连累秦练。 可秦练根本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拿起伞轻轻一撑,“咔嗒”一声,伞面就展开了,那是上好的桐油纸做的,上面绘着淡淡的水墨竹枝,竹叶上还沾着几处没干的墨点,昏暗中看着格外雅致。 “走吧。” 他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路来,语气不容拒绝,可没半分强硬,反而带着种让人没法反驳的温和,眼神里还带着笃定。 月华犹豫了会儿,看看秦练湿了的衣摆,又看看窗外没停的大雨,最终还是低低说了句“多谢公子”,小心翼翼地迈出门槛,站到伞下。 她刻意往边上靠了靠,肩膀都快碰到伞沿外的雨丝了,就怕自己的衣角蹭到秦练的锦袍,给人添麻烦。 廊下的长生见了,立马举着伞上前一步,躬身道:“公子,还是让小的送月华姑娘回去吧,您快回屋换身干爽衣裳,别着凉了。” 他跟着秦练这么多年,从没见自己主子对哪个下人这么上心又是维护又是,心里虽惊讶,可也知道该怎么做才妥当。 秦练轻轻摆了摆手,语气平淡:“不用,你跟在后面就行。” 长生立马明白了,退后几步,跟两人保持着约莫两丈的距离,既能随时听候差遣,又不碍着两人。 他手里的灯笼在雨幕里投出一圈昏黄的光,刚好能照亮前面两人的脚步,又不会太刺眼,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伞下的空间一下子变得小了,月华能清楚地闻到秦练身上淡淡的松烟墨香,那是他常年练字染上的味道,混着雨水的清新,闻着特别舒服。 她紧张地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着青石板上的积水被脚步踩出一圈圈涟漪,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连呼吸都放轻了。 没走几步,一阵风卷着雨丝吹过来,落在月华胳膊上,凉得她一哆嗦。 她下意识地往伞里缩了缩,秦练却不动声色地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原本落在他肩头的雨丝,全移到了伞外,他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湿了,月白色的锦袍贴在身上,隐约能看出肩线的轮廓,看着竟有些清瘦。 月华察觉到他的动作,心里一暖,可又有些不安,小声说:“公子,您的衣裳……” “没事。” 秦练语气依旧平淡,跟说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 他还特意放慢了脚步,跟着月华的节奏走,怕她走快了踩到积水,溅湿裤子。 路上的积水越来越深,有些低洼的地方都积成了小水塘,浑水里飘着落叶和花瓣,看着脏兮兮的。 秦练在旁时不时会提醒一句:“当心脚下,这儿有石子。” “前面石板滑,慢点儿走。” 有一次,月华没注意脚下的青苔,差点滑倒,秦练眼疾手快,伸手就扶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手暖暖的,还很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料,暖意传到她皮肤上,让她瞬间就定了神。 月华赶紧站稳,脸颊发烫,小声道了句“多谢公子”。 抬头时刚好对上秦练的目光,他眼里满是“当心些”的关切,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别怕。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雨送听竹伞向卿,衣沾湿意父召行 两人就这么慢慢走着,雨丝落在桐油纸伞面上,簌簌声裹着水汽漫开来,像春蚕啃食新叶般细碎温软。 秦练撑着伞,刻意放慢了脚步,伞沿始终微微偏向苏月华那边,将她大半身子护在干燥里。 青石板上的积水被两人的鞋尖轻轻踩过,漾开的涟漪叠着昏黄的灯笼光,在雨幕里晕出一片朦胧的暖。 月华垂着头,能清晰闻到秦练身上松烟墨混着雨水的清冽气息,心跳得比檐角滴落的雨珠还急,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角,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可刚走到通往后院的回廊下时,就听见廊柱后传来一声清润的“咳”,音色沉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意味“练儿,这大雨天的,怎么还带着个婢女在外头走?” 秦练脚步猛地一顿,眼低里的温和瞬间敛去几分,转而覆上一层恭谨只余平日的恭谨。 他转头望去,只见秦穆站在回廊下,墨色锦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连袖口都未沾半分雨丝,显然已在这儿等候许久。 左手端着只冰裂纹青瓷茶盏,袅袅热气缠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右手漫不经心地捏着卷《资治通鉴》,书页被夜风掀得轻轻颤动。 那张素来被朝堂称颂“清正温厚”的脸上,此刻虽挂着长辈的平和,可目光扫过秦练湿了的肩头时,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下,再落在月华攥得发白的手指上。 月华浑身一僵,慌忙从伞下退出来,膝盖弯得极低,发髻上的银簪几乎要碰到青石板,声音发颤:“奴婢……奴婢参见大人。” 她早听过秦穆的名声,当朝丞相,公正严明,是秦府的顶梁柱。 可此刻被他这般盯着,后背却莫名发寒,指尖死死绞着衣角,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秦穆没理会她的行礼,目光始终落在秦练身上,语气听着像寻常父子间的关切,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秦家嫡子,言行举止皆代表秦家颜面。不过是个婢女回院,让长生送便是,何须你亲自冒雨奔波?传出去,旁人还当我秦家没了规矩,连主子与下人的界限都分不清了。” 秦练往前迈了半步,不动声色地将月华挡得更严实些,伞沿又往她那边倾了倾,恰好遮住了秦穆探究的视线。 秦练的声音沉稳得没半分波澜:“父亲,儿子并非不知分寸。月华姑娘在书房当值多年,做事细致妥帖,前几日雨天回院时摔了膝盖,至今未好。这雨势凶猛,听竹院路偏泥滑,让下人送,儿子放心不下。” 他刻意把“做事妥帖”说得重些,既点明月华在府中并非普通婢女,又暗里提醒父亲,莫要对一个尽心做事的下人过分苛责,反倒落人口实。 说话时,他抬眼与秦穆对视,眼底没有半分退缩,只有坦荡的关切,像是真的只是在关心下属,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父亲看向月华的眼神,让他心里的警铃早已响作一团。 秦穆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指尖的热气似乎都凉了几分。 他看着儿子护在身后的姿态,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心里却暗忖:“这小子,还是太嫩了些。” 他转向月华,语气缓和了些,眼,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那你的的伤可好些了?若是缺药,尽管跟管家说,秦府还不至于苛待尽心做事的下人。” 这话听着是体恤,可月华却觉出几分试探,她摔膝盖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秦穆身为丞相,日理万机,怎会在意一个婢女的伤情? 定是秦练方才的话让他起了疑心。她攥紧衣角,低声回道:“谢大人关心小的身体已经无大碍了,不敢劳烦府里费心。” 秦穆“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秦练身上,手指轻轻敲击着《资治通鉴》的封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声音里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既是如此,便让长生送苏姑娘回院吧。你随我回正院,关于漕粮案的后续,还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漕粮案”三个字像块石头砸在月华心上,她父亲正是因这案子入狱,如今秦穆突然提起,是无意提及,还是故意试探?她攥着衣角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滞了半分。 秦练自然听出了父亲的用意,漕粮案是秦家近期最紧要的事,他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可他没立刻应下,反而转头看向月华,眼神里带着“别怕”的安抚,又对身后的长生沉声道:“你送月华姑娘回院,务必护她周全,若路上有半分差池,我唯你是问。” 长生赶紧应道:“是,公子放心!”说着,便举着伞走到月华身边,小心地为她挡着雨。 秦练这才转向秦穆,微微躬身:“孩儿遵命。” 转身前,他又回头看了月华一眼,目光在她领口处顿了一瞬,那里藏着半块她父亲留下的玉佩,是她仅存的念想。 那一眼,既有确认玉佩是否安好的担忧,又有“万事小心”的提醒。月华望着他的眼神,心里忽然安定了些,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看着秦练与秦穆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月华才长长松了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贴在单薄的布裙上,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长生见她脸色发白,小声道:“月华姑娘,咱们快回院吧,雨虽小了,可天已经黑透了。” 月华点了点头,跟着长生往听竹院走。路上,她忍不住摸了摸领口的玉佩,冰凉的玉石贴着皮肤,像父亲的手在轻轻安抚她,让她稍稍安定。 另一边,秦穆与秦练走在通往正院的回廊上。 雨丝还在飘,落在秦穆的墨色锦袍上,很快洇出细小的湿痕,却丝毫没打乱他沉稳的步调。 他忽然开口,语气没了方才的威严,多了几分漫不经心:“那个婢女,你对她倒是上心。” 秦练垂着眼,语气平淡:“不过是府里的下人,做事尽心,儿子只是不想她受委屈。” 秦穆没再多说,只是抬手拍了拍秦练的肩膀,指尖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语气意味深长:“你是我秦家的嫡子,该懂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秦练点了点头,没再回话,可心里却已经有了主意,他不会让月华受到任何伤害。 两人走进正院书房,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书架上的书册码得整整齐齐,连书签的位置都像是精心调整过,透着秦穆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严谨。 秦穆将茶盏放在案上,把《资治通鉴》摊开,指尖点在“贞观之治”那一页,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前几日见你书案上放着《兰亭序》的拓本,近来一直在临帖?” 秦练垂着眼走到案前,恭谨回道:“是,每日晨起临帖半个时辰,只是总觉得笔力不足,没能将王羲之的气韵学来。” 他知道父亲素来看重他的课业,无论是经史子集还是书法字画,都要求极严。 此刻父亲突然提起这个,分明是想绕开方才月华的事,可越是平静,秦练越觉得父亲不会轻易放下 秦穆端起茶盏抿了口,目光落在书页上:“今日读贞观之治,倒想起你前日说的‘吏治当以民为本’。如今再看李世民这话,你可有新的见解?” 秦练的目光落在“民为水,君为舟”那行字上,却不由自主想起方才月华在书房理书的模样,她总把书册按朝代排得一丝不苟,红绳绕三圈打个死结,连书架上的墨痕都擦得干干净净。 他定了定神,收回思绪,声音沉稳:“儿子以为,以民为本不止是轻徭薄赋,更要知民苦、解民忧。就像眼下的漕粮案,百姓缺粮挨饿,官吏却中饱私囊,若只严惩贪官,不尽快补上粮荒的缺口,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他刻意把话题往漕粮案上引,想看看父亲的反应,月华的父亲正因这案子入狱,父亲此刻的态度,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秦穆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却很快压了下去,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汉书》,翻到“霍光传”那一页,指尖划过书页:“你能想到这一层,比从前周全了。 只是官场复杂,光有仁心不够。你看霍光辅政,权倾朝野却从不张扬,每一步都走得谨慎,若不是懂得藏锋,怎会有后来的安稳?” 秦练看着父亲指尖的字句,心里忽然明白,父亲是在提醒他,做事要收敛锋芒,莫要像方才那样,为了一个婢女把维护的姿态摆得太明显,落人话柄。 他垂了垂眼:“孩儿明白,父亲是怕儿子行事鲁莽,坏了秦家的名声。” “你知道就好。” 秦穆合上书,转身看向他,目光里带着几分复杂,“秦家在朝堂立足数十年,靠的不是一时意气,是分寸。你是将来要撑起秦家的人,每一步都得想清楚后果。” 他顿了顿,话锋突然一转,“方才那个婢女,叫月华是吧?在你书房当值多久了?” 秦练的心里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回父亲,有些时日了。她识些字,做事勤勉,理书、磨墨都妥当,儿子便一直留她在书房。” 刻意避开月华的家事,也不提两人的交集,只捡最寻常的话说,怕多言多错,反而让父亲起了更深的疑心。 秦穆点了点头,走到案前拿起一支狼毫笔,蘸了蘸墨,在宣纸上轻轻点了点,墨点晕开,像块小小的黑斑:“哦?我倒没太留意。只是府里的下人多,你既要用她,就得看好了,别让不三不四的人混进来,坏了府里的规矩。”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试探,“听说她是签了死契的婢子?” 秦练握着袖管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声音却依旧平稳:“是。她性子安静,从不多言,这些年做事从无差错,儿子瞧着是个安分的。” 他刻意强调“安分”,想打消父亲的疑虑,可心里清楚,父亲既已问起,绝不会轻易罢休。 秦穆没再追问,只是笑了笑,把笔放下:“安分就好。你既觉得她可用,便接着用,只是别忘了,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这界限,不能乱。”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小了的雨,语气缓和了些,“雨快停了,你也回屋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温书。” 秦练躬身行礼:“是,儿子告退。” 转身离开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父亲还站在窗边,手里拿着那本《汉书》,目光却望向听竹院的方向,眼底藏着他看不懂的深沉,像这雨夜的乌云,压得人心里发沉。 出了正院,雨果然小了许多,只剩下细密的雨丝飘在空气里,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秦练没回自己的院子,反而朝着听竹院的方向走,他放心不下月华,想确认她是否平安到了院,有没有受凉。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路,远远就看见听竹院的院门半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像是点了盏小油灯。 秦练放轻脚步走过去,刚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轻轻的咳嗽声,音色沙哑,正是月华的声音。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想来是方才淋雨受了寒。 秦练刚想推门进去,手却停在了半空,他是主子,深夜去婢女的院子,若是被人看见,不仅会坏了月华的名声,还会给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他收回手,站在院门外,放轻了声音:“月华?” 院里的咳嗽声顿了顿,很快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月华轻轻推开院门,见是他,眼里满是惊讶,赶紧屈膝行礼:“公子?您怎么来了?” 她身上换了件干净的浅青色布裙,头发用一支素木簪挽着,脸上却带着几分苍白,唇色也淡淡的,显然是受了凉。 秦练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又疼又急,从袖袋里掏出个白瓷小瓶,递到她面前:“这是驱寒的药粉,你煮些姜汤送服,别真冻出病来。” 这药是他从正院出来时,特意去药房拿的,想着她或许会受凉,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月华接过瓷瓶,指尖不小心碰到秦练的手,温温的触感传来,让她的耳尖瞬间红了,她赶紧低下头,小声道:“多谢公子,又让您费心了。” 秦练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院里那盏坏了的灯笼上,灯架歪着,灯罩破了个洞,里面的灯芯早已熄灭,显然没法再用。 他皱了皱眉:“明日我让人来修灯笼,往后夜里回院,也能有些光亮,免得再摔着。” “不用了公子!” 月华赶紧摆手,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不过是个灯笼,我明日找些布料缝补一下就好,不用麻烦旁人。” 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想再给秦练添麻烦,更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让府里其他人说闲话。 秦练却没听她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认真:“让你补你就补?若是伤了手怎么办?听话,明日我让人来修,这事就这么定了。” 他看着月华的眼睛,里面满是关切,让月华没法再拒绝,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一点淡淡的月色,洒在青石板上,泛着柔和的光。 秦练站在院门外,又叮嘱道:“记得按时吃药,若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别硬撑着,去前院找我。” “嗯,奴婢知道了,多谢公子。” 月华垂着眼,声音轻得像羽毛,心里却像被温水泡过似的,暖暖的。 秦练没再多说,转身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见月华还站在院门口望着他,便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 月华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月色里,才抱着瓷瓶回了屋,将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心里满是感激在这深宅大院里,秦练是唯一给她温暖的人,是她晦暗日子里的一点光。 秦练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书案前,却没心思看书。 桌上摊着的《兰亭序》拓本,墨迹清晰,可他的目光却总不由自主飘向窗外,想起月华垂着眼行礼时的乖巧,接过瓷瓶时的羞涩,还有在回廊下被父亲盯着时的紧张模样。 他知道父亲对月华存着疑心,往后的日子,他得更加小心,才能护好她,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窗外的月色越来越亮,洒在书案上,映着拓本上的字迹。秦练拿起笔,蘸了蘸墨,在宣纸上轻轻写着,笔尖划过宣纸,留下淡淡的墨痕。 那墨痕里,藏着他不敢宣之于口的心意,像这雨夜的情愫,虽隐晦,却早已在心里生根发芽,只盼着有一天,能正大光明地护她周全,能将这份心意,说与她听。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月下悄缝湿锦襟,梅香暗绣不留痕 月华正忙完活计便抱着前日那把油纸伞,还带着湿气的油纸伞回到住处走时,伞骨的水珠顺着伞面滑下来,滴在青石板路上,被溅起来的水渍打湿了她的裤腿。 同屋的春儿早已歇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月华还是下意识的放轻了自己的脚步。 屋里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忽明忽暗着晃来晃去,江月华的影子拉的老长,歪歪扭扭的投在墙面上。 她轻轻掩上门,门轴“吱呀”响了一声,她吓得顿住手,往春儿床那边瞟了眼,见被子只动了动,才松了口气,把油纸伞靠在门后。 雨后的夜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几分凉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才想起自己的衣裳早已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又冷又黏,很是不适。 换下湿衣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叠放在床头的那件月白色锦袍上,那是秦练昨日换下、交由她送去浆洗的。 此刻,袍子的下摆处沾满了泥水,深色的污渍在月白色的衣料上格外显眼,还有几处被树枝勾破了线脚,露出细小的裂口。 月华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破损的地方,心里蓦地一紧。 她清楚记得,前日公子送她回来时,为了不让她被斜雨淋到,特意将伞往她这边倾了大半,自己的肩头却被雨水打透,连带着衣摆扫过路边的泥坑,还被矮枝勾了好几下。 这锦袍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宫里赏下来的珍品,整个秦府也才这么一件。 要是被府里管衣裳的张妈妈看见,指不定又要在背后嚼舌根,说她一个下人不知轻重,连累主子损耗衣物。 若是被府中管事的瞧见,少不得又要说道几句。 油灯的火苗忽地“枇杷”响了一下,将正在愣神想着心事的月华思绪拉了回来。她下意识地看向春儿,见对方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这才稍稍安心。 一个念头忽然从心底升起:不如趁今夜,悄悄将公子的衣裳洗净补好,明日一早便能送回书房,神不知鬼不觉。 这个想法让她心头一热,当即便轻手轻脚地抱起那件锦袍,又取了针线匣子,又蹑手蹑脚地轻轻推门而出。 刚走到院门口,却听见院墙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着压低的咳嗽声。 月华吓得赶紧缩到门后,借着廊下微弱的月光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青布短打的身影提着食盒走过,正是公子的贴身小厮长生。 长生是秦练最信任的心腹,平日里负责打理公子的饮食起居,性子沉稳又细心,府里上下都敬他几分。 月华屏住呼吸,看着长生的身影拐过回廊,才敢轻轻挪出门,心里暗自庆幸,幸好没被撞见,不然深更半夜抱着公子的衣裳出门,难免惹人猜疑。 院中的雨已经停了,檐角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雨滴。 一轮明月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幽幽的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泛着莹莹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混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月华在廊下寻了个僻静地,这里既不会吵醒屋内人,又可以借着月光做事。 她先是从井中打来清水,刚碰到这冰冷的井水,手猛就忍不住缩了一下,毫不在意便专心的揉搓着衣料,将锦袍上的泥渍仔细搓洗干净。 洗到衣摆处最深的那块泥渍时,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比刚才长生的脚步更轻。 月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锦袍险些掉在桶里。 她猛地回头,却见长生提着食盒站在不远处的廊柱旁,手里还多了件薄披风,显然是刚从公子的书房出来。 “月华姑娘?” 长生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锦袍和木桶上,没有丝毫惊讶,反而带着几分了然,“这么晚了,还在洗公子的衣裳?” 月华的脸颊瞬间红了,手忙脚乱地想把锦袍藏到身后,却忘了衣裳还在滴水,溅得她的裙摆又湿了一片。 “长、长生哥,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说自己怕衣裳受损,想连夜补好。 长生却没追问,只是提着食盒走近,将手里的披风递过来:“公子方才在书房看书,说夜里凉,前日又瞧见你着凉,让我把这件披风送来给你,他猜你许是要连夜洗衣。” 月华接过披风,指尖触到布料时,只觉得一阵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 披风上还带着淡淡的松烟墨香,和公子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 她捏着披风的边角,眼眶忽然有些发热:“这……公子……?” “公子方才见你抱着衣裳出门,怕你脸皮薄,不肯让人帮忙,因着在老爷哪里不方便自己送过来便让我先去厨房取了碗热姜汤,再把披风送来。” 长生指了指食盒,“里面的姜汤还热着,姑娘先喝了暖暖身子,洗衣也不急这一时。” 说着,长生便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还配着两块桂花糕。 他将姜汤递到月华手里,又帮着把木桶往廊下挪了挪,避开了风口:“姑娘放心,方才我从书房过来时,已经跟张妈妈那边打过招呼,说公子的锦袍沾了污渍,需得仔细清洗,让她明日不必过问。” 月华捧着热姜汤,暖意从手心传到胃里,连带着冰冷的手指都渐渐暖了过来。 她抬头看向长生,眼里满是感激:“多谢长生小哥,也多谢公子……” “姑娘不必多礼,公子待你向来上心。” 长生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温和,“我还得回书房伺候公子,姑娘洗好衣裳后若需帮忙晾着,尽管喊我。 对了,针线匣子我已经帮你取了新的丝线,放在石桌上了,里面有匹月白丝线,比你原来的更配这锦袍。” 说完,长生便提着食盒轻轻退了出去,脚步轻得像一阵风,没留下半点声响。 月华看着石桌上那盒新的针线,里面果然放着一卷细腻的月白丝线,还夹着一小支磨得光滑的银针对,显然是长生特意准备的。 她喝了口姜汤,甜丝丝的暖意里带着桂花的香气,让她紧绷的心弦渐渐松了下来。 