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饲鲛》 第1章 引 海。 广袤无垠而又沉黑如墨的海。 海浪散发着浓厚的腥臭气,它猛烈地撞击着石滩,掀翻了近岸处悬挂着白红两色旗帜的渔船,近乎凶残的将一个又一个人卷入腹中。 一头巨型六眼章鱼型生物从远岸的深海处猛然腾出脑袋——仅仅看它的头部都远大于一只成年座头鲸。 无数粗长的触手争相钻出浑黑的海水,本该布满粘液的柔软表面,此时被不规则的肉棕色鳞片取而代之,似乎只用轻轻一扫,便足以将远岸的灯塔击垮。 它的注意力不在岸上。 它脑壳上的六颗大的骇人的眼珠同时转向了一个方向——直戳海天的礁石上,有一个人孤高的坐立着。 仔细看来,那人身形异常高大,他裸露着上半身精健的肌肉,冷白色的肌肤上遍是新旧交叠的可怖疤痕。 而他身下本该是腿部的地方,此刻却被一条通黑色的,游离着数道耀眼金丝的鱼尾取而代之。 那不是人,那是鲛。 黑尾鲛人冷眼对上这只庞然巨兽的目光,毫无惧色,面朝着它的方向,奋身跃入水下。 他的行动迅捷如鬼魅,两侧的鳍状耳紧贴着头部,乌发在浑浊的海水中飘散开来。 他以极快的速度近了海怪的身侧,灵活躲避着它数以百计的腕足,随即潜入深海,无视海水的阻力,向上用那双带有黑色利甲的蹼爪将海水分割出一条等身的通路。 破水腾空的一刹,鲛人张开双臂,露出指缝间牵连着半透明的青灰色薄膜,继而探出利爪,狠钉上距他最近的那颗血色眼珠的玻璃体内,从中爆裂开来的粘稠状液体,随着海波被带到岸边。 耳边传来一阵震天的哀嚎,海怪笨拙的身躯在海水中沉浮,腕足空中胡乱的挥舞,却没有将那条敏捷的鲛人击中哪怕一次。 鲛人的鳞片在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斑,如同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佳作。 “なんて美しいんだろう……(多美啊……)。” 嘈杂混乱的人群中,一个身形瘦削的日本男人突兀的驻足在海滩的最外侧,他的眼周还有些溃烂的血痕,说话的语气几近痴迷。 语毕,他又切换了娴熟的中文对身旁一直冷眼目视前方的叶晟说:“看啊……看看他,多美啊。这是上帝多完美的造物啊……叶,这就是您想要的吗? “天生冷血、狂妄又自私的海神,为了您降尊纡贵不惜同他的臣民交战,这就是您想要的吧?——一条至高无上而又无条件忠心与您的鲛人王,实至名归的海妖塞壬!” 叶晟平视着波涛汹涌的海面,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 他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左右,正直青年,而他此时的眼底所呈现的,却是不符合于年纪的复杂情绪。 他只是静默着。 从前他所日日期盼的未来不该是这样的。叶晟想。 也许早在两年前……不,不是两年……也许早在五年前,他的第一步就已经走错了。 踏陷泥潭,便难以折返。 耳旁仍不时传来鲛人破空的尖鸣,交杂着海怪凄惨的嚎叫。 浊白的泡沫随着浪潮拍打向海岸,海上忽然刮起的一阵狂风,混着突如其来的惊雷和暴雨,激起层层奶白色的水雾,逐渐模糊他的视线。 所有的嘈杂都在那一瞬戛然而止,只留下雨点敲打水面发出的噼啪声。 那个怪异的日本男人早在雨前便不知了去向,只剩叶晟一个人在水上凌乱的倒影。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手腕内侧滑落,那里有一道早已愈合、却依旧颜色深重的狭长疤痕。 那像是被某种巨大生物的利爪划过留下的印记,在湿冷中隐隐传来一丝熟悉的灼痛。 叶晟就这样静默地站着,任凭豆大的水珠打湿他的发丝与眉梢,直到全身都被雨水浇透的那一刻,他才恍惚回想起自己到底是在等待什么。 整个海面的可见度很低,他望向远方,对上了一双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竖瞳。 “江回。” 叶晟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恍若隔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引 第2章 古怪的蛋 五年前。 恰逢高中毕业的暑假,在荆卓洲的软磨硬泡下,叶晟终于答应了他来海南旅游,然而,本来计划好的行程却被一个消息给猝不及防的被打断了。 海南省第一人民医院。 窗外暮色沉沉,医院的灯光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息,医护人员在长廊里来去匆匆。 一个表情安详的老人静静地躺在一张单人病床上,他的面庞消瘦,呼吸面罩下,隐约可以感受到他微薄的生命力。 不知不觉中,围在床侧的,就只剩下了叶晟一个人。 监护仪上显示的各项指标的规律跃动,一直紧闭着眼的老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那只干枯如柴的手颤抖着抓住叶晟的手腕,示意他靠近些。 叶晟赶忙将耳朵凑近,试图听清他的话。 老人喉管干涩,艰难发出声音:“请你……务必要带走它……,它……它是……” 这句话像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语毕,老人的眼神逐渐涣散,轻轻的合上,嘴角久违的挂上了释怀的微笑。 来不及等叶晟听清后面的字,心电监护仪就发出了刺耳的响声,时间似乎就在那一刻静止。 就在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叶晟的头突然自内部产生了撕裂般的疼痛,他控制不住的颤抖着,牙齿紧咬着的下唇,几乎变得没有一丝血色。 等到耳边的嘈杂声逐渐散去,已然不知过了多久。 叶晟听到了一个焦急又熟悉的声音。 “怎么了这是,水土不服吗?怎么都烧到四十度了。” “这是他注定要面对的。” “你怎么又开始发神经了,快去给我换盆凉水。” “等他醒来,他就会明白。” “你到底再说什么?夏恬,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突然发神经?” 身边人的动作陡然剧烈起来,叶晟的眼皮微动,手指不受控制的抽搐。 他睁开眼,背部一片湿热。 入目,是陌生的天花板,耳旁,是少年充满焦急的声音。 “醒了醒了!”荆卓洲放下手上的湿抹布,赶忙扶叶晟坐了起来,“晟哥,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叶晟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张嘴,声带却发出了怪异的声音。 