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品又跑去卖海鲜了(种田)》 第1章 海洋与我 夔历十年秋,大梁边境,辞岳滩。 为求海物丰收,恢复盛世光景,崇德帝命国师举行祭海大典,然大典中断,一时人心惶惶。 “哗啦”一声,海水起浪,祭坛周围跪拜一地。 蓝致羽还没从穿越到海里的诡异感里回过神,就被揪着衣领,一路拖行扔在灰黑色滩涂上。 海水此刻已有刺骨寒意,蓝致羽不住颤抖,恍惚间只觉胸腔发闷,忽地猛烈咳嗽,吐出混杂污泥的水,视野逐渐清晰。 然下一刻,更为刺骨的存在却紧贴她的下颚,逼迫她抬头。 那是一把极为锋利的剑。 蓝致羽猛地一惊,抬眼只见救她的男人挺身拉开距离,眉头紧蹙,好似触碰到污秽之物,随手抄起帕子逐擦拭触碰过她的手指,带动腕上佛珠碰撞,清脆响动让她清醒几分。 她的余光迅速扫过这片陌生的滩涂,分明上一刻她同父母还在自家养殖场抗台风,如今却已然物是人非。 “命格乱象,你并非祭品,你是何人?” 祭品? 剑尖一挑,精准戳在她的喉咙上,将她再度涣散的思绪收回,她与面前男人四目相对。 隐匿在黑袍尖帽下的这张脸较为苍白,眼角下压,显得他的瞳很黑,眼睑泛红,显得狠厉又病态。 剑尖往皮肉压了压,男人低声道:“从何处来?” 缠满的佛珠占满了她的视野,面前的男人阴沉着脸,仿佛触碰到他的逆鳞,稍有不慎就会把她扔回海中甚至让她尸首分离。 面对如此情境,蓝致羽抿唇:“二十一世纪的南陇镇。” “目的。” “没有目的。” “命格突变,有大吉之兆,如此病弱模样,如何能盛海?”男人冷哼一声,剑刃寒光乍现,“你既无本事,那便遂了皇上心意祭海去……” 生死攸关之际,蓝致羽灵光一闪,下意识便说:“剑下留人,我能盛海,能盛能盛!” 男人看起来对她颇为不满,居高临下,但她明显感觉夹在脖颈上的剑松了些,终是大出一口浊气。 然气还未喘匀,男人以为她在糊弄,剑再次贴紧了皮肉,从刀刃出传来一阵刺痛,男人冷声道:“有何能耐?” 蓝致羽瞳孔骤缩,伴随着眩晕,她斟酌着道:“既是要祭品保海物兴盛,那便是上天旨意,让小人前来养殖海物,此乃独门秘籍。” 男人盘着手上的佛珠,有些不耐:“虽民生维艰,然海物捞之不尽,用之不竭,怎的用你来算计。” “那可不然!”这人口口声声将“民生”二字挂在嘴边,不过花架子一个,哪真正下过基层,海鲜怎的叫他说成随便撒网一捞便成的事? 她义愤填膺道:“ph值、湿度、温度……皆是养殖必须慢慢调整的数值,否则品质皆是下等,怎还有人买卖?” 血液冲上头,眩晕感更甚,面前人的脸五官变得有些模糊,又听男人问道:“需何物辅佐?” 剑尖离开了她的脖颈,刺痛过后余凉意,她晃了晃头,竭力维持清明:“给我划一片滩涂……” 天旋地转,漆黑彻底吞噬她的思绪和五感。 “姑娘还未起吗?大人算好卦象,向皇上讨要辞岳滩,她怎的……命我等看好姑娘,让她好生耕读,你们怎能放任!” 外头喧闹不已,阳光自窗沿缝隙泄进屋内,驱赶晨露附着在茅草上的潮湿,带出一阵清香。 蓝致羽动了动发麻的手脚,倏然触碰到脚底的坚硬书册,后背僵硬的肌肉被拉扯到,酸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在这间茅草屋中“耕读”了一周,从《海富论》到《夔年女诫》,统统被她推到脚尾。 期间老管家来过几回,她从老管家口中得知,救她的男人是当朝国师,且据他夸大其词称,国师赌上自身前途力保她,承诺她可在一年内有所成就。 一年,刚好是一个养殖周期,延误不得。 男人给予她资源投入,期满后,她得一个能于异世立足的机会,而他如愿加官鬻爵,他们这算是……战略同盟? “莫非是祭品当着舒坦?”清冷愠怒的声音响起,外面顿时鸦雀无声,忽而天光乍泄,屋内的草香味争先涌出屋外。 门被战略同盟从外推开了。 她对于国师的印象只停留在初见时那双阴蛰黑眸,已有些时日未见,如今他换下祭袍着白色常服,袖口与衣摆皆绣上繁复云纹,雍容华贵之感与她狼狈不堪的丐帮形象对比鲜明。 国师居高临下俯视她,扫过满地狼藉,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像看一个顽童一般俯视她,语气冷淡:“辞岳滩今日起便交由你去打理,今日起搬至偏房。” “这儿哪里有卖饲料的,我先去调配,然后我想要些人手,如果可以的话,先将棚搭起来才是……”蓝致羽支起身子,遭男人一个眼刀,语气弱了几分,眨巴双眼,“可以吗?” 国师状似不耐与她过分纠缠,只冷声吩咐道:“每日马车接送,不得误了时辰。” 她稀里糊涂再次被引导塞进马车,颠簸着驶离皇城的繁华。 现代社会除了旅游景点,何曾会有马车这样缓慢颠簸的存在,一路上晃得她寒毛倒竖,忽而林中有风略过,树叶窸窣作响,似有动物经过,速度极快。 她直觉有东西隐匿在暗处窥视,掀开帘子往窗外望去,却不见动物或人的影子。 “您好,”她身子探出外头,朝着车夫喊,“这段路有何大型飞禽么?” 车夫鞭子破空:“不曾见过哩。” 被监视的感觉越发明显,她再次掀开帘子,果不其然仍旧不见人影。 然越往滩涂去,能藏人的地方变狭隘,第三次掀开帘时,车轴拖出的痕迹中,有碎石坠于其上,压出几枚浅弧形脚印,不仔细去瞧完全察觉不出。 有人踮着脚尖正尾随着她。 然来人似没有恶意,更像是监督她的动向,莫非……是朝廷派来的人么? 咸湿的海风再次扑面而来,熟悉感让她倍感舒适。 当马车再次再广袤荒凉的辞岳滩停下时,她的心境已然不同于初次。 这片灰黑的海滩状似荒芜,却是育养了一片郁葱的红灌木。 她蹲下捧起土壤在掌心碾压,沙土并未随着揉搓一下散了开来,又将手伸到微凉海水里拨弄,温度正是贝类与鲍鱼养殖的适宜温度。 正准备取样,余光瞥到不远处灌木丛中有黑色绸缎一晃而过,她勾勾嘴角,起身朝着灌木丛的方向招手:“兄弟,既然来了,搭把手呗?” 浪潮拍打岩石,打出细细白沫。 那头沉寂良久,海风拂过轻压灌木,蓝致羽极其耐心地等待回复,终于灌木丛中两个黑色高大的身影冒头,黑缎缠身,下半张脸戴着面具,身后负剑,一前一后朝她走来。 