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臣》 第1章 第一章 入局 大历十年,太后母族宋氏外戚擅权,举数千叛军攻入皇都,汴京城血流成河,百姓凄零四散,叛军一路烧杀抢掠,直破宫门,皇帝领众妃嫔自刎于金銮殿,城外护城河血染数百里,沈氏江山摇摇欲坠。 “大人,求饶奴婢一命……” 弯刀凌厉削去宫婢头颅,未尽的哀求哽咽在喉,消弭于耳旁。 宋弘一脚踢开,于宣政殿翻找起来。 找不到。 他眯起眼眸,恍然察觉蹊跷。 叛军势如破竹,临门一步,却被布下天罗地网。 殿宇内阒寂无声,实乃诡异,宋弘浑身冷汗涔涔,正欲逃遁,殿门突兀被人推开。 男人衣着玄色蟒袍,身形颀长,朱红绦带束腰系龙纹玉佩,姿美神丰,玉质金相。 自晦暗走来,信步闲适,行止从容,浑如步入故园,诸般景致皆在掌握。 他玩味勾唇,掌心摊开,赫然是传位玉玺,通体玉白修润,谁若得之,继承大统必是名正言顺。 “宋大人,是在找这个吗?” 宋弘目眦欲裂,面上污血斑驳,愈显可怖。 玉玺近在咫尺,他咽了口唾沫,浑浊双眸中贪婪浮现,恨不能冲上前抢之,随后咬牙切齿道:“五皇子,你真是算的一手好计谋。” 沈云锦以手扶额,蹙眉长叹道:“孤已将这九五之位遣人送至宋卿跟前,奈何宋公竟无福消受,倒叫孤……如何是好?” 宋弘闻声色变,反应过来,“钦天监效忠于你?” 复又愈思愈恐,喃喃诘问:“难不成灵谷寺那高僧,也成了五皇子的座下僧?” “不,不,这不可能……” 沈云锦踏上御阶,如闲庭信步般,龙位之上,掀袍落座。指若寒玉,细细摩挲着扶手上暗铸的九龙盘踞纹路,垂眸下视,睥睨阶下之人。 “孤十载苦心,绸缪至今,世间有何事不可为?镇国公铁骑合围,宋公麾下叛兵早已灰飞烟灭,大厦将倾,就别负隅顽抗了。” “宋大人确实天生龙象,惜乎蟒身披鳞,终非真龙,今既大业已成,孤当深谢,这临门一阙,不劳尊驾,由孤笑纳便是。” 上位男人衣不染尘,不沾风雪,端坐名堂之上,下位男人血污满身,狼狈不堪,如丧家之犬。 孰败孰赢,已见分晓。 宋弘输得一败涂地,任由禁军拖下,再无反抗之力。 大历十年,宋氏反贼落败,数家被抄,九族打入大理寺审刑,五皇子继承正统,顺应天时,登基为皇,改国号为“景和”。 景和一年,宋华胜从高尊显贵的汴京城宋氏贵女,彻底沦为乱臣贼子的阶下囚。 监牢逼仄狭小,爬满斑驳青苔,不见天日,满是阴森可怖。 女子蜷缩于旮旯一角,踝骨处被锁上锒铛铁链,然而铁链并不合脚,摩挲间,早已划出斑杂不一的血痕。 她时而浑噩,时而清醒,眼饧骨软下,伺着审判宋家的罪书。 这时狱卒领着一青衣男人进来。 “扶盈。”裴青云神色不忍,站定后,轻音唤她。 这为宋华胜表字,鲜为人知,唯有近亲密友方才知晓。 宋华胜踉跄起身,宽大囚衣亦不合身,套在她身上,晃荡得厉害。 铁链被拖曳,沉闷作响。 她面无表情,眸光审度睇眄,打量的神色落在裴青云身上,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裴青云仓惶躲避双眸对峙,转而厉声怒骂:“扶盈,圣上言而无信,明明允诺我不动你,却仍然牵连到你。” 男人装模作样,扮作一副气愤填膺的虚伪姿态,话里话外,裴家倒戈的事实却是板上钉钉。 宋华胜眼神寒凉刺骨,看破裴青云小人作风,冷笑道:“原来裴家也掺了一脚。” 裴青云清俊面容上羞赧起来,吞吞吐吐解释道:“这非我本意,你自是知晓的,我无法违抗父命,扶盈,你定要信我。” 他信誓旦旦:“如今你虽有牢狱之祸,我去请求父亲,或能纳你为妾。” 