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痕》 第1章 Chapter1 台严伟叠好朴素的灰色毛衣,佩戴好棕色帽子,用手指上厚而硬的茧皮磨平衬衫上的每一个褶皱。 妆容姣好的女人刘平年涂着廉价口红,举着手里的塑料盆,蓝色的和窗外天空的颜色一模一样。 台严伟的儿子在房间里打游戏,刀剑轰鸣的刺耳声将两人的说话声压下去。 刘平年倚在墙皮剥落的窗台上,看着窗外的天空,看到窗玻璃上穿戴威严的警察,拉上窗帘,瞥了眼台严伟。 “老台,照顾好自己,少吸烟保重身体。”刘平年将塑料盆递过去,深吸了一口气,又凑到台严伟耳边叮嘱,“警队要是让你参加什么外出的抓捕活动,你就别去了,听到没?” “知道了,就是你心思多。”台严伟走到木板床和墙壁挨着的缝隙,伸手摸了摸暖气片,“出了小区对面是发电厂,暖气实在不热你就跟物业反馈,别傻乎乎地受冻。” 刘平年抿着嘴唇,眼眶里豆大的泪珠在打转。 台严伟最见不得她流泪,温热的掌心捧着她的脸蛋,他替面前这个小女人抹掉眼泪,刘平年笑着打开他的手,“你的手上是不是长了倒刺,真扎!” 台严伟把下巴凑过去,故意在她脸颊上蹭,“现在呢?是不是更扎了?” “讨人厌!也不怕让孩子听见。”刘平年害羞起来面颊和耳朵都变得红扑扑的,台严伟对她爱不释手,坐在床位上绑好鞋带,端上塑料盆,另一只手提着行李,在家里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除了他儿子的房间,其余的都转遍了。 楼下的警察上楼敲门催促,台严伟抱着东西站在门前,刘平年今天的妆被泪水揉脏了,她还是舍不得擦,万一变得更脏,她的面子就要在一群小弟面前丢光了。 警察跟在台严伟身后走了,刘平年跟着出门,台严伟一上车就在落叶飞絮粘在马路上的天气中消失了。 刘平年抬手擦掉眼泪,用卫生纸擤了鼻涕才回家。 台浥尘是台严伟读小学的儿子,略微抬起头看着刘平年,问:“我爸走了?” “对,坐车跟着同事一起走的。”刘平年从口袋扯出一截卫生纸,擦干净手指上的口红,收拾餐桌时,说,“你爸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你想吃点啥?” “我不知道。”台浥尘坐在刘平年手边的凳子上用抹布擦桌子,“我爸平时喜欢吃什么?” “小尘,你不能总想着爸爸喜欢吃什么,你也要想想你喜欢吃什么。还有在学校开不开心,有没有好朋友。”刘平年忽然停下,再次从口袋中拿出卫生纸擤鼻涕。 台浥尘点点头,乖巧地说:“林青渭就是我的好朋友。” 刘平年突然皱起眉,将废纸团扔进垃圾篓里,废纸团被挂在大红塑料袋的边缘,有片带血的鱼鳞勾着它,没让它逃跑的计谋得逞。 “怎么跟他做朋友?他们家……小尘,你听妈妈的话,换个人一起玩。”刘平年抱着碗筷走过垃圾篓,抬脚用鞋边将废纸踢进去,哗啦一声众碗水中游。 台浥尘丢下抹布,跑到水龙头下面,在擦碗布上挤了一泵洗洁精,边打泡沫边解释,“班级里的小孩都不喜欢我,只有林青渭跟我说话。” 刘平年一言不发地往锅里加水,从橱柜里拿出中午剩下的面条放进去。 台浥尘给所有碗都打上泡沫,刘平年和他互换位置,台浥尘坐在板凳上双手支着下巴,“妈妈,我真的不能和林青渭做好朋友吗?” 刘平年戴上手套,拿起碗碟一一刷洗干净,结尾放在水龙头下冲水的时候,她故意忽略台浥尘的问题,问:“刚刚爸爸走的时候为什么假装不知道?” 台浥尘露出难为情的表情,“妈妈,我游戏输掉了。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个哭,爸爸要离开我们很久,我会很想他,所以我害怕他走的时候我会在他面前哭出来。” “那又怎样?”