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抚我顶》 第1章 山中异人 人在死前会想什么呢? 许清欢坠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无尽的下坠中,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却突然想起很多从前的事。 他名清欢,短短二十载人生却少有欢乐可言,记忆中第一次尝到的味道就是清苦的药味,只因他咳疾缠身,稍有活动便喘憋难忍,几近晕厥。只有在阳光正好的晌午,他才能慢慢挪到院中踱步。 父母为他奔走天下行商只为遍寻药材,却在荒漠遭遇沙匪,尽数死于匪刀之下,他甚至无力领回父母的遗体,只收到当地官府的一封来信。 父母因他而死,家中人口凋敝,只剩些远亲觊觎他本就不多的家财,他便心灰意冷,想要自尽,却被一个来讨饭的老乞丐救下。 那老乞丐叫他有了行走之力,又给他一个指引方向的法宝,告诉他东南向千里外的地方有个长生村,那里有人可以救他性命。 拼着最后一口气,他散尽家财,未遇山匪,未遇天灾,唯一的阻碍就是他残喘的身体,那法宝带来到一处千里外的山村,已丢了半条命。 谁料这村子却并不是长生村。只有个神志不清的老妇听到他找长生村,胡乱指了个村后荒山的方向。 许清欢只好冒险进山,直到天黑,也是一无所获。山中静得可怕,他却不敢停下脚步,举着个火把,勉强照亮前行之路,他走啊走啊,这路却像是没有尽头。 他走到哪里,那火光就将灌木下的许多阴影驱散开来,虫豸趋亮而来,却在触碰到火焰时化为灰烬。 也许老乞丐只是戏耍他,也许他今晚就会死去,但是他已经不在乎了,他活下去唯一的动力就只剩下继续找下去。 后来一阵劲风袭来,熄灭他的火把,连月光也被乌云遮住,在一片全然的寂静中,许清欢看见了黑暗中一双眼睛。 那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了许清欢。 好巧不巧,许清欢的咳疾又要犯起来,他拼命忍住咳嗽的冲动,缓缓向后退。 他一步步后退,那巨兽却没有动,只是下一刻乌云突然退散,银光洒落在巨兽身上,他才看清它形似黑虎,正攀在不远处的树枝上。 他低着头,看见自己慢慢退出那巨大的身影笼住的区域。 待他完全站在月光下,那黑影已微微俯下,许清欢心念一动,转身向后拼命奔跑,那喘咳的顽疾就在此刻爆发,胸口发出嘶哑的轰鸣声,此刻的他俨然一个奔跑的破风箱。 那野兽扑了个空。 密林空间狭窄,巨兽行动受限,撞断了好几颗树,才让许清欢有了逃跑的机会。 巨兽的鼻息仿佛就喷在他的脖颈,逼的他四处逃窜,便如猫抓老鼠一般,那巨兽戏耍着他,在林间乱窜。 许清欢面色青紫,跑得跌跌撞撞,眼看就要脱力,却发现手里还攥着那早就无用的火把,便向后一扔,然后,突然踩了个空。 是个陷阱。 谁知道,这陷阱竟还是个无底洞! 幸运的是他应该不会沦为巨兽的口粮了。不幸的是,他恐怕就要葬身这深渊之中。 人在死前会想什么?双亲死在沙匪刀下前会后悔生下自己吗?会难过吗? 那老乞丐救他时,说一切都有命定的缘法,说他不该死。那为什么到最后,他还是要死呢? 他不甘心。 为这个念头所激,原本已经放弃挣扎的他竟睁开眼,开始拼命寻找可以抓住的东西。可能抓住的只有空茫。 无尽的下坠终于迎来尽头,他看见一片坚实的地面。 这下是真的要死了,他紧紧闭上了眼。 预料的疼痛没有到来,他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接住,上下回弹几下,又慢慢停下,将他轻柔地放在了地面上。 待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又来到了一方新的天地。他仰面躺在地上,却看不见自己来时的黑洞。 这是哪里?他是死了吗,还是活着? 