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自救手册》 第1章 清音寺事变 亥时,夜色正浓。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此起彼伏的哭嚎声如同奏响酆都乐曲,延绵不绝久久不散,仿佛在鼓舞着恶鬼们肆意行凶。 一刀、两刀、三刀…… 皮开肉绽、血肉横飞、气息全无。 死了,踢开再杀。 “求……求求你们……” 着桃红宫装的少女死死攥着黑衣人的衣摆,她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哭道:“我只是个洒扫的宫女……我……” 刀刃重重劈向白皙如玉的脖颈,血浪翻涌溅上半壁白墙,像是宣纸被人泼了一层厚厚的颜料,顺着墙壁缓缓滑落,融于血河。 她的四肢仍在抽动,满腔不甘令其久久不肯合眼,可喉咙里发出的呜咽,竟是连一声叹息都足以掩盖。 一刀穿膛,蛮力拔出。 温热粘腻的液体顺着躯干铺染地砖,将其染成鲜红,可凉风一过,顷刻间冰凉。 又死了一个。 他们手执利刃杀入这座名为清音寺的温柔乡,犹如蝗虫过境所及之处皆是尸山血海。 黑衣与黑夜融为一体,究竟谁是谁的保护色。 鲜血凝结于地面不肯融入缝隙葬入土地,死死攀附着这些恶鬼的脚底,好让他们所行的每一步都如同烙下罪恶的印记,纵然是天涯海角依旧有迹可循,永生永世不得褪去。 倏然,一阵清脆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恶鬼们像是被惊动的蝙蝠,瞬间收敛了声息,循着响动望去。 远远只见一道纤瘦的身影正飞速朝着山顶奔去,通身华冠丽服,皎月将满头珠石映出莹白光芒,一眼可知绝非寻常宫女之类的小喽啰。 急促尖锐的口哨声好比一双大手将这片静谧夜空狠狠撕开,黑衣人们闻讯而来,纷纷朝着那道身影狂奔而去。 初春的晚风沁着凉意,吹得她的衣摆猎猎飘扬,像是一朵硕大明艳的朱槿花,恣意张扬,耀眼却易碎。 羽箭破空而来,一支支擦着她的裙边钉进土地,可她没有停,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咬紧牙关继续狂奔。 明明是通往山顶的路,可她的速度竟没有丝毫放缓,反而加快了。 一个黑衣人举起长弓,拉紧弓弦瞄准那道身影的胸口,可千钧一发之际却被同伴拦住。 “是平都公主,要抓活的!” 他微微仰起头,望着周遭的同行者一拥而上犹如饿狼扑食追捕着她,随之放下弓箭。 越临近山顶,两侧树木越发稀少,月光肆意倾落,将她脚下镀上一层银光,像是去往天宫之路,皎洁无瑕,瑰丽绮幻。 一座古老巨大的梵钟出现在山顶,她脚下生风般加速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钟椎朝着梵钟重重地撞了几下。 “当当当——” 威严庄重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山谷,惊得黑衣人皆是一哆嗦,握着刀的手都松了半分,可转瞬又加快了脚步,沾着殷红鲜血的长刀在凛月之下泛着阴恻恻的寒光。 凡黑衣人所及之处,皆留下刺眼的血脚印,香火鼎盛的寺庙竟如同地府刑台。 她站在梵钟旁,眼见黑衣人们离她越来越近,竟是一动也不动。 他们正疑惑,却见她俯身抓住梵钟内侧那根缠着红绸的粗绳,猛地往下一拉。 “轰——” 巨响震得山摇地动,脚下的土地竟从黑衣人身后生生断裂,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撤退,大半黑衣人脚下一空,连带着滚落的石块一同坠入裂开的山体。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天际,惊得远处的鸟儿飞走一片。 尚未跑到断裂处的黑衣人们不由退后几步,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的突发状况。 而离她仅有一步之遥的黑衣人,飞奔而去要抓她的衣袖,可她却往后退了两步,踩着悬崖边缘,纵身一跃。 恰逢此时,夜空倏然有大片紫光迅速划过,甚至来不及被世人观测便消散,而黑衣人们一心系在她身上,无人察觉。 “噗通”一声闷响从谷底传来,迅速被山风吞没,再无半分声息。 黑衣人因扑了个空摔在地上,正要爬起来,脚下的地面却朝着山体内剧烈移动,没几下便带着黑衣人一并砸入山体内。 一盏茶后,余下的黑衣人出现在悬崖底部的清音湖旁,搜寻了半盏茶的光景终于发现一朵衰败的红色朱槿花花静静地漂浮在水面。 两名黑衣人跃入水中,拉着她游上岸后,一行人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 太后寿辰,皇嗣祈福,臣子贺寿,万家盛宴,宫墙内灯火如昼,笙歌不断,满殿冠盖云集,正是一派笑语盈盈、不醉不归的热闹景象。 若此时,有一枚泛着寒光的匕首划破这份安逸宁静,那必定会扎得鲜血淋漓,骨肉翻飞。 不过须臾,先前的锣鼓喧天,欢声笑语便成了哀号震天,刀剑四起,灯火如云使得城内亮如白昼,倒是给左右千牛卫省了不少力气。 今夜当值卫士望着被绑成粽子的黑衣人们和一旁哭天抢地的百姓亲眷,眼皮突突跳个不停——这差事只怕是做到头了。 消息如同踩了风火轮越过重重关卡直达天听,彼时天子正端着美酒品酌,言笑晏晏庆贺太后七十寿辰,闻讯他心头一颤,美酒洒去半杯。 太后年老体弱,又缠绵病榻,闻讯急火攻心竟直直昏了过去,殿内登时乱作一团,皇后陈氏忙唤宫女一同将太后送回寝宫。 而遇袭地除却建安城皇城以及城郊的清音寺在,连同临近皇城的皓池、云芗两地也未能幸免。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景象,着实教人不忍卒睹。 “陛下莫急。” 左千牛卫大将军李吉伏在地上,恭声进言,声音却止不住发颤,“此次前去清音寺的皇嗣们带了左右骁卫,定能安然无事。” 可他心里也在打鼓,今日赶赴清音寺祈福的四位皇嗣中,可是有太子殿下,太子乃大颂的储君,国之根本,若是有半分差池…… 李吉不敢再想,额头沁出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伏在地上的身子止不住地发颤。 颂安帝谢晟将酒壶一摔,心口怒意几欲迸发,他怒声道:“传朕旨意,周大将军携北衙禁军前去营救,务必安然无恙带回皇嗣,否则……” 颂安帝谢晟言及此,声音陡然弱了下去,他竟是这般截断了话音。 半晌,他长叹一口气,喉结滚动间,他摆了摆手,北衙禁军大将军周慎微领命退下。 颂安帝谢晟闭了闭眼,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却听皇后陈氏急声问道:“李将军方才说是谁组织的这次刺杀?” 李吉喉头滚了滚,颤声回道:“回皇后娘娘,炤南余孽。” “混账!混账!”谢晟气极,天子脚下,十几万府兵竟能让炤南余孽翻出这般大的浪花! 如此放肆,如此挑衅,岂能不恼? 众人诚惶诚恐纷纷跪下,皆是眼观鼻鼻观心,恨不能把头钻进地里,连大气都不敢喘,偏有一人直直起身,敛衽一揖道:“陛下,臣以为此事有蹊跷。” “宣平章事有何见地?”谢晟沉着脸,神色晦暗不明地盯着宣易。 宣易,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兵部侍郎,赐韩国公,是以大颂朝堂上当之无愧的相公,也是当之无愧的堂老。 宣易肃声道:“陛下治国有方,律法严明,如今大颂可谓太平盛世。城内戒备森严,清音寺乃至云芗、皓池更是铜墙铁壁,这炤南余孽究竟是如何混进去的?” 言及此,宣易躬身揖礼,声音陡然拔高几分:“臣以为恐有内贼!” 大殿一片死寂,谢晟不言,气氛愈发沉闷压抑,堂下众人纷纷冒出冷汗。 半晌后,谢晟沉声道:“扶策率敬院与三司彻查清音寺以及所有涉事官员,祁斌率三万府兵去云芗,周慎微率三万府兵去皓池,务必保护并安抚百姓,活捉炤南余孽。李吉驻守皇城,保护建安城内外安全,不得再出乱子。” “臣接旨。” 敬院主事扶司敬扶策、六卫统帅大将军祁斌、左千牛卫大将军李吉齐齐领命,除却已经领命赶赴营救的北衙禁军大将军周慎微外,余下几人匆匆退下,谢晟早已无心宴席,丢了句“散了”,便拂袖匆匆离去。 晚风悠悠荡荡,将血气轻轻推开后,拂向了云端,又拂向了水底。 谢晟靠在美人榻,望着对侧皇后陈瑜儿毫无血色的脸颊,一时间愈发烦闷。 太后昏迷,皇后受惊,前朝不宁,后宫又如何能宁。 四位皇嗣,四位母亲,岂能不焦心? 右骁卫卫兵快马加鞭回京,将消息层层传递至凤仪宫云光殿,彼时谢晟亲信赵内侍赵康正于殿外焦灼不安地等候,闻讯他思索几刹,拧着眉头屏住呼吸躬身踏入内殿。 一进入内殿,上位者如火如炬的目光瞬间投来,令他如芒在背,诚惶诚恐稽首道:“陛下,五皇子伤势过重昏迷不醒,眼下太医署正在全力救治。” “太子呢?” 谢晟和陈瑜儿的声音一同响起,赵内侍硬着头皮回道:“下落不明。” 陈瑜儿两颗泪珠倏然砸落下来,难过地别开脸小声啜泣。 “下落不明?”谢晟勃然大怒,“腾”得站起身似是恨不能当场提着剑把炤南余孽当成糖葫芦给串了。 赵内侍垂着头,应了声,便不敢再说话。 纵然知晓卫士必定会将清音寺周围仔细搜寻,但谢晟仍是不死心地问道:“周围寻过了吗?” 赵内侍咬咬牙,索性豁出去了,倾盘而出道:“回陛下,寻过多次,未曾见到。只听重伤的卫士说看见太子和玉山公主似是被余孽掳走了。” 陈瑜儿的哭声再也遏制不住,凄厉得如同杜鹃泣血,一声声 “旻儿”,听得人肝肠寸断。 可赵内侍的话并未说完。 “至于……至于平都公主独自一人跑到梵钟那处,敲响梵钟引去许多炤南余孽后……” 言及此,赵内侍顿住了,他深吸一口气,话语伴随着重重一记稽首落下。 “启动了梵钟机关。” 怒气顷刻间凝结于谢晟心口,如同烈火干柴丢入他的胸腔,几乎要将整个人点燃,怒意染红他的脸颊直至双眼,他平息少顷后道:“去找。” 谢晟的声音沉静得可怕,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 赵康领命,颤颤巍巍退下。 窗外晚风依旧悠荡,带着凉意,拂向天地每一寸角落,哄着万物入睡。 可这夜注定难眠。 第2章 神秘少年(一) 嘶,好难受…… 苏清越皱紧眉头,下意识活动四肢,可却提不起半分力气,仅有指尖传来微弱的颤抖。 她咬牙坐起身,双手在四周胡乱摸索着,大概确认自己位置后,指尖死死扒住岩壁凸起的石头试图撑起身体,可双腿被寒水浸透犹如灌铅般重重下坠,仅仅站起身这个动作便好似用尽了浑身力气,更别提迈开步子往前走,全靠惊人的意志力。 不出五步,前脚再落下时脚下空荡荡一片,幸而她只是试探,这才没有一头栽进去。苏清越忙缩了回去,紧接着深吸一口气,竟主动一头扎进水里。 晚秋夜里的湖水凉的令人心肝俱颤,寒意侵骨仿佛万刃凌身般险些将她削成肉片。纵然提前做了准备,可依旧被激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呛死。 她屏住呼吸,试图将身体渐渐舒展开来,拨开水花朝着有光的方向奋力游去。 约莫游了十几米,仍不及水面,可气息渐渐消失殆尽,刺骨的湖水浸透了她的衣裙,像是身上绑了块石头正在把她往水底拉。 任她再沉着冷静也有了慌乱,双手渐渐不受控制地扑腾起来,口鼻中呛了一口又一口的水。混乱之中,隔着水面好像有幽幽月光洒落在她眼角,那月光好像带着她奔向遥远记忆中已经模糊了的身影。 求生欲犹如电击贯穿全身,冷静和理智再次占领颅内高地。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咬紧牙关朝着不足十米的岸边拼死游过去。可身体却在途中渐渐下沉,多次换气和呛水导致她已无法正常憋气。 湖水肆意灌入口鼻,脑子里已经开始走马灯式放映着人生经历。 不,她不能死! 求生意志逼出本不属于她的力量,她猛地往前一蹿,空气重新灌入口鼻,踏踏实实的地面竟让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又渐渐平缓一些,最终重重吐出一口气,又跟着咳了许久,脑海里映出方才自己差点淹死的情景,忍不住发笑,笑着笑着被喉中剩下的湖水呛到,又咳了个半死不活。 咳完翻过身,望着夜空中皎皎明月,感受着冷风侵略下止不住战栗的身体,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用文字创造了这个世界,也在众多角色中选定了谢华妤,如今不知是苏清越的命跟谢华妤绑在了一起,还是说这只是一场梦,纵然死在这里也不过是梦魇惊醒。 反正,挺刺激的。 ——建安公主,谢华妤。 她齿间细细研磨着这个名字,将其一点点咬碎咽进了肚里。 ——变成一个人首先要从名字开始。 ——你说对吧? ——谢华妤。 * 月上柳梢头,夜色如浸了水的宣纸,晕开一片朦胧,晚风卷着水汽掠过湖面,荡开层层涟漪,潋滟似珠玉的月光洒在波心,晃得人眼生疼。 瘫坐在湖边的红衣少女挣扎着站起身,衣衫被水浸透,黏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瘦弱的仿佛冬日枯叶。 她朝着林子深处跌跌撞撞走去,深一脚浅一脚,数次险些栽倒,又数次结结实实栽倒后,终于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前停住脚步。 匀了几口气后,四下打量着那些相似的岩石,最后在一处岩石堆中找到与原文较为相像处。她俯身扯出一团杂草,一个足人通过的洞口显露出来,她迅速钻入,又在眨眼间将洞口恢复原样。 山洞内黑漆漆的,温度较于外面低上许多,砭骨的寒意裹住她被水浸透的躯体,冻得她止不住哆嗦起来,她赶忙捂住口鼻,这才掩住喷嚏声,只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一路摸索着前行,山洞内异常静谧,脚步声像是被话筒放大,清晰可闻。 入口处走上十几米遇到岔路口,她朝着左边而去,又是十几米,不过这次却是被未开垦的山体拦住了去路。 她俯身在黑暗中摸索着岩壁,在指尖传来一抹刺感时,摁了下去。 山体从中间缓缓打开一道缝隙,有光亮从其中透出,而与光亮一并袭来的却是一把极为锋利的短刀。 谢华妤瞳孔紧缩,迅速闪身躲开,短刀擦着她垂下的发丝急速闪过,深深嵌入岩壁,发出“当”的一声巨响。 一股比她还要重上许多的血腥味从内散出,她不由暗暗懊恼,这一路走来她总能闻到血腥味,本以为是自己来到封闭空间后身上的血腥味散了出来,却不曾想竟是此处藏了个伤的比她还重的人。 是她大意了。 谢华妤瞄了眼短刀嵌入岩壁的深度,不由倒吸口凉气,短刀插入岩壁足有三分之二,可闻着血腥味想来对方伤得比她重,这究竟是何等内力能做到如此。 暗室里传来脚步声,步伐沉稳迅速,她循声望去,入眼却是鬼面遮容,仅可见一双眼。 纵然如此,那双眼依旧被她记住了。 双目清明似清晨露水,赤诚明净,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暗室燃着篝火,光芒映在他的眼眸,像揉碎了的星辰散落在其中,亮得惊人,却又似寒潭深渊般深不见底,在这份能吞噬人的黑暗中,谢华妤察觉出一丝杀意。 谢华妤暗道不好,拔腿便跑,可刚迈开步子,肩头倏然被一道蛮力扣住,紧接着霸道的将她往后一扯,她甚至无力反抗便被重重摔在岩壁前的柜子上,来不及缓解撞击所带来的不适,一把泛着凉意的利刃便横在她的颈前。 