刘平年微微气愤地表示,“你不出来的话就见不到爸爸最后一面了,到底是游戏重要还是好好告别重要?” 台浥尘茫然地摇摇头,耸肩回答:“我没有觉得游戏重要,我躲进房间听你们说话,但是……爸爸从来没有提起过我,不是吗?我根本就不值得他为我骄傲。” 刘平年大概理解了台浥尘想要表达的意思,她将所有碗叠在一起,取下手套,对台浥尘说:“小尘,爸爸负责林同学家里的案件,所以你必须离他远一点,知道了吗?” 台浥尘点点头,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在日记本中写到: 我只想和林青渭做最简单的朋友。 不出意外也是短篇,酸涩或者虐身虐心的结合体,尽量在结尾发些美好的番外。[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1 第2章 Chapter2 林青渭的亲爹原来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恶霸,对妻儿拳打脚踢,林青渭的妈妈段朔林挣钱供他念书后一直在攒钱,钱攒够了没拿去买房,被不要脸的丈夫偷了嫖|娼。 段朔林气不过,拎了一根婴儿拳头粗的木棍找丈夫算账,气势汹汹走进去,丈夫五大三粗将木棍折断扔了出去,段朔林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板凳冲他砸过去。 她生产过后没坐月子就下地干活,身子骨弱不禁风,丈夫按着她的手用木凳的尖角捶她的腰。 段朔林苦命连天地喊疼,林青渭被关在门外,听到妈妈喊救命的声音,跑到院子的枣树下拿了铁锹拍门,拍不开他就跪在门外,“妈妈你还手啊!你打他啊!” 段朔林出来时手里攥着只剩半个的木凳,另一只手抓着丈夫乱糟糟的头发,手里的人已经断气,段朔林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跪下来抱住林青渭,泪眼婆娑,“青渭,跟妈妈离开这里吧。” 段朔林回顾这段回忆的时候发现她原本不会在力气强悍的丈夫手下活下来,但她做到了正因为她的儿子。 林青渭还在那所小学读书,村子远离城镇,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母亲做的事。 邻居发现段朔林推着丈夫的尸体下葬时选择报警,处理本起案件的警察是台严伟,段朔林身上的新伤加旧伤证明她长期遭受丈夫的打压和迫害,外加双方父母都早已过世,台严伟为段朔林争取到了政府救济房和补偿金。 段朔林在学校做清扫工,每天都可以看到林青渭和一个小男孩坐在一起吃饭。 段朔林背对着镜子,撩起深红色毛衣往腰间贴膏药贴,林青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走过去主动拿起膏药,伸出手指在腰椎上按压,“是这里吗?” “对,嘶……”段朔林咬牙挺住刺痛,感觉到林青渭按压的力度小了许多。 林青渭收起剩余的膏药,拿走留下来的黄纸,走到沙发上坐下开始叠千纸鹤,段朔林放下衣服,机械缓慢地转动腰部感受疼痛,然后坐在电视机面前准时收看法制节目。 林青渭叠好一个千纸鹤,准备用剩下的多余出的一小条再叠两个,段朔林侧了侧脸,盯着林青渭看,却一言不发。 林青渭始终低着头,感受到她的视线,对老母亲说:“妈,主持人正分析案情呢。你再不好好听,一会儿下面的人物关系都得乱套。” “你妈脑袋瓜聪明着呢。”段朔林点点太阳穴,露出笑容,“青渭,别总是叠千纸鹤了。我知道你爹驾鹤西去,但是逢年过节给死人烧的是元宝。