宋华胜讥诮道:“不必了,裴家这青云路,华胜怕是高攀不上。” 皂靴旁响起玉碎声,清脆悦耳,朦胧玉面映照下,裴青云却是陡然面色霎白。 “裴青云,你定要青云直上万户侯,莫再扰我荒山冢。” 青玉上,雕纂着裴青云的命字,是先前二人姻亲连理的信物。 被押入牢房前,须经由脱衣搜身,那玉被宋华胜含在舌间,是唯一没有被搜刮之物。 玉碎,缘碎。 看到那块碎玉,裴青云恍然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扶盈……”他呿嚅道,眉眼哀戚万分。 宋华胜背过身,将脸埋进膝弯,蜷屈在草垛旁,任裴青云如何言语,再不肯应答。 裴青云步履逡巡,最终无奈离去。 - 褊狭幽室,几簇烛火如豆,狱丞刘文义恭谦候在一旁,待守男人批阅案书。 新帝临政,百忙之中仍抽身驾临大理寺,垂询宋家谋反的案牍。 案书上刻录着所有陈词口供,翻阅数页,摩挲着上头篆刻的宋氏二字,沈云锦粗略扫视几眼,便扔掷给一旁的陈公公。 “这案子由孤亲审。” 刘文义懵了瞬,还未回过神,便又听陛下末了补充一句:“孤允宋氏回府,待一月后审理。” 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刘文义暗自腹诽,这新帝不仅性子阴晴不定,行事亦是令人捉摸不透。 新帝本性不善,当真是浪费了这般好颜色的面皮。 若是被翰林院那群迂腐书生知晓,怕是要连夜入宫参上一笔。 沈云锦整襟起身:“宋家关押在何处?” 刘文义神色愈恭:“臣带陛下前去。” 幽牢暗无天日,豸鼠夜行,沈云锦立身一隅,隐于昏暝,刚目睹一出离别大戏。 男人眸光冷冽,面色极其难看,走上前,纂刻着“景星知麟凤,天官青云路”命字的碎玉被狐皮靴碾成齑粉。 他神貌出色,居牢狱中,如珠玉在瓦石间,光彩如华月升岫,令牢室蓬荜生辉,惹宋华胜不得不注意。 时隔十数年,却恍若前世。 落花流水,朱颜易改,当初骨瘦嶙峋,卑如草芥的皇子,如今已长成芝兰玉树,琼姿皎皎,他们之间却已相隔血海深仇。 沈云锦余光落下,女子那细白腕骨处,疤痕外露,结着道道狰狞暗红的痂皮。 真是刺眼得紧。 他从宽袖暗袋拿出一盒白玉药膏,缓下身,涂抹的指尖轻柔却冰凉,激得宋华胜簌簌颤栗,意欲避去,却被他掣制,生生用了半盒药膏才作罢。 男人捏着纤纤踝骨,附在她玲珑耳旁,声音徐徐。 “我有两条路给你,贬入罪籍,流放南蛮之地,亦或是……” 沈云锦顿了顿声,暗含似有若无的引诱之意。 “服侍于我身侧。” “享食禄,衣华服,如今宋家给不了你的,我甘之如饴呈上。” “宋华胜,你选什么?” 害她家破人亡的刽子手,此时摆出一副无事发生,端高垂怜的架势,不免惹人滑稽啼笑。 宋华胜兀自起身,屈膝下跪,脊骨挺得笔直。 哪怕幼时被嬷嬷用板子惩戒,打得浑身是血,她的腰骨,也未曾折过。 宋华胜断然道:“奴选第一个。” 于仇人身侧服侍,奴颜婢膝,教她无颜苟活于世。 沈云锦彻底冷下神色,眉目积压沉郁。 膏药厚敷的疤口隐隐作痒,宋华胜抿唇隐忍,只觉漫长难捱。 良久,男人漠然拂袖而去,唯余一句:“宋华胜,好样的,千万别给孤后悔。” 落在空荡中,悄然沉寂。 第2章 第二章 不愿 景和一年隆冬,红瓦灰墙,映着血染了似的梅花。 宫中按份例拨下来的炭石经由层层剥扣,到狱中的量儿甚少得可怜,还尽是些品相不好的,燃了不一会儿,灰烟就熏得人透不过气来。 宋华胜捂袖咳嗽得厉害,连忙将脸偏向一旁。 仆役们早已裹上御寒冬衣,眼睫覆着密雪,奉命扔了饭后,便步履匆匆离去,不敢多瞧上一眼。 传言这罪女是当今圣上求而不得之人,前几日刚被下狱。