待将锦袍上的泥渍都仔细搓洗干净,月白色的布料重新变得透亮。 她把衣裳拧干,晾在廊下的竹竿上,被风一吹衣摆便轻轻晃动着。 月华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已经移到头顶了,估摸着都过了子时。 要是等衣裳全干了再缝补,怕是天要亮了,她还得早起去厨房帮忙,可不能耽误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屋拿了块干净的粗布巾,走到竹竿下,轻轻擦拭着衣裳上的水珠。 粗布巾吸得快,她擦得很仔细,从领口到下摆,生怕漏了哪块地方。 擦了一会儿,衣裳摸起来只剩点潮气了,她就把衣裳取下来,铺在廊下的石桌上。 等待衣裳微干的间隙,她就着月光端详那几处破口。 她从针线匣中细细比对着,再挑出最相配的一缕银丝,开始穿针引线。 月光如水般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子。 她的手指此刻捏着细针却稳当得很。 一针一线,穿梭往复,将那些细小的裂口细细缝合,针脚密实整齐,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补到最后一道口子时,她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 这是一个位于衣襟内侧的破口,不大,但位置显眼。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衣襟处,那里用同色丝线绣着一个小小的“练”字,字迹清隽飘逸。 月华的眼前忽然想起她看到平日里秦练穿着这件衣裳的模样:有时他坐在书房里写字,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时,微微皱褶眉,样子颇为认真;他站在庭子里赏月,风吹起衣摆,还时不时与她对着诗,衣袂飘飘的,像个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那样干净清雅出尘的人物,合该永远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 鬼使神差地,她从针线匣中取出一小绺红丝线,那是她前些日子绣帕子时剩下的,颜色很是鲜艳。 纤指拈线,她在那个破口处细细绣起一朵梅花。 五片花瓣,点点花蕊,不过指甲盖大小,却形态宛然,栩栩如生。 最后一针落下时,心里却慌了,看着那朵突兀的红梅,这……这可什么怎么办? 公子衣襟上突然多出这样一朵红梅,任谁看了定是生奇。 急忙想要拆掉,可指尖触到那鲜艳的花瓣时,却又犹豫了。 就让她留下这一点小小的私心吧,反正藏在衣襟内侧,不会有人发现。 昨夜伞下的温暖,秦练肩头的雨水,他说话时温和的声音,还有他身上的松烟墨香……这些都让她忍不住想为他做点什么。 “就当作是他送我回来的答谢吧” 正当她愣神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月华吓了一跳,手一抖,针尖险些刺入指腹。 她慌忙将衣裳藏到身后,抬头望去,却是另外屋的李婆婆站在廊柱旁,不知看了多久。 “婆婆……”月华脸颊一下子就红了,声音都有点发颤,攥紧手里的衣袍紧了紧。 李婆婆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缓缓走近,目光落在她藏在身后的衣裳上,了然地叹了口气:“这是公子的衣裳?” 月华垂首默认。 “傻孩子。” 李婆婆在她身旁石凳坐下,苍老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让她紧绷的身子松了点,语气中带着月华都没有察觉到的怜爱 “这深更半夜的,天多凉啊,你就穿这么点,还碰着凉水,也不怕着了凉?方才长生那孩子还跟我念叨,说你不肯歇着,非要连夜洗衣,让我多照看你些。” 月华抿唇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料上那朵刚绣好的梅花。 原来长生不仅告诉了公子,还特意跟李婆婆打了招呼,怕她受委屈。 轻轻“嗯”了声。 李婆婆看了眼竹竿上晾着的月白锦袍,又看了看月华微红的手指,摇头道:“老婆子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看不明白?只是月华啊,有些心思,该藏还是得藏。” 李婆婆望着天边的月亮,语气悠远,“我年轻时候,也曾像你这般傻过。” 月华惊讶地抬头,却见婆婆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里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时候啊,我也曾为一个人绣过一方帕子,上面绣的是并蒂莲。” 婆婆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宁静,“可惜啊,那方帕子终究没能送出去。” 月华的心猛地一沉。 婆婆转回头看她,目光慈祥却带着几分警醒:“月华,你是个好孩子,聪明,懂事,知进退。可这世上有些界限,不是我们想跨就能跨过去的。” 月华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的情绪。 她何尝不知婆婆话中的深意? 只是……只是这先前种种维护之意以及今夜伞下那份温暖,他衣襟处残留的松烟墨香,他为了不让她淋雨而湿透的肩头……这一切都让她无法不去在意。 “我明白的,婆婆。” 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我只是……只是想为他做点什么。” 李婆婆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陪她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回屋去了。 月光下,月华独自坐在廊下,手指轻轻抚过那朵红梅。 血珠已经拭去,但那一抹艳色却仿佛烙印般留在了花瓣上,格外醒目。 她忽然想起父亲因着朝堂正事忙的不得闲思念母亲便常念的一句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那时候她还小,只觉得桃花好看,却不懂诗里的怅然,如今却忽然明了了。 如今指尖触着这朵红梅,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酸酸的,涩涩的,还有一丝说不出的甜,像春日里刚熟的梅子。 这朵红梅,便是她的相思,是她藏在心底的妄念,是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冲动,也是她永远都不敢说出口的“喜欢”,像春日里藏在叶下的花苞,不敢让人看见。可望不可即。 她还是将衣裳叠得整整齐齐,那朵红梅被小心地掩在衣襟内侧,除非特意翻找,否则绝不会被人发现。 她收拾好针线匣子,就匆匆去了厨房,她还得帮着烧火煮粥呢。 次日清晨,月华拿着叠好的锦袍送往书房去时,天刚亮没有多久,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桌上,映着宣纸上未干的墨迹,窗外的桃枝伸进来,缀着几朵刚开的桃花,暗香轻轻飘进来。 秦练正临窗练字,手里握着一支狼毫笔,笔尖悬在纸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阳光落在他发间,像镀了层光晕。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望过来,眼里满是温柔,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锦袍上,随即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像春日里的阳光:“洗好了? 秦练的目光忽然落在她的手上,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手怎么了?” 月华下意识地将受伤的手往袖子里藏了藏,昨夜被针扎到的指尖还缠着一小条布巾。 “没什么,就是昨天收拾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划了一下。” 秦练没再追问,只是将锦袍放在臂弯里,转身走到衣架旁,似乎想将衣裳挂起来。 可他刚拿起衣架,手指却无意间翻开了衣襟内侧。 那朵鲜艳的红梅赫然映入眼帘,小小的一朵,绣在“练”字旁边,花瓣上还留着一点浅浅的红痕,像是被春日的露水打湿过,鲜活得很。 秦练的动作倏然顿住,指尖轻轻抚过那朵红梅,指腹触到凸起的丝线,心里被压着的情愫忽然如春日里的潮水,轻轻漫上来。 他认得这绣法,是苏绣中的双面绣,看得出来绣的人用了心,连每一针的力度都恰到好处。 他的指尖抚过那些修补过的地方,动作轻柔,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月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的手心都出了汗,生怕他发现那朵红梅。 他想起昨夜送月华回去时,她一直低着头,伞下的光线暗,他没看清她的表情,只记得她的发梢沾着雨水,还夹着片小小的桃花瓣,像极了春日里沾着露的桃枝。 此刻秦练的心里就像春日里拨开了云雾,看清了藏在叶下的花。 “梅花……” 他喃喃自语,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倒是应景,春日里虽少梅,却也别致。” 窗外,庭院里的桃树开得正盛,粉嫩嫩的花瓣被风一吹,簌簌落在窗台上,与书桌上的墨香交织在一起,氤氲出一股温柔的春日气息,连空气都变得软乎乎的。 月华站在原地,只觉得后背有些发紧,手心都出了汗,她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秦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温和得像窗外的阳光,还带着点桃花的甜香,让她心跳得飞快。 良久,才听他轻声说道:“今日你不用去厨房帮忙了,去库房领一匹素色的布,再挑两匹你喜欢的花布,给自己做件新衣裳吧,春日里该穿些鲜亮的颜色。” 月华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连声音都有些发颤:“公子,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吧。” 秦练打断她的话,从案几上拿起一枚令牌,递给她,令牌是木质的,上面刻着一个“秦”字,触手温热,还带着点他指尖的温度,“再去找库房王妈妈她认识这个令牌,你说是我让你去的便是。春日里换件新衣,也好看些。” 月华接过令牌,指尖轻轻碰着令牌上的纹路,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眼眶也有些发热,连鼻尖都酸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句轻轻的“多谢公子”,声音里带着点哽咽。 “去吧。” 秦练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朵红梅上,指尖又轻轻抚了一下,像在触碰春日里最珍贵的秘密。 月华走出书房,脚步有些轻飘飘的,像踩在春日的云朵上。 她回头望了一眼,见秦练还站在衣架旁,手里拿着那件锦袍,阳光落在他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窗外的桃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他也没察觉。 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公子是知道的,知道这朵红梅里藏着的心思。 这个念头让她的脸颊瞬间发烫,脚步也快了起来,像怕被春日的风追上。 庭院里的桃花开得正盛,香气浓郁,她走过桃树下时,正好有一朵桃花瓣落在她的发间,她抬手将花瓣取下,放在手心,看着那粉嫩的颜色,忽然笑了这份心意,真的能像这朵桃花一样,在春日里悄悄绽放,哪怕只有自己知道。 而书房里,秦练将锦袍挂在衣架上,目光落在衣襟内侧的红梅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想起刚才月华抬头时,眼里的光亮像极了春日里的朝阳,清澈又温柔,还带着点怯生生的期待。他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一句诗:“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写完,却又摇了摇头,将纸揉了,重新写了一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笔尖落下时,秦练想起昨夜长生回来禀报,说月华在廊下洗衣,手指冻得发红,还特意让厨房温了姜汤;想起长生说,月华补衣裳时格外小心,连针脚都要对着月光比好几遍。 他的嘴角又不由自主的扬了起了一个不可察觉的弧度或许有些心意,不用言说,也能彼此知晓,像春日里的花和蝶,不用说话,也能找到彼此。 屋角的李婆婆听到书房里的动静,悄悄退了回去。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磨得光滑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苏”字,木牌边缘还刻着一朵小小的桃花,是当年苏府的印记。 她指尖抚过木牌上的桃花,眼里满是怅然,又带着点安慰:“小姐,老奴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春日里花会开,路也会铺好,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稳啊,别像老奴当年那样,错过了春日的花。” 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桃花的香,拂过木牌,也拂过李婆婆的衣角,像在回应她的话,又像在守护着这个春日里的秘密。 窗外,一树桃花绽放着,暗香浮动,悄然沁入书房,与墨香交织在一起,氤氲出难以言说的情愫。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绣梅初绽衣间见,悄向芸窗赞巧思 晨光初透,如揉碎的碎金般漫过青灰瓦檐,将廊下挂着的铜铃染得泛着暖光。 晨雾尚未散尽,像一层薄纱笼着庭院,西园的桃树枝桠在雾中若隐若现,粉白的花瓣上沾着晨露,风一吹便簌簌落下,连空气里都裹着春日桃花的清甜香气,软中带甜,漫进人的心尖。 秦练指尖轻轻抚过锦袍内襟那朵红梅,指尖先一步触到了细密的针脚,不似绣房流水线般的规整,倒带着几分笨拙的认真,针脚里藏着细碎的温度。 金线勾的瓣沿在晨光里泛着柔光,像是将昨夜未散的月色揉进了丝线,每一缕光泽都透着温润;银线缀的蕊芯娇柔精巧,在晨光里透着莹润的光泽,像凝结的晨露;最绝的是花萼处,红丝线捻得极细,层层叠叠间竟晕出似有若无的露珠感,凑近些看,仿佛能嗅到雪后寒梅的清冽香气,勾着人想再闻多些。 他对着铜镜微微侧身,衣料随着秦练的动作流转间,那梅枝仿佛真在锦袍上活了过来,枝干顺着衣襟弧度舒展,花瓣在光影里轻轻摇曳,连风拂过的姿态都被绣得入木三分,随着光影轻轻摇曳着。 秦练盯着镜中映出的红梅,嘴角的笑意压了又压,终究还是漫了上来,像湖面泛起的涟漪,从唇角传到眼底。 指尖又在花蕊处轻轻摩挲,想起昨夜长生回话时憋笑的模样忽然浮现在自己眼前“月华姑娘绣得可认真了,对着月光比了又比,针脚密得跟蝉翼似的。” 长生当时凑在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肩膀还忍不住轻轻晃着,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奴婢路过时,还见她拆了又绣,那花瓣改了至少三次,嘴里还念叨着“再饱满些才像西园的梅”,模样甚是认真呢!” 秦练当时只“嗯”了一声,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袖角,那布料下的皮肤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心跳的加速,连呼吸都比平日重了些。 他与长生早自上次牙行查证月华身份之时都已知晓月华真实身份,只是秦练特意嘱咐过不必点破,只等月华自己开口,长生心细,也早把这份“知晓”藏在心里,平日里悄悄帮衬,从不露半分破绽。 长生第一次察觉异样,是上月给月华送吃食时时。 他撞见她在廊下对着本旧诗集发呆,指尖反复摩挲封皮上模糊的“苏”字,见人来的瞬间,慌忙把书拢在袖中,眼神躲闪着说“随手翻的闲书”。 那点慌乱,让他更笃定了公子的猜测。 而秦练的留意,比长生更早。 从月华初进府写诗那日起,他便瞧出了端倪:她说话时咬字清软,带着江南书香人家特有的温雅,从不像其他丫鬟那样说些市井俚语 整理书房时,竟能凭平仄将散乱的残句归得丝毫不差,连常年管书的老吏都自愧不如,捧着归好的诗稿连连感叹“姑娘这心思,比老夫细多了”。 更不必说上次,他故意念错《楚辞》里“沅有芷兮澧有兰”的韵脚,她垂首眼底掠过的不是茫然,是被强行按下去的困惑,不是对主子的不敬,而是对诗句本身的在意。 如今这手绣活,更像把她藏在心里的那些本事,悄悄露了个角,勾得他越发心尖发痒。 辰时过半,书房里的晨光已浓得像化不开的蜜,松烟墨香混着窗外飘来的梅香,金灿灿地洒在青砖上,映出细碎的光斑。 松烟墨香混着窗外飘来的桃花香,在室内轻轻绕着,连呼吸都变得清甜。 秦练特意选了临窗的紫檀木案桌,将绣着红梅的衣襟朝外展展了展让那抹红恰好能映在晨光里,像故意把心事摆在明处,却又等着人来发现。 然后他又把案上的宣纸铺得平整,砚台里磨的墨也浓淡适中,才慢悠悠执起狼毫笔蘸墨,眼神却时不时往门口飘,像个等着糖吃的孩童,连指尖都透着几分雀跃。 眼角余光刚瞥见那抹月白身影出现在门外时,正执笔蘸墨,状似无意地将衣禁往身前拢了拢,让那红梅稳稳得落在来人视线里。 “公子万福。” 月华垂首行礼,声音比平日更轻几分。 像怕惊扰了满室的静,连裙摆扫过地面的声音都放得极轻。 她换的这件衣裙是昨日长生送来,眉眼笑得弯弯的说“公子怕姑娘赶工费神,让绣房先赶制了一件,尺寸是按姑娘平日的衣料量的”。 她原还想着昨日领布后自己慢慢缝,可这软缎摸着细腻,藕荷色也衬得她肤色愈发白净,她穿在身上却总觉得不安:领口绣的浅粉缠枝纹针脚细密,是绣房最好的手艺,她却不敢抬头让旁人细看,总觉得这精致的衣料,衬得自己这身“丫鬟”的身份格格不入。 发间依旧只绾了根素银簪,连秦练赏布时顺带给的、缀着小珍珠的绢花都没敢簪,怕显得张扬,更怕旁人看出她藏着的心思。 垂着的手紧紧攥着裙摆,指腹反复摩挲着缎面,连呼吸都放得轻,瞧着比往日更显局促.怕自己拘谨的模样,配不上这衣料的精致,更辜负了秦练特意的安排。 秦练却不抬头,只对着候在一旁的长生道:“你瞧这袍上的梅,倒是别致。” 他指尖轻点花蕊,力道轻得像怕碰散了那抹灵气,墨色的袖口扫过红梅,竟像是给冷梅添了抹温软,“比绣房那些丫头绣得灵动多了,倒像是...…” 秦练故意顿了下,眼角的余光见月华绞着帕子的指节微微发白,连原本垂着的眼睫都颤了颤,像受惊的蝶翼,显然是在紧张他接下来的话。 秦练心底掠过一丝柔软,才缓缓接上:“倒像是把西园那株老梅直接挪到衣料上了。” 长生何等机灵,当即凑近细看:“哟!公子你瞧这花瓣用的竟是双面绣的手法?正面瞧着娇嫩,反过来竟也齐整,连针脚都藏得瞧不见!?瞧着是苏绣的细腻路子,可这叠针的手法又带点湘绣的韵味” 话未说完,就被秦练瞥了一眼,接收到秦练递来的眼神,长生立马收住话头,故意拔高了些声音,语气里满是赞叹,“横竖比绣房那些只知按图绣的强百倍!姑娘这手艺,真是藏得深,奴婢看着都觉得眼热,要是能学上个一招半式,往后也能给公子绣个荷包!” 说着还偷偷朝月华挤了挤眼,嘴角的笑意都快溢到耳朵根,连耳朵尖都透着兴奋。 月华耳尖腾地烧起来脸红的像晨光晕透的云霞连脖颈都泛上了点粉意。 她昨夜分明绣的是最普通的平针,怎就变成双面绣了? 偷眼去瞧,却瞧见秦练指尖抚过的正是她偷偷拆改三次的那处,总觉得当时花瓣不够饱满,来回添了几针,当时总觉得弧度不够自然,来回添了几针,竟被看出了这么多门道。 她攥着衣角的手更紧了些,声音发颤:“奴婢愚钝,不过是见袍角有处勾破,怕影响公子体面,才试着补了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手艺..….” 秦练忽然放下笔,起身时月白锦袍掠过书案,带起一阵混着松烟墨香与梅香的暖风,拂得月华鬓角的发丝轻轻晃着。 他在她三步外停住,衣摆下露出云纹靴尖,墨色的靴底轻踩在青砖上,却像踩在了人心尖上,每一下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绣房掌事郑嬷嬷年过五十,绣了四十年梅花,针脚虽密,至今针脚还带着匠气,少了这份灵气。你这梅,连枝桠里藏的风骨都绣出来了,怎会是寻常?” 窗外忽然刮进一阵风,案上的诗稿簌簌作响,最上面那张写着字的纸被风掀起了一脚,眼看就要被风吹走了。 月华慌忙伸手去压,发丝被风拂得飘起,掠过秦练的衣襟,那缕乌黑的发丝正正落在红梅的花蕊上,像是给冷艳的梅添了抹软意,连空气都似要静下来,只余下两人浅浅的呼吸。 两人俱是一怔。 秦练先反应过来,低笑出声,指尖轻轻拂去那缕发丝,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发梢,带着丝微痒的温:“这梅花倒是与你有缘。” 他忽然俯身拾起飘落的纸笺,上面墨迹未干,是他晨起写的半句:“恰巧我今日作到“忆梅下西洲”一句。 秦练故意顿了顿,接着笑着,“不如月华你来说说,这诗里的梅花该是什么形态?若有兴致,续上两句也无妨。” 月华指尖猛地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疼得她指尖发麻。 她想起父亲当年教她读这首诗时的情景,也是这样一个清晨,父亲他坐在窗前,手里拿着诗集,念到“忆梅下西洲”时,还特意指着窗外的梅说“华儿你看,这诗里的梅,该是带着江南水汽的柔,却又藏着寒冬的傲”。 那句“折梅寄江北”在心头滚了又滚,可“婢女”的身份像块石头压着她,让她迟迟不敢开口。 她想起父亲当年手把手教画梅时说的话:“华儿记住,梅花贵在瘦劲,枝要曲而不折,花要密而不乱。” 可这些话怎能从一个婢女口中说出? 犹豫间,她瞥见秦练眼中的鼓励,不是探究,而是温和的期待,像是给她足够的勇气。 又想起昨夜绣梅时,一针一线都想着要绣出西园梅的风骨,终究还是轻声道:“奴婢...…奴婢斗胆,觉得“忆梅下西洲”后,或许可接“折梅寄江北”。西洲忆梅,是藏在心里的念;江北寄梅,是说出口的情,倒也衬得梅中情意,不会太显单薄。” 话音刚落,长生在一旁悄悄竖起了大拇指,嘴巴无声地比了个“好”字,连手里擦书房外栏杆的抹布都停了,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转着,满是“磕到了”的雀跃,肩膀还忍不住轻轻晃着,像是在为这绝妙的续句喝彩。 秦练眼底的笑意更深了,连眉梢都染着温软,像被晨光浸过:“好一句“折梅寄江北”,既合诗韵,又藏巧思,把梅里的情意都写透了。看来你对梅花,确实有几分独到的见解。” 他忽然转身,从案上拿起那支狼毫笔,笔杆是他特意选的墨色,上面雕着细梅纹,是他平日最常用的那支,笔杆上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秦练将笔递到她面前,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你既懂梅,便画给我看,让我瞧瞧,你心中的梅,是何般模样。 月华此刻垂着头,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正想谦辞,抬眼时撞入秦练含笑的眸子,里头映着窗外的天光,映着案上的宣纸,也映着她惊慌失措的脸。 像是被蛊惑了便鬼使神差地,伸手接过了笔,指尖触到温热的笔杆时,才猛地清醒过来:这双手昨日还在给小厨房掏灶灰,指甲缝里还藏着没洗干净的炭黑,今日怎能执起狼毫,在这雅致的宣纸上执笔画梅? 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渍,像是给干净的纸添了道瑕疵,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奴婢...…奴婢不………”正想拙个借口推脱,还没有等她反应自己手腕一抖,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渍,她的心也随着往下沉了些。 却有人从身后她虚虚拢住她执笔的手,温热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不会让她觉得束缚,却能稳稳托住她的颤抖。 秦练低沉温润地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淡淡的墨香,像羽毛轻轻搔着心尖:“腕要平,指要松,力道沉在笔尖,不要慌。” 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鬓角,带着丝痒意,“就像你昨夜穿针时那样稳,我知道你定是能行的。” 此刻满室瞬间寂静,唯闻窗外的鸟鸣声清脆悦耳,连风拂过窗棂的声音都放得极轻,像是怕扰了这难得的温存。 廊下的长生赶紧忙背过身去,继续假装擦拭栏杆,却偷偷把耳朵贴得更近,手指还忍不住在栏杆上轻轻敲着,像是在为里面的人拍手叫好似的;嘴角咧到了耳根,连肩膀都跟着激动地轻轻耸动,生怕错过哪怕一丝动静。 月华僵着身子,指尖却在秦练的引导下慢慢放松。 第一笔画歪了,枝干显得有些僵硬,像没睡醒的芽,第二笔又太轻,又太轻,墨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像是怕惊扰了纸,直到第三笔月华才找找到熟悉的力道,秦练的指尖正虚搭在她的腕间,似扶非扶,却稳得让她心慌,也让她渐渐忘了“婢女”的身份,忘了指甲缝里的炭黑,只记得父亲教她画梅时说的“枝要曲而不折,花要密而不乱”。 一朵墨梅渐渐地在两人笔下成形。 她越画越忘情,连枝干上的皴擦都用了父亲教的“折枝皴”,一笔下去,便有了老梅的苍劲;勾勒花瓣时不自觉用了“点染法”,墨色浓淡相宜,像是带着晨露的润,最后点蕊时,更是无意识地用了书法中的回锋,让花蕊多了几分灵动,像是下一秒便会绽放开来。 待她搁下笔时,才惊觉自己几乎被秦练圈在怀中,手臂虚虚环着她,没有碰到她的身子,却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气息,带着墨香与梅香,萦绕在她周身,让月华此刻的心里像小鹿乱撞,心跳的更快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果然。” 身后的人低笑出声,气息拂过她的发顶,带着几分了然,“这顿笔的力道,这勾勒的手法,没有十年功夫练不出来。寻常人家的姑娘,可学不到这份本事,更绣不出这样的梅,画不出这样的风骨。” 月华霎时脸色惨白,指尖冰冷,自己还是露了破绽,那些藏在心底的过往,那些她拼命想掩盖的身份,终究还是没有藏住。 她垂着头,盯着自己指甲缝里的炭黑,眼底泛起湿意,连呼吸都带着颤抖。 却见秦练抽走画纸,对着光细细端详着,指尖在梅枝上轻轻划过,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寻常小事:“京中能把梅画到这份境界的,屈指可数。 “可是跟苏御史苏弘正学过?” “苏御史的梅花,在京中是一绝,他最擅长用‘折枝皴’画梅枝,点蕊时也爱用回锋,画出来的梅,既有苍劲,又有灵气...…”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惋惜,“可惜苏御史家三年前遭了难,连他的字画,都成了稀罕物。他画的梅花在京中是一绝,可惜...