但她也没吃亏,早已将金簪抵在对方的心口处。 暗室内篝火熠熠,一片祥和。 二人四目相对,目光何止是不善,杀意几乎昭然若揭。 此人足足高了她一个头,肩宽有力,操控短刀游刃有余,足以证明是常年习武之人。 再观双目,并无老者的疲惫,亦无中年的复杂,更多的是赤诚的少年人刻意隐瞒时所生出的深邃。 而少年人最是有蛮力。 谢华妤虽有格斗的基础,可绝不是他的对手。 她得想法子脱身。 恰逢此时,暗室机关缓缓合上,像是堵死了她的最后生机。 不对。 原文剧情中谢华妤逃至山洞躲避,可这山洞里除了她根本没有旁人,而此人武功高强却身负重伤,只能是从清音寺逃出,但清音寺里鱼龙混杂,盘踞着多方势力,他究竟是哪一方的? 难道是太子谢丞旻派来的杀手?可原文中没有这段剧情,难道是自己的到来改变了剧情? 正思忖着,颈间的短刀忽然加了力,冰冷的触感几乎要割破肌肤。 “这里的东西是给你准备的。” 少年以陈述事实来试探她,如炬双目几乎要将她脸上灼出个窟窿。 谢华妤眸光一沉,还没来得及回应,头顶忽然传来细微声响,原是方才的撞击让柜子松动,顶部的木板倏然坠下。 少年钳着谢华妤躲至一侧,而趁此当空,谢华妤屈肘狠狠撞向他肋下,短刀割破颈前肌肤的一刹,金簪也划开了对方手臂。 少年欲要掐住谢华妤的脖子,可她身子往下一缩,抱住少年的双腿朝着地面倒去。 利刃划破她背部皮肤时的声音甚至清晰可见,那么自然,金簪刺入对方大腿时的声音也是悦耳。 对方闷哼一声,却没松手,反而一把掐住她的后颈,将她推到眼前。两人距离不过半尺,她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虚虚实实喷洒在唇上,也能感觉到他的手劲越来越大,后颈的骨头像是要被捏碎。 这一次,她攥了攥金簪,没有动手。 ——他没动杀心。 他忍着痛意,咬牙道:“停战。” “好。” 这条命算是她自己杀来的。 此人若是头狼绝对是狼王崽子,自己若真惹怒他讨不了半点好,继续缠斗下去无非是双亡,反正他也没想杀自己,不如见好就收。 他推开谢华妤,谢华妤踉跄着退后几步,两人隔着这段距离,各自处理伤口,但谁也没敢把余光从对方身上挪开。 这暗室约莫二三十平方,四周点着烛火,左侧地上铺着厚厚的草垫,上面堆着两床被子,旁边放着件黑色夜行衣。右侧的柜子里堆着些吃食,地上散落着枯木杂草,还有两个竹笼,里面的活鸡被捆了嘴,只能徒劳地扑腾着翅膀。 中间的火堆燃得正旺,旁边的小木矮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伤药,好几瓶已经被打开,散发出淡淡的药味。 谢华妤盯着那些瓶瓶罐罐,顿了半晌,才走过去拿起几罐,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对面的少年。 一袭玄衣,鬼面遮面,高束马尾,嵌有玄金发冠,衣襟微敞,胸前的伤口正汩汩淌着血。 通身薄肌,疤痕无数,不仅是常年习武之人,更是常年于刀尖舔血之人,但胸前伤口并非炤南人常用的弯刀所致,更像是剑伤。 清音寺佩剑者惟有保护皇嗣者——左右骁卫。 既然他的伤口是剑伤,那他只能是站在左右骁卫的对立面——炤南余孽,或是勾结炤南余孽的反贼。 再观他身形劲瘦,也无炤南口音,应当不是炤南人,所以只能是勾结炤南余孽的反贼。 排除法到这一步,谢华妤犯了难。 勾结炤南余孽的反贼可不止太子谢丞旻,还有五皇子谢丞诚,他也想借刀杀人,却不想被谢丞旻抢先一步。 不过原文里谢丞诚那边没有对谢华妤下追杀令,若这人是谢丞诚那一方,至少暂时安全。可一旦离开,对方将此事抖搂出去,必定顺藤摸瓜查到原主与谢丞旻勾结,届时必死无疑。若他是谢丞旻的部下,此刻便已危机四伏,谢丞旻看似与原主达成合作,实则步步杀机,清音寺计划中,谢丞旻从未想过让原主活着。 先是坠崖,后有杀手,若这些都逃过了,回京的马车被谢丞旻动过手脚,路上又埋伏了弓箭手。 步步杀招,皆是死局。 谢华妤抬眼,望着篝火另一端的少年,眼下得先把这关过了。 思绪少顿,她忽然开始脱衣服了。 她在赌。 若少年是个小人,她反而有下手的机会。 可惜,不论真的伪的,这是个君子。 他背过身去,但他所在的位置恰好可见她的影子,一举一动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同时他也能更好的处理腿部伤口。 谢华妤咬牙。 罢了,先处理伤口吧。 先止血,再消毒杀菌,最后涂上伤药缠上包扎棉布,如此一一处理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原主聪明,所以身上的伤基本分布于四肢,仅有一处在后腰,是一个不太听话的小兔子拼死挣扎的结果。 至于后背被少年所伤的伤口,基本集中在两侧肩头,唯一一处正背部,暂时不处理应该也死不了。 谢华妤虽处理着伤口,可余光依旧瞥着男人那侧,他依旧在上药,火光熠熠间,她竟瞥见对方衣衫的暗纹。 ——是龙。 虽说在她的小说里龙并非是天子的独享物,可也仅供皇帝和太子使用。如此一来先前谢丞旻同伙的怀疑便被推翻,但如果他是皇族不可能不认识自己。同理,即便遮了整张脸,但只要也是皇族,是谢家人,原主的记忆里不会没有他。 记忆中没有,剧情里没有,他到底是谁? 第3章 神秘少年(二) 谢华妤没有更换夜行衣,留着这套笨重华服另有他用,仅将几枚金簪插入发髻,以备不时之需,最后将藏在夜行衣中的匕首别在腰间,转身坐回火堆旁的蒲团上。 玄衣少年早已整装完毕,拾了根枯木掷入火堆,火星迸溅如星,火光愈发明亮,将他脸上泛着寒光的鬼面照得愈发明晰。 洞内静谧,气氛沉寂,只能听见火堆燃烧噼啪作响。 谢华妤暗暗打量着玄衣少年,斟酌着试探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玄衣少年岿然不动,不置一词。 谢华妤不肯罢休:“难不成……你是刺客?” “这话该我问你,我找到这里是偶然,可你不是。”玄衣少年终于开口,他的声线清冷疏朗,若是好好说话倒是有几分悦耳,偏偏眼下字字沁着寒意,着实谈不上友好。 谢华妤佯装不解,托着下颚眨巴眨巴眼,颇为无辜:“你这人怎好倒打一耙?明明是你先来的,我才是偶然寻到此处。” 少年又添了根枯木,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沉默地望着跳动的火焰。 当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言语试探看来无用,得换个法子。 “瞧着就不像好人。”谢华妤嘟囔着起身朝暗门走去,一枚匕首擦着她鬓角发丝飞过,直直钉入前方岩壁,入石三分。 好强的内力! 谢华妤心头微震,顿住脚步。 “回来。” “你……”谢华妤回头时,他正把玩着手中的短刀,星眸微挑,眼底却是藏不住的杀意。 谢华妤心念电转,又一次试探:“放肆,你可知我是谁!” 他敛了眸色,沉声反问:“谁?” 谢华妤一怔。 他竟真不知。 谢华妤是真的有些懵了,这人对她没有杀意,可以排除是谢丞旻的人,口音和身量也能排除是炤南余孽,衣服纹饰可以排除是谢丞诚的人,清音寺统共三方势力,眼下竟是全部排除了。 可他到底是谁? 总不能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朝臣吧? “怕了?”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方才不是还有能耐跟我一决高下吗?” 谢华妤哂笑道:“若我没记错,方才提出停战的人是你。” “过来聊会儿。”少年话锋一转,拍了拍身侧蒲团。 听这口气倒是软了姿态,谢华妤也想尽快搞清楚他的底细,所以依言在他身边坐下。 “听你话里的意思,我应该认识你。” “不应该吗?”谢华妤偏头望着他,眼底似有盈盈笑意。 “是吗?”少年笑的意味不明,“难道你是皇亲国戚?” 谢华妤反将一军道:“你衣服上的暗纹,你才是皇亲国戚吧?” 还是说,你有造反的念头? 可谢华妤不敢直言,她怕少年真起杀心,把她灭口,她只能点到为止。 少年避而不答,反而岔开话题,“此处是何地?” 事不过三,屡次避而不答却总想从谢华妤嘴巴里套线索,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谢华妤摊开掌心:“一个物件换一个答案。” 少年沉吟片刻,从腰间摸出一小块金锭,掏取时带出一枚银杏玉佩,小巧精致,泛着温润的光泽,谢华妤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却迅速将玉佩揣回,只把金锭递过来。 她接过,干脆答道:“双渊山。” “双渊山?” 谢华妤又摊开手,甚至勾了勾指头。 少年想了想,从衣襟处又摸出块金子奉上。 “大颂双渊山。” “大颂?”少年眉峰微蹙,眼底添了几分疑惑,“如今的国家是颂国?” “是。”谢华妤算是好心赠送他一个答案。 “那此处可有重冧国?” 谢华妤再次摊手。 少年没了耐心,直接摸出短刀。 谢华妤沉静地盯着他,方才又不是没交过手,她仅靠金簪也自保了,眼下自己手里也有利刃,还怕他不成? 再说,她可是大颂的建安公主,差这三瓜两枣?不过是试探罢了。 少年见谢华妤无半分惧意,神色软了下来,似是恳求道,“告诉我。” 少年满眼赤诚与渴望,令谢华妤不忍拒绝,可她才没有这般心软。 “那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 “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被人追杀,一路逃至这里。” “追杀?”谢华妤半信半疑,继续追问道:“你是在哪里被追杀的。” “我醒来时在一辆马车里,有七八个人要杀我。” 信息过于模糊,谢华妤也无法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吗?” “没有重冧国。” 竹笼里倏然传来活鸡扑腾得声音,谢华妤瞥了一眼,旋即目光又转落在少年身上,毫不客气地使唤:“饿了,你去杀鸡。” 谢华妤压根没料到少年会如此听话,起身走向鸡笼,杀鸡、剥皮、清洗、烤肉,动作娴熟得有些诡异。 谢华妤望着少年忙碌的身影,一时有些恍惚。 来的时候也没问清楚,这个世界真的还是她笔下原本的小说世界吗? 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出入。 油脂滴落在火堆里,滋滋作响,浓郁的肉香弥漫开来,勾得腹中馋虫蠢动,谢华妤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却仍在思索少年的身份。 重冧国…… 有些耳熟,难道他是别的国家的探子? 可原文里除了大颂再没有以龙为尊的国家,炤南崇尚鹰,羟国崇尚熊,余下的国家崇尚的也都是现实存在的猛兽。 难道,在她穿越进入这个世界后,世界自动生成弥补了她没有完善的设定? 可话又说回来,清音寺崖底这么大片林子,怎么偏偏就躲进这个山洞,还进入了需要机关才能开启的密室。 依旧可疑,不能轻信。 少年递来烤好的鸡腿,谢华妤微怔,却没有接过,少年无奈,割下一块肉塞进自己嘴里,而后再度向谢华妤递去鸡腿,谢华妤这才接过,咬下一口,肉香四溢,鲜嫩可口,只是未加调料,难免带些腥味。 但眼下这境况,有肉吃就不错了。 她眉梢微挑,心情稍霁。 少年扫了她一眼,淡淡问道:“这里的东西,是你手下准备的?” 谢华妤啃肉的动作一顿:“不是。” “看来,这里也不安全。” 谢华妤侧眼偷瞄他,举手投足优雅端庄,显然是精心教养过,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如此精准,又有一身不俗武功,此人绝非善类。 许是察觉到谢华妤在偷瞄他,少年也看向谢华妤。 四目相对间,谢华妤终于窥见他眼底的倨傲和矜贵。 谢华妤收回目光,往嘴里塞了块肉,优哉游哉道:“你走不了。” 少年眯着眼,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似是在等待她的下文。 谢华妤只顾着填饱肚子,全然没有要说的意思。 少年也没追问,打开一盒糕点,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忽然,远处隐隐传来说话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二人不约而同望向石门,仅一秒,谢华妤攥紧匕首,而玄衣少年早已无声无息立于石门一侧。 “仔细搜!别放过任何角落!” “司阶,都找过了,什么都没有,只是个普通的山洞。” “去那边再看看!” 说话声原本是从远处传来,可话音方落便有脚步声嗒嗒走来,谢华妤心头一紧,可心念电转间,又镇定下来。 若真是个普通山洞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搜查,不过又是谢丞旻的杀招,既是躲不过的杀招,又何必紧张。 恰逢此时,竹笼里另一只活鸡忽然扑腾几下翅膀,竹笼随之轻晃,发出“哗啦” 一声轻响。 这声响不算大,可在这片死寂中便显得格外分明。 “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匕首已精准刺入鸡颈,速度之快,力道之大竟生生将脖颈切断,那只鸡扑腾了一下,转瞬便没了气息。 山洞内陷入死寂,谢华妤屏住呼吸,仿佛能透过厚重石门窥见外头的人正附耳细听的模样。 “没有声音啊,你是不是听错了?” 说着那人上手敲敲石门,这石门看似是一堵墙,可只要上手一敲,声响足以露馅。 “是空的!回去找人给砸开!” 果然。 趁着脚步声匆匆远去之际,谢华妤将最后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取下墙上火把转而朝着右侧柜子走去,指尖在柜后岩壁摸索半天,终于摸到记忆里的机关。 但她没有立即启动,而是屏息默念,半晌后只听“咔哒”一声响,岩壁如先前那道石门般从中间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可不等动身,山洞便剧烈摇晃起来,碎石噼里啪啦砸落而下。 谢华妤瞅准时机,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一手抱头护着要害,一手举火把照路,仅仅几刹的光景便逃出洞口,但她不敢停留,脚不停歇地往树林深处奔去。 “轰——” 山洞坍塌卷起漫天尘土,她稍稍放缓脚步,正想回头望一眼,却率先撞上玄衣少年那双幽深眼眸。 真是晦气,这都没甩掉,不过也在意料之内。 来不及多想,谢华妤迅速闪身躲进一旁灌木丛,山洞坍塌只能算是谢丞旻所设死局的开端,接下来便是大批杀手。 片刻后七八个黑衣人悄然摸索而来,他们无声交换暗号,搜寻片刻不见人影,似是认定她已经死在山洞里,这才离开复命。 “你仇家真是不少,怪不得混得这么惨。”玄衣少年凉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若非顾虑着跟他拼命也得搭上自己半条命,谢华妤一定现在就弄死他。 她懒得斗嘴,起身加快步伐离开是非之地。 天边泛起鱼肚白,周遭透着灰蒙蒙的光亮。 