宋家女眷中,被牵连落了难的,唯余她,却连刑审都没用过。怕是落了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够拿命赔的。 宋华胜冷眼瞥视一眼扔地上如泔水般的残羹冷炙,扯了扯唇角,抿出一点零瘦的线。 都是一群看人下菜的主儿。 自那一日翻脸,那厮连着好些天不曾来过,宋华胜不甚在意,左右不过彻底撕破了脸皮,她只当他死了心。 她默数着被关押的日子,煎熬又漫长,感觉好比摸着瓷器上的冰纹,一圈又一圈,一天又一天,怎么也算不清这笔账。 狱门铁轴转动,小太监佛尘一扫,转头躬身道:“大人有请。” 男人收起油纸伞,抖了抖官服上星星点点的朔雪,斯文颔首道:“宋小姐。” 宋华胜见他面生,蹙眉问道:“你是?” 小太监抢过话头,摆起架子道:“无礼,大人是今年新晋的探花郎。” “我姓秦,单名一字珩。” 秦珩面上犹带着三分和煦笑意,只将手微微一摆,三两句吩咐下去,底下人忙不迭将杯盘撤了个干净。 少顷,齐整肴馔拿将上来,摆盘满满一桌。 这秦珩生得面若敷粉,唇如涂朱。珠玉在前,宋华胜心下细忖,汴京城内,同侪子弟中,竟觉皆如瓦砾,唯宫中高台上那位,才可胜之。 念及此,宋华胜隐隐生恨,那厮皮相虽佳,内里却行径暴虐,几同罗刹,泯灭天良,白瞎了一张好面皮。 秦珩这等人物又怎会籍籍无名。 宋华胜于闺中亦略有所闻,总因叶芝那丫头终日絮叨于耳畔,将父亲身旁那位秦姓门客推崇备至,直念得人耳根生茧。 秦珩声名鼎赫,身负状元之姿,却因容貌端致,面圣后,被先皇钦点为探花郎。 三尺才情的砚台书生,此刻立于此地,便是早已良禽择木而栖。 宋华胜心中了然,漠然道:“大人屈尊纡贵,因何事找我?” 女子颜色淡漠,秦珩亦不着恼:“芝芝日夜思你过甚,身子欠安,我此行前来,既是替她探看,回去也好与她回话,令她宽心。” 自禁押此处以来,始终波澜未惊的女子,此刻竟倏然清泪满眶,那眼尾洇红,恍若胭脂浸染,恰似荔枝新壳。 若论遭际至此,心中全无怨怼,自是假话。然则宋华胜纵有满腔幽恨,独于叶芝一人,却是半点也无。 叶家自古门风清廉,不享高官厚禄,是实打实的文人风骨,连出了数位爱民的清正好官。 叶家居中立面,不蹚浑水很是常情。 叶氏女芝,自幼与她为闺中密友,同系嫡出。然叶芝命福薄,生母早逝,继母性尖酸善妒,目不容尘。叶芝惟以恭顺自保,于罅隙间求片隅安宁。 “芝芝闯入宫中硬要为你讨个说头,冲撞了当今圣上,叶家为平事端,将她遣去城外庄子。她本就是个敏感心性的,自此忧思成疾,如今缠绵病榻,口口声声只惦念着你是否平安。” 宋华胜身子微微一颤。 她是个心窍通透的,虽不知内里缘由,也看出秦珩将叶芝视若明珠。方才略觉安心,便听得秦珩缓声道:“先生之愿,无有不成。还望姑娘莫要因一己之故,祸及众人。” 窗外悄静足矣,听闻飘雪落地声,细碎,纷扬,天地连成一片。 秦珩话中称的先生,自然指的是沈云锦,他此行前来相劝,少不了沈云锦暗自授意。 沈云锦这厮究竟布局何久,又是何时起了心思对宋家动手? 雾凇霜重的密雪中携来磅礴的岁寒,寒意好似从骨缝细处生发。 女子定眸,两腮爬旋着滚烫的愠怒,话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揶揄。 “那就让他杀了我。” 秦珩怔然,驳青瘦灯下,映着他困惑不解的眸色。 君者,掌生杀大权,先生为心性凉薄之人,若困于情爱,天下必受殃及。 依他看来,眼前人不愿顺服,做挈制利剑的鞘,实在过于不可理喻。 “言尽于此。”秦珩不置可否,顿了顿又道,“谋反一事兹大,宋家怕是无几天苟延之日。” 