…” 他忽然顿住,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月华,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却又藏着几分耐心,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给她时间,声音放得极轻:“你姓………” 檐下的风铃忽然急响起来,叮当作响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寂静,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远处传来于妈妈呵斥小丫鬟的声音,“你这死丫头,连个花瓶都拿不稳!摔了仔细你的皮!” 那怒骂声越来越近,像是要传到书房来,打破这满室的静。 月华的指尖猛地一颤,手中的狼毫“啪”地掉落在宣纸上,墨渍顺着纸纹晕开,像一朵黑色的花,染深了她藕荷色的衣襟。 月华垂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没像秦练预想的那样辩解,也没承认。 秦练或许早就知道了,可她不敢说,也不能说,苏家的事是她心底的疤,她怕一说出口,连现在这点安稳都没了。 秦练看着她发白的侧脸,看着她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弯腰拾起掉落的笔,用帕子轻轻擦去上面的墨渍,又抽了张干净的宣纸铺在案上,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像是刚才的探究从未有过,也像是没看见她的慌乱:“墨渍脏了衣襟,回头让浣衣房的人用皂角好好洗一洗,若洗不掉,我那里还有新的衣裙,你拿去穿。” 他把擦干净的笔放在月华面前,又指了指那张画,“这张画我留着,挂在书房里正好。下次得空,你再教我画梅,也再写几句诗,如何?” 月华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诧异,明明秦练他知道,却没有追问她,也没拆穿,甚至还在为她解围。 她看着秦练含笑的眸子,看着他眼底的温柔与耐心,忽然懂了他的心思,鼻尖连带着眼睛都泛起了酸意,眼泪差点掉下来,只能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依靠。 廊下的长生听到这里,悄悄松了口气,激动得差点把手里的抹布扔了,赶紧又攥紧,假装淡定地擦着栏杆,心里却炸开了花:“成了成了!公子这招以退为进太妙了!月华姑娘这模样,分明是动了心,往后肯定会主动说的!往后有的是机会听姑娘续诗、看姑娘画梅,说不定还能瞧见姑娘给公子绣荷包呢!” 想着,又忍不住偷偷朝书房门缝瞄了一眼,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连耳朵尖都透着红。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朱门绮宴显尊荣,婢子含屈意难平 秦府今夜的气象,是月华入府这么久以来来从未见过的盛景。 朱漆大门外,两盏丈高的走马灯悬于盘门柱上,烛火亮如白昼,将灯面上“仙鹤送瑞”的纹样映得活灵活现的。 门内值守的仆役皆换上簇新的青布短褂,连腰间系带都系得一丝不苟。 月华望着廊下流转的灯影,指尖忽然发颤。 这明亮让她想起从前家里时,父亲常牵着她的手,指着灯上的字教她认清正廉明,那时她还趴在父亲肩头笑,说“爹爹的名字里也有正字”。 如今再看这秦府的灯,亮得刺眼,却没了半分当年的暖意。 踏入二门,抄手游廊两侧的琉璃灯次第亮起,淡青色的光晕如流水般漫过廊柱。 那光亮不是寻常人家的暖黄,而是带着几分凛冽的透亮,像一把无形的尺,丈量着府中每一处角落,不容半分污秽与隐秘藏于暗处,这是属于权贵的明亮,璀璨却也冰冷。 府中上下早已得了消息,今夜宴请的是吏部徐尚书家的夫人与千金。 这消息如同一道无形的圣旨,更似一条绷紧的鞭子,抽得阖府上下连呼吸都不敢急促。 洒扫的婆子蹲在廊下,拿着细竹篾一点点抠着廊柱木纹里的陈年旧灰,指尖被竹篾戳出细小的血珠也浑然不觉;管库房的安嬷嬷,翻找前朝官窑瓷时手指不住发颤,生怕一个失手磕坏了瓷角,那可是能抵她十年月钱的宝贝;小丫鬟们则聚在耳房,对着铜镜反复练习斟茶的手势,手腕要稳,壶嘴要斜,茶水需沿着杯壁缓缓注入,既不能溅出半滴,也不能发出声响,稍有差池,便是触怒贵人的大祸。 月华站在一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忽然想起母亲从前教她斟茶的模样。 母亲教她用青瓷盏奉茶,指尖捏着盏沿的三分之一,茶水要斟到七分满,笑着说“阿月是御史府的小姐,待人接物要周全”。 那时的青瓷盏虽不及秦府的汝窑瓷名贵,可盏里飘着的母亲亲手晒的菊花香,却比此刻席间的任何香气都更让她安心。 月华与另外四个丫鬟,是被于妈妈从后院“提溜”到前院的。 于妈妈捏着她们的胳膊肘,力道大得像是在拎着几件待整理的衣物。这五个丫鬟皆是精挑细选而来。 容貌要端正清秀,却绝不能太过艳丽,以免抢了贵女的风头;手脚要麻利迅捷,却不能显得急切慌张,失了秦府的体面;声线要柔顺温婉,却不能带丝毫媚意,免得落人口舌。 于妈妈穿着一身石青色暗纹比甲,领口袖口绣着极小的缠枝莲,那张脸板得如同祠堂里供奉的祖宗牌位,没有半分笑意。 她的眼神像淬了冰的银簪子,从五个丫鬟的发鬓到鞋尖,一寸寸刮过去,连月华耳后一缕没塞好的碎发都没放过。 “都给我把皮绷紧了!” 于妈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寒意,“今日来的贵客,那是顶了天的体面人,徐尚书夫人,徐小姐,还有几位公子,哪一个不是咱们得罪不起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最右边的丫鬟身上,那丫鬟因紧张攥紧了衣角,被于妈妈一眼看穿,“谁若是敢洒了半滴酒、碰掉一根筷子,仔细你们的皮!别以为进了秦府就安稳了,便是将你们全家发卖到苦寒之地,也不过是主子们一句话的事!” “全家发卖”四个字像惊雷,猛地炸在月华心头。 月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恍惚间又忆起父亲被押入狱苏母亲的惨状。 此刻她身上是新制的藕荷色比甲,料子是上好的细棉布,比平日穿的粗布柔软许多,贴在皮肤上却像裹了一层细密的针,这衣裳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在提醒她,你不是苏府的月华小姐了,是秦府的丫鬟,是供人打量的物件,独独不是那个能在父亲书房读书、在母亲身边撒娇的阿月了。 她悄悄攥了攥衣角,指腹触到比甲下摆绣着的细小兰花,忽然想起母亲最爱的就是兰花,曾在府里的后花园种了一片,春天开花时,母亲总摘几朵别在她发间,说“我家阿月要像兰花一样清雅”。 宴席开时,花厅的青绸门帘被两个小厮高高打起,里头的富贵气象瞬间扑面而来。 地上铺着西域进贡的缠枝莲纹地毯,绒毛细密厚实,踩上去软绵绵的,连脚步声都能吸得一干二净;正中的紫檀木八仙桌,桌上放着的有前朝青花缠枝莲盘,瓷色莹润,青花浓艳,盘心的莲花仿佛要从瓷面上绽放还有汝窑天青釉碗,色泽如雨后初晴的天空,碗沿薄如蝉翼,拿在手里轻若无物以及就连寻常的象牙筷,顶端都刻着极小的“秦”字,笔画纤细却力道十足,这是百年世家才有的底气与做派。 月华捧着沉甸甸的银酒壶,垂首敛目地穿梭在席间。 她的视线只敢落在自己的鞋尖,鞋底已经磨得有些薄了。 贵人们的锦绣华服时不时擦过她的臂膀;徐夫人穿的云锦褙子,上面织着暗纹牡丹,丝线里掺了金线,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泽,生怕自己粗粝的衣袖蹭脏了那华美的衣料。 秦练穿的是件月白色的直裾,料子是上好的杭绸,染着淡淡的墨香,那香气飘来时,她的心跳总会漏掉半拍,这墨香太像父亲书房里的松烟墨,从前父亲写奏折时,她总趴在桌边看,父亲会把墨条递给她,教她磨墨,说“磨墨要慢,做人要稳”,那时的墨香里,藏着她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走到公子们的桌前,月华更是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斟酒要慢而稳,壶嘴需侧对杯口,不能正对贵人,酒倒七分满即止,多一滴是谄媚,少一分是怠慢,这其中的分寸,是她进府这些时日来,刻进骨子里的规矩。 她微微倾斜银壶,琥珀色的酒液沿着杯壁缓缓流入杯中,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正当她准备收壶时,却听见穿绛红色锦袍的李公子开口了。 李公子摇着手中的白玉杯,杯中的酒液晃出细碎的涟漪,他的目光在月华低垂的眉眼间打了个转,带着几分轻佻的笑意,对主位的秦练道:“秦兄,秦府果然好规矩。连个布菜的丫头都这般斯文,低头垂目的样子,倒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姑娘还显教养。” 月华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银酒壶的壶嘴轻轻碰到了杯沿,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这声响在喧闹的席间本不算什么,却让月华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像被火烫了一般。 她能感觉到桌上所有公子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有像是打量物件的,也有好奇里带着居高临下的玩味,仿佛她是桌上的一道菜,供他们评头论足。 主位上的秦练,月白直裾下的身形微不可察地绷紧了几分,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酒杯。 但他开口时,声音依旧温润如春水,听不出半分波澜:“李兄说笑了。下人不过是学了些皮毛规矩,登不得大雅之堂,让李兄见笑了。” 侍立在秦练身后半步的长生,此刻也是心头一紧。 他穿着秦练新赏的青布直裰,料子虽不如公子们的华贵,却也是难得的好布。 他看似低眉顺眼,实则将席间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见李公子言语轻佻,以他的身份,不过是公子身边的随从,连插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心里暗暗替月华捏把汗。 赵公子却接过话头,摇着扇子笑道:“欸,我倒觉得这丫头不简单。方才我瞧她给徐夫人斟茶,手腕极稳,壶嘴还特意避开了主宾位,生怕茶水溅到夫人身上,这般周全玲珑剔透,非经年累月的调教不能为,秦兄倒是会选人。” 月华的心猛地揪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谨小慎微的举止,竟成了公子们席间的谈资。 她不敢抬头,只能将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再引来半分关注。 鼻尖忽然萦绕起一阵熟悉的香气,是桌上糕点的桂花味,和母亲从前做的桂花糕一模一样。 那时每到秋天,母亲都会让厨房采后花园的桂花,和着糯米粉蒸糕,蒸好后用描金瓷盘装着,第一块总塞给她,说“阿月读书辛苦,吃块糕甜一甜”。 可如今,同样的香气,却只让她觉得苦涩。 李公子闻言,更是来了兴致,他凑到秦练身边,挤眉弄眼道:“这般伶俐的解语花,秦兄好福气!何时舍得借我使唤几日?我定拿两匹上好的杭绸来换,如何?” 秦练执杯的手倏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杯中的酒液都晃出了杯口。 长生见状,忙上前一步,借着为秦练斟酒的机会,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公子,徐尚书正往这边看呢。”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秦练心头的怒火。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不悦,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李兄慎言。秦府的下人,不是可以随意交换的物件,李兄这般说笑,怕是不妥。” 这话像一记耳光,既甩在了李公子的脸上,也打在了月华的心上。 李公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讪讪地闭上了嘴,席间的气氛也冷了几分。 月华却在心里清楚地明白,纵使秦练出言维护,在这群贵人眼中,她终究只是个“物件”,区别不过是,有的物件能随意转手,而她,是有人护着的物件罢了。 宴至中途,月华终于得以从公子们的桌前脱身,转向女宾主桌布菜。 徐夫人正拉着秦练的母亲谢氏的手,笑得格外热络:“我们家嫣然,自小就最爱读书画画,前些日子还临了幅《春江图》,画得有模有样的。若秦练得空,改日让她把画送来,请秦练指点指点,也让她学学秦练的笔法。” 谢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握着徐夫人的手不肯松开:“那可太好了!我们家阿练也是个喜号诗词的,身边少个能论画的人,嫣然姑娘来了,两人正好能说到一处去。” 说着,她又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得,“说到底,还是门当户对最是要紧。从小耳濡目染的,眼界气度自然不同,不像有些人家,纵是想学,也学不来这份体面。” 这话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月华的心里,她想起从前在家,父亲也常和文人雅士谈诗论画,她就坐在一旁听,父亲还教她画兰草,说“兰草有风骨,做人也要有”。 她想起前几日在书房外伺候时,秦练确实跟谢氏提过,说近日天气正好,想去城郊的玉泉山写生。 那时她还在心里偷偷期盼,或许能跟着去,帮他整理画具,像往常对诗作画般。 可如今听了谢氏的话,她才恍然醒悟,那样的风雅之事,从来就不是为她这等身份的人准备的。 秦练身边该有的,是徐嫣然那样的贵女,而非她这样一个低贱的丫鬟。 秦婉恰在此时摆弄着腕间的银镯子,清脆的叮当声里,她抬眼扫向月华,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娇纵:“母亲别总夸嫣然姐姐了,也不看看这丫鬟站在这儿多碍眼,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倒让李公子夸了两句,真当自己有几分体面了?” 说着,她从食盒里拈起块桂花糕,却没递到月华手里,反倒故意松手让糕点掉在地上,看着月华鞋尖沾了碎屑,才慢悠悠补充,“赏你的,捡起来吃了吧,也让你尝尝主子们的东西,省得日后见了好物件,眼睛都直了。” 桂花糕掉在地上的声响,像砸在月华心上。 她看着那块沾了灰的糕点,眼泪差点掉下来,母亲做的桂花糕,从来都是放在瓷盘里,干干净净的,母亲总说“阿月是小姐,要吃干净的、体面的”。 可如今,她连一块干净的糕点都不配拥有。 周围夫人们的笑声顿时低了几分,目光齐刷刷射向月华,带着看戏的玩味。 月华捏着银壶的手指节泛白,指腹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鞋尖的碎屑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脚。 她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屈膝行礼时脊背依旧挺直:“谢二小姐赏。只是奴婢手上沾着酒气,怕污了糕点,且还要伺候各位夫人,不敢耽搁,这赏赐便先谢过了。” 说完,她不等秦婉再开口,转身便退到花厅角落,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廊柱,才勉强压下发抖的身子。 银酒壶的重量压得手腕发酸,可秦婉那副娇纵的模样、故意羞辱的举动,更像块巨石压在心上,让她连呼吸都觉得疼。 她偷偷抬眼,看见秦婉正跟徐嫣然说着什么,还时不时朝她这边瞥一眼,嘴角挂着轻蔑的笑,在这位二小姐眼里,丫鬟的尊严从来都不值一提,捉弄下人不过是她排遣无聊的乐子。 月华忽然想起从前在御史府,有丫鬟不小心打碎了她的瓷娃娃,她还拉着丫鬟的手说“没关系,碎碎平安”,那时母亲还夸她心善。 可如今,她却成了被人随意捉弄的对象。 长生远远瞧见这一幕,心下又急又气,却只能趁着添酒的间隙,绕到月华身边压低声音:“姑娘别跟二小姐置气,她从小被夫人宠坏了,性子娇纵惯了,您别往心里去。” 月华吸了吸鼻子,眼眶发红却没掉眼泪,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知道...…谢长生哥提点,我不会让她看笑话的。” “公子方才也瞧见了,”长生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他攥着杯子的手都紧了,只是当着徐夫人的面,不好说二小姐罢了。姑娘再忍忍,宴席散了就好了。” 月华点点头,把脸埋得更低,她知道秦练或许有心维护,可秦婉是主子,她是丫鬟,这份身份的差距,注定了秦婉的娇纵可以肆无忌惮,而她只能默默承受。 宴席终散时,已是深夜。 宾客们笑语喧哗地离去,秦婉走在谢氏身边,还在抱怨:“母亲,方才那丫鬟一点都不识趣,我赏她糕点她还敢推辞,回头您可得好好教训她!”谢氏拍着她的手笑着应下,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秦练沉下来的脸色。 待宾客走后,花厅里只剩下桌上杯盘东倒西歪,剩菜残酒黏在碟边,连空气里都还飘着股子酒气混着菜香的腻味。 月华跟着其他丫鬟收拾残局,弯腰捡地上的瓷片时,看见秦婉掉落的那块桂花糕还在原地,已经沾了灰尘。 她刚想伸手拂去,却听见秦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别碰我的东西!脏了你的手,再污了我的眼!” 月华的手顿在半空,随即默默收回,继续收拾其他物件。 秦婉见她不反驳,觉得没了意思,哼了一声才转身离开。 长生站在一旁,看着月华苍白的侧脸,想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二小姐的娇纵是刻在骨子里的,只要她还在秦府,这样的羞辱或许永远都躲不开。 秦练送客回来,目光扫过花厅,最后落在月华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长生立刻上前:“公子,月华姑娘...…方才被二小姐为难了。” 秦练沉默片刻,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让她明日不必早起当值,巳时再去书房整理旧书。” 顿了顿,又补充道,“告诉厨房,给她送碗热汤过去。” “是。” 长生应下,心里清楚,公子这是心疼月华受了委屈,特意让她多歇息,还怕她冻着饿着,只是这份关切,终究只能藏在这些细微的安排里,护不住她不受二小姐的娇纵之气。 月华收拾完,终于能独自缩在廊柱阴影里。 夜风吹过,她却觉得浑身发烫,秦婉的话语、轻蔑的眼神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着。 她无意间触到袖中,那里藏着白天李婆婆塞给她的一块糖,是怕她宴上受饿。 可此刻,再甜的糖也压不住心头的苦涩,秦婉的娇纵是与生俱来的底气,而她的委屈,却只能藏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 月光透过格窗落在她身上,映出挺得笔直的脊背。 她知道,明日太阳升起,秦婉依旧会是那个娇纵的二小姐,而她,依旧要在这金笼里小心翼翼地活着,承受那些无端的刁难与羞辱。 只是今夜的委屈,像一道刻在心上的疤,提醒着她云泥之别的鸿沟,到底有多深。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月避诗笺君拦问,泪言云泥手握通 她脑海里反复响着那些话。 “婢女就是婢女,骨头里就透着那点小家子气,门当户对到底不一样、赏你的,吃了好生学着些……” 李公子的轻浮,谢氏的冷漠,贵妇们的鄙夷,尤其是秦婉那带着恶意的娇纵,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仅剩的尊严。 她知道秦练维护了她,可那维护更像是提醒她,她的安危荣辱,的确只在他一念之间,这种仰人鼻息的滋味,哪有半分甜?只剩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恐惧,还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自卑。 月华这一夜颠转反复无心睡眠。 天快亮的时候,小窗缝里透进点微光,灰蒙蒙的光落在床沿,她攥着被子角,心下总算便有了注意,得躲开秦练。 不是闹脾气,是真怕了,想自保,也想为他好。 她不能再成别人说秦练闲话的由头,更不能再陷在那份看着暖、实则一碰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的依赖里。 必须躲开秦练。不是为了赌气,而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自保,也是为了他好。 她不能再让自己成为别人说秦练闲话的借口,不能再让自己沉溺在那份看似温暖实则危险有可能让她粉身碎骨的依赖里了。 第二天一早,长生踩着院儿里的露水往后院来,还是老样子,放低了声音说“公子让请月华姑娘去书房一趟”。 可这会儿月华正蹲在井边搓衣裳,井水泡得手通红,指节都泛着白,手里的棒槌抡得又快又重。 月华没抬头,声音闷闷的,还故意压着嗓子,让声音听着有点发哑:“长生哥,你帮我回禀公子吧……我昨儿晚上好像染了风寒,头沉得很,怕过了病气给主子。书房的书稿,今天实在没力气整理,还求公子别怪罪。” 长生愣了一下,凑过去仔细瞧了瞧月华。只见月华脸色白白的,眼圈也青着,可那眼神躲躲闪闪的,还有点藏不住的倔强,哪像是真病得厉害? 他心里明镜似的,暗叹一声,知道这是宴席上那场风波的后遗症。他不好戳破,只得应道:“成,那我这就去回话。姑娘你好生歇着,要不……我去厨房给你讨碗姜汤?” “不、不用了!” 月华连忙摆手道,声音有些急了,“歇歇就好,不敢再麻烦长生哥了。” 她怕啊,怕这点额外的关照,会让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墙裂个缝,到时候再想躲,就难了。 长生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秦练在书房听了回话,手里正握着笔,笔尖顿在宣纸上,一滴墨“嗒”地落下来,晕开一小团黑印子。 他皱着眉问:“病了?请大夫来看了吗?” “没……”长生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月华姑娘说,就是小风寒,歇两天就好,怕过病气给主子。” 秦练沉默了片刻,目光飘到窗外。他又不傻,自然听出了那话里的疏远和托辞,心里头忽然就冒上来一股烦躁,说不清道不明的。他把笔放下,语气平平的,听不出情绪:“知道了。让她好生歇着吧。” 接下来两日,月华将这病演的十足十的。 张妈妈把她临时派去了浆洗房,那儿的衣裳堆得跟小山似的,一水儿的厚料子,浸了水更沉。 她整日埋在衣裳堆里,双手泡在水里,搓得又红又皱,指缝里都磨出了小口子,沾了水就疼。 月华还特意绕着走,凡是可能碰到书房的路,一概不沾,就算远远瞅见那抹月白色的身影,也赶紧转身往别的地方躲,绕道而行,心跳得跟擂鼓似的,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有一回在回廊转角,月华没有留神,她差点就跟秦练撞了个满怀。 吓得月华连连后退几步,像是被火燎到,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蚋,规规矩矩的行着礼:“公子万福。” 她就贴着廊柱往旁边挪,急急忙忙地说:“张妈妈让奴婢去浆洗房送衣裳,奴婢先告退了。”话刚说完,人就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跑了,只留下个慌慌张张的背影。 秦练站在原地,看着她小跑着消失的方向,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看得清楚,她眼底的慌乱和抗拒,哪儿只是下人对主子的敬畏?明明是故意躲着他。 心里头堵得慌,像塞了团湿棉花,闷得难受,还有点说不出清的恼意。她就这么不信他? 长生在旁边看得明白,小声说:“公子,月华姑娘她……怕是心里那道坎还没过去。昨儿宴席上那些话,句句都往人心窝里扎,她又是个心思重的人……” 秦练没说话,只是负手而立,良久,才淡淡道:“去查查,浆洗房的差事是谁派的,是不是过于辛苦了。” 长生应了声“是”,心里却琢磨:公子啊,问题哪儿在浆洗房累不累呢? 又过了两天,夜里下起了秋雨。雨丝细细密密的,打在庭院的芭蕉叶上,“沙沙”的响,衬得四周更静、更冷了。 月华把浆洗房的活儿收尾,拖着累得发沉的身子往自己住的小偏院走。 初秋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凉意,细密的雨丝从暗沉的天幕垂落,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秦府的飞檐翘角、花木庭院都笼在一片湿冷的雾气里。 晚风裹着雨意掠过,卷起廊下挂着的竹帘,发出细碎的“哗啦”声,更衬得四下静得人心头发沉。 她低着头,一门心思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下雨后石板滑,怕摔着。可走着走着,一双云纹皂靴忽然出现在眼前。 月华僵在原地,雨珠顺着她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她的手指死死攥着湿透的衣襟,冰凉的布料像块浸了水的石头,沉甸甸地贴在掌心,她垂着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混着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 秦练就站在前方廊下,穿了件月白的常服,衣摆被风吹得轻轻晃着,整个人像是融进了朦胧的雨雾里,却丝毫未减他周身清贵沉稳的气度。 他手里提着盏小巧的竹灯,灯芯燃着微弱的光,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晕开,恰好将月华整个人笼罩其中,像是在这无边的湿冷里,为她圈出了一小块独属于他的温暖领域。 秦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她贴在苍白脸颊上的湿发,到她冻得微微发颤的肩头,再到她那双垂在身侧、指节泛红的手,心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太清楚她这几日的躲着他还故意绕开书房的路,远远见了他就转身躲开,连回话都带着刻意的生疏。 可此刻见她淋得浑身湿透,眼底藏不住的疲惫与惶恐,那些因被躲避而生的烦躁,瞬间就被心疼压了下去。 秦练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几乎要踏出廊檐,指尖在身侧微微蜷起,指腹甚至已经感受到了雨丝的凉意。 他想伸手替她拂去颊边黏着的湿发,想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裹在她身上,更想把她拉进怀里,替她挡住这漫天风雨。 可指尖终究在半空顿住,又缓缓收回,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泛出淡淡的白。 他是秦府公子,她是府中婢女,这身份的鸿沟像道无形的墙,让他连这点细微的关怀,都要克制着分寸恰似“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两人近在咫尺,却因身份差距,有些情感只能深埋心底。 “躲了我这么些日子,”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比平日里更缓了些,尾音里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夜里这么凉,还穿着湿衣裳往外跑,就这么不想见我? 月华的头垂得更低了,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口。 眼眶里的泪水早就开始打转,被雨雾熏得发酸,她用力眨了眨眼,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不是不想见,是不敢见。每次见到他,他眼底的温和、偶尔的关照,都会让她忍不住贪恋那份难得的暖意。 可一想起宴会上谢氏的冷漠、贵妇们的鄙夷,还有秦婉那句带着恶意的“婢女就是婢女”,想起两人之间云泥之别的身份,她就只能逼着自己往后退怕自己陷得太深,最后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更怕连累他,让他因为一个婢女,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 “奴婢没有……”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细若蚊蚋,还因为紧张有些发颤,“只是觉得……奴婢身份低微,不该总在公子面前晃悠,免得给公子惹麻烦。” 秦练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满心防备的模样,像是只受惊的小兽,明明怕得不行,却还强撑着竖起尖刺,心里的疼惜又重了几分。 他知道,那些闲言碎语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才让她变得这么自卑、这么敏感。 他往前又凑了凑,手里的竹灯微微抬高,昏黄的灯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恐惧、委屈,还有那藏在深处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 “惹不惹麻烦,该由我说了算。”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在给她一颗定心丸,“我秦练想护着的人,还没人能说三道四。” 说着,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那双手他记得清楚,曾经在书房里,握着笔写下娟秀工整的字迹,替他整理书稿时,指尖轻轻拂过纸页,带着几分认真;曾经他衣裳破了个小口,她悄悄拿去补,还绣了朵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藏着几分巧思。 可如今,这双手却因为连日泡在冷水里搓洗衣物,变得又红又肿,指缝里还能看到细小的伤口,像是被粗糙的布料磨出来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秦练的眼神暗了暗,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心里的火气瞬间就上来了,张妈妈敢把这么重的活派给她,分明是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更是在故意磋磨她。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里的怒意,目光重新落回月华脸上,声音放得更柔了,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询问:“手疼吗?” 月华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逞强:“不、不疼,奴婢皮糙肉厚,这点活儿不算什么。” 她越是这么说,秦练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他往前走了一步,这次没有克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与她冰凉粗糙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股暖意顺着手腕蔓延开来,瞬间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太过灼热。 这一握,指尖相扣的力度,竟似攥住了彼此缠绕的命运。 那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轻轻萦绕在两人的心头,秦练望着月华的眼,没说太多话,却暗自笃定,往后岁岁年年,用自己的脚步、自己的守护,亲手给她的、最坚定的承诺。 月华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把手抽回来,指尖都绷得发白。 可秦练握得很稳,力道不大,却让她挣不开,也不会觉得疼,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他低头看着她手背上的红肿,眼神里的疼惜几乎要溢出来:“都肿成这样了,还说不疼?”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手背上的红肿处,动作轻得像羽毛,生怕碰疼了她。 那细微的触感顺着皮肤传来,月华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脸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着鞋面上沾着的泥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连耳根都烫得越发红了。 “公子……您快松开……”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让人看见了……不好……” 秦练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自己的暖意更多地传递给她。 他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抓不住,语气却依旧严肃:“有什么不好的?我秦府的事,还轮不到旁人置喙。我看谁敢说闲话。”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像是能看透她所有的心思:“月华,我知道你心里在怕什么。你怕我们身份悬殊,怕我护不住你,怕最后会连累我。可这些,你都不必怕。” 秦练的另一只手依旧提着竹灯,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柔和了他平日里清冷的眉眼,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烟火气。 他看着月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既然敢护着你,就有能力护你周全。你的身份,我会帮你正名;那些说闲话的人,我会让他们闭嘴。我只问你,你愿意信我一次吗?” 月华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丝毫的虚假和敷衍,满是真诚和坚定,像是一片能让人安心停靠的港湾。 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恐惧和不安,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堵在胸口的情绪再也忍不住,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脸上的雨水,一起滴在衣襟上。 “公子……”她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破碎的音节。 秦练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心里的疼惜更甚。 他慢慢松开她的手,转而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生怕用一点力,就会弄疼她。 这轻柔的动作,满含着无尽的温柔,“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他没说,只想着,慢慢为她拢住一片光,安安稳稳照亮月华的世界。 “别哭了,”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像是晚风拂过湖面,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月华看着他,点了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她知道,自己心里那道用自卑和恐惧筑起的墙,在他的温柔和坚定下,已经开始慢慢崩塌了。 原来,真的有人会不在乎她的身份,会愿意护着她,会给她一份安稳的承诺。 秦练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伸手把竹灯递给她:“拿着吧,照路用。快回去换身干衣裳,别真的生病了。” 月华接过竹灯,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掌心,一股暖意瞬间传遍全身,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她看着他,小声说了句:“谢谢公子。” 秦练看着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放心不下的牵挂。 月华提着竹灯,转身慢慢走进雨里。 昏黄的灯光在她身前映出一小片暖烘烘的亮,照亮了她脚下滑溜溜的青石板路,也照亮了她心里的希望。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稳,因为她知道,身后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守护着她,那道目光,是她此刻最坚实的依靠。 秦练站在廊下,看着她的背影在雨幕中渐渐远去,直到那点昏黄的光晕拐过转角,再也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他的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里满是温柔和坚定,像是心里有了牵挂,连周身的气息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长生不知从哪个角落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默默撑开,举到秦练头顶,挡住了落下的雨丝。 “公子,回屋吧?雨越下越大了。”长生低声说,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切。 秦练点了点头,转身往屋里走。他的脚步很轻,却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坚实的青砖上。 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肩上多了一份责任,一份守护心爱之人的责任。这份责任,不是负担,而是他心甘情愿的牵挂,是他往后岁月里,最珍贵的念想。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这个夜晚的温柔。 秦府的这个夜晚,因为这份悄然滋生的爱意,不再只有湿冷的雨意,反而多了几分让人安心的温暖,像是寒冬里的一抹暖阳,悄悄落在了人心上。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深宅风雨侵寒骨,初心不改胜金坚 月华提着那盏竹灯回到下房时,雨还未停。 竹灯的篾丝细得似发丝般纤细,被夜风一吹,暖黄的灯影在湿漉漉的石子路上晃啊晃,映出一小片朦胧的光,却照不透她心头的纷乱。 方才被秦练握过手腕的地方,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烫得自己心慌慌的;他温润低沉的话语,还在耳畔回荡着,明明自己应该感觉暖暖的,却让她一颗心不安的跳动着,既有点贪恋那温柔,那与着对旁人的不同却又怕这温柔背后藏着万丈深渊。 月华刚推开下房的门,先闻见一股混着皂角味的暖意,随即就瞧见里间的春儿、夏桃蜷在对面铺位上睡得正熟,春儿半张着嘴,鼻息轻匀,夏桃怀里还搂着个枕头,两人连被子都没掖严实,显然是累极了。 唯有靠窗的旧桌旁亮着点昏黄,李婆婆竟还没睡。 她没去惊动任何人,就坐在那张磨得有些许岁月的旧杌子上,手里捏着件月华去年穿旧的夹袄,袖口磨破了毛边,里子也起了球,李婆婆舍不得丢,拆了重新絮了新棉,此刻正就着油灯缝补。 她眯着眼,左手把布攥得紧实,右手持着针,线穿过粗布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每缝几针,她就抬手揉揉眼,指腹在针眼处蹭两下,眼尾的皱纹挤在一起,显然是熬得久了,视线都有些模糊,可手里的针脚依旧缝得密匝匝的,没半分潦草。 听见门响,李婆婆抬起头,目光先落在月华的裙角,裙摆在雨里浸得透湿,贴在腿上,连鞋尖都在滴水;再往上,就瞥见了她手里的竹灯。 那灯一看就不是下人能用的,竹骨精巧,灯罩蒙着层细纱,上头还绣着淡淡的兰草纹,是公子院里才有的样式。 李婆婆的眉头拧紧了些,眼神也有点沉,没了方才缝补时的柔和。 “回来了?”李婆婆的声音有些干哑,她放下手里的针线,站起身子,走过来接过月华手里的竹灯,先接过月华手里的竹灯,轻轻放到桌上,又转身从炕头的竹筐里翻出块干布巾,是李婆婆特意留着给月华擦脸的。 “快擦擦头发,这秋雨凉,渗进骨头里,将来要落病根的。” 月华默默接过布巾,擦着额前的碎发,冰凉的粗布蹭过皮肤,她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肩膀轻轻抖了一下。 李婆婆看在眼里,又往炕里挪了挪,拉着月华坐到炕沿,自己拖过那张快散架的旧杌子,面对面坐下,伸手就握住了月华的手。 一触到那冰凉的温度,还有手背上没消的红肿,李婆婆的心地心疼,攥得更紧了些。 “月华”李婆婆声音压的极低稍带着点严肃说着,你和公子的事,我早看在眼里了。又是送点心,又是对诗的,你跟我说实话,方才……是不是又跟公子在一块儿了?” 月华睫毛颤了颤,垂下眼帘,不敢看李婆婆的眼睛,那眼睛里满是担忧,她怕一看,自己就撑不住了,于是只好轻轻点头,“嗯,在回廊上遇着了,公子……公子见雨大,便把自己的这盏竹灯给了我。” “唉!”李婆婆重重叹出一口气,那气息里满是焦虑和无力,“你怎么……你怎么就偏要往那火坑里跳啊,这条路难走啊!” 李婆婆攥紧了月华的手,像是想把她从什么深渊边沿拉回来:“那高枝上的花,看着是好看,可那是咱们这样的人能摘的吗?别说摘了,就是凑近闻闻,沾到点花粉,都是祸啊!” “咱们府里的婉小姐,更是被夫人宠得没边的主儿,自小就觉得公子是她亲哥哥,旁人连跟公子多说两句话都要遭她白眼,还有徐尚书府的嫣然姑娘,她这几日来府里的脚步越发勤了,前日我去给夫人送热水,隔着窗就听见她跟夫人说话,特意绕着弯子问起你,说“听说浆洗房有个丫鬟常往公子书房去”,那语气软乎乎的,却裹着股子酸意,我隔着老远都能闻见。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往后见着就绕着走。” 听着婆婆这样说自己嘴唇动了动,想辩解,声音软绵绵的没气:“婆婆,我不是想摘花……我、我只是……只是觉得公子他……是真心待我好的” “真心?”李婆婆轻轻打断她,语气里半分责备也无,唯有眼底的担忧快要漫出来,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婆婆是过来人,怎会不懂这点热络心思? 可孩子你要记,这高门大院从不是藏真心的地方,古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情字在这里最是金贵难得,也最是轻贱易逝,甚至能变成扎进心口的刀子。” 她握着月华的手又紧了紧,声音压得更低,满是过来人的怅然与启迪:“婆婆自然信公子此刻对你是真心,可这深宅似海,人心会随境遇变,真心更经不得岁月熬。 你只看见眼前的暖意,却没瞧见暗处的风浪,秦婉姑娘容不得你分走公子的目光,吏部尚书家的小姐自小便认定公子是她的人,如今你占了公子的心思,以她的脾性怎会善罢甘休?” “孩子,不是婆婆要泼你冷水,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世间的情意从来不是单凭一腔热血就能守住的,你得先看清这宅门里的利害,才知道真心该放哪里、该怎么护,不然今日的甜,来日可能就是蚀骨的苦啊。” 她往窗外瞥了一眼,确认雨声够大才悄悄说着:“你知不知道,十年前,伺候老爷的那个叫芸香的丫头?跟你一般大,模样周正,手脚也勤快,梳着双丫髻,一笑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手脚也勤快,平日里给老爷端茶递水,都规规矩矩的。就因为有次二老爷喝多了,夸了她一句“手巧,沏的茶合口”,还赏了支旧值钱的旧银钗,可风言风语就传开了。 李婆婆的声音哽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恐惧:“说她想攀高枝,要做老爷的通房,还说她私下里给老爷绣荷包。 不出三天,人就没了,被发现淹死在后园那口废井里。 府里的人都说是她自己失足落下去的,可那井口那么高,比你膝盖还高,周围还有木栏杆,就断了一根,怎么就能失足? 后来才知道,是夫人娘家带来的那个管事妈妈动的手!就因为夫人觉得芸香狐媚,碍了眼!一条人命啊,就这么没了,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芸香的爹娘来府里哭,哭得撕心裂肺,夫人只赏了十两银子,说“丫头不懂规矩,自己寻了短见,别在府里闹”。最后呢?十两银子,就把一条人命打发了,连口薄棺都没给,直接埋在了乱葬岗。” 还有人亲眼看见张妈妈把芸香的旧衣裳扔到灶里烧,嘴里还骂“小贱人,敢跟主子抢人”……你如今的处境,比芸香当年还难。” 月华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手指在李婆婆掌心里微微发抖。 她想起后园那口废井,上次去采菜时路过,井沿爬满青苔,阴森森的,她还特意绕着走,没想到那里竟埋着这样的人命;更想起秦婉,那位穿着绫罗绸缎、眉眼间带着的傲气,上次在花园里遇见,秦婉看她的眼神,像淬了冰,让她浑身不自在。 “这还只是府里夫人小姐的手段,外头的风浪更甚。” 李婆婆攥紧月华的手,指节泛白,声音里满是焦灼,“公子身为秦家嫡长,日后要撑起整个家族,他的婚事哪是简单的儿女情长?婚姻论门第,缔结关兴衰,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姻缘,都想借此和秦家攀上关系。你得了公子的青睐,不是得了福,而是成了所有人的阻碍,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莫说夫人容不下你,那些想与秦家结亲的权贵,只要知道你在公子心里的分量,动动手指就能让你万劫不复,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到时候,公子就算有心护你,难道能时时刻刻将你带在身边?他能为了你,与整个家族对抗,与朝堂错综复杂的势力决裂吗?”李婆婆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孩子,你要明白世途险巇,人情冷暖,多有身不由己的道理。这深宅大院里,阴私算计防不胜防。公子对你的好毋庸置疑,可他身担家族重任,有诸多无奈。你让他如何抉择?是舍弃你保全家族,还是为了你,舍弃前程、名声乃至性命?” 她声音发颤,每一个字都饱含着过来人的痛悟,“你以为这是深情,实则是在给自己和公子埋下祸根!古人云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太过执着而不顾现实,不是爱情,是把彼此推向深渊!” “婆婆并非要拆散你们,而是想让你清醒。爱情需要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不能只是虚幻的憧憬。 你若全身心投入,将未来寄托在这份感情上,一旦变故来临,你将陷入绝境,还会让公子余生都活在愧疚之中,你们这不是相互依偎,而是相互折磨。 你得先认清局势和自身处境,才知道这条路能否走得通,不然今日的甜蜜,终会变成来日蚀骨的痛苦,正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有些冲动带来的只有灭亡。”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着李婆婆焦虑憔悴的脸,窗外秋雨敲打在窗纸上,一声声,将这屋里本有的暖意驱散着。 月华久久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和婆婆交握的手,一双红肿,一双布满老茧,都是这府里最卑微的痕迹。 李婆婆的话让她刚刚被秦练捂热的心口,此刻却又令她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开始轻轻打颤。 那些血淋淋的例子,那些她隐约知道却不敢深想的险恶,被婆婆直白地撕开,摊在她面前。 她想起秦练方才在回廊上,替她拢住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指腹蹭过她的耳尖,温温的;他看着她的眼睛,那么坚定,说“我既然敢护着你,就有能力护你周全”。 那点暖意还在心头绕着,可眼前的冰冷恐惧却又撒扯着她,要把那点暖意也要撕碎,两种情绪在自己心里疯狂地撕扯着,让她呼吸都有点难受。 终于,月华抬起头,眼眶红得厉害,里面水光氤氲,却奇异地带了点孤注一掷的清明,伸出手,冰凉颤抖,却异常坚定地轻轻回握住婆婆那双布满老茧、同样颤抖不止的手。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惶恐躲闪的小丫鬟,某种内在的力量正在破土而出。 “可我不是芸香。” 再抬眼时,月华眼底的水光已淡去,只剩几分父亲教给她的刚直,一字一顿说得格外清晰:“我虽是府内的一介丫鬟,在这府里只算个不起眼的,可先父在世时总跟我说,古训有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的理,境遇纵有高低,权势纵有大小,心里的规矩、守的道义,却半分不能含糊。 他常跟我说,人活一世,为了安稳度日,暂时低个头、为了避开祸事退几步都算不得软弱,《周易》里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说那虫子弯起身子,是为了更好地伸展前行,一时的弯身不过是为了好好存身;可最不能丢的是骨子里的硬气,那点撑着人的傲气绝不能被日子磋磨得没了踪影,脊梁骨要是弯了、膝盖一旦跪下去,再想挺直了做人,就难了。 他教我读书,从不说要凭这个攀高枝、求富贵,只郑重叮嘱:“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让我读这些,不是为了沾光、不是为了跟人比,是为了让你在书里把道理辨明,往后遇事心里有谱,把自己的本心守住,别迷了方向。 他教我写“俯仰无愧”四个字,总先让我对着宣纸静一会儿,再握着我的手腕,让我跟着他的力道描:“你感受这笔画,横得顺着纸纹走,要像踩在平地上一样稳;这竖得往下扎,得像扎根在土里似的牢。这字看着方正简单,其实每一笔都藏着正的讲究,横不平、竖不直,整个字就没了筋骨,站不住脚。 我总记得,他指尖轻轻点在“愧”字的竖心旁时,会先停一停,眼里漫开些笑意,像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他说:“我初学这字那会儿,你太爷爷就跟我念叨过,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做人啊,就得像这字一样,行得端、坐得正,心里得有杆秤,清清楚楚知道什么能做、什么碰都不能碰。可别跟着旁人的脚步晃,把自己的骨气晃没了,忘了爹常跟你说的守本心、明事理的道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老殷殷传世故,少女耿耿守初心 若连自己的本心都丢了,活着与行尸走肉何意?” 月华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烛火的灯油味和婆婆身上令人安心的皂角味,这些气息混杂着泪意呛在喉头,她此刻的声音话沉重清晰: “公子今日说,他护得住我,还说“他想护着的人,无人敢置喙。” 她声音轻却笃定,目光似穿透窗外雨夜,“我知此举或许痴妄,或许是不到乌江不渡,不肯回头,可我想信他这一次。” 恰如父亲昔年常念的,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还说那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话。与其困于畏途、裹足不行,不如索性搏上一回。 “纵到头来输得一败涂地,我也认。总好过因畏那无常祸福,连试都不敢试,连真心都不敢付。 那样活着,与这深宅里浑浑噩噩的他们又有何异?不过是早晚要被这朱墙铜门,吞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罢了。” 李婆婆望着她,恍惚间竟像第一次看清月华,从前只觉她柔顺怯懦,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可此刻,这纤细单薄的身子里,却藏着一副不肯弯的傲骨。 那份近乎天真的勇敢与决绝,像柄刚出鞘的短剑,裹着微光,带着股初生的锐气,竟让她那些攒了几十年的沧桑劝诫、世故提醒,都变得苍白无力,话到了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 最终,李婆婆只长长、深深地叹出一口气,那口气裹着几十年深宅里的沧桑,悠长又疲惫,倒应了那句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竟似把她骨头缝里那点仅存的力气与温度,都一并叹得散了。 末了,她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月华的手背,掌心的老茧蹭着姑娘细嫩的皮肤,声音哑得像蒙了层灰:“罢了,罢了……你既已拿定主意,老婆子便不劝了。只是你记着,这深宅里的路难走,若真到了走投无路时,后院那角门,老婆子总给你留着。” 她没再多劝,也实在劝不出口,只又伸出那只带薄茧的手,轻轻拢住月华那双又冰又裂的手。 从指根慢慢揉到指尖,指腹每过一处,都悄悄蹭过那些裂着红肉的小口,那是前些日子洗衣、劈柴,被寒水浸、木刺扎出来的旧伤。 动作慢得像在惜护件易碎的珍宝,仿佛想凭着这点点微薄暖意,把这双注定要扛风霜的手,多捂热一分是一分。 更想把眼前这孩子,从那片看着光鲜、实则烧人的火海里拉回来——哪怕只能多护她一时半刻,也算是老婆子这把老骨头,能尽的最后一点心了。 油灯芯烧得只剩小半截焦黑的芯子,焰头被穿窗的夜风掠得颤巍巍,昏黄的光裹着层薄烟,慢悠悠往深处沉。 一老一少依偎的身影被拉得狭长,虚虚地贴在灰扑扑的墙上。 亮时还能辨出几分模样,李婆婆搭在月华肩上的枯手,指节都泛着青;月华攥着布包的指尖,白得没了血色。 暗时便竟连轮廓都融在阴影里,活像世间所有在命运洪水里挣命的小生灵。 