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愚人》 第1章 猴爪 雨夜,昏暗潮湿模糊。 克莱恩收拢雨伞,轻轻抖落,推门看见妻子罗莎蒙德正坐在缝纫机前,他绕后走至罗莎蒙德面前,弯腰落下一吻,“晚上好啊,罗莎蒙德。” 罗莎蒙德仰起脸,搂上他胳膊,模样亲热得不得了,“你也好呀,克莱恩。” 她微微歪头示意克莱恩看她正在裁剪的衣服样式,“我想等我做好以后穿上它,你一定会喜欢的。” 克莱恩挑眉看了一眼,那衣式花样是拼凑缝成的,五光十色,斑驳陆离,实在不好说,于是贴心的丈夫也就不置可否。 克莱恩推上伞柄,惹来罗莎蒙德略略责备的问话,“克莱恩,你怎么把雨伞给弄断了?” 克莱恩没有作声,他径直扔掉高帽子,将衬衣袖子捋得高高的,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鼻翼一直微张。 似乎有种莫名的分量和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罗莎蒙德见状并未再说话,只是继续低头转动圆齿轮。 贤惠的妻子不想叨扰丈夫。 打破寂静的终究还是罗莎蒙德,暖黄灯下她的脸庞尤其温和美丽,“今晚家里做了牛排烤土豆,还有你最爱的勃垦第淡味酒。吃完之后你是想留在家里听收音机,还是一起出去看电影?” 妻子的殷勤,丈夫视若无睹。 克莱恩走向收音机,拧开旋钮,一段磁性播音腔男声飘散而出——“三分钟之后本频道将继续播放贝茨先生的经济与工人……” 罗莎蒙德还未听到下文,播音已经戛然而止。 宽肩窄腰的克莱恩掐着腰站在收音机前,一分钟之后,他拧关旋钮,转身侧视罗莎蒙德,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大衣一卷扔在沙发上,撑住藤椅坐了下来,往后一倒,头磕倒在软垫子上,右手反扣住藤条,双目紧闭,深深叹息。 “亲爱的,那我们晚饭后去看电影好吗?”罗莎蒙德温柔的话传来。 克莱恩眉头紧蹙挤在一起,鼻头拱起,似乎万分痛苦,倏然睁开双眸,定定侧视自己的妻子,“去他妈的电影!” 罗莎蒙德似乎有一瞬间被吓到了,但她没有辩驳,只是顺从温良地凝望着克莱恩。 克莱恩微微偏过脑袋,视线跳上满柜的经济书籍,唇抿成如箭一般,“去他妈的电影!去他妈的工作!我要生活,能喘息的生活,美好的生活!” 他盯着书柜顶上那副油画,一眨不眨地盯着画中圆润富态的女人,还有女人手腕上高光点缀着的大珍珠手链,“生活,就该像是那样的生活。” 罗莎蒙德就像是包容顽劣孩子的母亲,她没有丝毫气恼,继续将布料推进针孔,一下又一下扎压着,纵容地笑道:“那你晚上想吃些什么?亲爱的,是肝药还是苹果?” 克莱恩偏过脑袋来,左眉高高扬起,“我没病吃什么药?” 他枕着软枕,扯下领结扔在地上,接住罗莎蒙德垂下的目光,“我要的是美好幸福满足的生活。” 他美丽宽容的妻子只是很轻地笑笑,没有回他这句话,继续转头去转缝纫机圆轮,针织声音“咯噶咯噶”响起,很有规律。 “钱,”克莱恩随着妻子脚下踩踏的动作,眼神起起伏伏,突然开口道:“都是女人,为什么你在自己身上花的钱都远不如那些女人在她们的哈巴狗身上花得多?” 见罗莎蒙德看向他,克莱恩躺回藤椅,“你为什么不也请一个美容师,还有佣人?” 罗莎蒙德扯断线,把整件衣服从孔洞里拉了出来,收在一边起身走到克莱恩旁边,她撵着他的目光俯身轻轻点了点他鼻尖,依次慢条细理地摸过他眼下的三颗痣,“我从未想过这些。” 克莱恩等她尽心摸完,眉毛挑起得几乎快要刺破面皮,“问题就出现在这里,像你这种女人从来没有要求。” 他胸腔之中怃然充盈起一股莫名的怒气和郁气,无处发泄,甫一看,瞥见茶几上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猫正抬起爪子勾乱罗莎蒙德的丝线圈。 克莱恩难受极了,他抄起一旁的报纸,重重扔过去,吓跑小猫,“滚!” 小猫跑下茶几,趴回窝里。 克莱恩再次瘫回藤椅里,蔫蔫、丧气地说道:“我看,我们最好的归宿就是焚化炉。” “克莱恩!”罗莎蒙德喊他。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罗莎蒙德如此正经、严肃的语气,他不由得看过去。 只听罗莎蒙德说道:“现在有吃的,有床,还能养猫,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东西,克莱恩,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你还在肖想什么呢——” “——嘎吱——” 门被敲响,罗莎蒙德的话戛然而止,轻轻咳嗽了几下,扭头朝门问道:“谁?” 克莱恩起身轻笑,扬手看了一眼手表,了然道:“除了煤气收费单还能是什么?” 他走过几步,又像是想到些什么,折身回来,唇贴在罗莎蒙德脸上,一触即离,“亲爱的,刚刚一番话说得真好。” 罗莎蒙德轻轻捶了一下他胸肌,“刚还在说些焚化炉,现在煤气单就来了,哪里会这么巧?” 克莱恩收好坏猫弄乱落地的布料,整理好叠在一起,拧开门把手,拉开门,带着雨汽和潮湿泥土味道的邮差夫人柏林太太映入眼帘。 柏林太太抽出一叠软塌塌、沾着水滴的信封递给克莱恩。 克莱恩长身玉立,端正有礼道:“谢谢。” 屋内的罗莎蒙德问道:“柏林太太,腰背可还好吗?外面还下雨吗?” 柏林太太道:“好多啦太太,还下着呢,外面下着雨还有好不热闹的马车呢。” 克莱恩撕开漆胶,头也没抬,“晚安,柏林太太。” 柏林太太人是不错,就是一闲聊起来,没个把钟头可是停不下来,他越来越受不了啦,罗莎蒙德跟这些女人就不一样,他想要安静的时候,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柏林太太弓腰,道了一句:“夫人、先生,晚安。”便悄无声息地下楼去了。 克莱恩终于关了门,进来。 罗莎蒙德见他一直盯着手里的信纸,入神地念念有词,不禁问道:“怎么了嘛?难道这个月的缴税单也一起来了?” 克莱恩抬头看了她一眼,将信纸摆在她面前,罗莎蒙德的目光也落在这张湿答答、软绵绵的薄纸上,几行隽秀的、有点熟悉钢笔字迹—— “克莱恩、罗莎蒙德 近日可好? 上次一别,你说的话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你说你想要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你迫切地想要享受一下不一样的生活。克莱恩、罗莎蒙德,你们是我仅有的家人,我会尽量满足你们的心愿。克莱恩,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法仍然未变,那请回信,我的律师会联系你,他会给你两张环球旅行的船票,一笔足够环游世界的钱,去感受你所向往的梦想生活吧。反正我死后的钱都是要留给你的,早给晚给都一样。 ——叔叔:凯亨?索利曼留。” 克莱恩手一松,怔怔伫立在一旁,他全身一震,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罗莎蒙德掐着那张信纸,食指甲比着每一行,生怕自己错漏了哪个字,喃喃地念出最正中那行,“钱,环球旅行的船票,去感受你所向往的梦想生活,梦想生活,梦想……” 罗莎蒙德念完,跌坐回椅子上,不禁追寻克莱恩,正好撞上他落下的视线,两人对视,一时间百感交集。 似乎有一只猴爪放在了他们手里。 罗莎蒙德下意识握拳抵住胸口,克莱恩掐腰,绕着她走了一圈,饶有兴致地细细描绘妻子脸上的神情,他来到她右边,甫一蹲身抽走她紧紧攥在手心里的信纸,随意扔在一旁,“我的罗莎蒙德,这封信已经不重要了。” 罗莎蒙德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动弹不得,胳膊挎在椅子上,克莱恩将裁缝台上的布料一扫而空,“看到了吗!你马上就能穿最好的衣服了!” 罗莎蒙德回过神来,慌忙去捡起,脱口而出,“我的新衣服!” “新的生活都马上就要来了,更别提你那些衣服了!”克莱恩说着。 罗莎蒙德攥着新衣,蹲在茶几角旁,那只小黑猫儿守在她脚边。 水台边上的克莱恩看着烧开沸腾而出的热水,心里无限畅快肆意。 罗莎蒙德觉得这一刻的克莱恩挨着她如此近,又如此遥远。 似乎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多少个礼拜、多少个月、甚至多少个世纪,那该死的念头还在折磨着这对小夫妻。 最终,回信寄出,一切得偿所愿。 * 扬帆的轮船会带来巨海的浪涛,也会带来相拥的情人。 安检处,克莱恩在崭新的大衣里兜掏了掏,翻空了好几个,一无所获,旁边的罗莎蒙德弹开小包磁吸扣子,捏着两张硬纸票递过来,克莱恩刚想要看清楚,被身后一个赶路推搡的行人重重地撞了一下肩膀,“呆这儿上坟呢?!再不动起来,小心上班迟到!” 克莱恩站稳后,第一时间抬眼看墙壁上的挂钟,立即拿下嘴中正叼着的雪茄,正想要骂回去,但是罗莎蒙德笑着扯扯他手臂。 “他是要上班的人,你可不是。”罗莎蒙德说。 克莱恩轻轻弹了一下罗莎蒙德的礼帽檐,也一同轻松笑起来,一扫满腔的郁气和忿怼,“你说得对,我不该和这种人计较,我们现在都今非昔比啦。” 说完,他主动挽起埋首的罗莎蒙德,再次叼起雪茄,点火,春风得意。 修改[眼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猴爪 第2章 穆齐尔上校 * 水手只有经过惊涛骇浪的海峡才能到达梦寐以求的彼岸。 工人、乘务、游客、贵宾接踵而至,克莱恩同罗莎蒙德还是最外批次的,老钱的后代还是老钱,工人的后代还是工人,直到今天此时此刻,克莱恩还对这件怪事苦苦琢磨,但是仍没有想出来个所以然来。 甲板上,罗莎蒙德倚靠着克莱恩,咸湿的海风迎面吹拂,微微吹动她烫染好的卷发。 就在这时,克莱恩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亲爱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喜欢大海。” “没有,”罗莎蒙德动了一下,没有挣开身后新郎式的拥抱,“不过,我现在知道了。” 克莱恩一直搂着她,搂得很紧,好像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开。 罗莎蒙德撩开眼眉处的头发,轻声说道:“听说这片海域的风很大呢。” 鸣笛声悠扬起,风向东北,克莱恩远眺望去,船轮转了上来,桅顶已经扬起了旗,“我们离岸了。” 船驶过,拨开两边白花花的水浪,像是剖开鱼腹的肉。 罗莎蒙德感到一阵阵轻微的摇撼,船舱间内已经有人昏昏欲睡。 克莱恩拿下雪茄,举起相机,“嗯”了一声,说道:“快点,我要给你拍张照片。” 妻子的美丽,是丈夫的荣耀。 罗莎蒙德闻言也渐露笑颜,她对着好大的一片汪洋,任海风吹拂。 十字方框摄影框住女人婀娜多姿的身体,克莱恩把住镜头,但船在动,他一时间站不稳,目光与镜头难以同时聚焦,手一晃动,感到一阵轻微的摩擦,镜头往上面翘起,竟然瞬间一同拍下另一位戴着珍珠项链的美丽陌生女人。 陌生女人投来一瞥,低低的,又热切的,那抹眼神与旁人都不大相同。 克莱恩当即抽回目光,一边狠狠擦着眼睛,一边两眼直瞪瞪去寻罗莎蒙德的身影。 “克莱恩!”罗莎蒙德抖着身子蹦蹦跑来,“我们进舱里去吧,外面有点冷了。” 克莱恩连忙应道,翻下镜头盖,牵着罗莎蒙德进舱,一路无言。 * 罗莎蒙德又换了一套衣服,待她出来瞅着克莱恩站在那儿,站得像长矛一样笔直,抽着雪茄,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克莱恩?”罗莎蒙德贴近他胳膊,悄声问道。 克莱恩竟似乎被惊到了一瞬,他忙拿下雪茄,反手握住罗莎蒙德小臂,“会不会无聊,要不要我去拿一些美容时装报纸?” “不想看字。”罗莎蒙德说,她快走了几步,倒在床上,眼直望着他,“也不想动。” 克莱恩引出两声哼哼,直接过去将她打横抱起,一门心思细细地端详罗莎蒙德,“亲爱的,我们马上就要过上截然不同的生活了,这套崭新的活法值得你另眼相看。” 罗莎蒙德:“什么新生活?” 克莱恩:“就是你身边遇到的所有人都彬彬有礼,讲究礼貌,体贴入微。” 一时间,罗莎蒙德的好奇心战胜了惰性。 “罗莎蒙德,喝酒来吧?” 喝酒的那地窄得厉害,小夫妻一走进就能看得一清二楚。那儿,还有另外一男一女,男人头上扣着帽子,压着眉梢,看不清眉眼。女人披着坎肩,掌心贴着一枚长长的、直直的镖枪头。 克莱恩出声要了杯酒,那一男一女似乎被吸引了注意,朝这边看来。 男人瞳色雾蒙蒙,仿佛雨夹雪的天色,女人通身气质开朗凛冽,她注意到罗莎蒙德,三言两语便同罗莎蒙德谈了起来。 女人名为艾琳,与她同伴的男人则是她表哥,上校穆齐尔。 “罗莎蒙德,你带了外套没有?”艾琳问。 罗莎蒙德:“有带。” 艾琳:“什么皮的?” 罗莎蒙德看了一眼克莱恩,“就聚酯纤维的那种。” “哦,那可不行,”艾琳说:“马上过海域了,那儿风雨可真强劲。你穿那种大衣,准会挨冻,这样吧,我有一件熊皮的,是穆齐尔去年送我的,这次刚巧带上船了,等下你拿去。” 克莱恩出言,“那怎么可以?” 艾琳睨了他一眼,“我可是在同罗莎蒙德说话。” 克莱恩:“……” 这女人怎么这么奇怪? 罗莎蒙德见状也是轻轻摇摇头,婉言谢绝,“谢谢你,艾琳,太贵重了,不用啦。” 艾琳连连“哎哎”了两声,凑过罗莎蒙德身边,附耳轻言了两句。 罗莎蒙德脸上微微震惊,手不自觉摸上腹部,过了一会儿,还是连声道了谢谢,“嗯嗯好,谢谢艾琳啦。” “穆齐尔,麻烦你帮我们拿一下那件熊皮外套。”艾琳说。 穆齐尔很快起身朝外走去,没一会儿就回来,臂弯上搭着一件很有份量,质感很好的外套。他先是递给了艾琳,艾琳转交给了罗莎蒙德。 克莱恩叹气,“唉,那真是谢谢了。” 艾琳笑了一声,也无二话。 四人齐齐喝了不少酒,喝到甲板上风雨嘶叫,罗莎蒙德撑住晕乎乎的克莱恩,朝艾琳道了一声,“那我们先回啦,再见。” 艾琳也喝了不少,趴在桌上埋着脑袋,随意挥了挥手。 “再见。”穆齐尔突然出声,罗莎蒙德吃惊不小,刚刚喝酒的时候,他就异常安静,几乎毫无存在感。 罗莎蒙德也只得“嗯嗯”两声,搀扶着克莱恩,匆匆离开。 * 翌日一早,风浪果然很大。 克莱恩非得出来看海,吃了酒又吹透了海风,整个人都有点萎靡,没待到十分钟,便急急要回舱里,慢一步的罗莎蒙德又让他给堵了回去,没有办法,只得陪他一天。 晚上,船上开始送餐,罗莎蒙德频频望向外面。 罗莎蒙德:“克莱恩,我给你点些晚饭吧。” 克莱恩窝在被子里,钻出两只眼睛盯着她,“你想出去是不是?” 罗莎蒙德:“不行嘛?” “我也没说不行,”克莱恩扣着被,“现在风那么大,万一吹落海了怎么办?死了怎么办?” 罗莎蒙德坐远了一点,仿佛有意躲着他,“既然那么危险,我们就不该出来环球旅行,待在家里不好嘛?还有哪里比家里更安全?!” “好好好,”克莱恩急急喘着气,“就跟那个女人说了几句话,你就来跟我发脾气了。” 罗莎蒙德扭过脸,“我就只想给你点份晚饭而已。” 克莱恩侧身,整个人缩回被子里,“你去吧,你说得对,难得出来一次是该好好见见玩玩。” 罗莎蒙德沉默,走到床边,连被带人轻轻抱住了克莱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克莱恩没有动,还是藏在被子里。 “记得回来,罗莎蒙德。”他瓮里瓮气地说。 “好。”她答应了。 船上,罗莎蒙德撞见了昨晚的穆齐尔上校,他撑在栏杆上,面色肃静,两指夹着雪茄,但没有点。离了艾琳,似乎也没什么共同话题,有些尴尬,罗莎蒙德本想悄悄避开,穆齐尔看了过来,“晚上好,罗莎蒙德小姐。” 居然还记得她的名字? 罗莎蒙德慢慢走了过去,“您好啊,上校。” 穆齐尔:“我们的旅行一定会一帆风顺、阳光灿烂的。” 罗莎蒙德莫名受到感染,也笑着,“承您吉言啦。” 她看向船艄,无声的海面卷起黑边,“还没靠岸呢。” 穆齐尔:“快了。” 罗莎蒙德点点头。 一头抹香鲸出海喷出像雾气一般的水柱,罗莎蒙德惊喜地小呼了一声,“穆齐尔上校,看!” “嗯。”穆齐尔说。 “真美啊。”罗莎蒙德捧脸道。 “是这样,”穆齐尔说:“今晚的月色也很美,对吧?” “诶?嗯嗯嗯。” 说实话,她还真没留心过头顶上的月亮,因为水面上有啊。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穆齐尔将话题拐回了克莱恩身上,“你丈夫好点了吗?白天我见过他一眼,瞧着脸色是不大好。” “谢谢关心,他睡了一个白天,好多了。”罗莎蒙德果然话多了许多,“他以前也开过船的,可能是长时间没有碰过了,有些生疏不适应了。” 穆齐尔“哦”了一声,掸了一下衣帽,两人各占一处,也没话说了。 “穆齐尔上校!”年轻姑娘们的声音打破了这处寂静,“您还来吗?我们都在等你。” 穆齐尔很快看了那边一眼,抬了抬手,“淑女们能不能容我再抽一根烟呢?” 身上佩戴着红玫瑰的姑娘们也很识趣地推搡着,嬉笑着一路跑远了。 罗莎蒙德:“繁花似锦的青春年华啊。” 穆齐尔又掸了掸衣帽,现在并无雨雪。 罗莎蒙德突然福至心灵,“您是冷了嘛?马上就果真如艾琳小姐说得那般了,不如我们进去吧。” 穆齐尔点点头,收起了雪茄。 两人一齐到内舱,闲来无事,穆齐尔就拿出一些照片给罗莎蒙德看,“这张是我横渡印度洋那年,这张是我骑鲸鱼的,都是一些老照片了。” 罗莎蒙德仔细看了一遍,不住赞叹,翻到背面,发现有一些退迹斑驳的签名,“这些是?” “哦,”穆齐尔说:“有些是家人的,还有些是战友、朋友的。” 罗莎蒙德轻轻压住照片,“那我可以在上面留名字吗?” 第3章 可爱极了 “哦?”穆齐尔上校,“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时穆齐尔坐着,定定地望着罗莎蒙德,最后带着一些庄重地说:“你真有意思,真的。” 墨水还未滴下,罗莎蒙德合上笔帽,两只手握住他的照片,“有意思?