你会不会,我教你。” 林青渭抬起下巴,棕色的眼球转了几圈,像聪慧伶俐的大人在思考问题,他对段朔林说,“不一样都是黄纸吗?还是千纸鹤好,烧给他,能让他飞得更远一点。” 段朔林大笑起来,擦眼泪,拿纸盒里仅剩的一张卫生纸擤鼻涕,然后安静下来听主持人分析案情。 林青渭在班级中只有一个朋友,也就是台严伟的儿子台浥尘,段朔林告诉过他,他们家能有现在的居住环境,还能保证每个月的温饱都是因为台浥尘的父亲台严伟。 林青渭和台浥尘交朋友不是因为台严伟,班级有同学传言称台浥尘的爸爸在外面工作总是不回家,所以小孩子对大人一说,大人就会告诉他们,那一定是在外面新建家庭。 而被抛弃的小孩一般心理都比较孤僻,大人们告诫他们要学会远离,要学会保护自己。 林青渭是唯一一个知道台浥尘父亲真实身份的人,他坐在台浥尘身旁的第一天就看到窗外被夕照映射出橙黄光带的巨大建筑物,台浥尘的侧脸将高楼遮挡起一半还多,林青渭莫名发现,台浥尘比钢筋还要坚毅。 台浥尘的交友词很简短,“我叫台浥尘,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 “林青渭,我的名字。” “哦,那你喜欢吃什么?”台浥尘问林青渭,“我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会不会很奇怪?” 林青渭立刻就想到段朔林昨晚收看的法制节目,他告诉台浥尘,“你这是盲从型人格,没有自己的主见和看法,只会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走。” 台浥尘的眼睛睁大许多,他托着侧脸“哇”了一声,“林青渭,你讲话很大胆啊。如果我说这些,我妈妈一定会教训我的。” “那你上厕所结束了说什么?总不能说我要用手纸擦拭我的臀部。”林青渭弓起肩膀打了个冷颤,更像是翻白眼,他吐槽说,“本来就不可能用文雅的话说出口,干嘛假装文人骚客一样?” 台浥尘很佩服他,毫不吝啬地夸赞他,但是林青渭并不引以为豪,只是一遍遍在心中默念台浥尘的名字。 结束一天的学习,段朔林收拾好清扫工具,换好衣服在学校门口的花园旁等待林青渭,往日他是前半段走出来的学生,今天却几乎晚到最后。 段朔林打量他看着大事不妙的表情,问:“你不会跟台浥尘吵架了吧?” “没有。” “那……你跟老师吵架了?” “更没有。” “……哦,”段朔林思忖有没有可能是忘记交作业被批评之类的遭遇,她决定转变话题,“那你今天晚上想吃什么,今天商场大促销,我们可以去看看。” 林青渭坐上电瓶后座,抓着他妈的外套,“妈,今天台浥尘问我,我喜欢吃什么。然后我想了一下午都没想出来我喜欢吃什么。” 前夜下过雨,雨水喷淋的马路微微湿润,路过花坛能嗅到深绿冬青叶的汁水味。段朔林车技不好,歪歪扭扭导致车轮从一滩积水上碾过去,林青渭的校裤被溅湿一片。 他歪着身子拍拍裤腿,段朔林“哎呦哎呦”喊着不会掌把,好在有惊无险,两人没跌进花坛里喂蜘蛛网。 段朔林平静下来,对儿子提议,“明天还是用自行车载你上学吧?” “哦,”林青渭没意见,原因已经非常明显了,他调侃,“因为你平衡性太差了,但是自行车会慢很多,你要是不嫌累就换了吧。” 段朔林决定还是不换了,她担心儿子会觉得丢人,毕竟他不是面粉或者鸡蛋,也不是打折商品,贸然接触空气运送就仿佛置于透明天空中的哑剧,怪诞不经又惹人嘲笑。 林青渭在菜市场门前问,“妈,我刚刚问你的,你听到没有?” “啊,听到了。”段朔林牵着他的手在人行街道两侧的摊位前问东问西,交易完成一笔之后,他妈笑着对林青渭说,“乖儿子,回家告诉你。” 