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云》 第1章 离乱一 项清醒来,周身传来难以言喻的酸楚,地面硬邦邦的。 耳边是乱踏的脚步,还有僧人们的叫喊:“山匪攻进来了,快逃命啊!!”“这群山匪怕不是饿急了眼,竟选在雨天前来?”其中一人惊呼,另一人道:“都、都进来了,怕是快要到山门外了!静空,速去告知各殿子弟摒弃身外之物,快快去往密道中躲藏!” 项清的后背又僵又酸,正欲起身,手腕却被什么东西猛踩了一脚!她吃痛惊叫一声,瞬间清醒。 殿内昏暗无比,和尚光顾着逃命,没看清脚下原来还躺着个活人。冷不丁被绊了一脚,吓了个够呛,“谁?!” 战时年月,刀兵四起。认不清面孔或是来不及烧的尸体会被送到寺院存放,这间屋便是专门用来停灵的。 谁能想到停灵的屋子中会有活物,和尚还以为遇见诈尸了,“阿弥陀佛!施主怎么还在这里?!山匪攻进来了,快些去密道中躲避吧!” 项清挣扎着坐起身来,怔愣地看向四周逃散的人群。 这是哪儿? 宫中怎么会有和尚? 今日是有什么祭祀或是庆典么…她素来懒得记日子,也对这些繁文缛节不感兴趣,平日里什么日子该做什么都是靠宫人提醒。 和尚见项清一副怔愣的样子,以为她八成是受刺激过度痴傻了,连逃命都听不懂,便直接伸手来拉她的小臂,却被项清躲开,“你做什么!” 这僧人居然敢来拉她的手,不知道她的身份么! 和尚又捞了一把,项清心中三分惧怕,柳眉一横道:“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好心帮忙还被误解,和尚从没有见过这么莫名其妙的人,也生了几分怒意:“罢了!施主自求多福吧!”不再管她,奔向后门而去。紧接着又有几位僧人跟在他身后逃走,十分张皇错乱地样子。 这群和尚怎的跑得这样急? 正疑惑着,项清胸口猛然传来一阵钝痛。她低头看去,左胸上衣服上是一道狰狞的黑色裂缝,那是一道伤口。 项清吓得惊叫出声,想要起身,却又发现一块石头一样沉的东西死死压在腿上。她下意识想将那东西翻开,待到看清那东西的背面后,又是难以抑制地尖叫出来:“啊!!!” 压在腿上的东西是个死人。 那死人发梢上的血水已经凝固,面庞惨白,五官俊朗尚且年幼,能看出长大成人必是一表人材,只可惜睁大的双瞳已经失了光泽。那人面孔十分眼熟,正是项清的哥哥,当朝五皇子,项琅。 轰—— 天边传来一声惊雷,屋外是暴雨倾盆,寺庙内的佛像在电闪雷鸣间忽明忽暗。 霎时间,项清什么都想起来了。 少女墨发散乱,涕泪横流,嘴唇毫无血色,谁能想到她就是梁帝最宠爱的女儿,迎昭公主! 哥哥瘦削的身躯上遍布各种伤痕,胸口的黑洞尤其触目惊心,血早已不再流淌,一身华服被浸透,浓腥混着潮气。她抱住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身躯,埋在少年的胸膛上嚎啕大哭,哭声惨厉,接近于嘶吼。 那是极为寻常的一天,项清正同哥哥项琅在院中荡秋千,突然宫中有人来报,十分焦急的样子。他们的母亲闻贵妃听完来龙去脉,当即瘫坐在地。原是亲王率兵谋反,暗中放大批绛阳蛮人入关蛰伏于中州,人马集结后自西攻入了皇城金光门。 战火还未殃及后宫,贵妃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知道现下有比沉溺于悲痛更重要的事,托付死士鸩羽卫将一双儿女经由暗道送出宫去。两个十四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项清项琅没来得及与母亲道别,就被抱上了马车,趁着夜色被送出了京城。 祸不单行,那护送他们的鸩羽卫居然包藏祸心,车架刚进山就拔剑叛变,转向手无寸铁的皇子。性命攸关之际,项琅拦在了项清身前,以身躯承接了鸩羽卫的致命一剑。 哥哥为保护她而死,血溅在她的侧脸,还是滚烫的。项清惊惧过度,昏倒在血泊之中。其实那剑卡在了哥哥肋中,只刺破了她胸口表面的肌肤,未真正伤及到她性命。 也许是幸运,适逢山中僧人出寺门采买,遇见了横死的两个孩童,看着实在可怜,便将孩子的尸身搬到了停灵的佛殿中,免受山中猛兽吞食。如此项清便侥幸活了下来。 九死一生,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句话也就是哄哄别人,直到现在,项清还是懵的,只觉得一切如噩梦一般,活下来,便是福么? 比起这里满地的尸体,未卜的前路更为可怖。她自出生到十四岁,从未踏出过京城一步。身无长技,没有侍女在旁,没有父皇母妃庇护,孑然一身。 战时物资紧缺,棺椁也需钱财打造,而庙宇中停灵的尸身都是不知姓名的穷苦人,大多只是身上覆了层草垫。寺庙会择日做法事,将尸体统一运往河边烧掉。项清怎么也想不到这差点是哥哥最终的归宿——死无葬身之地! 