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她开局死三次》 第1章 再重生 妙善已经死过三次了。 究竟是阎王戏耍还是神佛见怜,她想不明白。 第一回是被府里宝少爷撞上,见她脸生,又容貌好,便调笑了两句,结果被宝少爷的母亲二夫人撞了个正着。 不知为何,二夫人今日气性格外大,盘问了她的来历,又斥骂她“妖妖调调勾坏了家里爷们儿”,着人狠狠打了她一顿板子。 打完了还不许请大夫,留她在柴房里挣扎几天,最终疮口发脓死了。 第二回她特意放慢了步速,等着宝少爷走过了才进游廊,虽也撞见二夫人气冲冲过去,但她俯身行礼,二夫人根本没注意到她。 她原以为这就没事了,谁承想,因为前头耽搁怕误了时辰,她抄了条小路。结果居然在假山旁撞破了二老爷同大少夫人的私情,还不及装瞎或求饶发誓,她就被强摁着撞向假山,头破血流死了。 第三回她没法了,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这趟送匣子的邪门差事躲过去,索性一早就装病告了假。 她的主子是荣国公府四小姐,生性冷心冷情,木头一般的脾性,平时不是抄经念佛,就是一个人坐着不言不语,且并不爱叫人近身伺候。 虽然偶然听其他丫鬟说起,四小姐以前其实是个爱说爱笑的。 但现如今主子性格如此,兰芳院的下人便也清闲,不缺她一个二等丫鬟当值。见她来告假,院里管事的赵嬷嬷只略微问了两句便允了,连扣月例的事儿都没提。 后来听闻,接下这趟送匣子差事的是妙音。并且过了预计的时间,她还没有回来。 正担心着,突然又见妙音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一进屋便满面春风,美滋滋地将一角银锭收进箱笼里锁好,嘴上还不住炫耀起来。 原是大公子今日不在蘅芜居,而是与一位年轻的贵公子在藏书楼里,她辗转寻找,才误了时辰。 那贵人留她略问了几句话,不仅夸她口齿伶俐,末了还赏了她银子。 妙音说起今日的情形,脸上是藏都藏不住的欢喜雀跃。 妙善听了原委,终于放了心。 却不想傍晚时,老太太并大老爷大夫人一行人突然浩浩荡荡来了兰芳院。 丫头还不及通禀,就被大老爷怒气冲冲地推开了,口中骂着“这孽障在何处”,声音之大连在屋里躲着的妙善都听见了。 院子各处被严加把守,里头的人不许出,外头的人不许进。 兰芳院上下一应仆妇丫鬟也都被大夫人带来的人搜拣出来,一路推搡着押到院子的空地上,乌泱泱地跪了一地,连一向得脸的赵嬷嬷和大丫鬟伽蓝也跪在其中。 装病卧床的妙善更是连褙子都不让穿,只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就被撕掳着过去跪下。 兰芳院的庭中有一棵大柳树,树下摆了一张石桌并四个石凳,往常四小姐就常坐在凳子上发呆。 此刻老太太和大老爷就坐在石凳上,两人都面色难看。 不多时,满院子的下人都搜罗齐了,大夫人也不知从哪里过来了,站在老太太和大老爷身旁。 和她一齐过来的,是由两个健壮仆妇左右押着的四小姐。 四小姐仍是那副冷心冷情的样子,即便见到这样的场面也一言不发,只顺从地跪定,姿势同往日拜佛只差了一双合十的双手。 无悲无喜,无惧无怖。 真如一座精致的泥塑佛像一般。 大老爷见她这副样子,当下便怒极,抄起桌上的茶盏就砸了过去。 滚烫的茶水在半空中便洒尽了,但那茶盏却正正砸在四小姐肩头,发出一声闷响,随后滚到地上碎裂了。 四小姐不躲不让,仍然梗着脖子看向大老爷。 “你——”大老爷气得不轻,骂道,“你个逆女!” 老太太眼风扫过大老爷,让他闭了嘴,自己道:“芷丫头,你是个顶聪明的孩子。若你肯悔过,皇子妃仍然是你。” 她虽然年事已高,声音却中气十足,在场众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妙善被吓了一跳,与众仆从一道,跪在地上把头深深埋下,半点也不敢看。 却听四小姐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祖母若肯疼我,便让我绞了头发去做姑子,至于这劳什子皇子妃,孙女消受不起,还请让五妹妹去做吧。” 满院子顿时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良久,老太太的声音再度响起:“老大家的,你且听好,明日便上表请罪,我也要递牌子进宫,亲自同娘娘分说详情。今晚兰芳院不慎走水,四小姐葬身火场,众仆或死或殉,荣国公府有负皇恩,不胜惶恐。” 在场无不惊愕。 突闻如此噩耗,满地的仆从顿时惊慌失措。有拼命磕头的,有跪着爬上前企图求饶的,也有木愣愣待在原地的。 “祖母!”四小姐又惊又怒,“我死便罢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老太太却只稳稳端坐着,半点也不搭理她。 听到命令,便有健仆将兰芳院上下人等围住,拿了棍棒绳索开始绑人。从后头跪着的开始,挨个上手。 可怜兰芳院里伺候的,除了四小姐的奶母赵嬷嬷,其余都是十几岁的丫鬟,最大的不过十七岁,最小的几个三等丫鬟甚至堪堪十一岁。 此刻众人求饶的把头磕得砰砰作响,爬上前的开始浑身哆嗦,更多的则是发抖着低声呜咽起来——在这样规矩森严的大家族里,若敢哭闹起来,让主子不高兴了,必定罚得更重。 妙善心知这回又是必死无疑了。 虽然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回,但她是死过两回的人了,已经深知求主子开恩是最没用的,就不想再磕头求饶了。 反正都是死。 活着的时候要卑躬屈膝伺候人,临到死总不能还继续狗儿一般乞怜。 她人还跪着,但却抬头看了看四周。 众仆从哀哀戚戚,无人敢逃,只颤抖着等着被捆上,再等着被门栓粗的棍子迎头打得昏死。 而她们的主子四小姐,正被捆了手脚丢在地上,单薄纤弱的身躯挣扎着想要跪起来磕头,却始终无法做到,只能艰难的用双腿蹭着地面,爬向石桌那边,到老太太脚边哀哀地求着:“祖母开恩,孙女知错了!就罚他们去庄子上,罚他们再不许出来……饶他们一命吧!孙女愿嫁了!再不提做姑子了!” 她被仆妇按着,一边哀求一边胡乱以头抢地,鬓发散乱了,额头也磕破了,脸上泪水血水混在一起,哭得声嘶力竭:“求祖母饶了他们吧!孙女愿意死,孙女愿意嫁,什么都愿意!” 一边的大夫人欲言又止,连盛怒未消的大老爷都有了些许不忍之色。 而一向有慈和宽容名声的老太太,却只冷冷地看着孙女:“芷丫头,两年前祖母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但你得知道,国公府不缺孙女,也不需要主意这么大的皇子妃。” 她拂袖将桌上一个匣子扫落在地:“竟还敢送去给大哥儿!” 说完,不顾孙女的哀求,径直便出了兰芳院。 四周乱糟糟一片,那匣子落地受到了撞击,环扣松动,箱盖便脱出滚走,正巧落在妙善跟前不远处。 紫檀木料,螺钿镶嵌彩绘描金,正是一幅孤高俊逸的红梅图。 如此熟悉。 正是她前两回受命去送给大公子的那个匣子。 周围人一个个倒下,而那把人打昏的棒子也终于落在了她头上。 妙善只觉两眼发黑,浑身力气一下子被抽干了,直直倒在了地上。 远处依稀有人在倒火油堆柴禾,四小姐也已近疯魔,竟开始仰天呵呵地笑起来,赵嬷嬷和伽蓝则一脸不甘……身旁又有更多的人倒下,头上殷红的鲜血流进了她的眼睛里,让世界变得一片血色…… 而妙善已经不想再看,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这匣子送不送,她都是死。 凭什么呢? -- “你还不起?” 一道娇娇俏俏的女孩儿嗓音传来。 妙善被这声音叫醒了,一睁眼,看到熟悉的房梁,简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那一棍子没把她打死,只是叫她暂时昏了过去——昏到一半又醒了,叫她额外体验了一回烈火焚身的滋味。她虚弱得喊叫都没力气了,只能眼睁睁地让自己和其他昏死了的同伴一起被烧死。那滋味,真是阎罗地狱也不过如此。 她简直要怀疑:老天要她一遍遍死,难道是罚她? 不不,不应该这么想。她又从没有做过恶,凭什么要罚她? 怎么也该是老天可怜她,觉得她死得太冤,才一次次给她机会,好叫她从绝境中给自己挣出一条命来。 “善慧姐姐她们已经去大厨房那边了,说不得用过了朝食,四小姐又要去东边儿呆一整天了。”磨得清晰的妆镜前,梳洗完毕的妙音正拿着两副耳坠对着镜子反复比画,“你可快着些!若误了时辰,伽蓝姐姐要罚人的!” “我这就起。” 其实她起得根本不晚,不过是妙音总喜欢找借口刺她两句罢了。妙善也无心和她计较,应了一句便起身了。 她有些心不在焉,一边梳洗,一边脑子里转着疑问:那个要命的匣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呢? 第2章 送匣子(修) 打水洗脸,梳头上妆,妙善将自己收拾妥当,然后照例往东耳房的小佛堂去当值。 时维四月,今日被送来供在佛前的是刚刚开放的白兰花。 妙善接了花之后,选了个白瓷瓶,选花剪枝,插瓶备用。 扫净地面,清理香灰烛泪,接着供上花材,摆正蒲团。一应事务做完,妙善便到书桌处,整理起抄好的佛经。 同前几回一样,没过多久,四小姐便进来了。 四小姐闺名谢芷兰,荣国公府嫡出的孙女,从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 她今日穿了身竹青色小袄和暗花白绫裙,头上只一根碧玉簪子,简朴至极。但她又偏偏生得极美,仙姿玉貌,端丽雍容,尤其眉心的一点红,往佛前一跪,念诵起经文,真可称得上一句慈悲庄严。 国公府的下人间也多有传闻,说四小姐眉心一点朱砂痣,面相贵不可言,说不得生来该入宫做个娘娘。 四小姐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照例先跪在佛前念诵了两遍《心经》,随后起身到了桌案前,开始准备抄写佛经。 只是刚刚提笔,她突然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四月初四……”妙善眼睫微微颤动,又补充道,“是文殊菩萨圣诞。” “哦……竟是四月初四了。”四小姐放下手中的笔,目光望向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过了许久突然说:“你去替我办趟差事吧。” 妙善福了一礼:“还请小姐吩咐。” 于是,同前几回一样,四小姐起身走到一个靠墙角的柜子前,开了锁,从中取出一个匣子:“把它送到蘅芜居我大哥手上,速去速回。” 妙善恭敬接过,然后问出了之前从不曾问过的问题:“若是大公子问起小姐送东西的缘由,奴婢该如何回答?”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但也着实合理。 盖因为这位四小姐生性孤僻,每旬只固定出门一次拜见长辈,少与人往来。这一遭确实有些反常。 四小姐微微一愣,但很快便道:“今日是文殊菩萨圣诞,我祝大哥福慧双增,秋闱折桂。” 这倒真是个理由。 荣国公府长房大公子,讳谢宇清,如今正二十有五。九年前一举过了童试,之后乡试便屡屡受挫,皆不在榜上。八月秋闱在即,做妹妹的如此,也是应有之义。 “奴婢明白了,必定送到。”妙善又福了一礼,随后就恭敬告退了。 -- 出了小佛堂,妙善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见四姑娘已经在低头抄经,于是便捧着匣子直接往隔壁小厢房而去。 这间厢房里放的都是些旧物,稍值些钱的都用箱笼锁着,并没有失窃的风险,平日也少有人来。 这就是她选的私开匣子之处。 她保持住面上的镇定,顶着正在庭院里修剪花草的小丫鬟不知有没有看过来的目光,开门,回身,关门。 厢房里果然空无一人。 合上了门,妙善不自觉地倚在门上缓了缓神。头一回做这种事,她心口紧张得砰砰直跳。 若是被人知道了,光是私开主子物件这一条,她半条命就能立刻交代了。更别提她脑子里还转着些更大逆不道的念头…… 定了定神,妙善方往里头走去。 越往里走,屋子里越发暗起来。 借着昏暗的光线,妙善又仔细打量了一遍:这匣子不算太大,装饰精美,但并没有装锁扣,只有两个鎏金的雕花扣以作固定。 打开匣子,只见其内空空荡荡,仅有一页手写书稿静静躺在其中,上面写着一首诗。 妙善微微皱眉:她原以为是个什么要命的物件,却不想居然是页书稿。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她彻底死了心: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字迹和四小姐抄经时的不一样。但上面写的什么,她压根看不明白。 她一个贫家女,何曾有机会识字? 即便伺候抄经囫囵认得一些,却也根本读不懂。 这可真是…… 妙善咬着唇,手指在文稿上反复摩挲,心里犹豫不决。 里面若是摆一个什么物件,便还罢了。可一页看不明白的书稿,她又能看出些什么呢? 算了,留待日后吧。 妙善屏气凝神,仔细记着书稿上文字的字形。她不求甚解,只把那一个个字符死记硬背下来,就如这么多年来,记住一个又一个不认识的字。 国公府里,连同赵嬷嬷在内,有许多人夸她学规矩快,办差事好。却不晓得,她依仗的是她的好记性,别说是字符,便是道士们的符篆,让她认真看上会儿,她也能依样画下来的。 今日把这诗上的字记住,下一回再见到,她便可对照着彼时的上下文一一印证。日久天长,她总能认全。 她认真记完,末了又闭眼默想了一遍,确认已经牢牢记着了,便开始替换。 她走到一个箱子前,从中翻出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放进去后觉得有些空,就又塞了本《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 不薄不厚,不大不小,这两本四小姐手抄的经书正正好填满了匣子。 既然四小姐果真寻了这么一个借口,那不妨就顺着这个借口送两本文殊菩萨的经书。 多亏自己前段时间发觉文书柜将满,于是特向赵嬷嬷请示,将四小姐早年的抄本收拢进厢房中,这才有了今天的用处。 至于这张原本应当被送去的文稿…… 妙善原本想把它直接撕了,甚至都已经扯出一个小豁口了,但不知为什么,望着略有些泛黄的纸页和上面陈旧的墨迹,冥冥中便觉不妥。 厢房里光线昏暗,箱笼摞着箱笼,诗稿放在哪里都十分显眼。 她往四周看了看,实在找不到放置的地方,只能把它小心夹在本《妙法莲华经》中放进箱子里了。 她看着合拢后毫无异样的箱笼,心里默默生出个念头;:老天保佑,只愿此举能叫她和兰芳院上下拣回一条命来! -- 做背主的事,一旦下定了决心,就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手捧着装了经书的匣子,妙善镇定自若,出了厢房,穿过兰芳院庭前,直接往藏书楼而去。 藏书楼与蘅芜居方向接近,都在兰芳院东边,但蘅芜居偏东南些,需要走游廊穿过一片水系,而藏书楼则在正东方。 这是两条不同的路,也就无需担忧与宝少爷相遇了。 她小心谨慎,一路并没有遇上什么主子,只偶尔同其他仆从下人对面碰上,也都相安无事。 就这样一路平平安安,来到了藏书楼外。 妙善走近门前,见有两个侍女分立两侧,认出正是大公子常带着的碧月和锦霞,便规规矩矩地行礼:“两位姐姐好,我是兰芳院的,四小姐吩咐要将此物送予大少爷。” 右边的锦霞原本正欲伸手接过,看了一眼碧月的脸色,又收回了手,道:“容我通禀一声。” 说着,便往藏书楼里去了。 留下一个远近闻名的蘅芜居第一得意人碧月,上下打量一番,笑盈盈地问妙善:“四小姐爱清静,这位妹妹也眼生,不知是做什么的?” 这便是在问:怎么不是伽蓝过来? 妙善便恭敬地回答:“我是伺候小姐抄经的,姐姐叫我妙善便是。今日四小姐要送件东西,我就在近旁,便点了我过来。” 碧月听了,果然不再问了:“今日大少爷招待贵人,这才要请示一番,否则应该直接带妹妹进的。” “姐姐考虑得周到。” 过了不多时,锦霞便回来了,对着碧月耳语一番。 碧月听完,对妙善道:“大公子这会儿正得空,妹妹随我来吧。” 妙善跟着碧月,第一回进了国公府的藏书楼。纵然有心理准备,走进其中,也不由得暗暗吃惊。 一楼是个阔大的开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里面是满目的书架,各色书册摆得满满当当。书架排布间有些空处,摆放着桌案椅子、以供阅读抄写。 这还仅仅是第一层。 这样的藏书,国公府足足建了五层——浩如烟海,也不过如是了。 妙善如此想着,跟着碧月一路穿过走进深处,又顺着一道木质楼梯拾级而上。 二楼…… 三楼…… 一直到顶楼第五层。 入目是数个隔间厢房。 碧月将她带到一间由两人把守着的屋子外,敲了两下门:“四小姐的丫鬟来送东西了。”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妙善垂着眼,恭敬地跟在碧月身后走了进去。 大门正对着一排窗,此刻都支了起来,清风吹拂,碧空澄澈。 屋内左边摆着一张黄梨花木的书案,雕饰简单,技法却精湛,梅兰竹菊各有风骨。书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看着都不是凡品。右边是几排书架,里头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 “这一册《四元玉鉴》是偶尔所得,但我不精此道,放在这里也是明珠蒙尘……” 这是大公子的声音。 又有一道年轻的男声响起:“这是前朝朱先生的著作,因战乱散佚,我也只寻得前两册……” 妙善想起妙音的描述。 这另一个,想必就是那个赏人银子的贵人了。 第3章 要身契 “朱先生是算学大家,我亦心向往之,只是实在天资有限……不若将此书献给您?” “谢大公子过谦了,这书便算我借阅,抄录之后我会派人再奉还。” “七公子您客气。” 碧月与妙善往门里走两步的功夫,书架深处说话的人已经向外走来。 当先走出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面如冠玉,一对丹凤眼如秋水湛湛,鼻若悬胆,唇若点朱。他的唇角略微上钩,显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模样。 再看衣着,深青色团花道袍,配白色护领,红色宫绦,脚上一双藏青色流云纹云履。用料材质都非凡,一身富贵人家的气度。 他手上正拿着一本书,信步而出。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脸面白净的圆脸小厮。 想必这就是那位妙音所说的赏她银子的贵人了。 竟然这样年轻。 -- 正想着,大少爷谢宇清也从书架后走了出来,见到碧月与妙善一行,殷勤地介绍起来:“七公子,我四妹妹给我送了东西。”说完,看向妙善。 妙善乖觉地低头弯腰,上前两步,双手将匣子托过头顶奉上:“今日四月初四,文殊菩萨圣诞,四小姐特抄了经书送予大公子。” 谢宇清伸手将匣子接过。 妙善的心也仿佛被那匣子牵动了。 又怕他打开,又盼他打开。 她是想借机看看大公子的反应,即使已经偷换了内容,自觉不会有问题,但却还是想再判断一下之后自己是死是活。 但谢宇清似乎并没有怎么在意,甚至都没有打开匣子看,随手便将它搁在了一旁的书案上。 妙善有些失望。 谢宇清问她:“瞧你眼生,从前没见过,是伺候什么的?” 她收拢了思绪,答道:“奴婢是伺候小姐小佛堂的。” “原来是小佛堂的,难怪不常见到。”谢宇清点点头,又看向边上的男子,介绍说,“七公子,您不知道,我这个四妹妹是最有孝心的。” 被称作七公子的男子仿佛有了点兴趣,问:“怎么说?” 谢宇清道:“前年我祖母重病,大夫都说不太好了,是我这个四妹妹在跟前侍疾,亲尝汤药,衣不解带,又日日在佛前祝祷,一个多月来人消瘦了不少,连祖母都瞧着心疼,家母更是劝都劝不住。可谁也没想到,后来祖母的病竟一日日有了起色,后来完全康复了,连大夫都说是侥天之幸。在那之后,四妹妹便在院子里置了个小佛堂,日日抄经念佛,为家人消灾祈福。” 七公子闻言,频频点头,配合地露出欣赏之色:“令妹孝心可嘉。” 妙善在边上偷偷看着,却觉得他其实全程目光游离,表情也不怎么真挚,像是往脸上盖了张用惯的假面一般。 -- 两位主子彼此交谈着,这本没有下人们什么事儿。 只是毫无预兆的,七公子目光转过来,有些随意看向妙善:“你这丫头,叫什么?” 他看起来漫不经心,有如庭院中信步闲游,忽然起了兴致,随手指着一枝花问起品种。 也许上一回同妙音说话,也是这样开的头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妙善总感觉他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她突然想到了宝少爷。 像,又不像。 她努力压住那股脊背发麻的感觉,简短但态度恭敬地回答:“奴婢妙善。” 他似乎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妙、善……”七公子将她的名字又慢慢重复了一遍,然后才看向谢宇清:“令妹为一个侍女如此取名,又专门修了个小佛堂日日供奉,可见确实是深信释道啊。” 谢宇清一愣,讷讷道:“舍妹只是……” “欸,我明白。”