她端详这两人的装扮,想必是某人的暗卫,如此性/冷淡风,她抿唇笑了笑,道:“国师大人派你们来的?” 两个人反握住剑柄局促地搅动手指。 蓝致羽心中好笑,左边那位忽而作揖低头道:“姑娘,烦请莫要让大人知晓我等监管不力……” “胡言乱语。”右边那位用手肘撞他,“分明是大人让我等护好姑娘,何来监管一说?” 蓝致羽清了清嗓子,板着脸努力让自己显得严肃:“监管也好,保护也罢,既然来了就别闲着,兄弟如何称呼?” “初三。”左边的指了指右边的。 “初四。”右边的指了指左边的。 既然国师大人不理她的请求,那把他的属下变成工具人,再合适不过了。 “既如此,初三去寻呼吸孔,初四跟着我记录数据,一起为你们大人效力。” 两名暗卫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有朝一日他们的任务会从刺杀转变为挖泥。 蓝致羽偏头:“不会?” 初三点头。 “不会可以学嘛。”蓝致羽丹凤眼眯起,狡黠地拔出初三的剑,在湿土上指了指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孔洞,“两位大人既不想让你们大人生气,那就要做点什么……看好了。” 她用剑尖从孔洞往下一插,将土拨起,里头现出一条狭小通道。 端详片刻,果断在沙地上挑出一道横线,将剑交还给初三,拍掉手上的沙:“这就是贝类的卧沙痕迹,挖吧。” 月华如练,悄无声息流淌进偏院。 蓝致羽躺在比先前茅草堆舒适不少的床铺上,暗叹自己当真容易满足。 不过短短数日,竟对这环境熟悉起来,白日的咸风和湿润的泥土,倒让她回想南陇镇的繁华盛景,辗转难眠。 正当她迷糊之际,窗外极轻微的一声“啪”,来人刻意收敛了脚步,像是夜鸟落脚瓦檐。 这冰山脸国师平时定得罪了不少达官贵族,莫非是电视剧里常有的刺客? 她瞬间清醒,屏息凝神,风声在耳边被放大,她清晰地听到自己鼓动的心跳,当即掀开被褥,将门开了缝隙,侧身挤出了门。 朦胧月色下,两个熟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夜色,轻盈地翻过院墙,野猫似的落在国师的书房。 初三和初四?他们这么晚去与那国师会面,莫非是要胡诌她的不对? 蓝致羽顿时警铃大作,借着廊下阴影的掩护,小心翼翼跟上前去,府邸夜巡的守卫似乎刚轮过一轮,运气倒真是不错 ,有惊无险地靠近书房,将脸凑上前,贴着窗透过缝隙朝里张望。 书房内烛火跳跃,国师端坐着研墨,两名暗卫跪地垂首禀报。 初三将声音压得极低:“大人,姑娘今日丈量滩涂长度与南北纵深,因潮未能尽测,已标志大致范围。” 初四带着白日里的疲态,接着道:“蓝姑娘今日重勘察礁石红树根系,采集水土各三,期间姑娘提及饵料与鲍附着基等陌生词汇,旁的未见举动异常。” 国师研墨的手未曾停下,良久清冷的声音才响起,听不出喜怒:“皆是她一人所为?” “自然自然。”初四道,“姑娘未曾虚度光阴,能耐远朝寻常人等,竟在这样短的光景内完成如此庞杂的事,令属下瞠目结舌。” 正当她对此行径不住咂舌,准备悄悄离场时,国师的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些:“明日晚枫生辰,我需前往庆贺。” “礼部侍郎生辰,那岂不是……那边的人也会到场?”初四道,“可需要我等其中一个盯着?“ 蓝致羽在角落不由发笑,这两位暗卫让她这样轻易发现,还想着盯着别人? 果不其然,国师丝毫不犹豫,道:“不必,你们看紧蓝致羽即可。” 第2章 考察市场 那晚在书房谈话结束时,男人扫过两名暗卫,轻描淡写道:“你二人袖袍皆是泥点,在外注意外形。” 二人却还偷着乐,自以为串通她,便是天衣无缝,不料国师大人实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接下两日,两位暗卫先生跟着她挖泥抓贝,浑身荒唐的狼藉。 暗卫先生们实在受不住,“偷偷”往上申请了几位帮手,养殖棚和休息区已有雏形。 日暮之下,她将手中未达尺寸的小虾往海里一扔,喊来初三初四:“幸苦了,带你们去尝尝这城中顶好的海鲜……是哪家酒楼,烦请指路。” 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不知她存的什么心思,踌躇道:“倒是醉乡居的海味酒肴有名,可姑娘要让大人知道了,可得让大人怪罪了。” 蓝致羽双手叉腰:“你们这便是不懂了,此乃‘考察市场’,养殖海物最终不还是得有销路么?我们得先比较酒楼原先供货商的货,我们才能进一步改善发展呀!” “姑娘可是带了银两?” 蓝致羽从上到下如扫描机一般将暗卫扫了个遍,朝他俩扬起一个粲然笑容,惊得两人毛骨悚然。 “那自是没有,但秉着考量海鲜市场的原由,你们家大人该付的银两,就由你俩先垫着吧。” 初三右手往腰上一捂,钱袋子丁零当啷的响,大呼一口浊气:“姑娘可万万不可,未按时回府,大人到时怪罪下来……” “自是不会。”蓝致羽下巴一扬,“听闻礼部陆大人今日生辰,你家大人不知到哪儿抱得美人归了。” * 醉乡居无愧为城中第一酒楼的盛名,朱漆雕栏的楼宇飞檐翘角,灯笼将整座楼照得通明,在浓墨夜色中犹如明珠。 还未至门前,喧嚣鼎沸的人声于酒肴的芬芳一同汹涌而来,正门处更是车水马龙,衣着光鲜的文人墨客络绎不绝。 “今日怎的人多了些?”两名暗卫夹着蓝致羽,在人群中被挤得七扭八拐,“可是什么大日子?” “无碍。”初四的语气颇有光宗耀祖之感,“我报了大人的名号,掌柜的早早就留了雅阁。” 小厮脚底生风,脸上堆着笑容,迎上前来:“三位可是留了位置?” 初四压低声音,掩嘴道:“白府。” “是是,小的不长眼,”小厮伸手要迎,神色却忽地一变,似是有些为难,“可大人他…………” 初四亮出腰牌,直勾勾看着这小厮:“方才道是清风阁。” 小厮明了:“既已定了,那便这边请。” 蓝致羽专点那鲍鱼海虾来尝,初三又叫了几样,再叫上一壶据说招牌的秋露白,鲍鱼上桌时她便细细闻了再尝,摇头不满。 