林青渭安静地跟在她身后,期间看到许多他不喜欢吃的蔬菜,有芹菜、西兰花、苦瓜、小油菜……段朔林带他回到最初摊位前时盯着一捆香菜的时间超过三秒,林青渭晃晃她的手掌,想到一个无关紧要的借口,“妈妈,再不回家我的作业就写不完了。” 此借口成功让段朔林放弃了购买香菜的想法。 回到家,段朔林就等不及要在厨房大展身手,林青渭在一旁拉高高领毛衣的围脖,布料能很好地隔绝一部分气味,段朔林从不把择菜的工作交给他,但今天似乎不得不这么做。 菜被放置在餐桌上,林青渭去房间拿了书本和板凳,放在客厅的大灯下补作业,段朔林放好碗筷提醒他洗手吃饭,林青渭饿着肚子说:“你自己吃吧,我今天没胃口。” 段朔林拿起筷子夹菜,放进牙齿间咀嚼,故意发出小油菜断生后被牙齿一分为二还依旧清脆的声音,她瞥了一眼段朔林,后者正在认真写作业。 林青渭的作业量大概很多,段朔林看完法制节目,他还在仔细临摹字帖,段朔林便没有打扰他,留下客厅的一盏灯,和餐桌上没有收进冰箱的饭菜。 这些饭菜是林青渭睡前收进冰箱的,翌日清早,他饥肠辘辘坐上餐桌旁,看到段朔林做了土豆和番茄汤,虽然里面有两根香芹的叶子,但他完全可以选择忽视。 上学时,林青渭在校门口见到眼下挂着黑眼圈的台浥尘,追上去问他是不是没睡好,台浥尘伸出双手圈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发出真假参半的哈欠声,说自己被妈妈惩罚了,因为撒谎说不喜欢吃蔬菜。 “什么惩罚,很严重吗?”林青渭将脸颊歪到另一边,台浥尘的嘴唇和朝露一样清冷,他受不得冰冷的东西半分。 台浥尘小声在他耳边说,“林青渭,你能不能背我去教室,我好困。” 林青渭发现他眼睛的确有些肿,拿下书包让台浥尘提着,他负责背对方到三楼的教室。 林青渭完成任务后,台浥尘大方地说谢谢,说,“林青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那很好啊……”林青渭搜集可以使用的词语,补充说:“那我很幸运,能跟你成为好朋友。” 第3章 Chapter3 林青渭发现台浥尘的一个小优点,在众多优点最不值一提的是他聪明的脑袋。 台浥尘喜欢抢着算出难题,思考时低头咬着铅笔另一端的按压器,喜欢皱眉,也喜欢那道题。 林青渭会趁他专心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和他一起看数字或文字,心中默念“台浥尘”三个字,觉得书桌上的题目有魔力,会变成台浥尘逮捕他的心思。 台浥尘抬起眼睛,观察前桌的校服背心,黑色衣领外翻,有一道横切在中间的褶皱,他又皱眉,一式不耐的模样,叹气摇摇头,说这不对,很麻烦。 林青渭伸手指着题目,一字一板地复述,小学的课程不会太难,算术题又很简单,十以内的数字拼凑出各式各样的加减法,于是林青渭为台浥尘,开始在生命中做算术题。 台浥尘注视他,听他讲话,反问他。这是加法。 台浥尘忽视他,不能拥有,只好遗憾地叹气故作妥协。这是减法。 林青渭轻缓地点头,压着台浥尘的肩膀不再说话,留给他思考题目的时间,其实没那么难,林青渭不知道台浥尘为什么在走神。 他便也抬眼,看了看前方,转动眼球慢慢思考,无奈地侧目注视台浥尘,重新审视习题册上的题目。 如果台浥尘是上好发条的八音盒,那他一定是破损的齿轮,故意来扰乱秩序。 台浥尘搁下铅笔,林青渭觉得书桌之所以繁琐,是因为时刻都要发出声响来干扰他对台浥尘的判断,适才的“咔哒”声中分明是不耐烦和冲破理智和教条束缚的至高道德。 林青渭去抓他的手腕,古板地盯起台浥尘,面对水墨画似的眼睛,他从里面瞧到点似是而非的倔强——小孩对世界秩序的维护。 “抓我的手干什么?”台浥尘问,刘海遮挡眼睛,不让一点光漏进去,看起来颇像台风过后折断的死植。 