荆卓洲端来水杯,慢慢的帮他润嗓,还不忘继续喂他吃退烧药。 叶晟看了看周围,哑声道:“这是……哪里?” 荆卓洲温声说话,生怕吓到他:“已经到夏恬家了。我们俩就几分钟不在,刚回来才发现外公走了,你也昏倒在地上,差点吓死我,我还以为……” 他很体贴,及时止住了话口,没有说出那个晦气的字。 叶晟丝毫不想和他废话,因为在刚才的昏迷中,他似乎做了一个满是深蓝色的梦,具体的情形,也许只有说出来,才能保证不被忘却。 他晃了晃脑袋,感觉意识清醒了些,语气略显急切地荆卓洲道:“我刚才梦到了……” 话说到一半,叶晟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宕机。 他梦到了……什么来着? 见他没了下文,荆卓洲还以为他有昏迷了,直到看见叶晟大睁的眼睛之后才放下心:“你刚才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了……”叶晟疯狂翻寻着记忆,仍旧找不到那个梦境存在过的一丁点痕迹,他略带无助的将目光投向荆卓洲,“我……我忘了。” 荆卓洲看他的状态很不稳定,赶忙出声安抚道:“一个梦而已,忘了就忘了,别去想,说不定就会好些。” “不去想,就代表不存在吗?” 卧室门外,夏恬的声音陡然传来。 她放下装满凉水的水盆,问叶晟:“吃过药了吗?身体有没有好些?” 荆卓洲替叶晟答道:“吃过了,体温也降了,应该没有烧傻。还有,你能不能不要再用那种奇怪的语气说话了?” 夏恬没有理他,眼神一直都在叶晟身上。 她问道:“能下床吗?” 叶晟不明所以,但还是说:“能。” “能就好。”夏恬不顾荆卓洲的阻拦,抓起叶晟的手腕,不顾他还赤着的脚,将他拉在身后,向卧室外走去,“我……不,我外公,有个东西要给你。” 听夏恬这样说,叶晟自然也想到了老人临终时给他的交代,霎时便主动迈开步子跟着。 荆卓洲拦不下来两人,最后只能妥协,跟在叶晟身后,给他捎了双拖鞋以后,任由夏恬支配这个病号。 夏恬带叶晟来到了房子最里侧,一个储物间门前。 叶晟和荆卓洲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从兜里掏出了一串很有年代感的钥匙串,从中挑出一把,缓缓插入锁孔,拧动。 门开了。 整个储物间空荡荡的,但出奇的没有落下灰尘,像是有人经常打扫。 储物间的最中央放置着一个约有两个篮球大的球状物,它的整体呈淡淡的米黄色,如同上等的鹅卵石,又像是一个即将破壳的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它的最上方有一道漆黑狭长的纹路,下面还压着一张泛黄的,万一看不清字迹的纸条。 夏恬抬手,指向那颗静静躺在地板上的死寂之物。 “外公生前等了你很久,你终于来了,就带它走吧。” 荆卓洲表情诧异,刚想说些什么,但感受到周身逐渐诡异的气氛,到底是没有反驳。 叶晟的心里就更加不平淡了,他的目光在夏恬和那颗蛋状物之间来回扫视,满腔疑惑堆积如山。 什么叫等了他很久?什么叫他终于来了?叶晟认识她说的每一个字,但拼凑在一起,又显得那么的陌生和难以理解。 他刚想开口询问,却对上了夏恬同样复杂的眼神。 夏恬语气骤冷:“不要问我为什么。” 叶晟哑然,只能把目光投向同样沉默着的荆卓洲,决定也就在两人眼神交汇时下定了。 叶晟叹了口气,对夏恬妥协道:“好吧。” 把这么一个“庞然巨物”带上飞机肯定是不现实的,叶晟在当地找了一家跨省私人托运,严密打包好后,目送着它上了车。 夏恬外公的后事已经有各路亲戚开始着手处理了,她谢绝了两人想要帮忙处理后事的提议,而叶晟也只觉没有理由再多待下去,两人和夏恬简单告别,登上了返程西安的航班。 夹杂着松香的山风从窗户的缝隙处钻进,给这燥热的夏日午后平添几分清凉。 秦岭北麓的一套新中式装修的小别墅内。 叶晟已经盯着那颗蛋状物看了好一阵儿,完事还不忘问身边的荆卓洲:“你怎么看?” 荆卓洲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然后表情严肃:“我站着看。” 叶晟:“你也可以滚着看。” 荆卓洲苦脸,显然被叶晟的话噎住了:“什么横看竖看的,就一个破石头,我又不能能给你看出花儿来?” 叶晟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一时不知道应该先该反驳哪句话。 脑海里,又响起了那个苍老而挥之不去的声音。 “请你,务必要带走它。它是……” 它是什么? 见叶晟愣神,荆卓洲故作轻松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表情相当无所谓:“哎呀,我开玩笑的,活跃活跃气氛嘛。干嘛搞得这么正经,感觉怪压抑的。” “要我说,夏恬她外公也真是……” 话说一半,荆卓洲适时的上闭嘴,面对逝者,他总不会出言不敬。 老人过世的那天,夏恬没有表现出多么伤心,然而就在叶晟一度认为她和老人的关系很淡时,她又是第一个站出来劝叶晟收下那枚石头的人。 叶晟觉得事情不简单。 他摇摇头,避重就轻的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但具体是什么,我现在还说不清楚。” 荆卓洲拍拍胸脯道:“一块长得像蛋的破石头而已。晟哥,你要是看这不爽,我立马就把它解决掉。” 说着,他就撸起袖子俯身下去,准备去搬动那颗庞大的蛋状物。 “别急。”叶晟出口制止,两只手把荆卓洲又抓了回来,“虽说是迫不得已才答应下来的,但既然收下了,就没有弄坏它的道理。” 荆卓洲闻言顿了顿,停下动作,重新站直身子,点点头,单从表情,叶晟看不出他有没有真正思考他的话,但还是发表了肯定的态度:“说的也是。” 达成共识后,两人并排挨着坐上沙发,不出五分钟,荆卓洲的大脑就开始高速运转,联想到了三种可能性。统共涵盖了天文、地理、科幻、悬疑等等要素,成分复杂。 “这东西长得蛋模蛋样的,万一真孵出什么妖怪……” 荆卓洲自言自语了半天,说到这儿,语速突然就慢了下来,似乎相较其他猜想而言,他觉得这个猜想更可信些。 见荆卓洲没了下文,叶晟不自觉侧头,将视线移向他,示意他继续。 感受到叶晟的目光,荆卓洲也顺势回望过去,视线相对的一刹,他有些绷不住的笑了出声。 “都太扯淡了吧。晟哥,讲故事哄哄小孩还凑合,你真信我编的这些?” 叶晟单挑了一下眉,又看向地上他说的“妖怪蛋”,表情不置可否:“你猜我信不信。” 荆卓洲撇撇嘴:“不猜不猜,叶晟心,海底针,老子我摸不透。” 