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 第1章 序·逼杀 丙寅年七月十八日,京师夜雨。 暴雨如注,皇城之内灯永昼。 贤妃垂着头,独倚着殿门。夜间风大,她的钗与她缥色的衫子一道在风里晃着。侍女见寒气渐涌,不自禁地低低唤了一声:“贤妃娘娘。” 徐清悟转过脸来,发鬓上的猫儿眼一闪,珠上的宝光与殿里的灯烛交相辉映,竟给那一张清素得有些乏味的脸增添了一抹艳色。 见侍女呆呆地,徐贤妃倒也不怪,只轻轻叹了一声:“你若困就下去歇着吧,这里也用不着你。” “娘娘是挂念着皇上?”侍女看她神色温和,大着胆子劝道:“皇上昨儿个起驾南苑,怕是要过几日才回銮。现已过了亥正,奴婢怕娘娘走了困,夜里歇不好。” 清悟似被说中心事,脸上忽显出两分心酸,转瞬间又压了下去:“你这丫头,什么挂念不挂念。皇上眼里有我这个人么?本宫不过晚间多进了些糕,心里堵得发闷,才在风口上站了一会儿,倒惹得你说了这样一通话。” “娘娘可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您可是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呢。”侍女见贤妃眼中黯淡,赶忙来扶她:“您是皇上登基之初就封妃的贵人,若不是看中您,欢喜您,南北直隶七十二位秀女,怎么就只选了娘娘您一人呢?” “哪有什么为什么,不过皇上随便指的。”徐清悟垂着眼,任由侍女为她卸去钗环:“不知怎的,本宫这几日,总是心悸——罢了,本宫困了,你也劳累一日了,快去歇着吧。” 清悟刚安枕,便听得外边乱哄哄地,才想起身,殿门被人破开。 九对宫人率先入殿,手中的琉璃彩鸾灯照得清悟的殿中如同白昼,接着两声净鞭遥遥传来,又有九对宫人捧着金盘金盏、香扇香炉等物进得殿来。 清悟喜静,见皇后大半夜如此折腾,心里已存了两分烦躁,只斜靠在熏枕上,看这一出道场。 不过半柱香,皇后凤仪万千地进了内殿。时辰已晚,皇后却头戴九龙九凤点翠掐丝珍珠冠,身着靛青百鸟朝凤大袖袍,一对凤眼肃穆非常,唇上口脂艳红如血。 徐清悟捂着心口,强忍着心悸,起身行礼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不知皇后娘娘深夜驾临,有何示下?” 皇后满月似的面庞漾出笑来,她亲手扶起贤妃,挽过她的手道:“还没入秋呢,妹妹的手,怎地这样凉?” 皇后亲热地摩挲着清悟的手,一双眼凝在了清悟的脸上——说美倒也是美的,毕竟也是南北直隶秀女里的尖儿,但不如皇帝在南苑的新宠远矣,甚至,也是比不得自己的。 皇后看着看着,倒是咂摸出两分徐清悟的冷里的一抹清丽来,她不由得笑言道:“瞧你,真是我见犹怜呐。这样一个可人儿,怪道不得皇上心心念念,要你去伺候呢?” “皇后娘娘别取笑臣妾。”清悟垂着头道:“南苑多内宠,便是随侍圣驾,也是中宫之荣宠,怎么轮得上臣妾呢?” “瞧瞧,真是懂规矩,知进退。”皇后转过头去,对内侍说道:“刘公公,宣旨罢。” 清悟的心突突地跳了一下。 皇后身侧的内侍应了一声,上前两步,露出那张脸来——竟然是皇帝的内侍刘显荣。 刘大监一张圆胖脸面上满是笑意:“传皇上口谕,贤妃徐氏,侍朕左右,十有三载,朕不忍离分,欲使贤妃常伴驾。着赐殉,追封贵妃。 “不可能!”徐清悟抬起脸来,皇后终于从那张脸上看出了一丝慌乱。 清悟后退两步,双拳紧攥:“本朝已废殉数年,我亦无宠多年,皇上不可能叫我殉葬!” 刘显荣阴笑着,端着酒来劝她:“贤妃娘娘,这南苑无名无分的内宠们,可都是一根绳子吊死的。 您呢,是皇后娘娘雀屏中选之时,陪升的贵人。皇后娘娘感念您多年安分乖巧,才赐给您这体体面面的福分。娘娘,您放心去吧,皇上不忍与您鸳鸯离群,这可是国朝少有的无上尊荣呐。” “因殉得封,当真是可怜光彩生门户。至于本宫和皇上,又何曾有什么恩宠情份?若说皇上最不忍离分的是谁,当属皇后娘娘才是啊。” 徐清悟眼见必死,倒一改往日的恭谦有礼,竟然胆大包天地嘲讽起皇后来:“皇后假传圣意,又纵容族亲骄横不法。皇子,乃至于天下,于你不过是随手摆弄的玩意。本朝废殉已久,本宫不信皇上昏聩至此,胆敢改祖宗家法!” “本宫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幅刚正不阿的样子。”皇后还是笑着,冰冷的如意抚在徐清悟的脸颊上,激起她心里一阵又一阵地恶心。 “徐贤妃,你一个,德妃一个。一个是御苑仙葩,美艳绝伦;一个是女中大夫,刚直不屈。本宫真是烦你们呐。” 皇后骤然一挥如意,当啷一声,清悟跌坐在地,额角缓缓现出一片青紫来,“本宫烦透了,德妃好赖死了,可你还活着,你那张嘴还会说话,还能勾皇上的魂儿。哎。你说说,素日里你也不得宠,怎地皇上病了,还想得起你啊?叫你抚养二皇子,真是个笑话!” “皇后说话十分不通。皇上想起我,或是因为病糊涂了,并不干臣妾什么事。”