你为什么那么说?” “不知道,”穆齐尔摇摇头,“我只知道你可爱极了,我可以一个晚上都坐在这里,听你讲话。” “你在笑我?”罗莎蒙德问,脸上十分担心。 “不,没有,”穆齐尔赶快解释,“真的,你信我。” “那你可真奇怪,”罗莎蒙德说:“我总觉得跟人说话聊天很难,总是提心吊胆,就怕哪一句话说错了,哪一个词语说错了,惹得他们发笑。要是碰上那些口若悬河,一把说个滔滔不绝的人,我准退缩躲避,怕给他比,就是下火海也没那么难了。” 穆齐尔:“是吗?” “是啊,”罗莎蒙德:“但是我发现你就与众不同,跟他们都不一样,跟你聊天可比跟我先生聊轻松快了。你知道我先生他……” 她很快打住话头,许多家常词话混杂在一起。 穆齐尔:“你说什么?” 罗莎蒙德放下照片,双手插进裙子口袋里,“我都是在胡说八道啦,那什么,那你先。” 穆齐尔抬起眼睛,举起手说,“不,我不打断你,继续。” 罗莎蒙德先是晃了晃身子,很快定下来,静静地看着穆齐尔,“最初,我搞不明白,但是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 穆齐尔做出一幅倾听的模样。 “你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并不是我的丈夫。如果你厌烦我了,只要起身走掉就好啦,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夫妻就完全不一样了。”罗莎蒙德说。 这时,舱内四面的灯光都汇总在罗莎蒙德脸上,纵横交错,昳彩明耀。 穆齐尔看得有些稀奇,他的语气也很稀奇,“是吗?” “当然,夫妇跟外人总是不同。”罗莎蒙德笑了,又认真地问:“您结婚了吗?” 穆齐尔:“没有。” “哦,那有点可惜了。”罗莎蒙德说。 她的语气并无挖苦的意味在,尽是诚挚的惋惜。 “我很爱克莱恩,克莱恩也很爱我。可是每当我和他聊天时,我就更担心自己会说错话。毕竟他是那么聪明又出色——” 穆齐尔上校抬起烟斗,倚着软椅,腔调平和舒缓,眸色狭长又深邃,声线缠绕成金属丝一般,“而我既不聪明又不出色,对吗?” “当然不是,”罗莎蒙德笑得明媚坦荡,“在我看来,您风趣幽默、举止优雅,总之很有意思。” “不,不是这样的。”穆齐尔摇摇头。 罗莎蒙德问他,“难道我说得不对?” “……”穆齐尔笑了,很有节奏地弹着烟斗,面前的女人就像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在花园里寻到的嫩绿的枝桠,他看到手表上的指针在有力地晃动。 “说得不错,说得不错。”穆齐尔这样说道。 罗莎蒙德手拿了出来,交叉放在膝盖上,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微笑,“我喜欢的你也喜欢,你总能接上我的话,不过,那并不难,对不对?” 穆齐尔摸着手边的金银丝绶带,模样虔敬又肃穆,“我想你说得对。” “不对,”罗莎蒙德正色道:“我认为你很聪明。” 阳光从灰蒙蒙的洞窗折射进来,将罗莎蒙德照耀得仿佛是一块光芒远射的宝石。 穆齐尔有些晃神,但是很快又板正起来,一动不动,他感到有一种激烈的、爆发式的、连绵不断的东西正要释放出来。 他不想,他习惯要走一条笔直的路,他要死板又简单,他不要规矩之外的,人和事都不要。 于是,他说道:“我想,我一点也不聪明,真的。” 穆齐尔发现眼前女人端庄秀美的脸上长着一双会渗出痛苦、祈待男人拯救的眼睛。 穆齐尔说:“事实上,我们既不是夫妻,不是爱人,也不算情人,只是萍水相逢还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对吗?” 罗莎蒙德的目光落在穆齐尔矮领衣衬和牛津马甲上,略微重叠又霎那分离,朦朦胧胧地从他衣服下看到宽阔的肩膀,“爱情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肉、体、人性都会让人大吃一惊。就因为爱情的存在,许多简单、一目了然的事情变得艰难险峻、矛盾激进。爱情来了就吼,吼了就走,一下不雷厉风行就完全跟不上,会让伤心的人更加伤心,喜悦的人更加喜悦。偏偏我们从外人身上学不到一星半点,非得同它殊死恶斗一番,才能知道果然,果然就如他们所说的那样。” 罗莎蒙德说完,穆齐尔裹得更加严严实实了,他的神色不再纯粹,转而尤为生动。 她停蹙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我想我刚刚没有讲清楚。” “你讲清楚了,可我……” 不论是在大西洋的战场上还是在军校中都很少有人会这么直接了当地打断他的话。但罗莎蒙德这是第二次这么做了,她截住穆齐尔的话,眼睛盯着他,“有人为他失了一条腿,他也不大在乎;而有人看他一眼,他就疯疯癫癫。你看,爱情就是让人这么捉摸不透。” 穆齐尔细细地端详罗莎蒙德,并且不动声色地缩进与她的距离,“你形容的爱情一定是——” “你知道的,我想我应该去试试。”他继续说道。 “你一定要,这是你的必修课。”罗莎蒙德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犹如一只黑蝴蝶扇动翅膀,“可你一定要找到对的人。如果浪费了爱,那无异于犯罪。” 穆齐尔深深地望着她,顿时惊叹于她的奇特和细腻,“罗莎蒙德。” 他唤她罗莎蒙德,他早就知道她是克莱恩·索利曼的妻子,在上流社会的社交礼节中,他应该称呼她为“索利曼夫人”。 但他没有这么做。 “罗莎蒙德,你可以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吗?”穆齐尔问。 “当然可以。”她说。 “你是在作弄我吗?”穆齐尔问。他问出这句话时带着肃穆且亲和的神态,以至于这句略微幼稚的话竟显得格外真诚。 “怎么会?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罗莎蒙德打定主意要说清楚,不让他有一丝误会,最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从未有一丝一毫作弄你的意思。” 穆齐尔身子一悚,含含糊糊、遮遮闪闪,“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我真蠢。” 但罗莎蒙德仍然还是宽容娴静地凝视着他,没有一丝狭隘鄙夷,只有隐约模糊的担心。 沐浴在她目光下的穆齐尔就像是熔岩中的水,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迷离,但不安的心神慢慢安稳了下来,是以他又追着道,“原谅我,好吗?” 罗莎蒙德的肌肤又浮现出光泽,给穆齐尔一种错觉,好像只有他才能让这个温柔多情的女人重新恢复光彩。 “好啊,我原谅你了。”她说。 同一时间,穆齐尔也在内心深处再一次原谅了自己。 “这么说真傻。”穆齐尔帮罗莎蒙德压住照片,仔细看她线条分明的笔触,听她的呼吸,她横亘压着的小臂似乎毫无知觉。 “穆齐尔?”罗莎蒙德想了想,好像掌握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我该签一个你的名字。” 穆齐尔说:“仿造上校的签名是大罪。” 罗莎蒙德“哦”了一声,抬起头来,“那上校你会治我的罪吗?” “不会,永远不会。”穆齐尔说。 “MUSIL——” 笔墨沾着照片,罗莎蒙德念念有词。 穆齐尔坐直了一会儿,手指指着后面那截,“克拉丽斯。穆齐尔·克拉丽斯。” “您好啊,穆齐尔上校!” 罗莎蒙德恰好要拐个弯时,一道单刀直入的男声从两人右后方传来。 一小泡蓝墨打糊了“克拉丽斯。” 穆齐尔拧眉折身看去,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带着扑面而来的酒气正摇摇晃晃地靠近,显然酗酒。 穆齐尔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臂横过罗莎蒙德,拉近她的椅子。 “我想这位肯定就是克拉丽斯夫人了!您二位可真般配,郎才女貌!”男人一边弓腰一边不住地夸赞。 他刚一撞上这位上校的眼神,酒就已经被吓醒了七八分,脑子就跟浆糊一样搅不动,理智上已经记起这位上校可是最憎恶旁人提及他的私生活,但还是肌肉记忆脱口而出恭维的话,怕得要死,刚想改口认错,却瞥见上校欲扬未扬的嘴角。 这次赌对了? 但见穆齐尔·克拉丽斯上校第一次纡尊降贵地搭理这个男人,“你来这里是?” “安东尼!你答应过我不会再贪杯的!”一个戴着椭圆环形礼帽的年轻女人匆匆赶来,她搀扶住醉醺醺、冷汗涔涔的安东尼,娇叱道。 女人说:“我让你帮我喂海鸥,来呀。” 穆齐尔饶有趣味地看着,高壮健硕的安东尼就这么被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给拉走了。 他转过头来问罗莎蒙德,“你家里开什么车?” 罗莎蒙德回忆了一下,“希尔曼小轿车。” 