叶晟笑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发现时间已经不早,这座别墅本来就是叶父买来给叶晟聚会用的,生活用具虽然是一个不落,但总归是不熟悉。 叶晟问:“要回吗?” 荆卓洲点头,应和了他。 再没耽搁时间,叶晟不想叫自家的私人司机,就和荆卓洲一道搭乘着出租车,赶在天黑前重返了市内。 “哦,差点忘了,班长在群里说下周六他组织了同学聚会。”荆卓洲说,“我猜你没看到消息,提醒你一下。” 叶晟说:“确实没看到,感谢提醒。” 荆卓洲满意的点头:“瞧瞧,还是兄弟懂你。” 荆卓洲的家偏郊区一带,自然要比叶晟到的更快一些。 “那今日小生就先告辞了。” 等到自己快要下车了,荆卓洲就转头对这身旁的叶晟贱笑,右眼俏皮的一眨。 叶晟白了他一眼,摆摆手。 荆卓洲脸上笑意不减,再次重申了之前的话:“那就说好了,周六下午六点,嗯……也就是七天后,老地方见。” “哦。” 叶晟不是很想理他,敷衍的点了点头,道了再见。 出租车重新发动,终于停在了叶晟家门口。 那是一栋气派的二层小洋楼,四周环绕着被修剪的整齐的绿化带,整体看上去精美又不失简约,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屋内的灯都灭着,没有烟火气。 叶晟习惯了空无一人的家,心里并没有多空虚失落。 叶母最近几个月在跟叶父闹离婚,整个商业圈都传的沸沸扬扬,两人的关系闹得很僵,都不回家,甚至都抽不出没心思关心刚高考完的叶晟。 这样想着,他伸手打开指纹锁,换了双拖鞋走进玄关,在黑暗中摸索着墙壁,打开了灯。 叶晟顺着楼梯上了二楼,走进自己的卧室,失重般扑倒在柔软的床铺上。 大脑里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得以松懈,睡意扑面而来,来不及换上睡衣,就这样沉沉的睡了过去。 叶晟重新陷入了梦魇。 梦里的他乘着一叶孤舟,在漫无边际的海洋上漂泊。 这次他终于看清了。 远处的礁石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坐立着,目光幽幽的落在他的身上。 ——是谁? 叶晟开口问。 ——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 混沌,迷惘,以及……恐惧。 对于未知的恐惧紧攥着叶晟的心脏,而他所乘的小舟却被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驱使着的朝那个人影漂去。 近了,更近了。 那个人面朝着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夸张的笑。 ——你来了。 是谁在说话? ——你终于来了。 我来了哪里? ——我等了你……太久…… 叶晟在床榻上辗转,无意识的紧皱眉头,却迟迟难以从梦魇中挣脱。 额头上的虚汗一层接一层的往出冒,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贴身的T恤也变得潮湿黏腻,紧紧粘连着后背。 与此同时,远在秦岭,一枚蛋状物的内部突然发出异响,表面漆黑的纹路逐渐演化成一指宽的裂痕。 一只幽绿色的竖眸,正透过它,好奇的向外窥探。 第3章 来自南海的鲛人 第二天清晨。 叶晟在回过神来的时候,右手已经重新搭在了北麓别墅的门把手上。 智能锁“叮铃”一声脆响,内部机械迅速运作,随即传来指纹解锁通过的声音。 叶晟此时的状态奇差,意识还沉浸在昨夜的梦魇中,大脑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叫嚣着,推动着他不由自主的回到这里。 叶晟抬手使劲拍了拍脑袋,试图让思维变得清醒,可即便如此,他的脑海中仍是一片浑噩,已经浑然记不清他是以什么样的姿势和心理进的门了。 叶晟紧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后,缓缓睁眼抬头,等到目光聚焦,他整个人就如同看到了美杜莎的眼睛般,木楞在原地。 屋内一片狼藉。 高档的水晶吊灯在天花板上晃来晃去,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旧吊式风扇。 整套昂贵的定制木质家具凌乱的瘫倒在不属于他们的位置,盆栽里的泥土像是被人为挖出一半,散落在橡木地板上,黑色污渍已然晕染开来。 一个念头在叶晟的脑内闪过,继而迅速被否定了。 他的注意力全然被另一个东西吸引。 客厅的正中央,那个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昨天的怪“蛋”,如今赫然变成了两瓣空壳。 叶晟只觉得心跳猛的漏了半拍,下意识的想要上前查看。 那种事物即将脱离掌控的感觉紧紧的攥住了他的神经。 趁叶晟愣神的空档,只听“吧嗒”一声脆响,刚才还在茶几上好好摆放着的玻璃杯突然摔向地面,叶晟被惊得猛然回神,目光敏锐的捕捉到了茶几后飞快缩回的一只手。 他大声呵道:“谁?” 话落,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黑影逐渐显露出真面目。 叶晟来不及多加思虑,他定睛看去,赫然发现,那窸窣声的源头,竟然是一个面貌约莫四五岁的小孩。 那孩子缓缓从茶几后探出脑袋,面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惊慌,他正用一种纯粹到近乎审视的眼神,歪着头,静静地打量着门口僵立的叶晟。 叶晟毫无准备的对上那双被乌发半遮住的绿色竖瞳,心里咯噔一声,回望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防备。 小孩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在同龄孩童还在咿呀学语的年纪,他已经可以面色淡漠的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此是何地?汝是何人?” 他的语言风格很独特,像是上几个世纪,那些整日吟诗作画的古人会用到的句式。 叶晟并没有因为他是个孩子而掉以轻心,相反,他好像隐约猜到了什么。 完好的门窗,裂成两半空壳的蛋,莫名其妙出现在家里的小孩,这一切的可疑,把真相指向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 男孩的小身板儿显然对身为成年人的他构不成什么威胁,叶晟不动声色的往前靠,没有即刻回答他,反而给他抛出问题:“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你……家?” 