她沿着山路往山上走,玄衣少年则无声的跟着她,像极了儿时她牵出门遛弯的小狗,不过她的小狗乖乖跟着是因认主,而这位……只怕是在等待时机,趁机扑上来朝着她的要害狠狠咬上一口,不死不休。 “你别跟着我,像个鬼一样阴魂不散。”谢华妤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少年反唇相讥:“你都自身难保了,应该不想在这里跟我打一场分不出高低的架吧?” 谢华妤剜了他一眼,没再怼他。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视线内终于出现新景致,一座红墙砖琉璃瓦的寺庙,牌匾上赫然落着“清音寺”三个大字。 寺门外有四位身着雄鹰服、挎着长刀的左鹰扬卫把守,称不上铜墙铁壁,却也不是她能硬闯的,只能绕到寺庙右侧的围墙。 正当她琢磨着这两米多高的墙该如何翻过去时,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燕子低飞踏着墙壁倏然掠过,只留下瞠目结舌的她。 所以武侠小说是真的,轻功真的可以飞檐走壁。 不过她也不赖。 谢华妤后撤几步,铆足劲儿疾步冲上前,借着惯性踏上墙腰,一把抓住墙沿顺势翻了上去。 原主是练武的身子,再加上自己从小练习格斗术,也是有武术底子,区区一道墙,手拿把掐。 清音寺内装潢皆比照皇宫大殿,玉楼金阙,奢靡精致,甚至可以说是寸土寸金,上下都透着股**贪污的气息。 但如今整座寺庙内都充斥着浓烈且呛人的血腥味,若非谢华妤习惯了这个味道,可真是要吐在现场。 凡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鲜血,一道道血渍诉说着当时的悲惨,一个个血掌印将当时那些求生的**再次呈现于谢华妤眼前,而那些错综复杂的血脚印,便是那些恶鬼的罪证,纵然是九天神明、冥府阎罗,见了如此场景都要为之心颤。 谢华妤皱紧眉头,脚步却没有因此而停顿。 寺内亦有卫兵把守,一院二人,若花些心思并不难躲过去。 谢华妤记得昨晚清音寺事变后,左右骁卫全部被换掉,眼下是左右鹰扬卫接手,左右鹰扬卫大将军分别是章国栋和屈明。屈明暂且不提,这章国栋的妻子正是皇后陈氏的姨母家的嫡长女孙氏。 如此说来,倒不是蠢得疏于防范,是过于聪慧了。 可古人云,情深不寿,过慧易夭。 二人一路屏息凝神,借着廊柱与假山掩护,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它藏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后头,院子外面一个把守的卫兵都没有,甚至这里连血迹都没有,干净安逸的像是与这座寺庙隔绝。 这里原本是谢丞旻藏身之所。 若非章国栋徇私枉法,这里怎会无人值守。 院子两侧种着毛竹,不知其年岁,不知历几载,只见郁郁葱葱,傲然挺拔,颇有几分当代文人不屈的铮铮傲骨,一楹悬山顶正房便坐落于院中。 谢华妤推开房门,一股尘封多年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不由侧过脸掩住口鼻,这才迈入房中。 清音寺主打奢华精致,这间屋子简单低调,当真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入门处连个屏风都没有,厅堂内仅铺了张地毯,什么太师椅案桌统统都没有。左侧只放了一张木床,着实没什么特别的。右侧堆积了许多古书古董,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桌上的宣纸被摊开,镇纸压在一角,蘸了墨的毛笔搭在砚台上,像是这里的主人方离开,静待片刻便会回来握上那支笔落下一副丹青。 可砚台的墨已经干了,宣纸上也落下一层灰尘,主人不会回来了。 谢华妤堪堪扫上一眼便径直走上前,拉开厅堂的后门,穿堂风倏然掠过,吹得屋内纸张哗哗作响,吹得谢华妤鬓角碎发恣意翻飞,吹得玄衣少年的衣摆飘扬,恰好露出微微抬起的脚。 早就预判到玄衣少年小动作的谢华妤正偏着头看他,黑酽酽的眼眸中尽是深邃,“你干什么?” 玄衣少年伸了伸腿,神态自若道:“锻炼身体。” 谢华妤眸中散出些许寒意,转眼敛下。 远处天际冒出一角霞光,却足以倾泻万里,照得云朵温柔,人间可爱。 “好像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许是美景治愈心情,谢华妤难得给了玄衣少年几分好脸色。 玄衣少年轻笑,音调里满是不屑:“我告诉你,你会告诉我吗?” 谢华妤笑眯眯地盯着他,不置一词。 少年似是了然般摇摇头道:“你果然不会说。” “知道我名字的人都死了。” “巧了,我也是。” 谢华妤沉默,旋即走出屋子,最终在那颗孤零零的松树旁顿住脚,静静地看着远处日出,同时捕捉到一抹细碎的亮光,原是松树枝头一颗晶莹的露珠。 少年清冷的声音倏然响起:“其实你跟这场屠杀有关系,对吧?” 露珠将落未落,勾的谢华妤不免来了几分兴致,盯着等着它落下枝头,但它着实顽强固执了些,缠着枝头死死不肯离开。 顿了半晌,她沉声道:“我是该死的人,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若我死了,也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我从来都不是良善之辈,道德谴责不了我。” 言罢她瞥了眼少年,他也跟了过来,站在她的身后却没有上前的意思。 “道德不能,那弱点呢?” 谢华妤诧异地看着他,直至他轻声吐出那几三个字:“无痛感。” 谢华妤脑袋轰得一下炸开,曾经那些不堪的记忆倏然袭来,像是巨浪席卷而来,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溺死,什么都做不了。 谢华妤别开脸,呼吸渐渐急促。 “其实你隐藏的不算高明,记得的时候故作呻吟几下,不记得的时候连眉头都不皱。” 记忆里,似乎有两道声音在此刻重合,隔着遥远的云端传来,模糊得让人心慌。 她忽然笑了,望着玄衣少年问:“你知道了这个秘密,然后呢?” 少年刚要说什么,倏然,他眉头一紧,几刹后他捂着额头陷入剧烈的痛感中,身子渐渐微躬,甚至发出细微的痛苦呻吟。 谢华妤狐疑地盯着他,试探地问道:“你怎么了?”。 但回应谢华妤的却是少年痛苦的低嚎,他眉头攒紧,连呼吸都在颤抖。 谢华妤心下犯起嘀咕,虽说她没看见他的全部伤口,但先前闻着血腥味肯定受了很重的伤,可后来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一声都没吭,眼下竟然痛成这样,实在蹊跷。 “啊——” 一声惨烈的嚎叫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谢华妤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须臾之后,谢华妤抬眼看着远处的日出,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她颤着手捋顺碎发,目光又定格在那颗露珠上,崖上的风将它吹得颤抖不止,却仍是执着地攀附在枝头。 刺骨崖风灌入衣领,她不由瑟缩,顺势拢了拢衣领,朝着屋内走去,却在迈开步子的瞬间伸起手轻轻拍了一下头顶的松树枝。 那颗将落未落的露珠擦着她的背脊坠落,啪嗒打在地上,渗进泥里,不见半点踪迹。 第4章 “落子无悔。” 晨光熹微,朝霞旖旎。 卯时五刻,天已大亮,院中有位布衣长身的男子负手而立,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郁色,他折了枝毛竹在指尖把玩,竹叶清冽气息混着晨露湿润,依旧压不住那股子沉郁。 随即轻轻一声长叹,朝着悬山顶正房而去,合上门的瞬间似有影子闪过。 少顷,房门被打开,谢华妤踢开脚边染上血迹的帕子,她身后的阴影里似乎躺着一人,而桌下有个已经昏死过去的少女。 谢华妤面无表**踏出正房却猛地被不可见的空气墙弹回,她微微蹙眉,抬眼间眼尾仍挂着尚未擦净的血迹。 “宿主您好,因您篡改剧情,即将重新开始该段剧情……” 系统机械的声音充斥着谢华妤整个耳道,震得她想把系统从耳朵里抠出来,四周景象也渐渐虚拟化,她像是被系统从场景中抽离而出,周遭逐渐漂浮起无以计数的小字,而内容正是她曾亲笔写下的原文。 ——谢华妤跳崖后险些在山洞丧命,旋即搭乘上太子谢丞旻给她准备好的马车回宫,却遇刺中箭。回宫后因箭上有毒高烧不止,整整病了一个月,病好后未婚夫许熠也被强制娶了他人,她也迎来和亲的命运。后来的谢华妤远嫁他国,却没有得到善待,侍奉三代君主,受尽屈辱,最终在二十六岁那年香消玉殒。 “等等!” 谢华妤沉声唤住。 系统果真停住了声音。 “你是系统?” “是的,宿主。” “为什么不可以更改剧情,任何的走向都是个人选择,我当初写下这些剧情是将其框在一本小说里,但现在它是一个世界,它有无以计数的分支,每个人的命运也理应不同。”她神色渐冷,眼底迸发出些许不快。 系统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响起:“世界已成,请不要篡改既定剧情。” “那我就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吗?” “剧情是你写的,人物也是你选的。” 好大一口锅! 一本小说里有幸福的角色自然也会有悲惨的角色,若她将每个人都写的幸福顺遂,那还看什么?看角色千篇一律毫无波澜的流水账吗! 现在小说成了世界,曾经那些所谓悲惨的角色也好,幸福的角色也罢,他们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开辟另一条路,走向自己想要的路。 一句不能篡改,将他们命运既定,岂不是过于残忍了吗? 至于为什么选择谢华妤,实则是体验。 原主设定是反派,任务是虐待男主引起女主怜惜,原主生的明艳清丽,是公认的美人,但因其行事乖张狠毒,人称“面若观音,心如蛇蝎”。可纵然如此,有血有肉的人物总是会引起读者的共鸣,所以原主也赢得了读者喜爱。 读者声讨她给谢华妤的结局过于悲惨,所以要她开个谢华妤的he番外,她睡前正苦于没有灵感,俩眼一闭突然有声音跟她说什么她已经穿越进小说,可以选择一个角色进入小说世界,她就想到了谢华妤,如果能切身体会一番应该能更好的寻找灵感。 周遭景象像是褪了色,渐渐泛起白,谢华妤攥紧拳头,仰头高声道:“若我硬要改呢?” “宿主将会一直重复该段剧情。” 谢华妤忍了忍,耐着性子问:“那我有任务吗?” 谁知系统却并不回答,依旧冷冰冰的走机制:“宿主您好,五秒后即将重新开启该段剧情,五、四、三……” “****!” 话音未落,一阵强光来袭,再次睁眼时谢华妤又一次藏在正房门侧,她攥紧利刃,侧耳听着外头的声响。 余光处已然昏死的少女倏然嘤咛一声,谢华妤不由屏住呼吸。 这少女便是那位世人口中被炤南余孽带走的玉山公主谢瑾嫣,实际上她并没有被炤南余孽带走,而是趁乱误入禁院,在这里躲了一夜。因禁院是谢丞旻用来藏身之所,所以昨夜并无几人来到禁院,以至于她在这里躲了一夜都未曾被人察觉。 直至第二日谢丞旻来此发现了她,当即痛下杀手。 这次,谢华妤想要救下她。 房门打开又合上,脚步声逐渐踏入屋内,布衣青衫,长身玉立,腰间佩着只有谢丞旻独有的定安军兵符,正是太子谢丞旻。 谢华妤死死盯着谢丞旻的动作,眼见他掏出利刃瞄准少女心口,谢华妤抄起一旁的瓷瓶往他脑袋上砸去,谢丞旻应声倒地,瓷瓶将他砸的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谢瑾嫣被巨响吓醒,趁她还未看清,谢华妤忙捂住她的眼睛,低声道:“玉山,炤南余孽找到这里了,快躲起来。” 谢瑾嫣闻言怕极了,忙缩在桌下把头埋得低低的,谢华妤趁机将桌布盖上,以防谢瑾嫣看见。 紧接着扯下帐慢将谢丞旻五花大绑起来,又从他衣角扯下一寸布条挂在悬崖避风些的松树枝上,转头故作焦急,颤声对谢瑾嫣道:“玉山,躲在这里不要出来,姐姐替你引开炤南余孽,等一会儿你听着没声了,出去往大殿走。” 谢华妤闷闷的声音从桌底传来,谢华妤这才俯身扯下谢丞旻腰间定安军兵符,旋即拖着谢丞旻疾步走出正房。 耳道里再度涌入系统冰冷且聒噪的声音:“宿主您好,如果您确定要更改剧情,那么请接受更改剧情所带来的代价。” 谢华妤将余下的布条往院中一丢,轻飘飘甩出四个字。 “落子无悔。” * 谢华妤处理好谢丞旻尸体后再度折返崖底,她原先上岸点附近多了许多脚印,甚至有犬粪,像是搜寻队伍途径过。 她将外衣脱下在水中荡了荡,彻底浸湿后又拖行一路至一处较为茂盛的灌木丛,紧接着又用簪子挑开手臂内侧的伤口,挤出鲜血滴在周边,最后一头栽进灌木丛中。 浸水后的寒气透过肌肤侵入骨髓,她浑身止不住战栗,只能咬牙坚持。 原文里颂安帝谢晟派皇嗣赶赴清音寺祈福,只派了太子谢丞旻、平都公主谢瑾玉、五皇子谢丞诚以及玉山公主谢瑾嫣,并没有谢华妤。 谢华妤只是谢丞旻用来遮掩谢瑾玉真正死因的棋子罢了,其实这件事他本可以随便找个女子去做,挑选上谢华妤无非是也想让她死。 原主同意合作也并非是蠢,她是没得选。 谢晟逼迫原主和亲,甚至不惜用原主母亲来威胁,而这时谢丞旻告诉她,只要她跟自己合作,谢丞旻可以让她不去和亲。 原主自然答应。 所以明面上,谢华妤是不该在这里的。 但她不能遮掩,她昨夜不在宫里必定是有人知晓的,若遮掩反而遭怀疑,不如让天下人皆知。 幸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远处便有窸窸窣窣声响传来,犬吠声接踵而至,随之有嘈杂人声响起。 “怎么突然叫了?” “不对,有脚印!” “有血迹!” 灌木丛被猛地拨开。 “这位是……平都公主?” “你认识平都公主吗?” “我一个小卒怎么可能认得公主,但看她衣着华丽,应当没错了,先带回去吧。” “……” 周遭纷杂人声吵得谢华妤头痛,脑袋愈发昏沉,一片嘈杂声中终是寻到一位女医背起她,一路赶至早已备好的马车上。 她被脱下外衣,裹上厚实披风,紧接着马车门一合,疾驰奔往皇城。 虽说谢华妤身上有上过药的痕迹,若女医给她处理伤口恐怕会暴露,但眼下谢华妤全身湿透,如果不是绝对温暖的环境,女医不会擅自脱下她的贴身衣物。 只要回到皇宫,派来给她医治的太医只会是谢华妤的人。 思及此,谢华妤也放心不少,路途颠簸,她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 烛火摇曳悬于她眼前,晃得她双目刺痛,泪水满面。 她听到有声音窸窸窣窣,却听不清说什么。 好像是要剜下她的眼睛。 她看见刀子在她身上划来划去,一道一道伤痕染红了衣裳,大片大片的殷红涌来,好像快要涌入她的眼睛里。 胃里一阵翻涌,她觉得恶心,又好像感觉到刀子划过肌肤的刺痛,却痛的模糊…… 谢华妤惊悸而醒,冷汗涔涔间竟是分不清现实与噩梦的混沌,鼻尖萦绕着腥甜味和腐臭味,呛得她喉间发紧,一时竟分不清是梦魇未散,还是身处炼狱。 “啪——” 长鞭破空,惊得谢华妤瑟缩,鞭风扬起鬓角几缕发丝,虚虚实实间,她恍惚看见有人手执长鞭行刑,而身侧梁柱上,正吊着个血人。那人垂着脑袋,一声不吭,也不知是昏死过去,还是早已没了气息。 “福韫,你醒了。” 