清悟伏在地上,忍着脸上的剧痛,奄奄道:“臣妾读史,见汉桓帝窦皇后欲杀尽后宫贵人,疑其为史官之谬,谁想如今,观皇后所为,可见史馆无误。” “瞧瞧你,都如此境地了,还在这掉书袋。”皇后绣鞋一伸,半抬起徐贤妃的脸:“皇上没让你殉葬又怎样?本宫杀的就是你!哼,徐清悟,你年轻的时候,不是有胆子去问皇上为何宠爱新人么?本宫都不敢问,你倒越俎代庖起来了?” “臣妾年轻糊涂,以为真字动人,能换来陛下的真心。可臣妾,到底让您看了一出笑话。”清悟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皇后娘娘,你不过借着折辱我,来发一发对皇上宠爱德妃的气。” “是又如何?”皇后笑颜浓浓,胭脂似红云香雾,“若是德妃活着,你二人倒也能有一段娥皇女英,同殉天子的佳话。徐清悟,你除了将本宫比做窦妙,一惩口舌之快之外,又能如何呢?” “娘娘愿自比窦妙,我无宠之人,面容鄙陋,不得君王垂爱,不敢自比田圣。”徐清悟喘息着,慢慢支起身子来。 清悟既已知今日必死,也不愿再枉做求饶之态。 “我徐清悟,孑然一身,至亲已逝,故友凋零,苟延残喘于宫闱之中,如枯木哀枝,只度残年。不过一死而已,有何惧之?” “咱们一道中选,随侍君王,我有一言说与皇后,请你姑且一听。窦妙倚重内宦,君王年幼,受制于外戚内官,以至汉室倾颓。皇后有如此决断,想来,必不会为阉竖左右。” 说罢,徐清悟扫了一眼刘显荣,夺过酒来,一饮而尽。 第2章 消寒 喝了那一杯酒,徐清悟肚中火烧火燎。也不知过了多久,将她的肚肠搅合得天翻地覆的绞痛渐渐退却,那痛慢慢往上移,移到了嗓子眼里,变成了痒。 她再忍不住,猛地咳了一声。 守在榻前的丫头正托着腮,一对儿圆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床帏里睡着的主子,听见这一声咳嗽,如得了什么玉旨仙音般地跳了起来,惊叫一声“奶奶醒了!快来人呐!快来人!” 话音未落,外头风一般地卷进来三个丫头。为首的一个穿着雪青色比甲,腰间系了一条蜜褐色的绦子。后头跟着的两个年纪稍幼,都是穿的玉色的外裳,底下是一模一样的一条淡丁香紫的蔽膝裙。 “阿弥陀佛,总算是醒了。奶奶可好些了?快喝一盏水润润嗓子。”雪青色比甲的大丫头率先上来,寻了件妃色的云熟绢罩衫给清悟披上,又将两个软枕垫在清悟的腰后:“好在是醒了,真是天菩萨保佑。” 那两个稍小的赶忙也跟着念佛,嘴里念着,手上还忙着端茶倒水:“姑娘,这是咱们家里带过来的白梨花露,最是清淡润嗓的。那玫瑰花露太甜腻,吃了怕发痰,您先喝这个。” 清悟一声不吭地接过瓷盏,一打量,瓷色柔和,温润似玉,倒比宫里的也差不了什么了。清悟脑子里还在发懵,只低头喝着蜜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 这间屋子虽小,却布置得极为富丽精巧。 清悟躺着的这张千工床上一面刻着八仙过海,一面刻着福禄寿禧,连着两边神仙的是海中三岛,蓬莱、瀛洲与方丈岛上的仙山云雾,松柏果树等物皆精工细刻,历历在目。就连脚踏上都用螺钿錾上了千只蝙蝠,取的正是千福千寿的好彩头。 再抬眼望过去,博古架上,妆镜前的那几个首饰匣子更不必说了——单看那个没合上的,就知道这屋子的主人生前也享着与清悟的前生一致的富贵。 或许还要更富贵些。 清悟自嘲,暗想道,宫里的首饰都是有定例的,这个死了,收回去熔了,又给下一个戴。倒不如这姑娘呢,好歹都是自己的东西。 想到宫里,清悟免不了心绪低迷,恹恹地放下瓷盏,吐出一口郁气。她死的时候是戊寅年,这屋里的九九消寒图上写的却是丙寅年。 清悟暗自算了一算,要么是过了四纪,要么是回了自己少年时候。 观这三个丫头的发髻服饰,都与清悟前生之时大相径庭,面料更加轻软,器具愈加精致。料想是这户人家豪奢至极,就连丫头的钗环妆饰都比宫女强上一分。 那看来,已不知过了多少春秋。物换星移,万事皆非,清悟垂下脸,一滴泪,悄悄地滑了下去。 两个年少的丫头窥着主子的神色,其中那个头上插着根银丁香花簪子的过来低声劝道:“姑娘,几个老婆子没见识,咱们犯不着和她们置气呀。您什么样的相貌,什么样的品格儿,咱们家又是通州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那几个老货瞎了狗眼,才说那种混账话,她们多嘴多舌,早晚遭报应的。” 大丫头轻斥了一声:“双云,安静些罢,我听了都头昏了。” 双云撇了撇嘴,到底不说话了,另一个丫头却接过话头来:“月莺姐姐,论理说,我和双云不过是新来的丫头,不敢论主人家的事。可那几个嬷嬷委实过分,三书六礼过了,堂也拜了,再说那些混账话也没意思得很。” “姐姐是几代几世经年服侍的体面人,自比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丫头多了几颗玲珑心。咱们知道,姐姐是怕姑娘才入门就发落人,叫外人听了,说姑娘性子躁,不藏事。可咱们姑娘到底是主子,天下断没有奴才饶舌,气苦了主子的道理不是?” “明露姑娘,我不过说一句,倒平白引了你这一大通话来。”