不知怎的,林青渭想到人生中难忘的闷热的夜晚。 在海港下过雨的仲夏,他在流淌湿泥的马路旁见到过一只被粉身碎骨的猫咪,洁白的发毛被雨水浸染成灰色,眼神却格外有神,那种灵魂拔地而起的感觉令他为之倾倒。 林青渭单是睁开眼睛,忘记眨眼:“你不能碰他。” 台浥尘耸耸肩,淘气地转开眼睛,“我没打算碰他。” “骗人。”林青渭旋即抓起台浥尘的另一只手,圈住脖子,“我的衣领也不正,你帮我。” “是你自己弄乱的。”台浥尘瞥了眼前桌,衣领中间仍横着一段褶痕,“会被扣分的,校规里面有,不好好穿戴校服就会扣分,还会影响老师的工资。”他努努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指提醒衣领这件事。 林青渭不这么认为,强硬地不准台浥尘提醒前桌。 台浥尘便只能放弃,对于关系不近的同学,他选择林青渭。 这对他有好处,无论从心理或是身体,他都觉得可以从林青渭那里获得满足和许可两种情感。 从摒除根深蒂固的道德感那刻,台浥尘心底的愧疚随着林青渭的满意消散了。 很寻常的小测,林青渭喜欢完成题目后悄悄注视台浥尘,能做到不被他发现的话,心里会窃喜。 台浥尘发现的次数屈指可数,时间没留给他们为日后也许有所回忆的养分,忧伤总独自喷淋晚圃,林青渭所无法预料的杂草丛生的未来逼近到眼前。 “台浥尘,我们换名字考试吧?”林青渭问。 台浥尘不假思索地拒绝,悻悻地丢下铅笔,“林青渭,你学习那么好,我可不能保证帮你守住第一名,而且如果你把我的成绩考到年级第一,老师们都认识你,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台浥尘说罢露出幸甚至哉的顽皮笑容,凑近林青渭,问:“你就不怕我把你的成绩考到最后一名吗?” “你不会那么做的,对吧?” 林青渭平静、柔和的目光极轻,没有太多份量,却压得台浥尘喘不上气,他笨拙地学着呼吸,像蛛网裹住心脏……那样紧实不可小觑的沉重思念,台浥尘简直太讨厌他了。 “是……是啊!”台浥尘嘟囔说:“谁要你那样聪明,想跟你玩还要看你的脸色,真不舒服!” 林青渭笑起来,靠过去蹭台浥尘的脸颊,软凉的触感落下来,很安心。 台浥尘耸起肩膀,全身紧绷着感受掌心的热汗,指尖麻麻痒痒的感觉,他指甲掐紧膝盖,忍不住向反方向躲避林青渭,却被他瘦长的手臂捞回来,被他紧紧拥抱。 这里要提,林青渭之后去到过法国,途径绿色之路【1】,和结伴旅行的人大不相同,他是为追踪干冷的北风而来,不愿待在海港的南部,阴冷潮湿以及仿佛犯下滔天大罪的人们所要承受的——无法干燥一生的代价。 在经历各学科的小测,台浥尘惊喜发现没有老师对他们互换姓名有异议,他窃喜世间最严厉、对行为准则把握最苛刻的人竟会如此宽容。 林青渭甚至帮一向体质差劲的台浥尘跑完四百米都没有人发现异常,欢呼又庆幸世界终于忘却他们。 对于期中测试,林青渭本不想参加,那天恰好是妈妈的生日,为庆祝他们逃离父亲,又遇到有意义的日子,林青渭很希望妈妈能换上漂亮衣服,牵着他的手去公园或天桥长廊散步,傍晚时从霞光的溜肩中从容滑进去,再出来,带着一身温暖回家。 期中测试一定要参加,为了台浥尘。 / 段朔林接儿子放学,林青渭脚步有些慢,为了拖延一些时间想和台浥尘独处,但门前的女教师雕像后,台浥尘停下步子。 林青渭以为他呼吸消失,短暂的安静,他抬头望向天空,黑色眼珠中有飞鸟和一角树梢。 “台浥尘,今天要跟我一起回家吗?”林青渭问。 对方摇摇头,垂下头,眨眨眼以为自己可以是蚂蚁或落叶,叹气闭眼:“林青渭,期中考试一定要努力哦。” 努力的原因在此,林青渭不明白台浥尘眼中的忧伤从何而来。 