福韫是谢晟给谢华妤取的表字,按理说表字是及笄时才可取,但谢晟偏宠谢华妤,刚出生便迫不及待取了这表字。 以京都之名冠以封号,以“福运”之音特取表字,一时间荣宠盛极,竟是六宫侧目。 可人心易变,昔日事也只有昔日作数。 谢华妤循声望去,赭黄蟒袍上金线绣成的龙纹在烛火下流转,通天冠束起乌发,龙章凤姿,不怒自威。 是颂安帝,谢晟。 谢华妤心头一颤,显然已经意识到现下是什么境况了。 “父皇……”她开了口,声音哑的吓人。 谢晟坐在太师椅上,牢内烛光昏暗,谢华妤根本看不清谢晟脸上的表情,只能隐约感觉到谢晟的目光沁着寒意,她想若是今日不能给谢晟一个满意的答复,恐怕他不会轻易放过谢华妤。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清音寺?”谢晟声音沉静得可怕,眼前的女儿浑身是伤,衣袍淌着水,他半句关切没有,只将人拖进这私牢里审问。 “我……”谢华妤皱皱眉,眼底浮起迷茫,“皇祖母宴席当晚儿臣依从父皇之命于寝宫禁足,儿臣念及皇祖母年事已高,虽不能亲往贺寿,但也对着神明祈愿,后来……儿臣就被迷晕了。 “等儿臣醒来时是在一间特别黑的屋子里,儿臣听到玉山妹妹的哭声……”她声音发颤,似是被回忆里的恐惧攫住,“玉山妹妹吓坏了,儿臣问她什么她都回答不了。这时外头有惨叫声,有刀剑打斗声,儿臣听到他们说话,像是……炤南语。” 言及此,谢华妤微微仰起头,眼角亮起几丝惊诧。 “儿臣猜测可能是炤南余孽蓄意报复,担心他们对玉山妹妹不利,于是冲出去试图引开那些人,儿臣顺着路一直往前跑,不知不觉便跑向了山顶。”谢华妤不仅声音颤抖,整个人都在发抖,“儿臣想到了梵钟机关,若是能启动机关,玉山妹妹便能活……” 话音未落,她却已抖得如同风中残烛,说起话来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仿佛被恐惧掐住了咽喉,无法呼吸, 谢晟却不言,只静默地望着她,牢内静寂,衬得断续的鞭声愈发清晰,一声一声仿佛敲在谢华妤心上。 谢华妤怯怯抬眼,泪雾蒙了视线,细若蚊蚋地唤道:“父皇……” “既然敲响梵钟的人是你,平都在哪?” 平都公主谢瑾玉? 当然是你的好儿子谢丞旻将她活活捅死了,但又要隐藏谢瑾玉的真正死因,所以让原主假扮谢瑾玉,装作谢瑾玉被炤南余孽掳走,即便后面发现谢瑾玉的尸体,也能赖在炤南余孽的头上。 所以理论上,谢华妤是不该活着对谢晟说这些的,因为这毁掉了谢丞旻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你跑向山顶这一路都没死,说明他们根本没想杀你,你跳崖后他们是一定会去崖底找你,你又是怎么躲过去的呢?” 谢丞旻早就找好了替死鬼,否则为什么苏清越一来就在崖底的山洞,原主跳崖后直接躲进山洞里,替死鬼则被炤南人带走。 所以炤南人以为自己真的带走了谢瑾玉,世人也是如此认为。 炤南余孽这是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谢华妤无措地望着谢晟,神情皆是茫然,谢晟见盘问不出其他,索性话机一转,又问:“可知昨夜出了什么事?” 谢华妤懵懂摇头。 言及此,怒气再度郁结谢晟心口,他几乎是咬碎后槽牙道:“炤南余孽屠了清音寺,屠了云芗和皓池,还想屠我建安城。” “真是炤南余孽……”谢华妤低声喃喃,可话音未落,谢晟猛地俯身掐住谢华妤的脖颈,指节如铁,深深掐入她脆弱的颈骨,谢华妤痛得无法呼吸。 “福韫,你跟这件事无关,对吧?”谢晟的声音里充斥着阴狠和杀意,似乎随时都能拧断谢华妤的脖子。 “儿臣……不知……”谢华妤憋得涨红了脸,肺腑里的空气被挤得一干二净,呼吸愈发艰难,她下意识去抓谢晟的手腕,可谢晟手腕冰得刺骨,激得谢华妤指尖不由瑟缩。 谢晟忽然松开了力道,这牢内混着腥腐的浊气灌入肺中,竟也成了救赎,她捂着脖子剧烈咳嗽,眼泪混着冷汗滚落。 谢晟摸着谢华妤的头,声音陡然温和下来,像春日融雪,却暖不透骨子里的寒:“福韫,阿耶待你如何?” ——怪不得谢丞旻是个疯子,合着是随爹。 谢华妤瑟缩,仰起头时满眼泪痕,可却乖顺地回道:“阿耶待福韫极好,也待母妃极好,是旁人不曾有的殊荣。” 许是这番演技触动了谢晟,她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杀意散了几分,他温声道:“帮阿耶做一件事。” “什么事?” “你会知道的。” 谢晟起身,扬声道:“长风,送安乐公主回宫。” 私牢阴影里走出个着内侍服饰的男子,搀起摇摇欲坠的谢华妤,她强撑着身子向谢晟揖礼辞别。 走出私牢,是一条极长的甬道,两侧牢房内尚有未干涸的血迹和未收敛的尸体。 她是第几个活着从谢晟的私牢里走出来的人呢? 正思量着,苏长风忽然往她手心塞了个热乎乎的汤婆子,温热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开。 ——娘家人就是不一样。 走出私牢时,外头阳光刺眼极了,她一时睁不开眼,良久才适应光线,这才见不远处有位女子。 月白襦裙上绣着细巧山茶花,鬓边点着小巧花钿,瞧着素净淡雅,偏生那张脸生得秾艳逼人,眼波流转间,媚色如酒。 谢华妤一愣,思绪翻涌间,她已然知晓对方身份。 赵灵素,小字青黛,祖上三代皆是太医署署令,如今虽尚未及笄,可医术却是太医署内排得上号的,因她是女子,便被皇后陈氏指给后宫做太医女官,但赵灵素喜美色,性子直率,一来二去倒是和原主成了挚友。 原文里赵灵素心思剔透,且自幼跟原主是挚友,最是了解原主,想不引起赵灵素的怀疑,怕是得拿出十二分的演技。 苏长风见了赵灵素,便将谢华妤交过去,见四下无人,低声道:“殿下不必太过忧心,陛下并未真的疑心,只是平衡朝局。” 平衡朝局? 短短四个字却蕴含了巨大的信息。 大颂虽已立储,可朝臣们半数觉得谢丞旻无能,更属意三皇子谢丞安,如今两派分庭抗礼,一派立长,一派拥贤,正是僵持不下。 眼下谢丞旻名义上落入炤南余孽手中,世人眼里早已是尸体一具,如此一来,朝堂势力怕是要尽数倒向谢丞安。 所以谢晟考虑平衡,定会从其他皇嗣中择人提携,来与谢丞安分庭抗礼。 平都公主谢瑾玉已死,五皇子谢丞诚也熬不过今日,余下适龄的皇嗣中只有平都公主谢瑾玉的妹妹乐兴公主谢瑾妧,以及谢华妤。 没想到,她活着回京,竟是能观上这一出好戏。 有意思。 想来今日早朝,定是热闹得很。 第5章 朝堂风波起 宣政殿备殿。 内侍们躬身垂首,肃声唤着朝臣们一一搜查全身。 大颂有言,凡觐见天子不论高低贵贱,长幼妍媸,一并肃身后方可入内,确保天子安危。 备殿内已有官员在其中等候,因临近朝殿所以不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众人只能无声坐着,周遭仅有茶杯的碰撞声清晰入耳。 这时有一位官员风风火火踏入备殿,待目光触及座中一人时霎时顿住脚步,二人目光交汇之际,好戏开锣了。 二人对视几刹,风风火火的官员抬手理了理绛紫官服,轻哼一声竟直接在对方身侧坐下。 来者是何知平,官拜尚书省左仆射,加光禄大夫,封淳郡公,位极人臣。 尚书省统领六部,乃三省之中施行政令之所在,权柄之重,向为朝野所瞩。正因如此,尚书令一职空悬多年。先帝在时,此位甚至由先帝亲任,后颂安帝谢晟继位,虽未再自兼此职,却也未曾轻授于人。所以尚书省便以左仆射为尊,这何知平自然手握重权,位列中枢。 他也是昨夜遇袭至今重伤昏迷不醒的五皇子谢丞诚的舅舅,虽说是拐了几道弯的亲戚,可终究有着皇亲身份。 他平日里端得是一副清流风骨、持身守正、刚直不阿的文臣模样,如今谢丞诚至今还在鬼门关外吊着,而专司护卫皇嗣的左右骁卫,偏生在那时形同虚设,眼下右骁卫大将军秦常健坐在这里,以何知平的脾气遇上他怎能不摆脸色? 虽说此行是左骁卫全员出动,而右骁卫只有其中一位将军顾澜随行,大将军秦常健及另一位将军钱栋有其他公务在身并未随行,但右骁卫说到底是归其统辖,护主不力的罪名,他这个大将军怎么也逃不掉。 何知平斜睨着秦常健,偏秦常健端坐如山,泰然呷茶,不为所动。 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反倒把何知平的火气勾了上来,他眉头紧锁,唇角微动,像是要发作,却又忍住,只拿眼刀子一下下剐对方,活像要在他身上剜出个洞来。 ——顾澜已锒铛入狱,如今秦常健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足以说明陛下并不打算处决他,何知平拿出如此作态也不见得是多担心自己这个拐弯外甥。这些喜欢在朝堂里搅弄风云的官员可都是戏班子里的顶梁柱。 “肃——” 内侍清嘹的声音响彻备殿,众官员闻声而动,纷纷起身,敛容整冠,依照朝序排开。待得众人屏息肃立,鸦雀无声,备殿通往朝殿的门才缓缓打开。 “进——” 伴随着内侍的声音落下,众官员迈出备殿的大理石地面,踏上朝殿前的御砖,文官清贵,武将萧飒,初阳打在朝殿前的台阶上,竟是一派蓬勃好风景。 位列前者因着绛紫官服,更显气派,可位高权重,自然也压得人难以喘息,他们稍有行差踏错,就可能被对家揪住辫子,一本奏折递上去,便能掀起三尺浪。 在其位不仅要谋其职,也要承受尊贵荣华所带来的一切。 少顷,他们已经在侍官陪行、内侍呼令中迈入宣政殿。 宣政殿内的装潢是最能体现帝王心性的,前朝宣政殿内金碧辉煌,恍若天宫神殿,但颂安帝谢晟继位后便重新修缮了宣政殿,如今的宣政殿精致却不奢靡,处处透着典雅端庄,颇具格调。 群臣鱼贯入殿,继而随侍官指引,殿内一时只闻衣袂窸窣、环佩轻响,再无杂音,肃穆得令人屏息。 “陛下驾到。” 内侍唱声起,着赤黄朝服的天子阔步而来,于御座落座,众人纷纷俯身跪下行觐见圣人朝仪。 “众卿平身。” 天子肃穆声音落下,众臣堪堪起身。 这时何知平率先出列,手执象笏道:“陛下,臣尚书省左仆射何知平有奏。” 门下省侍官于天子右侧案桌而立,官员若有奏斟酌其二后由他们决定是否准奏。 “准奏。” 何知平言辞铿锵道:“陛下,南衙十六卫遥领天下州府卫兵,当为国之表率,如今左右骁卫护主不力,酿下滔天大祸,为何只处置左骁卫与左右千牛卫,独独放过右骁卫?” 高位天子喜怒不显,他只是静默地听着,并未有搭话的意思。 “臣尚书省右仆射云帆有奏。” 何知平眉峰一紧,脸色不大好看。 他素来以清高自居,虽二人皆是官居二品,可尚书省实际掌大权者是左仆射,所以他向来看不起右仆射云帆,而云帆也瞧不上他这副道貌岸然的嘴脸,二人明里暗里皆是不对付。 “准奏。” 同样着绛紫官服佩银鱼袋的官员出列,相貌平庸放在一众朝臣中着实不出挑,但偏有一双如鹰似的眼眸明亮如炬,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隐秘,“陛下,秦大将军因平定山匪这才未亲自随行,此行剿灭多地山匪,是以大功,不该处决。” 言下之意,秦常健不是没去,而是办正事去了,平定山匪更是大功一件,难道你何知平现在要胁迫陛下问责一个功臣吗? 何知平气得眼眶里都冒出火星子,色厉内荏道:“不该?若秦将军练兵得法,即便他不在,右骁卫也该护得殿下周全!如今五皇子命悬一线,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下落不明,不知生死。难道不是秦将军御下不严、卫兵懈怠,才让炤南余孽钻了空子?这般罪责,岂能轻饶!” 言语掷地有声,话音方落下,一旁武将便跪了俩。 “臣右骁卫大将军秦常健自请重罚。” “臣右骁卫将军钱栋自请重罚。” 秦常健驻守兖州八年,平定兖州和羟国边境之乱,可谓战功彪炳,百姓拥护秦常健的声音甚至连京城都有所耳闻,于是便有那酸臭迂腐大夫纷纷上表奏疏弹劾秦常健恃功而骄、居功自傲。秦常健纵有驻守兖州八年之功,但毕竟不似温磬那般有着与谢晟自幼相携的情谊,再加上远居边疆,谢晟再信得过秦常健也有了几分恻隐之心。 然此人深谙明哲保身,风头最盛那年,他竟提出告老还乡,谢晟念其平定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封右骁卫大将军,赐爵梁国公,于皇城颐养天年。 本意是明升暗降,既架空其实权,又博得厚待功臣的美名。不料秦常健确有用兵之才,即便在京养老,若遇棘手战事,谢晟仍不得不派其出征。如前些时日京郊山匪为患,秦常健与钱栋前往剿匪,历时两月方凯旋,在此之前,朝廷曾派过两拨人马,结果皆是无功而返。 如此洞悉时局,深知急流勇退之人,又有战功和才能在手,想让他栽跟头本就极难,偏何知平又这般心急,多疑如谢晟,怎可能顺遂他意? 况且此行,右骁卫拨人,左骁卫统率,且不说旁人,谢晟便没觉得此事是秦常健的过错,更别说秦常健手底下的钱栋。 “再者,这炤南余孽究竟是自己混入清音寺,还是有人放进去的还两说呢!”何知平这番言辞掷地有声,甚至拿出誓要舌战群儒的架势,可回应他的却是静闻针落。 他一时也有了几分尴尬。 果然位极人臣也怕冷暴力。 门下侍中丁书年夜站了出来,得侍官准奏后说:“炤南余孽尚未落网,皇嗣们下落不明,五皇子更是命悬一线,眼下不知炤南余孽究竟如何混入我军内部,亦不知是否有内奸,何仆射谈及处罚是否为时过早。” 何知平咬咬牙,没有吱声。 严格说来,丁书年与何知平同属一党,皆拥护三皇子谢丞安。可丁书年真心拥戴谢丞安,他在意谢丞安的名声和前途,何知平却只看重其地位。若非谢丞诚不争气,他也不必舍近求远,所以二人有本质区别,自然互相瞧不上。 谢晟端坐高位,喜怒不显审视着一众朝臣。 这朝堂之上,犹如浑水摸鱼,所见非所得,所得也未必为真。 半晌后,他微微抬手,示意跪着的那二位平身,对于何知平的慷慨陈词,他只淡淡道:“何仆射咽不下这口气,那你说该如何处罚?” 若何知平连好赖话都分不出,那可以辞官回家种地了。 既谢晟不想处置,他若再说那就是逼迫圣上,这罪名,他可担待不起。 对此,何知平再不甘心也只能揖礼道:“臣惶恐,臣身为五皇子的舅父,难免心焦。” 云帆不冷不热道:“若说心焦,陈中书还是太子殿下的外祖,太子殿下下落不明,陈中书也当心焦。” 言下之意,人家亲外祖还没说什么,你这个拐了十八个弯的舅父倒是先跳脚了。 何知平瞪了一眼云帆,恨不得把他嘴缝上。 “陛下,微臣不得不参上一本。”云帆话音方落,中书省中书令陈平衍手执笏板出列。 ——好一出抛砖引玉。 谢晟睨了他一眼,心下腹诽准没憋好屁。 “准奏。” “臣昨夜跟随三司探查一夜,根据刑部搜查线索,此次炤南余孽来势汹汹,必定是有内应,且不说云芗和皓池,这建安城内铜墙铁壁,炤南余孽怎能如此顺利混入其中?而且宣平章事与左骁卫将军顾澜私交甚密……”言及此,陈平衍顿了顿,声音陡然高了几分道:“微臣以为应当彻查宣平章事。” 言辞凿凿,掷地有声,果然没憋好屁。 若说秦常健是深知审时度势的人精,那宣易便是见微知著的圣人。 宣易乃上任中书令,后因率先品出谢晟改革先皇重文轻武理念转而重武轻文,甚至准备拿老臣开刀,竟是于世人乃至朝堂大部分眼中太平盛世时退位让贤,说自己年事已高,只任个太傅便足矣。 可宣易乃两朝元老,三十六岁状元及第,因其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竟不出三年于朝中稳固势力,之后仕途如日中天,不仅是先帝和谢晟的恩师,也是诸多皇子的恩师。 这般人物若真退隐,世人必指责谢晟鸟尽弓藏。 帝王虽说不畏人言,却最重身后名,所以不论出于何种缘由,谢晟都不会让他当真挂个太傅虚衔养老。