月莺尴尬地抹了抹手,脸上挂着讨好的笑,低眉顺眼地对着徐清悟说:“奶奶,那里头有个三爷的□□,又有个是太太的陪房……” 说到这里,月莺垂下去的眼皮悄悄地抬了一瞬,却不巧被主人家清凌凌的一对眼睛抓个正着。 月莺忽地顿住了。新奶奶那张玉雪团似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些肃穆,叫人看着有些害怕。 她腿一软,正想跪下去,却不提防清悟突然道:“我做小辈的,月莺姑娘,您是太太那里出来的,别折煞我了。”。 清悟侧过身去,随手玩着床帐上垂下来的珊瑚珠,断断续续地道:“怎敢当得姑娘的一跪呢?这院子里里里外外,哪里不是仰仗姑娘的? 我这两个丫头懒笨,哪里懂得你的苦心呢?若传出去,我越发做不成人了。双云,你不劝劝你明露姐姐么,快快给月莺姑娘陪个不是吧。” 都不用说,双云即刻便钻出来,咚地一声斜跪在月莺身后,月莺听见这一声闷响,顿时跪也不是,起来也不是。 没奈何,月莺只能针扎一样地撅着腰,不上不下地弓着身子说:“奶奶,奴婢只是个奴婢,怎能担当得起仰仗这两个字。不过是太太看重,赵妈妈又上了年纪,精神头短,这才叫奴婢暂帮着管了些事。” “月莺姑娘也太过谦了些。”徐清悟抿唇笑着,脸上还是冷冰冰的:“就说我病的这几日,若没有你忙前忙后,四处操持,凭着我这两个毛脚丫头,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乱来呢。” 被徐清悟的眼睛照着,月莺转瞬间就流下汗来。 这位新进门的五奶奶,前儿刚拜完堂便气着了,病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怎么今儿醒了,立马就长出来一张钢刀样的嘴呢? 月莺的夹袄早湿透了,此时冷汗贴在身上,汗涔涔地。她还想说什么,清悟却阖上了眼:“月莺姑娘,虽是玩笑话,但你当得起的。劳累你去报给太太,就说我身子好了。” 月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双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她那样儿,还是得奶奶治她。” “你得意个什么。你还跪她?” “王八才跪她,凭她也配?又不是个真的姨娘姑娘的,叫她一声姐姐是凭她老。说到底,和咱们一样,都是使唤丫头么。”双云吐了吐舌,俏皮道:“我跪的我们姑娘呢。” “别胡嚼,当心被人听去!”明露抬手拍了双云一把:“奶奶才醒,你不去大厨房好好盯着,叫他们拿出点本事来,烧些爽口清淡的小菜?” “这就去!”双云兴兴头头地开了箱子拿钱,转眼就跑得没影子了。 清悟多少年没见过这样蹦蹦跳跳走路的小姑娘了。见双云脚步轻快,头上的小虫跳得老高。也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跑那么快做甚,哪里就饿到我了?” 明露却怜惜地看着清悟:“您还说呢,您都瘦了。他们这里的厨子做事不当心,菜也不好,见天儿给我们送那些甜的素的,奴婢见了就愁,真不知道从何下嘴。” 清悟抬手抚了一抚自己的脸——脸上好歹挂着肉,倒是比上辈子那瘦骨嶙峋的强多了。 方才听这两个丫头说话,就知道双云是个没脑子的,明露却缜密得多。清悟不愿与她多说,顺着抚脸的力道歪下去:“身上还是乏力——我歇一歇罢。” “哎。”明露放下帐子,清悟的脸藏在了朱红色的纱帐之后,隐绰之中多了两分超脱。 明露正欲退下,又听到帐子里的主子开口:“对了,屋子里的摆设晃眼得很。他们家可是经年读书的人家,虽现下虽做官的少了,可心里头,还是当自己是大官儿的。这些金的银的,摆出来平白叫他们笑我了。” 明露见主子发脾气,话里有些怪常家人的意思,倒是放下了一点心,赶忙说:“这几日难得天晴,咱们这屋子的窗纱又透,日头一照,这些金器的确晃眼。奶奶且歇一歇,奴婢这就去找些老物件来摆上。” 清悟嗯了一声,又背过身睡了。 第3章 清悟 等明露的脚步声也消失在了碧纱窗外,清悟才翻过身来,长出了一口郁气。 方才和月莺斗嘴之前,清悟已经把徐姑娘的脑子翻了个七七八八。 旁人脾气大,都是对着外人撒,这个小姑娘的脾气,却是对着自己发的。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话到了嘴边又强吞回去,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把自己硬生生地怄病了。 清悟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位通州富商家的孩子,怎么生了这样一副泪往肚子里咽的柔软肚肠。 若是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这般沉默寡言倒恰到好处,可偏生是嫁入这三代翰林十三进士的“仕宦书香人家”,小徐姑娘的这点细腻心肠,就成了不可饶恕的“上不了高台盘”“棍子支出去了都不知道跳一下”的罪过。 