话里就差点明,若非沈云锦对她仍留有情意,宋家广厦朝夕就能覆灭。 他郑重道:“今时不同往日,还望宋小姐自重,勿因小失大。”便行礼告去。 狱外稚雪未歇,闻有鸟扑翼而下,激起寒酥,官道上铺着薄薄一层积雪,天地一色,唯余一抹丹砂红,惹眼得很。 飘雪如絮,泼天而下,男人撑伞披袍而立,风卷襟扬,两鬓青丝被雪染成斑白。 及履声跫然趋近,沈云锦半抬眼睑,目光冲淡,似是不着悲喜之色。 秦珩握拳轻咳一声,假颜作叹息样:“她意不在你,又何苦自艾?” 何必如此呢? 沈云锦垂睫,骨削分明的指节藏在宽袖中,死死攥着一朵蔫了吧唧的绢花。 过时的老旧样式,宫里早已不再流通,他命人改了又改,这才织了个七八成像。 可再像也不是原来那个…… 秦珩半晌没有等来回话,又欲开口,却见男人蓦然转身离去。 “诶,你这人……”秦珩惊呼一声,连忙撑伞跟上。 “真真是误上了你这贼船,当初竟错认作西子心肠,觉得你可怜见的。也就我经受得住你这性情,你看人宋大小姐,如今她宁舍了性命,也不愿与你沾染半分,岂非报应哉?” “陛下若论功行赏,臣虽不才,亦忝居首功。年岁将至,万望陛下于俸禄之上略示心意。” “……” 怨音渐杳,散入朔风。唯见冗长官道寂寂,阒无人迹,惟余两行深浅足印,转眼又被泠泠大雪覆上,盖了旧痕。 - 自宋氏既倒,一众新兴权贵便纷纷请谒天颜,联章奏请从速发落。其中以裴家为首,最为踊跃。 御史台的奏呈铺天盖地,纷至沓来,所弹劾事宜相仿,言辞甚为愤慨激烈。 朱批钦定,沈云锦御笔亲书。至午时三刻,日晷影正,宋弘于云阳行斩首处决。 “吱呀——” “押走。” 狱官黑面罗刹,一声令下,身边两位庞然大汉用铁似的大掌钳制住女子两臂。 宋华胜噤着痛音,被拖曳出狱门。 迎面嫡母秦氏,妇人面黄肌瘦,形销骨立,恍若历经繁霜烈日,备受摧折。昔时珠玉风采,如今已是蒙尘大半。 “母亲……”宋华胜嗫嚅着。 秦氏抿了抿唇,声音略显干涩:“华胜,你做得很好。” 一墙之隔,她悉数听到。 “宋家姊妹都以你为榜样,切莫让母亲失望。” 秦氏偷觑旁的一眼,无奈两个爪牙监视,余话咽了进肚里。 宋华胜慌忙垂首,避去秦氏隐隐期冀的目光。 “华胜明白。”一如幼时,她遽然重复道。 元鼎年间的雪,在她记忆里冷得骇人,飞禽走兽冻毙无数,连她亲手养大的那只玉爪狸奴,亦被人剥皮剔骨,弃于冰天雪地之中,凄零地咽了气。 自宋皇后执掌凤印后,历经数年,不仅亲宋皇商垄断盐铁贸易,宋氏党羽私铸玄铁兵器,更甚通过科举舞弊,将势力渗透半边朝堂,拥簇三皇子羽翼渐丰,形成“庙堂有耳目,江湖遍爪牙”的庞大关系网,迫使老皇帝不得不册立太子。 独权指日可待,太后食甘寝宁,做着高枕无忧的垂帘梦。 然太后机关算尽,终究失察。怎料一个末流嫔御竟承恩获宠,连带着那位素日不被放在眼里的五皇子,也得蒙圣心眷顾,欲要悉心栽培。 彼时六宫耳目如织,宋华胜那日与沈云锦生出龃龉,动静喧嚷,早有耳目报于太后。太后闻之勃然,此事又辗转传至其母耳中。 宋华胜被押到祠堂前,跪对祖宗牌位,笞以荆杖。 血珠溅上琉璃瓦,院子空旷,只余女子一遍又一遍呜咽喊叫的回音。 “华胜明白。” “……” 那日她抱着狸奴尸骨泣不成声。 家法严苛,命她罚抄百遍。那书册被翻得页面卷曲,尽起毛边。想她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宋华胜末了明白,家族利益大过天,她唯有服从。 狱卒押送前往刑场,未及午时,人群已济济一堂。 秦氏在旁哀恸不已,攥住宋华胜的袖口哭得难以自持。 “儿啊,你定要铭记,你父亲是被奸人所害,我们宋氏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秦氏厉声唾骂,一字一句咬得极重,恨不能吃其肉饮其血。 宋华胜神思恍惚,面色苍白,她这些日受尽磋磨,消瘦如纸,仿佛被风一吹就倒。 她现已是贱籍加身,不日就要被赶出汴京城,流放至瘴气之地。 京城贵女的美梦该醒了。 沿街巷的一处樊楼,沈云锦冷然垂首,将此景尽收眼底。 他屈指轻叩,眉梢怠慢,遮敛眸中一抹势在必得。 宋华胜,你该来求我。 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 男人临刑忽而恸哭,涕泪横流,台下众人欢呼雀跃,竟无一人悲悯。至此,宋弘心中方生出无尽惧意。 “时辰到——” 刽子手行刑干净利落,亭午三刻一到,手起刀落,宋弘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宋华胜在众人的高喝声中颤栗不住,视线阴沉,像是凿穿那端坐高堂的男人的五脏六腑。 她此时感到极致的冷,刺骨,钻心,细密如昨儿下的霰雪,又觉焚火烧尽后,心如死灰般。 眼睫轻颤,女子倏地倒地,如一株凋敝残花。 “华胜!”在秦氏尖声惊呼中,周遭一切都归于万籁俱寂。 陈公公心惊胆战,恶寒爬满四肢百骸。 直至沈云锦闯进人群,一把抱起晕厥身去的女子时,他方魂归躯壳,如梦初醒,随即厉声高喝道:“陛下亲临,众身退避。” 百姓们不敢直视帝王威仪,纷纷跪伏于地。 第3章 第三章 恨我 昏暝宫殿内,日光削为薄刃,将案台的奏本映得刺目。 沈云锦不曾数过自己煎熬多少朝日,他本命途多舛,卑微如草芥,任谁人都可啐一口,观其他姊妹弟兄,皆有母庇,有宗族撑腰,唯他一人孑然一身,在尸横遍野的宫中如履薄冰。 他偏不信命,偏去争,去抢,也幸而不得父喜,亦无母庇,不扎眼,碍不到上位者的路,他们甚至不屑去碾他,左右是够他喘活一段时日。 皆言天下归君,他攀上了这万人垂涎的高座,却唯独得不到所爱。 明月高悬,焦灼此时如同附骨之疽,爬他踝骨,伏他胸腔,偏她下的判词,剜他心中旧年疤。 忽闻门枢吱呀,如投石入水,荡开一室空寂。 沈云锦神色未动,衣袂曳地,袍角映着光影,分明一阴一阳,如同兀自困守于一座孤城之中。 今夜不速之客已至。 来人不见得多守礼节,脚步轻浮,语调半掺漫不经心,随手熟稔拿起青瓷杯盏,灌入冷茶。 “宫中还真是大得很,差点迷了路。” “不过路上遇到一女子,倒是有趣得紧。”周延泽敛衣来坐,也不管沈云锦意见,自顾自说着话儿。 这宫中千门万户,他为避人眼目,专拣那僻静小道来走,怎奈宫苑深邃,路径繁复,他自幼患有眼疾,便掣住一位过路女子,刀尖抵腰,迫她引路。 那女子早吓得魂不附体,周身抖个不住,似那雪覆芦花,摇摇欲坠,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看就要晕厥身去。 他只觉那女子的湿汗,黏腻在掌心,心头无端升起一阵烦厌。这触感不免牵动一桩旧忆——少年初执寒锋,刀下并非人命,却是只毛色森森、皮光如缎的锦毛鼠。 他因过被母亲罚禁闭,粒米未进,腹中虚乏,嚼着那鼠肉,竟觉有几分甘腴,如同饕餮盛宴,慰藉着他饥肠辘辘的肚肠。 这女子衣袂熏香,与他生母用的别无二致。 周延泽厌恶作呕,蹙紧眉头,指节轻叩刀镡,心下暗忖,只待行至,正合效那“鸟尽弓藏”之法,将女人性命了结。 他天生眼疾,为苟活不择手段,实乃称不上什么良善之徒。 