这鲍鱼从用苗到饲料都缺斤少两,全权靠着厨师的技艺火候撑起的鲜,可谓是差强人意。 她朝暗卫画大饼:“到时我们养出来的海物,可吊打这全酒楼的海物供应商,我保证。” 倒是这秋露白,当真有几分来头,酒液清冽,入口甘醇,果真有秋露的甘甜滋味,届时要真有销路,还可建自家餐馆,找这秋露白的厂家拿货。 她不由多抿了几口,配着还算上品的鱼白子,连日来的压力和劳作的疲惫似乎都找到了宣泄口:“你们家那位大人,堂堂国师竟心眼针尖般大小,容不得我说半个不字,真像我初三那会的班主任……哎,他叫什么名?” 叫了这么久的国师大人,她才想起并未询问过他名字。 初三脸上也有了红晕,握杯的手左右摇晃:“白……满川……” 初四还未像他那样不胜酒量,冷汗当即便下来了,忙抬手去捂他的嘴:“你胆敢直呼大人大名,亏得是这里只有我等三个,否则你小命怕是不保!” 原来国师大人叫白满川,倒是文雅得很,有首诗叫什么来着,小学的时候学的,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蓝致羽笑道:“那他怎的不叫白如烟?” 初四忙稳住她:“姑娘,可莫要叫尊上听去喽。” 初四起初还算恪尽职守,警惕地观察周遭动静,但架不住蓝致羽兴致高昂,酒过三巡,对着两个暗卫描绘养殖场的宏伟蓝图,将他俩听得云里雾里,也跟着嘿嘿的笑,此时秋露白的后劲才算是蓬发。 蓝致羽晕乎着起身,摇摇晃晃朝门口走去:“我……方便一下。” 两个暗卫面色发红,说着要陪同一块去,被蓝致羽严词拒绝,两个大男人跟着去小解算什么事? 醉乡居回廊曲折、雅间众多,装饰又颇为相似,待她晕头撞向解决了内急,身体舒爽了,路却是记不得了。 只得从左到右一一数着间数,寻着眼熟的隔间与雅间上挂着的灯笼纹案,终于寻到了自家雅阁,推门而入。 “弯弯绕绕的,《阿房宫赋》诚不欺……我。” 她的话哑在喉咙中,门内烛火明亮,歌舞升平,茶香与酒气混为一体,在场众人的目光带着惊愕与诧异齐刷刷聚焦在她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脑中一闪而过小厮犹豫的模样,她忽然就明白了他为何如此。 主位之上,国师大人一袭玄衣,正襟危坐,神情冷峻,捻着酒杯的手一顿,抬眸看来时深邃黑眸骤然一眯,周身清冷的气息瞬间变得严寒锐利。 如同凉水往头上浇灌,她瞬间酒醒,脚下如同钉了铆钉,动弹不得。 雅阁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猜测她的来历。 有官员调笑着道,试图缓解气氛:“是哪位大人的夫人前来拿人喽?” 不知是否错觉,余光里国师大人的脸更阴沉了。 她的目光在众人间流转,其余人她未曾有印象,但白满川身边坐着的乃礼部侍郎陆大人……那日海祭他必定在场。 陆大人此刻正狐疑地盯着她,察觉了些许端倪,低声呢喃:“这女子,怎的有些面熟?怎的、怎的那样像那日的祭品?” 其余官员自是不会漏了这打趣顺带能抓住国师把柄的机会,巴掌拍了个响:“早听闻白大人海祭时救下一女子,想来必定是风华绝代,才能入了大人的眼啊。” 官员纷纷起哄,恰逢此时初三初四见她未归出来寻她,见她站定在其他雅阁门口,慌忙过来拉她,一见里头的众官,一个哆嗦,进也不是,走也不成。 白满川的目光更沉了,如同鹰隼紧盯着猎物,下一秒便要将人拆穿入腹。 蓝致羽第一反应是:完。 电光火石间,她用枚举法将所有可能发生的一切都罗列一遍,但发现无论是坦诚相见,或是扭头就跑,最终都换来死亡的结局。 如此局面下,本能的求生和酒精催生的大胆让她做出了事后都称奇的举动。 她的目光借着酒精,变得如潮水一样柔和迷离,朝初三初四伸出芊芊细手:“你们怎的那样久,大人说我就这双眼睛像,说好的面纱还未拿来么?” 初四还算是反应迅速,当即冲下楼去,这会暗卫的迅捷倒是派上用场,不过数秒便取来了面纱:“兰儿姐,莫要让大人久等。” 她将面纱戴好,忽而嘤咛一声,将嗓音拖得又软又糯,仿佛醉得站不稳似的,身体一踉跄,如翩翩蝴蝶似的跌向主座上的白满川,手臂如无骨似的攀上他的肩膀。 察觉手下的身体一僵,妩媚的笑中带着几分真实畅快的惬意。 往日国师大人对她可谓万分嫌弃,连碰到她手指头都得擦上好几回,这会她就补回本,摸个够怎的了? 她依偎在白满川身侧,酒精促使指尖发热发烫,堪堪擦过白满川的脸,如此近的距离,她甚至可以看到那双黑眸中独属于她的倒影。 手背再沿着他的下颚线往下,忽地便被一双有力却微颤的手攥住手腕。 “放肆!”白满川的手骤然用力,指尖发白,“成何体统,站好了。” 蓝致羽当即玄然欲泣,在他耳畔呜咽,将白满川额角跳起的青筋尽收眼底,轻拍他的肩:“大人,您既喜祭海女的眼眸,我的眼不似她么?” 白满川咬着牙,颧骨凸起:“何人道我喜她的眼眸?” 蓝致羽眸中带着氤氲的雾气,偏头扫过在座官员,眼波一转,指尖随意往一紫袍官员身上指:“好似是这位大人为小女子指点的。” 陆大人欲言又止:“薛大人,这……” 被忽然点名的薛大人本还在看好戏,登时冷汗浸透了紫袍,慌忙摆手道:“这位姑娘,慎言呐,这几日我可没进过这醉乡居,怎的会提点你……林大人,对,林大人可以作证!我等皆忙于朝政,无暇前来。” “林大人么……”蓝致羽懒懒往林大人的方向瞥去,似是酒精上头,晕乎着抚上鬓边,“头疼,好似这位大人也一同前来的……莫非我记错了?” “休要胡闹。”白满川沉声,“何人所指,你再细看来,我倒要看是哪位大人如此上心。” 雅间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方才还起哄调侃的官员个个噤若寒蝉,恨不得将头埋进面前的酒杯中,全然怕她乱点鸳鸯谱。 她抬头撞进那双黑瞳,迎着他眼底的寒意,道:“大人有所不知,昨日白府有一女子前来,食了鲍鱼,道出本馆供货源颇有不足,信誓旦旦道大人您过些时日将养出一批优质鲍,想与本馆达成合作。” 白满川眉头一挑:“当真?” “自然不敢有半分欺瞒呐。”