项清咬牙,想将哥哥的身躯搬到外面埋下,只得用手在地上刨,没刨几下,她的纤纤十指却被土砾划伤流血不止,痛得不行。她返回殿中,又是生拉硬拽了半天,累得脑门都是汗,才终于将尸身从大殿中央拖到了角落。 往常过得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糙活全都由着下人来干,哪收过这等委屈。 弱小。 她太弱小了,保护不了母亲,保护不了哥哥,甚至保护不了自己。 项清咬住嘴唇,将眼泪生生忍住。 这条命是哥哥换给她的,她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殿中央供奉着神佛塑像,威严肃穆,脚边则是满地草席裹着的亡人。 项清沉痛地拂上哥哥未闭的双目,给他盖上草垫,让他安息。 脚底隐隐传来震颤,地面在颤抖!供桌上的蜡烛烛心也在一同摇曳。震颤伴随着由远及近的声响。项清走出寺门趴在山石上遥遥往山下看了一眼,寺院建在半山腰,能看到山脚下的场景。层层密林中,隐约能见到几簇移动的的黑影。 项清想起那个和尚的话:山匪攻进来了。 父皇说起来过,南城以外匪患猖獗,自己没有粮,就去抢别人的。此处寺院香火旺盛,贡品繁多,定然也被他们视作了抢掠的对象。那和尚原本只是好心想叫她一同去密道躲避,却被她骂了回去。 项清心道:懊悔也没有用了,先在山中找地方躲藏,等待雨夜过去这帮匪徒搜刮完东西走人再说! 她捡起一块地面上的蒲团,举在头顶向山顶的方向跑去。衣物淋了雨,变得沉重不堪,裙摆绊了她一脚,险些顺着阶梯滚下去。 宫里都回不去了,要这身衣裳还有何用? 项清一狠心,将那碍事的袍子扯下,用尽全力往山下一扔。 与此同时,寺院大门被推开,十数名兵士走进室内,原本狭小的寺内空间被挤占得满满当当,他们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底下是装戴整齐的青黑甲。士兵无声地在数间殿中进进出出,对粮食以及寺中所供奉的值钱之物视若无睹。 士兵禀告道:“少主,寺中俱已搜遍了,未发现任何踪迹。东殿有座后建的小庙内含通往后山的密道,其中俱是僧人,属下一一核查过,未有所获。” 将士一指侧边的小殿问道:“这间搜了么?” 士兵答道:“此间为停灵所用,屋内无有活人,都是些无主的尸首,山中潮湿有些尸身已开始腐烂…” 马上的男人沉吟不语,一个最坏的设想在他心中浮现。“将那些尸首抬出来,一一查验。” 士兵领命:“是。”正欲转身去办,那人却突然喝住:“等等!” 男人抬眼,恰好看见那空中飘摇的袍子。纯白的布料在黑云衬托下分外扎眼,恰逢骤雨间歇,那袍子好似空中腾飞的鸢鸟,绝非俗物。 男人枪尖凌空一挑,将袍子勾下来,扔给身旁银白色的狼。 “去那山间衣物飘落的方位,再去寻找。” 整个山谷回荡着马蹄声响,林海已将半山腰的寺院淹没。 项清已经逃出一段距离,身上湿泥未干,脏污不堪,鞋袜也几乎要被磨破,总算可以歇息一下。找了处树丛繁杂隐蔽之地,倚在树下的草窝中躲雨,密目休息了半晌,等待雨停。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小,几乎止住。项清从疲乏中缓过来,正欲回寺庙中,又看见林间道路中的黑影还在向山顶的方位移动,行军速度未减。 她心中暗惊:这群匪徒吃错什么药了,不去寺庙中抢粮,竟然往山顶跑! 不能再等下去了。项清转身就跑,衣角却被树杈挂住,用手去扯,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树杈,而是一头正在叼着她衣角往相反方向扯的狼。 那狼看身形还未成年,体型虽小,毛发却锃亮如水洗过,呲牙凶狠地瞪着她。她足不出户,哪知林中险恶,登时像被雷劈中一般傻在原地。 前有饿狼,后有山匪,倒霉到家了。 项清掏出刀来向那畜生划去,逃命前她从停灵寺庙的那一堆尸体边拾到一柄匕首,想着藏在怀中用以日后防身,没想到这么快就排上了用场。 那狼猛地一跃而起,她向下躲避,狼又回身一记飞扑,爪子扒到了她的后背之上。项清吃痛倒地,一人一狼在泥中翻滚,狼牙几乎贴上了脖颈,却并未咬下,似乎并不想至她于死地。 她哪管得了那么多,刀柄用力击中狼的后脑,那小东西哀嚎一声顿时失力,躺倒在地面上,她翻身而上掏出匕首,对准小狼咽喉部几欲刺下,却看见那狼无辜的眼瞳,还是不忍心,将刀扎在了狼嘴旁边的地里。 仅这一瞬的犹豫,小狼便抓紧时机猝地翻身离去,奔到空地上,仰天长嚎—— 三声幽远的狼嚎响彻山林,前两声短促,最后一声悠长,好像在传递某种讯号。 动作太大扯到了刀口,项清捂住胸口倒在地上,疼得眼冒金星。原本生痂的伤口被划开,皮肉撕扯之痛让她难以忍受,额头上不住流下冷汗。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忽明忽暗,看东西都有些重影。 