穆齐尔对轿车就像是小猫对喝奶一样熟悉,他心下只冒出一个念头——希尔曼配不上她,正如克莱恩·索利曼配不上罗莎蒙德。 第4章 红肉与白肉 舱内客房,热气一股一股泛上来,克莱恩又冷又热,全乎儿脸埋在被子里。 罗莎蒙德人在哪儿?她不是去拿饭了吗?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跟没这回事似的? 就在这沉寂,克莱恩快晕过去的时候,一声又一声敲门声响起,他只好道:“进来。” 男侍推门而入,轻声道:“先生,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呢?想不想吃点什么?” 男侍将一杯温水搁至床头,又向克莱恩递来一份菜单。 菜单上有白灼虾、猪腿、豆汤、土耳其奶酪…… 克莱恩呼吸很重,眼睛也晕,他把菜单扔回给了男侍,显然不想多看,“问我太太。” 男侍接到了,“好的,先生,您太太现在在哪儿呢?” 克莱恩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搭理罗莎蒙德,只是心里不免有些纳闷,他彻彻底底闷住脑袋,“总之,肯定就在船上。要是不在船上,我也没办法了。” “好吧,先生。”男侍轻轻带上门,正准备离开,被窝里又窜出一句瓮声瓮气的“先给我拿些威士忌。” “好的,先生。”男侍很快转身。 同一时刻,穆齐尔和罗莎蒙德正在看一位昆虫爱好者展示他的标本箱,神秘、不可思议,罗莎蒙德看着看着还有点害怕,但瞧见身旁的穆齐尔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忽而生出一种奇妙的好胜心,非得要一起看个完全,就这样,一只接着一只,形状色彩愈发诡异。 罗莎蒙德一直紧紧地抿住嘴唇,右手握拳抵在胸口,微微起伏。 身在注视焦点中的穆齐尔不可能毫无感觉,这位上校的心里此时只有一句话在横冲直撞——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 艾琳犹如雪片一般吹进了舱内,她一路踢踏着细碎的舞步,罗莎蒙德瞧见她头顶上的花呢帽,帽子两边还插着两簇金雀花。 艾琳逮到了穆齐尔,欣喜道:“我说怎么找不到人呢,原来是躲在这儿来了。” 穆齐尔正欲起身为她拉开椅子,艾琳轻轻地拍了拍手臂,制止住了他,“不,不,上校大人。” 艾琳眼珠子往后一瞥,似乎是在引诱他看向某人。 穆齐尔脸色微动。 艾琳轻笑了一声,两臂展开,又收拢乖巧坐好,俏皮地朝穆齐尔眨眨眼,“我可不可以就打搅一小会儿。” 穆齐尔微微颔首,非常轻快地点了点头,快到几乎可以忽略。 艾琳左顾右看,对着旁边的罗莎蒙德说道:“上帝保佑,我找到了一样好东西可以给你家可怜的先生带过去。” 她递过去一包膏贴。 “太好啦,真是太谢谢你啦!”罗莎蒙德脸上洋溢着的真挚的感激之情让穆齐尔顿觉十分刺眼。 艾琳两臂无拘无束地高高扬起又飞快落下,眼睛眯起来,“你只要一贴上去,哇,那效果显著堪比奇效!我向你保证,顶多明早他就一定会好起来!” 穆齐尔安静地看着罗莎蒙德,后者正在专心致志地听着艾琳的“夸大其词”。 他心中骤然升起一种想法:他要蒙上罗莎蒙德看其他人的眼睛。 艾琳说着,手肘撑在桌面,用越来越亮的眼睛在穆齐尔和罗莎蒙德之间流转,真是奇怪呵,这两人居然还能聊起来。 她又看向罗莎蒙德,两手比划着,捧出个半椭圆形,在场两人还没说什么,她倒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脸,脸啦,贴在脸上就好。” 罗莎蒙德又一次道了声谢谢。 艾琳挥挥手,“我一直随着带着,就为了那些不太走运的、可怜的人。” 罗莎蒙德若有所思。 艾琳身子微微偏向穆齐尔,“假如我们大家都经常这么做,世界肯定会变得更加美好。” “是,我想是,”穆齐尔双手叠成塔状,拱着,翘眼瞧着艾琳,微微笑着,“我想我打搅别人打搅得还不够。” 艾琳眼中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不敢相信”,她出手犹如闪电,拍了拍穆齐尔衣襟,“反正都闲来无事。” 穆齐尔神色倒是很平静。 罗莎蒙德自觉在这两人之间也插不上什么话,遂也就没说什么了。她这一静,穆齐尔呼吸更缓、死气沉沉了。 还是艾琳兴致盎然,“要不咱们现在打桥牌,如何?” 穆齐尔没有评价,跳过艾琳,问她身后的罗莎蒙德,“你要玩嘛?” 罗莎蒙德犹豫了两秒,“都可以。” 就是这两秒让穆齐尔直接从椅子站了起来,“对不起了,艾琳,我想带索利曼夫人到外面吹吹风。” 罗莎蒙德让带了起来,悄么息低头瞥了一眼艾琳。 穆齐尔伸出手,颔首示意,“走吧,没事,听我的。” 艾琳看着前后走出船舱的两人,慢慢将桌上的桥牌扫回,脸色相当意味深长,果然,一个勇猛、强壮、机灵又体贴的男人,真是女人完美的保护神啊。 不过有她的神药在,届时罗莎蒙德的老公醒来了,好起来了,可怜的上校可就要沦为背景板了,那么一个贤良温柔的女人怎么会不顾自己的丈夫,而去青睐一个外来的男人呢? * 夜色浓重,船舷边上挂着几盏小灯,昏黄的灯照着船舱,在“散步”这件事上,穆齐尔更是其中翘楚,跟他走在一块儿,心里总是感到某种隐约的期望、或是安宁。 过了一会儿,两人走到主甲板上,罗莎蒙德对着摇曳的灯光望了一会儿。 “想不想看我们乘过的游轮?”穆齐尔突然出声。 罗莎蒙德闻言,转身顺着声音远远望去,上空桅桁都已经没入昏暗夜色中,微弱的灯光又从船舷窗孔里扔出来,打在甲板上,玄黑游轮跟天贴在了一起,又跟海贴在了一起。 “上校大人,”罗莎蒙德开口唤道,就见他脸色一凛,“怎么了?” “没事,”穆齐尔摇摇头,“只是觉得有点疏远了,这儿没有上校。” 罗莎蒙德:“是嘛?” 穆齐尔点头,“一点儿也没错。” “穆齐尔。”罗莎蒙德轻声道。 穆齐尔脸上明显高兴了几分,“就让上校,永远不见,这样更好。穆齐尔,只是一个人而已。” 其大无比的浪围攻一艘勇猛精进的游轮……勇猛、强壮、机灵又体贴,罗莎蒙德忽然有点晃神,浪有点卧下来了,但穆齐尔还站在她身后,他的眼中仍然流露出和善近人的神色。 又一道巨浪打在船边,罗莎蒙德一个踉跄,沉稳的穆齐尔默不作声张开双臂,温和地容纳了归港的海燕,他眼中近乎过分的亲近。 罗莎蒙德看了他好一会儿,穆齐尔只是道:“饿了嘛?船上不那么讲究吃喝,也只有一道鱼排可以勉强入腹,特别是鱼身腰部割下来的那块肉,末梢渐趋细小,入口如霜花般融化,可口之极。” 罗莎蒙德似乎忘记自己现在是他怀里,“你喜欢吃?” 穆齐尔双臂收拢,叹谓一声,“实在喜欢得很。” 两盏灯照着,风狼吞虎咽两人,同时两人的心脏只相差几寸了,罗莎蒙德倏然被阵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惊醒,她分不清声音来自那里,只是心头隐约觉得危险,像是有什么人、什么事在提醒她。 “回去吧,”她对着眼前的男人说,挣脱出了他怀抱,“我们回去吧。” 她没敢再看他一眼,没敢再看那道俯视里的渴望。 沿着船舷边走,绕过船下舱,走过黑黝黝阴森森的风,终于走到了罗莎蒙德的房舱前,哦,不只是她的。 她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罗莎蒙德走得更近了一些,更靠近门,她看前看后看左看右,哪哪都看,就是没有看穆齐尔,双手朝天一翻,似乎难以说,“我想我也该说再见了。” 穆齐尔眸光滚了滚,犹如一场烟雾,他左手贴在自己腹部,“还好嘛?” 罗莎蒙德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时,她还顾不上他贴得如此之近,同样顾不上他那双如珠宝般的眼睛,只是点了点头,飞快地开门进去了。 穆齐尔从兜里翻出雪茄盒,抽出一支,含在唇间迟迟没有点,他就站在那儿,双腿更岔开站着,底盘更稳重了一些,好像是为了给自己增添底气还是什么似的。 * 克莱恩脸压在枕头上,还在昏昏欲睡。 罗莎蒙德拨开他脑袋,探了一下他额头,还好,没有烧起来。 “克莱恩?”她压住他被子角落,轻声问道:“你吃晚饭了嘛?” “什么晚饭?”克莱恩没有睁眼,嘴唇动了动,嘟嘟囔囔,“晚饭吃什么啊,罗莎蒙德。” 男侍是忘了还是还没送过来? “那吃点红肉吧,补充点铁,”罗莎蒙德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白汗,“再来一杯牛奶,怎么样?” 克莱恩眼皮颤颤巍巍,好一会儿才睁开,他看见了她,像是心里不大痛快一样,举起一根手指戳了戳她,戳完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 罗莎蒙德:“……” “那换白肉?怎么样?”她猜测地问道。 克莱恩手收回了,同时侧过脑袋,整张身子就这么弓起来,“我最讨厌白肉了!” 态度相当果断坚决,都顾不上还在恼她。 “好好好,”罗莎蒙德相当有耐心地哄着,“那你不吃,就不吃罢。” “你也不准吃!”克莱恩道,可谓是相当霸道了。 *欧美人将牛羊猪肉称为红肉,鸡鱼肉称之为白肉。 