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 第1章 夏日汽水 夏末的蝉鸣被教学楼厚重的墙壁隔绝在外,只剩下头顶老旧吊扇不知疲倦的转动声,切割着午后昏昏欲睡的空气。高二的课程枯燥且漫长,像是一条永远也游不到岸的河。 李絮年趴在桌上,脸颊枕着自己的手臂,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越过层层叠叠的书本和人头,落在斜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上。谢挽舟坐得笔直,像是窗外那棵屹立不倒的白杨。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柔软的黑发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连带着他微微滚动的喉结,都显得格外清晰。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粉笔灰在光束中飞舞。李絮年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的整个世界,仿佛都缩小成了那一小块被阳光眷顾的地方。他拿出笔,在草稿本上无意识地写下“谢挽舟”三个字,又飞快地用一团乱七八糟的线条涂抹掉,心跳像打错了节拍的鼓点。 “李絮年,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讲台上传来数学老师略带不满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李絮年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迅速升温。他茫然地看着黑板上复杂的函数图像,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他窘迫得几乎要将头埋进地里时,前方的谢挽舟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子,用口型无声地比出了两个字:选C。 那动作极轻、极快,快到仿佛只是李絮年自己的幻觉。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着老师小声地吐出一个答案:“……选C。” “嗯,坐下吧,下次注意听讲。”老师推了推眼镜,总算放过了他。 李絮年重新坐下,心脏却比刚才跳得还要厉害。他偷偷看向谢挽舟,对方却已经转回了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留给他一个专注而冷淡的侧影。桌下的手,却悄悄攥紧了衣角。 李絮年重新坐下后,后背的冷汗才慢慢浸湿了单薄的校服衬衫。他低着头,假装在看书,实际上余光一直小心翼翼地追随着谢挽舟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小鹿,既慌乱又带着一丝隐秘的甜意。他不知道谢挽舟为什么要帮他,更不知道对方是否察觉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注视。 下课铃声像是解救众生的福音,准时响起。数学老师前脚刚离开教室,原本安静的氛围瞬间被喧闹打破。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刚才的题目或是晚上的计划。李絮年却坐在位置上没动,他看着谢挽舟从座位上站起来,几个和他关系不错的男生立刻围了过去,勾肩搭背地约他放学后去打球。 “舟哥,走啊,去占场子,晚了又被高三那帮人抢了。”一个高个子男生拍着篮球,热情地邀请道。 谢挽舟单手插在校服裤袋里,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沿,身形颀长,在吵闹的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清冷。他没有立刻答应,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教室后方,掠过李絮年低垂的头顶。 “你们先去。”谢挽舟的声音清冽,像是夏日里冰镇过的泉水,他拿起桌上的水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我值日。” 今天的值日生名单上,并没有谢挽舟的名字。李絮年记得很清楚,今天轮到他和另外一个女生。 约他打球的男生们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吵吵嚷嚷地拿着篮球冲出了教室。喧闹声随着他们的离开而远去,教室里的人也渐渐走空。李絮年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催他快走,免得和谢挽舟单独相处时尴尬;另一个却在怂恿他留下,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最终,他还是慢吞吞地站起身,拿起扫帚,准备开始打扫。就在这时,谢挽舟已经走到了他身边,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了扫帚。 “我来扫地。”谢挽舟垂下眼帘,看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李絮年,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你去擦黑板吧,那个轻松点。” 李絮年怔在原地,手里一空,只剩下扫帚柄划过掌心时留下的微凉触感。他抬起头,正对上谢挽舟深邃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疏离,反而像藏着一片沉静的夜空,让他不自觉地深陷其中,忘了言语。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色,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给空旷的教室镀上了一层暖光。空气中弥漫着粉笔和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少年身上清爽的皂香。李絮年站在讲台上,拿着板擦,心不在焉地擦拭着黑板。