无数疑问笼罩许清欢心头。 他坐起身子,咳喘之疾的发作似乎已经过去胸口却仍在隐隐作痛。 这里没有日月,却一片光亮,仿若虚空,那虚空之中,似是躺卧一人。 这片天地,唯有那一人而已。 许清欢慢慢站起身,只觉双足发软,他挪着虚浮的步子向那人走去。 就在还有一步之遥时,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是个不甚高大的男人,面色如玉,唇如莲瓣,双目轻阖,有着许清欢见过最平和的面容。 他还活着吗?许清欢要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 只是他手指越近,便愈觉得有一股无形的阻力在抵抗他的触碰,待到他快要伸手触碰到那人身体时,却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击传来,那股力量穿过他的心脉,叫他猛然咳出一大口血来。 他来不及捂住嘴,那血却没有溅出,而是在空中凝成数粒血珠,没入那人的颈间坠着的一只红玉。 许清欢这才注意到那玉的颜色,正如鲜血一般,那人身着白衣,脖颈的红玉便显得尤为刺目。 他突然心跳如擂,被那抹红色魇住一般,再次伸出手试图触碰,这次却没有了任何阻碍。他的手刚刚碰到那玉,余光却注意到那躺卧不动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许清欢心里一惊,转头与那人对视,一对浅淡的瞳孔就这样静静地看向许清欢,叫他呼吸一窒。 下一瞬,他的手也被这人抓住,那人的手掌很凉,许清欢不由地抖了抖身子,正想与他解释一二。 那人嘴角动了动,像是在扯出一丝微笑,又像是要开口说些什么。只是两人俱还未开口,许清欢又感觉自己身后凉意阵阵。 那人反应极快,立刻起身将许清欢护至身后,两人位置倒转,手却仍抓握在一起。 他将另一只手往前用力一推,竟爆出一道蓝光,击在一道黑影身上。 是刚刚追赶许清欢的那只巨兽!那巨兽并未被击倒,反而摇起它那硕大的黑尾巴来。 “你果真还藏在这里,多亏他带我找到了你。”巨兽居然还会说话,语气极为激动。 “你还没死。”那人极为冷淡地朝那巨兽投来一瞥,又迅速挥出一道更炫目的蓝色的光团,将那黑影击倒在地上。 许清欢微微睁大双眼,额头沁出凉汗。 之前那老乞丐让他重获行动之力已叫他大开眼界,这无尽深渊的别有洞天也让他大为震撼,只是眼下又是为了哪般,这巨兽难不成还是自己引来的吗? 很快,那巨兽又爬起来,它行动有些迟缓,四足站起时身子起伏着,吐出一口污血。 “你现下虚弱得很,连我都杀不了。”它已受了伤,却丝毫不见畏惧,反而语带嘲讽。 这白衣人挡在许清欢前头,站得笔直,其实并不见虚弱之态,一袭白衣不染尘埃,黑发如瀑,倒真像话本里形容的神仙。 那巨兽见白衣人不为所动,突然一甩尾巴,俯下身子爆冲过来,这人也不知怎地又化出一柄木剑阻挡,正抵在那巨兽的利爪之下。两相角力,那木剑竟丝毫没有断裂。 看刚才白衣人压制巨兽的状态,他的实力应远在黑影之上,如今打成平手,许清欢想起那巨兽方才之言,暗道不妙。 僵持之下,这人握住许清欢的手突然松开,双手一起抵在木剑上,却渐渐阻挡不住巨兽的冲击。 眼看巨兽就要咬到那人的脖颈,许清欢手无寸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便也提着拳头,砸向那巨兽的后脑。 他刚刚打到野兽,突然爆出一道白光,巨大的冲击将许清欢震到一边,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喘起来,盯住那野兽,随后慢慢失去了意识。 虚空慢慢沉寂下来,那巨兽竟忽然凭空消失,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白衣人也落在许清欢怀里,沉沉昏迷过去。 