清悟躺在徐姑娘的千工床上,摸着手下的被子,心里生出一半不忍来。 她上辈子在宫里头循规蹈矩,自以为学前代贤妃,俭朴惜物,辅佐君王,便能有个好名声。谁想得到,折腾到最后还是被灌了毒酒的命数。 而这个姑娘不过才十六岁,才十六岁,心里头想的居然也是要守着这家人的规矩,要叫自己看起来像个人样子。 清悟心头免不了唏嘘,徐大姑娘年纪轻轻,带着百万两银子悄无声息地嫁进这户姓常的人家,不说被当金佛玉像似地供着,怎么倒受了这样多的窝囊气呢?——先是被几个老婆子嚼舌头,后又被一个丫头辖治。 徐大姑娘本人和嫁妆是按着定下的日子到扬州的,本该和她拜堂的那位五爷,因走了条被水淹了的官道,在路上不知道要耽搁多久——甚至也说不准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常家眼里全是这明晃晃要吃进嘴中的百万两银子,也怕五爷当真做了孤鬼。唯恐事缓生变,便哄着瞒着,说五爷是骑马摔了腿,无法亲迎,只请徐姑娘先行拜堂,早日礼成,以宽慰两家高堂之心。 徐姑娘也没料到有人会撒这样的谎,被哄着骗着抱着公鸡拜完堂,盖头一掀,连个常五爷的影儿都没有,只有婆婆青黑青黑的脸:“天菩萨哟,怎么给老五说了这样一个……这样一个!哎!我的脸面呀!” 新婚之夜,丈夫还在千里之外。婆婆嫌弃她脑子笨,不灵光,待她便并不热络。 几个嫂嫂都是南京、无锡等地的望族女儿,平素自说自的南京官话。打马吊,吃茶赏花也叫过她,只是徐大姑娘插一嘴进去,几个嫂子倒像是见了鬼。 上头吹风,下头自然看得清楚风向。甚至到最后,连几个老妈子都敢在背后嚼她的舌根子。 徐大姑娘着急,不知道从哪里求来一符“贤妇人汤”,悄悄在小厨房里烧浓了,一股脑儿喝下去,痛得哎哎哟哟地呻唤,不多时,便昏迷不醒了。 眼见着五爷人还没回府里,才出父丧,便要先背上妻丧,婆母和月莺自然着急。 但府里的规矩是,新媳还未庙见祭宗,是断不能见外男的。因而只能由府中的那几个医士隔着屏瞎治。 又有常家五爷的□□,年纪大,自以为见多识广,好心去寻了些白螺壳子,烧成灰撒在了新妇床下,说这是返魂的好方儿。 徐清悟想起这些,忍不住地摇头叹气,也不知道这几个人怎么治的,又各自给徐姑娘灌了什么药。 这魂倒是找回来了,只是来的,是另一个。 可怜徐姑娘才十六岁,就因这些庸医庸人送了性命。 徐清悟心里堵得慌——她能重得一条命,说不高兴那就太虚伪了些,但高兴……附在一个死人身上,平白无故地将人家的魂儿赶出去,占了别人的壳子,这是丧阴德的事儿,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说不准,日后还要遭报应呐! 或许是昏了几日,清悟半点也不困,只能胡思乱想。她想走下去倒一盏茶,却有些发怵。这姑娘一架病怏怏的身子,身边没个丫头扶着,能站稳么。 清悟口渴,还是掀被子下床——天啊!徐姑娘的脚! 那双脚上松松套着双罗袜,新婚之时婆婆那句这样一个女人,原来,原来说的是这个!在常家被排挤的原因,原来是这个! 清悟躬身去松开袜带,一对完好的脚从缎子里滑了出来,踩在艳红色的被面上,像两只雪白的贝。 她近乎痴迷地看着徐姑娘的那双脚——原来天然的脚,是这样子的。 常家这点口舌上的机锋,又能算什么!清悟赤着脚踩在地上,她习惯了一掂一掂地走路,还不会整个脚掌着地该如何发力。 但徐大姑娘的身体好像自然便会行走,她两步就踩过了碧纱橱,那双脚踏在地上,咚咚地发响。 清悟几乎要哭了出来。 原来,她能走得这样快。靠她一个人,就能走这样快啊! 清悟忽想到自己先前的夫君,他也是喜爱小脚的。 那时候缠足刚兴,清悟和皇后的脚,都裹得不算十分地好,反而是德妃,因裹的时候年纪最小,家中长辈也看重这个,精心为她锻出一双二寸六的金莲,因此最得宠爱。 或许徐姑娘的心,也是为了这个——初嫁的女儿,如何不想赢得夫君的心呢?天下的男人都是爱轻巧玲珑的脚的,哪里会喜欢天足? 就连清悟十六岁选入宫闱的时候,不也做过皇帝与她白头偕老的美梦么? 后来倒也算偕老了……清悟生出一股冷嘲来,分明是皇后想要杀她,却借着皇帝的嘴,为后妃列传平白添上了一笔帝妃生死相随的假话。 但夫君的心,哪里有健康的躯体来得要紧? 清悟喝了茶,心满意足地跳回床上,她还在得意着——有了这样的一双脚,登高,行山,涉水,什么事做不得!等她好了,她就要把这些事全都做一遍! 想着想着,她神魂飞荡,连双云回来了都未察觉。待在明露与双云的伺候下吃完了茶饭,清悟越加睡不着。 夜色渐深了,清悟想着明日还要去婆婆那儿请安,把两个眼睛一闭,强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帘子被轻轻掀起,丫头的声音低低的:“姑娘,姑娘?寅时四刻了。” 是明露。 清悟缓缓伸出手去,明露上来,为她披上件外衫,双云跪在地下,手上捧着一盅玫瑰露。 