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来回都像是在拖延时间,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地面那个正在认真扫地的身影。 谢挽舟拿着扫帚,动作不急不缓,将地上的纸屑和灰尘扫成一堆。他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勾勒出肩背流畅而有力的线条。夕阳的光线拉长了他的影子,几乎要触碰到李絮年的脚边。 整个空间安静得只剩下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和板擦敲击黑板的轻响。这种静谧让心跳声变得格外清晰,李絮年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对谢挽舟进行无声的告白。 终于,谢挽舟扫完了最后一片区域,他直起身,靠在窗边,目光落在了讲台上那个有些笨拙的身影上。李絮年擦完了黑板,却还站在那里,背对着他,肩膀微微绷紧,似乎在为什么事情而纠结。谢挽舟看着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先开了口。 “李絮年。”他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李絮年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缓缓转过身,手里的板擦因为紧张而捏得死紧,指尖沾满了白色的粉笔灰。他看到谢挽舟逆着光站着,表情被阴影遮蔽,看不真切,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正直直地望着他,带着一种不容逃避的穿透力。 所有的伪装和犹豫,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那些在草稿本上写了又涂掉的名字,那些追随背影的目光,那些因为一次无声帮助而狂跳的心脏,全都汇聚成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李絮年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谢挽舟,”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我喜欢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窗外的风吹动了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告白伴奏。 谢挽舟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絮年,看着他因为紧张而泛红的眼角和微微颤抖的嘴唇。过了几秒,又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迈开长腿,一步一步地走下讲台,走到了李絮年的面前。巨大的身高差带来的阴影将李絮年完全笼罩,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压迫感。 在李絮年几乎要因为窒息而垂下头时,谢挽舟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掉了他脸颊上不小心蹭到的一点粉笔灰。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嗯,”他低沉的嗓音在李絮年的头顶响起,带着压抑许久的叹息和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我也是。” 简单的三个字,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絮年的心湖里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他猛地抬起头,撞进谢挽舟满是笑意的眼眸里。那双平日里清冷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夕阳的碎光和温柔的星辰,专注地倒映着他一个人小小的身影。 “你……你也是?”李絮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确定。 “嗯。”谢挽舟低低地应了一声,他没有松开手,指腹反而顺着李絮年的脸颊轮廓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一点眷恋的意味“从高一开学那天,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是了。” 原来那些被小心翼翼珍藏的暗恋心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偶遇,课堂上恰到好处的解围,篮球场上投向观众席的匆匆一瞥,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李絮年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才没让那点湿意掉下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谢挽舟,看着他嘴角扬起的弧度,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容干净又灿烂,像是雨后初晴的天空。 谢挽舟看着他的笑脸,也跟着笑了。他伸出另一只手,有些笨拙又无比珍重地,将李絮年揽进了怀里。少年人的拥抱带着夏日独有的青涩和燥热,隔着薄薄的校服,李絮年能清晰地听到谢挽舟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和自己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奏成了世界上最动听的乐章。 那个橘红色的黄昏,成了他们青春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从那天起,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而甜蜜的变化。