待许清欢醒来,只觉得肋骨一痛,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不住地咳起来,却因胸口受压,咳得异常艰难。他低头一看,是刚刚那个白衣人趴在自己身上,黑发凌乱,看不清神情。 刚刚那人为自己挡住巨兽,也算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只是这巨兽也不知去了哪里,就这样放过他们了吗? 他努力想从自己救命恩人的重压下拔出来,却始终动弹不得,他只得心中默念“罪过,罪过”,然后扯着恩人的衣领,将他小心地挪动,最后才慢慢挪到了地上。 他这才缓了口气,挣扎着坐起身,伏在恩人身边,为他整理被自己扯乱的衣襟。 虽然此时有趁人之危之嫌,但是他还是被恩人的脸吸引,忍不住端详起他的脸来。 这无疑是自己平生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尽管此时发丝凌乱,两条细长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仍叫许清欢心跳加快起来。 他顺着恩人洁白的脖颈往下看,鬼使神差般地又生出触碰那块红玉的**。 这时,他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一叫,许清欢饿了。他这才如梦初醒,收回手,从怀里摸索一番,掏出一张干饼来。 幸好,怀里还剩这张救命的饼子,这还是路过那后山下的村子时,一个叫胡二喜的猎户送给他的。 二喜也曾劝他不要为了一个老妇人的胡言乱语随便进山,他心知这一切都难以解释,便只告诉二喜自己是去山中寻死,二喜没有再劝他,只给了他一张饼,说自己在这山下等着,让他后悔时,便出山来寻他。 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二喜。 许清欢笑笑,又看向自己身旁昏迷的恩人,思忖着将饼一分为二,坐在一旁慢慢啃起剩下一半的饼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许清欢已经吃完半张饼子,肚子却又咕咕叫起来时,恩人终于醒来。 许清欢将那剩下一半的干饼向前一递:“恩人你可是饿了?要不要吃饼?”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那人将饼拨开,他这次没有再抓住许清欢的手,而是迅速坐起身来,用一种全然陌生而戒备的目光看着许清欢。 “我叫许清欢,是为了找长......, 反正又是在山里被野兽袭击,又是掉进个深坑陷阱,才落到这里。我无意打扰的。”许清欢小心翼翼将饼揣回怀里,有些语无伦次。 但那人却比许清欢更为茫然,小心而谨慎地打量许清欢。 许清欢见恩人不说话,又急急问道:“恩人,多亏你救了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灵玉,” 那叫灵玉的人说完顿了顿,又略带疑惑地问,“我何时救过你?” 许清欢见他连方才之事都不记得,许是受了冲击,自己刚醒来时,也有些懵,便向他比划刚才的情形。 “刚刚你一醒来,就抓住我的手。然后我们被一个像老虎的黑色巨兽袭击,多亏你挡住了他,不然我就要葬身虎腹,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巨兽?恩人?我为何会在这里醒来。”灵玉不解,偏过头来盯住许清欢,像是在寻找他撒谎的证据。 “就是这样,你抓住我的手,”许清欢一下抓住了灵玉的手腕,又向前一挥手臂,“你往前一挥就是一道蓝色光团,将那巨兽击倒,厉害极了。” 灵玉蹙着眉挣出手,不着痕迹地站起身退后几步,又将手背过身去。 “这一切我全无印象。