蓝致羽抽噎,“可……可……” 她忽地斜眼去看身旁的礼部侍郎,眼神躲闪,颇有畏惧强权之感,下定决心似的,笃定道:“应当是陆大人,那日他看那位姑娘乃白府中人,想着大人您或是心悦那位姑娘,因而也想表其心意,才命小女……” 陆大人一怔,瞳孔骤缩,对上白满川斜睨而来的目光,喉结上下滚动:“莫要这般诬陷本官,在场皆知国师大人清风霁月,怎会为如此世俗之事烦忧,本官又怎会平白给大人添堵?” “正是如此!”薛大人借陆大人的话头,试图转移话题,“白大人家中出了位人才分忧,实乃幸事,大人好谋算,到时这鲍……” 他嘿嘿一笑:“可要先给下官尝尝鲜呐!” 林大人扇子“啪嗒”一声打在手心,将众人的注意力再度移回他身上:“那下官中秋佳节,可就先向大人定这鲍了。” 白满川抬手:“罢了,今日乃陆大人生辰,莫要拂了雅兴,鲍鱼之事,便仰仗各位捧场,本官也乏了,先行告退,尔等续上。” 第3章 生腌海物 蓝致羽后他一步,从令人窒息的雅间里逃也似的出来,晚风一吹才觉得脸上滚烫,不知是酒意未散,还是方才惊心动魄的后怕。 初三初四一左一右“护”着她,实则更像是押送,脚步飞快,生怕慢了一步又生变故。 刚踏出醉乡居灯火通明的范围,转入相对昏暗的街角,一辆玄色马车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面前。 车辕上端坐的车夫如同泥塑,微风拂过,吹起车帘摇晃。 月光沿着缝隙侵入马车内,照出让她生畏的狭长眼眸。 初三初四脚步一顿,面露难色,面面相觑。 车帘并未掀起,里面传来白满川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冰冷地穿透夜色:“上来。” 蓝致羽头皮一麻,下意识就想后退。 在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以下犯上”的戏码之后与他同乘一车,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初三暗暗推了她一把,眼神里满是恳求,低声道:“姑娘,请。” 蓝致羽咬了咬唇,心一横,硬着头皮走到车前,车夫放下脚凳,她深吸一口气,弯腰钻了进去。 车厢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宽敞,铺着深色软垫,白满川端坐在最里面,背脊挺直,双眸微阖,仿佛入定。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在昏暗光线下,面容轮廓更显深邃冷硬,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蓝致羽尽可能轻地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缩在角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马车缓缓启动,轱辘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白满川身上清冽的冷香,混合着极淡的酒气,丝丝缕缕地萦绕在她鼻尖,让她心跳无法自控地加速。 她低着头,盯着自己裙摆上细微的绣花纹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单方面的对博弈终于让她熬不住,掀起眼皮想偷瞧他的脸色,忽觉那冷香近了几分。 白满川微微倾身,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使得他的表情更加莫测:“面纱,舞姬,祭海女的眼睛……信手拈来,当着众官的面,往本官身上贴的时候,可是得意了?” “我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儿吗?”蓝致羽的气力越说越弱,“而且还给你拉了好几单预定单。” 白满川顿了顿:“在说什么?” 他似乎心情没有很差,又或是月光柔和了他的轮廓,让他看起来并没有先前那样凌厉,蓝致羽竟大着胆子呛声:“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我还帮你先打开了朝廷市场。” 白满川忽的欺身,整张脸暴露在月光下,松香逼近时,她察觉到他的眉头微不可查挑起。 “尽说些晦涩难懂之语。”他点评道,“你对自身斤两倒是有信心。” 太近了。 狭小空间内,这样的距离足够让她借着月光看清他颈上佛珠的裂痕,也足够让酒精作为媒介将她二人的气息交汇相融。 “男女间需持一臂之距。”蓝致羽不自在地轻咳,往一旁不动声色挪了挪,“你给我看的书里写的规矩。” 许是未曾料到回旋镖竟打到自己身上,白满川有瞬间失神,也许只是错觉,嘴角似乎挂上浅浅笑意,虽然她拿捏不准那是否属于冷笑,她想再次确认,然白大人的脸仍旧面无表情。 白满川用笃定的语气道:“你可知再过一月,便是中秋。” “中秋……”蓝致羽瞧他正色,也不敢存有其他心思,“可要做何事?” “海物乃节礼,方才你这般闹,那便得在中秋前将你的‘成果’给朝廷审判了。” 蓝致羽当即怔住,身子随着马车摇摇晃晃,连同脑子也晃成了浆糊。 她将养殖产业拉出来挡枪,本以为是能让国师大人能在其他官员面前有炫耀的资本,却没想到他们本就是众矢之的,大肆宣扬的后果就是,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看到成果。 而这个阶段性成果的验工时间,就在一月后的中秋! 这时间跨度让她无所适从,不住吞咽口水,只觉喉咙发疼,沙哑道:“但鲍鱼从下苗到成熟……至少一年啊。” 方才的旖旎氛围消失殆尽,蓝致羽胸口发闷,眼看面前国师大人眉头轻蹙,手指拨动白玉扳指,充分诠释一个甲方的蛮横和高傲,不耐道:“我只要结果。” 