一起值日的时间变得理所当然,放学回家的路也默契地变成了同一条。谢挽舟会不动声色地帮李絮年拧开他拧不动的汽水瓶盖,李絮年也会在谢挽舟打完球后,悄悄递上一瓶冰镇的水。他们的爱意像藤蔓一样,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悄然生长,盘根错节,紧密相连。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高三毕业。毕业典礼那天,天气格外晴朗。李絮年穿着宽大的学士服,在喧闹的人群里寻找着谢挽舟的身影。当他终于在礼堂的角落里找到他时,谢挽舟正被一群同学围着,在毕业纪念册上签名。 “谢挽舟,给我们未来的大律师签个名!” “舟哥,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兄弟们啊!” 谢挽舟微笑着一一回应,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锋利而沉稳。当他签完最后一个,抬起头时,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不远处的李絮年。他对着李絮年笑了笑,然后跟身边的同学说了句什么,便穿过人群,朝他走来。 他走到李絮年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然后拉过李絮年的手,在他的校服衬衫胸口,心脏的位置,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谢挽舟。那三个字,写得比给任何人的都要认真,都要用力。 “盖个章,以后你就是我的了。”他低头,凑在李絮年耳边轻声说道,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起一阵战栗。 许多年后,当李絮年已经成为一名小有名气的插画师,他最喜欢画的,依旧是夏日校园的风景。画里总有两个穿着校服的少年,一个清冷挺拔,一个干净温暖,他们并肩走在洒满阳光的林荫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能一直延续到时间的尽头。 又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李絮年画完最后一笔,放下画笔。一杯冰柠檬水被及时地递到手边,他回头,看到已经成为精英律师的谢挽舟正站在他身后,眉眼间的青涩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的稳重,但看他的眼神,却一如当年那个黄昏的教室,温柔得能溺出水来。他们的无名指上,戴着同款的素圈戒指,在阳光下闪烁着低调而永恒的光芒。 “在画什么?”谢挽舟明知故问,低头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李絮年笑着,指了指画纸上那两个少年模糊的背影,轻声回答:“在画我们的开始。” 谢挽舟闻言,从身后环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窝,看着那幅画,眼底是化不开的柔情。窗外蝉鸣阵阵,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一切都刚刚好。 第2章 师祖x兔孙 天衡山终年积雪,寒风如刀。沈郁独自一人在思过崖的冰坪上练剑,这里是天衡山最偏僻、灵气最稀薄的地方,鲜少有人踏足。他手中的铁剑沉重无比,每一次挥舞都牵动着他受损的灵根,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青衣,又迅速被寒风冻结成冰霜。 一套基础剑法,他已经练了上百遍,动作却依旧滞涩笨拙。周围除了风声,便只有同门师兄弟们偶尔路过时,从远处传来的、毫不掩饰的嗤笑声。沈郁紧抿着唇,脸色愈发苍白,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屈辱与不甘。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铁器嵌入掌心。 在这座人人皆为天之骄子的天衡山,平庸,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突然,一股远超他认知极限的、纯粹而凛冽的威压毫无预兆地降临。那股气息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瞬间冻结了风雪,压制了方圆百里的一切生机。沈郁动作一僵,手中的铁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整个人仿佛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只能勉力抬头,望向威压传来的方向。 只见不远处的崖边,一道白色的身影悄然伫立,仿佛他从亘古之初便在那里。银发如月华流泻,白袍胜雪,不染纤尘。那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与这片冰天雪地融为一体,成了这世间最孤高清绝的景致。正是天衡山那位传说中的存在 师祖,谢孤舟。 “是谁,在此扰我清净?”谢孤舟的声音传来,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却像冰凌一样刺入沈郁的耳膜,让他的血液都几乎凝固 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实质,沈郁的膝盖一软,几乎就要跪倒在地。但他最终还是用尽全身力气稳住了身形,只是深深地、几乎是屈辱地垂下了头颅。他将自己的脸埋进阴影里,纤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竭力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气息,仿佛一只在猛兽面前装死的、可怜的小动物,期望着对方能就此忽略他的存在。 冰坪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柄被遗落的铁剑,在光滑的冰面上反射着惨白的天光。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中煎熬。沈郁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与这片死寂格格不入。 