看你身形,全无功夫,怎会独自进山,又遇巨兽,一番说辞,漏洞百出,究竟有何目的。” 许清欢只道自己孟浪,连忙赔罪,但心中却纳罕道,这位灵玉兄怎么还是想不起来刚才的事? 刚才一醒来抓自己手的就是他,现在醒来全不认账,许清欢也实在百口莫辩。 莫非是冲击太大,一下子失忆了? “就是如此啊,灵玉兄,你怎么全不记得了?我来此地是受了法宝指引,”说着他掏出一面罗盘,急急递给灵玉瞧,“我命不久矣,有人便给我此物,让我跟着指引找到长生村,自会有人救我,谁料会有此遭遇。” 灵玉没有接许清欢递来的罗盘,而只是一抬手,将那罗盘隔着虚空牵引至他的手心。 “探灵盘?一介凡人,怎会有九重天的法器。”他长眉一挑,向许清欢的脉门轻轻一按,语气却又渐渐缓和,“不过,你确有短寿之征。” 许清欢一窒,他心知灵玉并非常人,可被说成短命鬼,任谁也不会好过,说话亦变得有气无力:“果然,那个老乞丐说我不该死,但再不找到长生村,这个春天一结束,就要速速去死了。” 灵玉语气微妙:“你命该绝,却不是暮春当死,应当能活到弱冠之年。那指引你之人若非学艺不精,就是没有说真话。” 平白又多出几年活头,许清欢竟不知该不该庆幸,又顺势问道:“那您可有续命之法?我虽找不到长生村,可看恩人本事,定再能救我于水火之中啊。” “本君不涉凡人命数,天道轮回,不可破也。”他轻轻摇头,看向许清欢的目光竟也带了几分怜悯。 许清欢有些不甘心:“那你可知长生村,或者知道这世上有何人还能救我?” “本君从未听过长生村。何况,生老病死乃凡人宿命,万事万物终有轮回,无人可以干预。” “万一有呢?”许清欢还在追问,他眼中已隐隐含泪,但仍固执道,“万一呢?” 灵玉只是摇头:“我送你出去吧。” 许清欢低下头,一滴清泪就这样无声落下,沉默许久。 灵玉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神情难辨。 许清欢突然一抹泪,抬起头争辩起来。 “我不信,为何你和老乞丐三言两语就能断定我的命运?我的父母为了我命断他乡,我变卖了所有家财。现在你告诉我,我被骗了,一切都是一场空吗?” 许清欢也知道争辩无用,可生死之间,恐怕没有哪个凡人能保持冷静。 “你是神仙,对不对。”许清欢想起灵玉那能挥出蓝光,化出木剑的手,喃喃道。 “按照凡人的说法,我确算神仙。”灵玉淡淡道。 许清欢双膝一软,跪倒在这不知身份的强大的神仙脚下,渴求着最后一点生的希望。 “那仙君,求您可怜可怜我,您是神仙,一定有办法可以救我的,我已经走投无路,咳疾缠身,纵使还剩几年寿命,也与死没有分别了。” 凡人这样相信神仙,他们建了那么多神殿,虔诚地向神仙祈祷,那么,神仙一定是无所不能的,对不对? 一定是我刚才不够虔诚,神仙才不愿救我,许清欢这样想。他俯下的身子轻轻颤抖着,等待着生死的判决。 灵玉叹了口气:“罢了。” 许清欢只觉心底一沉,却已无力起身,只能攥紧了拳头,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胸口似乎又变成破旧的风箱,发出“呼啦呼啦”的摩擦声。 这时,一只柔软而微凉的手抚上了他的天灵盖,那手轻轻一按,一股清冽之意便贯通了许清欢四肢百骸,他的胸口的疼痛慢慢消失,双腿也慢慢变得有力。 “本君为你赐福,保你余命无忧,只是死劫之事,恕我无能为力。”那温柔的声音在许清欢头顶响起。 他抬起头,方才因激动而流出泪已经干涸,留下可笑的两道泪痕。 许清欢此刻仰视这宁静如水的人,他清净的面孔,颈间的红玉,正清晰地倒映在许清欢的双瞳之上。 他痴痴问道:“仙君是何方神圣?” “吾名灵玉,九重天上衔芝行者。”灵玉道。 这位灵玉仙君不再追问许清欢的贸然到访,对于自己失忆之事也全无挂碍,或许是见许清欢实在跪了太久,他遥遥一点许清欢的衣领,便将他提了起来。 