只因太傅是大颂最高荣誉虚衔,一旦授予相当于退出权利争斗,谢晟不论是名声亦或是朝堂势力牵制都需要宣易,所以谢晟没有答应,而是将权力中心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授予宣易。 意图将这位为权力争斗而生的老臣再度卷入这场漩涡。 宣易怒极反笑:“陈中书此言是在怀疑我?” 陈平衍冷哼,字正腔圆道:“宣平章事平日与顾将军来往密切,怀疑宣平章事也是情理之中。宣平章事身为文官之首,应当以身作则,自请督查才对。宣平章事如此不悦,难不成皇家子嗣的安危比不得宣平章事清流之辈的名声?” “陈中书这话说的好生奇怪,我兼任兵部侍郎,同十六位将军来往自是公务,此事陛下乃至朝臣无人不知,陈中书如此泼脏水,究竟意欲何为?”宣易嗤笑,索性朝着天子揖礼:“请陛下定夺。” 谢晟玲珑心思,他沉默稍许后,终于开了尊口:“宣平章事朝后自请去敬院吧。” 听着是发落,实则简直就是敷衍陈平衍,就差直接说“朕查了,你满意了吧?” 那陈平衍当然是不满意了。 朝中有一股子势力以直言不讳标榜,以不畏生死谏言为荣,有时候说的话气得谢晟头疼,却又奈何不得。想起昔日曾有一位名臣,直言纳谏至圣上气急转头离开,他竟扯着圣上衣袖不许圣上离开,非得听他说完不可。 对比下来,陈平衍这一派倒是保守许多了。 然而,陈平衍敛衽一跪,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模样,高声道:“臣弹劾三皇子谢丞安勾结炤南,谋害太子,请陛下圣裁!” 谢晟打量着言辞凿凿的陈平衍,只觉得自己下结论有些过早,这保守派也挺激进呢,拖一个不成,非得再拖一个。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内阁其他臣子欲要开口,却不想被人抢占先机,御史台御史大夫吴祥二话不说厉声斥道:“朝堂之上陈中书竟敢如此大放厥词,胡乱攀咬,难道陈中书今日是要将这朝堂上下攀咬一遍吗!” 吴祥就差直接骂陈平衍是个乱咬人的疯狗了。 这等事朝堂上做不出,但政事堂上吴祥确实这般骂过他,结果便是被政事堂堂后官主书一一记录在案,隔日陈平衍便以此于朝堂之上上表奏疏参吴祥言语粗鄙、德不配位。虽是小事,谢晟压根没放在心上,毕竟政事堂议事时情绪激动口出脏话实乃常态,可毕竟人证物证俱在,陈平衍这帽子扣的有理有据、合情合理,谢晟最终也只能发配吴祥去国子监恪守礼节去了。 这国子监恪守礼节更像是给朝臣站规矩,只因这些老匹夫动辄吵架,谢晟被他们吵的头疼,遂发明这个法子,凡是被发配去国子监恪守礼节者,需得国子监司业认可后才可重返朝堂,否则需日日站规矩,这朝臣个个一把年纪,哪经得住这般折腾?纷纷叫苦不迭。 百官之首,身着绛紫朝袍的青年敛袍跪地,他身形高大挺拔,即使屈身而跪,也难掩其轩昂气度,此人正是与太子谢丞旻分庭抗礼的三皇子谢丞安。 他朗声道:“父皇,近日流言四起,说儿臣觊觎储位,欲与太子兄长相争。若论本心,儿臣确向往储君之位。可长幼有序、尊卑有定,况且储君早已定下,儿臣岂能因一己私欲,致朝堂动荡、江山不安,让天下万民因儿臣之私而饱受牵连?儿臣勤勉刻苦,是想成为兄长的得力臂助,而非大颂千古罪人。归根结底,大颂是江山,更是家。” 言下之意十分明晰,我脑子病了,才会勾结外人在自家地盘杀自家人! 言辞恳切,句句肺腑,态度恭谨,引得不少朝臣暗暗颔首。世人皆道他真诚笨拙,赤子之心可昭日月。 可莫说这朝堂,便是放眼天下,真正的赤子又能有几人? “陈中书,你张口便说三皇子勾结炤南余孽谋害太子,证据何在?”宣易紧锁眉头,显然对陈平衍今日如同疯犬般四处撕咬的架势极为反感。 陈平衍面不改色,冷笑一声道:“证据?昨夜余孽突袭,调度精准,分明是里应外合。三皇子殿下此前极力主张变更清音寺护卫布防,又私自将左右骁卫部分兵力调往他处,此事莫非只是巧合?三皇子殿下抱病未能随行,更是巧中之巧!臣请问殿下,您那风寒,可真是时候啊!” 谢丞安闻言,脸上那点诚恳迅速褪去,转而涌上些许委屈和愤怒,他猛地抬头:“陈中书!你……” “陈中书上来便攀咬宣平章事和三殿下,言辞凿凿倒是言之有物,可却也只是捕风捉影。”方才还情绪激动的何知平,眼下竟是能心平气和,头脑清楚的反问陈平衍,倒是奇了。 陈平衍冷笑,讥讽道:“何仆射这会儿又能秉公决断了?方才怎么还信誓旦旦死死咬着秦大将军不放?总不会是因着你跟宣平章事私交甚好,所以包庇他吧!” 何知平愠怒道:“你……你休要胡乱攀咬!宣平章事为人高洁,怎会做出此等事。” “什么事?你敢说吗?你敢说他品行高洁,怎么会做出如此龌龊、下作、腌臜事吗!” “够了。” 御座之上,一直静观其争的谢晟终于开口,他声音不高,却极具威严,众朝臣纷纷揖礼道:“陛下息怒。” 谢晟目光如炬,缓缓扫过跪地的谢丞安、激愤的陈平衍、以及一众屏息的朝臣。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半晌,谢晟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一丝情绪:“皇子清誉,重于泰山;储君安危,关乎国本。既有此疑,不可不察。” 他目光转向一直垂首侍立的敬院主事:“扶策。” “臣在。”扶策应声出列,身形如松,面色平静无波。 “三皇子谢丞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宣易,即日起迁居敬院外院,配合调查。着敬院会同三司,彻查清音寺一案所有关联人等,凡有疑点,一追到底。涉事府邸,严密搜查,胆敢阻挠者,”谢晟顿了顿,冷声道,“以同谋论处,准先斩后奏。” 敬院,颂安帝登基后创立,分外院和内院,只听命于颂安帝。对于敬院,即便是同为朝堂官员,也仅仅只是知晓外院,对于内院一无所知。 外院可督查凡颂国境内一切案件,但无决断之权,须经由三司会审,颂安帝旁听后方可决断。外院分大音司和万顷院,大音司主管审理案件,万顷院负责整理案件以及证据搜索。 这些年来有许多官员背后调查敬院,但不论怎么调查,最终也只能查到那个被推到朝堂上人人可见的敬院主事——扶策。 一个刚弱冠便居此要职的青年人。 扶策出列,手执笏板恭敬拜礼,肃声应承。 可这件事绝没有这么简单,谢晟对通敌者可以说是深恶痛绝,“阖府搜查,凡阻拦者,先斩后奏”足以见得谢晟的决心,凡是牵连此事者,只怕九族都不保。 谢丞安和宣易脸色煞白,可却深知谢晟一旦下了敬院的旨意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只能无奈应下。 谢晟的目光又扫向武将队列,肃声道:“右骁卫大将军秦常健、将军钱栋,御下不严,罚俸一年,戴罪立功,协助肃清京畿潜藏余孽。左骁卫、左右千牛卫一干失职人等,由刑部、敬院严审,绝不姑息。” 秦常健、钱栋重重叩首:“谢陛下隆恩!” 接着,谢晟的旨意如同重锤,接连落下:“宣威侯傅茂。” “臣在!” “朕予你手谕,调配左右威卫,封锁建安城,给朕一寸一寸地搜,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炤南余孽揪出来!” “臣领旨!定不辱命!” 处理完最紧急的军务,谢晟的声音愈发冰冷,“南衙十六卫、北衙禁军,享朝廷厚禄,掌京畿安危,竟出此纰漏。传朕旨意,由敬院、刑部、御史台共同督办,彻查十六卫及禁军,凡有玩忽职守、结交可疑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严惩不贷!” 这道旨意如同惊雷,在武将行列中炸开,不少人面色发白,却无人敢出声。那吏部侍郎郁简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将象笏握得更紧,深深低下头去。在这等雷霆天威之下,任何劝谏都显得苍白无力。 所谓不畏天威直言不讳的傲骨,不过是势造英雄,是这些聪明人的审时度势罢了,真正嶙峋风骨的忠臣,早在波谲云诡的朝堂里消磨殆尽,或死或贬,留下的不是人精,便是明哲保身的沉默者。 谢晟又道:“国子监冬试在即,不可一日无祭酒,近日朕会遴选出新任国子监祭酒,近日百官中凡是被弹劾三次以上者,统统去国子监重习礼教。” 谢晟继位后改革国子监,如今国子监只面向两种群体,缴纳高额束脩者与凭优异功名录取者,其体系与科举不同在于,入国子监者可得名师指点,不必似科举者自行求师,且四季考核优异者,可直达会试,甚至落榜亦可授官。 再者便是朝堂上被弹劾的官员、边疆回京述职官员,皆会被“发配”去国子监学习礼教,规训言行举止后才可离开,因有谢晟权柄在手,谁也不敢造次,所以这国子监不仅文臣顶不住,武将亦是如此。 习惯了边塞的为所欲为,一进入国子监这等礼教森严之地,自然吃尽苦头,可倘若国子监这边不予通过,便不许返回朝堂。一时间国子监竟是成了“状元摇篮”与“规训之地”。 对于此,众人倒是早已习惯,齐声应道后便是一阵沉默,心思各异,可谁也不敢吐露。 谢晟似乎倦了,身体微微后靠,指尖轻敲御座扶手。 侍立一旁的内侍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拖长了声音高唱:“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众臣鸦雀无声。 “退朝。”内侍再唱。 “臣等恭送陛下。”百官齐声山呼,跪地行礼,直至颂安帝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方才依序缓缓起身,默然退出宣政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晚秋的阳光照在身上,却带不来多少暖意。许多人暗自长吁一口气,仿佛刚从无声的战场脱身,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宣易快步走下玉阶,在广场上拦住了正欲登车的陈平衍。 陈平衍面色阴沉,回头睨着他:“宣平章事,还有何指教?莫非也要学那市井之徒,与老夫当街理论不成?” 宣易却不答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刀,忽然轻笑一声,只是笑意未达眼底:“陈中书,今日朝堂之上,真是好大的威风,好烈的火气。” 陈平衍冷笑:“太子下落不明,奸佞潜伏朝中,老夫心如油煎,自然比不上宣平章事这般沉得住气!” “是吗?”宣易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仅他二人可闻,“太子遇险,皇后病倒,陛下忧心忡忡,满朝文武皆悬心不已。唯独陈中书你,虽口称悲愤,眼底却无半分焦灼,反而……精光烁烁,仿佛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今日一般。” 陈平衍眼底骤然腾起怒意,脸颊肌肉绷紧,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宣易!你休要在此含血喷人!” “是不是含血喷人,你心里清楚。”宣易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审视,“陈平衍,你我同朝数十载,我比你自己都了解你。今日你这番作为,绝非只为太子那么简单,你好自为之。” 说罢,宣易不再看他,拂袖转身,径直走向等候自己的马车。 陈平衍站在原地,望着宣易的背影,神色渐冷,眼底陡然升腾几丝阴鸷。 “回府!” 第6章 “幽禁鸾殿,收回朱印,非诏不得出。” 议事堂内,谢晟支着额头斜倚在美人榻上,他神色疲惫,眼底有浅浅乌青。 榻前立着位天青色圆领袍的公子,他身姿端正,眉眼清秀,温和气度仿佛一块上好的和田玉。 眼下正捧着折子娓娓而道,言辞间皆是关于昨夜清音寺一案的勘验结果。 顾澜酒中有迷药。 谢丞诚未曾烧净的密信。 谢丞诚手里紧紧攥着的骷髅玉牌。 谢丞旻处死伤最少。 谢瑾嫣留下血字:大。 大殿地上模糊血字:建安。 被丢在草丛里的谢华妤玉佩。 清音寺密室内有两封密信:一封是谢丞安勾结炤南余孽谋杀太子,一封是谢华妤勾结炤南余孽谋杀太子。 清音寺悬崖底部脚印和坍塌山洞。 声音戛然而止,屋内陷入沉寂。 半晌后,谢晟哑声道:“扶策,说说你的看法。” 捧折的正是敬院主事扶策,他合上奏折,酝酿须臾才堪堪回道:“回陛下,微臣以为清音寺内部应当是混入了不少炤南余孽,顾将军杯中迷药定是亲近之人才能下入其中,若以此类推,或许朝堂中亦有炤南余孽的内应。” 见谢晟不语,扶策觑着他神色,又小心翼翼继续道:“安乐公主明明没有去清音寺祈福,却离奇出现在清音寺,具体何故,微臣还需再做调查。” 谢晟按捺着怒火,支着额角的手用力揉着眉心,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继续。” 扶策顿了顿,温声道:“五皇子那封未烧尽的信上,确有与炤南余孽合谋暗杀太子殿下的内容,笔迹也确是五皇子的。” “你是想说五皇子勾结炤南余孽……”谢晟声音里探不出喜怒,扶策忙不迭跪下。 “微臣不敢。” 谁知谢晟却道:“继续说。” “微臣只是不解,倘若五皇子当真与炤南余孽勾结,理应和余孽一伙才是,为何会受那般重的伤?他手里的玉牌,难道是炤南余孽留下的?” “而且清音寺崖底那处山洞,坍塌痕迹是这一两日内的事,微臣斗胆猜测,许是有人从寺中逃入了山洞,只是不知山洞为何会坍塌。” “至于安乐公主的线索,未免过分明显,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微臣尚不明确其真相,还在细查。” 这些线索像是散落的拼图,谢晟潜意识正试图将其拼凑,可听到安乐二字时,他神色显然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他眯起眼,指尖无意识摩挲,低声呢喃:“福韫……” * 朗朗晴空之下,赵灵素扶着谢华妤行走于宫墙间,秋风飒飒,寒意侵肤,除却掌心热得烫手的汤婆子,以及赵灵素见面便裹上的斗篷,所及之处一片冰冷。 途径的内侍宫女纷纷顿步垂首,看似乖顺,可藏在这副皮囊下的皆是讥讽的嘴脸。 二人一路沉默,谁都没有开口。 宫墙深深,她们走了许久,忽而赵灵素顿住脚,谢华妤仰起头,透过原主记忆望向眼前这道被七八个卫士层层围住的宫门。 这是她的寝宫,长宁宫。 宫门前一片吵嚷,赵灵素一句“让开”顷刻间鸦雀无声。 卫士纷纷让出一条路,谢华妤隐约瞥见宫门后有几位姑娘,可斗篷遮住脑袋,她看不太清。 只知道有人攥住她的手,试图给她焐热些,她错愕,下意识抽回手来。 隔着厚厚斗篷,她听见远处有声音。 “盈缺,快去烧几盆热水!” “慎儿,熬些姜汤来!” “你们也别闲着,快回屋添些炭!” 宫内上下忙活起来,身侧的宫女引着谢华妤快步朝殿内走去,嘴里不住碎碎念,字里行间皆是担忧与心疼,赵灵素不言,只轻声叹息。 谢华妤微微垂下头,盯着被湖水浸湿的鞋面,眼眶渐渐泛红。 片刻后,谢华妤已被安置在殿内,赵灵素则去给她煎药。 殿内博山炉升起袅袅烟缕,清馥沁甜的荔枝香氤氲一室。 谢华妤瑟缩在炭盆旁,借着炭火取暖。 平日里葱白似的纤纤玉指被冻得红肿,经炭火一烤,又痛又痒,直往心口钻。 谢晟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牺牲任何人,区区一个谢华妤对他来说,太微不足道了。 这件事早在谢晟囚禁谢华妤母妃时便足以明了。 