谢孤舟的目光落在了沈郁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既无审视也无探究,就像月光拂过一块顽石,纯粹而冰冷。他注意到了这个弟子身上微弱而紊乱的灵力波动,也看到了他那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谢孤舟的视线从沈郁身上移开,落在了那柄掉落的铁剑上,宽大的白袍袖口在风中微微拂动,带起一丝极淡的霜雪气息。 “剑掉了。” 依旧是平淡无波的语调,陈述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但这两个字落在沈郁耳中,却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让他难堪。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试图用疼痛来抵御那份从心底涌出的寒意与羞耻。 “你的剑法,错了。”谢孤舟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指点的意味,更像是在纠正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谬误。 沈郁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剖开他笨拙的招式,将他内里那点可怜的、不入流的修为暴露无遗。羞耻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眼睛,只能将头埋得更低,苍白的嘴唇被牙齿咬出了血痕。 谢孤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思过崖的风雪似乎都因他的存在而变得更加凛冽。就在沈郁以为自己会被这无声的压迫逼疯时,他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流变动。一截枯枝,不知从何处而来,轻飘飘地落在了他面前的冰地上,恰好停在他与那柄铁剑之间。 “天衡剑法第一式,讲求气随意动,而非力随臂走。”谢孤舟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仿佛在阐述一条天地至理 “你连剑都握不稳,谈何气?” 话音未落,那截落在地上的枯枝忽然自行浮起。它在空中划出一道看似缓慢,实则快到极致的轨迹,精准地击中了沈郁掉落的铁剑剑柄。“铮”的一声轻响,那柄沉重的铁剑竟被枯枝带动,自行翻转飞起,稳稳地落回了沈-郁的手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灵力外泄。 这轻描淡写的一手,所蕴含的对力量的极致掌控,是沈郁穷尽一生也无法想象的境界。 “看清了?”谢孤舟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教导的耐心,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反问,带着一种“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的漠然。 那柄铁剑回到手中的触感冰冷而真实,沈郁的指尖甚至还能感觉到一丝枯枝划过时留下的、转瞬即逝的锐利剑意。他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几乎要再次脱手。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撼得他头脑一片空白。他从未想过,剑法可以如此施展,力量可以如此精妙。 巨大的实力差距让他心底的自卑愈发浓重,但同时,一丝微弱的光亮却也刺破了长久以来的阴霾。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手腕微微转动,试图模仿刚才那截枯枝带动铁剑的轨迹。然而,他体内的灵力晦涩难行,只是一个简单的起手式,便让他手臂酸麻,剑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沈郁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他终于抬起了头,第一次鼓起勇气看向那位传说中的师祖。当他的目光触及谢孤舟那双淡漠如琉璃的眼眸时,心脏又是一阵紧缩。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多、多谢师祖……指点。” 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雪吞没,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与颤抖。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立刻又垂下视线,不敢再有片刻对视。他双手持剑,对着谢孤舟的方向,笨拙而僵硬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谢孤舟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反应,从模仿、到开口、再到行礼,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眼前这个弟子的孺慕、敬畏、甚至那点小心翼翼的尝试,都不过是风拂过水面,激不起半点涟漪。 “不成章法。”他淡淡地评价道,既是评价沈郁刚才的模仿,也是在回应他的感谢。这句评价冰冷而直接,瞬间浇熄了沈郁心中刚刚燃起的那一丝微光。 “不成章法。”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锥,狠狠扎进沈郁的心里。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扑灭,只留下一缕青烟,散发着名为绝望的苦涩气息。他躬下的身体僵住了,屈辱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脊骨,让他几乎直不起腰来。握着剑的手指收得更紧,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泛起死人般的青白色。 