项清用尽全力将身体撑起,摇晃着站起身来,接着眼前就是一黑。 耳边传来忽远忽近的叫喊声:“是琥珀的嚎叫声,人找到了!”“快拿画像来!……是他!” 那声音听上去还挺着急的,就是不知道是在喊谁。山林深处哪来的人声,那些山匪脚程竟然这么快! 正在这时,一双手接住了她。看不清那人的脸,穿了一身蓑衣,头上带着斗笠,被雨水浸湿的蓑衣下是整装的轻甲,腰侧还佩这一柄直刀。项清被本能驱使,手脚并用想要挣脱。 葬身山匪刀下,还不如被那头小狼吃了。 对方制住她,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臣东衍长宁侯之子赵珩,见过五殿下!” 第2章 离乱二 项清听到那人唤自己“五殿下”,一时竟有些恍惚:五殿下,可是指得五皇子…莫非对方认得哥哥不成?项清急忙抬头,看向那人。 赵珩相貌端正,眼中俱是恳切,身后还跟着大批整装待发的士兵。 长宁侯,东衍赵家,她想起来了。 赵家世代在大梁朝中为官,其家主赵嵬平定叛乱有功被先帝封为长宁侯,此后久驻东衍镇压匪患,从不与朝中任何势力往来,谓之清流。 值此危难之时,第一个寻到项清的居然是长宁侯的人。 猜错也不能怪她,那些僧人一口一个山匪,把她也给误导了。这年头山匪连饭都吃不饱,打仗都是靠着人头取胜,又如何会驱使这等阵仗的轻骑。 至于称呼……赵珩定是将自己错认成了五皇子项琅。 她与哥哥是龙凤胎,长得本来就像,如今披头散发,衣裳也破破烂烂的,十四岁的男女身形差异本就不大,认错也在情理之中。 项清没有犹豫,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拽着赵珩的胳膊: “是…是我,我就是五皇子项琅!” 赵珩对几步外的士兵们喊道:“你们还看着做什么,快来搭把手!” 几人将项清搬到马车的床铺上,擦干头发上的雨水,又裹上毯子,唇边递上一碗水,项清惊魂甫定,颤抖着将水喝下。 管他是长宁侯还是什么别家势力,总归都是大梁的臣子! 赵珩翻身上马,握住缰绳调转马匹,车马队伍浩浩荡荡向东而去。 马车外,行军途中,谷央与赵珩纵马并排,低声问道:“世子,可确认了?属下听闻五殿下自幼习武,这人却身形瘦小,不像是习武之人。” 赵珩道:“他与晏先生给的画像十分相像,只是瘦弱了些。再说五皇子尚年幼,出宫次数少之又少,你我谁又亲眼见过。宫中遭遇剧变,他这几日颠沛在外,恐怕是没少经磋磨。” 赵珩接到密令,前往木诀山东侧山脚下的芷城迎接皇子车架,不想人迟迟未到,又逢天降暴雨。他们原地等了一日,推测车架恐怕遭遇了不测,还是决定上山细细搜寻,果然就找见了人不人鬼不鬼的项清。 谷央道:“要不是世子眼尖看见他掷出的衣袍,他今晚恐怕就要葬身狼腹了。” “不至于。你看他和那小狼拼击的架势,倒和凌川有几分像,说不定长大放在战场上也是个狠角色。”赵珩笑了两声:“还说呢,凌川将琥珀训得不错,此番能寻到人还多亏它立功。” “小时候听话,长大了未必,”谷央叹了一声:“如今这小子高烧不退,满身俱是伤,也不知能不能撑到回我们汐容。” 赵珩坚定道:“撑不下去也得撑。子丰,你从小就跟着我,你我皆明白,东衍已经蛰伏太久了。此子是先帝留存在世唯一的血脉,他必须活下去。” 到达大营,赵珩亲自将马车帘掀开,迎项清下车。项清一把拽住赵珩的胳膊:“你们是东衍青甲军?” 赵珩道:“正是。” 项清心中燃起了几分希望:“你们是来接我回宫的,是不是?我的生母闻贵妃,现在生死未定,还是不要停留,速速……” 说到这里,项清咳了几下,几乎要咳出血来。 赵珩表情复杂,终还是笑笑,没有正面回答:“殿下,还是先在此处治伤吧。” 士兵们抬着担架将项清运送至帐中。 赵珩在项清的榻边大声道:“这位乃是侯爷故交温公之子,家道中落后遭山匪袭击流落在外。侯爷已决意要收养此子,你们要好生照拂!” 众人俯首称是。 军医将行医的物件置于一边,把完脉后,见项清胸口处的衣物已经被血浸透,便想先查看伤处。他的手刚刚触碰到领口,项清意识到不对,一把将人推开,“你想做什么?!” 这一推也把军医吓了一跳:“属下只是想查看您胸前的伤口……” 项清额上不断渗出冷汗,面色惨白,头发披落肩头,双目圆睁有如枯鬼。 自己刚刚以五皇子的身份博得了这群人的信任,此时若是因治伤将衣服解下,令赵珩知道了她是个假扮皇子的女人,怕是有嘴也说不清! “不、我不要治!” 赵珩眼皮跳了两下,俯身到她耳边:“殿下,可是有什么顾虑?” 项清将人推开,抓紧自己的衣服:“咳、没有,我说了,我没有病!” 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没病? 赵珩自然是不信的,只以为项清是人生地不熟,受惊吓过度行为才如此反常,“营中条件确实简陋了些。您如今身受重伤,再不医治会有性命之忧,还是勿要逞强,尽早医治才是。 