那小孩歪了歪头,从始至终都紧盯着他的眼睛,继而小声重复了一遍叶晟的话,似是在咀嚼他话中的意思。 他幼态的小脸上逐渐凝出思考的神情,重新抬头看向叶晟,口中轻声呢喃:“是了,吾为何在此?” 凭着身高优势,即使叶晟还在稍远的门口站着,但经过这一小段时间的移动,终于能勉强看清他在茶几背后的全貌。 就在同一刻,叶晟的瞳孔骤缩,冷汗瞬间从毛孔中分泌,猛然顿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一条漆黑的鱼尾。 那小孩的身下没有属于人类的双腿,反而是一条纯黑色的,布满鳞片的鱼尾,如今还能隐约感受到它鳞片的干燥。 他不是人。 这孩子绝对不是正常的人类。 想到这儿,叶晟的视线再次不受控制的移向他的脸,然后,看见了他满头乌发下的那对若隐若现的鱼鳍状耳翼。 “告诉吾,吾为何在此?” 似乎是察觉到了叶晟的犹豫,那孩子的眼神登时变得犀利,他轻轻的煽动鼻翼,耳翼也随之小幅度的摆动,开始嗅闻周边的环境。 “恐惧的气息。” 他紧盯着叶晟,语气中没有带任何感**彩的说出这句话, 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 叶晟深感无力的张张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向周围消散。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今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暂且保持沉默。 那小孩的脸比刚才更阴沉了些,他谨慎的向后退了退,道:“吾虽无过往记忆,却总知人非善类。 “吾海鲛一族世代临南海栖息,吾本群鲛之首,如今却于此以幼体苏醒,想来也别有原因。” 他淡淡说出这些话,幽绿的瞳孔中多了一丝探究的神情。 他说:“人,你既惧我,又因何救我?” 话落,骤然间,一阵刺痛从叶晟的头部传来,不是源自头皮,而更像是自大脑内部产生的一种难以名状的疼。 梦魇中那个陌生男人的低语仿佛就在耳畔。 叶晟的身体开始小幅度的颤抖,眼神短暂失焦了一瞬。 “我……” ——你终于来了 “我……不知道……” ——我等了你……太久…… 叶晟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他大口的喘着气,像是沉溺进了水底,又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 他的精神几近崩溃,鲜有的情绪外露,已经分不清是在问梦中人,亦或是眼前人:“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年幼的鲛人并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到,而是切切实实的开始思考他的话,“我……是谁?” 他的思维也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散,缥缈的意识游走在零散的记忆中,想要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江回。” 幼鲛的面色不再同刚才那般平静,透明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如同他刚才经历了一场令人力竭的争斗。 “我叫江回。”他口中不住的重复着这个名字,而后的一段话,就好似曾经演习过千百次般,在此刻脱口而出,“我叫江回。江是江海的江,回,是回家的回。” “我……为何会有人类的名字?” 他面色痛苦的伏倒在地,两只手死死抓着头发,背部剧烈的起伏,汗珠从冷白的肌肤上渗出,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叶晟见他不动了,才慢慢壮起胆子,逐步挪到鲛人身侧,右手不受控制的伸向了他的脸。 当真切感受到指尖传来冰凉细腻的触感时,叶晟先是回过神,继而发现,被他摸到脸的江回仍是毫无反应,他的双眼紧合着,俨然像是昏厥了。 日光恰到好处的撒在叶晟的脸上,这真实的温热感给了他些许安慰。 周遭重回寂静,静到叶晟能够听见胸膛中剧烈的心跳。 他紧闭上眼,深呼吸。 平复心情以后,叶晟的目光在江回和碎成两半的空壳上来回游走,或许是私心作祟,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最终又放了回去。 叶晟大概能猜到如果江回被发现会发生什么,思考了一番以后,他放弃了报警。 叶晟是独生子,叶家人骨子里也是淡漠的性子,此时的决定或许是因为一时心软,但叶晟从不违背自己的第一意愿做事。 不过,对于叶晟来说,照顾小孩是个不小的挑战。 况且,他要照顾的,还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小孩”。 叶晟看着在地毯上昏睡的江回,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名为“头大”的情绪,这种新奇的感觉,冲散了他不少的不适感。 叶晟学着曾经在街道上看到的形形色色的妇女的样子,屈膝下蹲,一只手轻轻的抬起江回的后脖颈,另一只手在空中停顿片刻,放在了他的鱼尾底部。 两条小臂没用多大力就把江回从地毯上整个抱了起来,江回无意识的回抱住他的脖子,叶晟瞥到,他双手指缝间牵连着半透明的青灰色薄膜。 或许并不能称之为手,而是称为“蹼”更贴切。 不过,在“鲛人”这个词出现以后,这个对比起来微不足道的发现,显然不会让叶晟有多震惊 墨黑的鱼尾带着凉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扫过他的大腿,胸前幼鲛的存在感被一再放大,叶晟稍微垂眸,就能够看到他如同小大人般皱起的眉头。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明明不是人,或许是因为他这一张酷似人类幼崽的脸,叶晟竟然产生了一种想要保护他的念头。 脑子里想着东西,时间就变得飞快。 江回被叶晟放在自己卧室的床褥上,身下的尾巴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干燥,叶晟见状,猜到他可能是缺水了,忙去卫生间接了盆凉水,再拿了一个毛巾。 湿冷的水刚接触到他的尾巴,就如同墨汁般晕染开来,显露出上方游离的数道耀眼金丝。 