七公子直接打断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意味深长,“后宅女眷,自来就多有崇佛信道的。若能修出一副慈悲心肠,孝敬长辈,宽容待下,乃至怜贫惜弱、救助妇孺,平日多做善事,便是实实在在的功德无量。至于美名,国公府显赫,不过身外之物而已。” 谢宇清脸上有一瞬间的挂不住,之后便在旁边连连称是,附和着说些国公府往日救济贫民、施衣舍药的事情。 七公子仍是唇角微微勾起的模样,只是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但奇怪的是,他又每每都能在恰当处接上两句,好叫谢宇清能接着说下去。 看着竟也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 妙善站在一边,木头人一样,眼观鼻鼻观心。 她默默地听着,发觉这贵人再也没看自己一眼,他似乎已经将注意力转到行善积德的话题上了。 想来是一时好奇,问了两句而已——这也是常有的。 比如国公府的主子们,又是碰到眼生的下人,也是这样问的名儿。 更何况他眼神清正,刚刚看向自己的时候目光只见好奇与探究,并没有别的意味。 她暗暗松了口气,然后继续沉默地侍立着。 她不像妙音活泼,一向信奉的都是少说少做,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眼前这位贵人对公侯家的女儿都能如此居高临下地评论,又有谢宇清如此谦卑的姿态,绝对是她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 然而事情奇怪得很,两位主子东拉西扯着谈着天,贵人的话锋却突然又转回到了她的身上。 “今日从你这里得了几本书,大有收获。府上藏书丰富,更是积善之家,连教出来的婢女也规矩守礼……”七公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向妙善。 妙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难道同妙音一样,要给她看赏? 她可什么都没说。 她还在想着等下要如何谢赏,却听七公子继续说:“可巧,我正缺个伺候笔墨的,就让她跟我走吧。” 妙善一时呆在当场。 连谢宇清也愣了愣,良久才反应过来,看向妙善,有些不可置信:“七公子说她?”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妙善,碧月柳眉皱起眼睛睁大,连七公子身后一直无甚表情的小厮都露出些许惊讶之意。 “怎么?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吗?”七公子问。 问这话的时候,他一直以来的笑模样突然消失了。 那微微勾起来的唇角一落下,眉宇间那股若有若无的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气势便再遮不住了,竟有了咄咄逼人的样子。 好似原本潺潺流淌虫鸣鸟啼的溪水,忽然一下结了冰、上了冻,风刀霜剑扑面而来,翻脸无情地叫人难以适从。 他看也不看谢宇清,只盯着妙善问:“你的身契在谁手上?我去派人取来。” 他的话问得轻巧。 妙善却不敢回答,直接“噗通”一声跪下了。 她跪得又快又重,膝盖处瞬间传来一股钻心的疼。 但此时不是顾忌这点疼痛的时候。 因为这句问话,她是万万不能自己回答的。 无论事情如何发展,她一个卖身为奴的婢女,都没有说话的余地。 身契在哪,是去是留,只看主家的心意而已。 妙善以额贴地,拜倒跪伏。 这姿势,甚至连眼前决定自己命运的人的鞋履都看不见。 她心中纷纷乱乱闪过许多念头:又是想跟着这贵人走了会如何,又是想被换走的那页书稿怎么处理,又是想今日这一遭太过离奇不知还有没有重来的机会……最后这些所有的念头都汇成一股又无力又不甘的苦涩。 她百般挣扎求生,好不容易在兰芳院这个好去处里扎了根,原来竟其实也如浮萍一样,风一吹,便又要飘零。 贵人的话既然说到这个地步,便已经是注定的了。 果然,只听上方传来谢宇清的声音:“七公子肯抬举她,便没什么不便的。这丫头的身契应当是在我母亲那儿,我差人去取来。” 没有半点迟疑,甚至还带些只怕还不够周到的殷勤。 这便是定了。她的命从此捏在这位贵人手里了。 “你先起来吧。”七公子的声音响起。 妙善忍着疼,站了起来。 一旁的谢宇清已经开始吩咐碧月,叫她去取身契。 碧月应声,正要出门的时候,又被七公子叫住了。 他看向妙善,问:“你可有亲人在国公府?除了身契,有没有什么要收拾了一并带走的?” 妙善答道:“奴婢是外头来的,在国公府没有亲人。若说收拾东西,别的都是国公府赏的,不敢带走,只有几件故去的长辈留下的念想,不敢随意丢弃。” 除此之外,要是有机会,她还想再见一见四小姐。 那一页手稿,她实在放心不下。 七公子点点头:“那你去吧,速去速回。” 谢宇清也顺着他的意思吩咐碧月:“让锦霞去拿身契,你陪着一起去收拾吧。” 碧月应了是。妙善也行礼:“多谢七公子,多谢大少爷。” 走出房间时,妙善耳尖地听道里头谢宇清的声音:“您若要人伺候笔墨,我母亲身边倒也颇有几个能识文断字的……” “不……这个就很好……” 妙善边下楼梯边困惑:能说善道的妙音他不要,木头桩子一样的自己他却入眼了。这位贵人,究竟在想什么呢? 第4章 报恩尽 回了兰芳院,妙善把自己少得可怜的箱笼收拾了一下。 卖身钱与当差的月例银子,留在手里的共四十七吊左右。再有两根素簪子,一对耳坠,两个香囊,四身换洗衣物与少许日用品。这便是她带走的全部家当了。 临出门前她又再看了这个屋子一遍。 等看过了,便没有再多耽搁,挎着小小的包袱,转身合上了门。 碧月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此时正是当差的时候,只有几个小丫头远远地看着她,但碍着碧月在,她们手上的活计没停,也没敢上前来说话。 碧月道:“妹妹收拾好了?再想想可有什么遗漏。” 妙善想了想,还是说:“碧月姐姐,我想去四小姐跟前磕个头再走。” 碧月略迟疑了一下,道:“也是应当的,我去兰芳院门口等你,你快些,别叫贵人等你。” 妙善点点头,然后便往小佛堂去了——四小姐此时正坐在窗边,隐约还能见到赵嬷嬷的身影。 她走到门口,托了守在门口小丫鬟代为通传。 不过说一句话的功夫,小丫鬟就折返了回来:“妙善姐姐,四小姐说叫你进去。” -- 小佛堂里,供桌上点了淡淡的檀香。 四小姐坐在书案前,已经停了笔,看到走进来的妙善,神色还算如常,但细看仍有未散的愠怒。 赵嬷嬷就站在小姐身后,眉头微微皱着,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妙善来到书案前,沉默跪下,对着四小姐及赵嬷嬷磕了一个头。 四小姐谢芷兰看着她,没有为难的意思,马上就叫了起:“前头已经有人传了信来,你只管去吧。” 妙善却没有起身,而是道:“奴婢受四小姐恩惠,特来拜别。” 谢芷兰道:“我于你并没有什么恩惠,以后去了新的地方,安心侍奉便是。” 原本是极其平常的主仆告别,然而妙善却突然抬起头来,看向谢芷兰,道:“还请小姐恕罪,今日您要送的书稿,被奴婢换成佛经了。” 声音不响,却很清晰。 “什么?” 谢芷兰起初还没明白。 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后,顿时有些错愕。 她第一反应就是回头去看赵嬷嬷:一个小丫鬟罢了,怎么看都不像拿主意的。反而是赵嬷嬷,知道些内情,又管着院子里大小事务。 但她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错了:赵嬷嬷看着竟然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怎么会? 难道都是这个丫头的手笔? 谢芷兰又重新看向妙善,眼神惊疑不定。 她忍不住细细打量起眼前人,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她穿着二等丫鬟的寻常服制,豆绿长袖短衣配褶裙,头发梳成双环髻,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别无其他装饰。一张脸庞也素净无比,细细看去,五官生得倒也秀丽,尤其一双眼睛,神光内蕴,自有一股叫人见之难忘的沉稳气度。 看着竟是一个极有主意的。 可是记忆里,这明明是一个安分守己、从不多话的小丫鬟。她也因此从未起过提防的心思。 可谁想得到,她竟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了这样大胆的事情。 谢芷兰不由生出几分怒意,板起面孔,冷冷问:“你可知道背主之人是什么下场?莫要以为攀了高枝,国公府就奈何不得你了!” 妙善并没有被吓住,脊背挺直,直视她的眼睛:“敢问小姐,可知道书稿落到落到大太太、甚至老夫人手中会如何?届时,小姐与兰芳院上下还有活路吗?” “放肆!”赵嬷嬷虽然不知情,但听到这话仍忍不住上前一步斥骂,“竟敢胡言乱语!” 妙善没有管赵嬷嬷,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谢芷兰。 果然,对方并没有发怒,而是冷静地指出:“书稿是送给大哥的。” 妙善便道:“大公子确实是您的嫡亲兄长,但除此之外,他更是荣国公府的大公子啊。” -- 此言一出,谢芷兰的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赵嬷嬷更是神色复杂。 妙善放低音量,言辞恳切:“请小姐仔细想想,今日明明可以由碧月锦霞先收下,为何非要在贵人面前召见?明明问一句送的是什么就够了,为何非要牵出小佛堂,还要传扬小姐侍奉祖母、孝敬长辈的美名?” 无外乎是想要更进一步,出一个皇子妃罢了。 四小姐生来眉心有红痣,原本只是闺阁之事而已。以国公府的规矩森严,小姐的容貌为何会和命格扯上关系,消息还越传越广? 荣国公府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而至于大公子——无论四小姐从前是如何看待自己兄长的,今日种种,他真正的立场也已经毋庸置疑了。 谢芷兰显然也明白过来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肩膀有些微微颤抖,随即缓缓闭上了眼睛,以手覆面,仿佛难以面对这样的现实。 妙善静静看着,又想起了上一回四小姐为兰芳院上下磕头求饶的情形——她不怕死,却肯为其他人求活。 这也是她临走前特意过来的缘由。 上天三番四次让她重来,她总要做些什么。今日从她手里换了这个匣子,又怎么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个要命的匣子? 要除后患,根源只在四小姐一人而已。 妙善定定地看着谢芷兰:“都说小姐虔诚礼佛,有菩萨心肠。但奴婢知道,小姐的慈悲并不在抄经念佛上,而在其他主子们看不到的地方。” 她说的真心实意。 她做了两年丫鬟,早已经发觉:院子里但有人头疼脑热,过不了几日,便会恰巧有位大夫为四小姐请平安脉,然后便有赵嬷嬷顺路领了人来。 小丫头们从来都是感谢赵嬷嬷的。 可是仔细想想,若小姐不做主,嬷嬷纵然有心,又能如何? “奴婢感念四小姐恩惠,不敢不报。”她又磕了一个头,“还请您怜惜兰芳院上下人等的性命。” -- 过了许久,谢芷兰放下掩面的双手,看向妙善。她的眼下有一片清晰的泪渍,将妆面都晕花了些许。 纵然心中思绪万千,但她的声音却已经平静得听不出波澜:“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她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终于清醒:“你说得对,这国公府里,上上下下的主子,都是天然的一条心。便是再清白的人,裹在污泥里,又如何不染尘埃?” 一旁的赵嬷嬷原本还欲言又止,听了这话,却也沉默了。 谢芷兰眼眶红红的,神情却坚韧。 妙善看着,便知今日的事应该不会有第二回了。 她于是坦白道:“那一页书稿,奴婢不敢擅自处置,就夹在西厢房的一品《妙法莲华经》中。” 谢芷兰并没有想到她会说出来。 她一愣,随即叹息一声,示意赵嬷嬷把眼前跪着的丫鬟扶起来,竟有袒露心扉的意思:“这是一位故人的遗物,她有诗稿无数,我只留得几首而已。若是真的送去我那位好大哥手里,只怕……还要多谢你。” “原本便是奴婢擅作主张。” 谢芷兰摇摇头,略有伤感:“不,是我愧对她。” 她看着妙善,目光中半是欣赏半是惋惜:“你若还在我院子里,将来我必定叫你一辈子衣食无忧的过着。但你却被贵人看中要走了……也不知他是如何挑的人。只是你可猜到要走你身契的是何人?” 妙善听出她的指点之意,老老实实回答:“奴婢对京中不熟悉,猜不出确切的身份。” 谢芷兰于是与她说明了详情。 原来藏书楼那边派人来报信的时候,谢芷兰问了情形,便已知道来人是谁。 京中大族大多人丁兴盛,排行第七的公子大有人在,但值得荣国公府大公子如此不惜脸面也要殷勤夸耀妹妹的,唯有天家皇子。 这位皇七子姓李名珵,乃是皇后嫡出的幼子,自幼便是万千宠爱在一身。 幼年时,侍奉的宫人便传言皇七子天资聪颖、早慧多智。等到六岁时入上书房读书,更有授课的太傅为他过目成诵的天赋而折服。如今虽年未弱冠,还不曾封王开府,更没有正式办差,但朝野内外,早有才名传扬。 而与之形成对比的,便是他多为人所诟病的秉性。 早年大皇子受封吴王离宫开府后,某日宴饮时曾与门客醉谈,说这位七皇子极难相处,为人寡言笑,常有傲慢之语。朝中也有臣子曾在御前与他打过照面,回来时便祈祷自己未来不要在这一位手下听差,说是性格严苛,对下毫无体恤之心。 虽然没有什么劣迹传出,但他尚在宫闱之中读书习武,便已经得了兄弟与朝臣如此评价,为人如何便可以想见了。 谢芷兰最后总结道:“在他跟前当差,务必要谨慎小心。” 妙善一边听,一边不由得回想起他在藏书楼那翻脸无情的模样,心中只觉得忐忑。 若只是个傲慢严苛的便也算了,她只管好好办差就是。怕只怕是个残酷不仁的,若是动辄翻了脸,打骂下仆,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谢芷兰何尝看不出她的心思?只是事涉天家,连她自己的命运都尚未可知,又如何能保住一个丫鬟呢? “若是将来……我会尽我所能。” 她最终给了一个不像承诺的承诺。 妙善知道,这一句话虽短,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奴婢多谢小姐指点。”她福了一礼,告别道,“您多保重。” 此间事了,她报恩也已报尽。 既然命运的风要将她吹到另一处去,那么,她再努力扎根就是了。 第5章 起争执 世事偏就是很不巧。从兰芳院去藏书楼,妙善又撞上了宝少爷。 确切来讲,是被撞上。 谢宝明刚刚被母亲骂了一通,心里正不爽,走得飞快,从妙善右手边的一处海棠门穿出来,斜刺里把她撞个措手不及。 妙善躲得晚了,被撞得直接跌在地上。谢宝明也狼狈地倒地。 他的小厮惊叫一声,冲上来,和碧月两个人一左一右就要扶他。 “起开!” 他似乎有些恼,猛的一下把小厮的手打开:“你说要你有什么用!” 那小厮露出讨饶的笑:“爷说的是,奴才没用,您看看摔疼没有。” 谢宝明把他的手又狠狠打退两回,骂了几句,发泄够了,才半推半就地起了身,由小厮弯腰替他把衣服上的尘土掸掉。 “叫什么大夫,我还没娇贵到那地步。”他笑骂。 等消了气,才想起自己还撞了一个人。 此时妙善才终于被碧月扶了起来。 碧月是大少爷跟前的人,原本就和二房不对付,见也不客气,屈膝一礼:“宝少爷没事就好,奴婢们急着复命,可否先告退?” “告退?”谢宝明顿时不高兴了,“哪个允许你走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哥跟前的碧月姑娘啊。”他看清了人,讥讽道,“难怪这样骄横呢。” 碧月心里恼恨,但也不得不敷衍:“三少爷说笑了,奴婢只是急着去藏书楼向大公子复命,并不是有心的。” 谢宝明才因为比不过长房大哥而被母亲训了一顿,闻言怒意更甚:“什么复命,复的什么命?我倒不晓得咱们府里竟有把主子撞倒了,拔腿就走的道理?” 他挑挑眉,指着碧月阴阳怪气:“这就是大哥身边人的规矩吗?” “你!”碧月气急。 妙善不想与谢宝明做无谓的纠缠,直接道歉:“是奴婢们莽撞,还请三少爷恕罪。” 见有人服软,且还是个没见过的清秀丫头,谢宝明怒意稍稍退去,又额外生出股蠢蠢欲动来。 他上前两步,靠近了些,调笑道:“你这丫头倒比碧月懂事。怎么,这么着急,瞧瞧,手都破了?急着去做什么?” 语气轻浮,又油滑。 妙善拧着眉,心中厌烦:又是这样,无外乎又是那一套。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身契已经不在国公府了。要她像第一回那样一边躲一边好言相劝? 做梦!她不伺候了! 妙善倒退两步,躲开谢宝明伸过来的手,又对正气恼的碧月提醒:“姐姐,大公子和贵人还在前头,误了时辰恐怕不好交代。” 这话正戳中碧月心中隐忧。 原本在兰芳院就已经耽搁了,如果继续纠缠下去,让那贵人等久了…… 想到这里,碧月瞬间做出取舍,果断道:“奴婢们告退了。” 说完,拉着妙善的衣袖,转身便欲走。 谢宝明没料到两人竟敢如此无视自己,顿时怒火中烧,一把拽住离自己更近些的妙善,怒骂道:“主子的话都听不明白了?谁允许你们走的?” 妙善原本摔倒时就撞到了胳膊,此刻被他狠狠拽住,顿时吃痛。 她想甩开,却怎么也甩不脱。 谢宝明仿佛吃准了两个丫鬟不敢反抗,一手拽着妙善,另一手就要往妙善脸上摸过去,态度放肆:“大哥身边的又怎么样,他还能为个丫鬟和自己兄弟翻脸?碧月动不得,你还不行吗?今日我就把你带回去。” 话中竟有淫邪之意。 “三少爷!”碧月也被他惊到了。 从前是听说二房这位宝少爷荒唐,却不想,竟荒唐到如此地步。 这可是贵人点名要的丫鬟! 妙善也未料到才十五岁的谢宝明竟有如此龌龊念头,也没料到自己的不顺从竟挑起了他的逆反。 只是做都做了,也不必后悔了。 何况真顺从又如何呢?头一回自己忍气吞声被他调戏,还不是反被他推卸说是主动勾引以至于惨死? 既然恩报了,不妨仇也报了吧! 妙善躲开他摸自己脸的手,正欲反手一个巴掌往他脸上招呼过去,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 “你刚刚说,你要对我的丫鬟做什么?” 妙善飞快把巴掌缩了回来。 -- 只见一名身穿深青色团花道袍的男子正立在月洞门下,身后跟着谢宇清、锦霞和四个陌生侍从。 那四个侍从,两个身形挺拔腰间挎刀,两个面白无须一看就是宦官。 看明了情况,又看清当先那人冷如冰霜的面色。谢宝明顿时吓得一激灵,拽着妙善的手不自觉地放下了,甚至还撇清一般往后退了两步。 他几乎瞬间就猜出了说话人的身份。 今天为何他会被母亲一顿臭骂? 还不是因为谢宇清请来了七皇子,攀附上了皇家,为世子之位的争夺更增添了胜算? 眼下可好,不仅他再攀附没了戏,还当面被撞见如此丑事。 他不由瞪了碧月一眼:定是这贱婢故意激怒!为她主子做局害他! “七殿下恕罪,是她们二人撞了我,我只是想让人教教她规矩。” 谢宝明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还试图挽救一二。 “殿下跟前,也敢自称我?”一个年轻宦官厉声斥道。 谢宝明被他严厉的声调吓了一跳,战战兢兢起来:“这……是是,是她们二人撞了学生……不不不,草民。” 然而这回结果更坏,竟是七皇子亲自开口。 他语调冰冷,面色更是仿佛带着化不开的寒霜:“你是说,是你把我新收的丫鬟撞了,还欲对她无礼?” “殿下,草民绝无此意啊!”谢宝明连声否认。 他想不明白,这两个丫鬟明明穿着国公府的服制,怎么又成了七殿下的人了?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目瞪口呆。 只见李珵快步向前,走到那被他撞倒的丫头跟前,伸手把她蜷缩着的手掌展开,竟是直接查看起了伤势。 -- 众人一时惊得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妙善更是无所适从。 她原本是想着,把人打了之后,她就立刻拉着碧月走。到时候和碧月路上对好了口供,谢宝明能奈她何?了不起就演一出三贞九烈,再不济也就是一死而已! 谁能想到,这当口会忽然来人呢? 还是一个皇子。 突然从天而降,为着她,把宝少爷狠狠一顿训,然后直接过来,抓着她的手要给她看伤口? 她何德何能? 怕是发梦都没有这样的。 手上传来陌生异性的体温,鼻尖似乎还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他身上的,又仿佛那只是熏衣裳留下的幽香。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低头看自己的手。 摔倒的时候蹭破了手掌,正往外面微微渗血,伤口里还嵌了些沙砾,同血肉模糊在一处。 再往下看,腿也摔伤了,褶裙都蹭破了一处,露出毛刺刺的布料纹路。 李珵看过了伤势,放开妙善的手,转头看向谢宝明,训斥道:“撞了别人不说道歉,竟还起了此等龌龊心思……国公府好规矩,谢侍郎好家教!” 谢宝明被他看得简直要打哆嗦:可了不得,这位竟连他爹都一块儿骂了,看来今日被母亲训一顿都是轻的,回去了怕不是得屁股开花。 