里头藏着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的无常,也透着夜深青灯耿窗扉,老翁稚子穷相依的微光,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窗外更凶的风雨吞进黑夜里,偏又凭着这点相挨的温度,硬撑着不肯散。 雨声非但没歇,反倒密得像有人在窗外筛豆子,砸在屋檐上“噼啪”响,撞在窗棂上“哒哒”地颤。那声音哪里是雨? 分明是岁月里永不停歇的叹息,是“世事难料”的活注脚,更像那未知命运步步紧逼的鼓点,敲得人心头发沉。 一下下敲在人心尖上,搅得这深宅夜愈发沉,寒愈发重,倒暗合了卢照邻那句关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里的惶惑,前路是关山难越,此身是客寄浮萍,也提醒着宅里的人,看似的安稳皆是浮沫,真正的劫数,从来都藏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底。 屋内沉进一片凝滞的寂静里,唯有灯花偶尔“噼啪”爆开,混着窗外连绵的雨声,倒更衬的夜沉了。 李婆婆再没多言,只一双老眼定定望着月华,眸中担忧如叠叠乌云,愈积愈厚,连粗糙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月华手背时,那红肿的触感都让她心口阵阵发紧,似被什么东西揪着,倒像范成大那句老妻书至劝加餐,未报平安归近远里,藏在寻常叮嘱下的焦灼与牵挂,说不出口,却密密麻麻绕在心头。 良久,她终于攒足了半生力气,才打破这凝滞的静。 声音干涩得像磨过的粗瓷,只反复道:“罢了,罢了……常听人说志之所趋,无远弗届,你既铁了心要走这条路,老婆子我再多说一句,倒成了拦路的恶人。” 她颤巍巍抬起另一只手,用袖口悄悄蹭了蹭眼角,枯纹里裹着的疼惜,半分掩不住。 “可你得记着,老话讲行船怕滩,走路怕坎,既选了这难走的道,就得比旁人多几分心、多几分警醒才是。凡事多看三步,逢人少说三分,莫让一时的热肠,绊了长远的路;莫让片刻的暖,迷了辨险的眼。” 李婆婆目光却陡然锐利起来,枯瘦的手指猛地攥住月华的手腕,力道里带着不容错辨的郑重:“公子待你再好,你心里那根弦也得时时绷着!主仆有别,这可是天堑鸿沟,半分也越不得、半分也忘不得!他今日护着你,是他的恩典,却绝非你恃宠生骄的依仗,恩典这东西,就像朝露,说散便散。唯有守好自己的本分,方能在这宅里立身。” 她声音压得更低,眼底满是过来人的警醒:“这深宅之内,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张妈妈那拨人,最是眼红心窄,你得了公子青眼,她背地里怕是早已恨得牙痒,只等着抓你半分错处,好将你踩进泥里!往后行事,务必‘三思而后行’,莫因一时顺遂,便失了戒惧之心。 月华重重地点头,将婆婆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我明白,婆婆。我会谨言慎行,绝不敢行差踏错,更不会给公子……添不必要的麻烦。” “光是谨慎,还差着远呢!”李婆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在月华耳边的气音,字字切切,带着几分急惶,“你得学着观人眼色、辨弦外之音,这深宅里的话,多半藏着七分意,露着三分形,听不明白,转眼就要栽跟头!” 她指尖掐了掐月华的手背,提醒她记牢:“就说夫人那边,若哪天寻你问话,提及你与公子的往来,你该如何答?既不能一口否认惹公子不快,又不能坦然承认落了实据,需得含糊应之,只说公子体恤下人不过是寻常吩咐,不沾半分暧昧,才是稳妥。” “还有小姐,她那骄纵性子,今日宴席上你也瞧得分明。若她往后故意寻衅刁难,你忍是不忍?忍了,她定当你软弱可欺,往后只会变本加厉;不忍,便是以下犯上的重罪,即刻就有管家嬷嬷拿你按规矩处置!” 她喘了口气,眼底满是无奈的警醒,“这宅门里的亏,从不是硬气能扛过去的,得会绕,会藏,才藏得住性命。” 李婆婆望着月华茫然强撑的模样,心又软了半截,语气缓下来:“也别吓得失了主张。往后凡事多留个心眼,遇事拿不准、或是觉出不对,就赶紧来找我,我老婆子在这府里,早把晨昏熬成了数不清的星子,把风霜刻进了掌纹里,总比你清楚哪里藏着坑、哪里绕着坎。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迟疑:“还有公子身边的长生小哥,瞧着是个心正的,倒能说上两句实在话。若真到了万急时候,寻不到我,或可试着求他给公子递句话。但你记好,这是下下策,非不得已绝不能用,人情这东西,用一次薄一次,耗光了,可就再也补不回来了。” “记住了。”月华低声应着,婆婆的话像暗夜里的灯,在她混沌不安的心里照出些清晰的路,前路虽仍迷雾重重,却总算有了可依循的方向。 李婆婆又拉起她的手,指腹摩挲着那些干裂的口子,愁道:“这双手得好好养着。明日我想法子寻些猪油混药膏来,夜里偷偷给你涂上。浆洗房的活计,我也去托托管事的老姐妹,看能不能让她分派时松快些。 但你自己也得咬牙忍,万不可再跑到公子面前露委屈,平白惹人嚼舌根,说他被你迷了心窍,连下人干活都要插手,那可就坏了大事。” “嗯。”月华点头,鼻音里裹着酸意。她怎会不知,婆婆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拼力护她,在这冷冰冰的深宅里,为她撑着一小片力所能及的暖。 李婆婆最后瞥向墙角的竹灯,叹道:“那盏灯,明日一早务必找稳妥机会还回去。就说谢公子昨夜借灯之恩,如今病已大好,不敢再占府里的东西。说辞要恭敬得体,半分眷恋不舍都不能露,记牢了?” “记住了。”月华再应。 交代完所有心事,李婆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疲惫地靠在床头,闭着眼挥手:“睡吧,天都快亮了。往后……就自求多福吧,孩子。” 月华吹熄油灯,浓重的黑暗瞬间裹住屋子,只剩窗外微弱天光勉强描出物件的轮廓。 她摸索着在婆婆身边躺下,耳边是老人沉重的呼吸、窗外未歇的雨声,毫无睡意。 婆婆说的那些深宅险恶让她浑身发冷,可秦练温暖的手掌、坚定的眼神,又像寒夜里唯一的火光,勾着她忍不住飞蛾扑火般靠近。 一边是深宅似海藏暗礁的刺骨寒意,一边是微光如豆引孤舟的难舍暖意,两种心绪在她心里激烈撕扯,连呼吸都带着拧巴的疼。 明知选后者或许要付惨重代价,可正如她先前所言,若因惧怕暗礁就停了孤舟、因怕焚身就避了微光,从未顺着心活过片刻,那与行尸走何异? 雨声渐小,天色从墨黑渐渐被浸染上成了灰蒙,新的一天踩着晨露而来,既带着未卜的风雨,也揣着缕倔强不肯灭的希望。 月华轻蜷身躯,把冰凉的手脚悄悄收在怀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扰了婆婆安睡。 她在昏暗中睁着眼,直到晨曦的微光终于艰难地透进窗纸,一寸寸漫过屋角,将最后一点黑彻底驱散。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婉逼寒门练劝真,一吟竹轩霜句惊 天刚微微亮,窗纸透进点灰萌萌的光,李婆婆就醒来了。 她侧头看了眼身侧的月华,姑娘眼闭着,睫毛却时不时颤一下,显是没睡安稳。 手伸过去碰了碰她的手背,昨晚涂的药膏,那是她托着老姐妹求来的,说是治裂口子最管用,得藏着用。 “醒了就起来吧,”李婆婆压着声音,怕吵着对面还在打呼的春儿,“前院那边早闹开了,洒扫的、搬花的、搬案几的,脚步声隔着几重院都听得见,今日诗会,咱们可得早着点。” 月华睁开眼,眼里还有红血丝。 她应了声“哎”,坐起身时,手不小心碰到了枕头边的竹灯,那盏绣着兰草纹的灯,昨晚被她小心收在床角,生怕被人瞧见。 想起李婆婆的叮嘱,她心里又紧了紧,攥着灯柄的手指泛了白。 “灯先别急着送,”李婆婆一边叠被子,一边睨了她一眼,“等早饭过后,前院忙乱劲过去些,你绕去公子书房侧门,找长生小哥递过去就行。“说辞记牢了?” “记牢了,”月华低着头穿鞋,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就说……谢公子昨夜借灯之恩,奴婢病已大好,不敢再占府里的物件。” “对,就得这么说,半分多余的话都别加。”李婆婆又叮嘱,“还有,待会儿管事妈妈准来叫人去前院帮忙,你要是被点着了,就去端茶水、递纸笔,少说话,多低头,茶水递到客人手里就行,别往主子们跟前凑,尤其……别跟婉小姐、徐姑娘照面。” 月华点点头,心里跟揣了块石头似的。她摸了摸手背,药膏的油味混着皂角味,有点刺鼻,却让她莫名踏实,这是李婆婆能给她的,最实在的护佑。 早饭是糙米粥配咸菜,春儿和夏桃一边吃一边嘀咕,说今日来的都是京里的才子小姐,听说还有京城才子们要是能远远瞧一眼就好了。 月华没搭话,只默默扒着粥,脑子里却在想,待会儿去还灯,会不会遇到秦练?遇到了该说什么? 刚放下碗,外头就传来管事妈妈的大嗓门:“浆洗房的!挑两个手脚利落的,去竹庭那边伺候笔墨!要识得字的,别到时候连纸墨都分不清!” 李婆婆心里“咯噔”一下,忙推了推月华,让她往门后躲。 可管事妈妈的眼睛尖,扫了一圈就盯上了月华:“你,月华是吧?上次听书房的人说你识得字,就你了!再跟我来一个!” 月华没法躲,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声“是”。 李婆婆急得在她身后拽了拽衣角,嘴形无声地说:“记着我说的!” 月华跟着管事妈妈往竹轩走,路上尽是忙碌的丫鬟小厮。 廊下挂着新换的灯笼,石径旁摆上了刚从园子里摘的桂花,细碎的金点子落了一地,风一吹,甜香就裹着凉意往鼻子里钻。 她想起昨晚李婆婆说的芸香,又想起秦练在回廊上那句“我护得住你”,心里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那里还留着昨晚攥紧时的褶皱。 绕到书房侧门时,月华瞥见长生正站在门边,手里拿着块抹布擦栏杆。 她心里一紧,想起竹灯还没还,便趁管事妈妈往前走的空档,快步凑过去,把灯递给他:“长生小哥,劳烦你……把这个还给公子。就说奴婢谢过公子昨夜借灯之恩,如今身子好了,不敢再留着府里的东西。” 长生接过灯,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手背上的药膏痕迹上停了一瞬,才低声说:“公子今早还问起你,说你昨晚淋了雨,让我多留意着点。这灯我替你交上去,你放心,公子知道你心细。” 这话让月华心里暖了一下,可转念又想起李婆婆的话,忙低下头:“多谢小哥,我……我得去竹庭了。” “去吧,”长生又补了句,“竹庭那边人多眼杂,少看少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月华应着,快步追上管事妈妈。到了竹庭,才见满园的修竹被打理得整整齐齐,水榭亭台旁摆上了红木案几,案上放着宣纸、墨锭,还有刚研好的墨,黑亮亮的,映着竹影。 几个穿着体面的丫鬟正在摆茶盏,见她来了,便指了指回廊下的角落:“你就待在这儿,待会儿客人来了,缺了笔墨纸砚,就赶紧递过去,别瞎动。” 月华点点头,走到回廊阴影里站定。 抬眼往主位望去,秦练还没来,案上的青瓷茶盏倒是摆好了,盏沿泛着浅青的光。 她想起昨晚握过他手腕的温度,又想起李婆婆皱着眉说“高枝上的花摘不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慌。 正发怔时,就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夹杂着说笑的声音,客人们来了。 月华赶紧低下头,把自己往阴影里缩了缩,手指攥紧了衣角,就像李婆婆说的那样,少说话,多低头,可心里却忍不住盼着,待会儿秦练来的时候,能再给她一点,像昨晚那样的笃定。 她知道,这场诗会,怕是躲不过去了,无论是秦婉的刁难,还是她自己藏在心里的那点念想,都得在这满园的翠竹和宾客面前,露个头了。 秦府后花园里,春日那些闹哄哄的花早谢尽了,倒剩满院修竹立着,却有另一番清雅韵致。 风一吹,叶尖扫过嶙峋的太湖石,簌簌的响,混着檐角铜铃的轻撞声,倒比春日的蜂蝶乱舞更显静。 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的清苦加上西角桂树飘来的甜香,闻着不腻,反倒让人觉着像浸了蜜的凉茶,爽利得很。 水榭边,都是些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 男人们穿的直身、道袍,料子摸着就软和,方巾、云巾在头顶衬得人愈发精神;女眷们的袄裙比甲绣着花,狄髻上的珠翠一晃,就能晃出细碎的光。 案头摊着宣纸,被风掀得边角打卷,沙沙响,旁边丫鬟磨墨的“咯吱”声掺在里头,倒把这场诗会的雅气衬得更实了。 月华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主位。 秦练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身,领口与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外罩一件青色暗花缎面披风,头戴黑色凌云巾,更显其温润如玉,风姿清举。 他正与身旁一位穿着宝蓝色直身的年轻公子低声品评一幅《墨竹图》,手指轻点画上题跋,嘴角微弯着的浅笑像是竹间的光,温温的。 他身后的长生,穿着青布直身,安静地侍立在他身后不远处。 长生目光低垂着,看似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时刻留意着,尤其是自家公子的需求以及……廊下某个角落的细微动静。 他注意到月华搓手的动作,眼神微动,却未形于色。 诗会已过了大半,佳作频出。案上堆的诗笺快有半寸厚,都是写竹的,不是赞虚心就是夸劲节,墨香混着竹香,飘得满院都是。 秦婉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一身大红织金缠枝牡丹纹缎面竖领对襟袄子,下着五彩马面裙,头戴金丝狄髻,插着赤金镶宝簪子并一对点翠蝴蝶步摇,娇俏张扬。 她方才一首咏竹诗,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博得不少喝彩。 此刻正志得意满,手中执着一柄泥金牡丹团扇,轻轻摇动,眼波流转间,瞥见廊下那抹碍眼的靛蓝身影,忽然停住了。 她“当啷”一声把青花瓷茶盏搁在案上,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满院人听见:“兄长,今日这满园竹子,诸位公子姐姐妹妹们的诗文皆是不凡的,或赞其劲节,或咏其虚心,听得妹妹我呀好生羡慕,自觉才疏学浅,不敢再献丑了。” 她先捧了在场众人,随即话锋一转,团扇的扇柄似无意地指向月华所在的方向,声音又娇又脆:“咦,我倒是想起一桩趣事。兄长书房里一个婢女,似乎也认得几个字?终日浸染书香,替兄长整理书稿,想必也耳濡目染了些许吧?如此良辰美景,名家荟萃,何不让她也来附庸一番风雅,权当……助兴了?博诸位一笑也是好的。” 这话一落,顷刻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月华身上。 那些目光复杂得很,有纯粹好奇的,有带着轻蔑的,有隐含怜悯的,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的……如同无数根针,扎得她无所遁形。 月华脸颊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心跳如鼓,下意识地望向秦练。 纤细的手指在身侧悄悄攥紧了衣角,那粗糙的布料硌着她的掌心。 秦练端茶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青瓷杯盖与杯沿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声。 他面上那温和如玉的笑意未减分毫,从容地将茶盏放回案上,声音清润如泉,却自带一份不容置疑的沉稳:“二妹说笑了。月华是侍奉笔墨的婢女,今日职责是保障诗会笔墨顺畅,并非与会嘉宾。让她作诗,于礼不合,也未免强人所难了。” 他说话时,目光并未看月华,而是温和地注视着秦婉,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兄妹对话,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一丝不悦。 “兄长~”秦婉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带着被拂逆的不满和小女儿的娇纵,团扇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看似无辜的眼睛,“怎就是强人所难了?既是秦府的丫头,为主子们助兴添乐,不也是分内之事么?莫非……” 她眼波一转,声音里带上几分委屈,“是兄长觉得她登不得大雅之堂,怕她出口粗鄙,反而扫了大家的兴?咱们秦府的丫鬟,就这般拿不出手么?”她这话说得刁钻,直接将丢秦府脸面的帽子扣了下来。 一旁的徐嫣然,一身湖碧色绣兰草纹的竖领长袄,气质装扮皆力求清雅脱俗。 闻言以绣花团扇掩面,轻声细语地帮腔,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婉妹妹天真烂漫,也是一片好意。想着今日这么热闹,不必太过拘泥。况且,我朝以文治天下,太祖爷亦重文教,风雅之事,原不该太过拘泥身份。若这位姑娘真能灵光一现,偶得佳句,岂不是一桩美谈?也为这诗会添一段佳话呀。” 她语调温柔,字字句句却都在拱火,将那不拘身份的高帽子一顶顶扣下来,将月华架在火上烤。 月华指尖冰凉,深知此劫难逃。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上前,刚要往前挪步,打算跪下认个错,说自己根本不会作诗,这是奴婢该有的本分,也是眼下唯一的自保之道。 她的膝盖微曲,眼看就要触碰到冰冷的地面。 然而,就在这时秦练的目光终于越过了众人,落在了她身上。 他的眼神深邃,不再是平日面对外人时那种完美的、温和却疏离的笑意,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熨帖的信任与鼓励。 他的视线在她因紧张而微曲的膝盖和攥得发白的手指上极快地停留了一瞬,随即迎上她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声音不大,却如磐石般稳定地传入她耳中: “既然二小姐有此雅兴,“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小事,“你便随意吟诵两句秋日感怀吧。不必拘谨,抒己所见即可。” 没有亲昵的称呼,没有逾越规矩的举动,甚至连表情都控制得恰到好处,依旧是那位端方持重的秦府公子。 但那一瞥之间短暂交汇的眼神,却像一道暖流,冲散了她心中的凉意。他让她抒己所见,这是在告诉她,不必取悦任何人,只需做你自己。 所有的慌乱奇异地平复下来了。众人的目光似乎不再像刚才那般。 她想起苏家满门清誉,想起父亲临终活下去的嘱托并非苟且偷生,想起自己虽身处泥泞却从未弯折的脊梁。 她缓缓从廊下阴影中走出,秋阳透过竹叶缝隙,在她周身洒下斑驳的光斑。 她行至场中,先是对主位和宾客们行了一个标准的下人礼,姿态却异常沉稳,不见丝毫卑怯。 “奴婢遵二小姐命,公子命。” 她的声音清亮,虽不高亢,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奴婢才疏学浅,不敢言诗,唯有几句陋见,污各位贵耳了。” 早有侍女在一旁备好了纸笔。月华行至案前,执起那杆紫毫笔,她指尖刚碰上,就想起前日整理秦练的词稿时,他也是用这支笔,在“一蓑烟雨任平生”下轻轻画了道横线,还跟她说东坡这词,要品里头的定”。 她的目光掠过满园在秋风中依旧挺拔苍翠的修竹,那些竹子身处幽篁却坚韧不拔的姿态,与她此刻的心境奇异重合。 她想起这些时日经历的种种家破人亡、寄人篱下、众人的轻蔑与刁难,却又想起秦练那如春风般的信任与关怀,想起自己内心深处那份不曾熄灭的火焰。 她不再犹豫,落笔从容。 手腕悬空,运笔如飞,字迹清隽挺拔,力透纸背,一望便知是下过苦功的,绝非略识几个字那么简单。 一首《定风波·秋晓理竹轩》顷刻而成。 侍女小心翼翼地捧起诗笺,呈送上去。 秦婉一心要让月华出丑,迫不及待地一把夺过,故意用夸张又尖利的语调,高声念出,准备在念完后极尽嘲讽一番再行发落: “十月廿二,秦府竹轩理籍。 霜凝纸页,同役者皆怠惰,吾独拂笺。已而日暖,遂填此阕。 莫怨凝霜纸页寒,何妨拂笺且慢观。 竹笺轻展胜华筵,谁倦?一袖书香任岁寒。 料峭轩风侵袖浅,微暖,炉边余烬却相添。 回首向来霜冷处,凝睇,也无寒滞也无难。” 她念词的声音,从起初的刻薄,到第二句时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那何妨拂笺且慢观的从容专注,已然超乎她的预期这瞧着根本就不像一个婢女所能写出来的。 念至谁倦?一袖书香任岁寒时,那份以书香抵御世间寒冷的超然气度让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待念到最后回首向来霜冷处,凝睇,也无寒滞也无难时,已是声若蚊蚋,全然失了气势。 词毕,满园子静得能听见竹叶落地的声儿。 方才的谈笑风生、丝竹管弦声仿佛都被这词中蕴含的旷达气度所收走了。 所有人都仿佛被带入了一个秋晓理竹轩的意境中,感受着那份在清寒之中的坚守。 那最先开口的是位方才还在捻须品评竹石图的老年文士,此刻竟激动得胡须微颤,忍不住击节而叹: “妙!太妙了!一袖书香任岁寒!此等胸襟气度,化用东坡意境而自出新意!将寒窗苦读之景与超然物外之心完美相融,更难得的是这份在清寒中自得其乐的境界!” 他身旁的中年文士同样满面惊容,连连称奇:“更妙的是炉边余烬却相添这一句!既写实景又寓深意,那一点余烬之暖,恰似困境中的希望之光,温暖了清寒的轩室,也照亮了词人的心境!这意境转换,浑然天成!” 那位年轻才子早已忘了礼仪,直接站起身来,目光炽热地盯着那诗笺,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竹笺轻展胜华筵!以书香胜筵席,以简朴胜繁华!身处清寒而心游物外,面对困顿而安之若素!这已得东坡真髓,却又自出机杼!” 席间的贵妇人们也纷纷动容。 有位穿石青袄子的夫人,气质雍容的夫人忍不住赞叹:好一个也无寒滞也无难!这是何等豁达的胸襟!竟能将清贫困顿看得如此透彻!” 另一位夫人则喃喃道:“这真是……一个婢女能写出的词吗?若非亲耳听闻,实在难以置信……可惜了……竟是个婢女。若是个男子,凭此诗心,将来科场之上,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众人的赞叹声此起彼伏,目光不断在月华和那诗笺之间来回逡巡。 那目光里,最初的鄙夷和看戏之心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震惊、钦佩,以及深深的好奇。 秦练依旧端坐着,手指轻轻转着青瓷茶盏,目光落在盏中清澈的茶汤上,仿佛那水中微小的涟漪比满座哗然更值得关注。 但他的唇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一抹极淡笑。他的月华,总是能给他这样的惊喜。 她不仅记住了他偶尔与她品评诗词时提到的东坡,更真正读懂了那份超然物外的豁达,并能将其化用于日常劳作,抒写自己的心境。 秦婉的脸色,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她预想中的哄笑与嘲讽没有到来,耳边充斥的竟是对那贱婢的溢美之词!而且这次的夸赞,远比夸赞她更高! 她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所有的刁难都成了衬托对方光芒的可笑铺垫。极度的难堪和嫉恨瞬间烧毁了她的理智。 她猛地将诗笺揉烂,狠狠掷在地上,用脚尖拼命碾踩,骄珩道:“抄袭!这定是抄袭!不知从哪本杂书上背来的东坡词,稍改几字就敢拿来充数!一个婢女,怎可能写出这样的词!”语气尖酸刻薄,已完全失了世家小姐的风度。 徐嫣然脸上的温柔笑意也彻底挂不住了。 她强作镇定,轻摇团扇道:“词确是极好……好得……有些不真实了。妹妹还是实话实说为好,这词当真是你所做?”话中质疑之意显而易见。 月华对所有的赞美与非议依旧充耳不闻。 她再次敛衽一礼,姿态沉稳如初,默默退回原来的阴影里,重新垂下眼帘。仿佛刚才那个写下惊人词句、震动全场的人与她无关。 但经此一事,谁都无法再以寻常目光看待这个靛蓝衣裙的婢女。 那首化用东坡意境的《定风波·秋晓理竹轩》,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每个人心中荡起了涟漪。 诗会的气氛变得微妙而尴尬。一阵秋风卷着几片竹叶旋入廊下,更添几分凉意。月华下意识地抱了一下手臂。 此时,长生悄无声息地动了一下。 他接收到秦练一个极轻微的眼神示意,微微点头,悄步退下。 不一会儿,他端着一壶刚沏好的热茶走来,对管事嬷嬷低语:“嬷嬷,公子说天渐凉了,让大家轮流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也好仔细伺候。” 说着,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月华,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稳稳地递到了她面前。 月华一怔,接过茶杯。茶杯是粗瓷的,却很暖,温热的瓷壁贴着她的手心,暖意顺着指尖往心口流。 热气裹着茶叶的淡香,熏得她眼尾带着点潮意,她低声道谢谢谢长生小哥,捧着茶,浓密的长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秦练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廊下,在她捧着茶杯的手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 但秋风吹过,带来的不再是萧瑟。那杯茶的热气,那短暂交汇的眼神,在无人知晓处,织成了一张温暖的网。 月华捧着茶,氤氲的热气微微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知道,宁静已被打破。 但那一刻,在满座惊羡与非议中,在那无声却有力的支持与体贴中,她以词言志,诠释了何谓“一蓑烟雨任平生“。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虽身陷囹圄,心已臻此境。 第40章 第四十章 笺上风骨轻如叶,掌中暖意抵秋霜 诗会的喧嚣散得比秋风消散的还快,方才还因着《定风波》一词哗然的秦府竹庭,转眼就重归了往日的静谧。 竹叶依旧在风中,“簌簌”的响着裹着秋意,比文士们吟的竹影扫阶尘不动要冷得多,再没人围着竹丛叹“一袖书香任岁寒”,廊下只剩几片枯叶落在石桌上,沾着没喝完的桂花酒渍,还有秦婉方才掷在地上、被踩得皱成团的诗笺残角。 月华捧着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宾客们陆续离去。 她望着最后一顶轿子拐出月亮门,轿帘掀起时,能瞥见徐嫣然那柄湖碧色绣兰草的团扇,晃了晃就没影了。 脑海里还绕着方才的乱,秦婉揉烂诗笺时纸页的声响,老年文士击节叹东坡真髓的激动,还有秦练坐在主位上,指尖转着青瓷茶盏,唇角那抹极淡的笑,这些都像风里的竹叶,飘来飘去落不下来。 长生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她身侧,“月华姑娘”,声音压得极低,目光不自觉扫过她的手背,那里的红肿比早上更明显了,“公子让我传话,今日诗会上的事,他都记着呢,尤其是秦婉姑娘揉了诗笺那茬,他心里有数。你先回去,路上多留意,万事小心。” 月华点点头,把茶杯递还给他。指尖不经意间相触,长生迅速收回了手,又补了句:“对了,公子特意吩咐,你手不方便就先歇着,早上公子已经派我找过张妈妈了,说您前几日淋了雨还没好透,让她少给您派重活,您要是瞧见她故意刁难,不用硬扛,悄悄让人知会我一声就行。 月华转身离去,靛蓝色的裙摆在秋风中微微晃动,像一片不肯屈从的竹叶。 她走得很稳,背脊挺直,只有攥紧的衣角泄露了心思,方才提笔写帘卷西风秋意晚时,总想起写《定风波秋晓理竹轩》那刻的从容,可秦婉将诗笺揉烂,狠狠掷在地上,用脚尖拼命碾踩的声响,徐嫣然团扇后那双带刺的眼睛,还有那些文士从“惊佩”到“可惜是婢女”的眼神转变,都像针似的扎在心里。 