昏迷的江回似乎也能察觉到他的善意,一动不动的躺着,不再焦躁的胡乱翻滚。 叶晟手上的动作没停,眼神一直上下打量着他。 为什么要照顾他?叶晟突然对自己灵魂拷问。 今天的经历太过玄幻,如果不是这真切的疲惫,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鲛人”这种生物是真实存在的。 不过还好,江回的小身板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叶晟很快接受了这个设定,紧接着就开始思考对策。 生物无一不遵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规律。鲛人身为冷血高智的兽类,比人类多的就是骨子里的野性。如果他选择留下这条鲛人,就一顶要给他足够的下马威,绝对不能示弱,要让他知道,谁才是这片领土的主人。 就跟熬鹰训马一个道理。 混乱的思绪让叶晟的大脑进入了短暂的放空,手上的动作也停顿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手下冰凉的肌肤突然有了动作,缓过来江回还能感受到尾部的湿润,对于水的渴望,在此刻得到了缓解。 叶晟看到他徐徐睁开眼,淡着声音开口道:“别停。” “……” 机会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叶晟装作没听见,手上的动作依然没有继续。 叶晟按照自己刚才思考出来的“驯鲛”方法,不再听话的继续为他的尾巴擦水,反而语气异常冷淡:“你在指使我?” 江回当然听出了眼前的人类不愿意服侍他,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来,后来的话中也染上冰冷。 “人,吾乃黑尾,不得忤逆。” 叶晟:“哦。” 江回:“?” 这个人类刚才不是还害怕他,现在的态度怎么转变的如此之快? 江回问他:“汝可知……” “鲛人也不过如此。” 叶晟故意激他,身子却慢慢的向门外靠去,方便如果江回有攻击的意向可以迅速逃走:“既然来到我的领地,就得遵守我的规矩。” 江回这时才从他上一句话中反应过来:“你!卑劣的人类,怎敢侮辱我鲛人的名声!” “原来你会说白话文啊。”叶晟悠悠开口,继而发现江回除了嘴上厉害以外没什么实质上的举动,胆子也更大了,用一个字概括所有,“装。” 江回生气但又无可奈何,身上干裂的地方生疼,如今只能用尾巴竭力的拍打身下的床来表示不满,然而这显然并不能让叶晟停嘴。 江回消停了一会儿,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装满水的大鱼缸被叶晟推到自己面前。 他急道:“我要水!” 叶晟不紧不慢的回答:“要水啊?当然可以啊,只要你承认我是你的主人,这一缸水就都是你的。” 江回自然是知道“主人”的意思的,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没有开口。 叶晟当然知道他现在的心理斗争,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有足够的信心驯服这条鲛人。 叶晟淡笑道:“你还有三秒。” “三。” “二。” “……主人。” 江回到底是松口了,再没有水,他恐怕得成为第一条旱死的鲛人,如此羞耻的结局同一声“主人”比较起来,他还是分得明白孰轻孰重的。 叶晟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一半了,接下来就是潜移默化的改变江回唯我独尊的思想。 这样想着,他很守信用的把鱼缸留在卧室,看着江回急不可耐的钻了进去,自己则是返回了一楼客厅,坐在沙发上,回味刚才的心情。 原来,不独处的感觉,还不赖。 第4章 命运?早有预谋? 别墅的电子门锁里保存了叶晟几个关系不错的兄弟的指纹,荆卓洲当然就是其一。所以,不需要叶晟亲自开门,他自己就进来了。 入目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客厅中央,一条半人半鱼的东西在一个盛满水的透明方形鱼缸里板着脸,叶晟就坐在不远处的真皮沙发上沉思。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门口的荆卓洲。 “……” 没等早餐吃了一半就匆匆赶过来的荆卓洲搞清楚状况,就被叶晟目露幽怨的目光创的有些手足无措。 “……嗨?” 本来还在潜水的江回从鱼缸里探出头,眼神里充满了戒备:“是谁?” 叶晟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 江回歪头,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看完两人的互动,感受到这诡异气氛的荆卓洲是淡定不下去了,他看着重新潜回水里的江回,以及他在水中不时摆动的尾巴,表情越来越奇怪:“晟哥,这是个……” 什么东西。 话说到一半,剩下的四个字就被叶晟一句平平淡淡的话给遏制在嘴边:“这是一条鱼。” 在之后的一个小时里,叶晟想过无数个给荆卓洲的解释,可无论如何,在不可思议的事实面前,一切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叶晟吐出一口气道:“我说不清楚,你还是自己猜吧。” 荆卓洲:“在玩cosplay?” 叶晟摇头。 荆卓洲:“晟哥,你别搞我。” 荆卓洲面露难色,转念又想到叶晟虽然嘴毒了些,但平时是不喜欢喜欢无缘无故捉弄人的,顿时表情更精彩了。 渐渐接受这个设定以后,他才开始了自己的猜想:“……人鱼吗?晟哥,实话跟兄弟讲,你从哪儿搞来的。” 江回不喜欢人鱼这个称呼,叶晟也有意纠正:“不是人鱼,是鲛人。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呃……”荆卓洲想了许久,试探道,“应该不是什么……非法途径?” 叶晟抬眸,对上荆卓洲的视线以后,又缓缓把目光挪到脚边碎成两半的空壳上,荆卓洲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荆卓洲:“……” 荆卓洲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说:“晟哥,你别告诉我,这人鱼……呸,鲛人,是从这个石头里孵出来的。” 叶晟反问道:“你觉得呢?” “啊——” 鱼缸里泡着的江回没料到荆卓洲的反应会这么大,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叫惊到,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溅出了不少水花。 