他立马跪倒,连声认错:“草民错了,再不敢了。” 谢宇清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在一旁半真半假地求情:“三弟莽撞,还请七殿下宽恕一二。” 李珵似乎是觉得看他们两眼都是浪费时间,转头就问妙善:“腿疼吗?还能走吗?” 妙善下意识点点头,然后又立马摇头:“不疼了,能走的。” 李珵盯着她,显然不是很相信。 他挥了挥手,把自己的随从叫了一个过来。 -- 妙善从未有过这种待遇。 一行人往国公府大门走过去。 李珵走在最前面,妙善仅次其后。 斥责宝少爷的叫做飞泉的年轻宦官扶着她,李珵的另外三个随从也围拢着她。在她后面,还跟着恭恭敬敬的一群人。 具体人员有:谢宇清、谢宝明、碧月、锦霞和谢宝明的一个小厮。 同时谢大公子在后面道歉,说是惊扰了七殿下雅兴、定会好好管教三弟云云。 李珵一概没有理会。 他的随从们也没一个搭话的。 妙善只觉得气氛冷得简直快要结冰。 到了国公府门外,便有一辆宽敞的马车在等着了。 李珵临走时连一句道别之语都没留,直接就进了车厢里。 妙善还在犹豫自己是跟着马车走还是怎么的时候,直接就被飞泉搀扶着,送进了车厢中。 年纪略大的宦官留到最后。 妙善听到他在车厢外与谢宇清告辞:“殿下还有事,谢公子留步。” 然后连回复都没有听,直接就登了车。 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留给国公府。 车厢里,李珵坐在上位,妙善居左,飞泉在她边上,年长的宦官在对面。 车夫御马很稳当,马车平稳向前。 妙善坐在位置上,默不作声,心里已经开始组织说辞了。 国公府中和谢宝明的事情既然发生了,便必然是要解释清楚的。 然而怎么说,却有十足可腾挪的空间:要怎么把自己摘干净?又要如何措辞?她既不能将谢宝明形容得太过无耻,显得自己转头就背弃了国公府这个旧主,又不能言辞太含糊,留下一切源于自己行为不检的疑虑。 第6章 马车上 国公府坐落于三山巷,也许是此地富贵,闲人少至,也或许来往的人见了车旁带刀的侍卫,并不敢喧闹,因此一路十分清净。 妙善规规矩矩坐在马车上,耳边只能听到车轮碾过的声音。 飞泉与另一个年长宦官是伺候惯了的,并不多言,一个倒了茶水点上熏香,一个将从国公府带来的书册摆在桌上。做完了,便垂首坐着,恭听吩咐。 而她的新主子李珵,从上车后便一言不发,似乎正想着什么,有些出神的样子。 妙善早已经来回排了几遍腹稿,只等李珵一问便能全盘倒出。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开过口。 于是妙善只能一颗心悬着,在这样的沉默中煎熬起来。正越发胡思乱想着,车上唯一的主子忽然有了动作。 李珵看向年长宦官,道:“去沈兴明家。” 那宦官随即将车帘掀开一角,往外头吩咐了下去。 他又指了指妙善,对飞泉道:“给她清理一下手上的伤口。” 飞泉也应了是,从车厢壁柜里取了东西,让妙善手掌朝上,隔着块帕子捧住,另一手持镊,一点点将砂砾清出。 妙善也轻声向李珵道谢。 李珵最后看向妙善:“你不是宫女,无召不得入宫,之后就先暂住在沈家吧,好好养伤。” 妙善乖乖应是。 原以为接下来就该问谢宝明的事了,她也做好了准备。 然而,李珵却仿佛对在这件事并无兴趣,只问:“你先前说,你原本不是国公府的,那你之前在何处?家住哪里?可还有亲人?” 妙善只能压下念头,老实回答:“奴婢是珞县人,家里靠给人佃田为生,后来父母都去世了。家里也没有亲戚可以投靠,正好有个邻居是做牙婆的,就托了她,进了国公府。” 其实细说起来,中间还另有许多曲折,只是也不必在贵人面前提及了。 “那么,想必妙善也不是你的本名了?”李珵一副想要把她来历出身问清楚的架势,“你原本叫什么?” 原本叫什么…… 妙善被他一问,愣了愣:“奴婢……奴婢本姓庄,并没有什么正经名字,只是爹娘丫头、宝儿浑叫着罢了。” 两个久违的称呼出口,妙善也难免恍惚:从前虽穷,却也有爹娘疼爱,搂在怀里丫头宝儿地叫着时,便是吃糠咽菜也觉甜,可如今呢? 自从卖身做了奴婢,爹娘的样子她早已经不敢再回忆了。 李珵见她眼圈发红,也不继续问了,只默不作声地移开眼,从小桌上取了茶盏,送到自己唇边喝起茶来。 一时沉默。 妙善也念他体恤,趁着这短暂的时间,很快压住了泪意,转而对李珵恭敬道:“而今做了殿下的奴婢,还请殿下赐名。” 李珵看她一眼,方沉吟道:“国公府给你取名妙善,你又本姓庄,这是佛缘,也算难得。我一向不爱给人改名字,你若没有什么想法,就还这么叫吧。” 妙善点头应是,却还有些疑惑。 李珵见她不解,看向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年长宦官:“长岚。” 长岚看着二十岁许,气度沉稳,若非面白无须,倒像个年轻文士。 被李珵点到,他便微笑着朝妙善解释:“佛家传入时,曾流传一故事,称观音菩萨本是兴林国妙庄王三女,名妙善,又尊称三公主、三皇姑。后民间穿凿附会,以其父之名为姓,传为庄姓。” 这是妙善从未听过的说法,她有些不自然:“是我见识短浅,倒冒犯了。” 长岚摇摇头,语带宽慰:“这不算什么,前朝也有法号妙善的禅师。何况佛教刚刚传入时,菩萨乃是男身,妙善的故事,不过是民间传说罢了。” 妙善听了,也放下了忐忑:“那就好。” 这时,李珵却突然发问了:“是四小姐为你取的名吗?” 他面色平静,似乎只是随意提问。 然而妙善却瞬间警醒起来,她垂下眼,作出回忆状:“倒不是四小姐,是奴婢刚进国公府时,负责买人教规矩的洪妈妈起的。卖身的大多是穷苦人,名字多有不雅,不好直接带到主子们面前,便都是她取的名。” 一边说,她一边悄悄看李珵的神情。 她怀疑的是,李珵到国公府的时机如此凑巧,谢宇清又如此殷勤备至,或许四小姐正是预备选给李珵做皇子妃的。是四小姐不愿嫁,才最终酿成了祸事。 而李珵在藏书楼里的表现,分明又是对国公府与四小姐有疑的样子。若不然,自己平平无奇,怎么会惹来他的注意? 然而任她仔细观察,李珵却只垂着眼,不时啜一口茶水。浓密的长睫掩住了他眸光的变换,连面容都在茶水氤氲的热气之后若隐若现。 叫人看不出喜怒。 她也只得继续补充:“与我一起的,还有妙云、巧慧等等,想是凑巧了吧。” 李珵不置可否,只点点头,然后又很快接着问起她在国公府的经历。 妙善便将她在国公府如何学了两个月规矩,进了兰芳院做的什么活儿,与哪些人相熟等等都一一解答。 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要追问两句。 一问一答讲了许久。 直到飞泉都已经把她的伤口处理得妥妥当当了,李珵才轻轻“唔”了一声,结束了对她身份来历的询问。 妙善已经讲得口干舌燥,把自己在国公府的经历倒了个干净。 她越答越疑惑:若是疑心四小姐以佛邀名,便不该问自己的出身来历;若是考察自己的品性为人以便分派差事,又偏偏对自己与谢宝明的冲突只字不提。 实在是古怪得很。 正纳闷他的用意,却见李珵已把手中的茶杯放在小桌上,注视着她,犹如告诫一般道:“往后切莫如此冲动。” 冷不丁的一句话。 妙善僵住了。 她缓缓抬头去看,只见一双眼眸深深,如寒潭幽幽,定定注视着自己,仿佛已看穿她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妙善一时为他神情所摄,呆呆地看着,眼见着他嘴唇一张一合,最终吐出了一句话: “真把他打了,你也落不到好下场。” 一字一句,如惊雷炸响。 妙善悚然而惊。 他看到了! 李珵看到她那没打出去的一巴掌了! 都不必她费心编了,直接被看了个正着。 一个做奴婢的,却动了扇主子巴掌的念头。往小了说是不服管教,往大了说就是狂悖犯上? 天家宫苑,皇子近侧,能容得下她一个悖逆的奴婢? 她那点在谢宝明跟前反抗的勇气,在巍巍皇权面前一下子泄光了。若不是在马车上活动不开,她觉得自己能噗通一声就跪下。 妙善嘴唇颤抖:“奴婢……” 她有些眩晕,声音细若蚊蝇,甚至觉得嗓子眼里尝到了腥甜的味道,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自己恐怕又得再死一遭了! 却不晓得这一回还能不能再活过来?若有机会,这一巴掌她是绝不动念头了! 然而李珵的声音却响起了:“若有下回……哦,应当也不会有下回。你不用急着和人打起来,只管搬出我的名头。” 风轻云淡的语调。 妙善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艰涩地开口,确认道:“您说、什么?” 她睁大眼睛看他:李珵姿态放松,后背倚着软靠,脸上虽没有笑容,但也没有怒色,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 他继续道:“我的人,要打要骂,都得我先点头。你只管这么说,我看哪个敢动手。” 他面无表情,眉眼锐利,任谁见了都得先怵三分。然而此刻看在妙善眼里,却觉得他竟比供在庙里金光辉煌的菩萨还要慈悲。 李珵又问:“可听明白了?” “奴婢明白了。”妙善连忙点头,生怕李珵看不真切,末了又觉得不够诚恳,紧接着补了一句,“殿下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哦?没齿难忘?” 李珵轻轻笑了一声,但笑容很快便又敛去了。他看着妙善,神色莫名:“你若真有心,便先在沈家把伤养好,早日痊愈,这便是替我办的第一件事了。” 妙善刚刚死里逃生,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立刻连声应是。 李珵静静看着,眸光深深,不着痕迹地打量妙善。 此时马车已经慢慢驶入街市,外头人声吵嚷,商贩叫卖声与孩童嬉闹声被风送进来。这风亦吹起车围,将阳光引在身子单薄的少女身上,连她脸上微微的绒毛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眉目宛然。 她像是受不了阳光的刺眼,先是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后又很快微微低头,低垂眼眸,一副恭听吩咐的样子。 同他在深宫中惯见的宫娥们相差无几。 可这样一个称得上沉默谨慎的丫头,又为什么会被打板子、被按着撞破脑袋、又被火活活烧死? 难道就因为她对着兵部侍郎、国公府二老爷谢威唯一嫡子,也有一巴掌打上去的勇气? 更离奇的是,为什么痛的是她,住在宫中毫无关联的他,却要跟着一道在晚上痛的死去活来,又跟着一道重生? 她究竟知道多少? 圆晖那疯和尚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第7章 托沈府 马车最终停在了柳叶胡同沈府外,妙善跟着飞泉等人一起下了车。 李珵显然常来这里。 家丁远远见了马车,便已经预备好前来迎接了,见了礼便说:“少爷这会儿应该在明镜堂。” 然后便由他领着,一路向府内走去。 妙善跟在后面,留心着周遭的所见。 沈府并不大,穿过照影壁,便是待客的正厅,再往里穿过几处修剪得宜的园景,走过两道拱门,便是挂着“明镜堂”牌匾的书房。 等到了地方,家丁欲退下,李珵把他叫住,吩咐道:“你去请个大夫,专治跌打损伤的。” 等家丁领命离去,他才抬腿往屋里走,妙善等人也紧随其后。 里头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穿着穿着靛蓝棉布直裰,皮肤略黑,坐在书桌前正提着笔写着什么。 他似乎正写到要紧处,听到开门声也只抬头瞥了一眼,见到来人,口中说着“马上好马上好”,又继续低头写了。 妙善远远看着,发现这人运笔运得飞快,连在砚上舔笔都匆匆忙忙,纸上的墨迹更是一片深一片浅。 李珵也不在意,熟门熟路地便寻了地方坐下。 桌上摆了个茶壶并四个茶杯,屋里也没有伺候茶水的下人。 只见李珵直接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浅浅喝了一口便停了,眉头一皱:“冷茶就算了,连茶味都淡。沈兴明,你是买茶叶的钱都拿不出了?” 妙善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面无表情就已经够冷了。现在眉头一皱,看着就如发怒一般。 换在国公府里,这时候就该“噗通”跪倒一片了。 然而沈兴明甚至都不理他,只自顾自飞快地写完了最后两笔,然后把一旁的书打开,看了一眼,脸上随即露出明显的欢欣之色:“成了,对上了!” 见他完了事,李珵便朝他招招手。 沈兴明走过来,目光掠过屋内众人时,忽然发现了个生面孔:“这姑娘倒没见过?” 李珵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一手把他按在身旁的凳子上:“你要的书我在国公府里寻到了,也给你带来了,但你得给我办件事。” 沈兴明扭头打量妙善:“你说的事儿,不会是这个姑娘吧?” “是。寻常身份入不了宫,奉德公府又人事复杂,只能托付给你了。” 沈兴明听了,明显露出个欲言又止、一言难尽的表情。 李珵:“有话快说。” 沈兴明“诶”了一声,有些为难:“我的七殿下,我才刚刚新婚,就给你藏个姑娘?怎么藏还是另说,万一被发现,我以后就别过啦。” 说着,他脸上泛起一丝微微的红晕:“瑶娘看我看得可紧了。” 他是李珵从小的伴读,现在年纪大了,也就不再入宫了,但两人交情却还在。 半月前沈兴明同新任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罗大人的嫡幼女罗瑶成婚,李珵也是送了贺礼的。原本沈罗两家就是世交,两人又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如今看起来,婚后更是琴瑟和鸣了。 李珵横了他一眼:“谁让你背着妻子藏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沈兴明面前给他看:“她的身契在我手上,自然是明明白白的我的人,只是暂时把她托付在你这里。” 沈兴明听明白了一半:“等你出宫开府了,就把人领回去?” “自然。” “那没问题。”见他说得笃定,沈兴明也放心了,只又补了一句,“不过你得帮我在瑶娘面前做个证。” 李珵想了想,摇了摇头:“今日不成,我还有事。” 沈兴明有些诧异:“这么着急?” 李珵把契书收好放进怀里:“是,要去趟金光寺。” “去金光寺做什么?”沈兴明挑起眉头,“你不是一向不爱这些?” 李珵却并没有回答,只是指着妙善道:“她身上有伤,我已经让你家门房去请大夫了。替我把人照顾好了,我改日再来。” 沈兴明还想挽留,却见人已经步履匆匆地离去了。 只留下他、妙善两个人。 他原本已经追到门口,此刻只能又坐了回来。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妙善,问道:“这位……姑娘?你多大了?叫什么?” “奴婢今年十四岁,殿下还未赐名,本唤做妙善的。” “哦。”沈兴明点点头,思考了一下,又试探着问,“七殿下可给你留了什么话?比如要你做些什么?” 妙善答:“不曾说过什么。” 沈兴明似乎更费解了,一只手屈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着,口中喃喃:“这么小的年纪,七殿下也不至于……不至于吧?” 妙善把他的自言自语听了个清楚,耳根不由也有些发烫:她虽然是在四小姐身边伺候,但国公府老爷少爷们的风流韵事也多少有耳闻。她当然知道这位沈少爷在疑心什么。 可是……这位七殿下,看着不像是这样的心思,也不像是这样的为人。 沈兴明当然也不这么觉得,可他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良久,他默默叹了口气,从门外叫了个小厮,吩咐道:“去把少夫人请来,我这儿有个人需要她帮忙安置。” -- 海棠苑内,忽有小厮来禀告:“少爷请少夫人往明镜堂去一趟。” 沈少夫人正翻着账本,向婆母孟氏请教家中的产业收息一事。闻言也有些诧异:“夫君怎么这时候要我过去?可是有什么事?” 小厮便答:“说是七殿下送来个姑娘,要请少夫人帮着安置。” “送来个姑娘?”罗瑶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看向孟夫人。 孟夫人掌家多年,自是玲珑剔透的人,一下子就看出儿媳的心思,于是主动开口:“既然是七殿下送来的人,也不好随意对待,我陪你一道过去看看。” 罗瑶便伴在孟夫人身后,一道往明镜堂而去。 等真见到了那个被送来的姑娘,她提着的心就立马放下了:姑娘确实是个容貌清秀的姑娘,可是看着才十四岁左右的稚嫩年纪,不至于是她担忧的“相赠美妾”。 沈兴明见到母亲,连忙问安道:“母亲怎么也过来了?” 孟夫人摆摆手,走到主位坐下:“你派人来传话时候,瑶娘在我的海棠苑中看账,我便也一起来了。”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妙善随即上前一步,行礼道:“见过夫人、少夫人。” 沈兴明也在一旁介绍:“母亲,这位便是七殿下托付给我家的姑娘了。七殿下说她身上带着伤,已经叫了大夫来,让我替他照顾一二。” 说着,又看向刚刚替孟夫人奉完茶的罗瑶,巴巴地解释:“瑶娘,这姑娘的身契在七殿下手上,现在只是暂住在咱们家,过两年殿下大婚之后离宫开府,是要把人带走的。” 罗瑶听着丈夫的话,心中三分尴尬,七分欣慰。尴尬的是这话听着好似她是个悍妒的妇人一般,欣慰的是丈夫如此洁身自好知道避嫌,又肯给她脸面。 只是这话委实让人不知道怎么接啊。 “咳。”坐在上首的孟夫人轻咳一声,替儿媳解了围:“好了,说这些做什么。” 她看向规矩站着的妙善,想了想,吩咐丫鬟替她挪了张小凳过去。 这位孟夫人穿了一身家常的月白衣裳,面如满月,神态平和,眉眼舒展,看着是个温和的脾气。 妙善依着她的意思坐下,只是没有坐满,只挨了一半凳子。 她问道:“听说姑娘身上带着伤?” 妙善谨慎回答:“先前不小心跌了一跤,只是些许擦伤,并不严重。” “嗯,稍后等大夫来了,再好生看一看。”她点点头,继续问,“先前听到说身契的事情,还不知道你的情况?” 正题来了。 妙善打起精神,小心回答:“不敢欺瞒夫人,奴婢名叫妙善,本是荣国公府伺候四小姐的丫鬟,身契便是国公府转给殿下的。” 孟夫人轻轻点点,沉吟片刻,又问:“那七殿下可说了要你伺候什么?” “殿下说只说自己缺个伺候笔墨的。” 此话一出,孟夫人与沈兴明都露出些诧异的神色。沈兴明尤其明显,眉头一挑,忍不住问:“你精通算学?还是熟读经史子集?” 他原本对李珵今日的行为十分疑惑,毕竟多年伴读,从没见他对什么人、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突然领了个姑娘来,还让他务必好好照看,实在是反常之极。 竟还是特意从别的府里要了人来伺候笔墨?必然是这姑娘在才学上有什么过人之处! 妙善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一下,惭愧道:“奴婢从没有念过书。” 沈兴明兴奋的面色为之一僵:“是这样吗?” 孟夫人看看儿子,心中不免暗暗叹了一声“直肠子”。 当年帝后选伴读,千挑万选,最终竟然定了区区一个六品官的儿子。 她后来私下揣度圣意,大约一是因为怕不够聪明的跟不上七皇子进学的进度,白白耽误了;二是因为怕七皇子年纪太小不知收敛锋芒,惹得伴读生出妒恨。 更何况,七皇子生性还有这么一张面孔,平常但凡不露出个笑模样,就好似对人有诸多不满一样。真要是一个处处周全、小心谨慎的孩子,可不得日夜惶恐不安? 唯有自己家这个读书上聪明、世事上糊涂的,才最合适。 这么多年来,她也刻意维持着,生生把儿子养成了这样。 唯一可堪欣慰的是,同七皇子一起读书,儿子在科考读书一道上多受其启发,进益远超她的预期。 想到这里,孟夫人神色温和了不少,对妙善也多了几分客气:“妙善姑娘,你是伺候七殿下的,在我们府上,就不用自称奴婢了。” 她想了想,又道:“我有一个女儿,最是顽皮的时候,妙善姑娘若不嫌弃,便同她做个邻居吧。” 妙善忙称不敢。 “不必太过拘束,你既然从前是荣国公府四小姐身边的,那便与我家也算有缘。”孟夫人面色和蔼,“我有一个外甥女,从前便是嫁给了谢大公子。” 妙善心里一凛,只觉:谢大奶奶? 假山边上被她撞见了私情,看着二老爷摁着她脑袋活活把她撞死的谢大奶奶? 第8章 相交谈 妙善心中惊骇。 那日在假山边上,二老爷按着她的头往石头上撞时,这位谢大奶奶便站在边上,纤纤素手执着条帕子,半掩着口,一边露出不忍的神色,一边袖手旁观。 自己临死之前,还模模糊糊听到她念了一句“怪只怪你命不好”。 就这样让她送了命。 妙善只觉得脊背发凉,那股濒死的恐惧又再度袭来。 她明明已经出国公府,却为何好似还在那场轮回般的死亡噩梦中? 似乎有风吹过,让她遍体生寒,禁不住要微微战栗。 但她毕竟没忘记自己在哪里。 她努力控制着,面上没有露出异样,甚至还强迫自己作出了惋惜的模样:“我平时都在院里伺候小姐,不大往别的地方去,也没怎么见过大少夫人,倒是可惜了。” “怎么会?” 孟夫人似乎也有些疑惑。 片刻后,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想必你伺候四小姐时间不长吧?我说的不是现在这位谢少夫人,而是谢公子的原配夫人……” 妙善紧紧攥着的手松了松。 “我那外甥女万般都好,只是身子骨弱了些,婚后多年也一直无所出,后来竟然染病故去了。” 