第5章 胆小的乖女孩 第五章 第二天,幸得艾琳的神奇膏贴,克莱恩睡了一觉之后,果真舒服清明了不少。 “我好多啦!”克莱恩说道。 这话,他从房舱到主甲板说了不下三遍。 正要说第四遍的时候,夫妇二人都遇上了海风,克莱恩脑子下意识认为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风吹来,差点要将他脑子劈开,目光所及之处,看见风中一瓣灰白色的裙子,“她在那里做什么呢?” “噢,你说艾琳呀,估计还在玩桥牌呢。”紧随其后的罗莎蒙德说道。 “桥牌?”克莱恩有些意动,只不过还没动几秒,一张纸牌倏得飞来,切向他眼睛。 “克莱恩!”罗莎蒙德惊呼。 刺刺不休的涩味传来,克莱恩抬手不住揉着右眼,嘴里嘟顿囔囔的。 罪魁祸首也很快走了过来,艾琳凑近了一些,先跟罗莎蒙德打了一声招呼,两手往后一撑,撑在栏杆上,低头探了一眼,“对不起啊,克莱恩,飞到你了。” 克莱恩没有抬头,还在揉,“该给你的牌串个孔,拿根绳子给绑起来。” 穆齐尔不知道是从那边过来的,他站在克莱恩的左上角,刚好全乎看着罗莎蒙德,他说:“好了,别生气了。艾琳也不是故意的,我代她再跟你道一声抱歉。” 克莱恩:“我有说生气吗?”他捡起脚边的纸牌,抬头看了一眼侧前边的艾琳将纸牌递给了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有说生气吗?” 艾琳用一种包含着十足鉴别力的眼光盯着克莱恩,盯了好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没有。” 克莱恩得到了答案,谁也没看,就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算啦。”穆齐尔失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门子算了。 * 午后两点,游轮入港,正是英国的凯撒港口。 船边甲板上聚集了人,纷纷靠着,看上一会儿,已经错过了一天的克莱恩更是贪鲜,一会儿看着水面上浪沫飞溅,一会儿看着水手们锚更,刚想活动活动关节,一抹灰白裙影又飞到他身边,克莱恩又不动了。 艾琳循着他目光看过去,“你们这站结束?” 克莱恩摇摇头。 艾琳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诶?罗莎蒙德呢?” “吃东西去了。”克莱恩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艾琳,也不是第一眼见她了,怎么这才发现她的脸好小,比他摊开的手掌还小。 艾琳似乎完全没在意什么目光,仍然自顾自地问道:“那穆齐尔呢?你见着他了吗?” “……你早上要把我眼睛打出来那会儿,见着了。”克莱恩说。 “唉,我让你飞一次!”艾琳说,她掌心摊开,还是早上那张纸牌。 克莱恩两指勾起,薄薄一张牌上沾染了些许体温和香味,他夹住弯了弯,眼睛也弯了弯,“咻”一声,弹回她掌心,“好了,两不相欠了。” 这时,一条大揽绳似的索子从两人头顶往下,往海里扔,溅起好几道阔口子。 “哦豁。”艾琳小声惊呼道。 “锁绞车的,估计兜住大物件了。”克莱恩解释说。 果然,下一秒,一头白鲨被吊出海面,哆嗦、颤抖,浪头不停翻腾着,扭着游轮,艾琳立刻侧向一边,大副、二副和三五名水手走了过来,看了看,又点了点头,显然比较满意,后面又离开了。 绞车转了转,后台应该有人按动了什么机关,绞车很快转向另外一个位置,不在主甲板这边。 甲板上不少人明显还想看,哗啦啦跟着肥嘟嘟的、一晃一晃的鲸膘走远了。 艾琳收回目光,“诶”了两声,“你不去去看?” 克莱恩哼起了歌,“我有自知之明。” 随着他话音刚落,那批哗啦啦离开的人很快又挤着推着回来了,一路嘀嘀咕咕地抱怨,透着一丝酸味。 “那样大几百磅的好货,大副、二副都全部出来了,显然是要给识货、买得起的贵客看的。”克莱恩神色不变,“我买不起,干什么还要去看?自取其辱。” “哦——”艾琳长长地道了一声,将纸牌放好,重新戴上手套,戴得整整齐齐,“那我去看啦,兴许还能在那儿碰见穆齐尔呢。” 要不是克莱恩挥了一下手,艾琳还真以为他没有听见呢。 艾琳走后没多久,克莱恩还在看海,一只微凉的小臂轻轻碰了上来,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晃来晃去。 克莱恩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握住,摩擦搓了搓,“罗莎蒙德,你去哪儿了?” 罗莎蒙德的脸色比刚才那瓣裙还要灰白,她身上的紧张情绪暴露无遗,克莱恩越搓越热,她也就慢慢放松了下来,“去看割膘了。” “哦?”克莱恩左眉高高扬起,灵巧的手还在不停搓着热,“好看嘛?” “血淋淋啦。”罗莎蒙德重重呼着气,胸脯起伏剧烈。 克莱恩却是笑出声了,“不该我们看的,你非要去看,活该。” “唔。”罗莎蒙德抬起另外一只空闲的手,又偷偷掐了他一把,反正胸肌练得那么好,不掐白不掐。 克莱恩胸膛都震了起来,“罗莎蒙德,贪玩可是会闯进别人的屠宰场哦。” 罗莎蒙德“切切”了两声。 克莱恩揉搓好了,松开她小臂,双手搭在栏杆上,跟练视力一样,无所目的极目远眺。 罗莎蒙德也学他样,一样搭着,两夫妇在这一点看,可是很像了。 克莱恩:“今天怎么没拿包?” “嗯?”罗莎蒙德看了看空荡荡的手,笑了一声,“拿包干什么,让人一看就是个外地佬。” 克莱恩听着她短促的笑声,“我们不就是?” “我想是的时候才能是,我现在又不想是了,不行嘛?”她问。 “行,行,你想都行。”克莱恩对于这颇为伤脑筋的“逻辑鬼打墙”直接略过。 往常他和罗莎蒙德也常有争议,不过嘛,他的意见始终保持不变,不过也仅仅是不变,执行权也不在他身上。 临近凯撒港口,就更靠近岸上的建筑了,船越来越远,房子小了又大,大了又小。 “或是八年、十年、又或是十二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多少人一辈子就在一块地上,出生、生儿育女、死亡。”罗莎蒙德坚韧、紧凑的声音传来。 克莱恩右手仍然搭在栏杆上,左手抬起摩挲着下巴,“八十年……你老公都不一定能活这么久呢。” “……”罗莎蒙德又给他一拳。 克莱恩放声大笑,一把将她搂入怀里。 “他们就在那一块地上,每天看一样的人,每天都做一样的饭。”罗莎蒙德又说着,“这么多年了,一直在那里。” 克莱恩把脑袋放在她头顶上,随着她说话,身子一晃一动,“总不是为了我们连夜盖的。” 罗莎蒙德又想说些话了,克莱恩及时扯了扯她脸蛋,依旧十分弹性,一扯一捏一放一松,很快回弹,“好啦,中国人讲究‘事不过三’,这么深刻的哲学话题等回家再说,好嘛?” “你现在只会敷衍我了。”罗莎蒙德瓮声瓮气,腔调粘粘稠稠的,“以前我跟你说这些,你都会跟我说一大堆的,现在好了,要么插浑打科、要么顾左右而言他。” 罗莎蒙德的洞察力,着实令人惊叹。 “你干嘛要这样对我?”她仰面,对上克莱恩垂下的目光,瞳面里仍酝着浓浓的温情,但在温情之外还有包裹着一层稠密的,又透明的物质,似是嘲讽、又似是血液不再流动的不安,但是种种都转瞬即逝,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但是下一秒,克莱恩说的话,让罗莎蒙德意识到,刚刚所见的一切都是真的。 “罗莎蒙德,有些事情已然不必再说,不然可就太荒唐可笑了。”他说。 克莱恩说这番话的时候,还拨了拨她下唇,好像还在玩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情。 罗莎蒙德浑身一怔,手脚瞬间冰冷,根本就不是他眼睛什么血液不再流动,是她,就跟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血一样。 “胆小的女孩就该很乖的,”克莱恩叹了一口气,含着粘稠的失望,他完全圈住罗莎蒙德,抓起她两只手,裹在自己掌心里,十指交叉,细细地揉搓了起来,但是搓了五六分钟,还是凉,甚至已经不是凉,而是冷了。 他又浅浅地叹了一口气,“你问我的问题,事不过三;那你,那些事,也一样罢。所以不要怕了,罗莎蒙德。” “怕,那晚就不该。”克莱恩低头,脸对脸,蹭了蹭,直到将她脸蛋蹭出血色来。 罗莎蒙德几乎全身无一例外的血液又慢慢走着,她脖颈僵硬地动了动,目光有些凌乱无序了。 “好了,”克莱恩松开了她,眼帘微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沉声道:“我去找几贴发热包吧,我记得你生理期应该就是这几天了。” 罗莎蒙德看着他,唇微微颤动,但是很快又阖上了,差点就把可怜的舌尖给咬断了。 克莱恩离开了。 一碧如洗的海天之间,和风吹动罗莎蒙德前额细密的汗珠,她双臂抱住自己,就像是给自己裹上一条珊瑚绒毯子取暖。 很快,水鸟飞来,站在她手边,歪头试探她,尖喙慢慢刺向她,罗莎蒙德视若无睹,看起来就像是陷入冥想沉浸心流之中。 