项清拿出怀中的匕首,横在自己脖颈处:“我说了不治,你们都给我退出帐中!” 帐中人皆面面相觑,军医看向赵珩:“世子,这……” 赵珩脸色变得难看,他此行必须要保五皇子的性命,决不能被这孩子三言两语左右。 “退下!”项清以刀尖抵着脖颈,皮肤已被划出血珠,她赤着脚向门口走去,像只炸了毛的小狮子。 两侧士兵看着架势哪敢阻拦,只等着赵珩下命令。 赵珩怕项清极端行事,看她步履踉跄,知道气力所剩无几,便朝站在帐门口的谷央使眼色。 谷央是赵珩的近卫,一个眼神便了然,迅疾出手想将匕首从项清手中夺下,却被项清一个闪身躲去。 项清并非全无武艺,所修功法是鹤唳,身法翩然若舞,以敏捷灵巧取胜。 谷央没想到此子弱不禁风的居然还藏了这么一手,直道:“好小子!”反手又在项清身后一拦,欲从身后将匕首夺走。击倒一个重伤的少年对谷央来说轻而易举,难就难在这人身形瘦小,又身份特殊不能受伤,他不能使用蛮力。 项清虽是躲过了谷央夺刀,却心跳如擂鼓,只觉得腿都在发软站不稳。刚才闪身成功是侥幸,眼泪已不知何时爬满了面孔,惊惧无比。 至于么?赵珩摸摸脸,自诩也算是仪表堂堂,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怎么给人家孩子吓成了这样。 他一瞥军医放于案上用于缝伤口的针线,恍然大悟,原来是小孩子怕痛。 赵珩从小上战场,对外伤刀口一类的早已见怪不怪,这五皇子是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害怕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怕疼就能不治病么?他小时候要是敢这样早就被爹抓起来用马鞭抽了…当即下令道:“把人给我带回来!” “是!” 谷央与其余几位士兵拦在项清身前,以身围墙拦住出路,项清却直直拿着匕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人捅了过去,刀捅得没有章法,几人侧身避让,项清趁机从破口处狂奔出去,赤脚蹚过未干的泥地,留下一地脚印。 几位士兵跟在项清后面追,老鹰捉小鸡一样追着她满军营跑,上蹿下跳的。那些人脸上的表情竟有几分笑意,还拿她当个孩子一样逗耍,笑声在项清耳中有如催命,她拿着刀胡乱比划:“滚开、都滚开!” 士兵语气调笑一般:“小的可不敢滚,小的是为了温公子的安危啊!” 项清被追得慌不择路,早已力竭,手脚惊得麻痹不知疼痛,一路上不知撞翻了多少器物。 人在危难之际的潜能是无限大的,项清逐渐已经忘了自己奔跑的初衷,变成一种逃命的本能。她的额头滚烫,神志已然不清,回到了与闻贵妃相别的那一夜。 士兵的身影在眼中与那日的鸩羽卫合二为一,阴鸷的紫黑色披风下是冷硬的钢刀,青色的钢刃捅进身躯,扯出来是沾着滚烫的鲜血。 深不可见的山林之中,项琅拉着项清的手逃窜,唤着她的小字:“别怕,清清!” 如何能不怕! 项清手冰得连刀都握不住,失血过多混杂着高热,噩梦一般的夜晚。 “砰”一声,额头重重地撞上了什么。 好痛…… 项清被撞得险些后仰在地,拿刀的手也为保平衡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当心!” 那人一手抓住匕首的锋刃,一手扶住她的肩头。 少年错愕地看着她,身高与她相当,额头上被她撞了个红印子。 项清定在原地,被撞得懵住。 少年没有披甲,寻常的训练衣装,腰间配了柄木剑,脑门上还有层细汗,他从校场的方向出来,想是刚操练完准备回营中歇息,不巧却被项清撞了个正着。 他的脸庞流畅如瓷,眉眼却凌厉冷毅,薄唇微启,略微急促地呼吸着,是个相当俊秀的儿郎,除了额头上拜项清所赐的红印有些突兀。 两人目光刹那相对——项清惊叹道好亮的一双眼睛,像她与母妃在昭阳宫夜间纳凉时所见的星辰,通透莹亮。 赵珩率着谷央跟在后面没形象地喊道:“凌川!快帮为兄制住他!!” 少年松开攥住刀锋的手,疼痛后知后觉涌上来。炽热的血顺着手腕滴下去,他仓促回头,侧脸被发丝拂过,手却抓了个空。 项清“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她的细眉簇在一起,脸白得像羊脂玉,双颊泛起病态的绯红,呼吸急促。 紧跟着身后凑过来几个士兵,手里抬着担架,将他的视线挡住。 人晕过去了反倒省事,赵珩吩咐道:“把人再搬回去,该治治该干嘛干嘛……” 一团银色的什么东西飞奔过来,扑倒在少年怀中,正是同项清撕斗的那头小狼。小狼摇着尾巴,心疼地舔着他的手。 少年走到赵珩身边,叫了一声大哥。赵珩点了点头,拍了下弟弟的肩膀,又揉了一把小狼的头:“凌川,干得不错。琥珀也干得不错!” 赵纵打开水囊喝了一口,问道:“他是谁?” 赵珩笑出一口白牙:“你弟弟。” 赵纵差点被水呛到。 