孟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有些伤感的样子。 “她与谢四小姐关系很是亲近,有一回回娘家省亲,竟把谢四小姐一并带了回来,把我和她母亲都吓了一大跳。” 沈兴明也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道:“是那年在吟风榭与梅表姐对月联诗的那位小姐吗?” “正是她。” 沈兴明感慨道:“少见梅表姐与人这样投缘,姑嫂两个倒像前世里的缘分。听闻后来表姐病重时,也多是四小姐陪在边上。” 孟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 她看向妙善,有些关切:“我那外甥女故去之后,听闻谢四小姐也大病了一场,那时候我姐姐也多有探望的。只后来谢大公子续弦再娶,我们不好再多亲近,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妙善斟酌了一下词句:“四小姐身子康健,只是闲时常在佛前祝祷。” 孟夫人与沈兴明又是感慨了一番。 妙善在一边静静听着,心中不免思忖起来。 他们所说的这一切,她在国公府两年多,竟从未听说过。 不管是现在的谢大奶奶续弦的身份,还是四小姐与那位梅少夫人的种种,竟都仿佛被刻意抹除了一样。连四小姐都从来没有提过…… 不。 也可能是提过的。 那一页诗稿,不正是四小姐口中一位故人的遗物吗? 甚至那匣子盒盖上,也正是一株红梅啊! 那一头,孟夫人与沈兴明二人感慨了两句,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孟夫人目光扫过儿子儿媳,定下主意,对罗瑶道:“我领着妙善姑娘安顿,你去通知厨房和库房那儿,叫他们提前预备着。” 说罢又看向妙善:“姑娘随我来吧。” 妙善亦收了思绪,从小凳上起了身,深深一福:“有劳夫人了。” -- 孟夫人十分体谅,一路走着,都有意放慢了步速。她同妙善介绍各处,也简单讲了讲沈府上下的情况。 妙善跟在后头,也留心观察着。 方才在明镜堂,观沈兴明行事作风,又见两位女眷妆饰简朴,她便猜测这一府应是个家风严谨的,并不是污糟人家。 果然,听孟夫人介绍,沈府人口十分简单,除了沈大人夫妻两个,便只有儿子儿媳与刚刚七岁的小女儿沈兴月,一府拢共五个主子,也无什么隔房的兄弟同住。 再看下人们,虽然也行事规矩,从不多言多语,但一个个从容镇定,面色红润,想必日子不难过,主子们也并无苛待。 这当真是个好去处了。 想是为了避嫌,妙善这个年轻姑娘的住所被安排在沈兴月边上。 孟夫人把妙善领进屋子,道:“时间仓促,稍后再叫人收拾些东西过来。” “您太客气了,这已经够好了。”妙善自觉受之有愧,有些赧然。 分给她的是一间明亮的西厢房,卧室与起居分开,最里头还用纱屏隔出了个梳洗更衣的地方。屋内各色家具俱全,只是还缺些生活用品罢了。 这样的屋子,便是待客都是使得的。 孟夫人又从身后跟着的丫鬟中点了一个出来,叫她站到妙善跟前,介绍道:“这是我房里的一个丫头,你身边的活计,以后都交给她去办吧。” 那丫头十五六岁上下,笑起来甜美讨喜,脆生生道:“奴婢迎春,见过姑娘。” 妙善本能地想要推辞。 她如今是暂时被托付在沈家而已,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丫鬟,怎么好让主人家专门配一个人服侍她? 然而话没说出口,孟夫人便已经先道:“休要推辞。你初来乍到多有不便,身上又带着伤,七殿下既然将你托付我儿,那我们必定是要好好照顾的。” 她如此说,妙善也只好应了。 二人又闲话了几句,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便有丫鬟来报,说是大夫到了。 大夫四十来岁,似是常来沈府的。 他与孟夫人问了好,之后便替妙善诊了脉、看了伤,说是除了腿上关节处受了些损伤需要注意保养,其余皮肉伤并无大碍。 最后留下愈合伤口的药粉、治疗跌打的药油,便收了诊金离去了。 孟夫人见此也放了心,又略关怀了几句,便客气告别:“你好生休息,午饭便叫迎春提到屋里用吧。” 妙善也起身送她:“多谢夫人照顾。” 把人都送走,便只剩妙善和迎春两个了。 迎春是个手脚麻利的,她一个人先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擦拭了一遍。等丫鬟仆妇们送了被褥床帐、巾帕胰子以及几身应季衣裳等物品来之后,又替她归置齐整。 妙善有心分担一二,但总被她笑着按下:“姑娘好生歇着吧,等养好了伤,您再放奴婢去躲懒。” 而等东西彻底收拾好了,便已是午饭时候。迎春又去提了饭,二人各自用完,才终于彻底歇了下来。 -- 午间的沈府十分安静,厢房的窗开着,临近园子的一侧满目绿意,微风吹入,安然闲适。 妙善靠坐在临窗的炕桌上,自己用右手给左手和手肘敷药粉。 迎春则坐在边上的小兀子上,替她卷起了裤腿,给膝盖上药。 妙善没真觉得自己是什么主子,只把迎春当个来照顾自己的姐姐,十分客气;而迎春见她既不娇纵,又极体贴,心里也有几分好感。 如今空下来,二人也难免闲聊起来。 迎春看着伤处,有些咋舌:“怎么伤成这样,涂了药油,今晚也不好沐浴了,只能打水擦擦身子。” 妙善也不避讳,笑道:“你在明镜堂也听到了,我从前是在国公府里伺候小姐的。突然听说身契要转出去,我吓了一跳,噗通就跪下去了……当时没觉得,现在倒回过味了,还真挺疼。” “哎,看这伤,今天还好,过一夜定要肿得更厉害。姑娘跪得也太实诚了。” 迎春搓揉药油的力道不轻不重,很有章法,边上药边道:“今天金大夫看伤的时候,我就知道太太必定要点我来伺候姑娘了。” “怎么说?” “因为每回小姐被罚跪把膝盖跪青了,总是我去给上的药,早就是老手了。” “罚跪?”妙善不由有些惊讶。 孟夫人看上去是个温柔慈母,却不想竟然这么严厉,才七岁的女孩儿竟也罚得下手? 迎春看出她的想法,笑道:“也怨不得夫人这样严厉,小姐可淘呢,爬树掏鸟都是寻常,有回甚至捉弄到老爷身上,差点把御赐的东西都摔坏了……” 她又想了想,补充道:“近来倒还好些,满了七岁后,夫人就把她拘在屋子里习字念书了,这一阵刚被罚了日日练大字呢,已经算是太平了。不然也不能让您住这儿。” 妙善若有所思。 看来,自己若想学着读书写字,恐怕可以试着同这女孩儿接近一番。 她于是试探着问:“沈小姐既然要读书习字,不知道是请了哪里的女先生?” “哪用得着请先生?” 迎春笑起来,颇有些自豪的样子:“咱们夫人自己便是个闺中状元,少爷中举前,写了文章,也常常送过去点评的。自然是她亲自抓着小姐学习了。” 妙善惊讶起来:“孟夫人看着如此温柔娴雅,竟有这般才学。” 寻常女儿家,读得通女四书便可称作识文断字。若能在此基础上,再精通些诗词歌赋,便更是贵女中风采风流的典范了。 但听迎春的意思,这位孟夫人,竟是与男子一般,不仅熟读经义、精通四书五经,更能做得一手科举文章。甚至,水平还不低。 这便十分难得了。 “是啊,夫人的才学,从前老爷也是常常夸耀的。” “只是这些年她忙着料理家事,又是教养子女,又是置地买铺子,还要替老爷打点人情往来……” 迎春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惆怅:“从前我跟着别人一道伺候时,夫人还常做些诗赋文章,现在也是难有闲暇了。” 迎春一边感慨着,一边十分尽心地上着药。 等将药油揉开,确保药力都发散了,才终于收了手。 她将妙善的裤腿放下:“好啦,之后几天便少走动,若要拿什么东西,都吩咐奴婢去办,姑娘只管好好养伤吧。” 她站起身,将药瓶塞上瓶塞放好,又看看妙善自己上完药、包扎好的左手,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手上是之前伤的吗?金大夫的来的时候,奴婢看姑娘的手已经包扎过了呢。” “也是今天伤的,不过在来的路上,七殿下命人清理了伤口,又给包上了。” 妙善并不吝于为自己扯一道虎皮。 何况,这也是真话。 迎春眨眨眼,“噢”了一声,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问:“姑娘下午可要歇个晌?或是要做些别的?” “我从前当差惯了,不大午睡的。”妙善略笑笑,“倒是你,这一日忙前忙后,想必累坏了,也上来靠一靠,歇一歇吧。” 迎春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推拒了几回。 后来许是见妙善劝得诚恳,神情也不似作伪,才终于应了。 她想了想,问了妙善意见,替她脱了鞋,又拿了几个软靠来垫上,好叫她靠得更舒适些。等确认妙善再无什么需求了,才自己也脱了鞋,盘坐在炕桌对面。 “多谢姑娘。” 她咧出个大大的笑容,笑得十分明媚。 妙善见了,也不免被感染,露出个真心的笑意。 连日提心吊胆,又总在生死之间反复,简直如同做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此刻,她也终于能暂时歇一口气了。 第9章 宫中事 长乐宫中。 皇帝以手支颐,目光在面前的三幅仕女画像上来回打着转,面有犹豫,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边上的成皇后已一个人用完了半碟蜜煎樱桃,抬头一看,见皇帝仍是这副样子,有些好笑,打趣道:“陛下选个儿媳妇,倒比选巡抚还难千倍万倍啊。” “你这母亲倒是心宽。”皇帝叹了口气,看向妻子,有些嗔怪,“璟儿是咱们长子,他的媳妇便是未来的太子妃。巡抚做得不好还能换,儿媳若选错了,将来心烦的可是你这个婆母。” 成皇后笑出了声,霎时显出了脸颊上两个深深的梨涡。她将剩下的半碟子蜜煎樱桃推到皇帝那边,用眼神示意他尝尝。 等皇帝取了一颗送入口中,她方温柔劝道:“前些日子已经问了璟儿中意哪个,我瞧着也是个不错的姑娘,如今风声都透出去了,陛下怎么又还犹豫了?” “谢家这个孙女是不错,聪慧稳重,进退得宜,比她爹和大哥都强得多。”皇帝往后一靠,也放松了身子,语带惋惜,“只是荣国公家,做老子的成日在道观里清修,由着两个儿子为爵位斗成乌眼鸡,偏偏老大庸碌,老二精明,我是怕……” “我的三郎啊,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仙女?”成皇后打断了他,“我没出嫁前,奉德公府可比谢家更乱,如今不也太平了?” “是是是,中宫皇后,隔三差五把嫂子们叫进来垂问,能不太平吗?”皇帝无奈。 成皇后睨他一眼,到底还是出了个主意:“陛下若真忧心,改日我办个赏花宴,把适龄的女孩儿都叫进来,您再看看谢四姑娘,如何?” 皇帝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随即又补了一句:“年纪放宽些,十三岁以上的都叫来吧。” 成皇后一愣,随即乐了:“三郎真是选儿媳妇选上瘾了……金光寺那儿可是批了命的,珵儿大婚,怎么也得两三年后。” “提前预备着,总不会错的。” 提起小儿子,皇帝不免更加头痛起来:“这也是个讨债的孽障啊!” 成皇后一边笑,一边道:“今日珵儿特意去了荣国公府,听说是替他哥哥打听谢四姑娘去了。” “依我说,他们兄弟两个既然这么亲近,将来珵儿的媳妇,就让璟儿帮着定,陛下还请宽心吧!” 皇帝听了,瞬间被逗乐了,拉着皇后的手也跟着笑起来。 -- 入夜时分,撷英殿。 赶在宫门下钥前终于回来的李珵,此刻正坐在书桌前,右手轻轻摩挲着张薄薄的卖身契,有些出神。 他在等待亥时。 亥时一到,他便能确认,今日带走的叫做妙善的丫鬟,究竟是不是那个害得他连日不得安寝的根源了。 等待中,他的思绪又不由回到今天下午在金光寺的场景。 住持圆晖和尚是在禅房中与他会面的,原本双方是言笑晏晏地品茗说法,之后听到他想算生辰八字,便开始满口佛门戒律“禁绝占卜”,一副决不能为的架势。 然而这已经不是他头一回让圆晖破例,早已经有了经验。 于是李珵便直接用了第一回探出来的法子,搬出了法恩和尚替太祖相面的事迹——有金光寺首任住持珠玉在前,圆晖自然无法说祖师的不是,只能扭扭捏捏答应了。 李珵本人一向是不信佛道之说的。 虽然本朝太祖举旗起义之前,曾有高僧法恩为之相面批命,曰“人主之相,可救天下于倒悬”。后太祖推翻暴元,建立大夏,一统天下,并特为法恩建金光寺,以供其修行,本朝也因此对佛教多有推崇。 但,谁知道这个和尚是不是和许多人都说过这话呢? 李珵敬佩太祖功业,却并不相信虚无缥缈的所谓命数。 然而,连日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他也只能再到金光寺中,寻一寻线索了。 只见圆晖和尚凝神细看,原本舒展的眉头突然皱起,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也不自觉快了几分。 他的嘴唇上下动了动,仿佛极惊讶的样子。 李珵啜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配合地露出好奇之色,问道:“住持看出了什么?” 圆晖把纸条放下,又唱了两句佛号,正色道:“这位施主乃是金命,刚强果决,有贵人相。只是命有劫难,若不能度过,便是未成年而夭,此生无缘富贵。” “哦?” 李珵此时倒是真的惊讶了,他万万没想到,这和尚竟还真的说得不错? 以他前几回的经历,这个叫妙善的丫头,应当第一回是被打板子而死,第二回是被人撞破脑袋而死,第三回则是随四小姐失火被烧死——年方十四,也可算早夭。 他想了想,又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敢问主持,此二人命格可有冲克?” 圆晖和尚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微笑道:“七殿下,这二人八字如何,您最清楚不过了,何必来问呢?” 和尚仍是那个须发皆白的和尚,说话行事分明也有汲汲名利的私心。 然而此时他捻须微笑,却神似其身后供奉拈花而笑的佛像,几分神秘,几分了悟,仿佛俯瞰尘世,对一切已然洞如观火。 圆晖把纸条放下,放在桌上,伸出手推了回去,又再唱了一句佛号,随后便再不肯开口了。 李珵看着,竟也生出几分恍然。 他记得,之前自己一入夜就莫名幻痛,连续几日找不出缘由,问到圆晖处时,圆晖亦是露出了这样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回答他“上天谕示”。 他当时只觉得荒谬无比,直接拂袖而去了。 然而之后呢? 他仍然总是在亥时之后、辰时之前准时准点地幻痛,那是种背臀部被打了板子之后疼痛、高热、甚至脓创的疼痛,且一日痛过一日——明明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可就是痛得叫人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太医院轮番为他看诊,针灸也试了,冰片柳皮也用了,到后来甚至连雷公藤这等带毒的都试了,照样无用。 最痛的那一夜,他一个人躺在榻上默默忍受,心中倏地闪过了个念头:原来得不到医治的滋味是这样的。 这样绝望,又无助。 想恨,却都不知道从何恨起。 他被高热烧得意识迷糊,连刻漏都几乎看不清楚,只能在心中期盼着辰时的到来。 终于,又一日的疼痛到了尽头。 结果起身梳洗的时候,侍从捧来的衣裳竟是件眼熟的深青色道袍。 他看着上面的团花纹,有些莫名的晕眩。 只听飞泉道:“殿下,今日您应了荣国公府谢少爷的邀约,要去看看那几本孤本。” 他盯着那衣裳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再去一趟:痛归痛,总不能糊里糊涂吧? 于是,同样的人和事,他又在荣国公府敷衍了一遍,心思却早飘散了。 好不容易结束,马车上,他派出去的侍卫来回禀:国公府并无异样,只是今日有个叫妙善的丫鬟不慎跌跤磕破头死了。 他起初并没有在意,只是觉得有些可怜:跌个跤,竟把脑袋磕破,可真是流年不利。 结果当夜亥时,他便开始幻痛了。 这回不是被打板子,而是仿佛正被人按着后颈,制住双手,狠狠地将脑袋撞向坚硬物。 一下又一下。 疼痛。 且想呕吐。 他被撞了一夜的脑袋,天旋地转,趴在床边,一个劲儿地干呕。 结果再一次辰时的时候,昨夜还心急如焚请太医诊脉的飞泉,又再次恭恭敬敬地捧来了那件衣裳。 李珵险些气笑了。 去国公府的路上,他特地把侍卫叫来,吩咐道:“今日去国公府,务必盯紧了。” 这一回,藏书楼竟进了个丫鬟。 他原本还在疑心是不是这丫鬟有异样,想着派个人查探一番,却听侍卫回禀说:今日国公府毫无异样。 毫无异样? 竟然说毫无异样? 他忽然明白了。 马车上的他几乎想要立刻掉头,把那个没跌跤的妙善找出来。 最终他忍住了——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徐徐图之——结果,还没来得及安排妥当,当天那丫鬟又死了。 他被无形的火烧了一夜,不存在的灰和烟把他呛得咳喘不止,涕泗横流。他只能冷汗涔涔,捂着喉咙,不停地拍打热胀的胸口,痛得恨不得去死。 再醒来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想: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丫鬟,犯了什么了不得的罪孽,要在国公府里用不同的方式必死无疑? 今天,他终于见着了人:一个沉默谨慎,但似乎又有几分胆色的丫头。 亥时到了。 左手手掌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双腿膝盖处开始肿胀发烫。 尚可忍受。 痛的部位和方式都正确。 李珵又低头看看桌上的身契,凝视上面已经有些褪色的红指印,几乎把指印上的纹路都记在了心里。 “妙善。” 他低声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就是圆晖和尚的“上天谕示”?一个她痛他也痛、她死他也要重来的人? 生平不信佛道,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就是有这样莫名的联系。 是吗? 凭什么?要他受制于一个丫鬟的疼痛和生死? 第10章 林中猫 转眼已过了五日。 这五日来,妙善在沈府安心养着伤,吃住虽都在屋里,但过得也极舒坦。 即便是夜间,关于国公府的那些噩梦,也渐渐不怎么做了。 平日里,她只管看看景望望天,或是打络子做针线打发时间,或是同迎春说说笑笑聊聊天。 迎春是个爽利人,手也灵巧得很。她打的络子做的针线,配色典雅,图样精巧,让人啧啧称奇。她见妙善称赞,也不吝于出言指点。 二人年纪相仿,相处下来也投缘,彼此把来历性情都摸透后,没多久,笑闹时便开始姐姐妹妹浑叫着了。 到了后头,精细活做得妙善眼睛累了,她又寻不到别的事,便只能又开始成日呆坐。 这日用过了早饭,妙善仍与往常一样,靠坐在炕桌上,百无聊赖地往窗外看着。 沈家原是江南人,这一处宅子虽是入京后才买的,但经过孟夫人的修缮改造,也有了些江南园林一步一景的韵味。 ——当然,这是迎春同她讲的。 当时迎春还指着窗外的林木假山,细细分析了一番个中奥妙。 但任她讲得天花乱坠,妙善这个俗人,仍打心眼里认为这不过是一片林子几块石头罢了。 只不过确实是极好看的。 妙善以手托腮,靠在窗沿上,静静欣赏着。 虫鸣鸟啼,树影婆娑,实在是种美景。 然而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林木深处,一团黄色的影子正贴着地飞窜。在它身后,还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那一团影子敏捷得很,左冲右突,在林木间飞快穿梭,一眨眼的功夫便冲到了近前,显出了庐山真面目。 ——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 它躲在假山后,露出半个脑袋,溜圆的眼睛同妙善对视了一眼,随即后脚微曲、前爪扬起,一跃便登上了一块假山石。 站在上头,它十分警惕地看看妙善,偶尔又回头看看身后:一个正将沿路树枝扒开,艰难地靠过来的女童。 那女童穿了身柳绿襦裙,双髻间簪一朵红绫绒花,口中低声嘀咕着什么,弓着身子从空处钻了出来,还没站稳,就又四处张望起来。 “小橘!” 目光捕捉到那小猫,她面露惊喜,立刻追了过来。 小猫回头静静看着,在她即将接近的时候,“喵呜”叫了一声,又灵巧一跃,攀到了另一处更高的假山上。 女童走近了些,仰头看着。 小猫亦定定的,低头俯瞰她。 她伸出手,踮起脚,发觉自己够不到。 那白嫩的小脸上顿时涌上了一股委屈,嘴巴也撅起来,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她伸出根手指凭空朝小猫点一点,又像撒娇又像抱怨:“小橘,你好不乖,站那么高。” 软软糯糯,玉雪可爱。 妙善看得正有趣。 却见那女童忽然将裙子一提,一脚踩上假山凸出处,试探着踩了几下。 随即,一手扒着另一处,一个借力,身子就往上攀了一截。 妙善顿时吓了一跳。 园林的假山,讲究的是怪石嶙峋,此处的这几块更是凸出一个孤、瘦。不说经不经得起人的重量,光是四处凹凹凸凸的,就不适合攀登。 果然,那女童只爬了两下,就不行了。 她的身子晃晃悠悠的,一只脚四处试探,想努力找个新的落脚处,但迟迟不能成功。 