怎料那女子怯怯旋身,其声微颤,向他耳畔咛道:“先生虽目不能视,心下却如明镜一般,即便无小女引路,亦是步履安稳,如履平地呢。” 周延泽一贯不恭的神情蓦地一滞,心下暗转,那柄攥在手里的森冷利刃,缓缓撤了下去。 思绪渐消,他对沈云锦叹道:“那女子太过机敏聪明,死了倒也可惜。” “第一次见你起仁心,实乃稀奇。”沈云锦指酒命人来奉,“只是那嘉宁公主,平日素来谨小慎微,你作甚如此捉弄。” 嘉宁公主乃前静妃所出,因外戚失势,同在宫中步履维艰。天生一副怯懦性子,下人说话声略高些儿,她也惊得如风中残烛。 周延泽闻言,眉梢微挑,似恍然道:“原来是嘉宁公主,竟早早依傍了你。只是坊间传言,她不随先帝殉节,被叛军玷辱,失了清白,真真唏嘘不已。” 沈云锦蹙眉道:“此乃无稽之谈,如今朝局波谲云诡,你在宫中不可过于招摇,若是被人探查了底细去,必是祸患无穷。” “罢了,罢了,且不论这些。”周延泽听罢转言道,“我今儿来,正有一事,问你讨要个人。” “谁?” “宋嘉行。” 沈云锦闻言,眸中微光一闪,执壶斟满金樽,旋即浅笑言,“真是奇了,他为你效力,他老子可曾知晓?” “若表舅当真通透,又怎会被你蒙蔽至此。”周延泽倏地哂笑,“倒是那宋家,难得出一审时度势之人,保了阖家无虞。” 一室寂静无声,忽有侍女悄步而入,躬身细语道:“启禀陛下,宋姑娘安醒了。” 沈云锦起身,忽而想起一事,侧首问道:“虽说是一位素未谋面的表亲妹妹,但骨肉亲情在,这即便敲断了骨,也还连着筋,就不去瞧上一瞧吗?” 周延泽将脸撇向一侧,冷然道:“我血脉中对宋家人生不出半分喜意,只怕杀念躁动,难以自持,还是回避了的好。” 沈云锦默然,唯见那案上琉璃羊角灯盏晕出温润的光,衣间龙纹盘旋,他兀自披了件玄狐氅衣,驻足绮窗前,抬手将清酒酹于地。 “坟前薄酒,祭我岳父,以表寸心。” 周延泽嗤笑他伪善:“宋姑娘良善,摊上你这么个饕餮,定是会被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寒鸦尖声凄厉,抖落一树寒酥。 沈云锦敛起大氅,手覆门前,漆眸冷冽:“若无事的话,我便不相送了。” - 帷幔低垂,麝香沉沉,庞然宫殿内,铺满玉石瓷瓦,明珠点缀,极尽奢华贵气。 “身骨虚弱,营养不良,气血攻心,日后要三餐进食,不可再受气。” 宋华胜方转醒,便听那御医如是嘱咐道。 沈云锦伫立在旁,苍冽眉廓下眸色幽深,与她沉默对视良久。 寥寥几日,宋华胜就深知这厮矜贵面皮后的寡情多疑,嗜权逐利。 她恨极,偏过头去,不肯再看一眼。 陈公公在一旁相劝道:“小主,陛下折身来看你,是莫大的幸事。” 话罢,一钗头砸来:“你若是想要,我拱手让你便是。” 陈公公俯身狼狈避去,道:“使不得使不得,奴才不敢,求小主宽恕。” 沈云锦骤蹙了眉头,遂扬袖阻道:“都下去罢。” 陈公公暗自松了口气,“是。” 宫娥忙上前搀扶宋华胜,令其斜倚于绣榻之上。旋即捧奉一碗浓酽乌沉的汤药,并将一碟糖渍青梅、一碟新制的玫瑰酥,置于案几之上,以备解苦。 见那玫瑰酥色泽金黄,酥脆可喜,宋华胜却似心事沉坠,竟无一语。 沈云锦垂眸,瓷白指节拈起那点心,径自递向她唇畔。 “加了温奶,你幼时最欢喜的。” 宋华胜面色一滞。 幼时宫中大宴,她走岔道,拐进了扶桑阁,观他缺衣少食实在狼狈,故她不忍,将每日份例膳食相让,其中玫瑰酥最为她喜食之物。 却不想,养出豺狼虎豹,将宋家血肉啃食殆尽,害她家破人亡。 冷眼酥皮洒落在床褥上,宋华胜神色寡淡,张口只言:“如今不再欢喜了。” 忽其拈着点心的修指陡然一颤,旋即宁定,恍若未觉。 沈云锦垂下眼帘,暗敛漆眸深色,薄唇紧抿,下颔死死绷紧。 