将玫瑰露含了一会儿,清悟拿帕子掩着嘴,将其尽吐在碧桃花落叶盘根盏里。明露轻手轻脚地上来,用滚热的帕子为清悟敷了敷脸。 清悟的声音闷闷地:“才好了,今儿还是穿喜庆些吧,免得叫她们说闲话。” “哎!”双云轻快的声音透过帘帐钻了进来,“姑娘这件,是南京的贡缎,有钱都买不着的。上头绣着的是桃花,针脚细密,又掺了金丝,穿着轻巧凉快。” 明露掀起了帕子,清悟略看了看,点了点头。 双云欢天喜地的去找头面:“凭她们是什么官什么宰家的女儿,咱们姑娘这儿的宝贝,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哎呦,可体谅我些,把那些宝贝都收好了。”清悟玩笑道,“我头还昏着,莫将我眼都晃花。” 有两个丫头陪着说笑,清悟心中也稍轻快了些,等挽好单螺髻,插戴上一对绿松石鎏金牡丹云头珍珠钗,又往脸上扫了一层胭脂,清悟才施施起身,朝婆母所居的湘筠院中而去。 第4章 抄经 常氏宅邸绵延数里而不绝,清悟所嫁,乃是常氏三房嫡子,族中行五,故称呼一声常五爷。 常五爷的生母,乃是前杭州通判之女,这位杭州通判恰巧姓杭。杭老爷中年辞官,只醉心于金石碑刻之中,除发嫁了杭家待字闺中的几位小姐之外,再不理杂务。 杭氏夫人也如同杭老爷一般,平素只是在院子里吃斋,再不管其他。 清悟出了远门,走了两刻钟,终于望见了湘筠院墙内飞出来的两杆竹。清悟悬着的心放下了一点,但看这两竿竹子,自己的这位婆婆至少不是唯利是图之人。 常三夫人杭氏倒不像殷皇后那样作怪,叫她与德妃站在外头一等便是半个时辰。见清悟来了,三夫人的大丫头急忙给她打帘子:“五奶奶您大安了。” 清悟略点一点头,正进花厅时,恰巧同两个抬着饭桌的婆子擦肩而过。 杭夫人坐在东厢,大丫环捧着青花卷草盂,婆母正放下手中的茶看了过来。 清悟心知来得巧了,急忙快走两步:“母亲,儿媳来迟,还请您宽恕。” “哪里迟了。”杭夫人点一点自鸣钟,“叫我说,难得你这样勤勉——这会儿子才刚到时辰,你且看看,十娘那个懒丫头来了没有?” 哪想得到婆婆当着自己的面抱怨小姑子,清悟心里咯噔一下,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好在杭夫人不过随口一说,很快又丢开:“瞧你面色倒还好,想来身子是要好了?” 此时大丫头又端了茶上来,清悟顺手接过茶,微微福身:“托母亲的福,儿媳的身子好多了。母亲,儿媳自嫁入常氏以来,多有不足之处,全劳烦您费心周全,儿媳多谢母亲。” 杭夫人接过茶来,呷了一口,从鼻子里钻出一个嗯来,算是受了她的谢:“你傻站着做什么,十娘是晚辈,你是她嫂子,身子又才好些,没有站着等她的道理,坐下吧。” 清悟依言坐下,不多时,十姑娘热热闹闹地进来,娇声娇气地请安:“母亲,女儿给母亲请安了。” 杭夫人顿时撇下清悟,将十姑娘招至身前:“莹丫头,针凿功夫练得如何了?” “回母亲的话,还是在练前些儿个学的缠针。女儿正绣着一副寒梅照水呢。” 杭夫人抚了抚她的肩,说一声好,旋即叫十姑娘去坐下。 清悟在宫中浸淫数十年,虽是一后二妃之中一等一的驽钝之人,却也并非完全不会看脸色。 她暗自想,或许杭夫人并没有认为十姑娘的针凿好,只是应付着,顺水推舟说出来的一个好字。 十姑娘一坐下便开始叽叽喳喳:“嫂嫂身子可算是大安了,不光是娘心里发愁,就连月莺姐姐都急得多长了两根褶子……” “咳咳!”杭夫人咳了两声,吩咐道:“快给十姑娘端一盏熬得粘粘的桂花羹来。” 清悟悄悄在心头补上了没说出来的半句——喝了粘上嘴少说话。杭夫人都没发话说月莺是通房丫头,小姑子倒是先多嘴多舌起来。 十姑娘还笑嘻嘻地道谢,捧着桂花羹喝得津津有味:“七姐姐又做了新裙子呢,那料子和嫂嫂身上的差不多,只是嫂嫂的精巧些。” 清悟掌不住,悄悄看了她一眼——这小姑娘的脑子是不是缺根筋,这嘴一张,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冒呢? “你嫂子身上的是南京的贡缎,当然更华丽精巧。”杭夫人的眉间捏起了一点波澜,又转瞬放平:“你也大了,既如此,叫针线房的人给你添一两条裙子。” “多谢母亲。” 杭夫人嗯了一声,嘱咐道:“时辰不早,你便回去吧。夫子虽告假了,你们姐妹也不能一个劲儿的傻玩傻乐。若把夫子教的都扔了,她不说,我这个做母亲的都要罚你。绣花什么的倒也不急,莫要平白无故地把眼睛弄坏了。” 常十姑娘的脸上的欢喜落了两分,她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看书也眼睛疼”,得了杭夫人的瞪眼,赶快一溜烟儿地跑了。 清悟莫名其妙地,从杭夫人的脸上读出两分悲悯来。 杭夫人打发完女儿,转头想打发儿媳,却见清悟垂手站着:“母亲,儿媳驽钝,又是新妇。夫君久久未归,儿媳心中也是千种忧心。儿媳想帮着母亲抄一抄经书。” 杭夫人素来有抄经的习惯,但她膝下的几个女儿是从来不爱看这些的。 丈夫流连于歌儿舞女身侧,深宅大院里,上年纪的夫人们的寂寞,是一枚长在深深天井中的苔。 