马车里过于闷热,方才的微风吹拂她发烫的脸,却反而带起另一波热意,汗顺着鬓角滑落,她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捅了多大的窟窿,邀功顿时变成了凌迟。 而这种数着死亡日期的心情在大太监尖利的声线中攀到了顶峰。 那日国师大人早朝未归,不料白府先行等来的却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吴公公。 她躲在柱子后,看着紫色长袍跨入白府的门槛,惟德上前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然国师养殖有方,朕深感欣慰,特将佳节海物之责全权交由司命监,钦此——” 她甚至能想象出被关在囚车内游街的场面,抚摸着柱上浮雕,掌心在上面摩擦,感受浮雕凹凸不平,心下愈发浮躁。 她甚至开始思考能不能给鲍鱼打激素,让它瞬间长成宇宙超大鲍,但回过神来只能恨恨自嘲。 自上次酒楼荒谬一夜过后已过了四日,她见着白满川的时间越来越少,听闻北境不太平,他便把自己定在书房内,连晚膳都不按时到席。 倒是老管家会在晚上让小厨房做些宵夜送到书房,端出来时却也不过浅了一些,可见白满川也未曾用过几口。 月色随着中秋佳节将近愈发浓重,月光将白府的檐角都照得透亮,与跳动烛火一起,将书房内的倦色驱散了几分。 蓝致羽便乘着这浓郁夜色,轻车熟路绕到书房后,贴着窗户往缝隙里望。 白满川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报将他的身形挡了几分。 他端坐于书案前,将琉璃镜取下,抬手揉了揉眼角。 连续一段日子未曾认真用过膳食,他的颧骨凸起了些,唇也没有先前那样红润,皮肤本来也白,如今叫人瞧见,都不由猜测他是否轻易染疾。 惟德端着宵夜,同往常一般,轻扣木门。 白满川声音暗哑:“进。” 惟德将托盘放在案上,将粥和小菜一同放到一旁,恭谨道:“大人,用些点心再研读吧。” 白满川斜睨一眼,捏捏眉心,长发垂下遮住黑眸,显然兴致缺缺:“以后不必让厨房准备粥了,虽已临近中秋,但总觉长夏未过,粥太过淡口,总提不起兴致,别费了粮食。” “这……”惟德并没有迅速执行,白满川一下便知老管家有事要说,也未出声质问,只颔首静待。 “大人,您要不试试?厨房今日有所改善了,林小厨磨蹭了许久才做出这碗粥,还有这小菜……”惟德低头看面前这碗平平无奇的白粥,还是定了定神,以专业的推销技术道,“都与以往有所不同,大人尝尝。” 白满川推开白粥的手顿了顿,持勺舀起白粥扫了眼,肯定道:“粒粒分明。” 而后端起碗,将粥送入口中,然而粥水滑过喉咙时,持勺的动作微微一顿。 老管家瞧着自家大人再舀一口细品,也是震惊不已。 “这粥……可掺杂了旁的?”白满川目光一沉,瞬时扫向窗户,“何人在外面!” 蓝致羽躲在墙根,双手握拳,闭目抿唇。 不好,被抓包了! 她就躲在上回夜探暗卫汇报时的位置,方才白满川叫惟德的身形遮挡,想着踩着石块垫高些,好瞧得更清楚,不料却是弄巧成拙,石块不稳崴了脚。 她收起龇牙咧嘴的嘴脸,慢悠悠地拉开窗,正对上那双黑沉的眸,还是不由胆战心惊:“国师大人,晚好啊,这粥好喝不?” 白满川脸色霎时阴沉,掀起眼皮看向老管家,吓得老管家一把年纪就差跪下磕头,忙摆手道:“大人,粥里没有下毒,不过加了姑娘酿的鱼露,已让家仆都试过了。” 白满川道:“进来。” 两个字砸得蓝致羽暗叫不好,磨磨蹭蹭推开门,上来便是一通解释:“我只想看看反响如何,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你怕本官?”白满川目光低垂,转而朝惟德使了眼色,惟德如蒙大赦,搬来小椅放置在案旁,慌忙退出书房。 木门咿呀一声再度被关上,屋内便只剩她和这位随时可能发飙的国师大人,蓝致羽叫苦不迭,下一刻白满川眉头轻蹙:“惟德拿来椅子,你却不坐?” 蓝致羽几乎应声而坐:“坐了。” “鱼露?”白满川端详粥水,“无色,奇也。” “那当然神奇,这可是我们的提鲜法宝,哎我告诉你……”蓝致羽当即眉飞色舞,不料忘了装成那副国师大人喜欢的文绉绉模样,遭他冷冷一扫,声音立马小了,不自在地挪远了些,“用鱼虾加盐发酵出的汁水浓缩制成的,其实并非无色,有淡黄色。” “还有大人面前这个。”她将小菜往白满川面前推了推,“咸菜底下。” 白满川眉头轻挑,白玉筷拨开腌菜,露出里头的虾,去头去尾,泡在深色料水中,虾身剔透油润。 “生的。”白满川将咸菜拨了回去,重新盖住底下的虾,“茹毛饮血的时代已然过去。” 这国师大人真的是愚昧至极啊,何等美味,让他解说成尸体一般的物品。 “大人,这叫生腌,这可是真当之无愧的‘毒药’来着。” 白满川神色一凛:“毒药?” 这人当真是开不得丁点儿玩笑,天天这么绷着脸,不会乏么? 蓝致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左右逗他也是无趣,便自己找补道:“此‘毒药’非彼‘毒药’,我们那边喜欢用料酒、葱姜辣椒酱油腌制海物,软糯咸香,配粥吃的时候就好吃到停不下来,所以戏称‘毒药’。” 白满川盯了她片刻,许是见她眼神真挚不似作伪,这才复又夹了虾放在粥上。 瞧着白满川已放下戒备,她借此机会说出今夜“献花”的主要目的:“那个……国师大人,您也瞧见了,我确实能想出这儿从未有过的点子,您看……能否指定些亲信,用来一同准备中秋宴?” 第4章 撬蚝高手 烛火照到面前这个古井无波的人脸上,为他渡上一层神性,神秘又魅丽,不由让她呆愣片刻。 她不知道她这样算不算另类的雏鸟情节,穿越过来第一眼见到的人,莫非真有种魔力? 白满川“嗯”了一声,语气放轻:“鲍鱼是需要些时日,用旁的海物先夺人注意,不失为一种方法,你想要些人手?” 蓝致羽搅着手指:“……是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用人做海鲜月饼,然后酿些鱼露,提取耗油。” 