顺着另一边的梧桐到门廊下,来到段朔林身边,被她看透极致压抑的委屈,卧在她怀里,缝隙间,远远注意到台浥尘和脸色不好的女人上车,向远处消失在一抹深绿中,只留下轮胎碾起甩落的泥点。 段朔林的心思则很好理解,林青渭凑到她身边,她就会低下头亲亲他的额头,又把他抱在怀里抚摸肩膀,用下巴狠狠地挨着他的脑袋,又不敢用力,只是胸腔内存留着波涛汹涌的疼爱。 “妈妈,台浥尘要我期中测试加油。”林青渭依偎着她。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永远和枣树待在一起,春天的冬枣是甜的,被她用木杆敲下来拿到集市上卖,林青渭偶尔偷尝两颗小的,能酸掉牙的涩味蹿上眼睛,母亲就会伸手用外衣擦净一颗大的,塞进他嘴巴里做止“痛”剂。 离开父亲之后,母亲和他来到靠近城边的政府救济房,空白,冷清,散发着一股海藻与珊瑚礁的气味,和他记忆中的大海几乎一模一样。 违和的是台浥尘,林青渭抱紧妈妈的手臂,听到她温柔的笑意:“那就努力考试啊。” 林青渭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很小声说:“妈妈,台浥尘好像不喜欢我。他最近总是不理我,他是我第一个好朋友,也是唯一一个。” 段朔林告诉他,台浥尘要去外地上学,不久之后就会搬走。 林青渭问原因。 妈妈说,没有原因,事情就是这样。 所谓的“事实”和林青渭不成熟的友情扭绞成一股麻绳,看似结实,实则脆弱,不可触碰,也经不起风吹雨打。 “妈妈,你从哪里知道的?” 妈妈回答,在员工休息室,听到校门外的争吵,校长和几个在职教师,正对另一个母亲进行驱赶工作,仿佛是遇到害虫或老鼠。 再想要细问,妈妈忽然抿紧嘴唇,蓝白纹衬衫衬得她目光忧郁,仿佛一池摧枯拉朽的湖水,燃烧着奔赴生命意义的春夏秋冬。 为了台浥尘,一定要让他感受到做好学生的好处。林青渭是这样想。 期中测试也互换座位,中途没有监考老师发现异常,整场考试都无比顺畅。 让他想起,早餐吃了妈妈做的餐蛋面,喝掉豆浆,在口腔上颚感受豆渣的沙粒感,拿出文具对准题目列出最完美的答案,所有科目都信手拈来。 从清晨到日暮,再到黄昏之上点缀两颗不再被需要的指路星。 林青渭拿起文具想要找台浥尘汇报他杰出的成就,相信他一定会被斐然的成果吓一大跳,注视水灵明亮的眼睛下的惊异、不可思议与即将“赤|裸”的羞涩,林青渭便觉得——理应如此。 一直到放学铃声再三催促,林青渭拖沓脚步走到校门前,妈妈早在等待,看起来很心急,因为林青渭一出来她就拉着他要去火车站,说再晚一点就赶不上了。 林青渭盯着她袖口上的纽扣,旁边有一根锋利的白色棉线,低声问:“台浥尘已经离开了吗?妈妈。” 绿色之路:是一条连接法国和德国的跨国度假路线。 —— 近期参加了不少学校组织的比赛,“大战在即”,争取积极更新[熊猫头] —— 这本的感觉是:又苦又涩,仿佛没成熟的柠檬榨成的柠檬汁。结局,不好不坏?(我的大胆推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Chapter3 第4章 Chapter4 台浥尘起初并不喜欢游戏。 从记事起,妈妈就忙于工作很晚回家,爸爸总在心理健康的边缘防线出现两三次,停留时长也甚是可怜。 台浥尘喜欢待在售卖糕点的阿姨身边,从来不说话,也不要来吃,人家给他也不接,硬要塞到怀里,他也用一样强硬的方式将钱塞回阿姨口袋里。 面对进进出出的小区门口,盯着黑漆漆公路上的水渍和落叶,来来往往的人低着头,或干脆眯着眼睛行走,与半生不熟的人打个照面,模糊视线假装那是无关紧要的。 台浥尘托着下巴,糕点阿姨拿出报纸垫在树坑的石阶上,心知肚明小孩不说话就是个哑巴,小小年纪跑掉也没人来寻,断定他是流浪儿,想要带他回家。 