荆卓洲没有理会面带愠色的江回,径直奔向叶晟,双手使劲摇动叶晟的双臂,嘴上更是一刻也没停。 “晟哥,你听我解释,我真没想过这东西会是个蛋,早知道会这样,昨天我就不应该听你的劝,把它扔出去!” 鲛人的学习能力很强,在他还没赶来的这一个小时,叶晟已经教会江回说白话文,而刚刚荆卓洲说的这些,他也一字不落的听懂,如今气的冷白的脸蛋都变成了粉红色。 江回的耳翼如同炸毛的猫般变成扇形,他从鱼缸中一跃而出,直奔荆卓洲,乌黑的长发出水就变得干燥,丝毫不影响他的行进速度。 不等荆卓洲反应过来,左胳膊就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口。 “嘶——” 荆卓洲吃痛向后退去,小腿结结实实的撞到了茶几边沿。 伤口不深,但眼看着滴滴血珠从中渗出,荆卓洲两眼一黑:“晟哥!他……他怎么还咬人啊!” “聒噪!”江回丝毫不示弱的呲牙愤愤道,“卑鄙的人类,竟然妄想除掉我!” 荆卓洲愤愤道:“这小东西还会说话!” 叶晟见势不对,起身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也在这一时刻,一高一矮两只,同时转向他,那眼神像是在说:你来评评理。 叶晟自觉后退半步:“兄弟和宠物,在本质上我不能偏心。这事儿这我评不了,你们还是私下处理吧。” 荆卓洲被叶晟无情抛弃,一时间不知道先揉腿还是先擦血,在两边都犯难的情况下,他选择先过嘴瘾。 “我聒噪?我卑鄙?你要不先看看你现在在谁的地盘,没把你卖给鱼贩子都算好的了!” 荆卓洲根本不怕江回这一套,如今什么被听见了,也就没什么好遮掩的。 他已经被生气冲昏了头,顾不得江回在场,就大声对叶晟道:“晟哥,我不管你怎么想的,在我看来这东西绝对留不得,今天他敢咬我,明天就能翻天。不送走,就是给日后留个祸患!” 他说的这些,叶晟何尝自己想不到,但是他现在并不打算轻易的把江回交出去。 在他这里尚且能苟活,如果被政府的人发现……叶晟不敢再想下去,他现在还没有搞明白昨晚的梦魇和这条鲛人的关系,但如此草率的行为显然是不可取的。 想到这儿,叶晟对着荆卓洲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冷静点。我对他挺感兴趣的,留着也有用。” 当宠物的用算吗? 大多数时候叶晟都会惯着荆卓洲,但这次,他拒绝的非常彻底。 荆卓洲听完他的话,胸口的气下去大半,残存的理智也告诉他:叶晟是对的。 “对不起。”荆卓洲声音闷闷的,不知道是因为忍痛还是别的什么,“不是给这条鱼,我是对你说的。晟哥,对不起,我太莽撞了。” 叶晟摇摇头道:“你没有错,不用道歉。只是江回——江回是这条鲛人的名字。他的存在确实很突兀了,我不相信这都是巧合,但我也同样想不通——为什么会是我。” 荆卓洲用另一只完好胳膊的手摩挲了一下下巴,稍加思索道:“我刚才想了想,这事情确实有些蹊跷。” 继而,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伸出食指指向江回:“但这不是借口,你还是得给我道歉!” 被指着鼻子的江回歪头眨巴了一下绿色的眼睛,震惊之余还不忘说:“狂妄的人类,你……你让我道歉?” “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咬我一口,还想让我感恩戴德?”荆卓洲理直气壮道,“晟哥是对你感兴趣,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把你丢出去喂狗……猫的方法,我一秒能想出一百个!” 叶晟汗颜,却没有阻止荆卓洲。 他需要一个能够帮他共同制约江回的人,荆卓洲无疑是个很好的人选。 见叶晟没有帮自己的意思,江回愤愤呼出一口气,尾巴在地毯上略显焦躁的拍打着。他细细舔舐干净犬齿上残留的血液,江回的大脑开始运转。 以他现在的状态,确实不是两个高大人类的对手,当然,并不是说他弱的意思,只不过他以幼体的形态,还不屑于给这两个人一般见识。 “切。”江回斜眼看了荆卓洲一眼,“对不起,行了吧。” 六个字几乎要把“没诚意”写在脸上,荆卓洲还有些不满,但看着叶晟为难的表情,最后吐出两个字:“算了。” 还有些不解恨,荆卓洲又用轻蔑的语气,装着大人有大量的气度:“老子我还没闲到和小孩儿一般计较。” 叶晟叹气,插上了话:“讲完了吗?” 江回没理他,悄悄白了荆卓洲一眼后,就自顾自的重新钻回鱼缸,埋头进水里吐泡泡。 荆卓洲象征性的咳嗽了两声,郑重点头:“讲完了,晟哥。” 叶晟点点头,说:“讲完了,那就轮我讲两句了。” 空气一度变得安静,就连水里的江回都悄悄的竖起了耳翼。 因为是荆卓洲,所以叶晟没有说谎,他一五一十的为他讲述了昨夜的梦魇,着重强调了那个男人在梦里说的话。 趁荆卓洲独自琢磨的空档,叶晟开口问道:“我们当时为什么会去海南?” 荆卓洲平日里怕热不怕冷,到了夏天几乎都整日埋在空调房里,他也说过,他更喜欢的是北方。 “为什么啊……” 荆卓洲陷入了回忆。 他说:“晟哥,实不相瞒,我也不太清楚我最开始想带你来这里要的动机是什么。明明可以坑你钱的地方多了去了,我又鬼使神差的想到了海南…… “如果说单纯是因为那小神婆铁树开花看上你,就立马来带你来见面,未免显得我太神经了些。” 荆卓洲从不是在事前瞻前顾后的人,所以他当时也没有多在意,只当是自己一时兴起。 现在想来,那次的决定真的处处都是漏洞。 叶晟眉头皱的越来越深,仍在耐心的听他讲。 荆卓洲的思维很发散,说到夏恬,他又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了她的背景故事。 “当时光顾着玩,都忘了给你详细介绍了。那小神婆和我差不多大,本来应该和我们上同一所高中的,但……初二那年,她的父母离异,她就随她妈妈回了海南,和她的外公外婆生活。” 荆卓洲咂咂嘴,继续说:“谁知道她那个外公竟然是个……哎,你知道的,他非要把蛋塞给你,老毛病了,精神……不太好” 荆卓洲避重就轻,没有用“精神不正常”这个词汇。 “小神婆去年来我家时翻我手机,看到了咱俩的合照,一看到你的脸,她当时整个人都愣住了。我问她话她也不说,就那么死死盯着屏幕,状态很不对劲。 “反正我的终极理解是:你很帅,她看上你了。” “所以……”叶晟顿了顿,说,“你就想当然的认为她喜欢我?” 