他再次沉默下来,周遭的风雪似乎也变得更加刺骨。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丝不甘却从绝望的深渊里顽强地滋生出来。凭什么?凭什么别人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他却连门槛都摸不到?凭什么他连被指点的资格都没有? 就像溺水的人,哪怕明知抓住的只是一根随时会断的稻草,也绝不会放手。 这股突如其来的执拗冲破了长久以来的怯懦。沈郁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潮红。他直视着谢孤舟那双毫无波澜的琉璃色眼眸,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大胆地去仰望这座遥不可及的冰山。他的嘴唇颤抖着,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恳求。 “弟子愚钝……恳请师祖,再、再指点一二!”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将这句话说了出来。恐惧紧随而来,他几乎能预见到对方那更加冰冷的拒绝,或是彻底的无视。他紧张地屏住呼吸,等待着那最终的审判。 谢孤舟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眼眶泛红,却倔强地望着自己的末代弟子。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那不是动容,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近乎审视的、纯粹的观察。就像是在看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忽然自己裂开了一道缝隙。 “求我?”谢孤舟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这两个字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 “天衡山的规矩,从不因‘恳求’而改变。” “天衡山的规矩,从不因‘恳求’而改变。”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熄了沈郁心中最后一点余温。他倔强抬起的头颅,终于在绝对的冷漠面前缓缓垂下。那双刚刚燃起些许光亮的眼眸,此刻彻底黯淡下去,重新被浓得化不开的阴郁所笼罩。是啊,规矩。在天衡山,他这样灵根受损的弟子,本就是不该存在的,是规矩之外的瑕疵。 他不再言语,也不再看谢孤舟一眼。那股支撑着他开口恳求的勇气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空洞。他默默地松开了紧握的剑柄,任由那柄铁剑再次滑落,这一次,剑身砸在冰面上,发出的声音沉闷而绝望。 原来,连被斥责的资格,都是一种奢求。 沈郁转过身,佝偻着背,像一个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老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准备离开这片让他受尽屈辱的思过崖。他甚至没有再去捡那把剑。剑道,仙途,对他而言,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 谢孤舟看着那个萧索离去的背影,清瘦的肩胛骨在单薄的青衣下清晰可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的目光在那个背影和地上的铁剑之间停留了一瞬,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依旧古井无波。他没有开口挽留,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对于遵循天道、视万物为平等的他而言,一个弟子的来与去,与一片雪花的飘落,并无本质区别。 然而,就在沈郁即将走出思过崖范围的时候,谢孤舟的声音却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身后响起。 “道在己身,不在山门。” 沈郁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加快了步伐,逃也似的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那一天,沈郁没有回到弟子居。他悄无声息地收拾了自己仅有的几件旧物,在无人察觉的深夜,独自一人,走下了那条他曾满怀憧憬攀登而上的天衡山山道。他离开了。没有告别,没有怨怼,就像一片落叶,悄然脱离了滋养它又禁锢它的那棵大树。 时光荏苒,距离沈郁离开天衡山,已过去数月。他的离去如同一片雪花落入茫茫雪原,没有在天衡山引起任何波澜。没有人关心一个末代弟子的去留,他的名字很快便被遗忘。 这一日,谢孤舟如往常一般,行至平日清修的寒潭。他修行无情道,心如止水,不为外物所动,但偶尔也会在山中随意走动,体察天道自然的流转。还未走近,两道压抑着情绪的争执声便穿过稀疏的松林,传入他的耳中。 是两名内门弟子,皆是天资出众的后辈,此刻却为了某事争得面红耳赤。 “……他本就是个废物!灵根尽毁,占着天衡山的灵气也是浪费!走了正好,省得丢我们天衡山的脸!” 其中一名弟子语气激动,言语间满是鄙夷与不屑。另一名弟子似乎想要辩解,但声音要弱上许多。 “师兄,话不能这么说。沈师弟他……他只是运气不好,人还是很刻苦的。如今他擅自下山,生死未卜,我们这样议论,未免……” “未免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那名弟子粗暴地打断了他 “一个连剑都握不稳的废物,你还同情他?当初在思过崖,他冲撞了师祖,师祖没一掌毙了他,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谢孤舟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站在一棵古松的阴影下,白袍与积雪几乎融为一体,那两名争吵的弟子并未发现他的存在。“沈师弟”、“思过崖”、“冲撞师祖”,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让他那古井无波的心境中,第一次浮现出一个具体的、清瘦而倔强的身影。 