她却还不肯放弃,仍继续尝试着。 妙善看她双手攀得还算稳当,此时爬得也不算高,底下又是泥土,于是决定出声阻止: ——“别爬了,快下来吧!” 再爬两下之后摔下来,可比现在摔更危险。 女童似乎也被她这陌生声音吓了一跳,四处试探的脚也停下了,顿了顿,闷声问:“谁啊?” “你抓稳了,慢慢下来!” 妙善紧张得很,已经在打量自己面前这扇窗户的高度,甚至打算直接翻窗过去把她抱下来。 好在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那女童犹豫了一下,最终原路返回,一步步稳稳地落回了地上。 一落地,她先仰头看了看原地不动盯着自己的小猫,然后才往妙善这处张望。 “是哪个姐姐啊?” 她一边问,一边找寻着。 等对上了妙善的目光后,她先是一愣,随即双眼乌溜溜地一转,显出几分无辜来:“我没在爬了哦,不许告诉我娘哦!” 妙善忍俊不禁。 “好,你不在爬。” 女童嘿嘿笑了两声,提着裙子,走到了跟前,与妙善隔窗相望,一脸好奇:“你是娘亲说的妙善姐姐吗?” “是啊。你是沈二姑娘吗?” 沈兴月重重点头:“嗯,我是。” “以后别再爬了,容易摔下来。” “嗯,我知道了,你不会告诉我娘的吧?”小姑娘仍仰着头,十分执着要一个保证。 妙善歪着头,朝她笑了笑,伸出右手做了个拉钩的手势:“我一定不说。” 沈兴月也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牙,伸出小手,同她拉了个钩:“谢谢妙善姐姐!” 拉完钩,妙善补了一句:“不过,你若下次还爬,我就一并告诉了哦!” “好的好的!”她重重点头,眼睛眯成月牙状,小脸肉嘟嘟的,煞有其事地保证,“不爬了!” 此时,远处传来几道声音,隐隐约约似乎是在叫着“小姐”。 “姐姐,我该回去了,映容姑姑他们在找我了。” 妙善亦点点头:“你快去吧,当心点。” 沈兴月转身小跑了几步,又突然回头,对妙善道:“姐姐,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 她伸手指指那正蹲在假山上的小猫:“小橘要是饿了,你能给他点吃的吗?” 小猫似有所感,配合地“喵呜”了一声,轻巧一跃,从假山上跳到沈兴月脚边,尾巴高高翘起,绕着她转了一圈。 “好,我答应你。” “谢谢姐姐!” 她粲然一笑,弯下腰,在小橘头上摸了一把,又朝着妙善热情地挥手告别,然后就转过身,提着裙摆,很快原路从林间消失了。 没过多久,外头呼喊声便停了。 -- 迎春回来时,妙善仍倚在窗边往外看。 “姑娘看什么呢?” 迎春问了一声,随即也站在身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却什么都没见到。 “没什么。”妙善面上仍带着未散的笑意,“刚刚看到只小猫,在假山上跳来跳去,可爱得紧。” 迎春也来了兴趣:“哪儿啊?” “走啦。” 妙善回过头,伸手轻轻在迎春的脑门上一点,亲昵道:“你要是想看,窗户就一直开着吧,说不定它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这样吗?” 迎春将信将疑,但也只纠结了片刻,很快说起了正事:“姑娘托我的事,我办好了。” 妙善一愣,随即正色,问道:“夫人如何说?” 这几日来,妙善手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脱落,膝盖的伤也渐渐于行动无碍了。 如此一来,她一个借住的丫鬟,日日闷在屋里,连主人都不曾正式拜会一次,便显得十分失礼了。 “夫人说,若姑娘腿脚确实无碍了,今日午后可到海棠苑一叙。” 这就算是得了允准了。 妙善随即做起了准备。 从国公府带出来的丫鬟服制自然是不能穿了,好在沈府之前给她送了几套。她便从中选了一套天水碧的,又穿上耳坠,在迎春的参详下梳了头发上了妆。 等用了午饭,又估摸着快过了歇晌的时辰,妙善便与迎春一道去往了海棠苑。 孟夫人的海棠苑并不远,又有迎春这个从前伺候的,因此她们时间也掐得恰到好处。到的时候,孟夫人刚刚起身。 接待的丫鬟将她们引到正堂中。 堂中并未燃香,也不见什么奢华物品。倒是一旁的架子上,有文竹、苔石一类的盆景,又有数只器型各异的花瓶,其中几个插了花,正以清水养着。 略坐着等了等,孟夫人便出来相见了。 听到打帘子的声音,妙善连忙起身,等见了人便行礼问安。 孟夫人仍是那副温和从容的样子,免了她的礼,开口便问:“姑娘身子如何了?” “多亏迎春日日为我上药,如今已经全好了。”妙善答道,“我深受府上照顾,特来拜谢夫人。” “这不值当什么。”孟夫人笑笑,“我知道,你恐怕也心中不安,因此迎春来问时,我便说叫你过来。” “是我扰了您的清净。” “你日日闷在屋里,吃穿又从不提什么要求,哪里会扰了我呢?” 孟夫人摆摆手,先是宽慰了两句,随后又吩咐丫鬟捧了个匣子上来,送到妙善手上。 “成日在屋里,光是做做针线手艺,想必也闷得很。” 她示意妙善将匣子打开:“不晓得你们年轻女孩儿爱玩什么,我便命人挑了些叶子牌、九连环、双陆棋之类的,你带回去,日子也好打发些。” 妙善看着满当当的匣子,微微一怔,忍不住看向孟夫人。 她端坐着,面上微微带笑,目光温和,仿佛在看家中小辈。 妙善心中的不安,到了此时才算消散了。 她站起身,伸手接过匣子,抱在怀里,行了一礼,真心感激道:“夫人体贴至此,妙善愧受了。” 孟夫人含笑受了她的礼。 妙善起身后,没有重新坐回椅子上,而是犹豫了片刻,最终开口道:“夫人,我有一事,不知您……” 话刚开口,便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个急促的脚步声。 屋里人皆往外看去。 妙善也住了口。 而门口打帘子的丫鬟,也十分急切似的,轻薄的竹帘都发出了“豁”的一声脆响。 便见个穿着青衣,容长脸儿的年轻妇人快步进了屋,进门便拜倒在地,焦急地开口:“夫人,小姐她受伤了!” 第11章 再受伤 妙善跟在孟夫人身后,一起朝沈兴月的乐愿居赶去。 来报信的妇人正是映容。 “今日小姐午睡,一直没见起,我就让巧绿去看看。哪晓得里头突然尖叫了一声,然后就是叮里咣啷一阵响。我进去的时候,花盆瓷器碎了一地,小姐的头也砸破了,脸上都是血,正哭得厉害呢。” 她额角已经沁出汗水,一边在前引路,一边着急忙慌地讲着。 妙善听说沈兴月砸破了头,也不由担忧起来。 “好端端地怎么出了这种事!” 孟夫人已是焦急万分,一路疾步向前,发间的蝶穿花掩鬓都颤动起来,已全然顾不上官宦夫人的仪态了。 她贴身跟着的刘妈妈倒还稳得住,问道:“大夫呢,派人去请了吗?” “请了请了,已经叫了脚程快的小厮去请金大夫了!”映容答道。 不多久,妙善便随众人赶到了乐愿居。 院前已经无人值守,屋门大敞着,透着窗便能看见里头幢幢的人影。屋内女童哇哇的哭声响亮无比,偶尔还夹杂着几句丫鬟仆妇七嘴八舌的声音。 听那哭声中气十足的样子,妙善便先松了口气。 一来一回小半盏茶的功夫,哭声还如此洪亮,可见事情不算太坏。 孟夫人仿佛也是如此想的,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许,但仍脚步匆匆,一路穿过庭院,迈步进门。 此时正有个丫鬟提着满是碎瓷片的簸箕要出门,险些迎面撞上,等看清了人,立刻行了礼,退到一边把路让了出来。 里头人听到这声“夫人”,也都安静了一瞬,倒显得小姑娘哭声更响了。 孟夫人赶紧往里屋走去。 妙善也跟在后头。 一进去,便见满室狼藉。 脸盆被打翻了,水泼溅了一地。烛台屏风歪七倒八,衣桁上半件衣裳都没挂住,全落在地上了,更里处的架格上,凡是轻质的器物全都不在原位,或是翻倒,或是碎裂在地。 满地的碎瓷片。 看样子,沈兴月就是在架格边上被砸的。 她被几个丫鬟仆妇围着,一道细细的血迹从额角蜿蜒而下,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见了孟夫人,众人纷纷行礼。 “娘——” 见了母亲,小姑娘哭得更大声了。 孟夫人心疼不已,口中说着“娘来了”、“不哭不哭”,几步上前,蹲在地上一把搂住女儿。 “好疼……娘……呜呜……” 沈兴月哭得抽抽噎噎。 孟夫人搂着女儿,一边哄着,一边查问伤势。 “是……是那个花瓶,落下来的时候……砸到头了。” “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了?” “还有脚……被砸了一下脚趾……呜呜……” 沈兴月断断续续地答着。 孟夫人又问了几句,随后便叫人把女儿抱起来放到床上,自己也跟着坐在床边继续哄着。 她身后的刘妈妈此时也站出来主持大局,对有些慌乱的映容提点了几句。 有了主心骨,映容也镇定了下来,开始分派众人。 一时众仆从打扫的打扫,收拾的收拾,也有打了热水、取了毛巾的,送到孟夫人手边,好叫她给沈兴月擦把脸。 妙善在边上,也与迎春一起加入进来,同另外两个小丫鬟一起,合力将那倒地的屏风重新立起来。 而刘妈妈,此时正将一个小丫头提到边上审问。 她面沉如水,冷声问道:“你个丫头,只是让你叫小姐起床,怎么还惹出了这等祸事!” 那小丫头十二三岁的样子,垂首跪着,瘦弱的肩背一耸一耸,不停地用衣袖拭着泪。 “哭有什么用?”刘妈妈厉声道,“巧绿!你还不快说!” 巧绿又抽泣了两声,方断断续续道:“刘妈妈,都是我的错……我本来想叫小姐起身,没想到一掀开床帘,便见到一只、一只猫儿……” 妙善在边上听了个正着,一时也愣住了。 猫? 还在床上? 是上午那只小橘吗? 迎春也想到了什么,有些错愕,默默同妙善对视了一眼。 却听巧绿继续道:“那猫儿见了我,就朝外面窜出来……我、我以为它要扑我,一时没忍住叫了声,倒把它惊着了……” “然后它就四处乱窜了起来?”刘妈妈拧着眉,目光扫过满室狼藉,最后又问,“那猫呢,往哪里去了?” 巧绿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指,往某处指了指:“还……还在那……” 边上人均错愕不已,顺着望去。 只见里屋高高的衣橱顶上,摆了两个箱笼,中间那个小小的缝隙里,正卡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 它竟是慌不择路,半截身子卡在里面,两只后脚和尾巴露在外面,此刻正奋力挣脱着。 “啊——” 又有个小丫头短促地叫了一声,被刘妈妈瞪了一眼,才险险地收住了。 妙善仔细看了看,发觉这正是早上那只小橘。也明白了它为何会出现在沈兴月的床上。 想必是只野猫,还是被沈兴月自己引进来的——只是如今这样,倒不太好收场了。 一不小心,它还得丢了命。 妙善想了想,主动上前,对刘妈妈提议:“这猫儿一直在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挣脱了出来继续乱窜了。妈妈不若禀明了夫人,请她与小姐暂避,让我等将这猫儿先赶出去?” 刘妈妈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但思忖了一下,便点头同意:“姑娘说得对。” 说完,便放轻了脚步,往里屋去了。 不多时,便听到沈兴月的声音传出来:“什么?拿扫帚把他打出去?不行!我不同意!” “娘——他、他……怎么能打出去呢?” 里头又低声讲了些什么,但沈兴月却仍咬死不同意,更别提先配合着挪出去了。 妙善知道她在想什么。 于是她也主动走上前去,站在刘妈妈身后,帮着劝道:“二小姐,只是要叫他先从屋子里出去罢了。” “唔……” 沈兴月喉咙里的反对话语,在见到妙善的时候,突然哽住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来人。 她头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净了,也没有新的血流出来,只是泪盈于睫,仍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妙善悄悄冲她眨了眨眼睛,目光向下,右手悄悄比了个拉钩的手势。 沈兴月见了,也不说话了。 此时孟夫人也转头看了妙善,一副问询的样子。 妙善继续道:“夫人,猫儿灵巧,是很难捉住的。他既没有伤人,咱们便只将他赶出去吧。” “我听老人说,猫是最有灵性的。咱们放了他,他也知道感恩,但若是伤了它,打死了倒还好,若教他逃了,难保哪日寻摸回来伤人。” 说到底,这只猫儿,也是受了场无妄之灾。 能留条命,还是留吧。 孟夫人听了,也点了点头,回头继续哄女儿:“咱们先去隔壁屋子呆着,等着金大夫来给你看伤,好不好?” 沈兴月眼睛还盯着妙善。 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妙善同她笑着,点了点头。 “好吧——”沈兴月终于点头了,但却又转头对着母亲补了句,“娘,让他们别把他打疼了,好不好?” 孟夫人自然是点头应允。 沈兴月这才乖乖地同意了,跟在孟夫人身后,由映容抱着,暂时避到了隔壁屋子。 -- 屋里。 刘妈妈挑了个身量高挑、胆子又大的丫鬟留下来。而妙善作为提议的人,也没有离开。 迎春也跟着没走。 “姑娘腿脚刚好,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儿。”迎春十分坚持,“何况刘妈妈在这儿,我也得照顾着她点儿。” 妙善也拿她无法。 那丫鬟估摸了一下高度,有些担忧:“刘妈妈,这箱笼摆得太高了,我恐怕得踩张凳子才够得着。” “我来。”迎春自告奋勇。 她立刻搬起张凳子,对那丫鬟道:“冬云,我来扶着你。” 冬云亦点点头,“嗯”了一声,随后就与她一同上前了。 迎春将凳子摆好,让拿了个扫帚的冬云踩上去,又伸手扶着她的腿,叮嘱道:“你小心。” 那猫儿头朝着墙,卡在缝隙间,两只腿在空中胡乱刨着。 冬云用扫帚试探着推了推箱笼,却并没有推动,反而叫它更受了惊吓,发出“喵呜”的凄厉叫声。 “你用扫帚柄试一下。”妙善走近了些,仰头研究那两个箱笼的摆放,“左边那个往边上推一些,挪一点儿它就能出来了。” “好。” 顾不上脏污,冬云将扫帚换了一头,依言行事。 只听沉闷的声音响起,箱子被微微推动了些许。 说时迟那时快,猫儿从那缝隙中一脱身,立刻又慌不择路,竟从橱柜上往下直扑,朝着冬云脸上跳过来。 “啊——” “喵呜——” “小心——” 冬云大叫一声,下意识伸手,在半空中把猫打开,但自己也重心不稳,眼看就要跌下来。 妙善见状,立刻上前扶着她的腰背,与迎春一起用力,终于险险地将她扶住了。 “迎春——” 紧接着却是刘妈妈有些惊恐的声音。 妙善抬头。 却见那猫儿在半空中蹬了一脚橱柜,转而朝着迎春的脸扑过来,把她直接吓得呆在原地。 妙善想都没想,一手将迎春往后拉,一手挡在她和猫之间。 “刺啦”一声。 猫儿被挡开了。 它一落地,便立刻朝着窗口飞窜出去,瞬间便没了踪影。 “姑娘!” 迎春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连忙看向妙善,却见那手臂上,赫然便是几道血痕。 野猫爪子锋利,竟将初夏薄薄的衣衫都划破了。 “姑娘……” 迎春的声音中都带了点哭腔。 若不是妙善挡在前面,被划破的就该是她的脸蛋了。 “您是为了我……” “可主意是我出的啊。”妙善朝她笑笑,安慰道:“没事,只是手臂而已,等会儿让金大夫再给我看看呗。” 第12章 关系近 梢间,拔步床上,沈兴月额头裹着纱布,被灌了碗安神的药汁子,由映容和另一个丫鬟守着,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听了消息赶过来的罗瑶,正在里屋中指挥着丫鬟婆子,把满地狼藉拾掇干净。 外间,开完方的金大夫正与孟夫人交代着病情。 他十分笃定:“二小姐既无晕眩,又不想呕吐,可见只是外伤,颅内并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小儿易受惊吓,所以要开方安神定志,以防夜间高热。” “若担心伤处留疤,我也可以再配一份祛疤膏送来,等伤口结痂脱落便可用了。” “倒是那位姑娘……” 金大夫坐在藤凳上,目光转向不远处正和迎春用温水冲洗伤口的妙善。 他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犹豫:“伤口虽不深,但方才听贵府的下人说,似乎是只野猫抓的?” “确实是野猫。” 孟夫人起初还没明白,然而片刻后仿佛又想到什么,有些惊疑。 却见金大夫蹙着眉:“若是府上家养的也就罢了,若是野猫……我只担心如那野狗一般……” 看他面色,孟夫人也变得紧张起来:“怎么,猫儿也?” 从来只听说疯狗的,怎么猫儿也会带病吗? 金大夫沉吟起来。 会自然也是会的。 他曾看过一本脉案,里头就曾有记载。只是孤例难证,实在无从得知真伪。 想了又想,斟酌了又斟酌,他才终于打算开口了。 然而话未出口,便先被打断了。 “金大夫,劳您为我配些生肌止血的药吧。” 说话的人正是妙善。 她形容虽有些狼狈,但面色却还算镇定,此时正由迎春扶着,从洗手的面盆处缓缓走过来。 在她身后,是一脸严肃的刘妈妈,和仍心有余悸的冬云。 “这位姑娘,我观你方才的行事……” 金大夫定定地看着她,若有所思,一手捻着胡须,缓缓道:“想必你与孟夫人一样,也知道我担忧的是什么?” “嗯。”妙善微微点头。 她当然知道:她六岁时,佃田给她家的那个老员外,便是因被猫抓咬,患病而死。 起初,那老员外并无异样,只是伤处迟迟未愈而已。但七日后,便突然开始恐水畏光、流涎喉痉,且症状一日重过一日,其子女为他遍延名医,也最终没能留下性命。 老人都说,这是疯狗病。 只是从来都是疯狗传人的,还是第一次见病猫传人。想是老天开了眼,专把这恶人的命收走了。 这病概率虽小,却是个患之必死的。 她也不敢轻忽。 因此,她第一时间便剪开了袖口,用布条扎在肘部,多次挤压伤处,迫出血液,最后更是要来温水反复冲洗。 尽人事,听天命。 但这其实也是万中无一的概率而已。 她十分坦荡:“城内不比野外,何况这是只猫儿,又只挠了一下,应当是不至于的。” 向来京中后宅女眷,有不少都豢养狸奴。 各府的厨房仓库,也多有特地聘了猫儿来防治鼠患的。 更何况,早上看它和沈兴月玩闹时,灵气十足,身上并无十足野性。这与老员外碰到的那种与野狗厮打在一处的猫儿,可谓截然不同。 今日受伤,应当也是它实在受惊太过的缘故。 见她如此镇定,金大夫也不由多了几分欣赏。 “不错,医书有言:猘犬狂走伤人,其毒藏齿。虽然猫、狼啮毒同犬,也可致病。但今日只是被利爪所伤,便不那么危险了。” 他想了想,又叮嘱道:“为防意外,姑娘也多注意些,若感觉有不妥,可以随时遣人来寻我。” “如何算不妥呢?” 一旁的迎春忙问。 她听到此刻,心中早已经焦急万分了。 原本妙善为她受伤,她就已经万分愧疚,现在又听与那骇人听闻的疯犬病扯上了关系,那愧疚便更重了。 金大夫也仔细思索一番,总结道:“若是伤处红肿麻木,或是有头痛恶心、发热倦怠的感觉,便要小心了。” 迎春咬着唇,认真记下,双手都不免攥紧了。 “放心。”妙善伸出右手,轻轻搭上她的手,安慰道,“先前已经处置得很妥当了。” 金大夫也点头:“不错,姑娘处置得当,便是我也挑不出错处了。有这许多温水冲洗,秽物应当也是难以留存的。” “只是……府上若能寻到这只野猫,每日查看它是否有异,会更稳妥些。” 孟夫人听他这般说,也觉得有理。 如今看下来,患病的风险已经不大了。但,一来受伤的人是皇子送来的,事后必要的措施总要做一做;二来,一只伤过人的野猫在府上四处流窜,也实在是危险。 想到这里,她立刻回头吩咐刘妈妈:“让府上都注意些,尤其是大厨房这种有吃食的地方,遇见了便立刻来报,莫要随意接触。再找几个身手好的小子,随时预备着,找到了就把猫儿捉起来。” 刘妈妈点点头,领命出去了。 金大夫也微微颔首:“若是这猫儿几日后也仍旧无事,府上也尽可以放心了。” 妙善也点点头。 她自然明白金大夫的意思。 身边的迎春还有些不安,妙善只仍然轻轻握着她的手,叫她不要担心。 这之后,孟夫人又细细问了些饮食上的禁忌,各色都面面俱到了,才叫人将金大夫送了出去。 “迎春。” 送走了人,她才看向眼圈红红的少女,郑重道:“妙善姑娘是为救你才受的伤,你要悉心照料。” 迎春自然是连连点头。 说完,孟夫人又看向妙善,有些歉意:“也是我的疏忽,才叫你受了这样的罪过。如今旧伤刚好,就又添新伤了,还担着这样的风险。” 妙善并不觉得有什么,连连摆手。 救迎春虽是本能,但事后她也未曾后悔过。 她朝孟夫人微微一笑:“与夫人何干?主意既是我出的,便该是我负责,便是受了伤,也该是我排第一个。否则,我倒要无地自容了。” 孟夫人闻言,面色也更加和缓起来,看着妙善的目光中更是多了几分亲近。 一个遇事冷静果断,事后又肯担当、不生事的客人,哪个主家不喜欢呢? 孟夫人点点头,随即也再宽慰道:“这猫儿我会叫人尽快找出来。姑娘也宽心,京中一向太平,从不曾听说有什么恶犬伤人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 她想了想,转而对迎春道:“妙善姑娘是个体贴人,你便更要多加留心,若她有什么缺的少的,你就直接来回禀我。恐怕她自己是轻易不会开口的。” 迎春点头应了。 妙善也又再感谢了两句,之后便主动告辞了。 “我已无大碍,想必夫人这里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便不再打扰了。” 孟夫人的确还有许多要善后的事情,便也不再挽留她,亲自起了身,把她送到了门外。 -- 从乐愿居回去的路上,妙善并没有心思说话。