还没回到浆洗房所在的远门,远远就听见一阵尖锐的嗤笑声。 听见春儿的尖嗓子,隔着风都扎耳朵:“哟,这不是咱们秦府的大才女吗?怎么不在前头跟贵人凑趣了?方才那首歪词,没再被人说是抄的?” 月华脚步微顿,随即接着继续向前走去。 此刻春儿正靠在院门口,手里捏着个被她吃剩的苹果核朝着月华脚边扔去,抬高了嗓门,得意的仰着自己的下巴“怎么?被我说中了?你看你那手,红得跟煮熟的虾似的不埋汰染了诗会才是,还学着人家吟诗作对,还敢装文人握笔?回咱们这腌臜地方做什么?” 夏桃在一旁拉扯她的衣袖,低声道:“少说两句吧,再说……月华那词,我听李婆婆说,是真的好……”。 “好个屁屁!” 春儿甩开夏桃的手,声音更加尖利了唾沫星子都溅出来了,“有些人啊,就是骨头里都贱,就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浆洗婢,还敢在诗会上装文人,还真把自己当小姐了?在诗会上出那个风头,也不嫌丢人!我要是她,早找个地缝钻进去,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 月华目不斜视不打算理会她,想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去,装没听见。 春儿见她不理,越发恼怒,跨步拦在她面前,双手叉腰:“怎么?装聋作哑?不就是作了首歪诗,就连人话都听不懂了?我告诉你月华,别以为攀上了高枝,在这秦府里头,你永远都是最低贱的浆洗婢!这辈子都别想抬头!” 月华停下脚步,抬眼看向春儿。 她的目光平静如水,没带半分火气,却让春儿没来由的心头一悸地往后缩了缩,春儿总觉得,苏月华这双眼睛不一样,不像她们这些婢子,眼里只有皂角、井水和活计,倒像藏着些别的东西,深不见底。 “说完了?” 月华的声音很轻,莫名让人心悸不敢再闹腾了,“说完了就让开,我还要去干活。” 春儿被她这态度激得满脸通红,正要再骂,就听见廊下传来张妈妈的大嗓门:“都聚在这儿嚼舌根!活都干完了?明天老爷要穿的月白褂子还没浆,夫人的床帐也没熨,想挨篾条是不是?” 张妈妈肥胖的身影出现在廊下,一双三角眼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月华身上,嘴角撇出个讽刺的笑“哟,这不是咱们的诗魁回来了吗?怎么,前头风光够了,舍得回咱们这破地方了?你看你那手,红得跟什么似的,还敢握笔?我看你就是闲的!” 周围几个洗衣婢“哧哧”地笑,手里的棒槌还在石砧上敲着,眼睛却都瞟过来。春儿得意地扬起下巴,等着看热闹。 月华垂下眼睫,规规矩矩的叫着:“张妈妈。“ 张妈妈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用她那粗短的手指抬起月华的下巴,指甲缝里还沾着吃的糕点碎屑,捏着自己的下巴,疼得月华皱紧了眉,下巴上立刻印出红印子,自己下意识想躲,却想起手背的红肿,要是挣动时碰着,怕是更疼,只能忍着。 “我早就说过,有些人连骨头里都是贱的,给点颜色就开戏楼。” 张妈妈冷笑道,唾沫星子喷在月华脸上“别以为管家让你去前头帮个忙,你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在那么多贵人面前卖弄文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你一个浆洗婢,识两个字就了不起了?” 她松开手,厌恶地在衣裙上擦了擦,仿佛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们浆洗房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别到时候带累了我们所有人,让外人以为我们浆洗房的人都不知好歹,妄想攀高枝呢!” 李婆婆从屋里快步走出来,手里还攥着块没熨完的床帐。 她没急着上前,先站在廊下缓了缓气,语气不软不硬,却带着几分让沉稳:“张妈妈先消消气,月华这孩子年纪轻,做事没个轻重,今天也是被管事妈妈临时叫去前院,不是故意要出风头。” 她说着上前两步,自然地挡在月华身前,指尖轻轻碰了碰月华红肿的手背,话却是说给张妈妈听的:“你看她这手,肿得都握不住棒槌,我那点药膏还是托老姐妹从外面寻来的,眼看就快用完了,她连疼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琢磨那些卖弄的事?” 李婆婆的声音压得稍低,带着点只有两人能懂的提醒:“再说了,前儿管家还问起你屋里的账目,说有些地方得再对对。这会儿要是闹大了,传到管家耳朵里,倒显得咱们浆洗房不太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见张妈妈的脸色缓了些,她才悄悄推了月华一把,语气软下来:“快给张妈妈道个歉,说下次定当安分做事,别再让妈妈操心了。” 月华抿紧嘴唇,正要开口,却被张妈妈挥手打断。 “免了!我可受不起才女的礼。” 张妈妈讽刺道,“既然李婆子替你求情,你这么有本事,今天的衣裳你就多洗几桶。后院里那堆沾着墨渍油脂的外套,都归你了。洗不完不准吃饭!” 春儿闻言“噗嗤”笑出声,那堆外套硬邦邦的,平时三个人洗大半天,现在让月华一个人洗,明摆着刁难。 月华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就向后院走去。 李婆婆跟在她身后,低声叮嘱:“洗不动就歇会儿,我夜里给你留着门,实在不行……我再想办法。” 月华回头给李婆婆一个安心的眼神,独自一人走向后院。 院子里果然堆着小山般的衣物,风一吹,酒气和墨味飘过来。 月华挽起袖子,将手浸入水中,顿时被冰得一个激灵。她咬咬牙,开始搓洗第一件外套。 布料磨得她指尖越发红胀。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却还是坚持着重复着搓洗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月华没有回头,直到管事妈妈严肃的声音响起:“月华,夫人传你过去问话,赶紧跟我走。” 月华的动作顿住了。井水顺着她的手臂滑落,在脚边积成一个小水洼。 李婆婆跑出来,脸色煞白,却没像刚才那样急着争辩,只对着管事妈妈福了福身:“妈妈稍等,我给月华找块帕子擦手,她手肿着,别让夫人看着碍眼。” 说着飞快塞给月华一个布包,里面是那小半盒药膏,“到了夫人面前,少说话,多低头。” 管事妈妈没催,张妈妈站在一旁,想说什么,却被李婆婆瞥了眼,最终还是没开口,她可不敢在管事妈妈面前得罪李婆婆,万一李婆婆记仇,把那账本的事抖落了出去。 月华拍了拍李婆婆的手背:“婆婆别担心,我去去就回”,然后对着管事妈妈躬身:“是,奴婢这就去。” 往正院走的路很长,秋风卷着枯叶,在她脚边打着旋,仿佛在为她引路。 月华想起苏州老宅的秋天,母亲会把叶子夹在《论语》里。 她走得慢,心里渐渐静下来,写了《定风波》,又被秦练护着,谢氏找她是迟早的事。秦府讲究规矩,一个浆洗婢跟少爷走得近,本就是忌讳。 与此同时,秦练的书房里烛火摇曳。长生躬身回话:“公子,张妈妈刁难苏姑娘,洗的衣服是好几人的量还说不完不准吃饭。方才管事妈妈来传,老夫人叫苏姑娘去荣禧堂了。” 秦练握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 他眉头微蹙:“母亲找她,无非是敲打几句。你去药房把那盒凝香冻疮膏拿出来,用我书房的青布包好,垫上片干紫苏叶,就是上次月华说像她母亲常晒的那种。” “是。” 长生刚要转身,被秦练叫住:“慢着,你绕去浆洗房墙外,确认没人了再把布包放下,轻碰瓦片提醒她,别让任何人看见。她手肿得厉害,那药膏比普通润手膏管用,让她多涂些。” 长生点头:“公子放心。 荣禧堂厅里熏着沉水香,闷得人心里发沉,月华垂着头,跟在管事妈妈身后。 谢氏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穿着一身暗紫色绣金牡丹纹的竖领长袄,外罩一件玄色缂丝比甲,头戴点翠狄髻,雍容华贵,不怒自威。她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桌旁的香炉,眼皮都未抬一下。 管事妈妈躬身回禀:“夫人,苏月华带到了。“ 月华依规矩跪下,额头触地:“奴婢月华,给夫人请安。“ 谢氏依旧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拨弄着她桌上的香炉。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着,案上那尊宣德年制的蚰耳铜炉里,用隔火熏香古法燃着的沉香正慢得揪心,银叶衬着的香块只泛着细弱的火星,不冒明火,只泄出丝丝冷烟。 香灰落了一层,边缘还留着先前侍女压过的“寿”字香篆痕,等再积起一层时,连那点精巧的篆印都快埋进灰白里了。 沉香的烟不像线香那样直挺,倒像团被揉散的云絮,袅袅娜娜飘着,绕着炉耳缠两圈,又往月华鼻尖飘去,渐渐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厅堂都罩得发闷。 这种无声的压迫,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 良久,谢氏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冰冷:“抬起头来。“ 月华依言抬头,但仍垂着眼睫,不敢直视。 谢氏的目光,从简单的发髻到粗布的衣裳,最后停留在了手背上。 谢氏端起一旁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听说,你今日写了首好词,一袖书香任岁寒,老夫子们都夸你有东坡风骨。” 月华心头一紧,低声道:“奴婢不敢,随口胡诌的。” “随口胡诌?” 谢氏轻笑,笑声像秋叶落在青石上,“我年轻时也读诗,知道风骨金贵,可风骨填不饱肚子,也护不住身家。你手肿成这样,是洗衣磨的吧?要是明天没衣裳穿,秦府的体面,可不是一首词能撑起来的。” 她放下茶盏,身子微倾,目光像张细网:“不是骨头里刻着贱,是世道容不下错了位的人。你在浆洗房洗衣,手肿了涂药膏就好;要是错把诗笺当护符,想踩着规矩往上走,将来疼的就不只是手了,我吃过的错路亏,比你见过的衣裳还多。” 月华指尖颤了颤,后背的汗凉得刺骨。 她懂谢氏的警告,却不敢接,风骨在世家规矩面前,轻得像片竹叶。 “练儿总说你心细,”谢氏声音缓了些,却更沉,“可心细用错了地方,就是糊涂。他是秦家长子,将来要扛爵位差事,不是能跟丫头谈诗的穷秀才。” 她指尖划过香炉的边缘,“婚姻是家族的桥,不是儿女的情。桥得宽稳才能走长远,要是搭在云里,风一吹就塌,摔下来的不止他一个。” 月华喉咙发紧,想说话却像被堵住。 谢氏的话是实话,是世家子弟逃不开的命,可心里刚被《定风波》焐热的念想,还是被浇得发凉。 “我叫你来,不是要骂你。” 谢氏站起身,沉水香的气息裹着她,“秦府养得起闲人,却容不下乱规矩的人。你要是安分洗衣,将来我给你寻个老实管事,分间小院子,日子安稳;要是还想着诗会的风光,惦记不该惦记的人” 她抬手拂了拂衣袖,动作慢却重,像掸掉碍眼的灰:“你该知道,深宅里的风,比井里的水还冷,能吹透衣裳,也能吹垮人心。周嬷嬷,带她回去,让她好好想想,什么该做,什么做不得。” 周嬷嬷上前,声音冷得像冰:“谢夫人教诲,奴婢这就带她走。 月华俯身叩首,额头贴在青砖上:“奴婢……谢夫人教诲。” 起身时,她瞥见厅角博古架上的苏州官窑青瓷瓶,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母亲在苏家老宅的那只,有些东西,就算隔了身份,也会让人想起本分。 周嬷嬷领着她走出荣禧堂,秋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凉得人眼睛发涩。 月华裹了裹衣袖,手背上的红肿还在疼,可心里的疼更甚,谢氏没骂她贱命,却告诉她,有些鸿沟,不是一首词、一点风骨就能跨过去的。 回到浆洗房时,天全黑了。 张妈妈还在院子里守着,却没敢靠太近,只远远站在廊下,三角眼亮得像灯:“夫人没说什么吧?衣裳还在那儿,你赶紧洗,我……我去前院看看有没有差事。” 说着就想走了,她怕李婆婆出来替月华说话,更怕月华真洗不完,李婆婆找管事妈妈告状。 月华没说话,默默走到井边。 井水更冷了,手刚伸进去就疼得指尖发麻。她拿起外套搓,皂角沫沾在红肿的手背上,凉得像冰。 夜色渐深,李婆婆偷偷送来窝头和热汤,没多留,只说:“张妈妈走了,你放心洗,我在屋里守着。” 直到墙头传来瓦片轻响,月华看见那只青布包,布角的练字在灯笼下泛着浅光,打开时,紫苏叶的香气混着药膏的淡香飘过来。 字条上“等我”两个字,笔锋比平时软些,像是写得很小心。 月华把药膏涂在手背上,凉丝丝的暖意慢慢散开 她望着墙头,灯笼的光晃在青布包上,突然懂了,谢氏说世道容不下错了位的人,可秦练等我二字里藏的一诺,李婆婆热汤里温的半分暖意,还有父亲当年教她读《春秋》时,指着拨乱反正四字说的“冤屈终有昭雪日”,苏家沉在尘埃里的真相与清白,便是她在这浊世里,敢再握一次笔、再扛一段苦的勇气。 就像刘禹锡写的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只要这些念想还在,纵是深宅寒夜,也有了盼头。 浆洗房的水声还在响,皂角沫顺着指尖往下淌,这次,月华的手不抖了。 指尖握着的粗布外套虽沉,心里却像揣着父亲留下的那方砚台,温温的有力量。 月华知道,明天井水依旧会凉得手背发红,秦府的规矩依旧会像无形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可只要秦练的承诺不凉,李婆婆的暖意不散,苏家洗冤的念头不灭,便如东坡词里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豁达,再难的路,也能一步步走;再冷的秋夜,也终会等到晨光漫过墙头,把那些沉冤与念想,都照得透亮。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寒砧浸血藏幽信,柴锁孤臣志未磨 浆洗房的日子过得慢又冷,天没亮就得爬起来,院里的秋风吹得衣角打颤。 老井的水比往时更冷了,刚沾到指尖就冻得发麻,月华搓了没几下,指节就红得发胀,连水都握不住,顺着指缝往下滴。 张妈妈果然尽心,派给她的活计总带着几分讲究,不是老爷们赴宴沾了淡墨的素色锦袍,得用温水慢慢揉着去印子;就是夫人小姐们绣着细花的裙裾,得小心避开针脚,连捶打都只能用软木槌轻敲;偶尔还要洗厨房的布幔,虽沾着些油星,却都是刚换下的,不算陈年老垢。 这些衣料金贵,搓洗时得格外留意分寸,既不能磨坏料子,又得把污渍去干净。 诗会后本就有些红肿的手,几天下来指尖磨得发红,指腹起了层薄茧,碰着皂角水时会有点发疼,夜里李婆婆总悄悄给她塞半块猪油,让她睡前搓在手上,倒也能缓些不适。 春儿像是得了张妈妈的格外恩赏,搬个小杌子堵在廊下最显眼的地方,手里捏着块油亮亮的蜜饯桃肉,是前院小厨房刚做的,她特意揣在怀里带过来,指尖还沾着糖霜,却不着急吃,只时不时用舌尖舔舔指尖的甜,眼睛却死死盯着月华的动作。 “哟,这不是咱们能写一袖书香的大才女吗?” 她突然开口,声音拔高了些,故意让院里洗衣的婢子都听见,手里的蜜饯在指尖转了个圈,糖霜簌簌落在衣襟上也不在意,“前儿在诗会上被老爷们夸的时候,怎么没想着今儿要蹲在井边洗这些油腻袍子?” 她咬了口蜜饯,故意嚼得“嘎吱嘎吱”响,甜香飘了半院子,又朝月华的手背努努嘴:“你看你这手,红得跟煮过的虾似的,肿了连点药膏都没有,我这蜜饯啊,还是张妈妈赏的,写诗词能换着甜水喝吗?能让你这手不疼吗?” 说着,她又捏起一块蜜饯塞进嘴里,舔了舔唇角的糖:“夫人那儿的风头是好出,可风头过了,还不是得回咱们这腌臜地方?我要是你啊,就别总想着攀高枝,省得连口热乎蜜饯都吃不上,还得遭罪!” 月华捶打的力道没停,木槌敲在石砧上“梆梆”响,溅起的冷水刚好沾到春儿的鞋边。 春儿“嘶”了一声,却没敢发作,毕竟张妈妈只让她盯着,没让她真动手,只能狠狠剜了月华一眼,又往嘴里塞了块蜜饯,仿佛那点甜能压过心里的气。 李婆婆在一旁熨烫衣裳,热气裹着她的身影,没人看清她眼底的忧虑。 她眼角余光瞥见张妈妈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才悄悄把熨斗往炉边一放,围裙下摆扫过木盆边缘,快步走到月华身边,手里的粗瓷碗藏在身后,直到贴近月华时才递过去,碗沿还裹着层布,“快喝口热的,去去寒。” 碗里的温水温得刚好,几颗枸杞沉在碗底,那是李婆婆前几天托买菜的婆子偷偷带的,自己舍不得吃。 月华抬手接碗,指节因为红肿发僵,指尖不小心蹭到碗沿的布,才稳稳攥住粗瓷碗,碗壁温温的,刚好裹住冰凉的指尖。 她小口喝着水,连沉在碗底的枸杞都仔细嚼了,甜意混着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比之前喝的任何温水都暖。 放下碗时朝李婆婆弯了弯眼,指尖轻轻蹭过李婆婆的手背,那处还带着熨衣裳的余温,像在回应方才李婆婆碰她手时的心疼,弯了弯眼低声道:“婆婆也该歇会儿,您熨了半下午衣裳,手都该酸了。 指尖轻轻蹭过她的手背,那处还带着熨衣裳的余温,像在回应她方才的心疼,低声道:“婆婆放心,我省得。我不跟春儿拌嘴,也不惹张妈妈不痛快,不给您添乱。” 李婆婆听见“不给您添乱”,眼眶悄悄热了,伸手替月华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傻孩子,跟我还说这个。” 月华却没再说话,只望着木盆里的皂角泡沫出神,荣禧堂里谢夫人那番话还在耳边转,她此刻才真懂,分寸不是怕自己受罚,是怕护着自己的人跟着遭罪。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裹着周嬷嬷的身影闯进来,身后两个小丫鬟垂着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张妈妈忙不迭从屋里迎出来,脸上堆着的笑比平时更谄媚,周嬷嬷却连眼风都没扫她,目光像寒天,径直扎向井边的月华,声音压着寒气,每个字都砸在青石板上:“夫人有令,苏月华即日起谨守浆洗房本分” 说到这,她故意顿了顿,提着暖炉的手轻轻一扬,银链“当啷”磕在石阶上,院里瞬间静得能听见风卷落叶的声。 “无令不得踏出院门半步,尤其不准靠近前院书房。一应活计归张妈妈指派,”她终于转头看向张妈妈,眼神冷得能掉冰碴,“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张妈妈的腰弯的更低了,双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方才周嬷嬷那一眼,手心瞬间冒了汗。 “是是是!” 她声音都有些发颤,还故意往月华那边狠瞥了一眼,像是要把心头的慌劲撒在她身上,“奴婢一定把她看紧了!绝不让她偷懒耍滑,更不会让她多走一步,她要是敢乱晃,奴婢直接拿篾条抽!” 月华攥着衣角的手猛地收紧,指尖掐进掌心,疼得她指尖发麻,周嬷嬷的话像块冰砸在心上,尤其“不准靠近前院书房”一句,让她心里一阵发慌。 她下意识往李婆婆那边扫了眼,见李婆婆正用口型悄悄对她说“别吭声”,才赶紧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红肿的手背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皂角渣,像在提醒她:在这深宅里,她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 周嬷嬷没再多言,提着暖炉转身就走,银链划过石阶的“叮当”声越来越远,却像还缠在院子里没散。 风卷着几片落叶落在月华脚边,她弯腰去捡,却发现叶面上沾着点暖炉里掉的火星灰,那点灰落在手背上,竟比刚打上来的井水还冷,冻得她指尖轻轻颤了颤。 自此,月华的天地便成了浆洗院那方四方天井。 打水的婆子见了她就绕着走,桶沿的水洒在青石板上,溅湿她的裙角也不吭声;晾晒衣裳时,总有几个别婢女抢在她前面拿起竹竿,故意把她要晾的脏布幔扔在最底下。 院门永远虚掩着,门旁的石凳上,总坐着个嗑瓜子的婆子,她洗衣时婆子盯着,喝水时婆子也盯着,连她低头擦汗的间隙,都能听见婆子跟春儿咬耳朵:“别让她跟外头递东西。” 张妈妈的刁难更是没了之前的遮掩。 先前还会找“锦袍难洗”的由头,如今直接把厨房沾了油污的布幔、老爷们染了墨渍的厚外套堆在她面前,布幔上的油腥气呛得人作呕,月华得用皂角搓上十几遍。 有次她搓得慢了些,张妈妈就拿着篾条在她身边晃:“磨磨蹭蹭的,是等着谁来救你?”春儿更过分,见她手红肿,指节处还泛着红,竟故意攥着块没泡软的粗皂角凑过来,假装帮她递东西,实则用皂角的硬棱狠狠蹭过她红肿的手背。 月华疼得手一缩,手里的布幔差点掉在地上,春儿却笑得眯起眼,还故意把皂角上的碎渣掸在她手背上:“哟,这手怎么肿成这样?先前写诗时握笔的劲儿呢?我看你就是娇生惯养,洗两天衣服就受不住了,也是,毕竟当过几天才女,哪瞧得上咱们这些干粗活的?” 说着,她又故意把刚打上来的冷水往月华脚边泼,水花溅湿了月华的裙角,也溅到她垂在身侧的手背上。 “哎呀,没拿稳!”春儿假惺惺地道歉,眼里却满是得意,“不过这水凉,刚好给你肿着的手降降温,省得你总想着偷懒,说手疼洗不动。” 末了还把一盆沾了油污的抹布推到月华面前:“对了,张妈妈说这盆抹布得今天洗完,你可得抓紧,别耽误了时辰。” 日子便在这喘不过气的监视里,伴着木槌敲石砧的闷响一天天挪。 天不亮,春儿就会故意把她的皂角扔在地上,等她弯腰去捡时,又凑在门口跟看守的婆子咬耳朵;洗衣时,春儿吃着糕点总往她这边瞟,连她抬手擦汗的间隙,都能听见婆子嗑瓜子的声音突然停了,那是在盯她有没有偷偷看院外。 而张妈妈堆来的活计,永远是最沉的,沾着猪油的厨房布幔、染了墨汁的厚棉袍,搓得她手背红肿发僵,指节泛着不正常的红,连握木槌的力气都要攒半天。 只有夜深人静时,听着身边春儿均匀的鼾声,她才敢在黑暗中睁着眼,望着窗外疏冷的星光,指尖在薄薄的被褥下,无声地描摹那首《定风波》的笔画。 父亲含冤的脸庞、母亲惨死的画面,秦练温暖坚定的眼神,唯一支撑着她不被这磋磨苦役吞噬。 这日午后,日头稍稍暖了些。月华正费力拧干吸饱水的厚毯子,院门外突然传来叩击声,三长两短,停片刻,再两下。 春儿立刻端着糕点盘站起身,伸着脖子朝外望,张妈妈也从屋里探出头。 月华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掐进毯子,这声响,和长生递青布包时敲墙的节奏一模一样。 果不其然,一个面生小厮提着食盒出现,对着闻声出去的张妈妈赔笑道:“张妈妈安好。小的是门房上的,方才外面来个货郎,说是同乡李婆婆托他捎带些家乡腌菜过来。小的顺路,就给送来了。” 张妈妈狐疑地打量小厮,刚想揭食盒,李婆婆忙擦着手走出:“是我远房表弟,粗人一个,腌的菜哪入得了妈妈的眼?” 说着用布巾挡在食盒前,悄悄往小厮手里塞了大钱,“有劳小哥跑一趟。” 春儿凑过来想碰食盒,李婆婆赶紧拿起块腌菜塞给她:“快尝尝,咸得很,配粥刚好。” 春儿嚼着菜,腾不出手纠缠。李婆婆提着食盒进屋,翻坛时极快摸出油纸包,塞进书房小厮的衣裳袖袋,这一切,都被月华用眼角余光看在眼里,她攥着毯子的手,悄悄松了些。 傍晚小厮来取衣裳,春儿还想盯着,李婆婆却支开她:“你帮我把那盆衣裳拧了,我跟小哥说两句家常。” 等春儿走远,她轻轻按了按袖袋,小厮会意,接过衣裳快步走了。 夜里月华躺在冷被窝里,摸着自己红肿的手,她的心怦怦跳起来,是秦练!他果然没有放弃! 傍晚,那小厮来取衣裳。李婆婆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仔细当差别毛手毛脚”,一边将叠好的衣裳递过去。月华看见李婆婆的手指在那袖袋处轻轻按了按。 好景不长,两日后那“同乡”又来,张妈妈拦在门口,手里还掐着腰:“前天才送的腌菜,今天又送?我看你是想递私货!” 货郎赔着笑:“瞧妈妈说的,乡下人没啥好东西,就这点腌菜还能拿得出手……” 没等货郎辩解完,她猛地夺食盒,指尖往货郎手腕上掐。 货郎吃痛一躲,食盒摔在地上,坛子碎了,油纸卷滚了出来。张妈妈立刻尖声喊:“看看!果然藏了东西!”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洗衣婢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李婆婆脸色煞白,想解释却被张妈妈推开:“你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 转头喊人报给周嬷嬷。周嬷嬷赶来,冷冷扫过满地狼藉,下令把李婆婆关柴房。 李婆婆挣扎着回头,嘴形对月华说:“藏好玉佩。” 月华想冲上去,却被春儿死死按住,指甲抠得她皮肉生疼,她摸向颈间的玉佩。 周嬷嬷把油纸卷扔进洗衣盆,浑浊污水瞬间浸透纸卷:“别再耍这些没用的小聪明。” 周嬷嬷盯着月华,一字一句地说,“安分守己,你还能少吃点苦头。否则,下次关进柴房的,就不止是李婆子了。” 张妈妈得意地指派月华洗这盆脏水,她蹲在盆边,指尖摸到油纸卷残渣,柴房的霉味混着腌菜的酸气飘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监视愈发严密,隔了几日,长生寻了个由头送来些浆洗房的名义份例物品。 他远远看见月华费力地刷洗着木盆,双手红肿不堪,眼神交汇刹那,长生眼中闪过焦急。 他趁张妈妈转头吩咐春儿的间隙,迅速将一个小石子包裹的纸团弹向月华脚边。 月华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正欲借蹲下整理裙摆遮掩,春儿尖利的声音已然响起:“你扔了什么?!”她一个箭步冲上来,抢先拾起纸团,邀功般地递给闻声而来的张妈妈 张妈妈展开,虽看不清字,却骂道:“小蹄子还不死心!今晚不许吃饭,把后院脏衣服洗完!” 长生无奈,只得咬牙离去。 是夜,月华又冷又饿,独自在院中捶打衣物,手肿得有点疼。 她抬头望着四方天际漏出的几颗寒星,院墙外传来卖糖人的吆喝声,那是父亲以前常买给她的。 她摸出玉佩,突然有了主意:第二天送柴的仆役来,她故意洗得慢些,听见仆役说“大公子总看旧案卷”,就悄悄把写着求见的布条缠在柴枝上;见采购婆子买治咳嗽的药,她把攒的红糖塞给婆子:“麻烦给李婆婆,她怕冷。” 秋风呜咽着吹过窗纸,月华把玉佩塞回里衣,谢氏的铁腕,毫不留情地碾碎了她刚刚生出的一丝侥幸。 在这深宅大院里,主母的意志就是天,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婢女,连同关心她的人,都如同蝼蚁,轻易就能被捏碎。 她该怎么办?认命吗?就像谢氏说的,老老实实洗衣,将来配个小厮管事,了此残生? 不。 父亲含冤的脸庞在眼前闪过,秦练温暖坚定的眼神在心底浮现,李婆婆被带走时那担忧的目光更像针一样扎着她。 她不能认命。 为父昭雪,是她活下去的信念。而秦练……他还在努力,不是吗?哪怕希望渺茫,他也没有放弃。 眼泪流干了,心底那股倔强的火苗,却在绝望的灰烬里,重新燃起一点星火。更加微弱,却更加坚韧。 她轻轻摩挲着藏在贴身里衣的那枚玉佩,冰凉的玉佩被她捂得温热。 谢氏可以关住她的人,可以切断她与外界的联系,却关不住她心里的念头,切不断她骨子里的坚韧。 月华开始更仔细地留意浆洗房内往来的各色仆役,捕捉他们言语间的只言片语,观察院墙外的动静,寻找任何可能的信息或出路。 秋风吹过院墙,带来远处街上模糊的吆喝声,也吹动她心中不曾熄灭的那点希望。 路更难走了,但她得走下去。为了父亲,为了李婆婆,也为了……那个对她说等她的人。 窗外,秋风呜咽,吹得窗纸噗噗作响,像是也在诉说着这深宅里的无奈与不屈。 长夜漫漫,但总有熬到头的时候。 月华闭上眼,将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咽回肚子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醒和决绝。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霜疼指尖寒浸骨,一枚钱暖破长夜 浆洗房的第四个清晨,月华是在一阵钝痛中醒来的, 霜降已过,京师的天光来得一日晚过一日。 窗外还是浓得化不开的浓墨一般,寅时的更鼓刚在巷口刚敲过不久,寒意就顺着粗布被褥的针脚钻进来,连枕畔都浸了点凉意。 月华的手,那双曾握着紫毫笔蘸写过诗卷、让谢夫人见了都暗生忌惮的手,如今却越发红肿起来,一沾夜气就僵得打不了弯,偏那疼还缠人得紧,顺着人指尖往骨头缝里钻,半点不肯饶人。 