他想起了那个在冰坪上笨拙练剑的弟子,想起了那双被阴郁笼罩却又在最后时刻燃起不甘的眼睛,也想起了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 道在己身,不在山门。 那两名弟子还在争吵,言语越发激烈。然而,他们周围的空气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冰冷刺骨,连松针上凝结的冰霜都似乎更加厚重。那名出言不逊的弟子忽然打了个寒颤,感觉一股莫大的恐惧扼住了自己的喉咙,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两人同时僵硬地回过头,正对上谢孤舟那双琉璃般淡漠的眼眸。 “很闲?” 仅仅两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却让那两名弟子瞬间面无人色,双腿一软,齐齐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背后妄议同门,搬弄是非。去戒律堂,自领鞭三百。”谢孤舟的声音平静地宣布了他们的惩罚,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 那两名弟子听到“戒律堂”、“鞭三百”时,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筛糠般地抖了起来。三百戒鞭,足以让他们在床上躺上数月,修为都可能因此受损。他们不敢求饶,只能颤抖着叩首领罚,连滚带爬地向戒律堂的方向奔去。 谢孤舟的目光从他们狼狈的背影上收回,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开。他依旧站在原地,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望向山门的方向,视线仿佛穿透了层层云雾。那句“冲撞了师祖”和“走了正好”在他心湖中反复回响,激起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过,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无情道,修的是心如止水,不为外物所动。可那日思过崖上,那个倔强抬头的弟子,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当时波澜不惊,事后余波却迟迟未散。 他以为那句“道在己身,不在山门”是点化,是遵循天道的指引。却未曾想过,对于一个早已被绝望淹没的少年而言,这或许更像是一句驱逐。一个被他亲手推开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如今却成了别人口中“废物”、“走了正好”的谈资,甚至将这份因果归咎于他。 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冰冷而锐利,悄然从谢孤舟的心底升起。那不是愤怒,因为无情道者不会愤怒。那是一种更纯粹的、因“秩序”被扰乱而生的不悦。他亲自见过的人,亲自说过话的人,他的存在与离去,不应由这些口舌之辈来定义。 “可笑。” 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寒意。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古松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他不再停留,身形一晃,便从原地消失。下一瞬,他已出现在天衡山的山门处。两名守山弟子只见白影一闪,还未看清来人是谁,便感觉到一股无可匹敌的威压拂过,令他们动弹不得。 谢孤舟没有理会任何人。他立于山门之巅,神识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以天衡山为中心,瞬间铺展开来,笼罩了方圆数万里的山川河岳。城市、乡野、密林、荒原……无数生灵的气息在他神识中一扫而过。他开始搜寻,搜寻那道虽然微弱,却因那日近距离接触而留下一丝独特印记的、阴郁而坚韧的气息。 他要将他找回来。不是因为关心,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他谢孤舟亲自放走的人,其“道”是对是错,也只能由他来亲自验证。这无关情感,只关乎他自己的道心与秩序。 神识如潮水般蔓延,掠过繁华的城镇,最终在一座破败的城隍庙角落,捕捉到了那缕熟悉而微弱的气息。那气息比在天衡山时更加晦涩,还夹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与凡俗的尘埃气。找到了。 在锁定沈郁位置的瞬间,谢孤舟心中那股因“秩序”被扰乱而生的不悦,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投入了火星的干柴,骤然升腾起一股更为幽暗、更为偏执的火焰。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会混迹在如此污浊之地?他谢孤舟亲自见过的人,即便是一块路边的顽石,也该是纤尘不染的。怎么能、怎么敢,让自己染上这般狼狈的痕迹? 无情道的心境,如同一面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镜子,能映照万物,却不留痕迹。然而,当镜面上第一次出现了一道划痕,镜子的主人不会去擦拭它,而是会 毁掉那道划痕,或者,将造成划痕的源头,永远地禁锢在镜子里,让它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谢孤舟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里,亘古不变的冰冷开始碎裂,有什么更为炽烈、更为危险的东西从裂缝中渗透出来。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气息,属于三界之巅的恐怖威压毫无保留地冲天而起,整个天衡山都为之震颤。风云变色,天光黯淡,万千弟子在这股气息下瑟瑟发抖,不明所以。 “我的东西,怎么敢……自己跑掉呢?”