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心弦一直绷得紧紧的,她也有些疲倦了。 等回了屋,她先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并问迎春:“你要不要也坐下吃杯茶,歇一歇?” 却不想,迎春仿佛忽然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噗通”一声便在跟前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 妙善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 迎春却不肯起来,硬是不顾劝阻磕了个头。抬起头后,她也没起来,仍然直挺挺地跪着,眼眶红红:“姑娘,救命之恩,永不敢忘。” 一字一句,郑重又坚定。 妙善也不禁愣了愣。 “若不是您拉我一把,挡了那么一下,这时候我还不知是什么下场。” 迎春是打心眼里感激她。 那猫扑上来时,她连那锋利的爪子是如何伸出肉垫的,甚至都看得一清二楚。 如此尖锐,如此摄人。 ——她呆在那里,身子僵住。只知道自己的脸,甚至眼睛,恐怕都要毁了。 一个毁了脸的丫鬟,往后会如何呢?主子跟前是呆不得了,那爹妈又可能一直养着她呢?她不敢想。 然而,却偏偏有个人救了她。 还是个才相识几日的人。 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救了自己。 她又郑重地磕了个头,承诺道:“我只是个奴婢,做不成什么大事。但您在沈府一日,我便好生伺候您一日。即便将来您到了别处,用得上我的,我也绝不推辞。” 妙善也看着她。 忽然就明了了。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坐正了身子,完完整整地受完了这个大礼。 等迎春重新直起身子,她也对上她的视线,十分认真地道:“我救人不是为了被人感激,但既然你念我的好,我也就不矫情了。” 她是能理解迎春的。 曾经她也磕头跪拜过许多人。大多数时候是为了生存,是不得不为。但,也有被施了恩、真心感激的时候。 比如在她快饿死的时候给了她一碗稀饭的婶子,比如那个救她一命连夜把她带出珞县的牙婆,比如临死前肯为下人磕头求饶的四小姐。 她知道,人感激到极处,但又难以为报的时候,磕头就是唯一表达的方式了。 她理解迎春。 因为她从前也是她。 但她并不觉得,自己今日做了这件事,从此便是迎春的恩人,理当受她跪拜,从此做人主子了。 等受完了这个礼,她便伸手把迎春扶起来,朝她微笑道: “我寄住在沈府,人生地不熟,想要过得好,难免要借你的力。” “至于什么伺候的话……我也不过是个做丫鬟的,提不上什么伺候我,更不必论主仆关系,咱们只当互相扶持就是了。” 她拉着迎春到边上的凳子上坐下,问:“我这样说,你可能明白?” 在她的注视下,迎春抿了抿唇,最后重重点了点头。 第13章 识字愿 入夜时,刘妈妈被孟夫人派过来了。 妙善也有几分诧异,赶紧迎人。 白日里她就看出来了,刘妈妈能指挥得动府中上下人等,必然是得力人,寻常事情也不会让她走这一趟。 刘妈妈看了看屋子,并不见迎春,便问道:“怎么就姑娘一人?” “刚用完晚饭,迎春提着食盒才走呢。” 妙善一边说,一边倒了杯茶,客气地请刘妈妈入座:“妈妈怎么亲自过来?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不敢。”刘妈妈推拒了几下,之后才笑着入了座,又让身后的小丫头奉上了个匣子,“今日乐愿居事发突然,这匣子倒忘了叫姑娘带走。夫人也刚回海棠苑,看见了东西,便叫我连忙送过来了。” 正是白日那个装着叶子牌、双陆棋等消遣玩意儿的匣子。 妙善这时候也才想起来。今日她原本抱着匣子,但匆匆忙忙去乐愿居的时候,为防累赘,随手就搁在一边的桌案上了。 她连忙伸手接过,又谢过了刘妈妈:“是我疏忽了,劳您老走这一趟。” “您客气了。我来也不全为这个匣子,还有一事要告诉您,那猫儿已经被捉住了,看着精神也正常,并没有问题。。” “这是好事,我也放心了。” “正是这个理。”刘妈妈道,“怕您担心,我回了夫人便赶紧过来报信了。” 一边说,刘妈妈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的姑娘。许是在屋子里,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不比白日里隆重,只是件寻常的素衣,浑身的妆饰也全卸了个干净,看着倒又变成了个身姿单薄的寻常丫头,浑然看不出白日那股果断冷静的劲儿了。 明镜堂中、海棠苑里,倒真没看出来。 她心中暗暗计较着,又想到孟夫人的嘱咐,态度更加和煦,叙了几句闲话,又说道:“还有一事,白日里匆忙,原本姑娘说有一事要问夫人的,却被来报信的映容打断了。夫人看到这匣子,又回忆了起来,便叫我问问姑娘,当时是想说什么?” 妙善没料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孟夫人竟然还能又记挂起她。 她当时感受到了善意,又想着孟夫人既然是亲自教导女儿,兴许也不会介意多一个旁听的人。 可现在沈兴月都受了伤,提这个就很不合适了。 她想了想,换了个变通的说法:“说来也是受了贵府少爷的启发,殿下说是要我伺候笔墨,可我却不认得几个字,实在心中不安。如今寄住在府上,又没有什么差事,便想着能不能借些书册。” “一来多少认些字,二来也好打发时间。” 刘妈妈人老成精,一听就明白了未尽之语。 她应道:“姑娘的意思,我会带给夫人的。” “多谢您了。” 她知道。刘妈妈定然是听得明白的,只是不知道孟夫人会不会答应了。 之后又略讲了几句,刘妈妈便带着小丫鬟告辞离开了。等送走了人,妙善一个人坐在凳子上,不知不觉地出了神。 -- 过不多时,迎春便回来了。 她进门便道:“姑娘,那猫儿被捉住了,我在大厨房见着了。” 她语调轻快,十分高兴的样子。 “我找了个婶子打听了,那猫儿是厨房养着的猫下的崽,一窝只留了这一只预备养了给库房那儿捉耗子的。” 迎春对这件事十分关注,又有好人缘,早已经打听得十分明白。 她转身关了门,走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只是它总是三五不时就溜走了,给它留的吃食也不大动,今日出了这个事儿,大家都猜,兴许是有人喂着……” 迎春的眼神往右边一瞥,那正是乐愿居的所在:“……它进了小姐的房间。且我问了冬云,她说前几日还在小姐的衣裳上见了猫毛。” 她话语没有丝毫掩饰,结论已经呼之欲出。 “这些刘妈妈也知道了吗?”妙善没等她说出来,就已经开口打断了。 她知道迎春是想告诉她,这只猫儿算是半个家养的猫儿,并没有什么危险。但再说下去,便有指摘主家小姐的嫌疑了。 “刘妈妈?”迎春有些疑惑。 “方才刘妈妈也过来了,告诉我猫儿被抓到了,还把我落在夫人那儿的匣子送来了。” 妙善指了指乐愿居的方向,又问:“是大家都猜,还是已经禀告了主家了?” “倒没人主动说……不过,这是瞒不了人的,传开来也是早晚的事情……” 迎春有些欲言又止,随即想到了什么,眉头蹙起,轻声问:“姑娘早就知道了?早上……” 在乐愿居的时候,她便想到了,两地离得这么近,一天内又都见了猫儿,说不得这猫儿便是同一只。 “早上我就见到小姐和那猫儿一道玩闹了。”妙善肯定了她的猜测,“所以多半是得不了病的。” 她看着迎春的表情变化,见她若有所思,也笑道:“所以你那般愧疚,是万万不必的。” 迎春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随即又坚定起来:“姑娘不必这样说,事情只在一瞬间,岂是能思量的?我只知道,您是救过我的。” 妙善听了,更放心了些。 她如今在沈府,只有迎春一个熟识的人。无需她感激,只要不疑心自己就好。 她伸手拉着迎春坐下:“好迎春,那猫儿既然还活着,又有二小姐在,自然有夫人做主,咱们也不必再想这桩事情了。我这回要问的是另一件事情。” “姑娘请说。” “我是国公府出来的,府上颇有几个断文识字的丫鬟,我也十分羡慕。” “但我也知道,不少人家是不许奴仆们识字的。”妙善仔细地看着迎春面色,问道,“不知道府上如何呢?” 国公府与京中许多大户人家一样,奉行的是“奴仆识文则生窃主之念”,不是心腹下人,是决不允许读书认字的。 正因如此,妙音才会对她百般嫌弃——今日不识字,来日也永远没机会识字。一个注定不会被主子倚重的人,自然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了。 她从前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 可现在,死了这么几回,她却明白了,人的命,不是苟且等来的,而是要靠自己亲手挣的! 她要识字。 她要看明白那页书稿。 她要别人再不能因她不认字而欺负她。 眼前是个最好的机会,她不能不冒险:现在开口,求的是孟夫人,若再等等,可就是阴晴不定的七皇子了。 而迎春听了她的话,面露困惑。 妙善看她不解,只能又补了一句:“不知道府上可忌讳我这样的人读书认字?” 迎春这下听明白了。 她并没有露出什么讳莫如深的表情,反而面色如常,仿佛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什么忌讳,读书识字这种上进事,怎么会有忌讳?” 妙善一时惊讶了。 迎春见她反应,便解释道:“姑娘在京中长大,不晓得我们江南的情况。” “咱们府上是十五年前随着老爷赴任来的京里,下人们也都是江南老家一起跟来的。江南风气开放许多,沈府又是书香人家,读书不敢说,但要说识字,除了那些灶上烧火、浆洗打扫这些做粗活的,其他人多少都认得几个字的。” 迎春说得十分自然。 “果真?” 妙善心中先是一惊,随即便是抑制不住的喜悦,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这么说,我若想识字,夫人也不会反对?” “自然不会。”迎春答得理所当然,“夫人从前还曾指点过几个贴身伺候的姐姐,其中一个学得尤其好,下帖子、写回信都不在话下的。只是后来放了身契,嫁在了江南,就没跟过来。” 妙善彻底放了心。 -- 月上枝头,海棠苑中。 孟夫人坐在妆镜前,卸去钗环妆面。沈大人则坐在床沿边上,由丫鬟伺候着洗脚,神情放松。 夫妻两个正闲话着。 孟夫人叹道:“月儿实在顽劣,瞒着映容她们招了只猫儿进屋,还害得七皇子的人负了伤。” 是的,仅仅两个多时辰,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刘妈妈审了几个人,便拼凑得七七八八,报给孟夫人听了。 “她还是小孩儿心性呢,等头上的伤好了,我来替夫人训她去。”沈大人安慰着妻子,“许是随我,我小时候也爱喂些猫儿狗儿的。” “你去训她?”孟夫人秀眉一挑,质疑道,“别又被这鬼灵精唬住了吧。” 自己这丈夫,教儿子倒还好,严肃又板正,也狠得下心打手板。但碰到了女儿犯错,十次有八次都轻轻揭过,更有甚者,还在边上帮着求情。实在是个纵女无度的。 沈大人自知理亏,嘿嘿干笑了一下。 “还是我来训吧,罚跪不管用了,就叫她抄书写大字好了,保准治住。”孟夫人睨他一眼,视线重新转回面前的妆镜上,然后由丫鬟服侍着洗手净面。 片刻后,又有些迟疑:“月儿还好说,倒是七皇子送来的那个姑娘,今日开口说,想学着读书认字……我倒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沈大人也明白她的顾虑。 若是自己府上的人,有这样的上进心,他们绝不拦着,甚至若是资质好,还能出份力好生培养一番。 可这是皇子的人。 他们照料生活起居是应当的,但别的就实在不该插手了。 他想了想,出主意道:“也不必处置什么,要书、要纸、要笔墨,你都给她。其他的,她不开口,你就装不知道,更别主动去教人家。” “你不是说,这姑娘很懂分寸吗?一次不应,想必也不会开口了。”沈大人身子微微往后仰,两手撑着床榻,仰头看床帐上的花样,有些无赖,“若是她真再开口了,就叫咱儿子问去。” “这小子憨直,殿下也容得下他,就叫他去——诶呦!” 沈大人猝不及防,被一团阴影砸中了。 他伸手捡起滚到一边的东西,一看,正是条湿漉漉的擦脸巾子。 只见他的夫人,此时正站在面盆前,脸上水珠都还未擦净,正柳眉倒竖瞪着自己。 他捡着那巾帕,连忙讨饶:“为夫错了!全凭夫人做主,都听夫人的!” “胡言乱语,老不正经。”孟夫人又气又笑,下了结论。 她转回头,接过小丫头递上的干净帕子,自己擦干了脸上的水。放下帕子,便见妆镜中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面容。 她看着镜中人,心中想着妙善的请求,微微出神。 第14章 新差事 翌日。 妙善早早就梳洗完毕,满怀期待地等了小半个时辰,最终却只等来了三本薄薄的书册。 送走了人,她斜靠在炕桌上,一手抚着书册封面,一手将茶盏送到唇边喝了一口。 茶已冷了,又涩又苦。 迎春看出她的低落,轻声问:“姑娘不喜欢这三本书吗?” 妙善勉强笑笑:“夫人好意我岂会不喜欢?这三本书都是好书,只是……” 《女诫》、《绣谱》和《千家诗》。 说起来,都是适合闺中女子看的书——只可惜,她不认字,且孟夫人也知道这一点。 然而,送书的刘妈妈却替主家装傻充愣,只当她的请求是有本书看。对三本书详细介绍了一番,但别的只字不提。 不认字的人,拿着本书,又有什么用呢? 她目光落在封面上那几个字上,静静地看了会儿,心中转过许多想法,抬头看向迎春:“你昨日说,府中许多下人都认得些字?” 迎春点点头。 妙善问:“那你认字吗?” 迎春犹豫了一下,眼睫颤动着,几息后才答道:“认识一些。” 妙善看着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迎春只是个奴婢,日后还是要回到孟夫人身边去的,她不能陷她于不义。 她压住心中的想法,暗暗告诫自己:孟夫人这里走不通,她还能去沈兴月身边,哪怕如在国公府那样,站在边上偷偷学也行——总归,天无绝人之路。 她打定了主意,便不再纠结了,搁下已经彻底凉透的茶盏,目光转向紧紧闭着的窗口:“替我把窗户支起来吧,今日好天气,咱们不可辜负。” 迎春却没有应声,仍站在原地。 妙善觉出不对:“怎么了?” 却见迎春抬起头,松开了已经咬出齿痕的唇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眸光闪动:“这本《绣谱》我未看过……但我有本家传的绣册,绣作边就是诗词文章与针法介绍……我从小学习,上面的字个个认得。” 妙善坐直了身子,有些惊喜,但转念又冷静下来:“你……孟夫人并未允我。” “但夫人也并未否决啊。”迎春语气急促,仿佛是说服自己一般。 之后,她便像是下了决心:“我昨日说了,您用得上我,我绝不推辞的。明日我就把绣册带来……” 她初时还犹疑,但越说越坚定,最后更是连借口都找好了:“咱们对着绣册学做针线活儿,顺道认得两个字,有什么要紧的?” 惊天动地的事情她做不得,但关起门来你知我知的事情,她难道还不敢吗? 妙善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惊又喜,当即从炕桌上跳下来,一把把人抱住:“迎春,我真不知如何谢你了!” 她没想到,心心念念的事情,原本已经只能另谋他法了,却突然又有了条新的出路。 她很清楚,迎春这样做,是实实在在冒了风险的。 想到这里,妙善压低声音:“你放心,我一定小心谨慎,绝不会叫你难做的!” “嗯。”迎春点了点头,伸出手,也跟着搂住了妙善的后背,轻轻道,“我知道。” 她知道,这位是个体贴人的。所以她才敢。 商议定之后,妙善心情大好。二人搂了会儿,分开后又相视一笑,随后便各自做起了准备。 迎春把孟夫人送来的三本书翻开,粗粗翻了几页,得出了结论:“这里面有些字,我也不认得。还是按照绣册上的顺序教你吧,免得认错了。” “嗯,都听你的。针线布头我也找出来……”妙善也兴致勃勃地谋划着。 正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陌生的女声响起:“妙善姑娘,你在吗?” “在。” 妙善与迎春相视一眼,应了声,一道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容貌不俗的丫鬟,她柳眉樱唇,声音亦如黄鹂出谷,清脆甜美:“姑娘快收拾收拾跟我走吧,殿下来了,正在明镜堂呢。” “殿下?”妙善一惊。 她早打听过了,这位皇子虽然与沈兴明相熟,但轻易也不大出宫,至少也得一两个月才来一趟。 这才五六日,怎么就又来了? 她收住满腹疑惑,换了身衣裳,跟着这名叫柳絮的丫鬟一道去了明镜堂。 -- 明镜堂外。 门口站了两人,一个穿着沈府小厮的衣裳,另一个人妙善也不陌生。 她走到跟前,随着柳絮一道行礼:“飞泉公公。” 飞泉悄悄朝边上挪了一步,没有受她全礼,又朝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才叩了两下门。 门从里头被打开了,七皇子的声音传出来:“进来吧。” 妙善暗暗吸了口气,迈过门槛。屋内引路的是个蓝衣女子,四十岁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衣裳却并不是沈府的服制。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妙善,轻声道:“跟我来吧。” 妙善跟在身后,便发现她仪态端庄,行走间步态沉稳,无声无息,连衣角都只微动。不是大家出身,便是规矩极好。 一进屋里,便见李珵和沈兴明两个相对而坐,似乎正谈着什么。桌上还摆着几个托盘,用绸布盖着。 妙善扫了一眼,随即便垂着头,规规矩矩行了礼。 “几日不见,你倒新衣裳都上身了?”李珵的声音响起。 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妙善维持着行礼的动作,谨慎地没有起身,恭敬答道:“做了殿下的奴婢,就不好再穿国公府丫鬟的旧衣了,沈府夫人知道了,便先送了几身来应急。” 话说完了,也自觉也讲得体体面面。但屋里人听了,却都没吱声,安静无比,妙善一时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才听李珵道:“你倒是会说话。” 妙善不敢回话了,心里却在叫苦:他又没给她衣裳,除了穿沈府送的,哪有别的办法? 总不至于这也成了错处? “你起来吧。” 妙善心中忐忑,听吩咐起了身。 刚站稳,便听李珵对边上的沈兴明道:“这丫头又是受伤,又是要置办衣裳的,往后说不得还有开支。” 他轻推托盘,送到沈兴明跟前:“便是在宫里当差,脂粉衣裳也是笔花销,你不当家,就把这些银子交给你夫人,由她安排吧。” 沈兴明迟疑了片刻,拒绝道:“妙善姑娘这次的伤,皆因我们照顾不周,哪里能收殿下的银子?” “还有崔姑姑呢,她是我从金阳公主那儿借来的人,饮食起居也是花费。” 沈兴明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李珵却直接摆手止住了他的话,转头吩咐长岚:“你拿着银子,陪他一起去。” 又看向静立一旁的崔姑姑:“姑姑也去吧,见见少夫人。” 话已至此,众人也都遵命行事,很快便走了个干净。只留下妙善一个静静站在边上,对着李珵。 屋内安静了许久。 “被猫抓了手?” 妙善冷不丁被问一句,一时不防,不自觉抬起头,正对上他的视线。他是内勾外翘的丹凤眼,眼尾略微上挑,眼风扫过,便显出凌厉。 不知为什么,妙善看出了几分怒色。 然而,话本上有美人眼波流转勾魂摄魄,却不知美人双目含煞,才更叫人失神——这位殿下,真是生得一副冰雪般的好相貌。 妙善看愣了,许久才想起来不能直视主子的规矩。好容易反应过来,她立刻便垂下眼睛,答道:“是。一时不慎,大夫看过了,应当无碍的。” “上回我说,你第一件差事是好好养伤。如今看起来……” 他略微顿了顿,目光扫过妙善的左手,继续说:“你并没放在心上啊。” 听着话头不对,妙善立刻就跪下了:“殿下恕罪。” 有赖国公府学来的规矩。 主子一不高兴,她便跪得十分实诚,膝盖撞在砖地上,发出一记闷响。 又是一阵疼。 她暗暗咬牙。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还恍惚听见头顶上的李珵轻轻“嘶”了一声。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他没说话,她就仍继续那一套认错的流程。 “奴婢知错了,往后绝不敢再犯了。” 说着,就要磕头。 磕到一半,额头还没碰上地,便听李珵叫了声“慢着!” 妙善是奔着磕个响头去的,险些没收住。 “下跪磕头倒熟练,没叫你跪,起来!” 这命令让人不明所以。 但不用理解,她按吩咐行事就是了。 “谢殿下。” 养了几日,膝盖已经活动自如了,只是淤青却还没散去。疼自然是疼的,但她仍忍着,不摇不晃,也不用手撑着扶着,利利索索地就站定了。 李珵看着,心里愈加烦躁:她的伤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头几天,他夜里只能浅寐,睡得极不安稳,梦里都觉得膝盖疼。太医请平安脉,果然说他“心脾两虚”、“情志不畅”。 