他嗓音暗哑:“你现在定是欢喜。” “不欢喜了。”宋华胜平静重复。 屋内气氛沉郁不堪,恍若重帘压顶,风雨满楼之势胶着于此,久无疏解。 宋华胜玉指攥紧绣衾一角,神色凝若冰霜,冷然相峙。 只听豁啷一声,一碟精巧玫瑰酥尽数倾翻于地。只见碎瓷狼藉,掺着雪腻糕屑,一地好不腌臜。 宋华胜容色大惊,忙循声望去。 唯见男人眉间阴鸷翻涌,眼底怒色沉沉,冷冷一眼望她瞥来,恍若寒潭覆雪,冻彻骨髓。 “孤倒是忘了,现是景和初年葭月,十年已过,大抵是你早换了口味。” 他口中嘲弄,“旁的不消多言,你不喜食之物,在孤眼中便是毫无价值。” “吩咐御膳房,因扶盈不喜,重换一碟。” 宋华胜蛾眉深锁,脊间泠汗微濡,鲛绡中衣半透,方寸间早已五内沸然。 天家贵胄,早已非当初任人践踏欺辱的冷宫皇子,她却家道中落,已无依仗。 宋华胜屈辱咬唇,当即消了满身气焰。 俟女子遽望而至的目光,沈云锦端来药碗,嗓音自又沉淡道:“吃药罢,压压惊去。” 宋华胜敛衾退身,执拗相劝:“我不过是你掌中蒲柳之资,而陛下如今,世间明珠翠羽尽可采撷,只求放手,恩怨两抵便是。” 沈云锦指腹捻紧瓷盏,只见指节微凸,清白尽现。 “好一个恩怨两抵。” 他眸色深甚:“我含垢忍辱,如今得势,若是我说只要你,你又该如何呢?” 不过须臾转眸间,掌心似疾风刮去,掐紧女子细喉,猝然收紧,任她玉山倾颓,挣扎无果,竟自将那碗汤药硬生生灌下,点滴不漏。 “恨孤,也要身子安康,长命百岁地恨。” 药汁沿喉而下,奇苦攻心,呛得宋华胜喉间灼痛,眼角顿时洇出胭脂色,不觉垂下清泪数行。 不知是药苦,还是心悲。 只见她趁隙猛然离榻,衣袂飘举间,已攫地上一片碎瓷,冷光森森,死死横于雪腕之上相逼。 女子惊颤含悲,凄恸道:“因何步步相逼至此……” 待心力憔悴之至,素指不稳,瓷刃过处,竟划开一线殷红,血珠登时沁出,淋漓不绝,映得那皓腕分外惊心。 沈云锦垂眸片刻,神色莫辨。再抬眼时,眸中一片云淡风轻,满面好整以暇,澹然莞尔:“你纵是一死了之,却叫孤这处心头结,找谁去消?” “你嫡母秦氏,亦或是你嫡兄宋嘉行?” 女子指间倏地无力。 他哂笑,观碎瓷片落地。 俯身将她揽入衿怀,缓抚其背,附耳骨温言道:“扶盈,但肯顺遂孤意,何来这众多委屈?” 低声如蛊,吐息缱绻,却不见丝毫情意。 宋华胜惊着唇,泪如断了线似的鲛珠,脸色苍白如素胚,艰难吐出二字:“卑劣。” 拿至短至亲之人相胁迫,实在卑劣至极,她的心,恰似黄柏汁浸透了黄连根,那苦楚竟无处可诉。一时只觉檀郎冷,菱花寒,满腹的委屈煎心,熬得五脏六腑都碎了…… 沈云锦不置可否:“来人,替宋小姐包扎伤口。” 那新渍的青梅果脯,以清透雪蜜薄薄挂一层衣,颗颗圆匀,衬着那羊脂白玉的瓷碟,真个是琼脂初凝,玉珠盈盘,如琥珀珊瑚一般。 “上个这般斥骂我的人,已被砍去了脑袋,拔去了舌头,做成了人彘。” 男人冷眉垂轻,听任女人尖利刻薄的咒骂,脸上喜怒不辩,拣起一颗青梅蜜饯,递至她唇畔。 那侍婢虽屏息凝神,为宋华胜包扎创口,奈何金疮药性发作,她疼痛难忍,齿间不住倒吸冷气,竟就着他手,囫囵一口便将那梅子吞了。 沈云锦冷笑只道:“忍着。”那神情间,“活该”二字尽显。 甫一入口,酸得人眉尖儿一蹙,唇齿生津,随即蜜酿的甜意丝丝缕缕地渗开来,把舌根儿的药苦扫荡了个干净。 瘦火怏怏,女子颈侧贴着几缕碎发,眼尾湿漉,鼓囊起丰腴脸肉,乖顺噤了声。 指腹沾上一层晶莹雪蜜,沈云锦漆眸微暗,氅衣垂然。 他厌恶甜腻之物,几近到了反胃的地步。 深宫之中,诸位皇子素日皆引他为戏侮。