海港变成一杯钝涩,与苦味连绵悱恻的黑咖啡。 低空浮着两面云,层叠堆积出草木荒原的模样,下起细细的雨,像落入海面的碎石溅起水花,天空成为一整个颠倒的陆地,所以,人们被迫做违背身心的事情才合理化。 台浥尘摇摇头,面无表情地退还糕点阿姨的好意,不想告诉她,我有父母亲。 没有哪个小孩没有父母亲,只是不够称职。 回答会显得他很愚蠢。 冷而冽的雨扑在脸颊上,阴抑成为生活的主色调,台浥尘和其他人都站在单调曲线上,无论向下或是向下,都愈来愈靠近地心——归宿,台浥尘心想。 糕点阿姨送给他一只白猫,刚出生的样子,蓝色眼睛盯着他,肉爪试探性触碰他的下颌,直到感受到活物的温度,台浥尘枯死般的生命忽然迎来春天,开始拼死护着白猫。 “叫什么好?” 看着糕点阿姨些微期待的目光,台浥尘对任性、保护的底色有了见解,不能说出任何话导致暴露本性,收紧手臂到白猫急喘呼救,阿姨要去解救白猫,被他后背冰冷地拒绝。 阿姨再去讲,他便要堵上耳朵,似乎掌心的几厘米肉就可以成为下一个保护他的屏障。 “小孩,你得给它取个名字啊。” 又说:“取个名字就是你家里的了。” 台浥尘抬眼看着透明玻璃柜中叠成金字塔状的糕点,问:“那个白白的叫什么?” “你说茯苓糕啊?”糕点阿姨眉色飞舞,“小孩,你想吃茯苓糕啊?早说嘛,我做了好多,明天待热的给你尝尝。” “不用了。”他抱着白猫走进小区。 手指轻蹭猫耳,心道,叫小茯苓。 茯苓有了名字,台浥尘想和谁分享这份心情,转过去发现身后空荡荡的,他只好无声无息抱着猫装哑巴。 大约半个月过去,茯苓明显胖了些,糕点阿姨想摸摸它的头,台浥尘抱着向她怀中靠拢,额头轻微倚着阿姨的肩膀,米糕和豆子的味道很浓郁,几乎成为粘附在身体上的微量分子,洗不掉。 台浥尘忘记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想讲话,无法正确表达想法,却可以在作文课上拿满分。 老师视他为天才少年,台浥尘觉得担不起分量过大的名声,撒谎称自己身体不好,学校弘扬德智体美劳的时候,他就单因为“体”而落选三好学生。 同班同学视他为仇敌,同仇敌忾兼具残酷地发起排挤行动,大概是从那时起,台浥尘的家庭情况被扒光放在大家面前成为一盘残羹冷炙供人嫌恶。 承受他们的白眼和嫉语,台浥尘发觉他的情感正在慢慢走向灭亡,悲伤时不会流泪,反而是大笑,笑到嘴角有裂开的痛觉,眼睛中的情绪被泪水堵塞,喊不出也讲不明白,同时听到脑颅内歇斯底里的咆哮和轰鸣,不知道是哪个他自己在吵。 伪装就好。台浥尘在理想和现实世界都开辟一条适合他的道路,伪装出蛮不在意,使小孩们觉得长久放置却不会腐烂的饭菜无趣,因此他们散开让空气流通,避免更多蚊蝇追杀他。 父母一词在台浥尘的词典中格外崭新,仿佛昨日购买今日还没来得及撕下塑料膜的摆件,台浥尘的情绪反馈从指尖发出,久久反复摩挲表面,塑料膜被刮花,撕开后里面依旧崭新不变。 妈妈呢,在企业做工程师,灰头土脸是常态,回家会如水泥倒地,扬起满屋粉尘。台浥尘不时用湿润的眼睛注视迷雾,找到妈妈的身影,然后如鲠在喉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爸爸是高级刑警,长年累月行走在生与死的界限之间。台浥尘对他的印象停留在手指上的茧皮,肩膀上的弹孔,脚踝上的疤痕。 每当被爸爸捏脸,就好似他也走到生与死的边界,凄寒无比,没人乐意冒险抓住他,甚至更愿意推他跳下悬崖。 妈妈发现小茯苓的时候,灰色脸颊泛起质问和敌视的情感,蹙起眉心像是隔空扇在台浥尘脸颊上,心跳声传来,两下,喉咙也呕哑嘲哳地发声,粗糙地,询问:“可以吗?” “我不会养它的,你自己看着办。” 