这样的脉案送上去,早不管他的起居的母后也坐不住了,当日午膳就成了药膳,惯爱吃的菜色也撤了个干净。一直到了这两天,终于睡得好些了,才终于给换了回来。 他克制着什么也没说,也没表现出不快,但睡眠不足,心中又郁郁,难免看在内侍们眼里。 撷英殿上下,个个都轻手轻脚。 偏她,没事人一样,还拿没好全的膝盖往地上猛磕,一丝犹豫也无。 莫不是她的疼全转给了他,自己半点不留的? 他心中烦闷,却只能故作平静:“从哪里学来的规矩,跪来跪去的。国公府吗?” “奴婢犯了错……” “你是犯了错。”李珵打断她,“你错在听不明白主子的意思。我叫你好好养伤,你却没放心上。” “往猫儿跟前挡就罢了,是为了救人。今天跪得这么用力,是要做什么?若不拦着你,是预备把额头也磕出个淤青来?” 妙善越听越不对劲。 这话听着怎么一股奇怪的埋怨呢? 她给他磕头下跪,是恭敬,也是求饶,怎么主子还不乐意了? 她只能试探性地问:“那……奴婢今后少磕头?” “趁早改了。”李珵补了句,“叫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严苛。” 妙善默然,原来如此。 “奴婢知错了。”她垂首,继续认错。 “你知错?”这态度反而叫李珵嗤笑了一声,“我看你是只知道认错吧。你在谢四小姐跟前,也是这样动不动下跪磕头认错的?” 他提到谢四小姐,妙善便警觉起来:“奴婢伺候四小姐抄经念佛,每日只需打扫佛堂,供花磨墨,这些差事倒不大容易犯错。” “她念经,你在边上听?” “是。” “念的什么经?” “心经是每日必念的,之后便各有不同了,多是念一篇抄一篇。” “四小姐性情如何?” “奴婢只在小佛堂伺候,不知道别的事情。小姐少出门,潜心礼佛。” 他问得快,妙善也答得快。问了几个来回,他仿佛消除了疑心,转而道:“我有件差事要派给你。” 妙善乖顺道:“请殿下吩咐。”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妙善照做,面上恭敬,心中却警醒非常。只见李珵以手支颐,神色略有些玩味:“养好伤,跟崔姑姑学好规矩,十日之后,我带你见旧主。” 第15章 公主婢 为什么偏偏是十日后呢? 李珵并没有解答。 他撂下话,又问了她几句伤势,等长岚一行折返回来,便与沈兴明一道离开了。 谜底由教她规矩的崔姑姑揭开。 回去的路上,妙善和崔姑姑走在前面,柳絮跟在后面,一路捧着那用红绸盖得严严实实的托盘。一直回了妙善的居所,关了门,才揭开。 这是一套婢女衣裙,藕荷色绫裙,青缎子背心。色虽是杂色,但却是偏红的杂色,地位不高的都用不上。 崔姑姑并不多说,直接叫妙善换了衣裳。等她换好走出来,打量一番,又叫她来回走了两遍,行了几个礼,末了才微微点了点头:“仪态倒不算差。” 她面相严肃,看着就是不苟言笑的性子。得了她一句夸奖,妙善也算松了口气。 目不斜视,不直视主子,不左顾右盼,先退后转身,无论何时都不许慌乱,永远面带恭敬……这些规矩,她在国公府同一批里学的是最好的。以至于别人还被藤条抽着,她就已经提前被赵嬷嬷挑走伺候主子了。 规矩上不出错,是她活命的根本。 然而紧接着崔姑姑的一句话,却听得妙善险些把稳稳当当顶着的一杯茶晃出来。 她说:“只是要充做公主的贴身侍婢,还得再调教一番,否则,露了馅儿可不好收场。” 公主贴身侍婢? 谁?她?她不是七皇子的人吗,怎么转眼又到了公主身边? 而这厢崔姑姑已经打算结束:“你还伤着,今日就算了,明日开始随我学斟茶。” 听了这话,柳絮已经乖觉地上前,准备搀扶崔姑姑离开了。 然而妙善比她动作更快。 她离得很近些,把头上茶盏放到桌上,抢先一步伸手:“我愚钝,今后要劳崔姑姑费心了。” 注视了她几息,崔姑姑最终把手搭了上去,由妙善一路搀扶着,往沈府安排的住处去。她的住处并不远,但屋子比妙善的要大不少。正屋是独立的一间,家具摆设也精巧许多。 妙善把人扶着坐下,又殷勤地倒了杯茶奉上:“从前并没伺候过茶水,斟茶倒水的功夫也不行,姑姑宽恕则个,明儿必定用心学习。” 崔姑姑点点头,挥退了柳絮和迎春,接了茶水,略微沾了沾唇,直截了当:“说吧,想问什么?我只呆几日,保不齐哪日就走了。” 这不是靠奉承就能讨好的主。 意识到这一点,妙善便收了那份谄媚,拿出了在兰芳院同赵嬷嬷打交道的态度。 “姑姑容禀。”妙善行了一礼,起身后便道,“您方才说,要奴婢充做公主的婢女,而殿下又交代了要我办差事。您是公主跟前的人,又是殿下请来的,按我的愚见,这应当便是同一件事情了。” “可我从前微贱,从不曾伺候过这样的贵人,心中惶恐,这才忝颜跟着过来。请教姑姑,您可有什么要教我的?” 崔姑姑静静听完,才说:“我奉公主之命来教你规矩,你想问的事情,如要你办什么差事之类的,我一概不知。倒是你,如此得七殿下的青眼,不知是何缘故?” 妙善苦笑:“殿下将奴婢从国公府带出后,便叫我住在沈府。今日才见第二回,我哪能明白殿下的想法?” 她也想知道缘故。 可寥寥两次碰面,她头都不敢抬,能知道什么? “既然不明白,那就按吩咐做事。” 崔姑姑意味深长:“若实在困惑,就想想,为何七殿下要求到公主跟前,好将你带到十日后的宫宴上?” 茶盏被她搁下,落在黄梨木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末了,她留下一句:“回去吧,明日巳正时,你再来学规矩。” -- 妙善一路沉默着回去了。 进了屋,迎春反手便将门合上,有些担忧:“这样说来,姑娘要去公主府了?” “应当不是。”妙善摇摇头,“我听崔姑姑的意思,似乎只是一日的功夫。” 宫禁何等森严,她一个外来人,最多也不过借着公主婢女的身份暂入,怎么可能长留。何况崔姑姑用的词又是“充作”,这便是权宜而已。 只是——叫她扮作公主侍女入宫,去见四小姐? 若要同皇家扯上关系,那便只有四小姐被选为皇子妃的事情了。可这与她一个丫鬟何干? 为什么是她?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只倒霉的兔子,正被巨网笼住,无论拽着哪根线整理,都理不出头绪,更无法挣脱。如此无能为力。 她站在原地,心中迷茫,举目望去,更看不清前路。 之前换衣裳的时候,屋中各处窗户都已合上。此时门一关,原本亮堂的屋子也昏暗起来。 真不甘啊,明明外头阳光明媚的,偏只有她。 她站着,心中似乎闪过许多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过了会儿,她忽然动手,将身上公主府婢女的衣裙解下。都脱下后,将它们交到迎春手里。自己则走到炕桌前,脱了鞋子,只穿一身中衣,直接斜躺在上头。 明明是一间暗室了,偏偏边上的窗缝里还透出了一隙光。妙善静静看着,看那无数尘埃在这一线光芒里浮沉。光照过去,他们存在的痕迹才终于显现了。 “迎春。”她仰躺着,盯着房梁,开口问,“你知道金阳公主吗?或者,你见过皇宫吗?” “我只晓得沈府的事情,公主什么的,只知道是贵人,至于皇宫,这辈子恐怕都去不了了。”迎春将衣裙放到边上,也跟着坐到边上,轻声道,“你累了?要睡一觉吗?” “睡觉吗?” 便是睡了又如何,醒来还要继续。既然这样,何必逃避一时呢? “我不想睡。”妙善盯着房梁,又想起接连死了三次之后,醒来睁眼看见房梁的自己。 “迎春,皇子、公主、皇宫,我恐怕都要见识了,说不定,哪一日还能见到金銮殿里的陛下呢。”她无声笑了笑,眼眶微热,“迎春,我不想睡。我想识字,我不想等明日了,没有绣册也行……你想到哪个就教我哪个吧。” 她重新翻身坐起来,扯出一个笑容:“要做公主的婢女,总不好还是个睁眼瞎。快教我吧!” 迎春沉默了片刻,方道:“好。” 二人于是取来一杯茶水,又紧挨着坐在小桌旁。迎春伸手蘸了点茶,食指在木质的桌面上比画起来:“这是我的名字,迎春。” 一笔一划,写得很慢,但却十分工整。 桌上水痕宛然。 妙善静静看完,然后将她左手捉过来,伸出指头,埋头在她摊开的手心上比画起来。 撇、竖提、横折钩、竖、点、横折折撇、捺。 一气呵成,一笔不错。 接着又是第二个字。 同样无误。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桌上的字。 迎春有些惊讶:“你……以前就认识这两个字吗?” “见过。” 一个是在进京时道旁酒楼的招牌上,一个是在国公府某处亭子的楹联上。 后者太长,边上卖弄的丫鬟讲得又快,许多字没听清,也对不上。 而前者字少,她听人提了,又多看了两眼。因此虽隔了几年,但迎春一写,那字形便又清晰起来。 “看过?”迎春问。 妙善看看她,忽而笑了笑:“我写给你看。” 她伸手蘸了茶,在桌上画起来——说是画,一点不假,因为除了第一个字笔顺正确,后面两个就纯粹是画个形状。 她画完最后一笔,手指却未收回来,悬在第二字上方,有些迟疑。良久,才最终补了一笔,喃喃道:“好像是隔出了三个?” 她又确认了一番,自觉应当没错,才转头问:“写的对吗?” “对……”迎春有些不可置信。 宾字下面乃贝字,口字当中有两横,隔出三个空。 三个字连起来,正是“迎宾楼”。 这是京城最繁忙的酒楼之一,就坐落在永定门附近。当年沈大人调任京城,迎春随刘妈妈等先行来置办屋舍,下了船,便是在这里落的脚。她那时候已经认得不少字,还曾与刘妈妈笑谈,说这名字起得十分村气,比不上江南的雅致。 而此时看妙善的字,笔顺颠三倒四,初时看不出来写得是什么。然而等她画完了再看,却赫然是正经的隶书,甚至连笔锋仿出了招牌的七分像。这岂是一个不认字的人写得出的? “你、你真的不认字吗?” 妙善看着她惊讶的样子,心里酸涩,面上却还是笑容:“有谁会教我识字呢?这都是我自己记下的。” 她回忆道:“我那时刚来京城,一路看过去,就属这家最热闹。后来进了国公府,才知道这是家京城老字号,可惜不能出府,再没见过了。” “你见一次,就能写下来?”迎春不可置信,“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也得临摹上几遍才能默写,你……” 光是记下也就罢了,连字体也能仿出来? “不是一次。”妙善摇头,“这家店是只见过一次,但有的字在别处也见过的……” 国公府里四处都是牌匾楹联,比如藏书楼,便有个“楼”字,虽然有些长得不一样,但大致还能认得出。只有这个“宾”字,府里确实没有,她才有些记不清了。 “不不不,你别说了,这不重要……咱们接着往下学,我教你一首诗,绣册第一页上的,讲迎春花的。” 迎春捉住她的手,身子也转了过来,面对面地看着妙善。 “来,你跟着我念。”她目光灼灼,竟然有些紧张起来,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才一字一句清晰道,“浅艳侔莺羽,纖条结兔丝。” 妙善跟着她念诵了一遍。 迎春接着念:“偏凌早春发,应诮众芳迟。” 妙善也继续念。 念完了,迎春看向妙善,期待非常:“你还记得多少?能背吗?” “浅艳……” 这诗的前两句尤其拗口,又不解其意,妙善背得磕磕绊绊,只觉舌头都快绕不过来了。 倒是后两句,浅显直白。 而等最后一个“迟”字出口,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猛一把抱住了。皂角的清香,混着女孩儿身上淡淡的脂粉甜,迎面扑了满怀。 “一个字也没错!这诗你总没听过了吧?” “嗯。”妙善也埋首在她怀里,闷声道,“这是我第一次听到。” 偏凌早春发,应诮众芳迟。 可迟开的众芳,何曾有机会早发?她幼年时就记忆力超群,能记住各处看来的字,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没人能告诉她这些字念什么。 到了国公府后,她更加努力地记,努力地听,企图将字形和读音对应。可下人们口头多有谬误,四小姐抄经念经又不大叫人伺候,又有不叫下人识字的规矩在,她再如何努力,确切认得的字仍零零散散。 “国公府有眼无珠。” 迎春的声音也有些发闷:“若咱们还在江南,你早被老爷夫人送去念书了,说不得过几年都能做个管家娘子,不知道多威风呢。也不知为何夫人不肯答应你……” 她被妙善救过,眼见她碰壁,如今又亲眼发觉了她的天赋。 既有感恩,又有怜爱,更兼惊喜。 “你在一日,我就教你一日。”她顿了顿,信誓旦旦,承诺道,“不等明日了,我等会儿就去把绣册拿过来,从头到尾,全教给你。” 她轻声说:“莫要再难过了。” “嗯。”妙善在她怀里,眼眶发红。 1.浅艳侔莺羽,纖条结兔丝。 偏凌早春发,应诮众芳迟。——宋代·晏殊《迎春花》 2.如果真的有人看,拜托点个收藏吧,[狗头叼玫瑰]mua~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公主婢 第16章 宴前事 此后几日,妙善过得极为忙碌。 因怕以后再寻不到机会,她学认字便格外刻苦。手闲着就用指头比划,手不空,就在心里描摹,连吃饭洗漱的时间也不肯浪费。 每日一学就学到夜深吹灯,次日晨起时,又要继续温习。 除了认字,每日巳正时,她还要一路紧赶慢赶,往崔姑姑处学习。 崔姑姑看着不苟言笑,教学也十分严苛。 斟茶倒水、行礼下拜之类还罢,妙善底子不错,学了宫廷中的礼仪,又被戒尺指点几次,也就过了关。但许多与眼界有关的,便出乎意料的艰难了。 做公主的贴身婢女,其实和大丫鬟类似,不光要会伺候人,还要会认人、会办事。 金阳公主排行第二,为皇后长女,不仅身份尊贵,还极为受宠。届时宫宴之上,她虽不是主角,却也少不得来往交际。 借用崔姑姑的话:若有人欲来与公主搭话,你是挡走还是放任? 虽然到时候还有另一个大丫鬟在,但倘若她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呢?难道你就干站着,等公主说一句“懒得理你”然后赶人? 自然得是贴身丫鬟先站出来,寻个体面的借口,好叫公主脱身了。 于是乎,以公主的身份,哪怕只是个首次露面的婢女,妙善也不光要会看眼色,更得把亲疏、尊卑牢记于心。 公主本人的交际圈子,如后族奉德公府、驸马归义侯府的堂、姨、表亲属,相熟的贵妇人们等等,是万万不能记错的;后宫妃嫔、皇子公主的出身、宫宴上贵女们的身家背景,也都需要了如指掌。 原本,崔姑姑并不觉得这是个难事。 然而,考校了几句,又狠狠抽了几回掌心,才真正知道了她的无知——竟是个连当今后族被封奉德公都不知道,更遑论其他! 于是,只能由表及里、层层深入地讲了一遍。 所幸,妙善记性、悟性都非凡——她下了实实在在的苦功夫,愣是把崔姑姑都不抱希望的难事提前两日做成了——不仅把前朝后宫的人事出身背得滚瓜烂熟,连崔姑姑不经意说的,如各家祖上的事迹、官职、姻亲关系也等都牢牢记住。 功成之时,严苛如崔姑姑,也不禁赞了一句“孺子可教”。 便是一般公侯之家的小姐,身处关系网中,也少有将各家复杂的姻亲关系记全的,何况一个毫无根基的丫鬟? 离别那日,妙善一路扶着崔姑姑,将她恭恭敬敬地送到府外候着的马车上。 她的态度已比初时和蔼许多,临走前,对妙善讲了两日后汇合的方式,最后留下一句:“你有如此天资,当自珍自重。” 妙善心中亦有几分感激,行了深深一礼,起身之后,立在原地,目送车驾远去。 暮色已四合,有晚风轻拂,吹动衣裙,亦拂动心绪万千。 她这几日着实学得艰辛。 可也实在进益良多。 从前,她对兰芳院外的一切都懵懵懂懂。 可如今呢? 她知道了里正、县令之上有哪些职位,知道了阁臣六部官位的高低,知道了勋爵头衔的来历贵贱,知道了许多州府的名字和方位……原来,大夏朝廷,竟是这样的。 而崔姑姑教给她的,这些女人们之间的曲折,看似是父亲兄弟丈夫儿子的事,却更是家族、朝堂的事。个中隐秘,牵一发而动全身,都隐于其后。 只是她一个贫家女,从前不明白罢了。 等那车架消失不见了,妙善方收回视线,转身重新回了沈府。 -- 两日后。 晨起,照例是先温习昨日所学。 等到了大厨房送早饭的时辰前,妙善与迎春二人,同样先用湿抹布将桌面擦拭一遍,掩盖住斑驳水痕。最后又斟茶倒水,重新开窗。 一切便都了无痕迹了。 吃了饭,迎春自去炕桌旁靠着歇息,妙善则对着镜子开始梳妆打扮。 接连十日夜以继日的学习,让她眼下出现了两片深深的乌青,必得多用些粉,才能掩盖掉。 迎春看她辛苦敷粉,感叹道:“怎么今日还特意上妆?那位姑姑不都离去了?何况若你每日肯早些睡,何至于此?” 妙善上着妆,歉意道:“这几日辛苦你了,若是困倦,只管去睡吧。” “我还是靠着打个盹吧,到中午歇个晌就是了。”迎春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精神头,“总说世有神童,学一日便抵得上别人一月苦功。如今见了你,方知世上真有人过目不忘……实在叫人羡慕啊!” 这几日的功夫,妙善不光早将四十五页绣册上的题跋诗歌都记住了,字也能记得分毫不差。不管多复杂的字,看人写一遍、至多两遍,转头就能自个儿写下来。 更恼人的是,学完了绣册上的,她又开始翻孟夫人送来的三本,让迎春捡着认识的字教她。甚至于,还有许多她从前不知何处看来的字。隔了不知多久了,竟也能准确地画出来问问读音释义。 ——其中不乏字形复杂,连迎春也不认识的。 迎春初时还惊异,后头就都麻木了。日子久了,两个人也几乎混成了姐妹。她半是报恩,半是怜爱,只恨自己会的不够多,不能再多教一些。 “也不知你从哪里看来这许多字,居然连冤字都有,哪个地方的牌匾楹联挂这个?” 妙善敷粉的手一顿,又马上若无其事道:“不记得了,许是哪个戏楼挂出来的曲目吧。” 迎春随口一句,并不在意,揉揉眼睛也就继续打盹了。 然而一边的妙善心里却不太平静。 这个“冤”字,正是匣中书稿末句中的字。 这一句中,她认识的字最多,便挑出来混着牌匾楹联的字一起问了。然而最终,连起来竟是她从未料到的一句:怎抵深冤积万千。 再联想首句那两个字,以及老太太杀人灭口的狠辣,实在不得不叫她脊背发寒。 若她猜得不假,四小姐又真的胆大至此,连这样的东西都敢送给大公子。那么,今日的宫宴上,还不知会如何。 也不知七皇子究竟意欲何为。 而他的意图,又如何传递给她呢? 她全然不知。 上完了妆,妙善望着镜中敷了满面脂粉、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庞,静静出了会儿神。看了会儿,她才又起了身,往里屋走去,取了衣裙换上。 等她再出来时,迎春的瞌睡便瞬间消失了。 青缎子背心,藕荷色绫裙,一对儿珍珠耳坠,腰间佩一个绣着兰花的香囊。 竟是公主府婢女的打扮。 “你,你怎的忽然这么穿?”迎春甚至有些结巴,“那崔姑姑不是已经走了吗?” 妙善平静道:“今日就是去公主府的日子。” “诶?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崔姑姑没把你带走,是不必去了!” “原来你这几日学得越发晚了,竟是早知要走了?” 说着说着,迎春的眼圈也泛红了起来:“你口风倒严,连我也不说!什么姐姐妹妹的,连告别的机会也不肯留吗?” 妙善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 “你放心,我只是去办趟差事,办完了便回来了。”她拿出帕子,递给迎春,见她不肯接,便自己替她轻轻擦拭落下的泪珠,“从前是你安慰我,现在换我了,好姐姐,莫要难过了,了不得也就几日的功夫。” “是崔姑姑告诉你的?” 妙善默然片刻,半真半假地安慰:“虽未明说,但已暗示了。” 二人又略讲了几句,忽然听见外头柳絮来报信:“公主府的马车来了。” 迎春一惊,眼泪都瞬间止住了。 妙善道:“好了,若早知道了,你该难受好几日了,还不如这样,说不得你还没难受完,我就回来了呢!” 迎春仍有几分不舍,但最终也只含泪点了点头。 妙善知道不能再留,系上披风,将浑身衣裙笼得严严实实。 最末又将头上的兜帽盖上,告别道:“放心吧,若真有什么前程,我必不会忘了你这个先生,咱们要时时相伴的!” 哪怕再难,她也要活着出来。 -- 一路低着头避着人,妙善由柳絮搀扶着,登上了停在沈府角门处的马车。 不知道七皇子是如何安排的。 这几日,她的吃食一律由人送到门外,除了崔姑姑、迎春和柳絮,任何人也都不许见她。甚至连伤势初愈吵着想来见她的沈兴月,据说也被牢牢管着。 她推测,这是不想叫人知道她中途出了一趟府。那么,想必也不会是去叫她白白送死的。 她心中如此想着,撩开车帘一角,果然见崔姑姑端坐其中。妙善并不意外:若要隐秘,来接她的只能是崔姑姑。 上了车,崔姑姑便隔着帘子吩咐车夫启程。 车内,崔姑姑居主位,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穿一身藏蓝色衣裙,手中抱着个三寸见方的长匣子。 妙善寻了左侧位置坐定,摘了兜帽,解开披风的系带,朝她见了礼。崔姑姑目光轻扫,轻轻颔首:“两日不见,教你的东西可还记得?” “谨记在心,也时时练习。” 妙善笑一笑,将解下的披风做了演示:“就如这披风,虽也是礼服,但公主见亲长前,也常提前解下,此时便要主动接过。” 妙善模仿着伺候主子的情景,先是将披风放在臂弯,停顿之后,又开始细细收拢,边做便道。 “随侍之时不得擅离,待有了存放的时机,也需注意应以平铺悬挂为主,不能压损领口及开衩。” 她声音并不高,动作轻柔准确,语调亦恭谨清晰,再规矩不过,任谁也挑不出错漏。 崔姑姑板起的面孔也露出一丝微微笑意,赞许道:“不错。” 看着面色镇定的妙善,崔姑姑心中暗暗点头,随即交代起事情的来龙去脉:“今日皇后娘娘设赏花宴,除宗室女子外,还有许多名门贵女。你今日,是公主府新提上来的丫鬟,风荷。和你一道的另一个丫鬟,是宫里出来的,唤做停云……” 崔姑姑娓娓道来。 这时候,妙善才渐渐听明白,自己最惴惴不安的身份问题,实际并没什么风险。 金阳公主成婚时,虽然带了许多宫中赐下的人,但驸马也同样带来许多婢女婆子。