白满川扫了眼小山似的本子,沉吟片刻道:“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若是要大批量将人才用在这中秋宴上,便是大费周章,因小失大了。” 看出男人有帮忙的意向,她的心情又再次开朗起来,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只要一两位好说话,信得过的。” 白满川一本正经道:“如何算‘好说话’?” 这是重点吗?重点不是应该是“信得过”吗? 她有理由怀疑,白满川是在揶揄她,但他一脸严肃,却又瞧不出半点儿玩笑的成分,让她摸不着头脑,气音微弱:“像……你这样的?” 白满川轻咳两声:“罢了,初三初四有同我反映过,本就先替你择出人选,是调进司命监的,年纪不大,与你当合得来,明日我让他到府上与你同去,行了,先去歇息,我还有事情要做。” 蓝致羽得了允诺,被他“请”出门也是心满意足。 门咿呀一声合上时,她盯着门缝中溢出的烛光,有些恍惚——不知是光影错乱,还是事实如此,国师大人他刚刚,好像耳朵红了? 笠日,日上三竿。 蓝致羽伸了个懒腰,日头高悬,院子内家丁扫叶的声音尤为清晰。 偌大一个国师府却是清一色男丁,这便导致每日是靠她的意志力起床的。 起初她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甚至觉得自在,时间长了,她便察觉出有些不自如,昨晚过后这种难言的奇怪感觉更甚——看起来就像白满川一院子,就只收留了她一个女子。 她将手搭在被褥上拍了拍,定了定神,掀开被子下床。 初三初四已是伴随她左右,习惯了她的自由散漫,见她睡到现在也不觉奇怪,只随口问了一句:“多了一个帮手,姑娘不应该是神清气爽么,怎么昨晚睡得不踏实?” 她也是随口一答,弯腰进马车:“……可是丑了?” 初三当即从背后不知何处摸出一面铜镜,照到她眼前:“尊上说让我常备着,姑娘,实话实说,您现在这副模样,大人……应当不那么喜欢。” 蓝致羽脚下一滑,堪堪让初四眼疾手快扶住了,惊骇道:“这和白满川又有何关系?” 初四正色道:“姑娘,属下知道你和尊上……关系甚好,但在外可莫要喊他名讳。” 初三抿唇,似乎在憋着笑:“姑娘反应这么大,莫非你和尊上……老管家说的是真的?” 蓝致羽倒吸凉气:“惟德管家说什么了?” “深耕滩涂用尽解数只为博白君一笑,”初三抢着说,津津有味,“欲留宿无奈白君腼腆羞涩……” 蓝致羽猛然觉得后背发凉,压抑感如影随形,在初三话快尽时,他身后传来白满川冷冷的声音,森然道:“很闲?” 正主的突然出现让两名还在说书的暗卫瞬间僵直,豆大汗珠沿着鬓边滑落:“大、大人。” 白满川警告性斜睨一眼,冷着脸轻拍一旁站着的瑟缩少年肩膀:“锦瑟。” 锦瑟是白满川叫来帮忙的。 他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圆润,完全看不出是经历了重重科考上岸的,起来很是腼腆,跟着蓝致羽上马车时也是不大敢说话,蓝致羽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一句也不多说,只低着头盯着鞋尖,果然是白满川理解的“好说话”。 问了几个来回,蓝致羽也是找不出共同话题,沉默时车轱辘压在地面的声音格外明显,她不由握住藏在袖下的一方绸缎包裹的小木盒,神情恍惚。 昨晚离开书房,甫一推开侧房的门,草药香气便扑面而来。 桌案上摆着一个锦缎木盒,下方压着老管家写的留言,说是白满川命他去拿的草药,给她敷脚踝的,是外朝进贡、皇帝御赐的宝物,并且将这宝物给哪些重要的人用过都一一列出。 字里行间虽未多提及白满川,却好似句句都在突出白满川的细心,以及对她的重视。 她摸不清为何府上的人怎么突然暗示她,好似在催促她去做些什么,虽不明说,但自从惟德、初三初四等人频繁地“提点”后,她总觉惴惴不安。 而这样的不安让她上半夜都在盯着墙面出神。 草药的淡雅香气萦绕在屋内,成了天然的沉香,她正处于混沌的状态,窗纸上却忽地映上一片暗橘红,有人影随着光亮的程度越发涨大,将她好不容易培养出的睡意一扫而空。 是人还是鬼? 她一个打滚,卷了被褥缩在床头,躲在垂下的帷幔后,脑海中自动补上一双惨白的手推开木门,下一刻就要扑上来一刀封侯。 她欲跳下床去取防身的武器,然而双腿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然就在那个影子贴紧窗户时,她的瞳孔骤缩——来人手上握着珠串,那袖长身量,神棍似的装扮,无疑是白满川。 他来做什么?难道他反悔,嫌她麻烦,不想帮她了,那也不至于要杀人灭口吧。 手中握着的被角被攥紧了,蓝致羽只觉一口气闷在胸腔,她不敢呼出,怕惊动了外面站着的男人。 但等了片刻,却不见人推门而入——他就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门,或者说在揣测门内正发生的事。 外头的人站了片刻,她的大腿肌肉因为蜷缩紧张而变得酸胀,憋着的呼吸终于在她抻直发麻的腿时沿着呼吸道长长呼出。 这一呼,便犹如机械启动了开关,腿部肌肉顿时抽搐,让她不由发出悲鸣。 一声呜咽过后,她下意识发出嘤咛来掩盖她还未睡的事实。 她甚至都不清楚当时她为何会脑子一热,将心中剖析出来的词汇断断续续梦呓似地说出:“嗯……不想上班……挖泥……累,人……坏。” 窗户纸上的人影顷刻摇晃,不出片刻便转身离去,那人影缩小的时间明显要比放大时快了许多,看起来就像是国师大人落荒而逃了。 但他又怎会逃呢,他及时推门杀了她,她也毫无抵抗能力,他作为国师,为国为民,清风霁月,但他私底下,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锦瑟。”也许是白满川派的这个小哥长相太过于人畜无害,蓝致羽未经大脑便已经将心中所想问出,“你觉得,白大人是怎样一个人?” “不可非议!” 