许清欢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忽地轻盈起来,向上一升,他慌忙闭上眼睛,再次睁眼,他已出现在这密林之外,山脚之下的村子边。 灵玉不作任何留恋地与许清欢作别:“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许清欢觉得自己即将失去什么东西,不是他的生命,而是某种更重要的东西,但他却说不上来。 他没有说话,灵玉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而只是立即转身,朝那相反的方向走去。 许清欢对于自己何去何从,心中并无答案,但看到灵玉远去的白色背影,却忽地心中一痛。 于是他箭步冲上前,先是抓住灵玉仙君的衣袖,见他疑惑转身,又熟练而利落地跪下,顺势抱住这位仙君的大腿。 “仙君,您的大恩我无以为报,从此便让我用余命服侍您吧,求您垂怜!” 病秧子爆改小随从ing[橙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山中异人 第2章 桃花秘境 许清欢一声悲泣,可谓石破天惊。 灵玉本欲离开此地,却突然被个凡人抱住大腿,一时错愕,他稍一用力,想要挪走的自己大腿,那凡人反而抱得更紧。 “我已为你赐福,凡人,还有何所求?”灵玉没有动怒,认定这凡人放不下那延年益寿的执念,正要开解一番。 许清欢却自有一番解释:“仙君不是不知我为何闯入您的灵境吗?我一介凡人偶然进入,却是受了旁人指引。” 他紧闭双目,并不敢与灵玉对视,见灵玉没有出言打断,便又继续试探着说道:“我刚入灵境,确实受了巨兽袭击,他还会说话,一言不合就对您出手,想必是您的仇人,没准和骗我那老乞丐是一伙的。” 灵玉见他又开始说那巨兽之事,此刻想来,若非这凡人胡乱臆造,或许确有蹊跷,便沉吟几声。 许清欢趁热打铁:“到最后,那巨兽忽然消失不见,我和您就都昏死过去。您现在记不起来不要紧,就怕这巨兽还没死,它暗您明,岂不是很危险?” 一枚落叶随风而下,灵玉接过那片叶,细细摩梭。 许清欢见灵玉还是不说话,偷偷睁开眼抬头,正巧撞上灵玉深究的目光,赶忙移开目光。 “您还拿走了我的法宝,说它叫探灵盘,是神仙的法器,”许清欢仰着头瞪大眼睛,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无辜,“那巨兽在林中就追着我,一路追到灵境,说不准也和这东西有关,您带着我,也许就能慢慢想起来,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之人!” 灵玉将那叶片轻轻放在许清欢的头顶,拽住他松松垮垮的发髻:“你先起来说话。” 许清欢窘迫地撒开神仙大腿,摘下自己头顶的落叶,却不敢起身。 灵玉只好又追问道:“你昏迷前除了看到那巨兽突然消失,可还有什么别的奇怪之处?” 许清欢确实只记得那巨兽凭空消失,可眼下自己若不说出点啥,恐怕还是难以取信灵玉。他只好拍拍前额,仔细回忆当时的场景,自己捶打巨兽的脑袋,突然爆出一片白光,他被震到一边,巨兽在白光中消失,然后呢? 天色渐暗,恐怕是到了黄昏,不远处的山村升起炊烟,那烟火味道叫许清欢打了喷嚏,他顿觉神情气爽,随后灵光一闪—— 是黑烟! 许清欢望向前方,正看见几缕轻烟直直飘向天际。他指着那烟的方向,大声叫道:“我看见一缕黑烟!” “那这黑烟飘向了哪里。”灵玉顺着许清欢所指的方向,若有所思道。 许清欢有些底气不足:“似乎是飘进了您的脑袋。” 灵玉竟像是真的信了许清欢的话,也不再追问,又见许清欢仍跪在地上,实在碍眼,便以手轻点他的衣领,将他提着站了起来。 许清欢膝盖有些发软,一时间竟无法站稳,只好扶住一旁的树干,小心翼翼道:”仙君,可愿带上我,我可以服侍您,还可以帮您找回记忆。“ 灵玉摇摇头:“我不需要凡人服侍。” 