荆卓洲没吭声,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都是年轻人……况且,那几天她好像也没表示出对你有多感兴趣,倒是她外公……” 荆卓洲看着叶晟的眼睛,更说不出谎话:“晟哥,不骗你,当时就好像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我脑子里出现的所有地名上都有一层雾,只有‘海南’这个地方是清明的。” 荆卓洲越想越奇怪,后背不自主的冒出冷汗:“晟哥,我脑子不会有毛病吧?” “与其说是有毛病,我更相信这是早有预谋。”从叶晟的话中听不出多余的情绪起伏,“原来是预谋啊……” 什么样手段,能够轻易改变一个人的决策呢?催眠吗? “荆卓洲。”叶晟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表情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或许,你相信命运吗?” “什么?” 荆卓洲刚想反驳说自己是唯物主义,但在目光不自然的扫过江回时,又把话咽了下去,略带试探的问道:“我……可以不信吗?” 叶晟无奈的苦笑,他摇了摇头:“从前可以,现在……我想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更愿意相信是人为。” 当过多的巧合被拼凑,那巧合就不能再被称之为巧合。 夏洛克·福尔摩斯说过这样一句话:排除一切不可能,最后剩下来的,就算再不可思议,也必定是唯一的真相。 至于这条鲛人…… 叶晟看向鱼缸,冷不丁的和听完他们聊天后,同样是一脸茫然的江回对视上。 这个不可思议的生物,他可能并不无辜,但一定也是被那股无名的力量牵扯进来的。 叶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荆卓洲:“你能联系到夏恬吗?” 荆卓洲点头:“可以是可以……” 叶晟紧接着说:“如果联系到她,就告诉她,我想要详细的问她关于她外公的事。” “这……” 荆卓洲略显为难,叶晟看出了他的顾虑,对她说:“当时外公要把蛋交给我时,她也劝我收下了,所以我有理由怀疑,她是知情的。” 叶晟顿了顿,又说道:“或许她正在暗地里看着这一切,暗暗期待着我去主动找她的那天。” 第5章 关于鲛人的传说 时间过去的不久,老人过世之后,夏恬肯定会帮忙一起操办后事,所以荆卓洲是抱着尝试的心态给她通电话的。 电话刚响铃,出乎意料的,对面秒接了,就像是一直在等他的电话一般。 夏恬的声音很清脆:“卓洲哥,是你的那位朋友找我吗?” 荆卓洲讶异的看了叶晟一眼,回话道:“是他。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猜的啊。”夏恬漫不经心的语气让荆卓洲丝毫感受不到她的想法,“你把电话给他,让他亲自来问我。” 荆卓洲闻言,把手机递给叶晟,说道:“晟哥,她让你自己跟她说。” 叶晟接过手机,开门见山的问她:“夏恬,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夏恬语调微扬:“我为什么要知道?” 叶晟说:“哦,那你就是不知道?” 夏恬轻笑一声:“我可没说我不知道。” 什么知不知道的。荆卓洲在旁边听的一愣一愣,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不过叶晟这样一定有他的道理。 鱼缸里的江回似乎并不关心这边的动静,幽绿的眸子四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表情若有所思。 叶晟继续说:“关于你外公托付给我的东西,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我有一个故事。”夏恬有些答非所问,“或许你会想听。” 叶晟却不甚在意,心中的好奇心隐约被勾起,直觉告诉他,这个故事里,有他想要的答案。 叶晟说:“洗耳恭听。” 语毕,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夏恬似乎把手机交给了别人,这段时间里,叶晟点开了录音功能,把电话调到了免提模式。 对面说话的已然变成了一个声音浑厚的中年男人,他“嘿嘿”笑了两声,开始自我介绍。 “年轻人,叫我老李就成,这小女伢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完事了就给我报酬,你就暂且先听着。” 叶晟有些意外,但是没有表现出来:“你讲。” 老李的声音落入叶晟耳中,显得尤为沉闷,在讲正式讲话之前再先强调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事先说好,年轻人,我现在要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不过信不信由你,那小女伢不会因为这少给我半毛钱。” 叶晟说:“好。” “话说,我老爹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和他的一个老伙计出了趟渔,那人叫何……何什么来着……哦,瞧我这破记性,我想起来了,那人叫何宗良。” “那何宗良也是个人物啊,听我老爹说,自从当年那件事出了之后,但凡有他在的渔船,只要出海,哪艘不是赚的盆满钵满,抓上来的都是些不可多得的好海货。” 说到这儿,他故弄玄虚道:“知道当年发生了啥事不?” 叶晟配合的说:“不知道。” “嘿嘿,不知道就对了。”老李很满意叶晟的态度,情绪也激动起来,“他和我老爹出海,从海里捞出了一颗比脑袋还大几倍的蛋!” 叶晟瞟了一眼江回,心里大概明白了七七八八,耳边的杂音很重,他出声道:“你先别激动。” “哦,不激动,不激动。”老李逐渐平复了心情,继而说道,“这放在当年也是个奇事儿,老一辈渔民都知道,一传十十传百的,最后越传越玄乎,但是,只有我老爹,是当年真正的当事人。 “何宗良当时把蛋带回去之后运气就好的出奇起来,旁人颗粒无收的时候,只有他出海满载而归。有心之人嫉妒他,到处传谣说那蛋是个海怪蛋,吸旁人的运势,然后吐给最后救它的人,最后一定落不了好下场。” 老李撇撇嘴:“事实其实不然。” 他顿了顿,沉声道:“年轻人,你……听说过鲛人吗?” 叶晟的头骤然传来一阵刺痛,不是源自头皮,而更像是大脑内部产生的一种难以名状的疼。 他紧皱着眉头,却没有打断他。 荆卓洲也在一旁焦急地等他继续说。 老李进而道:“话要讲,那可得扯远了。 “传说,在南海的深处,有这样一个神秘的种族,他们有人类的上身,鱼类的尾巴。眼泪能够化成珍珠,鲜血可以凝固成美玉,古人就给这个种族命名为鲛人。 “当时的皇帝尤爱鲛人的泣珠,就命沿海的渔民们大肆捕捉,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南海曾经成群的鲛人,一条都看不到了。人们都以为鲛人已经绝种,殊不知遥远的海底,还剩下一条最厉害的鲛人王。 “后来,他为了报仇,嗜杀成性,给那些沿海的渔民带来了数不尽的灾难。 “我老爹告诉我,那颗蛋就是鲛人王的后代。” 叶晟没有说话,老李就以为他不信,虽说前面他也说过信不信由叶晟,但真到了这时候,他又无比希望叶晟是相信他的。 老李急道:“喂,年轻人你可别不相信,我是有证据的!” 叶晟道:“什么证据?” “你等着,我给你找!”老李的声音忽而变小,像是对着夏恬说话,“小女伢,你帮我把那边放着的包拿过来!” 紧接着就是夏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把包递给老李。 老李对着电话说:“有这么一个文献的拓本复印件,何宗良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最后给了我老爹,我老爹临终的时候,又交付给了我,嘿嘿,这么多年了,也算是能派上点用场。” “年轻人,你听好了,我给你念。” 老李不紧不慢的念,他的普通话还算标准,尽量让叶晟听清每一个字。 “南海有异,谓之鲛。鲛者,鱼尾人也。状若褒姒,行若鬼魅,凝血化玉,泪落成珠,性情奸诈,其智较人常有过之而无不及。君闻之大喜,乃重赏求捕之。众士尝往,死伤数十,皆未果。 “但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翁终得之。众询其法,解囊相授。次年,鲛已不可寻,以为绝迹。 “然三载大旱,民不聊生,腹欲难平,唯东城一商可足温饱。饥民目赤,乃破门,竟见庭中鲛人,呵曰:‘妖物匿此,天灾乃降。’ “众怒,群起而攻之,但求泄愤,岂辨真伪邪?商携鲛奔逃,适骤雨至,鲛伤重,追者但见一卵沉海,盖其遗嗣也。” 老李念完这么一长串古文之后,停了好一阵儿,在一片寂静中,缓缓说道:“年轻人,这就是证据。我的故事也讲完了。” 他把手机重新交给夏恬,拿起了那沓钱后就准备走人,走到一半时,突然转身,他的声音很大,对夏恬说的话一字不落的进了叶晟耳中。 老李说:“小女伢,今天我也得谢谢你,这里从没有人愿意听我的故事,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至少我没有把这个秘密独自带进坟墓里。钱我就收下了,年轻人,我们……后会有期!” 最后一句话像是对叶晟说的,但在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老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夏恬的视野中。 夏恬拿起电话:“叶晟,听完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感想吗?” “或许是有的。”叶晟说,“但是我认为,你知道的东西怕是远不止于此吧。我不在乎这颗蛋的来历,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夏恬轻笑道:“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看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荆卓洲也很有眼力见的没有干涉,目光就落到了江回身上。 自始至终江回都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一条鱼在鱼缸中自娱自乐,墨黑的鱼尾上金色的条纹随着水波荡漾,一双翠绿的眼睛正对上荆卓洲的视线。 江回的神经猛的绷紧,见荆卓洲仍在看他,就认定他在挑衅,荆卓洲一脸玩味的走近,丝毫不畏惧江回凶狠的眼光。 叶晟现在无暇顾及两人,火药味逐渐蔓延开来。 “呦,你这小东西,瞅我干嘛?还想咬我吗?” 夏恬默认了鲛人的存在,至少能说明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就像动画片里演的,他们是守护着同一个秘密的主角团。 想到这儿,荆卓洲的左臂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知道叶晟有没有给他立规矩,可他荆卓洲也不是被吓大的。他这样想着,身子又凑近了些。 江回已经蓄势待发的开始蓄力,鱼尾的肌肉渐渐绷紧,没有那个叫叶晟的人类的帮助,对付一个荆卓洲,在他看来自己的力量是完全绰绰有余的。 荆卓洲适时的停在鱼缸一米外,如果再进一步,江回就会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扑过来。 荆卓洲一米八几的个子,居高临下,用着充满挑衅意味的语气道:“小东西,跟我斗,你还嫩了点儿。” 说完,转身重新走向叶晟。留下江回一条鱼凌乱。 江回咬牙切齿,钻进水里独自生闷气。 人类,都是如此的狡猾,等到他恢复到成年形态,他一定要把所有欺负过他的人类都吃了! 相较于这两人的剑拔弩张,另一边,叶晟和夏恬就显得和平多了。 夏恬说:“你只猜对了一半。我知道的确实更多,但关于为什么是你……大概你只能去问我已故的外公了。” “可你也知道他已经过世了。”叶晟说,“当时荆卓洲为什么会带我来海南,我不信你会不知情。” “这就是命啊。”夏恬终于变成了荆卓洲熟悉的样子,“叶晟,我只是多看了你的照片一眼,相信他也是这样告诉你的。仅凭这个,你都要怀疑是我从中动了手脚吗?” 叶晟没有说话。 夏恬继续说道:“叶晟,这就是你的命。” 叶晟回道:“我不信命。” 夏恬说:“命才不会管你信不信。” 叶晟笑了,表情却没有温度:“你说的很有意思。” 夏恬装作没有听出他的反讽,她说:“我还有一个故事,不过故事的主角不是我。” 叶晟说:“那两天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喜欢讲故事。” 夏恬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的说出这句话:“我外公的名字就是何宗良。” 叶晟挑了挑眉,似乎没有预料到。 夏恬语气平缓,她说:“我现在要讲的故事,发生在我出生那年,他四十七岁的时候。” 她的嗓音忽而变得灵动如山泉,娓娓道出了那件在深海中沉寂了多年的往事。 “外公在世时常问我,如果那天他没有活下来,一切是否会因他而改变。 “叶晟,有些东西,你不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