第6章 求你让我帮你 第六章 之后又过了几天,狂欢节很快就到了。 一早罗莎蒙德就约好了和克莱恩一道下船,逛集市买了些许毛毯,毯子有些重量,她刚一扭头,却没找到克莱恩的身影。 “他已经先离开了。”穆齐尔的声音自身后方传来。 “哦,”罗莎蒙德抱紧毯子,带着一点迟疑的口气说道:“那好吧。对了,早上好,穆齐尔上校。” 穆齐尔似乎没有听出她的异样,“早上好,罗莎蒙德。” 他朝她伸出手。 “?”罗莎蒙德看向他。 “怎么?”穆齐尔玩笑语气,“我是一枚炮弹吗?” 罗莎蒙德含含混混的,“不,当然不是。” 穆齐尔:“那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罗莎蒙德听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不是很了解穆齐尔这个人,她也不想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里。 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她就当做没有听见,她已经决心要忘记那些事情了。 有些东西就该永久地钻进尸布袋里,扔进夜间墓穴里,滚进炼狱里。 穆齐尔有些不适应罗莎蒙德这副避之不及的姿态,这个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淡漠的女人。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她抱着的毯子,“让淑女为难不是绅士所为,请给我吧,我来帮你。” 罗莎蒙德:“不,不……” 她抬脚就要走开,仿佛生怕他冲上来吃了她似的。 穆齐尔可不能让她这么一时冲动,放缓了语气,没有拦她,只只是道:“这些可都是好物件,质量上佳。” 认同、赞美她的眼光,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给予她面对这个人的勇气、底气。 可是罗莎蒙德还是没有动。 穆齐尔叹气:“你若是不给我,我就跟着你,请你一遍,俩遍,十遍,求你让我帮你。” 他说这话时,完全就是祈求的口气。 哪里还有一副上校的样子。 罗莎蒙德拗不过穆齐尔,只好艰难地点了点头。 随着罗莎蒙德的动作,穆齐尔下一秒已经近到她跟前,伸出手,脸上一副无比荣幸的激动模样。 罗莎蒙德:“……” 她差点被吓得倒退几步,还好及时稳住了,没有跌面。 “请给我吧。”穆齐尔又催道,好像很迫不及待。 “还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罗莎蒙德嘟嘟囔囔。 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顺着他苍劲有力的手臂,罗莎蒙德将三大卷波斯土著毛毯就尽数滚到他怀里。 “辛苦您了。”她低下头,轻声说。 “不会。”穆齐尔这样说,可脚步没动。 “?”真是怪事啊,他说的话奇怪,他人也奇怪。 真是一个怪男人。 “我们可以走了吗?”罗莎蒙德更小声地说:“克莱恩一定在找我了。” “啊,”穆齐尔眸光有些生动,说话都带着一些丝丝声,“好。我想我们该走了。” 正当罗莎蒙德有些莫名其妙的时候,就见头戴着白色包头巾的艾琳从不远处的车里下来,而在她身后,是愉快奋力伺候她的克莱恩。 她的一颗心脏瞬间跳跃得飞快。 “你要上去见他们吗?”在她身旁,双手抱着毛毯的穆齐尔垂眸看她,“如果你要这么做,那么他一定不会再回来找你了。” 罗莎蒙德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前面一道并肩远去的俩人,“你一定要……这样说吗?” 穆齐尔紧了紧手臂,“我只是劝你谨慎。” 清爽的空气里,银铃响动,随着那道银铃声,罗莎蒙德只是孤零零地说:“不,不,不是现在。” * 晚上·船舱,罗莎蒙德仍没有见到克莱恩,她没有主动去找,她就坐在房舱里,等,执拗地等,但是白昼之后直到夜晚,她仍没有等到克莱恩。 直至静穆柔和的时刻来临,罗莎蒙德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思走出了房舱。 她在庆祝狂欢节的人群中看见了穆齐尔,他身穿丝绒衫子的服袍,威风凛凛,好像是一位从事征战的公侯,那身袍子让穆齐尔看起来更年轻了。 “罗莎蒙德。”他也看见了她,向她走了过来,“你吃晚饭了吗?” 罗莎蒙德摇摇头。 “那你饿吗?” 她还是摇摇头。 穆齐尔看着她笑,“心里装着事的人总是吃不下饭的。中国人有句话说多思少食。” “是吗?” “是的。” 穆齐尔肯定道,罗莎蒙德不禁失笑。 他抬脚踩了踩脚下的甲板,“我以前在大西洋的时候,从不找有抑郁症的、心事重的水手。” “为什么?” “心事重的水手,身上也重,走在甲板上,会把板子给压断的。”穆齐尔煞有其事地解释。 罗莎蒙德骇然。 “渴了吗?”他又道:“我去给你倒一杯酒来?” 罗莎蒙德:“人家渴的都是要喝水的。” 穆齐尔:“那你是想要水,还是酒?” “……酒吧。”罗莎蒙德:“麻烦您了,谢谢。” 穆齐尔笑笑,没有多言。 很快,他举着两枚水晶杯回来了。 两人对杯,还没喝几口,穆齐尔便道:“罗莎蒙德,我醉了。” “不,是我醉了。”罗莎蒙德纠正。 穆齐尔不信。 但是下一秒,罗莎蒙德让他不得不承认。 她近身,上前,贴近,踮起脚尖,轻轻贴在他的嘴唇上,一触即离。 动作之轻、之快,犹如杯中美酒水纹般聊无声息,却越来越有力地击打着穆齐尔的身心。 穆齐尔:“……” “承认了吧!”罗莎蒙德道。 星光灿烂下,穆齐尔的声音很轻,犹如最俊美的天使长的呢喃,“如果你醉了,那我也醉了。” “没错。”罗莎蒙德眼睛渐渐红了。 发热的浪衬得她一身肌肤更加发红。 * 当晚,罗莎蒙德没有回船舱,克莱恩也没有。 翌日一早,罗莎蒙德是在用餐厅看见克莱恩的,他坐在位子上,像是在等什么人。 罗莎蒙德走了过去,“早上好,克莱恩。” 克莱恩抬起眼帘瞧她,“早上好啊。” 罗莎蒙德坐在他身左侧的位子上,“我有点透不过来气了,你想吃点什么吗?” 克莱恩:“随便。” 罗莎蒙德没有再说话了。 她垂着目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鼻子抽了抽,一道绿梅的香味飘了进来,心下一惊。 循而看去,果然,穆齐尔就站在用餐厅门口,身着大衣,双手抱胸,专注地望着她。 她这一下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下一秒,穆齐尔又走了过来,轻声询问:“你们俩想喝点什么?” 克莱恩冷哼了一声。 “唔。”罗莎蒙德垂着脑袋,没敢应。 “好罢、好罢,”穆齐尔轻笑,好像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我去找服务生。” “克莱恩!”艾莉的声音传来。 罗莎蒙德掐紧了指腹,她感觉身边有一阵风撩动,是克莱恩,一直心不在焉的男人很快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要让位置。 罗莎蒙德:“……” “不,”艾莉笑眯眯的,“我坐那里就好。” 她指了指罗莎蒙德对面的座位,也就是克莱恩的斜对角。 “早上好,艾琳,还是白兰地?”克莱恩撑着脸颊问她。 “有别的吗?”艾琳问。 克莱恩摇摇头。 他头在摇,目光可没有摇。 “那就是啦,”艾琳抻了抻肩膀,看向对面,“罗莎蒙德,你喝什么?” “我……”她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克莱恩道:“她有人在意,不关我们的事情。” “我们”?他和谁是我们?! 罗莎蒙德刚欲起身,穆齐尔折身回来了,她一下子就又蔫回来原地。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克莱恩越发冷笑。 穆齐尔倒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全凭自己的心意,站在了罗莎蒙德身后。 “穆齐尔?”艾琳喊他,“不找个位置坐?” 穆齐尔摇头,“站着也好。” “也好?也好,”艾琳笑得莫名,“有些事可好不得。” 穆齐尔看着她,没有搭话。 艾琳:“你们谁有烟,我的抽完了。” 穆齐尔:“我有,不过我今天没带火机。” “啊,我有。谢谢了,穆齐尔。”艾琳接过穆齐尔的雪茄,从自己裙袍内里的口袋中摸出一个银灰的打火机。 火苗窜起,印出罗莎蒙德悠悠的目光,她见过那只打火机,在她旁边的床头柜上,在她每次洗衣前都会掏掏的裤兜里。 在昨天之前,她素来忠实的丈夫,克莱恩的贴身西服里。 第7章 最后一站 第七章 罗莎蒙德现在在乎的是情,而非人。 又是一天早上,罗莎蒙德还是没有在房舱里看见克莱恩的身影,他就像一只敏捷的猫似的,胡乱爬,爬到罗莎蒙德看不见的地方去。 她出了房舱,拦住正要送早餐的男服侍生,“你看见我先生了吗?” 