月华蜷着身子悄悄的坐起身,不敢惊动对面榻上酣睡的春儿。 那丫头裹着的哪是仆役常盖的浆洗棉被,竟是床带着松花香的新弹棉絮被,边角还绣着浅粉缠枝纹;身上那件柳绿色比甲,料子是中等料子的细棉布,皱巴巴搭在床沿,领口沾着的也不是寻常菜油,倒像是主子赏的玫瑰膏子渍。 黑暗中,春儿匀长的鼾声里混着轻匀的咂嘴,嘴角还翘着点甜意,分明是梦里还含着夫人前日给的金丝蜜枣。 月华摸黑去够床头的衣裳,指尖刚碰到靛蓝色粗布衫子就缩了缩,那是最粗的家织布,料子都被洗得发白,外头那件褐色的比甲布纹里还嵌着没洗净的皂角渣,袖口磨出的毛边缠在指节上,稍稍一扯就勾得自己手指发疼。 月华蜷着手指去系领口的盘扣,指关节肿得弯不拢,指尖刚扣住扣襻疼的抖了一下,疼得她赶紧咬住下唇,才没漏出半声抽气。 好不容易把衣裳穿妥,推开门时,冷风顺着门缝直往领口里灌,激得她浑身一哆嗦,忙伸手把比甲前襟往紧里拢了拢,连襟口的碎线头都攥进了手心,又将冻得发僵的双手往袖口里塞,可袖管空荡荡的,粗布薄得透光,哪里挡得住寒气,只勉强护住指尖不被风直吹罢了。 院子里的老井台结着层薄霜,残夜的墨色还未褪尽,霜粒在井砖缝里闪着细碎的青光,连井绳上都悬着几缕冰丝,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 几片梧桐叶早枯得卷了边,粘在青石板上被晨风吹得簌簌的响,打旋卷着细霜沫子蹭过月华的布鞋尖,凉得她脚趾头都蜷了蜷。 月华往手心里哈了口白气,那团雾绕着鼻尖转了半圈,眨眼就散在风里,连点暖影子都没留住。 才在井边蹲稳,就听见屋门“吱呀”一声响,张妈妈端着茶碗出来了。 她穿件藏青色妆花缎比甲,上面织着暗纹缠枝莲,领口白兔皮的毛边,毛梢泛着柔润的光;手里托着的白釉瓷碗,碗沿沾着圈茶渍,里头的热气裹着陈茶的暖香,飘绕在院中织出细白的雾。 她没急着靠近,先在廊下站定,慢条斯理掸了掸比甲下摆,才往椅子上坐,半眯着眼斜睨着月华。 那眼神像淬了毒似的,先扫过她洗得发白的袖口,又落回她冻得红肿的手,最后慢悠悠勾着她的脸,看得人后颈发僵浑身都不自在。 自李婆婆被锁进柴房,张妈妈的腰杆就挺得更直了,说话都比往日慢了半拍,下巴微微扬着,连端茶碗的手势都带着股子拿捏人的派头,仿佛这浆洗房的霜风,都吹不到她跟前似的。 月华垂着眼,将双手往井水里一浸,那水带着秋夜的寒劲,刚碰到皮肤就激得她胳膊起了层鸡皮疙瘩,冷意顺着指尖往上窜,激得月华牙关打颤,指节都绷得有些发白, 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冷就漫成了麻,倒像这日子,明明是钝刀子割肉般难捱,熬着熬着,竟也生出几分麻木的韧劲来。 搓到第三件衣裳时,院门外忽然传来“吱呀”一声响,风裹着霜气灌进来,卷得井边的梧桐叶打了个旋。 月华没抬头,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先慢了,皂角团子在衣裳上蹭出的泡沫停在水面,连带着指腹蹭过粗布的糙感都变得清晰。 她能觉出院子突然凝住了片刻,远处捶衣石上的“梆梆”声猛地停了,连几个正晾衣裳的婢女都屏住了呼吸。 廊下的张妈妈更是动作飞快,茶碗往石桌上一搁,那声“当啷”轻得像怕惊着什么,又慌忙伸手理了理比甲的裾角,连平日里微扬的下巴都收了收,起身时鞋底蹭着青石板,轻得只剩一点极细的声响,那恭敬模样,和方才睨着自己时的傲慢,简直判若两人。 “旺福管家!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腌臜地方寒气重,可别冻着您!” 张妈妈的声音甜得能浸出蜜来,腰弯得都快贴到地面上了,双手在身前局促地搓着,“这大冷天的,您快进屋暖和暖和,奴婢这就去沏您爱喝的老君眉,再端碟新炒的瓜子来?” 月华这才敢悄悄抬眼望去,进来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身形微胖却不显臃肿,裹着件灰鼠色苎麻道袍,料子细得能看见布纹,外头罩的油绿色暗纹纻丝比甲,走动时衣摆扫过地面,缠枝菊纹在残光里若隐若现。 腰间深蓝色丝绦系得周正,坠着的银带銙乌木牌打磨得发亮,随脚步轻轻晃着,碰着比甲扣襻,发出细弱的“叮玲”声。 他头戴黑色**统一帽,帽檐压得略低,遮住几分眉眼,只露出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手里转着两枚油光水滑的核桃,“咔嗒、咔嗒”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荡开,像敲在每个人心上,他眼神慢悠悠扫过,原本低头干活的仆役们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放轻了。 “不必张罗,我就是顺路过来瞧瞧。” 旺福管家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院中的风声,字字沉实得像青石板上砸下的小石子,“夫人说浆洗房近来不太平,怕出什么岔子,让老奴顺路过来瞧瞧,省得再惹她烦心。” 他顿了顿,手里的核桃转得慢了些,目光落在张妈妈身上,“你是管事,这里的动静,该比谁都清楚吧?” 旺福管家的目光慢悠悠扫过院子,像张浸了冷霜的网,落在哪处,哪处就透着僵。 几个正晾衣裳的婢女慌得手忙脚乱,指尖掐着青布褶裙的边角往上扯,有的裙裾沾了草屑,有的腰带松了半寸,连垂在肩头的碎发都不敢用手拢,只敢歪着头,用耳后根悄悄蹭着往耳里塞,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短。 月华心里一紧,赶紧把脸埋得更深,连眼睫都不敢抬,只攥紧皂角团子,用力往衣裳的油渍上搓。 指腹蹭着粗布纹理,手被磨得发疼,她却不敢停,可那道目光还是落了过来,在她身上顿了片刻。 她能觉出那目光扫过自己洗得发蓝的靛衫袖口,扫过磨破卷边的布料,扫过里面露出来的、打了三层补丁的旧棉絮,在一众虽旧却齐整的青布衣裳里,她这一身,倒像块被揉皱了又展开的旧布片,格外扎眼。 “这就是月华姑娘吧?”旺福管家不知何时已踱到井边,鞋尖不经意蹭过月华的木盆边缘,溅起两点冷水在她手背上。 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混着浆洗房的皂角腥气、井水的潮气,在冷风中缠成一股让人发紧的味,飘进月华鼻子里,让她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洗衣棒。 月华慌忙要起身行礼,膝盖刚离地面,却被他抬手虚虚一拦。 “忙着呢,不必多礼。”旺福管家的声音依旧平和,听不出半分情绪,可目光却落在她红肿的手背上,又落回木盆里没洗完的衣裳“夫人常说,秦府最讲规矩。到了浆洗房,也得守这里的本分,该搓的衣裳,一件不能少;不该看的、不该听的,都得烂在肚子里。” 旺福管家顿了顿,手里的核桃转得更快,“咔嗒”声也密了些,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核桃上的包浆:“安分些,于你、于你挂念的人,都好。老奴年纪大了,不想再替夫人处理些麻烦事,姑娘该懂吧?” 最后三个字说得轻,却像小石子砸在冰面上,让月华心口猛地一沉。 月华只觉后颈一阵发凉,那股寒意直往自己心口钻,旺福管家这话哪是劝诫,分明是把刀子架在她脖子上,李婆婆的事不仅没过去,他们还在盯着她! 她慌忙低下头,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眉眼,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了似的,连自己都快听不清:“奴婢……明白。” 旺福管家似乎对这声应答还算满意,转身就要走,青布袍角刚扫过井台的霜粒,却又忽然顿住,手把玩着核桃,头也没回,像是随口跟张妈妈搭话:“对了,那李婆子在柴房还安分?没再哭嚎着要见人,或是乱嚼什么舌根吧?” 张妈妈忙不迭凑上前两步,腰弯得比刚才还低,声音里带着邀功的急切:“哪能让她作乱!饿了两顿就蔫了,现在连哼都不敢哼一声!您是不知道,这老货先前还敢帮着旁人藏东西,真是吃里扒外的东西,就该好好治治她!” 她说着,还偷偷瞥了眼月华,眼低里的得意之色更显。 “嗯。”旺福管家只轻轻应了一声,听不出半分喜怒,却恰好打断张妈妈的话头,“到底是府里待了多年的老人,你们看着点,别真冻着、饿着,也别让她出什么意外,传出去总归晦气。” 最后意外两个字说得极轻,像一块冰疙瘩似的砸在张妈妈和月华心上。 说完,他慢悠悠转身,油绿色比甲的下摆扫过青石板上的霜沫,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转眼就被风卷来的细霜盖了。 可院中的压抑感却没跟着散,反倒像凝了冰,连风都刮得更冷,吹在人脸上跟小刀子似的。 月华垂着头,指尖攥着的皂角团子,旺福管家哪是关心李婆婆?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李婆婆的安危、甚至性命,全在他们一句话里,她要是敢有半点不老实,李婆婆就可能出意外。 接下来的半天,浆洗房静得能听见霜粒落在青石板上的轻响。 只有水流偶尔溅在盆沿的“滴答”声、捶衣棒敲在石上的闷响,有一搭没一搭地飘着,连往日最爱挑刺的春儿都安生了,手里攥着洗衣板,却总拿眼角的余光瞟月华。 她那件柳绿色比甲本就鲜亮,在灰蒙蒙的霜雾里,像块硬贴上去的绿补丁,每瞟一眼,都让月华觉得后背发紧。 午后日头总算露了点脸,却没什么暖意,风刮在脸上依旧像带了冰碴,冻得人下意识缩着脖子。 月华被张妈妈指派去晾刚洗好的衣裳,双手红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连竹竿都握不牢,刚抬起来就晃了晃。 每件**的衣裳都浸满了水,坠得她胳膊发酸,手被冷水浸得发疼,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在粗布衫里洇出一小片湿痕。 正踮着脚、费劲地想把那件厚重的直身长袍搭到高处的晾衣绳上时,身后忽然有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连脚步声都被风吹得没了踪影。 是夏桃。 这个平日里总躲在角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姑娘,今日穿件洗得泛白的月白色绫袄,外头套着件半旧的水红比甲,颜色都褪得发浅,下面是条浆洗得发硬的青布夹裙。 她向来低着头干活,连跟人眼神对上都要赶紧避开,此刻却假装整理旁边挂着的床单,手却从斜后方悄悄伸过来,轻轻托住了长袍的下摆,那力道不大,却正好卸去了大半重量,让月华紧绷的胳膊瞬间松了些。 夏桃没看她,也没说话,只盯着手里的床单,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只是随手帮了个无关紧要的忙。 月华心里一惊,慌忙抬眼看向她,夏桃却始终垂着眼,只盯着手里的床单边角,极轻地摇了摇头,那动作细得像风吹动棉线,生怕被旁人瞧见。 夏桃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压得比檐角的风还低,只够两人听见:“柴房西窗破了,昨晚我绕去送了碗姜汤,没旁人看见。” 说话间,她垂在身侧的手飞快蹭过月华掌心,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悄无声息滑进来,是小半块掺了麸子的窝头,还带着灶膛余温,焐得掌心发暖。“旺福管家前日午后出去的,马车停在城东宝昌当铺门口,待了快一炷香。” 话音刚落,夏桃立刻松开手,转身去扯晾衣绳上歪了的布巾,水红比甲的衣角扫过绳上的水珠,溅起两点细响,人很快就隐在堆叠的衣物后面,只留下个低头整理的背影,仿佛刚才的帮忙与说话全是错觉。 月华僵在原地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飞快地将窝头塞进比甲内袋,那点温意透过粗布渗到心口,搅得她鼻尖发酸,眼眶发潮。 这深宅大院里,人人都怕惹祸上身,竟还有人肯这般冒险,给她递来一点不敢声张的暖。 晾完衣物回到洗衣处,月华刚要去拿皂角,就见自己那块干硬的皂角裹了层淡黄油光,在一众粗糙的皂角里格外显眼。 她悄悄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熟悉的猪油味漫开来,定是夏桃趁她去晾衣时弄的。 此刻指尖碰着带油的皂角,又想起窝头的余温,心口像被温水浸过,连手上的疼都轻了些。 她悄悄把皂角往石臼旁挪了挪,藏在一堆待洗的粗布下面,生怕被张妈妈或春儿瞧见,坏了这份隐秘的心意。 接下来的几天,月华总悄悄留意着夏桃。 她发现这个看似怯懦的姑娘,有时会“不小心”撞翻月华的木盆,趁机把盆里最油腻的布幔换成几件轻便的贴身内衣,嘴上还低声说着“对不住”;有时张妈妈吩咐月华去井边担两桶冷水,她会恰好路过,等张妈妈转身就凑过来小声说“刚烧的温水在灶房,我帮你看着”,等张妈妈想起时,月华早已用温水洗完了半盆衣裳。 还有一次,张妈妈盯着月华用冷水洗衣,夏桃忘了拿皂角,折返时故意撞翻旁边的热水壶,溅了些温水在冷水桶里,月华指尖碰到那点暖意时,眼眶瞬间就热了,那哪是不小心,分明是拼着挨骂也要护着她的手。 这些细碎的善意,像暗夜里藏在叶缝里的萤火,明明灭灭,却让她觉得,这不见天日的日子,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硬熬。 第三天傍晚,暮色裹着秋风卷进院子,梧桐叶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沙沙响。 月华蹲在井边,正搓洗一件青布直身长袍,指尖忽然触到内衬口袋里有块硬东西,边缘还带着点硌手的棱角。 她心里猛地一跳,飞快地扫了眼四周,张妈妈在屋里扒拉算盘,春儿缩着脖子缝补比甲,没人往她这边看。 指尖悄悄探进去摸了摸,是块比寻常铜钱厚一倍的硬物,裹在布缝里,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 这件衣裳,是刚才夏桃无意中从待洗衣堆里翻出来,放在她盆边的,还低声说了句“姑娘先洗这件吧,看着薄些”。 月华端起木盆,故意放慢脚步往井边挪,嘴里念叨着“水浑了,换盆干净的”。 走到井台边,她背对着院子,飞快地从发间拔下簪子。 用簪尖轻轻挑开内衬的线脚,里面果然藏着一枚嘉靖通宝背三钱,边缘起棱,背刻北斗七星纹。 她指尖发颤,飞快将铜钱塞进比甲内袋,那处贴着心口,冰凉的金属刚落进去,就被胸口的暖意裹住,慢慢浸出一点温。 手指捏着细针,线脚缝得又密又快,针尾划过布面时带起的轻响,都被她屏住的呼吸压得听不见。 将衣裳按原样放进木盆时,她还悄悄拢了拢盆沿的皂角沫,遮去方才翻动的痕迹,端着盆往洗衣处走,脚步稳得像平日里送衣裳,半分看不出异样。 夜里,月华躺在冷得发僵的床铺上,春儿的鼾声混着窗外的风声,在屋里沉沉荡着。 她侧过身,背对着春儿,从内袋里摸出那枚铜钱,指尖刚碰到金属,就忍不住攥紧了些。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钻进来,在铜钱上洒下一点碎银,嘉靖通宝背三钱在昏暗中隐约显露出轮廓,绝不是市井流通的普通铜钱,倒像藏着什么门道的信物。 夏桃为什么要冒风险给她这个?这铜钱和旺福管家去的当铺,到底有什么勾连?旺福管家一个府里的管家,又为何要去当铺?一连串的问题在自己脑海里让她转得发晕,她闭了闭眼,所发生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着。 “不能只等着别人来救。”月华将铜钱贴在眉心,冰凉的金属压得眉心发沉,心里的慌却慢慢定了些,“父亲的冤屈,我总得自己走一步,再看一步。” 黑暗里,她睁着眼,眼底渐渐透出点亮,那点亮,不是窗外的月光,是攥在掌心的铜钱映出的光。 这枚铜钱,分明就是她陷在泥沼里,伸手抓住的第一缕微光。 窗外的秋风还在卷着梧桐叶,沙沙声听着依旧冷,可月华的心口,却悄悄攒起了一点暖。 长夜还是漫长得看不到头,但她望着掌心那枚被体温焐热的铜钱,忽然觉得,黎明的影子,好像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虚光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冻指搓衣寻密信,霜风裹意渡愁肠 “霜寒侵晓梦”,这话倒真应了浆洗房的清晨,井沿的枯草被霜压得蔫蔫的,连青石板缝里都凝着层薄白,风一吹,霜粒簌簌往下掉,裹着股沁骨的凉。 月华是在手心传来的刺痒中醒来的。 昨夜浸过井水的寒意还锁在骨缝里,稍蜷一下手,指节就发紧发疼,连带着整条胳膊都僵着,指尖动一动都费劲,连想攥拳都拢不住。 窗外的天还浓着墨色,巷口的更鼓刚歇没多久,余音混着寒气飘过来,风里还卷着的梧桐叶,擦着窗纸“沙沙”蹭过,又轻飘飘落在阶前,倒衬得夜久寒侵骨的静。 她悄悄地坐起身,对面榻上春儿的鼾声正匀。 那床新的棉被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红润的脸,嘴角还沾着昨日偷吃蜜枣留下的些微糖渍。 月华转开眼,蜷着肿的手指去够床头那件靛蓝粗布衫。 布面早被寒气浸得发硬,刚触到指尖,就磨得生疼。 而此时,秦府书房内,秦练正焦灼地来回踱步。 烛火将他修长的身影投在满墙的书卷上,晃动不安。 自从月华被调回浆洗房,他便如同困兽,母亲就派来的两个婆子就守在他的书房外院,美其名曰伺候,实为监视。 “长生。”他压低声音,唤来贴身小厮,“东西可送出去了?” 长生凑近几步,声音很小:“公子放心,按您的吩咐,夹在那件灰布棉褂的领口贴边里了。今早浆洗房收衣服的小厮是咱们的人,特意叮嘱了那件要交给夏桃姑娘洗。” 秦练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方青玉镇纸:“浆洗房如今看得紧,张妈妈又是母亲的人,万一被察觉...…” “小的明白,”长生忙道,“夏桃姑娘机灵,知道轻重。只是...…公子,如今府里风声紧,徐家那边又频频来访,这时节再传信,风险实在...…” “风险再大,也比不上她在那里受苦。” 秦练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楚,“我承诺过护她周全,如今却连面都见不得...…。” 他猛地转身,一拳轻轻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轻响,“父亲的态度不明,母亲又步步紧逼...…长生,你说我这秦府公子,当得有何用?” 长生不敢接话,只垂首立在一旁。 窗外风声呜咽,如同无形的枷锁,困住了书房内外两个世界的人。 而浆洗院内,月华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系扣成了每日头桩难事,指腹又红又胀,连捏稳扣襻都费劲,好不容易将扣塞进扣眼,衣服上的凉意直渗指尖,激得她肩头微颤。 月华忙咬住下唇,把到了喉头的抽气咽了回去。 推开门,十月霜风紧果然不假,风卷着霜粒迎面刮来,刺得脸生疼。 她慌忙攥紧比甲前襟,空荡荡的袖管早被风灌满,冷得牙关忍不住的打着轻颤。 院子里的老井台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霜,青石板路面滑得泛出幽光,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被冻僵在地面上,风过时只闻着干涩的沙沙声。 张妈妈照例端着她的白釉茶碗出来了,藏青妆花缎比甲领口那圈白兔毛,在清寒的晨色里显得格外软润。 她慢悠悠啜着热茶,眼皮懒懒一掀,那冷飕飕的目光便过落定在月华浸入井水的手上,看那红肿的指节在寒水里渐渐泛了青,连动一下都透着僵。 月华垂着眼,重复地搓着木盆里的衣物。 皂角水冰得刺骨,但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藏在比甲内袋里那枚硬物,嘉靖通宝背三钱。 它的每一个棱角,似乎都烙在了她的心口上。 ”夏桃……旺福管家……宝昌当铺……” 这几个词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 她手上的动作不敢停,她在等,等那件青布直身 夏桃将它混入她盆中,绝不仅仅是为一枚铜钱。 将近午时,浆洗房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长生领着两个小厮抬着一筐待洗的衣物进来,声音洪亮:“张妈妈,这是外院当值弟兄们的衣裳,夫人吩咐了,要仔细浆洗,不得有误。” 张妈妈忙放下茶碗,满脸堆笑地迎上去:“长生小哥放心,老婆子一定亲自盯着,保准洗得干干净净。“ 长生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院内,在月华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 他指了指筐中最上面那件灰布棉褂:“这件是守夜弟兄的,沾了油灯灰,需得特别留意。” “是是是。”张妈妈连声应着,待长生的脚步声刚消失后,脸上的笑立刻垮下来,随手将那筐衣物往石台上一摔:“都愣着干什么?赶紧分了洗!” 那件青布衣,恰巧落到了夏桃盆中。 月华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见夏桃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将衣服浸入水中。 整个下午,月华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夏桃。 只见她搓洗得格外仔细,特别是在领口处反复揉搓,最后借口去换水,端着木盆走向井台角落。 午后是最令人惫懒时分。 夏桃突然不小心打翻了水盆,清水溅了一地。 张妈妈骂骂咧咧地让她去拿抹布,夏桃匆匆起身时,一件青布直身从待洗衣堆中滑落,恰巧掉在月华盆边。 “这件油渍重,费皂角,我来看吧。”月华她的声音努力绷得平直,听不出半点波澜。 廊下的张妈妈正被暖洋洋的日头晒得眯眼打盹,闻言只是不耐地掀了掀眼皮,鼻子里轻哼,冷飕飕丢了句:“手僵了就用牙咬皂角,别耽误了活计。 月华将衣服按进冷水里,捞起,打上皂角。 粗糙的皂角团摩擦着布料,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用力搓洗着袖口、前襟这些寻常地方,做出卖力的样子。 整个后背却绷得紧紧的,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木盆里的水晃动着,倒映出头顶枯瘦的树枝和一小片灰白的天,她在那片模糊的晃动里,仿佛能看到旺福管家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而此刻,夏桃已经拿着抹布回来,悄无声息地蹲在月华身边擦拭地上的水渍。 就在张妈妈转头呵斥另一个小丫头的瞬间,夏桃的手飞快地擦过月华的手背,一个细小如指甲的油纸卷落入月华湿漉漉的掌心。 月华浑身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握紧手掌,将那点微小的希望牢牢攥住。皂角沫掩盖了她瞬间苍白的指节。 “小心收着。”夏桃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气流,“长生小哥特意嘱咐的。” 此刻的长生送完衣服后轻手轻脚推开书房门。 他刚躬身行礼,秦练便立刻转过身,目光里满是急切,连握着镇纸的手都松了些:“怎么样?东西交到夏桃手里了?张妈妈那边没起疑心吧?” “公子放心,”长生压低声音,往门外瞥了眼,确认婆子在远处守着,才继续说道,“小的特意把灰布棉褂放在最上面,还当着张妈妈的面强调领口沾了油灯灰,得重点搓,她只当是夫人的吩咐,没多问。 夏桃姑娘接衣服时,眼神亮了下,应该是懂了,还悄悄往小的这边点了下头。” 秦练紧绷的肩线稍稍松了些,指尖却依旧摩挲着镇纸边缘,指腹蹭过冰凉的玉面:“张妈妈向来多疑,你没露出破绽吧?还有,月华……你远远看她,气色怎么样?手是不是还肿着?” 这话问得细,长生愣了愣,随即仔细回想:“远远看不太清姑娘的手,但瞧着她搓衣服时,动作比上次慢了些,许是还僵着。张妈妈倒没对她太过分刁难,只是端着茶碗在边上坐着,眼神冷得很。小的怕多停留惹人生疑,没敢多看,只把话递到就走了。” 秦练的眉头又拧了起来,眼底的痛楚更浓了些。 他走到窗边,望着院外飘落的梧桐叶,声音轻得像叹息:“还是让她受委屈了。若不是母亲盯着紧,我真想亲自去看看……” “公子别太忧心,”长生犹豫了下,还是补了句,“夏桃姑娘看着心细,既然接了东西,定会想办法把话传给月华姑娘。咱们再等等,说不定过两日就有消息了。” 秦练没说话,只是抬手按了按眉心。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棂“吱呀”响,像在应和着书房里的焦灼。 他知道,眼下只能等,等夏桃的消息,等一个能亲自护月华周全的机会。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霜寒浸手藏绢语,墨暖萦心待月明 浆洗院内月华在说完后,她迅速起身,端着空盆走开了。 月华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强迫自己继续搓洗衣物,直到张妈妈被叫去前院回话,才借口水浑了,端着木盆挪到井台最远的角落。 背对着院子,她颤抖着展开那个被水和汗浸得几乎软化的油纸卷。 熟悉的笔迹,力透纸背,却只有短短一行: “待我寻机会,必护你周全。” 没有署名,但她认得这笔迹,每一个字的勾折都刻在她心里。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慌忙低头,假装打水,让井台的阴凉掩盖脸上的泪痕。 这一整日都过得极慢。 风似乎停了,连院子里晾晒的衣物都懒得摆动一下,只有压抑的寂静无处不在。 张妈妈拨算盘的声响、春儿偶尔不耐烦的咂嘴声,都被放得极大。 终于熬到夜色浓重。 风声又起,比昨日更疾,呼啸着扑打着窗纸,发出呜呜的声响。这倒成了最好的掩护。 春儿的鼾声一起,月华便如同蛰伏的幼兽,缓缓睁开了眼。 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那鼾声深沉均匀,才极其缓慢地坐起身。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单薄的衣衫,激起一阵寒栗。 她从枕下摸出那件早已偷偷藏起的青布直身,又取出白日里偷偷磨尖的粗针尾端。 被窝里沉黑一片。 她整个人蜷缩进去,用厚重的棉被蒙住头,隔绝了所有可能的光线和声响。 黑暗中,她的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指尖触碰到那处内衬,就在昨日摸到铜钱附近的地方,针脚的确有异,比别处更密、更硬,像是匆忙间多缝了几道。 她的心跳得又快又重,撞击着耳膜,几乎要盖过窗外的风声。 她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捏着针尖,小心地、一点点地挑开那些异常的线脚。 呼吸屏住了,冰冷的针尖偶尔碰到指尖,带来一丝锐利的寒意。 线脚挑开的瞬间,一小片极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东西卷曲着露了出来。 她迅速将其攥入掌心,那触感冰凉又柔软,像一片凝结的霜花。 她飞快地将直身塞回枕下,躺平,依旧缩在被窝里这个绝对黑暗的私密空间内。 她颤抖着,用指甲小心地捻动,将那卷薄如蝉翼的绢纱展开。 什么也没有? 不,就在几乎难以辨认的边缘,借着从厚棉被纤维缝隙里透进的、微乎其微的一点夜光,她看到了一行字。 极小,墨色极淡,需得将眼睛贴到极近才能勉强辨识的字:“青石巷,顾记笔墨铺。”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没有缘由。 像一句谶语,更像一个**阵。 月华攥着那片薄绢,仿佛攥着一块冰,寒气顺着掌心直往心里钻。 刚刚因发现秘密而涌起的激动,瞬间被巨大的困惑和猜疑取代。 青石巷?顾记笔墨铺?这是什么地方?旺福管家留下的?他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是线索?是试探?