赵珩收起笑容,不再逗他,在赵纵耳边道:“他是大梁的五皇子。前两日出营管你借琥珀,就是为了去寻他。我同子丰一路从芷城北上,最终在木诀山上把人找到的。” 第3章 离乱三 赵珩半条手臂搭在赵纵的肩上,叮嘱弟弟道:“东衍目前知道五皇子身份的人屈指可数,对外都得称人为温公子,人前你得喊他一声三弟。” 赵纵听了也没别的反应,应了一声:“嗯。” 赵珩挑着眉等着对方提问,结果却没人接茬,心说这就完了? 就不问问别的,比如为何要把五皇子接来东衍,又为何要隐藏其身份? 还真就完了。赵纵手指含在口中吹了声哨,一匹骏马飞驰而来,他翻身上马,右手才止住血,便单手握住缰绳,“走了,哥。”接着纵马而去,招呼打了跟没打差不多,根本没给对方开口的机会。 赵珩:“……” 赵纵纵马奔腾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琥珀银灰色的背影跟在后面,活像只撒了欢的二哈,没有一点身为狼的尊严。 赵珩咳了两声,掩饰尴尬。谷央摸了摸鼻子同赵珩道:“凌川性子是真沉得住。那五皇子一见面就给人手划了道口子,他倒是一点也不恼。世子吩咐他干嘛就干嘛,也不多问。” 赵珩无奈道:“沉得住?他那是浑不在意!臭小子,也不知道成日里脑子都在想些什么,除了骑马练剑,我看没什么是他真正关心的!” 忽然一人自背后喊他:“平岚。” 帐中出来一人,坐于四轮椅之上,一身如墨玄衣,手捧着卷书,“可是寻得五殿下了?” 赵珩回过头去,几分惊喜道:“晏先生!我原以为先生与父亲在外剿匪,原来先生正在营中。五殿下初来乍到,闹腾了些,惊扰到先生了。” 晏先生脸上挂着微笑,“惊扰谈不上。我算准了你们回营的日子,便提早回来了。平岚,将那五殿下交由我医治可好?” 赵珩恭敬道:“自然是好的,先生医术高明,五殿下能得先生出手救治再好不过。” * 不知睡了多久,项清睁开双眼。 目之所及还是军帐中,陌生的环境,口中好重的一股药渣的苦味。 项清撑着起身,碎片般的记忆在脑海中闪过:自己假借五皇子项琅的身份,到了东衍大营,军医要看她胸前的伤口,她担心暴露女儿身跑走……再然后呢? 不好! 项清慌忙低头看自己身上,俨然已经是一套新的衣物:男子形制,衣领下可以看见胸口缠了好几层白布,里面还裹着药泥。 衣服被换过。 项清背后起了一层冷汗:她是女子的事情被东衍知道了,他们会拿她怎么办…… 正在想着,耳边传来一人声音:“你醒了?” 这声音十分熟悉,项清转头看去,那人侧坐着,眼下有淡淡的乌青,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泛白,与她记忆中故人的样子重叠,还长了几分年纪,正是赵珩口中的“晏先生”。 项清不敢置信道:“……师父?你是师父么?” 她的师父,便是天下第一剑修,闻贵妃的弟弟,闻燕英。闻燕英那时候仗着自己轻功盖世,次次回宫都是不走寻常路,要么是从宫墙翻进来,要么就是月黑风高夜爬窗户,搞得宫里跟进了贼一样,惹得闻贵妃很不满。 奈何小时候两兄妹最喜欢的就是这位小舅舅,整日缠着他教自己武艺,项清躲避谷央夺刀时使用的身法,便是此人所授的《鹤唳》。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 闻燕英笑容沉静,“公主。” 听到对方的肯定,项清眼泪差点直接涌出来,“师父…你怎么会在东衍的大营里?” 当年风流不羁的少年,声音已不似记忆中的意气风发,闻燕英道:“这几年我蒙受长宁侯的恩惠,无以为报,留在东衍给他们做客卿,顺便出谋划策。” 他乡遇故旧,项清心绪激动,悲喜交加,又咳了几声。闻燕英拍了拍她的后背,将药端到项清身边,哄着她道:“先将药喝了吧。” 褐色的液体上飘着星点一般的桂花瓣,项清从小就最头痛喝药,需要下人馋了桂花蜜才肯入口。她看见师父,又想起昔日宫中的生活,心头瞬间涌上一股委屈,再也忍不住了,泪啪嗒啪嗒留下来掉进碗中。 帐中静悄悄的,项清怕外面有人听到,小声抽泣道:“哥哥死了,被鸩羽卫杀死了……” 闻燕英听完这话浑身一震,药险些洒出来,只是一瞬的失神,并没有让项清察觉:“死了?” 项清将几日遭遇诉说给闻燕英听。 听毕,闻燕英叹道:“我听闻赵珩将人带回来,那人在军中大闹了一番,想那不是小琅的性格,就出来看了一眼,结果就看到你晕倒在地上。我便同赵珩讲要亲自为你治伤。没想到他已经……唉。” 项清一抹脸上的泪,眼中闪着希冀的光:“师父,我不要呆在东衍,你带我走好不好?” 闻燕英沉默不语,避开少女迫切的目光。 此时帐外蓦地传来男人的呼声:“晏先生。” 有人来了。 闻燕英冲着帐外道:“进来。” 项清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东衍大营中,快速将眼泪抹干,慌忙转过头去背对着营口,两人的对话清晰无比入耳: “殿下,晏先生。