人来人往,除了佛堂里的菩萨,无人看见过苔的滋生。苔只会在一夜夜晦暗的雨中,越长越凶。 “你不是不爱看书么——怎么这会儿又想着抄经?”杭夫人说到一半,自知失言,赶忙找补道:“想来也是你爹爹娇宠女儿,生怕咱们要拿什么大诰为难你,所以才说你不爱看的。” 杭夫人越说越错,清悟充耳不闻,只道:“母亲说得也不错,妾身开蒙虽早,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着,自是当不得一句好学,也不敢说自个儿读过什么书。” 上辈子吃了梗着脖子的亏,见到什么都要和人争两句。这辈子清悟又想学一学放下身段,只是学得不伦不类地,远远及不上皇后和德妃。 “母亲,儿媳实在惶恐不安,彻夜难眠啊。” 清悟再抬头时,两串儿泪珠已从眼里滑出来,滑到一半就没了影子。 清悟有些尴尬,复而埋下头去:“儿媳从通州远嫁,所能依托者,不过是夫君。您是夫君的母亲,自然是最为夫君担忧的。儿媳虽未曾见过夫君,可内里的酸楚,也与母亲的别无二致。还请您让我尽一尽做妻子的心吧。” 她声泪俱下,杭夫人一想到她前些时日凄惶的样子,又想到不知走到哪里了的儿子,冷着的心骤软了两分。 到底,也是为阿雍祈福的。 杭夫人开口:“罢——你既有心,就来吧。” 清悟搀着杭夫人进了小佛堂,两张紫檀大桌已摆在了佛堂内。因杭夫人不爱人伺候笔墨,便指着靠窗的那一张道:“你自抄你的,抄完一卷,便拿去供上。” 说罢,杭夫人自抬笔写去不提。 原在宫中之时,清悟无宠,心绪淤堵,笔法锐中带涩,枯内藏丰。皇帝与新宠调笑,言“贤妃有废官笔法”,气得清悟几日睡不着觉。 而今清悟想起,倒觉得皇帝如市井小民,同嫔妃嚼舌头,真是滑稽非常。自己白捡来一条命,旁的不说,达观是十足十的。 清悟抬笔之时,初还干涩,写到中间,笔墨飞动,竟捡回少女时的清峻傲气来。不多时,清悟写完一卷,手里笔感正好,又扯了一张纸来写。 听得换纸声,杭夫人笔下一顿——这小丫头抄经好生敷衍。 她放下笔,直起身去看清悟置在白檀纸架上的那一页经。 杭夫人不敢自称书家,年少时却也跟父亲在任,见识过古今碑刻种种。只用了简简单单一支鼠须笔,这个儿媳写出来的字,却神采飞扬,华彩多姿。 她幼年学字,记得父亲言:“临贴如排布如列阵,阿晨笔下秀雅,然不脱小女儿气,仅纵横于胭脂场中。” 彼时杭晨好奇,问父亲:“什么才能称作字中之将帅?” 父亲如何答:或骨气清畅,风神俊逸,或典雅富丽,彩绣金繁。此二类虽奇,然终不鲜见与藏书之家。至于纵横而不孤,清旷之余,笔力豪健者,鲜矣。 她这个儿媳的字,朗秀清新,自生标格,排布之间疏朗有风,点顿之内灿然有神,可谓帅矣。 杭晨不由得赞道:“好!清畅舒俊,华灿多姿,你这一笔字雅丽之中藏雄健之气,真好!” 有了这一笔字,常夫人再看徐清悟时,便多了几分喜爱。族中为老五说的这门亲事,也并非那样不堪,媳妇虽不算一等一的美人,但面容清秀端庄,又妆奁丰厚……除了那一双脚,哎! 第5章 雅莹 她要怎么跟老五启齿哟! 杭夫人静静地将清悟写的佛经贡在了佛前。不经意之间,杭夫人又瞥见了清悟的绣鞋。 那双脚就是她眼里的刺。 清悟站起来走动的时候,裙角微微漾开,那两只绣鞋探出小小的一个边儿,唰地锢在杭夫人的头上,让她脑子一阵阵地疼着。 她眯着眼,一边想快快将她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另一个声音却又叫着“这样好的一笔字,叫她多写写。” 最终,杭夫人还是不想见她那一双脚,干脆道:“这样好的字,抄经可惜。你陪着我这个老太婆也太无聊了,还是要多多和家中姊妹玩乐才是。” 清悟却做足样子,殷勤地为常夫人润笔:“儿媳年轻,正是要磨一磨性子的。您门第清华,若婆母不嫌弃,愿让儿媳伺候笔墨,间或点播儿媳两句,儿媳日后,也足足受用了。” “好了,好了。用不着说这些讨巧话,二房才是管事的,我们三房平日里无甚么事给你忙的。” 常夫人挥了挥手帕,带起一阵素不可查的香气:“唯独有一件,我十分悬心。你小妹雅莹被娇宠惯了,如今十二三岁了,书读得乱七八糟倒也罢了,写的字竟然还不成个样子。 你刚才也见到了,成日家盯着旁人的新衣裳新首饰,那些女夫子的话,她是一句都听不进去的。好歹你年纪小,又是她嫂嫂,不如劳动你去劝一劝?” 清悟咋舌,心想刚才十姑娘开口就要她的料子,好容易婆婆一句话给她打掉,现在她又自己撞上去? 但婆婆第一次吩咐她做事,她无论如何也只有答应的,没有说直接撂挑子的。 清悟领了带着十姑娘写字的命,磨磨蹭蹭地回去,今日的膳倒好多了。吃完喝了一盏茶,清悟才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想来十姑娘午歇够了,咱们去十姑娘那儿看看。” 十姑娘所居,虽名为“花重锦”,却离花园子甚远,乃是三间正屋与两间抱厦包成的小院,只是地势颇高,春日里能望见花园子里开过墙的几丛杏花,故得此名。 “花重锦”前后空阔,并无花木,独独院子里放了一个青瓷大缸,里头七八只鱼儿游得正欢。 “十姑娘可能见客?” “五奶奶您可来得巧,针线房正给十姑娘量身呢。” 常雅莹正忙着往身上比划缎子,听见清悟的声,急忙放下缎子道:“嫂嫂快进来呀!” 清悟一进门,撞上黑葡萄似的两颗眼睛,小女娃儿奶声奶气地朝她福了福身子:“五嫂嫂好。” 清悟赶忙蹲下身去拉她:“荣姐儿也好——怎么不告诉我荣姐儿也在?” 常雅荣腼腆地笑了一笑,挣脱了清悟,又扑回了奶娘怀里。雅莹看妹妹又不说话了,连忙说:“她也是刚来呢,嫂嫂快帮妹妹看看,选哪个料子好?” 花样都是差不多的,也都是捻银线绣的乱针,三匹茉莉三匹玉桂,只是颜色上少有差别。那三匹茉莉的是浅碧色,而玉桂的则是霞红色。 整个常家都是清新雅致的调子。徐大姑娘嫁进来的第一日便让婢女收起了艳妆,常家人喜爱素淡之风,可见一般。清悟顺口道:“若是家常穿,那自然是茉莉好。” “若是不家常呢?” 清悟心头打鼓,她又想起婆婆的那句嘱咐——眼珠子落在旁人家的首饰衣裳上,要么就是粘在长得俊的哥儿身上,扯都扯不下来。 清悟面上还是笑吟吟地:“那倒要看看是去做什么了?譬如红叶漫天,若是再夹杂重色,人景不分,这倒显得不美了。水天一色,湖波浩渺,青碧之色固然如神妃仙子,可艳色也算是别处心裁。白玉盘里一青螺,是雅洁出尘,山水碧里石榴红,是灼灼风姿。” 雅莹自然是喜爱华艳色彩的,不过桂花显少为闺秀所用,故而举棋不定。 见清悟问询,雅莹急忙道:“天儿还热着,离看红叶还早着呢!当然是等着秋凉去游湖赏月了。” 纵然婆婆心里定然希望雅莹打扮得清爽些,可雅莹面容鲜艳,茉莉过于清雅,两相不和,倒只会显得不伦不类。 清悟便劝道:“既如此,你看那彤云丹桂,好不好看?有道是‘落照疏林映,彤云细缬匀’(1)。少用钗环,只以疏疏落落的几朵金花为饰。日光或是灯烛照耀之下,彤云深处丹桂开,可不是娇美可爱?” 雅莹笑起来,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倒是很新奇!王大娘,就用这一匹丹桂的,给我做个裙子,一条按旧例裁,另一条在上头笼一层纱,再用金片订出几片云来,流光溢彩,一定别致!” 清悟看她风风火火,心里免不了艳羡。在宫里那么多年,她都是循规蹈矩地过,托身的这个徐姑娘也是同她一脉相承的受气包,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忍字。 在宫里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要。 “遵十姑娘的命。”针线房的婆子笑着告退,雅莹又像花蝴蝶一样,叫道:“小彤小彩,快把我的首饰匣子拿出来——好嫂嫂,可算是让妹妹找到了说话的人了。快帮妹妹看看这些首饰,可还能配得上新裁的衣裳?” 清悟头大如斗,若是自己说配不上,那不是要打新的?若自己说配得上,到时候穿着不好看,又得罪了小姑子。 雅莹还在念着:“旁人都是随着爹爹在京城里,可我从小儿连城门都没出过,最远最远,也不过是去城东的道馆打斋。我见识浅短,打扮来打扮去,总是难出新意。嫂嫂,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快帮我看看,这里面可有京城时兴的样子?” 四五个匣子排开,珠光宝气晃花了清悟的眼。 她逡巡良久,捡起一枚缕珠绿玉小凤,低声道:“这是内造的。” “哦,嫂嫂喜欢?送给嫂嫂了。”雅莹亲热地挽着清悟的手,“这一枚小凤,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得的。我看它冷冷清清的,也没戴过。如今再看,好像天生是嫂嫂的东西呢。” 清悟道:“多谢妹妹美意,做嫂子的,不能偏了你的东西——明露,我嫁妆里有一对儿赤金三股玫瑰花簪子,光艳夺目,正适合十妹妹。” 明露领命而去,待簪子上头,雅莹待清悟更亲热了许多。 十姑娘的热情,清悟有些招架不住。见天色暗暗,忍不住开口道:“天黑过来了,像是要落雨……” 清悟还没说完,雅莹便风风火火地站起来喊道:“拿上一百个大钱去大厨房,叫他们加两道京里的菜,我好招待嫂子。” “别,我怎能让你抛废呢?”清悟急忙站起身阻止,“妹妹正是新鲜的时候,我却有些受不住,精神不济,要回去喝药了。不如明儿个到我那里去,咱们姐妹慢慢说话,你看好么?” “哦,嫂嫂身子还没好,是我的不是。”雅莹又立刻叫人拿伞点灯,要亲自送清悟回去。 清悟连忙推拒:“妹妹,外间闷热,又怕落雨,若是因送我而中了暑热。岂不是我的罪过?” 雅莹自然不愿,又是一番来回,清悟方才脱身。 (1)明·王夫之,《先开移丹桂一株于窗下作供为赋十六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雅莹 第6章 奶娘 好容易清悟才回到自己住的“思澜堂”,雅莹的声音还环绕耳侧,叽叽喳喳,蜂蝶飞舞。 她直直躺在贵妃榻上,看了外头送进来的一碟子胭脂鹅脯,一碟子葱烧海参并一道芙蓉鸡片直皱眉:“算了,油汪汪的,吃了没得难受。