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柔得诡异,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占有欲。话音未落,他一步踏出,身前的空间如同水面般荡开涟漪,整个人瞬间消失在天衡山。他没有选择传念,也没有选择分身,而是真身亲至。他要亲手去将那件“跑掉的东西”,抓回来。 破败的城隍庙内,沈郁正蜷缩在神像的基座后,处理着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这是他为了争夺一株凡品草药,被几个地痞流氓围攻时留下的。灵力耗尽,饥寒交迫,他此刻的模样比乞丐还要狼狈。他正咬着牙,将劣质的伤药敷在伤口上,剧痛让他浑身冷汗涔涔。 就在这时,一股他此生都无法忘怀的、凛冽而熟悉的威压从天而降。这股威压比思过崖那日强大了千百倍,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疯狂的怒意与偏执,瞬间笼罩了整座小庙。沈郁的动作猛地僵住,手里的药瓶“啪”地一声摔碎在地。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只见庙门口的光影被一道修长的白色身影完全遮蔽。 谢孤舟就站在那里,银发无风自动,白袍上似乎还沾染着天衡山的霜雪。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琉-璃色的眼眸却不再是淡漠,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黑暗。他看着蜷缩在角落、满身污秽与伤痕的沈郁,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一种看到自己珍爱的物品被弄脏了的、冰冷的怒火。 “玩够了?”谢孤舟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沈郁耳边炸响 “看来,是我给你的自由太多了。” 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郁的心脏上。沈郁被那恐怖的气息压制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来到自己面前,投下一片巨大的、无法逃离的阴影。 “从今天起,你的道,就在我身边修。”谢孤舟伸出手,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沈郁沾着血污的下巴,强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 “哪儿,也别想去了。” 彻骨的寒意从谢孤舟的指尖传来,顺着沈郁的下颌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恐惧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捆缚。然而,当他被迫抬起头,对上那双幽深如渊的眸子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混杂着屈辱与绝望的勇气,却让他嘶哑地开了口。 “我……我的道……与师祖,有何关系?”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这句以下犯上的质问说出口。声音干涩、破碎,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尖锐。他离开了,他放弃了,他已经沦落至此,为什么这个人还要来?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施舍般的、不容拒绝的姿态,来决定他的人生? 听到这句质问,谢孤舟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那双幽暗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近乎愉悦的、冰冷的笑意。他捏着沈郁下巴的手指微微收紧,力道大得让沈郁的骨骼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轻响。 “有何关系?”他缓缓地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内容却残忍得令人发指 “你是我的。这个关系,够不够?” 话音未落,他不再给沈郁任何开口的机会。另一只手随意地一挥,一道无形的灵力锁链便瞬间束缚住了沈郁的四肢。沈郁只觉得眼前一花,周遭的景物瞬间变得模糊扭曲。空间被强行撕裂,下一刻,他已经离开了那座破败的城隍庙,重新回到了那片熟悉的、终年被冰雪覆盖的天衡山。 但这一次,他回到的不是弟子居,也不是思过崖,而是一处他从未踏足过的、位于天衡山主峰之巅的禁地 谢孤舟的寝殿。 寝殿内空旷而冰冷,除了必要的石床石桌,再无他物,四壁皆是由万年玄冰构成,散发着森森寒气。沈郁被粗暴地扔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上的灵力锁链化作实体,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将他牢牢地锁在原地。他手臂上的伤口因为这番折腾,再次裂开,鲜血汩汩流出,在洁白如镜的冰面上晕染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谢孤舟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就像在欣赏一件终于被寻回,并被彻底打上烙印的、不听话的所有物。他缓缓解开自己一尘不染的白袍外衫,露出里面线条流畅的里衣。 “既然不听话,那就把你锁起来。”他走到沈郁身边,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拂过沈郁脸颊上的血污,眼神里带着一种病态的迷恋与满足 “锁到你……再也不敢问出‘有何关系’这种蠢话为止。” 他伸出手,灵力涌动,沈郁手臂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但那道丑陋的疤痕却被刻意留了下来。 “这是你乱跑的印记。” 谢孤舟的声音带着一丝满意的喟叹, “我会给你添上更多,直到你身上……全都是我的痕迹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