侯爷听说殿下已经无事了,特命属下来邀请殿下前往虎帐。” “知道了,殿下待会就过去。” “请晏先生也一同前往。侯爷说晏先生所提供密信与画像寻得五皇子有功,要一同犒赏先生。” “好。” 待男人的脚步声消失,项清转头回来,脸上泪痕还未干,她听得真切,一字一句也未漏掉。 “密信,画像?” 闻燕英不敢看那灼灼的目光。 项清只觉得面前人无比陌生:“你早知道……是你让长宁侯出兵来寻我们的?” 闻燕英轻声道:“是。白雀也是鸩羽卫的一员,在太熙宫中与蛮人交战不敌,去通报了贵妃。贵妃见她已身负刀伤,便让她直接走官道将宫变一事告诉我,我就让长宁侯军队去芷城据点救你们。” 项清将药碗打翻,滚烫的药汁洒在被子上:“你要是真的想救我们,为什么不自己来,然后带着我们远走高飞?就算哥哥没死,你打算带我们到东衍寄人篱下么……你把我和哥哥的命当成什么了!” 寄人篱下,可不就是寄人篱下么。 闻燕英垂眸看着少女,此刻任何语句都显得苍白。 “所以,救不救迎昭公主其实无所谓,你只给了长宁侯府五皇子的画像……咳咳、咳,比起外甥的性命,你更看重的是谁更能带东衍价值,哈哈…” 项清绝望到觉得好笑,她起身下床,跌跌撞撞的走出去。闻燕英伸手去扶,却被她拍开。项清声音颤抖着: “我现在就去见长宁侯,把五皇子已死的事情告诉他,你们谁都别想得偿所愿!” 虎帐外兵列整齐庄严,手持长枪肃立在两侧,肃静无声。 项清跟随下人引领去见长宁侯。她心乱如麻,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人请过去的。 谷央将众士兵遣散,独自守在门口,虎帐中只留了心腹。长宁侯引项清坐在帅位之上,老人的须发已白,身板仍健硕刚毅,跪地行礼道:“臣长宁侯赵嵬参见五殿下。” 项清木然道:“大人请起。” 赵嵬与闻燕英坐于帅位侧边,赵珩与赵纵两兄弟坐于一侧。 赵珩侧头对赵纵小声道:“你看五殿下,表情好像不太对。” 赵纵跪坐着,刀放在手边,看了一眼项清的方向。 五皇子穿戴整齐,不似两日前披头散发,倒还真是位相貌极佳的公子。两缕散发垂在脸侧,脸庞白净,羽睫微垂,眼尾泛红,领口肌肤倒是比白衣还白几分。 闻贵妃的倾城国色,似乎能在其子的脸上窥见一二,不敢想这小孩长大会是怎样一副容貌。 鹤羽落了尘,太漂亮了在这乱世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赵纵收回目光,静坐不语。 赵珩心头何尝不沉重,看了眼那高坐着的珠玉一般的人,只恐他年纪小还接受不了这些。 项清平定心神,深吸一口气,看着赵嵬道:“其实我……” 与此同时,赵嵬也开口道:“老臣……” 两人同时止住,项清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大人请讲。” 赵嵬道:“听闻殿下离宫途中遭遇了变故,寻得殿下时,您已身负重伤,东衍护卫来迟,此乃老臣之过。” 项清连忙道:“东衍能来寻我,我已是十分感谢,等到回了太熙宫,我定要让父皇好好嘉奖大人才是。” 此话一出,帐中一片沉寂,无人接话。项清顿觉得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却见赵嵬皱纹丛生的老脸上淌下两行热泪: “殿下…恐怕是回不去太熙宫了。” “回…回不去?” 赵嵬道:“先皇,已经被那雁泊王项烈,杀了。” 项清歪倒在坐上,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瞳。 赵嵬接下来的一段话,足以让项清肝肠寸断:“项烈率领大批绛阳蛮人在金光门肆意乱杀,大将军兼禁军统领慕云举被刺杀,禁军群龙无首,先皇逃避不及,身躯被蛮人的铁矛钉于东门之上,死状惨烈。” 听到“钉于东门之上”几个字时,项清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抽走了魂魄一般。 赵嵬似是不忍心:“殿下……” 项清喃喃道:“你讲。” 赵嵬声音发颤:“项烈当即称帝,他却还不知足,任由其手下弥刹罗在宫中斩杀皇嗣,糟踏妃嫔宫女,以至闻贵妃撞剑自戕,随先皇而死。先皇尸骨未寒,血水浸于东门之上,东门乃文武百官入宫觐见必经之门,项烈却下令宫人不得更换,是以威慑百官,于我大梁臣民是何等屈辱……” 第4章 装腔一 大营扎在半山,汐容春季总是雨蒙蒙的,天阴得发冷。现下雨虽然不下了,山中空气中却还是凝着层雾。 中午时分,赵纵手中端着个送饭的食盒,到了营门口欲走进去,被赵珩叫住。 赵珩问道:“又来送饭?人怎么样?” 赵纵道:“还那样。三天了,一口没动过。” 距项清同长宁侯见面那天,已过了三日。 赵嵬将太熙宫发生的事情细细同项清说明,谈话中的有些细节赵珩也是头一回听说。他时刻观察五皇子的状态,那孩子倒是没哭也没闹,从头到尾听完了。 