谢华妤的母妃宋贵妃宋云蘅起初是一名洒扫宫女,后被其他嫔妃造谣勾引皇帝从而引来各方势力的欺压侮辱,起初以为熬一熬便能扛过去,可这一熬竟是整整五年。 五年。 轻飘飘两个字,却是一个女子眼泪拌饭,受尽委屈的难捱岁月,更是封建制度下无力抵抗的微小灵魂。 最终宋云蘅捱不过那些细碎的折磨人的痛苦,索性破罐破摔当真爬了龙床。 宋云蘅生得娇艳,未施粉黛已如芙蓉清丽,妆扮后竟是冠绝后宫,明艳不可方物,更不要说她有往上爬的野心和肯学肯吃苦的狠劲儿。 不论是什么,只要颂安帝谢晟喜欢,她便没有做不成的,又一个五年,她便从小小的答应晋封为宠冠六宫的贵妃。 但欺压却并未结束。 阖宫上下皆瞧不起宋云蘅宫女出身,言辞剜心者比比皆是,陷害、栽赃、污蔑诸如此类阴狠恶毒的算计更是纷至沓来。 可那时颂安帝谢晟尚且喜爱宋云蘅,他能护着她,可君恩如流水,靠山山倒,靠人人终会跑。 更何况,宋云蘅是这后宫里唯一一个贵人之上却没有娘家依仗的嫔妃。 阖宫上下等着盼着宋云蘅出错,盼着错处能压得她永世不得翻身,可宋云蘅聪慧又有高人提点,次次都能化险为夷,偏偏这次中了计。 “幽禁鸾殿,收回朱印,非诏不得出。” 宋云蘅贵妃身份还在,可也只有身份了。 而谢华妤,她非中宫嫡出可却也能从她身上窥见一丝宋云蘅盛宠时的端倪。 大颂有言“凡名山、大川及畿内县皆不得以封”,可谢晟却将京都建安冠以封号,如此殊荣,何止六宫侧目,天下人也为之侧目。 但如今,也都没了。 建安公主变成了安乐公主。 谢华妤也变成了笑话。 思绪翻涌间,身躯猛地被棉被裹住,额间也被束上抹额避寒,谢华妤堪堪拉回思绪,手背却被一抹温热液体砸中,紧接着有人慌忙拭去那抹晶莹,取而代之则是泛着暖意的伤药。 谢华妤抬起手,拂去眼前少女脸上的泪珠。 这是她第二次替人擦眼泪。 “殿下……”少女瘪瘪嘴,眼泪竟是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纷纷砸落襟前。 这是谢华妤的掌事宫女,立心。 谢华妤愿称她为最强辅助,那些细碎繁琐不易引起人注意的小线索,就像是一根小线头,只要被抓到了,轻轻一扯便能将整件衣裳扯坏。 立心是个好绣娘,在她的精心呵护下,原主这条裙子没有一根线头。 原文设定中,谢华妤共有三个心腹,一是立心,主掌贴身侍奉谢华妤,次掌长宁宫大大小小所有事宜,人称掌宫女官;二是盈缺,与立心职务相同,属副手;三是慎儿,掌殿内文书画卷、信件递呈以及宫人调配。 但这三人实则各有本事,立心是六边形战士,盈缺更像是低配版的立心。而慎儿,则精通易容术。 这三人是宋云蘅一手调教后指给谢华妤贴身侍奉,自然贴心。 “立心,不哭,我没事。”谢华妤轻声安抚,立心抹了一把眼泪,转头端来汤药,药香太足引得胃里一阵翻腾,但她依旧咬牙一口气闷了,她得活下去。 谢华妤将汤药碗递给立心,顺势问道:“眼下境况如何?” 立心是谢华妤肚子里的蛔虫,她其实知道谢华妤迫切知晓当下境况,但谢华妤眼下身体虚弱,立心又私心希望她不要操心旁事。 可谢华妤问及,立心又怎么可能不答复。 “今日朝堂陈中书参了三殿下和宣平章事,说他们勾结炤南谋害太子,陛下随之在敬院审讯了三殿下和宣平章事,之后下令禁足三殿下,而宣平章事倒是被放了出来。” 这倒是在谢华妤意料之内,谢晟对谢丞安无论是否怀疑,他都要维持平衡,眼下谢丞旻生死未卜,一旦由着谢丞安在朝堂中发展,极有可能一家独大,所以在谢晟还未找到可以跟谢丞安分庭抗礼的人之前,谢丞安休想从这件事中摘出去。 况且,谢丞旻倒台,最大受益者就是谢丞安,所以谢晟对他确有几分怀疑。 这也是谢丞旻设下此计的终极目标。 谢华妤思索少顷,指了不远处桌上的笔墨纸砚,立心会意忙一并端来,谢华妤坐起身,斟酌一番写下一行字,转而将字条折叠后递给立心。 “派慎儿假扮炤南探子在这里接头。” 立心闻言一怔,脸上划过一丝错愕,旋即微微颔首。 但谢华妤的密谋并未止步于此,她又蘸墨换了种从未有过的笔法,笔锋僵直,字字如刀削斧凿,倒有几分像坊间拓印的字帖,一板一眼写下一封长信,随后放下笔,再度将信件折叠递给立心。 “这份信,秘密传给陈平衍,让盈缺去办。” 立心双手接过,再度重重点点头。 谢华妤凝眸思索几刹,又道:“立心,想法子在宫中传谢丞旻已死的消息。” “是。” 恰逢此时,殿外传来声响,是赵灵素回来了。 她进门便坐在谢华妤身侧,伸手探了探谢华妤额头,这才放心不少。 “青黛,你辛苦了。”谢华妤望着赵灵素鬓边一层薄汗,不由面露几分歉意。 赵灵素白了谢华妤一眼,没好气道:“你脑子进水了?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要跟我生分?” “怎么会?”谢华妤摇摇头,迫不及待问道:“青黛,我什么时候能好。” “以你的身子,要彻底恢复至少七日。” “一日。” 赵灵素无语,气得她想笑,“我是个太医,我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谢华妤忍着通身难受,急声道:“可我……可母妃等不了了,日日掌掴四十,我如何能等?” 宋贵妃宋云蘅不仅仅是被囚禁那么简单,谢晟责罚日日掌掴四十,什么样的脸能不被打烂? 纵然是陌生人,听见这样的惩罚也会为之心痛。 更何况是原主的生母。 再者,自己现在势单力薄,她必须尽快捞出宋云蘅。 赵灵素彻底恼了,疾言厉色道:“你等不了你又能如何?你好了你又能如何?” 谢华妤不言,神色恹恹。 赵灵素皱皱眉,叹息道:“你自幼体弱,这次若不是我,你只怕会落下病根,你不想如何好好调理,非去操心!” “母妃日日受苦,我如何舍得!” 谢华妤气得剧烈咳嗽起来,立心忙帮着谢华妤顺气,又倒了一杯温水奉上,同时安抚道:“殿下,赵太医也是担心您的身子,您千万别动怒。” “你自幼后宫长大,明枪暗箭受了那么多,你是最该明白后宫和前朝瓜葛着,此次宋贵妃失势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贵妃和臣子私会吗?” 谢华妤气势弱了三分,她垂着头,神色有些狼狈。 她不是在替自己难过,而是在替谢华妤难过。 皇权之下,哪有情分可言。 “是父皇逼我和亲。” 宋云蘅无意间得知谢晟心思,为了不让谢华妤远嫁他国,便打算偷偷跟臣子定下婚事,届时礼成,谢晟也不好说什么。 可宋云蘅低估了谢晟的决心。 殿内一片静谧,盈缺从外走来,恭声道:“殿下,贤妃娘娘的贴身宫女求见。” 谢华妤眉头微皱,赵灵素瞥了她一眼,起身道:“你好生养着,不许乱动,我得去跟我爹要药材续你的命了。” “多谢。” 赵灵素白了谢华妤一眼,翩然而去。 片刻后,一位掌事宫女带着一行宫女入殿,捧着一堆珍宝首饰、绫罗绸缎,谢华妤正疑惑之际,却听对方说:“殿下,是贤妃送来的谢礼。” 谢华妤神色微凛,指尖猛地嵌入掌心,她千般嘱咐谢瑾嫣的话终究是白说了,可仅仅是一刹,她便唇角微扬,笑了笑道:“贤妃娘娘有心了。” “娘娘说了,殿下不顾危险救下玉山公主,纵然是将含章殿掏空也是理所应当的。” 贤妃曲元珉是太后的侄女,原文里也是个与世无争的老好人,可后宫里真的与世无争的老好人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谢华妤心中冷笑,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立心,你替本宫去瞧瞧玉山妹妹。” 立心瞥了眼谢华妤的脸色,虽心中疑惑,可转念之间已然明白,应了一声后便随着宫女离开,盈缺则是将这些礼品一并收下,根据单子一一清点。 约莫一盏茶后,立心复命而归,谢华妤正口渴喝水,听到立心的脚步声,抬眼间二人四目相对。 立心缓步走来,福了福身。 “殿下,今日总有人寻玉山公主问话,问她是如何一人逃脱魔爪,玉山公主本就受了惊,又被这些人搅和不得安宁,贤妃这才出此下策,说是当初敲响梵钟的人是您,也是您替玉山公主引走了炤南余孽。” 谢华妤攒紧眉头,其实这件事里有个极大的漏洞。 众人先前以为敲响梵钟的人是谢瑾玉,如此谢瑾玉被炤南余孽带走自然顺理成章,可如今敲响梵钟的人是谢华妤,那么谢瑾玉去哪了? 最重要的是,谢华妤酷爱宝蓝色,衣裙大部分都是宝蓝色,为何那日偏偏穿了谢瑾玉素来喜欢的朱瑾色。 光凭这一点,若有人借题发挥,谢华妤纵然以不知情为由,也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而且,敲响梵钟的人是自己一事,除了谢晟知晓,便只有经历过清音寺事变的人才知道。 难道……谢瑾嫣看到了? 谢华妤的心登时悬起。 “何人问话?” “是后宫其他妃嫔。” 曲元珉倒是打的好算盘,既想利用自己平息这些扰人清净的闲人,又想将自己推出去替谢瑾嫣挡住风浪。 但偏偏谢华妤不得不顺她的意,按照谢瑾嫣眼下境况,万一继续有人上门,谢瑾嫣不定说出什么来。 看来抽空她得亲自拜访一下这位妹妹,不过倒也不急于一时。 也不知当时生出的这半分恻隐之心,究竟会不会成为指向自己的利刃。 “立心,这件事想办法传进父皇的耳朵里。” 立心方应下,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眨眼功夫,着御前内侍服制的内侍快步踏入殿内。 “启禀安乐公主,五皇子薨逝了。” 第7章 吊唁 寿安宫,嘉德殿。 谢华妤赶至时,大殿已挂白,殿外列着几排宫人,早已着上素衣,个个垂头肃穆。 众人见谢华妤前来,纷纷躬身行礼,同时大殿门外的内侍吊着嗓子唱道:“安乐公主到。” 谢华妤暗暗攥拳,若杀谢丞旻是变数,或许命运之轮早已开启,踏入殿内迎接她的会是什么,尚未可知,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谢华妤挺直脊背,缓缓步入大殿。 殿内传来阵阵啜泣声,中央立着谢丞诚的牌位,而他的棺椁早已停放别处,听闻是死相惨烈,恐生冤魂,于是命高僧诵经。 眼下殿内仅有何淑妃何绮音一人及其几位宫女内侍,余下旁人应当是去偏殿休憩了。 谢华妤上前几步,这才瞧见何绮音脸色极差,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七魂六魄,呆呆地杵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安乐公主请拜。” 谢华妤随着内侍的声音,微微躬身祭奠亡者。 炤南余孽,实乃大颂死敌。 十年前谢晟继位,继位的前五年延续前朝重文轻武,重用前朝文官,可这五年谢晟一直暗中埋线,五年后一改前朝重文轻武的策略,转而重武轻文,强兵练将,可实际上他却没有几个能堪当大任的武将。 那时谢晟能拿得出手的武将无非是祁斌、温磬、周慎微和秦常健,余下那些小将,不过空有勇却无谋略,又或是有谋略却无看准时机的孤勇。 谢晟是掠夺文明观念,而炤南便是那时大颂最好的羔羊。 战火连绵了整整一年,几百年的文明毁于一旦,炤南灭国之时举国上下拼死抵抗,无一降者。 若站在大颂立场,会替清音寺、云芗和皓池的百姓质问一句百姓何其无辜?可若站在炤南立场,他们的百姓又何其无辜? 战争,不过是政客的博弈,而不论输赢皆是苦了百姓。 谢华妤起身,带着哭腔呼唤着:“哥哥……” 两行清泪划过脸庞,砸落在衣襟处,顷刻间浸湿衣衫。 余光扫过何绮音,见她鬓边竟生出几缕白发,谢华妤心头微涩,温声劝道:“淑妃娘娘,还请节哀。” 何绮音顿了半晌,眼珠微微动了动看向谢华妤,可却像是不认识谢华妤一般瞧了许久,倏然掐住谢华妤的脖子,厉声尖叫:“你凭什么活着回来了!你凭什么活着!我的儿子死了,你凭什么活着!” 何绮音的宫女见状慌忙去拉她,可何绮音眼下状若疯癫,仅仅是几个宫女根本拉不住她。 这边的声响惊动起偏殿的人,谢晟匆匆赶来见此景象,当即二话不说命苏长风将何绮音拿下。 彼时谢华妤早已被掐的无法呼吸,白皙的脸庞涨的通红,鼻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惨叫,空气重新灌入谢华妤鼻腔,同时有人托住她的身体将其搀起来,随之又有人搭过她的肩膀将她抱起来,谢华妤能感觉到自己似是被放在床榻上。 紧接着昏死过去。 再度苏醒时,她听见了谢晟的声音,但她没有立即睁眼,而是拧紧眉头,像是被梦魇住。 她能感觉到有人抱住她,可她依旧在发抖。 “母亲……母亲……福韫好想你……” “他们都欺负福韫……阿耶,阿耶也不相信福韫了……” “好多血……母亲,我好害怕……” “母亲!” 谢华妤倏然惊醒,她喘着粗气,仿佛陷入巨大的恐惧中,久久无法释怀。 她感觉到有人拉住她的手,紧接着问道:“福韫,你怎么了?” 是谢晟。 他的声音里透着沙哑,整个人都沧桑了不少。 谢华妤偏过头,眼泪止不住涌出,竟是猛地起身一把抱住谢晟,哭声渐高,最后竟是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福韫受委屈了。” 谢晟轻轻拍着谢华妤的背,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赵康着实捏了把汗,甚是胆战心惊。 谢晟后宫十几位嫔妃,子嗣共计十位,加一起也不曾有哪位敢抱着谢晟嚎啕大哭的,唯有谢华妤有此殊荣。 偏爱真的是件神奇的东西,它能打破规矩、世俗,甚至是自我。 谢晟的温柔引得谢华妤微怔,哭声竟是断了一刹,索性挣脱开谢晟的怀抱,泪眼婆娑望着谢晟。 若说帝王当真无情,可憔悴的面容和疲惫的双眼不会说谎,不论是死伤的百姓、官员甚至是子嗣,都是他的子民,他又如何能高枕无忧。 谢华妤抹开泪水,满脸凄楚,微微偏着头故意将颈间的指印露出几分,期期艾艾道:“阿耶,您怎么这般憔悴,您是不是没休息好?您不能太劳累,福韫会心疼的。” 谢晟微怔,心中百味杂陈。 先前谢华妤回宫,他不顾谢华妤浑身是伤强行将她拖入私牢审问,如今被何绮音袭击,苏醒后第一句话竟是关心他的身体。 他是不是过于薄情了。 思绪及此,他望着谢华妤颈间指印,轻声叹息道:“疼吗?” 谢华妤乖乖点头:“疼,儿臣以为自己要死了!” 说着,谢华妤皱皱鼻子,委屈巴巴中又有几分娇憨可爱。 谢晟见状轻笑,语气不自觉宠溺:“前些日子不还生父皇的气,今日倒是肯跟父皇多说话了?” 闻言,谢华妤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轻哼一声气鼓鼓地别开脸,谢晟见状笑意更盛,拉着谢华妤的手低声道:“好了,过些时日会找机会将你母妃放出来的。” “真的?”谢华妤转回头,整张小脸泛着笑意,桃眸亮晶晶的,甚是讨喜,“不许反悔!” “朕……”言及此,谢晟微顿,改口道:“父皇不会骗你。” 谢华妤伸出小拇指,轻轻晃了晃说:“拉钩。” 谢晟无奈一笑,当真搭上了谢华妤的小拇指,跟她拉上钩。 谢华妤摁上谢晟大拇指,同时轻轻点头,像是喃喃自语道:“这就成了,不怕父皇反悔。” 谢晟望着眼前娇憨可爱的女儿,一时有些恍惚。 昔日的谢华妤虽也有几分小女儿家的骄纵,可因后宫嫔妃的关系,他的福韫跟他愈发生疏。 他总告诉福韫,他身为帝王身不由己,可福韫总是不懂,如今清音寺一遭,她是否明白了呢? 只可惜现在的谢华妤没有读心术,若她知晓谢晟心里如此想,她定是会说上一句。 ——真心者你嫌她贪得无厌,薄情者你赞她善解人意,鱼和熊掌本就不可兼得。 “老实点吧,等太医来了,给你好生瞧瞧。” 谢华妤乖巧点头:“好。” 一时无言,殿内沉寂半晌后,谢华妤拉着谢晟的手晃了晃,委屈巴巴道:“父皇,玉山妹妹……” 言及此,谢晟猛地摁住谢华妤的手,示意她不许再说下去。 “父皇会安顿好一切,这件事与你无关。” 谢华妤呼吸一滞,眼底浮起丝丝疑惑。 谢晟此举,意欲何为? “何淑妃已经被抓起来了,这宫里不会再有人伤害福韫了。” 谢华妤眨巴眨巴,对于谢晟这番言辞,她竟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不知道在她面前的究竟是陷阱,还是真心。 脑海中有个念头但终究是扼制住了,她不能主动提及宋云蘅,否则会适得其反,既然谢晟说了会放宋云蘅出来,应当不会食言。 也不知方才那场梦魇戏究竟有几分作用。 谢晟对于谢华妤的愣神倒也不在意,毕竟短短几日屡次鬼门关逃生,受了惊自然有些缓不过神来,倒也正常。 “父皇!儿臣恳求父皇还阿姊一个公道!” 一道急切的女声莽莽撞撞冲进殿内,对方虽刻意压低声音,可语调中的凄厉悲痛难以言喻,急切中难免有几分咄咄逼人,整个人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堂堂公主竟是滑跪在谢晟跟前。 她是平都公主谢瑾玉一母同胞的妹妹——乐兴公主谢瑾妧。 原文中平都公主谢瑾玉心思歹毒,联合其母妃白德妃白妙锦处处针对陷害原主和宋贵妃,也幸而宋贵妃段位高些,另有谢晟庇佑这才未曾祸临己身。 谢瑾玉可谓原主的死对头,仗着白德妃娘家为所欲为,谢晟倒也纵容她。甚至命谢瑾玉任市舶使一职,那可是个油差,一时间巴结谄媚者无以计数。谢瑾玉愈发变本加厉欺辱原主,奈何原主性子不似其母那般锋利,她虽会反抗,会报复,可终究仅仅只是皮毛。 若是现在的谢华妤,早就在对方威胁到自己性命的时候取下对方人头了。 不过这位死对头的妹妹谢瑾妧,她在原文里倒是鲜少提及,二人似乎没什么过多接触,但倘若将这一点放在大世界里看,姐姐欺负他人,妹妹没有跟着一起欺负,足以说明,二人不是一路人。 谢华妤将脑袋埋在被子里,露出一角窥着二人,只见他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阿耶,清音寺内重兵把守,堪称铜墙铁壁,那炤南贼子究竟是如何混进去的!我大颂府兵日日操练,竟是不敌那流寇败军吗!”谢瑾妧微微垂首,豆大的泪珠簌簌滚落,哭声零碎险些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晟眉头拧得愈发紧,“乐兴,此事父皇心中有数,你先回去吧,父皇一会儿便会去紫宸殿商议此事。” 死了姐姐,不能不闹,但要闹得有分寸,这出戏看似莽撞,却是在谢晟承受范围内,一切过于刚刚好。 这姐妹俩的脑子应该是都长在了谢瑾妧头上。 她闻言并未过多纠缠,只深深叩首,声音悲戚道:“儿臣,叩谢父皇。” 为父者再顾全大局也会有几分真情实感,见谢瑾妧如此,谢晟的神色缓和几分,“乐兴,市舶使的位置不能空悬太久,你要振作。” 谢华妤猛地攥紧被子,浑身僵住,眼眸藏在被中探不出情绪,可露出的小指却在微微发抖,可她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又倏得缩了回去。 果然…… 果然。 “乐兴明白。” 谢华妤闻声探出头望向正起身的谢瑾妧,二人目光交汇,谢瑾妧神色倒是未有异样,只象征性问道:“福韫妹妹没事吧?” “多谢乐兴姐姐关心,福韫无事。” 谢瑾妧微微颔首,福身辞别了谢晟后被宫女搀着离开偏殿。 谢华妤目送着谢瑾妧离开,余光恰见谢晟正望着自己不由看过去,二人目光相对,谢晟似是轻叹。 人心难测,纵然是多年看人脸色长大的谢华妤,也无法彻底揣测出一人的心思,更不要说是对方还是帝王。 所以,眼下的谢晟究竟是盘算着安抚自己,还是要把自己“卖”掉尚未可知,为今之计,她只能尽快想办法捞出宋云蘅。 “吴贵妃娘娘到。” 随着内侍唱声起,谢华妤下意识皱皱眉。 吴贵妃吴令佩,御史台吴家吴祥嫡次女,人前温柔贤淑,人后杀人扒皮,是个极狠的角色。此次宋云蘅栽跟头便是拜她所赐,她也是这后宫里唯一一个能跟宋云蘅“打”个有来有回的嫔妃。 谢华妤听见有脚步声响起,谢晟欲要起身离开,却被谢华妤拉住手臂,二人对视一眼,谢华妤满眼恐慌,谢晟了然,又坐了回去。 大殿内繁琐礼节完毕后,她果然来了偏殿。 一袭嫩木瑾宫装,胸口绣着株木槿,高髻仅簪了一枚木槿花,鬓角发丝松散,颇有几分慵懒,衬得通身似木槿花般清丽脱俗,慵懒气质。 怪不得吴令佩于后宫独树一帜,这副氛围感穿搭搁谁都爱不释手,偏又生了张圆脸杏眼,更显得似林间小鹿不染尘俗。 世人说谢华妤是“面若观音,心如蛇蝎”,可当真蛇蝎之人又怎会被世人所知?譬如眼前这位,谁不夸一句“菩萨心肠”,可又有谁知晓她背地里的阴狠毒辣。 从她宫里抬出去的宫女尸体,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也不知她使了什么计谋,这些宫女亲眷竟无一人检举。 难道,是给的太多了? “臣妾参见陛下。”吴令佩盈盈一拜,媚眼如丝。 谢晟虚扶了她一把,谢华妤也不能失了礼节。 “福韫参见贵妃娘娘。”谢华妤在床上欲要起身却被谢晟摁住,吴令佩满是怜惜地望着谢华妤,倒是瞧不出其他。 “小福韫这是怎的了?” 这口吻亲切的像是家里小姨,温柔可亲,可偏温柔刀,刀刀致命。 谢华妤温声回道:“回贵妃娘娘,儿臣只是有些身体不适。” “被何淑妃掐了脖子。”谢晟这语气中衬着不快,显然他并不想包庇何绮音,可换位思考,何绮音到底是死了个儿子,作为父亲的谢晟多少也该体谅一二,可谢华妤观谢晟神色,竟无半分体谅。 吴令佩倒吸了口凉气,不由掩住嘴巴,瞪着盈盈水眸道:“淑妃妹妹怎会下如此重的手……” 言及此,吴令佩似是明白了什么,懊恼地一拍额头,“难不成她认为五皇子殁了,偏福韫回来了,所以气不过?怎能这么想呢,玉山不也回来了吗?又不是只有我们小福韫自己回来。淑妃妹妹到底是不识大体了些,这若是臣妾的儿子只能叹一句命运使然。” 言下之意,今日谢晟命谢丞安去敬院配合调查,她这个做母妃的半句怨言都没有,实乃识大体。 “情绪激动,在所难免。”谢华妤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容,以不适之态来搪塞吴令佩,表露出不愿再提及之意。 “唉,淑妃妹妹着实是太过分了,怎可如此伤害公主呢?”可吴令佩并不想这么轻松的将话题越过去,甚至自顾自说下去。 谢华妤沉默,谢晟索性开门见山道:“吴贵妃,有些事朕需要你帮忙。” 吴令佩笑意盈盈道:“臣妾乐意效劳。” 谢晟转过头摸了摸谢华妤的脑袋,安抚几句后,又嘱咐赵康吩咐好宫人照顾谢华妤,谢华妤只乖巧地望着谢晟一一应下,随即便带着吴令佩离开了,但谢晟前脚刚走,谢华妤便以身体不适也离开了寿安宫。 途径嘉德殿外时地上有一大片血迹,血迹的方向是何绮音的寝殿,如此处理方式谢华妤其实是没什么异议的,何绮音失去了孩子悲痛万分失去理智的确也在情理之中,但她到底是对自己造成了伤害,也切切实实想要杀自己。 谢华妤从来都不是仁慈心肠,对待无妄之灾,她不会因事出有因便选择原谅,因为这些恶意不会因为善意而消灭。 入夜后,谢华妤正窝在榻上看书,却听立心来禀,说是赵康来了。 这个时辰赵康来,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谢华妤刚起身便听见赵康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殿下,奴才可否进殿?” 谢华妤整理好衣裳,立心又为她披上件外衣,这才回道:“赵内侍请进。” 夜里晚风沁着凉意,屋门打开时,谢华妤下意识裹紧外衣,再度抬头时赵康已入内殿,待到看清赵康时谢华妤猛地变了脸色。 赵康手里捧着的是圣旨。 眼下死了两个皇嗣,太子名义上下落不明,所以这道圣旨绝不会是和亲圣旨,难道是……赐死?! 谢华妤呼吸一滞,下意识攥紧衣袖,硬撑着俯身跪下,提着一口气垂首恭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安公主淑慎温恭,明达治体,久著贤德,宜任国庠。兹特命建安公主为国子监祭酒,掌监内学政、训导及孤幼园教养诸事。自诏下之日,限三日内赴任。凡国子监、孤幼园一应事务,悉听公主裁断,内外僚属须禀命奉行,不得有违。” 谢华妤瞳孔地震,谢晟不仅归还了“建安”封号,甚至将国子监祭酒一职授予自己?这放在现代可是教育部部长,给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年人? 谢丞旻眼下只是失踪人还没死呢,谢晟怎么就开始分他的权了?而且为什么是自己,原主虽说不是目不识丁,但她一直藏拙,人前确实是没什么才能的,甚至可谓胸无点墨。 而谢晟对原主的宠爱就像是对待心爱的宠物,也无半分赏识,怎会将实权交给她?况且谢晟不是要她出去和亲吗? 谢晟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建安公主,接旨。” 赵康的声音拉回谢华妤的思绪,她忙抬手接旨,“儿臣建安谢父皇隆恩,定不负父皇所托。” 赵康笑眯眯道:“陛下对公主是寄予厚望,公主可莫要让陛下失望。” 谢华妤挤出一抹笑意,忙往赵康怀里塞了几锭银子,“劳烦赵内侍。” 赵康轻笑颔首,阔步离开。 谢华妤望着赵康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念电转间,脑子里忽然闪过吴令佩的脸,她似乎明白了谢晟为什么会把国子监交到她的手上。 第8章 凤仪宫密会 夜色渐浓,几抹月色从云间透出。 凤仪宫内,有一位着斗篷的男子跟随引路宫女的步伐匆匆穿梭在长廊,男子时不时四下观望,最终消失在主殿云光殿内。 彼时陈瑜儿正攥着暖玉哀哀戚戚靠在榻旁,掌事宫女彩屏安抚整整一日也无济于事,其他宫女纷纷叹息,都明白若无转机再怎么劝也是无用的。 可殿门一合,殿内仅剩二人时,陈瑜儿揉了揉眉心,悲戚的模样顷刻间荡然无存,彩屏忙递上几块糕点。 今日佯装悲痛也不敢进食,这可是今日第一口食物。 这时彩屏听到殿外有脚步声,彩屏匆匆迎过去,片刻后有一位着斗篷的男子疾步进来,彩屏跟在他身后,斗篷摘下的瞬间,陈瑜儿都愣了愣。 “父亲……”陈瑜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眼下的错愕且惶恐。 谢丞旻的失踪原在她意料之中,这步险棋本就需她狠下心,逼着自己相信他是真的销声匿迹了。 可此刻父亲陈平衍的出现,却像颗石子投进浅水,激起满池惊澜。 “彩屏先出去吧。” 陈平衍开口的第一句话令陈瑜儿瞬间变了脸色,她怀疑事情有了变故。 彩屏应声而去,陈平衍上前拉起陈瑜儿走向内室,陈瑜儿心下一咯噔,死死咬住嘴唇,心跳也不自觉加快。 “瑜儿,你跟太子是否有联络?” 陈瑜儿脸色愈发难看,开口时声音也虚了几分,“我联络他目标太大,旻儿只说有需要时会来联络我。” “最终敲定计划时,我曾与太子定下报平安的信号,可至今未曾收到。”陈平衍说着,从袖中取出两封信笺,递了过去,“反而收到了这两封信。” 陈瑜儿的指尖抖得厉害,慌忙拆开第一封,信纸是寻常的竹纸,字迹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是谢丞旻的亲信所书,字里行间说的是他们去了清音寺禁院,翻遍了各个角落,连附近的山洞都寻了个遍,愣是没找到谢丞旻。 但他们在禁院院内和禁院小屋后的松树上各捡到一块碎布,瞧着布料应当是谢丞旻的衣物,他们担心已生变故,谢丞旻遭遇不测。 陈瑜儿如遭雷劈险些站不稳,她又急急忙忙打开另一封信,信中内容是炤南余孽在事变后又去过清音寺禁院。 陈瑜儿只觉眼前一黑,若是谢丞旻落在炤南人手中,必定凶多吉少,他们虽然跟炤南合作,可陈瑜儿更明白与狼共舞,终被狼食。 陈瑜儿撑着墙壁,在粗重的呼吸声里缓慢消化这些冲击力极大的信息,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陈平衍并不打断她的思路,只默然地望着她。 窗外有夜风呼啸,殿内灯火熠熠,分分秒秒都无比煎熬。 陈瑜儿猛地回过头,急声询问:“这两封信,父亲可都知是谁传的?” “寻不到太子下落那封是我所认识的太子部下传给我的,至于另一封,它被人以匕首插在我的书房窗外,匕首和信件我都检查过,探不出任何线索,做的十分干净。” 陈瑜儿面如死灰,攥着桌角的掌心用力至骨节发白绷紧,思绪蓦得戛然而至,似是喃喃道:“今日宫里突然有传言说,旻儿已经死了。” 陈平衍眯了眯眼,嗅出阴谋的味道,“有人故意为之。” 陈瑜儿猛地扑向陈平衍,死死攥住陈平衍的手,迫切地恳求道:“但我们不能赌,父亲您还是要去寻旻儿。” 陈平衍微微颔首,另一只手覆上陈瑜儿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我也是如此想的,至于旁的我们暂时不能轻举妄动,一切只看旻儿的造化了。” 闻言陈瑜儿闭了闭眼,满是绝望地点点头。 皇宫内巡逻森严,陈平衍不好久留,言已至此陈平衍叮嘱几句陈瑜儿保重身体便趁着夜色蒙蒙匆忙离去。 陈瑜儿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美人榻上,外衣从肩头滑落大半,露出单薄的月白色里衣,料子轻薄,根本抵不住殿内的微凉。 彩屏进来时,见着的便是这副景象,忙快步上前,将外衣重新拢回她肩头。陈瑜儿却在此时猛地攥住彩屏的手,那手凉得像冰,惊得彩屏脸色一变,刚想反手替她焐一焐,却被她死死攥着,动弹不得。 “彩屏,盯紧谢瑾妧和谢丞安,有任何异动都要第一时间来告知本宫。”顿了顿,她呼吸急促起来,“特别是谢丞安,一定要盯紧他。” 彩屏微怔,转而会意应下。 陈瑜儿这才松开手,手肘撑在小几上,脑袋也随之微微垂下,像是被抽干了半身力气,无力和绝望侵蚀着她躯干,也不知她究竟是先被绝望吞噬,还是先迎来生机。 * 夜色漫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鸿宁宫内有一宫女急匆匆奔向曲台殿,殿内白德妃白妙锦正哭哭啼啼不能自已,其女谢瑾妧则跪在一侧,仰头望着案上那块崭新的灵牌,眸光沉沉,瞧不出情绪。 谢晟暂时不能言明清音寺事变导致两位皇嗣身故,只说过几日会昭告天下,这几日让她们先瞒住,以至于整个曲台殿只能借着谢丞诚的亡故才能挂上白,若有几声哭声倒是无妨,可却是不能放声大哭一场。 宫女入殿后行礼拜见二位主子,她是谢瑾妧的贴身宫女松萝,自幼跟在谢瑾妧身边,是谢瑾妧的心腹。 松萝深知接下来所言实乃大不敬,于是先深深叩首这才开口:“殿下,大理寺那边回信儿了,仵作验尸……” 话音及此白妙锦猛地站起身,一巴掌实实甩在松萝脸上,转而又要甩谢瑾妧一巴掌,却被谢瑾妧攥住手腕,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谢瑾妧,你当真是歹毒至极,平都屈辱而死你却还要开膛破肚,你怎的如此容不下她,连个全尸都不肯给她留!” 谢瑾妧推开白妙锦的手,冷眼盯着白妙锦。 松萝跪在地上,忍着脸颊火辣辣痛意,忙解释道:“娘娘,殿下她……” 话音陡然被谢瑾妧截住。 “我不肯给姐姐留全尸,我蛇蝎心肠,我又何必跑到父皇跟前大哭大闹为姐姐求公道。”谢瑾妧黑酽酽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白妙锦,像是一只黑豹打量着对手,眼里尽是寒意。 