许清欢还想再争取一番,却又听到灵玉说:”凡人,但我可以带上你。“ 许清欢大喜过望,掸去自己腿上的尘土,又理正自己凌乱的发髻,向灵玉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礼:“仙君,我便是您的侍从了。” 灵玉不满道:“我说过,我不需要你服侍,你只管跟着我就好。” “好,我跟着您,您是神仙,我就是仙随。”许清欢倒是很会给自己取名头。 灵玉也不否认他这仙随的身份,转头向晴空遥遥一挥,竟唤来一朵祥云。 “仙君,我们要去哪里?” “去找一个人”,灵玉说着,便拉着许清欢的衣带将他拽上云头。 许清欢骤然悬空,吓了一大跳,却丝毫不敢动弹,只好紧紧抓住灵玉的衣袖,紧闭双目。 待他趴在云头,俯瞰方才落脚的地方,却见那山村已如巴掌大小,群山连绵不绝,地脉不断,哪里还可见自己进过的山,心中又顿时放松不少。 他发觉自己怀中有东西硌着,反手竟掏出半张饼,才想起自己还未与胡二喜告别,但思及这所剩无几的寿命,他又收回目光,端端正正地坐回云头。 二喜兄,你便当我死了吧。 灵玉并未留意许清欢动作,他已变出那把木剑,一手持剑向前,另一手作拈花状,立于胸口,似是要驾云腾空。 “坐稳了。”他说。 那云旋即飞升高空,飞速划过天空。 许清欢身子微微后仰,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他当了二十年凡人,头一回跟着神仙腾云驾雾,便好奇地张望。 那云飞得极快,左边的景色却一成不变,堪堪擦过一朵云,后面又是一大片云彩。偶有飞鹤迎面而来,还未待许清欢看明白,就如一个黑点般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待他转过头来,却又倒吸一口气。如今西悬的落日便挂在他身侧不远处! 阳光是那样灼热,连同周围的云霞都烤上了一层薄红,许清欢一眨眼,那红又变作枳黄、轻紫、天青,绚烂如虹,叫他目不暇接。 但很快,他便无心赏景,这云头一路颠簸情态竟比马车更甚,他如今虽身子大好,但甚少出门,之前一路寻来,马车也驾得极慢,几次停车才能缓过来。现下他几次欲呕,又碍于脸面,只得哽住脖子,憋得满脸通红。 待到许清欢终于忍耐不住,才拉住灵玉的衣角哀求道:“仙君,您慢些吧,我有些受不住了。” 灵玉回头,才看到许清欢半死不活的情态,倒是面色如常,看看山下情形,带着他缓缓落到一座山头上。 许清欢从云头跳下,跑到那灌木中干呕几声,他久未进食,已呕不出什么东西来,又恐灵玉丢下自己,匆匆整理衣冠,一路快跑回去。 灵玉没有抛下他,此时他正盘坐在一座大石上,双目紧闭,宛若入定,他身后便是那轮落日,金光嵌在他白色的衣袖上,让许清欢想起神像上描画的金边。 发觉凡人靠近,灵玉闭着眼关切道:“你可无碍了。” “我已大好了。只怪我之前甚少出门,再过几天,我定不会如此。“许清欢信誓旦旦。 灵玉见许清欢眼泛水色,面如红霞,倒是比先前多了许多生气,竟微微含了笑意。 许清欢看得痴了,山上的春风是那么温和,将灵玉的一缕乌发轻轻吹起,发尾轻拂过许清欢的鼻尖,沉醉在那若有似无的春日的芬芳里,他竟忘记了呼吸。 许清欢爬上那山石,和灵玉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下,拿出剩下的那半个饼子。 不知神仙是否真的没有五谷之饥,灵玉见他拿出饼,竟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仙君您吃吗?”说是这么说,许清欢却将那饼攥得紧紧的。 灵玉轻轻摇头,便闭上了眼。 “那,”许清欢忍不住出声,不好意思道,“您有水吗?” 灵玉闻言又睁开眼,这才注意到许清欢的唇角干裂,已有些渗血,原是渴得紧了。 他便对着空气一握,一伸手变出只水壶,递给许清欢。 “这是什么法术?”许清欢惊奇道。 “探囊取物。”灵玉眉毛一挑,这凡人的反应似乎取悦了他,便又多说一句,“心中默念想要的东西,就可以从我的百物囊中拿到。” 许清欢打量手里的水壶,壶口画着一圈歪歪扭扭的花纹,又系着一圈棉线编成的长长系带,可以斜挂在人身上,倒是和灵玉的风格大相径庭。 “这水壶也是仙君的东西吗?”他忍不住问。 灵玉这才仔细看了眼许清欢手里的水壶,确是他从前自己做的小玩意,平时用来盛些百花仙露喝,怎地壶口被画上了这样丑陋的纹样,这粗糙的棉线又是哪里来的? 但他怎么都想不起来,突觉识海一阵刺痛,便也不再细想。 “是。”他匆匆说完,就将长袖一挥,双手合十立于胸前,合目调息起来。 许清欢只道神仙也许有自己的怪癖,自顾自在一旁就着水吃完了半张饼,心中默念着,二喜啊二喜,这饼可真是救了我的命。 待他吃饱喝足,却发现神仙已睁开眼,托着腮,一瞬不瞬盯着他。 许清欢心里有些发毛,连忙用袖口擦干净水壶,小心地向前一送,“仙君,可是要拿回水壶?” 灵玉眯了眯眼,伸出一只手罩住那壶口,便收回了手。 许清欢只觉那壶身一重,凑近壶口一看,才发现壶中已装满了水,映出头顶点点的星光,他惊喜地看向灵玉。 灵玉轻咳一声,又唤出那朵云,“凡人,这壶你先拿着,既已休息好,那便走吧。” 那云轻轻碰着方才他们坐过的山石,来回打着转,许清欢喜滋滋将小壶挂在肩上,也跟着爬上云头。 此刻夜间行路,行云的速度倒是比方才慢了许多,许清欢叉开腿,惊奇地看向漫天星辰,曾经遥不可及的星星,此刻仿佛伸手可及,他看得眼花缭乱,指着北边天上最亮的那颗星,问灵玉是什么。 灵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目光一触即转,他垂下眼眸,一板一眼道:“那是北辰星。” 许清欢看了很久的星星,却不见明月高悬,心中疑惑。 “仙君,我怎地看不见月亮?” “还未到月神值守的时间,等下便可以看见。”灵玉告诉他。 原来真的有月神,许清欢更是兴奋不已,满心期待月神值守的时辰快些到来。 只是还未过多久,他便觉得困倦异常,不知不觉竟躺倒在祥云上,陷入甜眠。那云竟像通了人性一般,分出几缕云彩,轻轻盖在了许清欢身上。 月光出来时,漫天星星仿佛失色,银白的月光就这样照在许清欢身上,或是觉得这月色扰人,这刚刚还在期待月出的家伙,竟自顾自翻了个身,背着月光侧身而眠。 他本就眼窝深邃,那月光便在他眉眼之下留下两抹阴影,这下他睡得格外安稳,梦呓了几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许清欢一夜好眠,甫一惊醒,便觉额头有些痒意,他忍不住翻过身来挠挠额头,却是摸到了一片鲜妍的桃花瓣。 这是哪里?他拍拍睡得发昏的脑袋,才发觉自己竟躺在一片草地之上,头顶古树桃花灼灼,花瓣随风飘下,竟落了他满身。 待他彻底醒转过来,方才想起自己睡前还躺在一朵祥云上。 云呢?灵玉呢?难道一切只是他的一场梦吗? 他摸摸自己身上,那水壶还在,那便不是梦。他心中暗暗庆幸,又坐起身寻找灵玉,抬眼只见十里花海,遍地落英,一泓泉水缠绵流过,载着纷飞的花叶,汇入花林中央一片镜面似的湖泊。 “仙君,灵玉仙君,仙君。”他在桃花林中四处寻找,目力所及之处是花,是草,唯独不见他要找的白衣神仙。 这时他后背被人轻轻一碰,他惊喜回头,却是一个鹤发老翁,那雀跃的神情立时凝固。 “可是你在呼唤灵玉仙君?”那老者眉目慈祥,拄着个桃木拐杖,像极了画里的老神仙。 许清欢立时恭恭敬敬地抱着手朝他行礼,随后急急追问:“您可见过仙君?我是他的,仙随。不知怎地到了这桃林,到处寻不到他。” 许清欢念出自己胡诌的仙随名头时,颇有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便只是含糊带过。 “这位小友,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老翁见着许清欢倒生得眉目硬朗,只是说起话急吼吼的样子,怎么有些眼熟。 