那是当然。台浥尘心知肚明。 小茯苓是女孩子,有动如脱兔的精气神,常常把台浥尘折腾得不得不停下休息两分钟用来补充能量。 唯一一次不想再追,任小茯苓跑出小区,贸然闯入车水马龙的喧闹集市。 忘记起身让台浥尘悔恨了许久,被紧缚的心脏得以喘息,而精神不得胜利,甚至被套入永生忏悔的地牢——小茯苓死于车祸,在雨后田埂旁的马路上,洁白的毛发被刷洗成灰色,如何分辨都像妈妈的眼睛和脸颊。 再次觉得恨上心头,攥紧手掌,躲得远远的,想保护自己找一扇门挡住其他人,或仅是用最后的力气夹尾逃生。 “门”来得很快,有些犹豫要不要成为台浥尘的避难所,他只是恰逢雨天必要出门,遇到那可怜兮兮被轮胎碾压成碎屑的白猫,再三思考这是否与自己有关,最终选择出手相助。 台浥尘远远盯着他,清秀白净的双手抓起泥巴敷在茯苓身上,用外套从沥青路上捞起她残缺的身体,到水坑旁的湿泥旁,挖出土坑来安葬茯苓,结尾时将外套盖在鼓起的土包上,旁边插了两朵米白小花。 以为不会相见,觉得遗憾没能说两句话,可他还是畏惧,不能靠近温情,担心灼伤皮肤要被妈妈冷眼旁观。 再得知男孩的消息,是爸爸回家在餐桌上提及工作,妈妈恼怒地皱眉,不要他提,更不要提与女人有关的任何事。 爸爸这人,从来都喜欢唱反调,提到案子中的母子多么凄惨,痛诉丈夫的暴力行为,又连连叹息,说我得帮帮他们。 妈妈不同意,说我们没有那个立场。 台浥尘闷声低头吃饭,用铁勺将南瓜按压涂抹在碗底,爸爸总算决定不顾妈妈的反对,一定要帮他们。 后来,台浥尘知道那个男孩是林青渭,和他分在一个班,后来还成为同桌,台浥尘告知妈妈,“我明天见到他,一定会和他做朋友的。” “你存心跟你爸站在一起是不是?”妈妈很生气,“为什么?你们两个人都被那对母子洗了脑髓吗?帮什么,她只会害了你!” 台浥尘知道无法和妈妈正常沟通,想为情绪找个发泄口,林青渭不能及时补充空缺,反而会惹来更大的麻烦,好在有妈妈从施工现场讨来的显示器,能玩游戏。 台严伟因职务离开海港时,台浥尘正在观战,他无法适应盯着屏幕看时的头晕目眩,游戏从来不玩,挂着看完全场,被队友骂也不在意,封号后会使用另一个被解封的小号继续观战。 告知刘平年,“妈妈,林青渭就是我的好朋友。” 看得出妈妈的愤怒,因此在第二天愤怒降临的时候,被“罚站”。 刘平年明早有早班要对接,留下台浥尘独自吃晚饭和清洗碗筷。 他站在门前将耳朵贴上去,仔细听,没有呼吸声和翻身的声响,想必妈妈已经熟睡,他总算得闲到屋外去感受寒冷。 站立在当初抱起茯苓的位置,抬头看到靠近马路一侧的房屋,玻璃后隐藏着大小人头,或是赤条条的身躯。 呼出热气,看它们消散在夜晚的雨露中,台浥尘想到也许他可以逃离这里。 离开的计划稳步前进,中途只有一个插曲,林青渭提出的姓名交换游戏,换名字总归不会换命运,同意后的两周,林青渭似乎都沉浸在台浥尘常有的和谐美梦中,两人都无法自拔。 刘平年忽然在不起眼的期中测试中找到他,慌张杂乱的发丝抿在唇瓣之间,扶着门框喘息,闯入考场拉他的手。 台浥尘护着试卷,也被刘平年撕毁,名字依旧在,是林青渭。 看着落地皱褶的试卷和草稿纸,台浥尘平静地要求再留给他五分钟时间,拿到新的试卷,将答案工整迁移到新的答题卡上,提前交卷,跟刘平年离开考场。 车上放着行李,刘平年开车到火车站,登记上车到驶离过去三个小时。 坐在最后一个车厢的台浥尘望着轨道,灰扑扑的列车扭动身体向前,他在想林青渭是否收到他的礼物——满分答卷和预想的第一名。 预备驶离中,林青渭冲到入口,跟在身后的段朔林讶异瞪大眼睛平视前方,忽然捂上脸,“跑的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