男服侍生拿着托盘,“他没在舱里吗?” 罗莎蒙德:“没在。” 男服侍生:“哦,兴许是上岸去玩了吧。” 罗莎蒙德:“现在可以上岸了?” “是的。”有点距离的声音响起,回答了罗莎蒙德的问题。 “啊,”男服侍生向发声的来人躬了一身,“上校早上好。” “嗯。”穆齐尔向这边走来,身姿始终笔挺,一直走到罗莎蒙德面前,他手里还提着一只小巧精致的褐色牛皮包。 男服侍生十分有眼力见,瞧这俩人似乎有私话要说,很快就安静退下了。 穆齐尔顺着小牛皮包带将包沿着手臂滑了下去,滑至臂弯,然后又甩了甩包带子,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小臂又给滑了到掌心里,将其牢牢地接住抓紧。 一个大男人玩着小皮包,好像还玩得很开心。 罗莎蒙德:“……” 当然,如果他玩的不是她的包,那就更好了。 “上岸,去城里走走?”穆齐尔俯身,轻声问。 目光熟练地落在她脑袋上。 “如果我不去呢。”罗莎蒙德抬头看他。 穆齐尔跟她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是弯着身的,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比她高出太多了。 “啊,”他像是有点意外,轻轻笑了一声,锋利俊毅的脸庞上晕开一丝趣味,“那就在船上玩,进舱里玩。” 罗莎蒙德“啧”了一声,“下班船什么时候走?” 穆齐尔抬手,看了一眼手腕,“十分钟后开船。” “十分钟?”罗莎蒙德:“那来得及吗?” 穆齐尔:“你就是最后一秒答应,都来得及。” 罗莎蒙德看了一眼穆齐尔,又巡视了一下四周,她这样做时格外小心谨慎,好像那要上塔楼给全国百姓敲钟的报时人,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一点差错。 穆齐尔对上她,总是很有耐心,耐心地等她“搜查”、“巡视”完,才慢慢地开口,“可以吗?” 坚实的墙壁被机警的寻宝人敲下了一块砖。 “好。”罗莎蒙德接过了那只已经染上些许体温、香味的小皮包,“我们走吧。” 城里街上热闹非凡,有的滑滑车,有的挤奶牛,穆齐尔和罗莎蒙德路过一整条鲜奶街。 只是越往后走,离船越远,罗莎蒙德愈发陷入了沉思。 穆齐尔已经盯着她有好一会儿了,“罗莎蒙德。”他喊她。 “你怎么了?”穆齐尔问。 “嗯?” 穆齐尔:“你就跟没有上岸,还在海上一样。” 罗莎蒙德:“在海上不好吗?” “很好啊,”穆齐尔道:“很迷人,也很让人陶醉。” 罗莎蒙德刚想扯开一抹笑,哪知下一秒,穆齐尔冷不丁地开口:“而在狂欢节的那天晚上,我知道克莱恩和艾琳……也都醉了。” 她算是发现了,穆齐尔说话就是这样不顾她死活,似乎只要他自己痛快。 “艾琳?”罗莎蒙德轻轻咀嚼这个名字,“她可是你的表妹。” 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穆齐尔的面直接了当提及这些事,她说这话的时候,手不自觉松下,垂下腿边。 她一时间松了,倒让穆齐尔抓住机会,一把抓住了她那只手。 他非要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却也不愿说明此举何意。 “总要亲疏有别。”穆齐尔道。 罗莎蒙德对这些事情完全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她也就不说了,保持宝贵的缄默。 “况且,跟他们相比,”穆齐尔又笑笑:“我们算是很清醒的了。” 突然间,一只硕大的吊桶从天上掉了下来,穆齐尔眼疾手快地将罗莎蒙德往后拉。 那只吊桶就掉在了罗莎蒙德刚刚踩过的地方。 “小心啦!”有嚷嚷的声音传来。 “罗莎蒙德?” 罗莎蒙德只听着那声可怕的响儿,脑子里什么影儿都没了。 她的目光从那只四分五裂的吊桶游到了穆齐尔紧紧抓住的手上,“可是我并不感到遗憾。” 穆齐尔一怔,回过神来,明白罗莎蒙德是接上他上面那番话,“清醒”、“迷醉”。 他将她的手抓得更牢了一些,“对他们吗?” “对我们。”罗莎蒙德说。 生动的情意在原本毫无生气的脸上起伏、波动。 穆齐尔:“……” 他心脏深处泛起了一阵可怖的骚动。 “罗莎蒙德?”穆齐尔喊她,“你同我说实话,你那般对克莱恩,后悔过吗?” “若我没有一丝后悔之心,”罗莎蒙德:“那不是太没良心了。” 穆齐尔:“你对他还有感情?” 罗莎蒙德:“若没有,那我就不是人。” “他很爱我,我知道。” 在上这艘船之前,罗莎蒙德对她和克莱恩的婚姻,那段安静、祥和的婚姻生活还是很满意的。 但是,一切都完了。 已经喝惯了白兰地的女人,再去喝水,已经品不出其中的滋味了,只觉得无味。 她对克莱恩、艾琳的事情也不是一无所知,出某种微妙的心思,她希望这把火能够越烧越烈。 她对克莱恩仍有浅浅的感情,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他此行能找到一个真正让他幸福、与他相配的女人。 也许那样会更加合适。 最纯正的婚姻使者应该得到上帝的赐福。罗莎蒙德如此想。 环球旅游·最后一班·最后一晚上 夜晚,游轮上排场仍然很气派。 罗莎蒙德、穆齐尔俩人并肩站在甲板上。 罗莎蒙德穿了一件纯白的裙子,白得有如羊毛。 穆齐尔看得新奇,一来好少见她穿裙子,二来好少看见这么明显的白。 罗莎蒙德:“你知道吗?我以前读圣经·旧约,里面说白袍是给赎罪的人穿的。” 穆齐尔看着她,“在我们一齐乘坐过的游轮上,你说你有罪?” “是,”罗莎蒙德:“我向至上的神奉献了我忠诚的婚姻,我本来可以上天堂的,可是,可是现在,天堂早就离我远去啦!” 穆齐尔微怔,一时惶然。 “就像这艘游轮一样,最后也会离我而去!”罗莎蒙德道。 她对婚姻所含的所有“光荣”、“至真”、“至纯”的幻想悉数被销毁。 她要变成了一个下炼狱、万劫不复的女人了! 罗莎蒙德此刻内心里蕴藏着的意念、纠结、惊惶,一团接着一团犹如裹着蜜糖的砒霜,深深引诱着穆齐尔。 他没有道歉,没有后悔,只是默不作声地轻轻抱住了这个女人。 罗莎蒙德脸压着他的衬衣,任海风卷着她的发,她在穆齐尔的怀里,轻声呢喃,“我们以后会不会也这样?” “让我来照顾你吧,”穆齐尔:“好不好?” 罗莎蒙德闷声,但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难以捉摸。 也正是因为这种悬而未决的选择大大调高了穆齐尔好奇心的上限。 “让我来向你证明吧。”穆齐尔说。 一身白裙的罗莎蒙德弯了弯嘴角。 纯洁可爱如天使般的白造就了一种温良的假象,盖住她内在的迟钝。 穆齐尔说过了今晚,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他说,克莱恩将她视为奴隶了,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让她再回到以前那种生活里去。 他说,克莱恩对感情不一。 他说,他为克莱恩感到羞耻。他只是一个幼稚不讲理的孩子,整天想要扮作是大人的模样。 他说,她是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才会被克莱恩所蒙蔽,而马上,她就不是他的太太了。 他说,她从未真正爱过克莱恩。 * 船舱里,艾琳百无聊赖地涂着指甲油,瞥了一眼身旁坐立不安的男人,“不要忘记了,克莱恩,明天一上岸,银货两讫。” 克莱恩拧着眉头,“我总有点担心。害怕会出什么事情。” “能有什么?”艾琳漫不经心道:“穆齐尔是专业的。只要你愿意,他可以为你解决任何后顾之忧。” 克莱恩:“只要罗莎蒙德不会有事。” 艾琳嗤笑了一声。 一个蠢出生天、手里有点闲钱的男人吃饱了撑的开始怀疑自己的妻子,一钓就上钩跑来找他们,给他们钱让他们俩帮他演这场戏。 一个惯会扯婚姻后腿的男人怎么有资格去责备一个在变了心边缘的女人呢? “只要你想,”艾琳吹了吹手上的指甲油,“她最后会很幸福的。” 克莱恩有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恐惧,但是说来也怪,他这么害怕,当艾琳问他还要不要继续的时候,他选择了结清尾款、继续。 * 夜晚,船舱里,罗莎蒙德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丈夫。 这是她们环球旅行的最后一夜了。 克莱恩撑在床头上看书,一本很厚重的大头书,罗莎蒙德担心他眼睛难受,给他调了调灯光。 下一秒,克莱恩一个转身,窝进了被子里,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罗莎蒙德:“……” 她轻轻咳嗽,清了清嗓子,“下一班回英国?” “这是我的行程,你的,我不知道。”克莱恩闷声说。 第8章 八年 第八章 克莱恩问她:“罗莎蒙德,上岸之后你要去哪儿?” 罗莎蒙德:“去我愿意去的地方。” 