白妙锦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你……你不过是猫哭耗子……” 谢瑾妧不再理会白妙锦,只道:“松萝,继续说。” 白妙锦话未说完便被打断当即气得脸颊通红,怒声斥道:“谢瑾妧,你眼里还有本宫这个母妃吗!” 谢瑾妧双手合十朝着灵牌深深一拜,起身之际道:“说。” 松萝生怕白妙锦盛怒之下跟谢瑾妧争吵,索性急忙一股脑将事情交代而出:“仵作验尸查明羽箭不是致命伤,胸口的匕首才是,这是匕首的绘制图,大理寺的官差说这不是炤南匕首,形制和材质都是大颂常见的匕首。” “什么意思……”白妙锦怔了怔,先是看了看跪着呈上匕首画像的松萝,又看了看侧过身接过画像的谢瑾妧,质问道:“你怀疑平都不是炤南人杀的!” 谢瑾妧摊开画纸,观摩须臾,沉声道:“现在不是怀疑了。” 言罢谢瑾妧起身欲要朝着殿外走去却被白妙锦猛地扯回来,疾言厉色道:“你有什么怀疑,有什么线索立马告诉我,你不能擅自做主!” 谢瑾妧唇角勾出一抹冷笑:“我为何不能?母妃自幼偏爱姐姐,不论是吃穿用度还是读书见闻,这些好的全都轮不上我,所以母妃便认定我的能力不如姐姐。” 白妙锦在这件事上是理亏的,所以气焰也弱了三分:“你也是母妃的孩子,母妃待你与你姐姐……” 谢瑾妧眼底涌上些许失望,唇角的冷笑也演变成苦笑:“母妃何必假惺惺?多少次姐姐犯错你怕父皇怪罪,所以怪在我的头上?” 闻言白妙锦一怔,她愣愣地看着谢瑾妧,不知是在思量什么,倏然拔下簪子抵在谢瑾妧脖子上,厉声质问:“是不是你杀了你姐姐!你嫉妒她……你……” 谢瑾妧冷笑,倏然一把攥住白妙锦的手腕朝着自己肩头重重刺去,鲜血瞬间浸透素衣,温热的鲜血淌了白妙锦满手,吓得白妙锦尖叫一声丢开簪子。 “是我杀的,我又何必让母妃知道姐姐死的有蹊跷?” 白妙锦连连后退,恐慌地盯着谢瑾妧,她肩头的伤口涌出大片鲜血,将整个肩头浸成血色,触目惊心。 白妙锦猛地别开脸,扑向谢瑾玉的灵牌,抱着灵牌哭得悲戚,“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杀了我的玉儿!” 谢瑾妧面无表情地看着白妙锦颤抖的背影,这一刹那谢瑾妧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和情绪,可转过身踏出曲台殿时,夜风拂开她的外衣,血腥味钻入她的鼻孔,这一刹似乎力量又再度汇聚于四肢百骸,甚至比先前更加坚实。 松萝抱着斗篷而来,裹住谢瑾妧的身体,随即扶着谢瑾妧朝着寝殿走去,松萝微微叹息,可又了解自家主子性子,只低声说道:“殿下,方才有人鬼鬼祟祟朝着凤仪宫去了。” 谢瑾妧神色并无变化,似乎在她的意料之内。 “殿下早就猜到了?” “没有,只是不管是他们谁做的我都不意外而已。”谢瑾妧神色淡淡,眼底更是一片深邃,“谢瑾玉张扬跋扈却得父皇宠爱,这等人太子容不下;她心思狠毒多次算计欺辱他人,福韫要报仇也是情理之中;甚至她狼子野心,勾结炤南却遭反噬也不是做不出。” “殿下只怀疑他们?” 谢瑾妧了然松萝言下之意,唇角倏然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你是觉得福韫和玉山一样都是小绵羊,所以怀疑了福韫为什么不怀疑玉山。” 松萝点点头,偏着脑袋倾听自家主子的高见。 “福韫不是小绵羊,她是比太子更锋利的刀。”谢瑾妧神色微凛,眼底渐渐涌上些许阴沉,“至于玉山,她……” ——是毒蛇。 谢瑾妧话音收住,没有再说下去。 松萝觑着谢瑾妧神色,见她神色不对,不敢再言语。 二人行至寝殿外,再度抬眼依旧是黑云压城。 谢瑾妧忽然停下脚步,对着那微弱的月色,双手合十深深一拜,旋即转身,踏入寝殿。 第9章 突袭国子监 日光明媚,凉风微凛,古人云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日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 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街头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谢华妤窝在金顶楠木马车内,微微垂着头,面容皆是疲惫。前日夜里得到授官消息,昨日整整躺了一日,今日才好了许多。 清音寺一趟可谓元气大损,新病叠新伤,身子尚且虚弱,连自理都有些困难,她很清楚自己不该此时赴任,且不说劳心劳力,落不着半点好处,甚至还会招来闲言碎语。 但她不会让谢晟如意,更不会让吴令佩看笑话,交到她手里的权利,只会牢牢攥紧,她是貔貅可不是谢丞旻的储钱罐。 况且,陈瑜儿前日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他们跟谢丞旻失联了,恐怕这一两日内陈瑜儿自顾不暇,没空费心对付自己,所以更得趁机握紧机会。 盈缺瞧出谢华妤的疲态,斟满一杯百珍茶奉上,此茶以多种补品搭配熬制而成,是赵灵素为谢华妤特制,微甜醇香,健脾暖胃,很是滋补。 谢华妤接过饮了两口,依旧靠在软枕上,神色恹恹。 “泡泡油糕!刚出锅的泡泡油糕,郎君来尝尝。” 一片熙攘间,谢华妤猛地捕捉到这个声音,幼时妈妈也会给她炸油糕吃,后来妈妈走了,她再也没吃过油糕。 “立心,我想吃油糕。” 立心会意,立即叫停马车,匆匆跳下马车,湮没在人群中。 其实谢华妤不爱吃油糕,是苏清越爱吃,但盈缺不比立心差多少,她自然也不会多嘴,只静默地续茶。 半盏茶的光景后,立心捧着油糕钻入马车,这油糕与记忆中妈妈做的不甚相像,通身焦黄油亮,表层鼓着细密的泡泡,薄得几乎能透光,瞧着倒比记忆里妈妈做的精致些。 谢华妤接过咬了一口,油香和油糕里的小料一同于唇齿间回荡,顷刻间被美食治愈,竟是活过来几分。 只是有些遗憾,这不是妈妈的味道。 但谢华妤也很开心。 “姑娘,前面有许多百姓围着,把路堵上了。”马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立心了然不等谢华妤吩咐率先走出马车。 谢华妤将余下的油糕包起来,放在手边小几上,又喝了几口茶漱漱口。 半晌后,车窗下方的车身被轻轻叩响,立心的声音传来:“姑娘,前方有一花甲老翁被小贼偷窃了财物,那小贼瞧着年纪不过总角,瘦骨嶙峋面黄肌瘦,尚不知身份。街坊邻居帮老翁擒住了小贼,现下老翁正用扫帚殴打着小贼,引来许多街坊邻居围观以至于堵住了路,奴这就去疏散百姓。” 立心若生在现代绝对是老板最满意的员工,交代事件缘由细致入微,由小见大自然也差不了。如此人物是原主最喜爱的女官,当真是没有角色光环,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等等! 小贼?难道是…… “立心,你去探探那小贼究竟是何来历。”谢华妤微微坐正斜靠在软枕上的身子,轻声说罢后,眼波流转间,另嘱咐道:“莫要赠予他钱财。” 立心应声而去,谢华妤再次端起小几上的温茶,缓缓送入口中,暖意与茶香一同在唇齿间荡开,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马车外嘈杂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随即马车缓缓驶动,但速度却明显比先前慢上许多。半晌后马车微微晃动了一下,同时马车外传来不轻不重的声响,立心推开马车车门跪坐进来。 “殿下,那小贼是孤幼园的孩童,因饥饿难忍才出此下策。” 孤幼园,由朝廷牵头创立的扶弱机构,凡失恃失怙流离失所的孤儿皆可被此处收留,一直抚养至及笄之年。 原文中只是提及创立孤幼园,并没有写孤幼园的后话,仅仅是表彰了提出孤幼园机构的官员。 她曾以为这是个极好的设定,甚至为之沾沾自喜。 如今看来,孤幼园内部千疮百孔,恐怕不仅仅是千里之堤下的蚁穴。 朝廷每年都会给各地的孤幼园拨款,且不说其他州府的孤幼园,便是天子脚下,建安城内的孤幼园,其中孤儿竟还会饿到偷窃,这当中究竟有多少张手在抢夺这些孤幼的口粮?孤幼园是真的因善念而生,还是说仅仅是给贪官寻了个新的钱财来源? 倘若再以此引申,她以为的海晏河清,时和岁稔,或许仅仅是她以为,在这个太平盛世的虚假皮囊之下,是她想象不到的溃烂破败,那些腐臭肮脏的事物或许正在阳光折射的阴影下暗流涌动。 谢华妤沉默了几刹,倏然抬起头定定望着立心,“你觉得这个偷盗的孩子有没有错。” 立心稍加思索,垂眼恭敬回道:“回殿下,奴认为纵然饥饿也不该偷窃,应与孤幼园掌事告知状况。” 谢华妤抿了抿唇,眼底淌过一丝无奈。 “你觉得他有错。” 谢华妤平缓陈述着,旋即收回目光,将疲惫的身子再靠紧些软枕,继续道:“在最初善恶还未有确切定义之际是如何判断善恶的呢?” “奴认为无法判断。”立心答毕便陷入沉思。 谢华妤不言,而是端起茶杯置于鼻尖轻嗅,茶香涌入鼻尖,拉长了她的思绪,也放缓了时间。 她在等。 盈缺许是猜测出谢华妤的意思,壮着胆子说道:“殿下的意思是这个小贼自幼失恃失怙,所以无人教他善恶对错,他便也不知善恶对错,那么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只是一种生存表现?” “那他为何选择老翁,而不是青壮年男子?”谢华妤一针见血的反问定住了二人,马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只闻马蹄哒哒声和车轮滚动声,车窗随着马车晃动投下斑驳光影。 立心道:“因为打不过。” 盈缺也赞同地点点头。 “人之初,性本恶,此恶在于不知。不过这个小贼却未必如此言般不知善恶对错,只能说他未必分得清善恶对错,只是在生存夹缝中学会了不择手段,而教会他这些的正是庇佑他们、免他们流离失所的孤幼园。” 谢华妤的语调平缓,声音轻柔,一番循循善诱的话语犹如春风撷芳徐徐而来,又似碧波湖上被风荡开的涟漪,令人旷然。 二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可转念便又陷入了新的沉思。 马车再度陷入沉寂,谢华妤盖上茶盏,心底涌上一句话。 ——勇者愤怒,挥刀向更勇者;怯者愤怒,挥刀向更怯者。 我们都想做挥刀向更勇者的勇者,可最后却成了挥刀向更怯者的怯者。 待到马车停于国子监门前时,已经是一盏茶后的事情了。 赴任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若是可以她也想“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现实却是于旁人眼里她不过是沾了皇室血脉的光,她无才无德又年少懵懂,如何能真的代替谢丞旻做这国子监的祭酒? 再加上谢晟只说三日内赴任,按理说谢丞旻刚失踪,若是旁人在这节骨眼上断然不会隔了一日便赴任,倒不如趁此机会假借“抽查”之名,突击赴任,省的人人皆知都跑来看她笑话。 立心向门房递上腰牌,守门卫士查阅后即刻恭恭敬敬请谢华妤入内,谢华妤扫了一眼那哈腰陪笑的卫士,不由暗暗思索,自己创造之初也未曾想过照拂到每个人,是小说就会有主角、配角、炮灰以及背景板,这是无法避免的事。 或许她所在的现实也是一本巨大的小说,自己也是那个小说里的背景板吧。 其实选择谢华妤不仅仅是因为找灵感,私心也是想体验一下权贵之感,可眼下她忽然觉得不仅仅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同样也容易第一个挂掉,有时候做麻瓜是件很幸福的事,就像她曾经看过的一个电视剧,里面有句台词她至今记得。 ——人生呢,只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就是做缩头乌龟,另一种情况呢就是想做缩头乌龟却还做不成,所以珍惜你现在还能做缩头乌龟的时候吧。 踏入国子监大门,行过天井迎面而来是一条几十米长的方砖大路,路边置有负屃灯,雕工卓然,用料豪气。 行至路尽头,一座堪比桂殿兰宫的房屋出现在眼前,上头牌匾赫然落着三个大字。 文曲殿。 文曲殿是国子监大型考试以及大型场合启用之地,也是国子祭酒办公场所, 这条路上有不少洒扫侍者,见谢华妤通身气度不俗,仪态更是端庄得体,便猜测是位高门贵女,纵然是生面孔,也不敢多事拦路。不过因谢华妤从未来过,立心还是从路边揪了个瞧着乖顺的侍女引她们去见司业。 国子监内共有两位司业,分别是卓君然和阙槐。 原文设定中卓君然戏份要比阙槐多些,缘由很简单,卓君然是个反派,搞事多,知道的秘密也多,并且有大反派保他,所以戏份自然也就多些。 而阙槐是个忠臣,恪尽职守,一生清廉,只可惜被卓君然冤枉科举舞弊,蒙冤惨死。 哪里有不公平,哪里就要平反! 她怎么可以看着忠臣蒙冤而死呢?她定要还他清白,证明其才华与忠心——顺便再揽入麾下。 繁杂的思绪骤然被远处刺耳的声音打断。 “这小脸蛋生的真是漂亮,不如做爷的面首如何?小爷我定好好待你,娇生惯养,吃穿不愁。” 随之哗然大笑,笑声中讽刺的意味极浓。 “若你真成了逸飞的面首,那可是福气,日后可无人敢欺负你,怎么样?” “犹豫什么?长成这副模样不就是做面首的下贱坯子吗?” “别挣扎了,这妖精似的脸真是勾人,我真想……” 余下的话渐渐弱了下去,谢华妤听不清,但却听到更大声的讥笑。谢华妤眉头微攒,行过长廊后便见远处月洞门有五六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将一人摁在中间肆意虐打,而这些公子的书童只围在一旁冷眼瞧着,不拦不劝。 谢华妤站在廊下听了几刹,只闻行凶者的声音,却不闻受害者的声音,连惨叫哀嚎都没有。 难道……被打死了? 谢华妤错愕,她原文中没有这段剧情,应当是她改变剧情后的蝴蝶效应。 可按理说那份授官圣旨应当是没有经手三省,而是直宣翰林院承旨写下,所以理论上这件事除了翰林院承旨、她和谢晟,再无人知情。 至于翰林院承旨,其首要条例便是对圣旨保密,一旦有泄露圣旨的嫌疑便会满门抄斩,所以尽管翰林院承旨是谢瑾嫣的祖父,也就是曲贤妃的父亲,但只要不是活腻了,应当不至于犯这等杀头之错。 况且他也没理由针对自己,毕竟自己可是救了他的孙女。 若无人针对,那只能是国子监内一直存在霸凌事件。 恰逢此时,从院中另一边的月洞门后奔来一位着宝蓝色福字暗纹圆领袍的少年,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拳抡向其中一个行凶者,将其直接打倒在地,趁其他行凶者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又掀翻一个行凶者。 谢华妤眯了眯眼,是林景。 见状其他行凶者的书童纷纷扑打上去,虽然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可林景武功卓然,竟不落下风,只是他到底收了几分力气,所以才会被那些人纠缠住。 “王桓矩!你个混账!你竟敢趁人之危殴打砚白!你可知他是谁!” 砚白? 谢华妤怔了怔,旋即给立心递了个眼色,立心立即走上前去。 期间书童擒住了林景,那些公子似是故意气他般,不伤林景分毫,却将拳头尽数落在被欺凌者身上。 “何人胆敢在国子监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