一滴泪也没有流,一句话也没有讲,整个人冷静得可怕。 在那之后,为了暂时将五皇子在东衍的消息隐匿起来,赵嵬令二儿子赵纵去担任五皇子的近身护卫,对外就说是长宁侯收养了个儿子,让二哥带着三弟熟悉熟悉东衍的情况。 赵珩将食盒盖子掀开,饭香扑鼻:“嚯,这野蔬搭着肉羹还有虾,糕点配着蜜饯梅子…都是上哪儿弄的!爹对五皇子可真是用心至极。” 赵纵将盖子抢过来盖上:“用心又有什么用,他一口都不吃。”不仅一口没吃,还一句话都不讲。 碰巧赵纵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主,每次进帐以后,就看见项清抱着腿,蜷在踏上一动也不动,跟块木头似的。赵纵就默默将新的食盒放于桌上,再将放凉了的食盒端出去。 赵珩笑道:“他身份特殊,为避人耳目,连随侍都不敢随意安排。只能劳烦凌川你了,又当护卫又当随从,伺候人的感觉如何?” 赵纵闭口不答,面色少见有些沉郁。 这表情万年难得一见,赵珩一看就乐了,“五皇子难伺候,你生气了?生气了也得接着干,未来他是主你是臣……” 赵纵郁闷倒不是因为这个。赵嵬特意嘱咐过,五皇子伤势未愈,加之得知宫中变故痛心不已,恐怕会做出极端之事,让他寸步不离守着,以防生变。 整整三日,他都没摸过剑了,一听见远处士兵操练的声音就浑身难受。如此下去,恐怕落下的训练不知要几日才能补回来。 赵珩还在那里长吁短叹:“还记得他初到军营时的样子,胆小怯懦,连治伤都怕得要死,没有一点君王后代的气魄,日后如何能与项烈抗衡?大梁的未来押在这么一个小孩子身上,真是……” 赵纵早已无心听了,魂游天际之时,营门打开,忽地从里面冲出个人来。 两兄弟俱是一愣,“殿…殿下?” 项清头发散乱,身形比离宫时更瘦削了,纸一样薄的身板风一吹就要倒,唯有乱发下的一双黑瞳炯亮。 赵珩还在暗恼自己背后议论人家非君子所为,下一秒就看见项清将赵纵手上的食盒抢去,竟双腿盘起原地坐下,打开盖子狼吞虎咽了起来。 吃相很难说是在品鉴食物,更像是囫囵个塞进去草草咽下,可惜长宁侯精心找人烹制的美食了。 项清吃完,将筷子一搁,连同着食盒一起塞给赵纵。她用手背将嘴一擦,对着赵纵道:“走,去校场。” 赵纵一时没理解过来,还以为五皇子管他要喊什么人:“叫谁?” 项清站直了身子,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校场,我要练武。” * 赵纵纵马带着项清来到校场中。这个时分大部分人都吃饭去了,空旷的广场上只有零零散散几组人。 项清从马上下来,差点站不稳,赵纵服了她一把,她回首道:“多谢。” 项清从武器架子上随手挑了一柄趁手的木剑,行云流水舞了一套剑招出来。 赵纵在一旁看着,末了称赞道:“好。” 一点也不好,项清拢共就会这么多。 鹤唳,一共十二式,她只打出了前两式。闻燕英一共就教了她这么点,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的,外行看上去舞得翩飞挺优雅,内行看上去顶多就是花架子,实战根本不顶用。 远远不够。 项清又挑了一柄剑,扔给赵纵:“同我对打。” 赵纵单手将剑接过,眼睛却盯在项清身上。 这五皇子闭门不出整整三日,身上还里三层外三层缠着绷带,怎么看也不像是能与人对打的样子。 赵纵将木剑放回架子上,“别打了。” 初春透着冷意,下过雨后的山中格外冷些。一阵微风吹过,项清咳了几声,脸又白了几分。 这几日,她想了许多。 父母的仇还未报,太熙宫东门的血还未干,项琅的尸身还在寺中裹着草席,绛阳人还在中州欺压百姓……赵嵬说得对,这是何等屈辱。 她想复仇。她要替家人报仇。 项清用木剑的剑尖直冲着赵纵的下颌,声色清冷:“这是命令。” 赵纵怀抱双臂,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浑身上下写满了四个字:拒不配合。保护五皇子是他的职责,同五皇子练剑可不是。赵纵猎狼缚虎的本事,若是真的出手,连武器也不用,纯肉搏就能将其碾压。 别逗了,那可是梁帝唯一的血脉,真伤着了算谁的? 此时校场中迎面向他们走过来几个人,也是半大小子,块头都比项清高大不少,正练完了准备将武器搁下去营房吃饭。 其中一个身形最壮的,脑后扎了根长辫的男子看见了赵纵,扬手道:“二公子!好久没看见您了,身边那谁啊?那么瘦,新招进来的兵,能打仗吗?” 项清听见声音往身后一看,男人看清了他的脸,又笑着道了句:“呦,还是个挺俊的小白脸!” 赵纵刚欲张嘴解释,却见项清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 项清抢在赵纵之前冲着那个男人破口喊道:“狗眼瞎了!认不得你爷爷我!” 不配合是吧,嫌她弱是吧。 姑奶奶找别人练! 