克莱恩蒙着被子,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会说回家。” “克莱恩,”罗莎蒙德走近,半坐在他那边床上,半个身子趴下,伸手拢住他臂膀,她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才慢慢说道:“你知道吗?有人说我从来都没有睁开过眼睛。” “是嘛?” 罗莎蒙德点头,“有人说我是假装爱上了我的丈夫。” “……” 克莱恩没有说话了。 罗莎蒙德说:“穆齐尔今晚就要走了,他马上要回德国。” 克莱恩:“多好。” 罗莎蒙德说:“他想带我一起走。” “……什么意思?”克莱恩猛地从被子里挣了出来。 罗莎蒙德直视他那双通红的眼睛,“他说他爱我。” “到什么地步了?”克莱恩问。 罗莎蒙德:“到你和艾琳的地步。” 克莱恩一怔,微恼,“不要跟我再在这里借题发挥了!” “借题发挥?”罗莎蒙德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神色没有什么波动,“克莱恩,说过便算了。不要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跟他一起走了。” 克莱恩呐呐,“为了我?” 罗莎蒙德点头,“他会让我幸福。” 克莱恩终于缓过神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但你没有?” 罗莎蒙德:“我会的。他向我展示外人是怎么看待的。我和你在一起那么多年了,被习惯给蒙住了双眼。” “你是疯了吗?”克莱恩抱头。 他死死地盯着罗莎蒙德,“你竟然没有跟他走,你真蠢!蠢死了!” “可就是在他说过之后,我失去了我此生唯一的机会。”罗莎蒙德继续道。 房舱外有侍者敲门,“你们需要晚间茶吗?” 罗莎蒙德刚好口渴了,“进来。” “出去!”克莱恩扬声吼道。 门再次被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克莱恩板正罗莎蒙德的脑袋,抵着她额头,“那个男人究竟跟你说什么?” “他说你不过是一幅空余外表的虚架子。” 克莱恩:“我要打死他。” “亲爱的,”罗莎蒙德笑眯眯:“他可不会怕你。他知道你不过是一个胆小鬼。” “你这么想跟他走,为什么不一起走?”克莱恩斜眼觑她。 “因为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罗莎蒙德说:“我总是以各种道德观来伪装自己,肯定自己总是高道德的女人。没有你,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能允许这样,那样子是不对,是不是?” “你说了这么多……”克莱恩皱眉,苦思不得,“究竟是什么意思?” 罗莎蒙德轻叹了一口气,“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我回来了,我还在你身边。” “呵,不对!”克莱恩缓过神:“你当真以为在做了这种行为之后还能一如既往地标榜自己是一个好女人吗?” “当然了,”罗莎蒙德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克莱恩,我这趟旅行可做了太多事情了。我理清楚、收拾好了所有事情,以至于一切所有都不会付之东流。我当然是个顶好顶好的女人了。” 克莱恩:“你指的是什么?” “一个普通、虚伪的骗子骗了一个傻子混蛋的钱。”罗莎蒙德说。 克莱恩狠狠怔在原地。 “闭、嘴!”克莱恩说。 “我说完我想说的,自然会停下来。”罗莎蒙德站起身,往克莱恩脸上甩了一巴掌。 克莱恩脑袋发蒙。 罗莎蒙德将一个纸封扔在他腿上,克莱恩拆开,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大叠厚厚的英镑。 “你把三千英镑都给了骗子,我们怎么回家?”罗莎蒙德问。 “她说要全款付清,还有汇率什么的,我就一齐转给了她啊!当然了,我会保证你没问题的,”克莱恩暗戳戳地说:“我的意思说,你也准备跟你的宝贝穆齐尔一起走呀。” 罗莎蒙德俯身又扇了他一巴掌,“那我走了吗?” “她把我当傻子一样耍了。”克莱恩捂着脸“呜呜呜”了俩声,“真希望从没来过这艘船。” 罗莎蒙德俯瞰着他,“真笨,可怜的克莱恩。” “求你,留着你的怜悯吧。你要是敢说‘我早就提醒过你’之类的话,我就掐死我自己。我发誓,说到做到。”克莱恩抱着自己双腿,又低声啜泣着。 他完全没有数信封有多少张钞票,也不抱自己了,改抱着罗莎蒙德的腿,“我们还够钱回家吗?” 罗莎蒙德瞥了他一眼,“全拿回来了。” 克莱恩直起身子,巴巴地瞅她,“怎么拿回来的?” 罗莎蒙德轻咳了一声,“穆齐尔让她还的。” “……哦。”克莱恩又塌了下来,复又问:“为什么呀!” 罗莎蒙德看着他,微笑,“因为他爱我。” 克莱恩实在没有办法了,又不想就这么跟罗莎蒙德冷场,只找话题问:“那信又是什么?” 罗莎蒙德笑:“穆齐尔亲手写的情书,我不收,他就不找艾琳要回我们的钱。” 克莱恩:“……” 烫手似的,立刻将信纸立飞到地上,不断搓手,跟捡到什么晦气一样,接着在罗莎蒙德悠悠的目光下,又下床给捡了起来,拍了拍信封上面的灰,乖巧地放在桌面上。 于罗莎蒙德而言,一个人的家境、身世、样貌都可以改变,唯独气息无法更改,而克莱恩的身上一直散发着“爱她”的气味。 不可否认的是,穆齐尔身上也有。 但是,他小看那八年,不是八天,不是八个月,是整整八年,是罗莎蒙德爱意最丰沛的人生阶段。 她不可能再像爱克莱恩一样再去爱另外一个男人了。 ? 最终,罗莎蒙德和克莱恩还是回到了家里。 柏林太太为这对环球旅游归来的恩爱夫妇送来了上好的牛排和布丁。 克莱恩给电视机插上插头,订好了最新的报纸,电视机里播放着天气预报,强烈的西北风会降临海岸线,大部分地区会降雨、少部分地区会降下冰雹和雨夹雪,临海地区会格外强烈。 他调好信号,扭头一看,罗莎蒙德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 克莱恩问:“你看那里干什么?” 罗莎蒙德又多穿了一件厚毛衣,“我在想那儿会不会涨水?” 克莱恩“嗯”了一声。 只听见罗莎蒙德又道:“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嗯,嗯?”克莱恩皱眉,扳过她身子,“为什么?” 罗莎蒙德又叹了一口气,站得累了,寻了最近的椅子坐下,“等你拿到那个公司的工作,我们就换一个更大更好的地方。” “啊?”克莱恩不解,重复询问着原因,“为什么啊?” 罗莎蒙德只是说:“这里的房间不够用了。” “真奇怪,”克莱恩:“我们都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了。” 罗莎蒙德笑了一声,“那正好就是原因之一。” 她在克莱恩越来越清明的目光下,摸上了已经有点紧绷的肚皮,“我们现在还住在这里,可以后就不行了。” 全文END [比心]本文到此完结,后面会补番外: 1.艾琳的视角; 2.穆齐尔的那封情书 [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八年 第9章 番外1[番外] 穆齐尔的信: 致罗莎蒙德,亲爱的,我了解你远比你想象得要多。你会做出此选择,我早已经看了出来,我对爱了解得不多,不知道它会持续多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可我爱你,罗莎蒙德。 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上校,我是船上最大的混蛋。 我抓不到机会。 那晚你曾问我,为什么不警告克莱恩。 可是亲爱的,那会有什么效果呢?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会怎么样呢?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你不能指望世上每一件事情都教克莱恩。 等三千英镑全部都花完了的时候,你就能像踢开石子一样踢开他了,那样他就会明白了。 之后呢,之后其实就完全不关我们的事情,我们得忘记他。 但是亲爱的,我看到你做不到。 你说你是他的妻子,你和他结婚已经八年了,你说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你让我想想那意味着什么。 我不想,我做不到。 你说也做不到,你说你要让他迷途知返。 亲爱的罗莎蒙德,你如何忘不掉婚姻里的八年,我就如何忘不掉船上的三天。 可我希望你快乐,你的快乐凌驾所有愿望之上。 如果……(涂掉)……(涂掉)…… * 信纸后附赠一张飞往德国的薄薄机票,无时间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