锦瑟变了个人似的,手足无措,连声音都大了些,后知后觉唐突了对方,又压低声音道:“只要在黎国一日,就不可非议国师,重则要杀头的。” 他将手横在颈侧,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蓝致羽认为锦瑟属实有些过激,想来他还是不熟悉白满川的性子,纠正道:“他也不会真的杀的,最多用眼神警告罢了。” 也没看过他怎样责怪下人,对她也不过严厉了些,旁的不过拿那张冷脸恐吓。 “听闻二人进庙,因闲言碎语被大人拔了舌头……姑娘,当没听到成不,我不想被拔舌头。” 蓝致羽:……她是如何会觉得白满川是纸老虎性格的? “我当真未曾听到大人您说了什么。”蓝致羽抿唇,自顾自掀开帘子,嗅到浓郁的海味,自然地揭过前言,“前面便是辞岳滩了,此番请大人助阵,便是请大人指点刚组建的渔民联盟。” 锦瑟拨开帘,望见正捕捞的渔民,约莫有十几位,大多是青壮年,正有条不紊地挖蚝撬蚝,不可置信道:“那些都是?” “自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蓝致羽感叹道,“古代就是好啊,年轻人都还愿意留在渔业农业里。” “古代?”锦瑟踩着脚凳下马车的动作一顿,“是何意?” 这段时日,她耳濡目染,也已经学了这里的人的说话方式,甚至觉得自身已然融入这片陌生的土地,然锦瑟突然给她一记棒槌,敲醒了快要麻木的她。 如果当时白满川是真的神棍,或是他并不想施以援手…… 蓝致羽静默片刻,手中握着的药膏滑入布包,她将活扣别紧,莞尔道:“地球出了bug的意思。” 锦瑟虽听不大明白,但总归知道她在揶揄他,暗自记下“古代”这个晦涩难懂的词语,抿唇不再多言,跟上前去。 正在撬蚝的男生眉目清秀,皮肤因长时间的日晒而变得有些黝黑,蓝致羽来时他正对着晾晒金蚝的小哥喊话,见她来了,手上动作一顿,左顾右盼似在寻东西,见她走近了,将手上蚝壳往旁一丢,被涨潮的海吞了回去。 他将手背过身后,在黑麻布上搓了搓,眉眼弯起:“ 阿勒,东边那块基本上都收完了,林哥在晒了,近日天气好,晾晒时日又可缩短。” 蓝致羽扫过滩涂,此时的辞岳滩早已不同于往日,满意道:“谢了,这段时间有你帮忙,我省力多了。” 青年忽而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掏出一个贝壳,乳白色主体未染上半点污垢,金色纹路竖着爬满壳面,双手递上,眉眼弯弯:“阿勒,这是我晨间捡的,可好看了。” 蓝致羽接过,拇指摩挲这枚透亮的贝壳,滑溜溜的。 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青年却腾地跑远,她无奈,抿了抿唇。 “这位是……”锦瑟冷不丁出声,“他看起来好像对你有意。” 第5章 本官很虚 在南陇镇里,走路没声音的人被称作“无脚鬼”,白满川是“无脚鬼”,他下属也叫“无脚鬼”,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没有的事。”蓝致羽从锦瑟身上看到了白满川的影子,想到昨晚白满川举着蜡烛在她房门口如鬼魅一样直挺挺站着,便一阵恶寒,“阿粼他是少数民族的,被这儿的渔民收养,我那晚来海滩收线,正巧看到他在抓章鱼。” “因此,你就将他收在身旁?”锦瑟看起来软软糯糯一小孩儿,说话却是极为反差,倒是一开口便知谁带出来的兵,“白大人样貌可比他差?” 而后他又继续抛出问题:“少数民族又是作何解释?” 蓝致羽“啧”了一声,不想做这本百科全书,只道:“小兄弟,莫要总提你白大人,我瘆得慌。” 不知为何他会弯弯绕绕到白满川身上,更不知为何心脏忽而漏了一拍,蓝致羽耳朵发烫,岔开话题。 “海物有成熟标准,若小于标准,我们就得将它们放回海里休养生息,这样小鱼才会长成大鱼,大鱼才能生小鱼,生生不息也。” 锦瑟又变回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小声嘟囔:“残忍,那还不是要吃它一家老小。” 他这么说,好似不无道理? 顶着这副面孔,蓝致羽总觉得自己做了十恶不赦之事,轻咳两声道:“行了大人,您主要就是总指挥,阿粼他对海物熟悉,但对这产业化的运作模式总不大适应,还是得大人您出马,帮帮忙。” 她边说着边攀着岩石往下,忘了昨晚偷窥时崴了脚,习惯性右脚侧面先着地,登时脚踝连着小腿肚一阵痉挛,然抬脚正了位,却又只剩轻微的酸胀。 想来还是不想落下风雨天疼痛的毛病,她叫正挖蚝的渔民搀扶着锦瑟,手往腰带上一摸,登时脸色一白。 装着药膏的小布袋不见了! 她的心跳得厉害,顾不得疼痛,攥着凸起的黑岩就往马车里狂奔,一边扫视整片滩涂,企图从打出白沫的边界看到漂浮的小布包。 然下一刻,初三鬼鬼祟祟从马车里探头,见她来了,掂着布包忙来搀扶她。 她不由呼出一口浊气,又后觉自己似乎太过于较真,她沉默片刻,从心底里给自己的行为安了个名头。 这药膏在这个朝代,可金贵着呢,还是进口的,那可得宝贝着。 初三是来传话的:“姑娘,府上有晚宴,尊上要您早些回去。” 领导层有的毛病,白满川可真是一点不落,听风就是雨,皇帝一有风吹草动,他一马当先,却是耍得底下打工人团团转。 “你家大人倒是有趣,我刚来,他就要我回去,过两天又要问起我进度。”蓝致羽被激起反骨,一摆手,“我把事情做完再走,锦瑟大人才刚到,怎能丢下他吃独食去,实乃不厚道之举。” 初三为难道:“可尊上他说一定要让你早点回。” 蓝致羽知晓同他争辩毫无意义,便答应得爽快:“行,你先走远些,我得去帮忙投放饲料。” 不料蓝致羽一弯腰,便是日落西山,霞光照着整片滩涂,灰黑色泥土渡上一层金光,油亮亮的,她甚至能从水洼内照出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 一块布被递到她面前,盛住沿着下颚滴下的汗水。 来人不吭声,她抬手擦汗的动作停滞,心不知为何便跳得飞快。 