还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等着她一头撞上去的陷阱? 绝望的冰冷似乎又要漫上来。但她立刻咬住了牙。 不,不能这么想。 她想起那枚铜钱,想起旺福管家那句似是而非的于你挂念的人都好,想起他去了宝昌当铺……这些碎片,或许都能在这个地址找到拼接的可能。 只是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接下来的两日,浆洗房的霜气更重了,井水生凉得发沉,掬一捧便冰得指节泛青,连搓衣时溅在手上的皂角水,都像小针扎似的疼。 月华就在这种焦灼的谨慎里度日,反复回想每一个细节,试图从记忆里抠出被忽略的蛛丝马迹,同时悄悄盘算着,怎么回报夏桃那日冒险递来的窝头和线索。 张妈妈叉着腰站在院心,不过是夏桃晾衣时多滴了两滴水在青石板上,她便扯着嗓子骂,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夏桃苍白的脸上,连带着翻旧账数落做事毛躁、浪费皂角。 月华默不作声地挪过去,蹲下身时特意放缓动作,膝盖碰着青石板的声响轻得几乎听不见,她知道夏桃此刻正怕再引张妈妈的火。 指尖勾住夏桃盆里那几件厚重难洗的布幔,往自己盆里带时,连溅起的水花都压得极低,只在水面荡开一圈淡得快散的涟漪,像怕惊着这满院的冷寂。 晚饭时,伙房送来的菜汤寡淡得能照见人影,飘在上面的油星子都屈指可数。 月华的竹筷在碗底轻轻拨了两下,趁张妈妈转身呵斥另一个偷懒丫头“碗没洗干净”的空档,飞快地将碗底仅有的两三片蔫软菜叶,往夏桃碗里拨,还特意用筷子尖把菜叶往碗底按了按,遮住那点可怜的绿,像藏起一粒怕被风吹走的星子。 夏桃的筷子顿了顿,没抬头,眼睫垂得更低,只悄悄往月华碗里推了半块没咬过的窝头渣,渣子沾着点温热的水汽,落在冷硬的瓷碗底,轻得像一声没说出口的谢。 一日午后,暮色把晾衣绳上的布幔染成灰扑扑的一片,风卷着碎霜沫子蹭过月华手背,她刚把最后一件湿衣挂上绳,转身就撞进夏桃躲闪的目光里,那目光慌得像受惊的雀儿,刚要往布幔后躲,又硬生生顿住了。 手里那块裹着油纸的饴糖,是她把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揉成小团裹好的。油纸被指尖反复摩挲,边角磨得发毛,还带着掌心捂出来的温气。 她抬手递过去时,指尖先碰到夏桃的指节,那凉意像触到了井台边的寒霜,夏桃的手猛地往后缩,指节绷得发白,可油纸的温气刚贴到她指尖,她又顿住了,手悬在半空,连肩膀都绷得发紧,像在跟自己的胆怯较劲。 “谢谢……柴房那晚的姜汤,很暖。”月华的声音压在风里,刚够两人听见。 夏桃的指尖飞快攥紧饴糖,油纸在她掌心皱成一团,指节泛出青白。她始终垂着眼,眼睫每颤一下,都漏出了点眼底的慌。 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转身跑开,反而慢慢把攥糖的手往袖口里藏,水红比甲的衣角被风掀起来,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绫袄袖口,那袖口磨破了半圈,还缝着圈歪歪扭扭的粗棉线,是她自己用旧线补的。 暮色里,月华看见她喉结轻轻滚了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极轻的一声:“……姜汤也没什么”,声音软得像要被风刮散,尾音还带着点没压下去的颤。 “小……小心旺福管家,”她的声音细得像蚊蚋,牙齿还轻轻咬着下唇,仿佛怕话音刚落就被风卷去、被布幔后的人听走。 指尖攥着的饴糖早被捏得变了形,糖渣硌得掌心发疼,她却浑然不觉,只飞快扫了眼院角张妈妈常坐的石凳,肩膀往回缩了缩,像要把自己藏进暮色里:“他前日又去了当铺,和宝昌的掌柜在后堂吵了……我路过巷口时,闻见他袖口沾了樟木味,当铺里存旧物的柜子,都用樟木打的。” 说完这话,夏桃猛地往后退了半步,脚腕撞到旁边的木盆,发出咚的轻响都没顾上揉,像要逃离什么烫手的东西。 可就在她转身要躲进布幔的瞬间,却又硬生生顿住,另一只手飞快往怀里摸了摸,掏出块用油纸裹着的糖,比月华给的那块小些,糖纸边缘还沾着点面粉,想来是从伙房偷偷藏的。 她捏着糖往前递了半寸,指尖颤得厉害,像是怕被拒绝,又怕动作慢了被人看见,只匆匆往月华手里塞:“这个……你也拿着,填肚子。” 塞完糖,她才飞快回头瞥了月华一眼,那一眼里,往日的恐惧还凝在眼底,却掺了点别的,是怕月华出事的担忧?还是因递糖而生的局促?像寒夜里刚燃起的火星,亮了一下,又被她飞快垂眼的动作压下去。 她攥着自己那块饴糖的手又紧了紧,油纸发出“窸窣”的轻响,人很快隐进堆叠的布幔后面。 走时,还悄悄把脚边一块没冻硬的皂角,往月华那边踢了半寸,那是她今早特意藏的,比寻常皂角更易起泡。 一种无声的、脆弱的同盟,在浆洗房冰冷的空气里悄然滋生。 她们从不交谈,却能在眼神交错的一瞬传递彼此才懂的讯息,夏桃晾衣时,会把晒得最干暖的布巾往月华盆边挪;月华搓洗时,会多留些没凉透的皂角水在木盆沿,等着夏桃来用。 这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像秋夜里的萤火,虽只两点微光,却能在霜气里映出清晰的轮廓,一点点熨帖着月华几乎冻僵的心。 而秦练的那张字条,被她用油纸细细裹了三层,外层又包了块淡兰纹旧绢布,边角虽有些磨损。 她把这团小心思藏在比甲内侧的暗袋里,暗袋就缝在贴近心口的位置,连夜里蜷着身子睡,手都要下意识护着那儿,生怕翻身时碰坏了。 每当夜深人静,月华便会悄悄摸出暗袋里的字条。 指尖先触到绢布的软,再摸到纸页的薄,最后停在练字的残笔上反复摩挲。 纸页被心口的体温焐得发暖,墨香混着绢布的旧味飘过来,她总忍不住想起秦练写这字条时的模样,定是在书房里,听见外院婆子的脚步声近了,才急急忙忙收了笔,连练字的竖钩都没来得及写完整,才留了那样的残笔。 “待我寻机会,必护你周全。”这九个字,她翻来覆去地看,看了不知多少遍,纸页边缘都被指尖磨出了细细的毛边。 有时指尖冻得发僵,连捏稳字条都费劲,她就把字条贴在唇边,用呵出的热气暖一暖纸页,也暖一暖发僵的指尖。 这九个字像一粒藏在胸口的火种,哪怕白日里浸过井台的冰水、听过张妈妈的刻薄话,夜里摸出来摸一摸,心里的冷意就能散些。 偶尔,她还会对着字条轻轻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等着,也会自己撑下去,不叫你担心。”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秋菊风前拂枝暖,寒塘衣下碎心凉 枯黄的落叶被秋风卷着,打着旋儿扑在浆洗房的青石阶上,又被扫洒的仆妇不耐烦地扫到角落,簌簌轻响里,藏着秋末的沉郁,一如月华心底盘桓的萧索,那是红肿的指腹处的微痛,是冷水浸骨的寒凉,全揉进了这细碎声响里。 她埋头搓洗着木盆里堆成小山的厚衣,手指在凉透的秋水里泡得又红又皱,每一次用力揉搓,都像要把旧日冻疮的病根翻搅出来,酸胀感顺着指尖往骨缝里钻。 可比这身体的疼更磨人的,是耳边挥之不去的细碎议论。 春儿从外头回来时,衣袍沾着的枯菊瓣没等拍落先伸手把自己那件半旧的浅碧色比甲理了理,方才在菊圃外瞥见公子的身影,她下意识就想把领口的盘扣扣得更齐整些,此刻指尖还带着拢衣时的紧张,连鼻尖冻得像颗发皱的冻山楂都没顾上揉。 她没直接凑去仆妇堆,反倒先往月华的木盆方向扫了眼,才磨磨蹭蹭挪过去,声音压得低,却偏要让每个字都裹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往人耳朵里钻。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方才送门帘时,撞见徐家小姐和咱们公子了。” 她嘴上说得轻描淡写,手指却不自觉绞着衣角,那雀跃藏不住,反倒漏出点酸气,“就在菊圃那儿,黄的白的菊开了一片,徐小姐披了件银鼠灰斗篷,领口风毛是挺软和,秋阳一照亮闪闪的,也就那样吧,不过是料子金贵些,换了旁人穿,未必有这仙子模样,说不定还显老气呢。”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不舒坦的事,撇了撇嘴又往下说:“里头穿的藕荷色交领袄裙,裙摆绣着缠枝莲,针脚是密,可那颜色多挑人啊,肤色稍暗点就压不住,也就她生得白才能穿。腕子上挂着串东珠手链,颗颗倒圆,晃得人眼晕,咱们府里也有好绸缎,只不过没给咱们这些人做袄裙罢了,她那样的家世,穿什么不体面?” 旁边另外一个丫头早听入了迷,忘了拧手里的衣裳,水珠子滴在青石阶上凉沁沁的,她凑上前追问:“那公子呢?公子穿的什么?他替徐小姐拂枝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温柔?” 一提及公子,春儿的声音立马软了些,眼里亮了亮,可转念想起公子对徐小姐的模样,又垮了垮脸,那酸气更浓了:“公子戴了玉冠,没披披风,就穿件石青色的直裰,领口系着块羊脂玉扣,衬得他手更白。 “站在菊丛里是好看,风卷着菊瓣落在他肩头,他抬手拂开的样子……是挺俊的。” 她咬了咬唇,又赶紧补充,“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公子素来待人温和,换了旁人被枝子勾住袄裙,他说不定也会帮忙,只不过刚好是徐小姐罢了,她那披风料子软,经不住勾,换了我的比甲,糙是糙点,哪用得着劳烦公子动手?” 廊下的风更凉了,卷着枯菊瓣滚过阶前,春儿往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点不甘:“你们没瞧见,徐小姐够菊时,披风的系带被老枝勾住,慌得往后缩,公子就走过去,手指都没碰着她的披风角,轻轻把枝子拨开,动作是轻,可那老菊枝糙得很,我上次摘菊时被勾破了比甲,也没见谁来帮我拨一下。她倒好,不过是系带缠了下,公子就上心成那样……” “那不一样啊!”旁边丫头睁大眼睛,“公子那是心疼徐小姐,怕勾坏了她的好披风!再说徐小姐是尚书家的小姐,跟公子站在一块儿,穿的都是体面衣裳,哪能跟咱们的粗布比?这要是定了亲,将来定是疼人的好夫婿。” “疼人?”春儿哼了一声,语气里的酸气快溢出来了,她攥紧了比甲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也就是徐小姐运气好,家世般配,穿得起银鼠披风、东珠手链,换了咱们这样的,就算穿得再齐整,站在公子跟前,他未必能多瞧一眼,再说了,不就是拂个枝子吗?也值得这么羡慕?说不定公子就是碍于她的身份,才动手的呢!”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想起方才的画面,公子低头时,鬓边的发丝被风吹得贴在额角,看向徐小姐的眼神,好像比深秋的太阳还暖。 那眼神,她上次端茶时远远瞥见一次,可没等她看清,公子就转开了头。 风又吹过来,卷着片枯菊瓣落在她的比甲上,她伸手拂开,动作重得差点扯破衣角,心里那点酸意,倒比指尖的寒气还磨人。 这话还没说完,春儿又像是怕旁人看穿心思,赶紧岔开话:“不过也说不定,公子就是随手帮个忙,未必有别的意思”,可她自己都没底气,声音越说越小,手指绞着衣角,连肩头沾的枯菊瓣掉在地上,都没心思去捡。 月华垂着头,指尖泡在秋水里,早冻得没了知觉,只觉得那股酸胀从指缝里往心口钻。 春儿的话像带着冰碴子,又像裹着蜜,甜的是公子的石青直裰、羊脂玉扣,酸的是徐小姐的银鼠披风、东珠手链,落到她耳里,只剩一片凉。 她盯着木盆里泡得发胀的衣料,那是件旧的交领袄子,上面绣着的缠枝莲,竟和春儿说的徐小姐裙上的纹样有几分像。 风从廊下吹过,卷来几片枯菊瓣,落在她的发间,又轻轻滑进木盆里,没入水面,悄无声息,像极了她心里突然沉下去的什么东西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强迫自己继续动作,仿佛隔绝了所有声音。可那拂枯枝的画面,却像一根尖锐的冰刺,反复在她心头上戳刺,带来清晰而细密的疼痛。 他……他竟与她已是这般自然而亲近了吗? 月华死死咬住下唇内侧,齿尖碾过软肉时尝到了清苦的血腥味,这丝痛感才让她勉强稳住心神,没让喉间的发紧泄露出半分失态。 她垂着眼,木槌砸在衣物上的力道分毫不差,既没轻得显得心不在焉,也没重得露出戾气,从前在家中习字,父亲教她事急则缓,事缓则圆,如今身陷浆洗房,这份沉稳倒成了护心的甲。 指尖的肿痛在冷水中突突作痛,可这点疼,远不及心尖那根冰刺来得尖锐,他替徐小姐拂开枯枝时,指尖避开衣料的弧度,是何等自然的体贴? 木盆里的水被木槌溅起,落在她洗得发白的交领袄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盯着那水渍,目光却没聚焦,恍惚间竟想起家中旧藏的那幅《秋菊图》,画中公子与佳人立于菊圃,衣袂相拂的模样,竟与春儿描述的场景重合。 他会在她整理诗稿时,指着某句轻声问“你觉得这露坠菊篱香,换露染菊篱秋如何?” 那时,他与她对诗作画,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温得像春日的暖阳,让她一颗心在这深宅寒苦中寻到了片刻的暖巢。 他把自己写的诗稿递给她看时,眼里的笑意藏着她读得懂的欣赏。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那些不经意间的温柔互动,像点点星火,在她心底燃起了难以言说的情愫。 往昔雨夜,他持伞相护。见雨势渐急,竟将伞面大半倾于她身,任自己半边衣袍被雨水浸透,湿冷黏肤也浑然不顾。 伞下方寸天地,风雨被阻在外,连主仆间的疏离界限,也在这偏斜的伞影里,悄悄融了几分。 她仰头看向他,四目相对,那一刻,仿佛时光都停止了,她也在寒夜里偷偷抱有过一丝奢望,想着或许他的温柔只属于她一人。 可现在,听着春儿口中菊圃里他与徐小姐的郎才女貌,那些过往的温暖瞬间都被碾得粉碎。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她此刻心中满是这般绝望与无奈。 木盆里的水被木槌溅起,落在她洗得发白的交领袄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盯着那水渍,恍惚间竟看成了徐小姐披风上的银鼠毛,亮得晃眼,也冷得刺骨。 春儿还在说什么“门当户对”“尚书千金”,那些话像细小的冰碴,顺着风往她耳朵里钻。 她何尝不知自己与他隔着云泥之别?可书香门第出身的骄傲,让她即便沦为婢女,也不肯轻易认下无望二字,只是此刻那点骄傲,在他与她这般亲近的画面里,竟显得有些可笑的固执。 对面的夏桃早看出了不对,手里的搓衣板慢了下来,眼神往月华这边瞟了好几回。 她瞧见月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嘴唇,连砸衣服的动作都带着股说不出的闷劲儿。夏桃捏了捏手里的皂角,嘴唇翕动了两下,她想劝句“别往心里去,公子待你不一样”,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们都是府里的下人,主子的心思哪能猜得透?万一话说错了,反倒戳了月华的痛处。 春儿却没察觉这的气氛,反倒因为月华的沉默,说得更起劲儿:“我还看见徐小姐把暖手炉递过去,公子虽没接,可那眼神软得很!咱们冻得手都肿了,谁会来问一句?” 这话像根淬了冰的针,直直扎进月华心口。 她手里的木槌蓦地顿了一瞬,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但也只是一瞬,下一秒便又恢复了平稳的节奏,连砸在衣物上的声响都与先前无异。 她如今是秦府婢女,可也是蒙冤待雪的忠良之后,怎可因儿女情长便失了分寸?他与徐小姐的亲近,纵有万般刺痛,也该藏在“谨小慎微”的底线之下。 她是书香门第之后,即便家道中落,也不能失了风骨。 只是心里的疼,却半点没减,他曾给她的温柔那样特别,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可现在才知道,或许那不过是他待人的常态,她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她忽然想起父亲曾说“才华与风骨,才是女子立身之本”,心头的钝痛竟淡了些,眼下最重要的,是等一个昭雪冤屈的机会,而非沉溺于眼前的儿女情长。 只是那点克制下的波澜,终究没完全散去。 她垂着眼,将所有情绪都藏进眼底的阴影里,只有偶尔泛白的指节,泄露了那根冰刺依旧在心头,细细密密地疼着。 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秋风带来的菊香与皂角的涩味,倒让脑中的混沌清醒了几分,他从前给的温柔,如今却发现,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她如今是秦府婢女,可也是蒙冤待雪的忠良之后,怎可因儿女情长便失了分寸?他与徐小姐的亲近,纵有万般刺痛,也该藏在谨小慎微的底线之下。 风卷着几片枯菊瓣落在木盆里,顺着水波打了个旋儿。 月华抬手,指尖轻轻将菊瓣拨到一边她的动作轻柔,倒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她赶紧用力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逼回去,眼底那抹不容折辱的坚韧,在垂眸的瞬间悄然亮起。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秋砧菊风笼双意,一寸心牵破夜微 前院书房,气氛却远非春儿添油加醋想象的那般诗情画意。 徐嫣然纤指优雅地抚过书案上那方冰凉的青玉镇纸,指尖特意在边缘停顿片刻,语气中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欣赏:“秦练哥哥这方镇纸玉质莹润,雕工古朴遒劲,隐有金石之气,想必是时常摩挲的心爱之物吧? 她笑语温婉,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秦练的脸庞,细细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可秦练的目光,早已落在镇纸边缘那道浅痕上,那是上月月华抄诗稿时,不慎用墨锭磕出来的。 后来她蹲在书房角落,拿着细砂纸磨了半宿,指尖蹭得发红,还仰头笑说“破了相就不好看了,得让它变回原来的样子”。 此刻徐嫣然的指尖反复划过那道痕,秦练喉结几不可察地滚了一下,语气才淡得像结了层霜:“不过是件寻常文具,用以压纸罢了,劳徐小姐如此细观。” 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镇纸上,而是越过来人肩头,投向门外,长生袖口沾的皂角味,那是浆洗房特有的涩气,混着冷水的凉意,秦练鼻尖一动,瞬间想起月华泡在秋水里的手,指腹该是又红又肿,连握着皂角的力气都要省着用,冻疮旧伤发作时,怕是连蜷起手指都疼。 廊下的长生被秦夫人身边的丫鬟拦着,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那焦灼模样,倒像是替他把心底的急都显了出来。 秦夫人精心安排的茶点适时送入,丫鬟声音恭敬却不容置疑:“夫人吩咐,请公子定要好好陪伴徐小姐,书房清雅,莫让杂务扰了二位品评秋色的兴致。” 最后那句杂务咬得极轻,却像道无形的墙,把长生拦在了门外,也把秦练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书房内,徐嫣然温软笑语和偶尔的轻谈声断续传出,落在门外长生的耳中,却如同钝刀子割肉。 他透过门缝,瞥见徐嫣然把镇纸拿起来,凑到灯下细看,指腹在那道浅痕上反复摩挲,那物件公子从前沉思时,总爱无意识地转着玩,他是知道的,怎能容外人这般随意探究? 长生攥紧了袖管,指腹蹭过里面藏的药油,那是他托人买的治冻疮的,本想找机会给月华,可如今连浆洗房的门都近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才再次打开。徐嫣然携着一抹心满意足的浅笑告辞离去,留下一室若有似无的、与她温婉气质并不完全相符的冷冽菊香,混合着某种矜贵的檀息,盘旋不散。 这香气冲得人发闷,盖过了书房原本的墨香,从前月华抄稿时,总爱把没写完的纸笺压在镇纸下,墨汁混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能在书房留上大半天,连空气都透着点软意。 秦练几不可见地蹙紧了眉,抬手扇了扇。 长生立刻侧身而入,迅速掩上门,脸上是压抑不住的不豫与关切:“公子,您无恙吧?” 长生的目光扫过那方被动过的镇纸,又落在多宝阁上,最上层还摆着月华在书房当值时折的纸菊,用抄坏的诗稿纸折的,花瓣边缘还留着淡淡的墨痕,如今却被一盆新添的菊花盆景挡得严严实实。 那盆景枝干奇崛,叶片苍劲,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名贵品种,偏生放在这儿,像块冰冷的石头,砸得人心里发沉。 秦练唇角勾起一抹毫无笑意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自嘲与疲惫:“我能有何事?不过是奉母亲之命,陪一位雅擅鉴赏的知己,赏玩了一番秋韵,又收了一份秋意罢了。” 他走到窗边,哐当一声推开窗扇,任由干冷的秋风涌入,吹得案上的纸笺沙沙响,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香气。“那边……今日可有消息?”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裹挟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希冀与更深的不安,怕听见坏消息,更怕连消息都听不见。 长生面色凝重地摇头:“浆洗房看得死紧,张妈妈还有春儿几乎寸步不离月华姑娘左右,我们的人……实在寻不到缝隙探问。只是……只是方才借口清运脏衣物进去时,远远瞧着,姑娘的脸色似乎比前几日更差了些,捶打厚重衣物时……手臂都在发颤,像是强撑着。” 长生顿了顿,声音愈发艰涩,“公子,徐家这般步步为营,外间风声愈紧,皆言……开了春便要纳彩问名。夫人今日此举,徐小姐方才姿态,已是明棋。此刻若再……” 秦练猛地抬手,截断了他的话。他何尝不明?这书房,这庭院,他的婚事,乃至他的心意,都正被无声地纳入一个早已布局好的棋局,他每走一步,都怕牵累月华。 “我知道。” 他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深切的无力,指尖无意识地摸向腰间系着的青碧色绦带,那是去年冬夜月华熬夜缝的,绦带末端用打籽绣藏了个极小的练字,针脚细得几乎看不出来。 当时她捧着绦带笑,说“公子常系这绦带出门,藏个练字在里头,就算不慎遗落,旁人也认不出是秦府的物件,更不会随意拿了去”。 如今指尖蹭过那处微凸的籽绣,还能想起她当时指尖沾着的丝线,在烛火下泛着软绒绒的光。 可指尖刚触到绦带末端的籽绣,他又默默收回了手,指腹在直裰的暗纹上反复蹭了蹭,那处布料被指尖磨得发暖,却像是还沾着徐嫣然方才的目光。 方才她聊到公子的绦带颜色雅致时,眼神在绦带末端顿了好一会儿,虽没多说什么,可那探究的模样,像要透过布料看穿里面藏的字。 他连这点与月华有关的细碎念想,都不敢在这满是监视的书房里,轻易露出来。 “我知道。” 秦练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那盆挡着纸菊的盆景上,眼神冷冽得像结了冰,一动不如一静,此刻妄动,只会将她推入更险之境。 他顿了顿,语气里的讥讽像淬了冰,“母亲真是为我觅得了一位蕙质兰心、品味超卓的知己,连我这方寸间的摆设,都要费心添彩了。” 长生沉默垂首,指节无意识攥紧了袖中那包治冻疮的药膏,只觉心头如同压着巨石,为公子被桎梏的心意,为月华姑娘藏在冻疮与木槌下的苦楚,更为这深宅里连递一句关心、送一点暖意都难如登天的无奈。 窗外的秋风卷着枯菊瓣,撞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把“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的半句诗咽了回去,公子与月华姑娘本该是这般光景,如今却被这深宅困得连见一面都难,只剩无声的叹息,缠在冷风中散不去。 这菊香顺着窗缝飘出去,竟绕到了浆洗院的后窗,在冷夜里打着旋儿,钻进了那间狭小的下人房。 风里的菊香混着枯叶声,像谁在低吟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前院书房的无奈,后院浆洗房的苦楚,竟都被这秋风缠在了一起,分不清谁更愁些。 浆洗院的沉重劳作终于熬到日落。 晚饭时,月华盯着碗里的麦饭,粒粗得硌牙,菜汤里飘着两片发黄的菜叶,毫无食欲,只觉得四肢百骸都灌了铅般酸沉,连抬手端碗的力气也没有了。 夏桃默默坐在她旁边。趁着张妈妈转身斥责他人时,她极快地从自己碗底拨出一小块藏着的、略厚实的咸菜疙瘩到月华碗里,手指轻轻碰了碰月华冰凉的手腕,那触感像碰着块冰似的,让夏桃心里一紧。 月华一怔,抬眼望向夏桃。 夏桃立刻低下头,用力扒拉着自己碗里寥寥无几的饭粒,声音细得几乎被周围的咀嚼声吞没:“……多少吃些,夜里冷,抵饿……别,别信春儿她们嚼舌根,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月华鼻腔猛地一酸,眼眶翻起点湿意。 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好,又将那点咸菜悄悄拨了回去,用眼神示意夏桃自己更需要。 夏桃看着比她更单薄,这点咸菜对夏桃来说,或许更重要。 深夜,月华蜷缩在单薄冰冷的被褥里,浑身尤其是胳膊哪酸唠唠的实在难以入眠。 就在她睁着眼,茫然地望着帐顶浓稠的黑暗时,对面榻上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是夏桃。 她似乎挣扎了许久,才极轻极轻地、试探着开口:“……月华姐?睡沉了么?” 月华没有动弹,也没有应答,只是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夏桃指尖抠着被褥边角,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捋顺的慌张,却硬撑着往下说:“前儿帮厨房刘婆婆递热水时,听见她跟张妈妈唠嗑,说她娘家侄子在城南茶馆当跑堂,天天听先生说书,有段故事我记特清,说有家将军府,小姐心里头装着府里的教书先生,可夫人非要把她许给侯爷家做妾。 每次侯爷家来人,那先生都躲得远远的,连看都不看小姐一眼,小姐背地里偷偷哭了好几回,连帕子都湿透了……” 她咽了口唾沫,飞快瞟了眼月华的方向,声音又轻了些,却多了点急着证明的恳切:“…………可、可后来茶馆里听书的都在说,那先生不是冷心,是怕夫人迁怒小姐!” “他夜里偷偷绕到小姐院墙外,往窗台下塞过暖糕,还裹着张写了平安的小纸条,怕人看见,每次都跑得飞快……徐小姐今儿来,夫人指定在暗处盯着呢……公子他、他说不定也跟故事里的先生一样,是怕自己的心思露出来,徐小姐这几日来,夫人指定在暗处盯着呢……公子他、他说不定也跟故事里的先生一样,是怕自己的心思露出来,反倒害了你呀!长生小哥跟我说着公子这几日,眉头就没松开过,心里头堵得慌呢,半点都舒展不开的……” 这话像冬夜里落在冻僵手背上的一点炉灰余温,虽微弱得几乎抓不住,却顽强地顺着指尖往心口钻,轻轻化开了一点月华之前积下的冷意,那暖意不大,却足够让她紧绷的肩背,又松了些。 她知道夏桃在笨拙而冒险地安慰她,传递着或许是观察所得、或许是心中期盼的讯息。 月华依旧没有回应,但紧绷僵硬的肩背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 她将冰冷的手紧紧按在心口,那里藏着秦练的字条和那枚冰冷的铜钱。 但夏桃这微弱却真挚的慰藉,和那句公子心里极不痛快,像无尽寒夜中透出的一隙微光,虽不足以驱散漫天黑暗与冷意,却让她攥着这唯一线索的手,更加用力了几分。 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任由这秋日的萧瑟与人言的刀锋将自己彻底埋葬。 她必须自己寻一条生路。无论前方是何种艰险,为了自己,为了柴房里的李婆婆也为了……那句承诺的背后,那个或许同样在樊笼中挣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