两人合府而居,之后又采买了不少下人,这些人便与公主的陪嫁们一道,都成了公主府的下人。 这些人不在宫中造册,也无从查验,公主说是自己府上的,那自然就是了。 更巧的是,月前,公主的陪嫁逐雨,与京营一校尉成了婚,便空出了大丫鬟的位子。 “你是新提的丫头,宫里没人认得,又有停云在边上遮掩,把我教你的都记牢了,倒也不必太担心露馅。” 崔姑姑安慰道。 她的目光落在妙善腰间,问:“从前倒不见你佩戴荷包,怎么今日倒带了个?装了什么?” “是从前家里人为我求的平安符。” 妙善一边答,一边将荷包解下打开,从中取出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符纸:“我年幼时发过一场高热,险些就要没了。家里没钱请郎中,便去庙里求了张符,本来想烧成灰化在水里喂我的,没想到刚带来,我的病就好了。于是就一直留着了。” “平时也不常戴的,只是今日要入宫,我实在忐忑,便想带着定定心神,免得冲撞了贵人们。” 她看着崔姑姑面色,也明白了意思:“就是最常见的那种平安符。当年进国公府的时候,管事嬷嬷怕夹带厌胜之术,也是展开看过的。” 她一边说,一边将那已经折痕陈旧、材质轻薄的的符纸小心展开。 “姑姑请看。” 妙善将符纸往前一递,便想交给崔姑姑查验。 然而她的目光掠过符纸,却不由也愣住了:只见那折得整齐的符纸,自上而下,已有近三分之一的部分,其上的笔画已褪去了原本颜色。 黯淡,模糊。 与余下艳红的朱砂如此迥异。 “确实是道家的平安符,可惜保存得不大好。” 妙善也有些纳闷:“是呢,我一直好好收着,也不知怎么了。” “罢了,那你就收着吧。”崔姑姑也不再纠结,“我再与你说说等会儿的事情……” 第17章 初入宫 妙善假托的这个叫做风荷的婢女,对外说起来,便是一早随崔姑姑出门取画,然后再与公主汇合入宫。 崔姑姑指指一边长约三尺的木匣:“皇后娘娘爱画,今日又是牡丹花宴,这幅《牡丹图》便是公主辗转寻来,今早才由藏画者进京送来的。” “你抱着这匣子,到时候听命献上就是。” 妙善接了匣子,小心地捧着,应了是。 “今日来的人不少,不仅有宗室亲贵,也有许多王公大臣的妻女,你要小心行事。” “奴婢明白。” 崔姑姑又再指点了一番。 从她口中,妙善终于知道了今日这一场赏花宴的目的。 与她猜测的一样,这宴席名为赏花,实则是帝后相看皇子妃的借口。 有赖崔姑姑的教导,如今妙善已经对京中事多了些了解。也因此,她想通了当初四小姐拒嫁,为何会叫老夫人那般震怒。 因为这实在是个十分难得与皇家结亲的机会。 相比先帝,当今圣上子息并不繁盛,除早年夭折的第三子、第五女,余下不过仅三子三女而已。 已逝张美人所出的长子,受封吴王,娶的是漠南叶尔羌部博洛可汗的掌上明珠。 臣子们虽意外,但联姻一成,重启搁置两代人的漠北战事便昭然若揭——必定是要深入草原,扫清前元残部,不胜不还的。 如此不世之功在前,一个无宠皇子的王妃之位,何足挂齿? 再之后,帝后爱女金阳公主出嫁,驸马定的是太祖时归附从龙、事实上世守云贵的归义侯次子,同时也是这一回漠北立功的骑兵先锋,刀扶安。 这人选,各文武勋贵一样无话可说。没选上驸马的荣国公府,便也只能将目光放在后头。 正是这一回的皇四子,李璟。 他年已十九,与四小姐年岁正相当,又是皇后长子,前途无量。且,自家这位四小姐,本人是样样出挑不说,连平庸的生父,都合乎李氏皇族防范外戚的心思。 如此的完美适配,如何不让人心动? 只是不知道,为何还没到婚配之年的李珵,在这一桩婚事上,倒比李璟本人掺和得更深? 怀着种种复杂心绪,妙善在马安福街的一处巷子口等来了公主。 与她想象的不同,见到公主车驾时,并不见什么煊赫的仪仗,更没有什么提前净街的排场,远远只一辆马车,由一群侍从拱卫着,在喧闹街市的里不紧不慢地行驶。 唯一叫人瞩目的是,随行的侍卫各个佩刀,一身的精锐骁勇,而车旁随行的四个侍女又格外眉目秀丽、行规步矩。 否则,光看架势,恐怕只会觉得是京中寻常高门出行而已。当今唯一嫡出的金阳公主,出行的排场,竟低调至此。 崔姑姑远远见了,便催促妙善下车,领着她捧着那个三尺见长的木匣子,一道迎了上去。 此时的街道,正是人流如织的时候。御马的车夫见了崔姑姑,也愈发放慢了速度,最终叫马车停靠在边上。 妙善跟在崔姑姑身后,在车边恭敬站立。 车边有四个随侍的婢女,与妙善的服制相仿,只裙子与上衣一样皆是青色,显出身份上的差距。此刻她们正低眉顺目立在边上,目不斜视,十分规矩。 绣蒲桃纹的车帘侧,有只素手撩起车帘,探出个秀美的年轻婢女。 “崔姑姑,辛苦您老了。”她招呼了声,随即目光转向边上的妙善,又招手,“风荷。” 想来这就是停云。 言语间全是熟稔,仿佛她就是公主府的婢女一般。边上随侍的人也十分伶俐,悄没声就搬来了张踏凳摆好。 妙善也顺水推舟,轻声叫了句“停云姐姐”。 然后便将手上的木匣子递给她,又回身朝崔姑姑行了礼,提着裙摆,踩着踏凳登了车。 停云同崔姑姑也道了别,随后便撩着帘子,侧了身,留出可供妙善进来的身位,等她进了车厢,才将车帘放下。 -- 停云撩起帘子时,妙善便已嗅到股隐隐幽香。 等入到车内,果然见一旁海棠花纹的香炉里,几缕香烟正袅袅腾起。 那香气十分幽微,初闻似乎和当日在七殿下马车里的香类似,但仔细分辨,却更多了几分馥郁清甜。 而车厢正中的尊位,正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她发间饰物不多,只三五件发插而已,高高盘起的发髻边,一支朝日五凤挂珠钗斜斜插着,显出主人高贵的身份。 外头,马车也已经重新起步。 她鬓边垂珠轻轻晃着,更映出那张凤目檀唇、乌发如云的美人面,叫人不敢直视。 金阳公主伸手接过停云递来的匣子,又看了看妙善,声音十分温和:“车上多有不便,就不用多礼了。” “多谢公主。” 停云为妙善指了坐处,叫她坐定了。 打开匣子,发现里头放着的确实是一卷画轴后,金阳公主李璇也不展开查看,只将匣子合上放到一边,看向妙善:“进了宫如何行事,你心中可有成算了?” “奴婢会谨守规矩,做好您的婢女。”妙善便将格外要注意的地方提了提,直说得李璇也微微点头表示满意了,才问道,“只是当初七殿下说我要办件差事,不知道公主可否告知?” 李璇微笑,却不直接回答,反而说起了李珵:“他一向是个大胆的,若不遂了他的意,恐怕是不惜把宴会搅乱也要办成的……也实在苦了你,要在新旧主子之间为难。” 妙善摸不准她的意思,只好说:“殿下既然有吩咐,奴婢便只知道奉命行事而已。” 李璇注视着她的神色,仿佛在评判什么,良久才道:“崔姑姑说你谦卑谨慎,果非虚言。” 妙善垂首,面上十分恭敬。 “谢家少夫人是郡王之女,也算宗亲,在受邀之列,还有谢五、谢七姑娘,应当也一并来了……荣国公府的这些女眷中,可有识得你的?” “奴婢入府只两年,又鲜少出院子,虽都远远拜见行过礼,但想必几位夫人小姐,是不会记得我样貌的。” “如此……”李璇沉吟片刻,“那等我召谢四姑娘叙完话,就由你把她送回去吧。” “路上你寻个时机,把七殿下要你问的话问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我叙话的时候,你在边上听着,同样的意思再问一遍就是了,左右不过是问问谢四姑娘的心意。” 妙善一怔:“心意?” 李璇挑挑眉,似乎有些感慨:“我这弟弟说,有些话,谢四姑娘对着我这个公主说不出口,但对着你这个曾经伺候她的人,却好开口得多。” 这之后,金阳公主也不再透露更多了,只说“到时候便可知晓”。 只是她好似对妙善被李珵从国公府带出来的经过,十分的感兴趣,屡屡追问细节。妙善只好如讲故事一般,将这段她自己也十分困惑的经历又复述了一遍。 倒惹得金阳公主也有些称奇了。 熏香静静燃着,马车一路往宫禁而去,外头的喧闹声也从热闹渐渐转为安静。 这般安静地过了一阵,外头忽然又有了声音,隐约是车轮马嘶。 停云撩起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公主,到西华门了。” 妙善闻言,也打起精神。 等马车彻底停下,妙善便随停云一起先行下车,然后搀扶公主。 她小心谨慎,余光一直看着停云,学着她行事。一直到为公主整理完衣裙,又返身往车上取了那装着画卷的匣子,重新踏上实地,才终于在女官上前的间隙里抬头看了一眼巍巍宫墙。 入目是朱红城墙,深深宫门,抬头便是重檐庑殿。梁枋上,彩画艳丽繁复,阳光下,黄色琉璃金光闪动,耀目非常。 这便是天家了。 世上最尊贵的一群人,就住在里头。 等过了西华门,便是宫城。 宫门处,几队宫禁侍卫维持着秩序,轮到的女眷依次下车,再由有身份的女官带着登记身份、查验物品。完成之后,便有宫女带路入内。 见了公主车驾,登记的女官早已经上前侯着,依礼问安之后,只简单看了两眼,返身落笔之后,便有早等在一边宫人们上前,将李璇请上了辇架。 妙善与停云分列两边,随辇架而行。 穿过开阔广场,便是深深甬道。 抬头是狭长的天,低头是青砖路,两边则是高高红墙。一行人沿路而行,仿佛看不见路的尽头。 只听带路的女官在前头言笑晏晏地搭话:“娘娘说,御花园里的花儿朵儿您是看惯的,必定不急着去的,必定是想着先到长乐宫坐一坐,用些点心,这才派了我等迎候。” 李璇高坐辇上,神情放松:“是呢,就等着到母后这儿吃牡丹卷,外头做的总差些意思。” “娘娘昨夜就吩咐下去了,您到了,正能吃上。” 话题就此展开。 妙善初时有些忐忑,跟着辇驾规规矩矩地走,路上遇到道旁默默行礼的宫女内侍,还忍不住微微屏气。 后面在宫墙下走得久了,听了一耳朵公主和女官关于吃食、天气的闲谈。话题普通,并不怎么高深玄奥,路上所见,无外乎是宫墙殿宇、内侍宫娥,并没有什么威严骇人的地方。 于是慢慢的,战战兢兢的心也缓和了起来,不是只傀儡一般两腿麻木地走着,头脑也清醒了一些。 一路就这样行到长乐宫宫门口,内侍们稳稳放下了辇驾。 妙善跟着停云的动作,一左一右正欲扶稳公主,突然发觉边上蓦然安静了一瞬。 余光里,抬辇的内侍们已然纷纷下拜。 “七殿下。”带路的女官也朝着后面行礼问候。 妙善扶稳了公主,回身便见李珵正缓步走来。赤色圆领袍,衣绣蟠龙、玉带黑靴,正是皇子常服。 他的目光正与妙善的撞在了一处,遥遥相对,倒看得人心头一跳。 但也只匆匆一眼。 她便立刻与旁人一道低头行礼了。 “都起来吧。”李珵免了众人礼,走到李璇跟前,状似无意地又扫了一眼妙善,这才轻声说:“多谢皇姐了。” 然后又道:“一起?” 李璇轻笑,迈步踏出辇驾,与他并肩往里:“走吧,别叫母后久等了。” 妙善让出了身位,默默跟在后面。 第18章 “冤”字诗 妙善并没有一起进入长乐宫正殿,她听从吩咐,将手中匣子交给停云,然后就被示意留在廊下等候了。 与她一起的,还有被李珵留在外头的飞泉。 与束手束脚的妙善不同,飞泉四处看了看,随即笑嘻嘻拉住一个送完茶水从殿里出来的小宫女,轻声说了几句。那被拉着说话的小宫女听了,点了点头,又接了他递来的一件什么东西,很快就脚步轻快地走了。 妙善与他们隔了五六步远,并没听清楚,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便见飞泉已经主动走过来。 “主子们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才走。”飞泉指了指不远处廊下遮阴处,小声说,“今天日头大,一起去那儿躲躲?” 见妙善犹疑,他又补了一句:“送茶水的姐姐会帮着留心的,到时候自然提前来叫咱们。” 话已至此,便没什么顾虑了。妙善又疑心这节骨眼七殿下的人把她拉走,兴许是什么额外的吩咐,便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向了那遮阴处。 飞泉一路笑嘻嘻的,脚步悠游,但分明又十分谨慎,甚至等到了地方,还四处张望了一番。 妙善也发现了不对。 她一路偷偷留心着四周,被引到那无人的角落处后,还特意站在了被花圃遮挡的廊柱后,确保无人看得到自己。 这做派看在飞泉眼里,倒叫他一愣,而后忽然反应过来,又笑了:“妙善姑娘,你别紧张,不是什么杀头的事,只是殿下有件东西要我传给你,不想叫人见了惹出是非。” “只当过来歇歇……常有的事,主子不怪罪就行了,被人看见了也没什么。” 他笑着解释,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张折得好好的纸页:“这是殿下要我给你的,你看一看,回头替殿下问话的时候,一并说给谢四姑娘听。” 妙善本想说自己不识字。 然而转念一想,若在主子眼里留下个识字的印象,之后继续看书学字,也就不必偷偷摸摸了,多少方便些。于是便也硬着头皮,将那纸页展开,预备看看学了这许久,能不能囫囵看个明白。 只希望七殿下叫人传话时,别拽些生僻拗口的字句。 她边想,便将纸页接过来展开。 下一秒,她便呆在了当场:那页手稿上,银钩铁画、笔墨飞扬,字迹虽截然不同,但写着的,却赫然便是被她从匣子里换走的那首诗! 她死了三回,才叫这首诗留在了兰芳院里,免去一场祸事。 怎么又…… 这究竟又是哪里出了纰漏? 难道是四小姐? 妙善站在原地,捏着纸张的手都有些颤抖,头脑也空白了一瞬,好一会儿才找回了知觉。她低下头,努力保持平静:“飞泉公公,实在惭愧,上面还有些字我不认得,怕带错了意思,可否请您指点?” 她说着,便想将那纸张递过去。 “使不得、使不得。” 飞泉退后两步,伸手推拒,坚决不肯碰那纸张一下:“殿下既然不叫我传话给你,而是亲自写了字条,那这东西便不是我能看的。” 妙善看他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心中涌上一丝怪异。 她将那纸页收回,注视着飞泉的神情,问道:“可我不识得,又要怎么带话呢?” 飞泉看着年纪并不比妙善大多少,圆圆的脸,生得也十分白净,听了她的问话,不假思索便答道:“我去禀告殿下,你在此地等等。” 说着,也无丝毫停顿,径直就走。 妙善回身注视,便见他全程一丝犹豫也无,也不通禀什么,直接往正殿里而去。又过了不多时,一个穿着赤色衣袍的人影便当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飞泉,和原本一道进去的长岚。 李珵似乎和飞泉说了句什么,飞泉便随即便脱了身,折返往妙善这处来了。 妙善见状,立刻将探出去的脑袋收了回来,低头将那页字稿慢吞吞地原样折好。 飞泉一路快走回来:“妙善姑娘,殿下召见,随我走吧。” 妙善转过身,故作迟疑:“可是……公主那边?” “放心,公主知道的。” “好。” 妙善将纸张收进袖中,便跟在飞泉后头,光明正大地穿过长乐宫中的庭院、花圃,沿着游廊,一路往偏殿而去。 殿门口站着的,是个从没见过的宫女。她朝飞泉微微一福,随即替妙善开了门:“殿下在里头等你。” 实在是太顺理成章、行云流水了。 太怪异了。 而一走进去,妙善果然又觉出了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处处都是宫人的长乐宫,偏偏这一处偏殿没什么人。既没有洒扫清洁的,也没有在里头值守的,厅堂空荡荡的,连桌上也不见茶壶水杯。再往里走几步,光线愈发昏暗了,已快到了内室时,隔着重重轻薄如云雾的纱帘,才依稀听见了些窸窸窣窣的响声。 “殿下?”妙善不敢进去,只迟疑地探问。 里头传出个熟悉的嗓音:“进来。” 妙善只好大着胆子往里走,穿过那重重纱帘,便见屋中立着一座绢素的泼墨山水屏风。 屏风上,正搭着件赤色圆领袍,衣服的肩上绣着团蟠龙纹样,正是皇子的服制。屏风侧,只见过一面的长岚站着,正垂首捧着几件衣裳。 妙善还没反应过来,便听里头又是窸窸窣窣地响动。随即,那赤色圆领袍之上,便多搭了件白色的中衣。 室内昏暗,绢素的屏风上大片留白的泼墨画,透出个人影,模糊,又朦胧。 骨肉停匀。 墨色的山水,仿佛以其人为画布。 妙善愣了愣,直看到长岚手中捧着的衣裳被屏风后伸出的一只手取走,才终于如梦初醒,连忙低头下拜。 ——她甚至没敢说话,就怕被里头人知晓她进门没有第一时间行礼。 许是许久没听到声音,伴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头人开口问道:“怎么,跟着崔姑姑学了这么久,倒反而把怎么行礼给忘了?” “不敢,只是怕搅扰了殿下。” “换个衣裳,有什么搅扰的?” 妙善仍低着头,讷讷道:“是奴婢愚笨,实在不认得那些字,才要劳烦殿下。” 过了会儿,那衣料的摩擦声终于停了。 有脚步声从屏风后由远而近,最终有一双黑色的靴子落在了妙善的视线中。 “你起来吧。” 妙善依言起身,但仍然不敢抬头,只视线跟着那双靴子,判断着主人的位置,躬身后退,让出路来。 李珵走到边上坐下,语气淡淡:“听你说是伺候抄经的,怎么,竟然认不全字吗?” “奴婢惭愧。” 座上人轻轻笑了一声,又叹道:“罢了,字条呢,拿来。” 妙善从袖中取出来,还没完全展开,便被李珵伸手取走了。伸出的那只手,衣袖是带着暗纹的白色布料,分明是做中衣的材质。 他一靠近,妙善便又闻到了曾闻到过的那股香气。与在国公府摔伤时,她被他查看伤势时的一样,幽幽的,若有若无,清冽又悠远。 妙善垂着头,视线却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些正坐在面前的人。 只见那双手慢条斯理,将纸页展开。 “认得多少?”他问。 妙善正被那香气勾起回忆,被他一问,方重新回神:“十之五六吧。” “那也不错了。”考虑到妙善佃户女的出身,又有侍卫回禀的那些旧事,李珵也不苛责,只说,“认得多少,就念多少。” 他语调柔和,不似从前冰冷锐利。 妙善忽然觉得有些口干,抿了抿唇,然后才循着所学,避开不认识的字,干巴巴地将这首诗念了一遍。其中,已经认得完整的最后一句,也将“冤”字和别的一个字略过了。 李珵的目光停在面前垂首的少女身上,听她将一首诗支离破碎地念完,停顿了几息,方道:“字认得不多,记性却好,念出来的都没错。” “奴婢……奴婢愚笨。”妙善心里有鬼,听了这夸赞只觉得他仿佛话里有话。 正犹豫要不要再说些什么描补,李珵便已将那纸页重新递给了妙善:“这诗未用典,十分浅显,你听一遍吧。” 他目光紧紧盯着妙善,一字一句,清晰诵道:“忍看釜甑抵子钱,朱门冷对破窗烟。偷将私箧填沟壑……” 语调平平,毫无起伏。 而站在他面前,对着展开的纸页认真对照的少女,脸上也波澜不惊,一派认真恭听的样子。 李珵仔细看着,顿了顿,终于吐出最后一句:“……怎抵深冤积万千?” “可记住了?”他问,定定地注视。 妙善早有心理准备,这一回猜想被彻底印证了,反而心中平静起来。 “奴婢记住了。” 说着,她将那纸页恭敬地递回去,背书一般,将诗又重复了一遍。 念完之后,她便垂首立着,等了许久,才听到李珵的评价:“记性不错,怪不得,一年就能提成二等丫鬟。” “谢殿下夸奖。” 纸页被放在桌面上,李珵一手搭在上面,屈指叩了两下桌面:“只是光记性好,恐怕也不至于破格提拔。可猜得出我为何要你把这诗带给谢四姑娘?” 既然得了他一句夸奖,便不好再说什么愚笨的托词了。妙善只得做出副思索的样子,猜测道:“这诗写的是印子钱的危害,殿下可是要问问四小姐对这事情的看法?” “哦?”李珵的语调似笑非笑,“你是这么想的?可是今日是为我皇兄选妃,我这个做弟弟的,为什么会问谢四姑娘这个呢,这恐怕……说不通吧?” 谁管你说不说得通……左右她是不能多吐出什么的。 妙善心中这般想着,脸上神情却愈发乖觉,做出揣摩上意的样子:“仁恕宽厚,敷惠下恩。衣食饥寒,常加体念。劳苦疾病,尤宜矜怜。[1]” “奴婢在国公府当差时,曾听四小姐与嬷嬷说过这番话。虽然不解其意,但奴婢晓得,怜贫惜弱,亦是女子妇德。” 她抬头看了一眼李珵,小心翼翼:“皇子选妃的道理,奴婢不懂。但天家富有四海,天下臣民皆需矜怜,王妃自然也该同情百姓、关怀恤下。” “……虽是为四殿下选妃,但也是殿下您的皇嫂,若为有德者,自然要更好一些。” 说罢,她便俯身下跪,头也不抬,颤声道:“奴婢斗胆,实在不明白您的深意,还望殿下恕罪。” 这般不敬的揣测之语,换在平时,她是绝对不会出口的。然而若不这样转开话题,真继续谈论书稿本身,此时编一番谎话倒还好……但若四小姐那里被李珵故技重施,诈出些什么话来,两厢说法不同,她一样凶多吉少。 她以额贴地,砖石的凉意清晰传来,心中惴惴不安。 良久,方听上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一只手随即抚上了妙善的发顶,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后那手指便来到了妙善面前,朝前一伸,挑起了她的下巴。 指腹贴着她皮肉,并不用力,却清晰传来他的体温。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抬头。 李珵倾下身子,低头看她,平常毫无弧度的唇角微微扬起一些,似笑非笑。 虽还隔着很远,视线却再也无法回避了。 妙善只觉浑身血液仿佛在倒流,说不出是紧张,还是什么别的,心跳如擂,口干舌燥。 “早就说了,我不喜欢你动不动下跪。”他松开手,重新坐正身子,盯着妙善的眼睛,“下次答话,若再敢低头、下跪,我便一律当你说谎了。” [1]明代仁孝文皇后《内训》《逮下章》 诗是打油诗,甚至不能押韵[笑哭] 不过这一章写得很畅快就是了。 可能会回头修改部分章节,不影响情节,属于删除冗余字句与改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冤”字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