猛然回头,小林哥正将金蚝托在掌心朝着她憨笑,她偏头便能看到阿粼正站在岩石后朝她示意。 明明是温馨的一幕,她理应感激,但总觉哪里空落落的。 初三在马车处朝她招手:“哎——姑娘,你怎么还未启程,大人到气头上了!” 蓝致羽负气回到府上,府上早已点了灯笼,灯火通明,整个宅邸透着暖意。 踏进门槛时,她抬腿的动作顿了顿,终是小心翼翼跨过,不曾让淤泥染了漆。 老管家见她浑身脏污,忙递上换洗衣裳:“哎呦姑娘,怎弄得此等模样?可莫要让大人瞧见。” “瞧见又如何?”蓝致羽低声嘟囔,“我不过一打工人。” “这是哪来的泥人?” 从花园小径走出一男子,摇着扇,“啪嗒”一声合起,轻点身旁沉着脸的国师大人,盈盈笑着。 蓝致羽定睛一看,霎时寒意窜上天灵盖,那人再出声调侃,彻底敲定她冒头的想法。 “这裙……”那人“啧啧”道,“可跳不了舞,近不了白大人的身呐。” 衣冠楚楚,笑里藏刀,礼部侍郎,陆晚枫。 那晚酒楼一通胡闹,图个爽快却落了把柄,她本就悔恨至极,如今叫人直接戳穿,被指控人反成指控人,她更是肠子都悔青了。 她调头想跑,却被一旁的国师大人冷声道:“站住。” 蓝致羽身子侧了一半,堪堪停住,自知逃无可逃,绝望地闭眼,再睁眼时无奈哂笑道:“大人有何吩咐啊?” “给你的药可是无用?”白满川面无表情,“若是一直无用,那便是这国土之内无郎中可医你这腿疾,那择日砍了便是。” 陆晚枫“噗嗤”一声笑道:“白大人从少时便是这样不近人情,可别将人吓跑,这辈子你就只能等着皇上给你指一个丑不拉几的姑娘过日子了。” 蓝致羽不明所以,白满川给惟德使了眼色,她便被老管家半哄着换了衣裳。 再坐下来时,便是在亭中,色香味俱全。 油泼鲈鱼的热气蒸腾而上,她在朦朦胧胧中和两位重磅级大人大眼瞪小眼。 国师大人不苟言笑,氛围一度凝滞,还是陆大人轻咳两声,将蒜蓉蒸蚝往她面前推了推:“舞跳便跳了,当时你指我可好,幸亏我是自家人,打了配合。” 怎么记得他当时只是坐在那儿结结巴巴呢? “大人海涵。”蓝致羽心里虽然对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嗤之以鼻,但面上却也是和颜悦色,“白大人与你少时便相识?那可真是江东双璧。” 白满川闻言,轻飘飘斜睨她一眼,不动声色将那鲈鱼往她面前推了几分:“补脑。” 有几分冒犯。 陆晚枫还想说些什么,被白满川掀起眼皮警告道:“饭菜可要凉了,大人此次是为了品这新菜远道而来,可莫要说府上招待不周。” 他摸了摸鼻子:“白大人又在恐吓下官了,届时都已谈妥了不是?” 蓝致羽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打从心底里想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合作,眼巴巴地望着国师大人,陆晚枫口无遮拦,道:“姑娘,他都要叫你看出花来了。” “哦……”蓝致羽猛然支起身,拉开距离,“唐突了。” “可别,你这样我可真不习惯,你和那晚当真天差地别。”陆晚枫又笑,那扇子在他手上打得清脆响亮,国师大人一个眼刀又老实了,抿着嘴,做了个封口的手势。 白满川道:“陆大人此番前来,是为节后祭祀礼,他可辅佐我算天命,届时可联合上书朝廷拨款,用在你那海物仕途上。” 那这不是融资么?那敢情好啊,她缺的就是大把大把的钞票。 蓝致羽双眼发光:“我想建个海鲜罐头工厂!” “罐头是何物?”白满川捏捏眉心,“工厂……又是何说辞?” 蓝致羽没等和白满川解释,便迅速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古代,那儿有制造罐头这样的技术?不出两日,海鲜便会全都腐烂。 她一下蔫了,白满川以为她是对他提出的疑惑不满,于是乎皱眉道:“小厨房知你家乡爱吃辣,特地做的油泼鲈鱼。” “姑娘,莫怪我说你的不是,”陆晚枫扇子在掌心敲了敲,“我可从未见白大人如此上心,你脸色变化如此大,倒是叫大人以为自己哪里亏待姑娘你了。” 蓝致羽这才去细细瞧白满川的脸色。 他皮肤本就白皙,如今多日未休,那双眼睑透红的眼下乌青愈发浓重,眉头微拧,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 蓝致羽道:“是不是……我得去挖几根人参给大人补补,有点虚。” “虚……啊哈哈。”陆大人忽而一阵大笑,手搭上白满川的肩,“白大人,你虚。” 白满川:“滚。” * 北境流民失所,往境内压来。 蓝致羽换位思考,国师大人本就心中烦闷,虽说也是为了自己晋升,但救了人反倒惹了一声骚,那换谁都会觉得烦躁。 她自知晚宴时一时嘴快让国师大人丢脸,想着负荆请罪,却猛然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便在书房外瞧着烛火照出来的人影,徘徊许久。 执笔疾书的人忽而站起,窗纸上人骤然放大。 门被从内一把拉开了。 她快速将脑子里过过几遍的话绕口令似的一股脑全说了。 “在这里不可能有铝这种物质可以制作罐头,工厂是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按顺序工作,俗称‘流水线’,我晚宴晚到是因为饲料厂那边配的配方有点差池,我得去跟,然后锦瑟大人新来,我教了他很多东西,而且我不知道陆大人要来。” 国师大人俯视她,背着光,睫毛垂下的弧度恰好将他那双黑眸隐匿,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蓝致羽却是听出来了:“在门外走这么久,脚伤好这么快,想必明日倒是可以加快进度了。” 那双黑眸定是充斥着不满、愤恨,和杀意。 蓝致羽倒吸一口凉气,心说要不故技重施,正巧晚上喝了几杯,手一扶额,偏偏然要倒,肩上却忽而一沉。 国师大人重重按在她肩上,冷声道:“本官很虚,可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