曾有污他盗食太后芸豆卷一事,便是看准他生母位卑,犹如无依浮萍,膳房从无份例,贪食的头衔便顺理成章地落了下。 这凭空捏造之罪,反助长了那些人的气焰愈嚣。他挨欺受辱累累,却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至后来,傍在父皇身侧,什么龙肝凤髓,到他跟前也不过是等闲。那日宴席上,他兴致索然,唯独见了那碟芸豆卷,鬼使神差尝了半块,方一入腹,便觉腹内如刀绞,痛楚难当,只余得当年那些奚落嘲讽之声,犹在耳畔,令他不禁泪落。 他原以为何等稀罕物,竟是如此寻常点心。却可叹就是这俗物,竟令他蒙冤数载,平白受了那无穷的屈辱与苦楚。 母妃怨他薄情,咒他生不出一滴虚泪。 心中不知何滋味,他只道将毕生的眼泪耗尽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记得,你喜食这个。” 宋华胜闻声望去,灯火缱绻,她泪眼婆娑着,撞进男人冷硬的眉眼。 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眼角,将那泪珠儿揾了去。再看她时,仍是秋水盈盈,眸中似有轻烟漫漶,宛如寸步难行。 呼吸被男人掠取,只余檀香混着新雪气息。 不知谁的心跳漏了半拍,又转而重如惊雷。 宋华胜惊恐睁大水渍杏瞳,仰颈分寸大乱。 汗渍泅湿了半边衫衣,男人眸光清亮,颈上青筋颤动。 “唔……”宋华胜恍然梦觉,身子便是一颤,遽然挣动起来。 呼吸灼热,彼此胶着难离。男人力道千钧,紧拥之下,竟似要将女子骨血交融,与自己同铸一处。 宋华胜羞愤交加,竟将贝齿啮下。顷刻间,沈云锦唇上胭脂润泽,更添一抹血色。待到分开时,早是两相狼狈。 “登徒子。”宋华胜尖啐道,眼波横着怒气,心口起伏着,竟是气也喘不匀了。 “呵……” 沈云锦轻嗤道:“便纵是恼我,这名分在这,终究是你的夫君。” 宋华胜反驳道:“何来成亲?” 沈云锦双眸淡然,拿起锦帕慢拭血污,仪态雍容清贵,竟将方才之狎昵情状尽数敛去,不着痕迹。 “三日后宫中大选,你随我安排进宫。” “不……” 宋华胜一语未尽,却见沈云锦面沉如水,眸中寒盛,心下便是一怯,那未尽的推拒之辞,登时鲠在喉间,再难吐出。 念及今时不同往日,她不敢再频频触怒于他,无奈话语一转,垂首低眉道:“奴本负罪之身,安敢妄攀宫阙,充备椒庭?” “无妨,无人敢置喙于此。”沈云锦眸光一暗,耐心尽失,沉声道:“宋华胜,孤耐心已尽。你若再拒,当知后果。” 他临去前撂下一语:“酉时孤与你同用晚膳。” 琼宇高梁,雕栏玉砌,金砖玉瓦之地,俨然一座精细樊笼。 少女伫立良久,肢骸俱僵。 父亲新丧,尸骨未寒,她被仇人戏侮,如笼中雀鸟,任其狎玩。 “真真疯了,不可理喻……” 怎奈冤愤绞心,血气翻涌,只得咬碎银牙,囫囵强吞。 任由侍女以螺子黛描摹远山,以沉水香熏透罗襦。妆成更衣毕,宋华胜便被安置于拔步床上端坐,俨然一尊玉琢的人偶,华美却无生气。 “小姐你瞧,圣上对你这般用心,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可要牢牢抓紧在掌心才是!” 明月这丫头,眼角眉梢早已盈满喜色,反复劝解,不免在旁更加殷勤周旋。 原以为是被打发了个没前程的差事,跟了个落魄主儿,结果主子备得圣上宠眷,自己也跟着沾光体面。 她暗忖,盼主子恩宠日隆,自己身为贴身宫人,也好攀附着这高枝儿,图个日后腾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