许清欢自认从未见过这老翁,连连摇头:“老人家可是认错了人。” 老翁却是仔细端详起许清欢的脸,左看看右看看,方才恍然:“百年前灵玉仙君也有个仙随,我倒是有些印象,就是你吗?” “百年前?”许清欢被这老者的话绕昏了头,自己活到如今不过二十个年头,此前未踏出过家门几步,怎会与这老者见过。 “也许是仙侍,仙童?谁知道呢,百年前的凡人怎会活到现在,是我老糊涂了。”那老者便也摇着脑袋,摸摸自己那把胡子,扶着拐盘坐到桃树下,喃喃自语。 许清欢见他迟迟不答自己方才问题,又凑到老人跟前,期期问道:“老人家可见过灵玉仙君?” 老者这才回答:“你家的仙君啊,眼下就在此地,老翁我便是来拜见他的。” 他在这里,许清欢这才松了口气。 实在无事可做,他便与老者同坐桃树下,见他悠然自在,风流超脱之态,亦与世间俗人不同,便大着胆子同他攀谈:“敢问老人家是何方神仙?我一介凡人眼拙,竟不识您。” “一介游仙,没有名号,”那老翁说罢,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意外,“你也是凡人?我见你周身灵力护体,长得又俊俏,还以为是个小仙友。” “什么灵力?”许清欢不解。 那老翁便将手探向许清欢脉门,见他没有闪躲,又顿了顿,方才用手指按住他的脉搏,闭着眼睛道:“魂缺寿短,却有仙君灵力护卫,难怪我看不出。” 果真,还是短命,许清欢心里又是一痛,勉强挤出一抹笑:“我久病缠身,幸得灵玉仙君赐福,解了我的病苦,只是这短寿的命终是无解。” “那你可知为何难解?”老翁竟追问起来。 “清欢不知,还请老人家赐教。”许清欢见这老神仙愿意同自己说话,也如实道出自己的疑惑来。 “娃娃,你可知世间生灵都有魂魄,魂中结出命珠,就是你们凡人说的记忆,而躯壳便是你魂魄的容器。凡人躯体是血肉所化,常受水火侵扰,才有生老病死,死后人魂便在忘川洗去命珠,再次投入轮回。” “那为何说我魂魄残缺?”不论魂魄还是轮回,都只是志怪传说中的只言片语,就这样被老神仙认真讲出,许清欢心中震动。 “我不知你前世经历为何,但你今生魂魄就是缺了一块。弱冠之时,凡人才达□□全盛,你残缺的魂魄支撑不住全盛的躯体。□□之病药石尚可解,可魂魄的残缺又该怎么填补呢?”老翁长叹一口气。 许清欢心中疑惑更甚,还未等他发问。 那老翁却突然指向远方:“瞧,你家仙君来了。” 许清欢双眼一亮,哪还顾得上什么魂魄□□,当即起身张望,果然,桃花雨落,花雨之后灵玉那一袭白衣格外惹眼。 灵玉慢慢走近,见那老者坐于树下,拱手作礼:“福德仙翁,您怎在此处?” “福德仙翁?老神仙,您不是没有名号吗?” 许清欢才发觉自己被骗。 “多少年没人提起,忘啦,忘啦” 福德仙翁连连摆手,只做无辜情态。 “仙翁,灵玉来此是为了寻莫离,此处尽是她的气息,却独独无法找到她,您可知她在何处?”灵玉向来波澜不惊,但语速却比平时快了许多。 “莫离?曾经的春神,她就在此地。”福德仙翁意味深长道,“这里的一花一草,连同那镜湖,都是她啊。” 许清欢越听越糊涂,这老神仙怎么净说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话。 “您是说,她已魂消化境?”灵玉声音微微颤抖,摸向空落落的腰间,“如此大事,我怎不知。她前日还赠了我一枝花。” 那老神仙不可置信道:“百年之前,您就在此处,还带着一个凡人。春神就在您面前魂归岳清,她的神血汇成镜湖,肌肤变成土地,头发就变成这十里桃林,您不记得了吗?” 原来我踩在神仙的身体上,许清欢顿觉双脚发麻,快速地瞥了一眼灵玉,却见他双目失神,半晌才错愕道:“百年?我不过睡了一觉,怎会过了百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