端下去你们吃。” “奶奶午间也没怎么吃,身子可受不住啊。” “我若是饿了,便叫你们用小挑子熬一碗子银耳吃。”清悟忽然感慨:“他们家虽然规矩大,可你瞧十姑娘,过得多么快活?” 明露小心地为清悟卸掉耳垂上的耳坠子:“或许是十姑娘是太太的老来女呢?咱们北边宠爱大姑娘,南边小姑娘就是家里的宝贝。” “什么老来女哟,哎呀,说出来真是臊脸。” 清悟回过头去,但见赵妈妈端着一碗燕窝站碧纱橱前:“既然奶奶是自家人,也不怕奶奶笑话。十姑娘是外头的人生的,三老爷抱回来养在太太膝下。 要不怎么说黄瓜秧结不出人生果,莹姑娘成日家不是讨这个就是要那个的,也只有荣姑娘年纪小,没人同她玩,这才和莹姑娘走到一处,不然谁还理会她呢?” 清悟使了个眼色,双云赶快走上前去:“我说早起喜鹊儿怎么在院里叫呢,原来是赵妈妈。 妈妈,怎么不和人说一声便来了。咱们屋子里这些小丫头也真是,就干看着?快给我吧,怎敢劳动您端着这个?您叫我一声,我立刻便去了。” “也是你们五奶奶娇纵你,一口一个你呀你的。”赵妈妈手空了,嘴还忙着:“五奶奶哟,您可是把老婆子的身子都吓凉了一半了哟。好容易好起来,怎么能不吃饭呢?五爷回来,瞧见奶奶清瘦,可是要怪罪我们的。” 赵妈妈不见得坏,但嘴却是碎到家了。 清悟不讨厌她,只是觉着面对这个有些糊涂的奶妈妈,有些让人头疼。赵妈妈此人,眼大心空,却又是真的将五爷当成自己的孩儿,看清悟的时候,免不得有婆婆看儿媳的心,自生一股恨她烂泥扶不上墙的急躁。 见清悟好了,赵妈妈以为是白螺壳的功效,居然拿起大来,言行之间带上长辈的做派。 清悟自烦她的,赵妈妈却读不出清悟那张波平如镜的脸上的厌烦。她凑到清悟跟前,佝偻着腰低声说道: “这院子里的丫头,奶奶也太宽纵了些。远的不说,就说月莺,那穿着,那打扮——哎,日日碰倒了茶碗当没看见,不过就是拈着两根线,缝来缝去地,五爷又不在家,缝出那么多鞋子袜子,放得线都散了。 再说了,老奴可不知道哥儿还说过要给她体面,她这样子,像什么事儿?奶奶,叫奴婢说,您也得拿出这正室的款儿来,好好地治一治这小蹄子,不能叫她一日到头妖妖调调地,叫人看了没得恶心。” 清悟现下讨好婆婆是为了日后好过,可清悟还不知晓,那未曾见面的夫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在正室夫人眼里,月莺此类固然是讨人厌的苍蝇,可清悟暂时是懒得管的。 如今形势不明,不过得过且过四字,反正是捡来的一条命,以后如何,还真说不清呢——万一哪天徐姑娘的魂儿回来,她弄出一堆事来,那不是平白给人添麻烦。 再万一徐姑娘回不来,她要在这里常年活着,同夫君还没见面就结了仇,又算什么个事儿? 这老妈妈,真当自己是个傻子,随便她摆弄呢。 “月莺也不是我的丫头,叫我去收拾她?我可不敢。” 清悟嗤笑,脸上也带出了两分轻慢,她慢悠悠地晃了晃手中的碗,燕窝荡漾出一个旋儿:“妈妈这话,我不明白。月莺是母亲给的丫头,又一直在书房伺候五爷笔墨。论起来,她才是一等一的亲近人。 赵妈妈,所谓见面三分情,我初来乍到,连五爷的面都没见上,又怎么敢去碰五爷心尖上的人?” “好奶奶,您这样的品貌,五爷见了自然是爱的。”赵妈妈甩了甩绢子,“您呐,可不能妄自菲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这老妈妈,还怪好玩。 清悟笑了笑,抬手将燕窝搁在了鸡翅木嵌螺钿百花争妍小几上:“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你瞧二房,三奶奶的样貌好,家世好,人也贤惠。可她手下的那个秋韵,成日家指点这个,调教那个,谁人又敢不给她三分颜面?” “五奶奶这话错了。”赵妈妈得意笑道:“老奴说句难听话,我奶大的哥儿,我不清楚么?哥儿对月莺,是绝没有这份心的。奶奶只管放心大胆,把她那骚气儿浇熄才是。” 清悟冷笑一声,她握着雅莹送的玉凤,玉凤冰凉冰凉地,硌着她的手。 原先皇帝也指天画地说,对身边的小宫女儿是绝不会起这份心的。可后来呢?后来小宫女一越而上,获封才人。清悟自以为是,在皇帝面前抱怨吃了排头,又去皇后那里哭诉,皇后又是怎么说的…… “徐贤妃,你当真是个傻子。皇上难道是三岁小儿,说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 前车之鉴,清悟不得不小心。 她低头想着,面庞笼上了一层白霜。 赵妈妈还想再劝,清悟却不耐烦再说,捂着头道:“算了,算了!五爷的事,五爷若有心,便抬举吧!我现在吹不得风淋不得雨的,在这里越俎代庖做什么?还是清净清净,养一养身子再说。” 新人来了!有人看吗有人看吗!求收藏求评论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奶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