男人脸色一变,身旁的几人也朝她的方向聚拢过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遍”字还没说完,项清一拳捣在男人脸上,抡足了力气,直接将脸打得转了过去,嘲弄道:“说你白长了双狗眼,认不得亲爷!” 男人气得瞪圆了眼,以为这瘦小子疯了找死,本来顾忌着体型差距不想同他一般见识,结果对面欺人太甚,当即也用足了劲打在项清身上。 事情发展远超过赵纵预料,他手中还提着项清扔过来的木剑,站在一旁像个傻子。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扭打在地,掐得脸红脖子粗,一个力气大,一个身手矫捷,倒是有来有回。 赵纵万年处变不惊的脸也难得崩了一次,一把上前扳着男人的肩,将两人拉开,喝斥道:“别打!陆茂,他是父亲刚带回来的温公子!” 陆茂正在气头上,“温公子?!老子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温公子,二少,您别拦我……” 周围人都在起哄,声音盖过了赵纵的喊声。项清身上挨了几拳,擦了擦嘴角的血沫:“对!我就是温公子,你们的新主子,今日你打不服我,日后我便拿你们当狗。” 闻言,不单是陆茂,其余几人也纷纷被激了起来。东衍军从来是以实力服众,无论是赵珩还是赵纵,都是武力不凡且同士兵们出生入死作战过的,而今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子,什么都没干却如此狂妄,自然引发众怒。 赵纵怒吼一声:“都给我散开!” 他手从背后围抱住陆茂的腹部,小臂勒入其双肋之下,一用力竟直接将人提离了地。陆茂踉跄了几步,赵纵一只手拦着他,一边拔出腰间佩剑,对着围观众人斥道:“都看什么!给我散了!” 啸渊剑一出,铁面的剑身上闪过一刹寒光。 赵纵怒目擎着剑,眸光一凛无人敢上前。少年人身上迸发出的威慑力不输在场任何人,瞬间便将场面制住。 陆茂还想说些什么,被赵纵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他朝着地上啐了一口,食指尖点了点地上的项清才离开,走的时候口中还振振有词,意思是这事没完。 项清双臂敞开,躺在校场尘土飘飞的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是一片空洞: “你看我武艺如何?” 没有回答。 眼见正上方出现了赵纵的脸,少年将剑重新插回鞘中,单膝跪地,伸过来一只手:“殿下。” 项清躺在那里,没有动,喘着气。 没有悬念的一场打斗。 项清虽然灵巧柔韧,但是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很快就力竭摆下阵来,沦为被痛殴的对象。 如果不是赵纵将狂怒的陆茂拉开,恐怕她的牙都会被打掉几颗。 何必呢?赵纵脸沉着,手悬在项清上空,等着将人拉起来:“殿下无须亲自动武,想要什么吩咐臣去做便是。” 无须亲自动武…… 项清将手抬起,白皙的手背叠在自己的眼睛上:“你可知项烈被封王之前,曾任京中步兵校尉,全太熙宫的禁军都在他的手下操练过。” “他有一把赤鳞穿炎枪,能以一当百,还有一支勇猛无比的枭云骑,能荡平西山脉。父皇曾说,宛风关是大梁的一线屏障,只要雁泊王守住那里,绛阳人就不敢进来……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声音渐小,终化成不可闻的呜咽。 * 帐中,傍晚,项清坐在塌边,新伤混着旧伤,眼尾、嘴角还有一小块乌青。闻燕英看见项清人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怎么回事?” 项清没说话,眼睛也没看他。 闻燕英苦笑了下,施针的手还是很稳。他知道对方还在生气,也确实该生气。 这几日每到天黑,闻燕英便来帐中同赵纵换班,给项清施针换药,而项清也一贯拿他当空气,至于要向赵嵬告发“五皇子已死”一事,倒是绝口不提了。 处理完毕,闻燕英将针拔下放好,“殿下,下次莫要再这么胡来,若是再让伤口裂一次,我也没把握能将你医好。” 项清一动不动盯着地面看,绸缎一样的黑发散落肩头,瞳孔漆黑如墨,看得人瘆得慌。 论习武练剑,恐怕天下没有谁比眼前这位更在行。 闻燕英顺着视线看过去,发现她在看自己坐着的轮车。木制的轮车,轮子与部件通过精巧的机关设计咬合在一起,能够转动,代替步行。闻燕英笑笑道:“喔,你在看这个。东衍段氏机关术,闻名天下,我可请不动他们,这轮车是一位朋友帮我弄到手的。” 项清仰起脸,说出了三天来对闻燕英说得第一句话:“师父,我要你教我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