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解药是颗糖》 第1章 无人知晓的星辰 北方的秋日,天空总是显得格外高远,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凉意的蓝。风卷过街道,带起一阵簌簌的声响,是枯黄的叶片在告别枝头,也是行人们裹紧外套时衣料的摩擦声。 许念一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鼻尖几乎要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呵出的气晕开一小片白雾。校车晃晃悠悠,像一只吃饱了的笨拙甲虫,穿梭在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里。 他有点百无聊赖。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虽然他只是坐在场边看同学们打球,但那股子奔跑喧闹带来的燥热感,仿佛还残留在他皮肤上,混合着校车里各种复杂的气味——汗味、零食味、女孩子头发上淡淡的水果香波味——形成一种微妙而令人不适的混沌。 他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校服口袋。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方盒,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 那是他的药盒。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枷锁。 坚果、尘螨、猫毛、狗毛……长长一串过敏原名单,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和这个鲜活热闹的世界隔开一小段距离。别人可以肆意奔跑后冲去小卖部买冰镇汽水,可以分食同一包零食,可以拥抱路边突然窜出来的流浪猫。 他不能。 大多数时候他已经习惯了。只是在这种密闭又气味混杂的环境里,还是会感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窒息,像有一根极细的丝线,轻轻缠绕着他的喉咙。 校车在一个红灯前缓缓停稳。许念一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外,掠过行色匆匆的路人,掠过亮起暖黄色灯光的甜品店橱窗——那里面摆着蓬松可爱的草莓奶油蛋糕,是他绝对无法触碰的禁忌诱惑。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玻璃窗倒映出的,坐在他前排侧方的那个身影上。 陆星遥。 他的哥哥。没有血缘关系,但在他的整个生命里,这个名字的重量,远超任何生物学上的定义。 倒影里的陆星遥微微侧着头,戴着纯白色的无线耳机,似乎在看手机上的什么资料。车窗外的流光偶尔掠过,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下颌线清晰利落,鼻梁高挺,薄唇习惯性地微微抿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 他穿着和所有人一样的蓝白校服,但偏偏就像量身定做的高级定制,干净挺拔,一丝褶皱也无。袖口规整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一截冷白瘦削的手腕和一只设计简约的黑色腕表。 仅仅是这样一个安静的侧影,就吸引了不少或大胆或羞涩的目光。同车的女生们窃窃私语,眼神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时不时地飘向他。 许念一看着那片倒影,心里那点因为环境而产生的细微烦躁,不知不觉就平复了下去。 哥哥就像一颗星星。他想。一颗遥远、明亮、运行在自己既定轨道上的星辰。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隔着一整片冰冷的宇宙真空。 但他知道,这颗星对他,是不同的。 绿灯亮了,校车重新启动。许念一轻轻吸了口气,鼻腔深处忽然泛起一阵细微的痒意,像有一片羽毛在里面轻轻搔刮。他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鼻子。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仿佛触动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前排那个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身影,几乎是在同时,不动声色地摘下了右耳的耳机。他没有回头,目光甚至没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只是将左手随意地搭在了座椅的扶手上,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 而在他的指尖,赫然捏着一小片独立包装的白色药片。 那是氯雷他定,许念一再熟悉不过的抗过敏药。 许念一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弯起。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掠过陆星遥微凉的指尖,将那片药接了过来。动作熟练流畅,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交接。陆星遥的手收了回去,重新戴好了耳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他甚至没有侧过脸看许念一一眼。 仿佛这只是旅途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插曲。 但许念一攥着那片微小的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填满了。那种感觉,类似于在寒冷的室外,突然喝到一口温热的水,暖意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再扩散到四肢百骸。 看,他的星星,永远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在这里。 他剥开包装纸,将药片干咽下去。微苦的味道在舌根化开,但他却品出了一丝奇异的甜。 因为他知道,陆星遥的校服口袋里,一定还备着一小瓶纯净水。如果他需要,下一秒就会无声地递过来。但他通常不会要,他享受这种隐秘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默契。 这种默契,始于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许念一几乎以为它生来就存在。 许念一对六岁以前的记忆是模糊的,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永不散去的雾。雾气里是消毒水的味道,是身上反复发作的红疹带来的刺痒,是父母焦急憔悴的脸,和各种各样冰冷的医疗器械。 他是一个在医学教科书案例里长大的孩子,脆弱得像一件精密度过高却毫无自我保护能力的仪器。 六岁那年,雾突然散开了一道缝隙。 他被一对姓陆的夫妻收养了。养父母温和、慈爱,有着体面而稳定的工作,最重要的是,他们拥有极大的耐心和更巨大的爱意,愿意小心翼翼地将这个浑身写满“易碎”标签的孩子,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们带着他搬进了现在这所宽敞明亮的房子,给了他一个堆满柔软玩偶和空气净化器的房间。 然后,他第一次见到了陆星遥。 那时的陆星遥十岁,已经初具了现在这种冷淡气质的小雏形。他站在客厅中央,看着这个新来的、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还不止的弟弟,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好奇,也没有欢迎,只是安静地打量着,像在观察一件突然被摆进自己领域的陌生物品。 许念一当时正被一场严重的过敏反应折磨,眼睛红肿,呼吸带着细微的哨音,怯生生地躲在养母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着这个好看的、却冷冰冰的哥哥。 养母温柔地推了他一下:“念一,去吧,叫哥哥。” 他磨蹭着不肯上前。陆星遥却忽然转身走开了。许念一心里顿时漫上一阵委屈和失落,以为哥哥不喜欢自己。 几分钟后,陆星遥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个崭新的、浅蓝色的杯子。他走到许念一面前,把杯子递给他,声音还带着一点孩童的清亮,语调却已经很平稳:“给你的。以后你用这个。我洗干净了。” 后来许念一才知道,那是陆星遥用自己的零花钱新买的,用开水烫洗了三遍,又用纯净水冲过。只因为养母提前再三叮嘱过,弟弟的免疫力极差,入口的东西必须绝对干净。 那不是疏离,那是十岁的陆星遥,所能想到和做到的最笨拙也最极致的欢迎与照顾。 从那天起,陆星遥就成了许念一生命里的一个常数,一个绝对坐标。 他聪明得惊人,近乎过目不忘。养父母工作忙,辅导许念一功课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陆星遥身上。他总是能轻易解开那些对许念一来说如同天书的数学题,然后用一种极其简洁、一针见血的方式讲给他听,虽然时常因为过于简略而让许念一更加云里雾里,不得不扯着他的袖子追问“然后呢?”“为什么呀?”,这时陆星遥才会蹙着眉,耐着性子再拆解得更细一些。 他像一个永不犯错的生活管家。许念一的过敏原名单长到令人绝望,但陆星遥的脑子像一台精密计算机,将每一项都记得清清楚楚。全家一起出去吃饭,他总能第一时间指出哪道菜里可能含有花生碎或者芒果酱; 超市购物时,他会自然而然地拿起货架上的商品,仔细浏览成分表,再决定是否放进购物车;有同学来家里玩,带来的零食必须先经过陆星遥的“安检”。 他甚至比许念一自己更早察觉到过敏的先兆。有时许念一只是无意识地吸了下鼻子,或者抬手揉了揉眼睛,陆星遥清冷的目光就会立刻扫过来,带着审视的意味:“不舒服?”然后不等回答,药和水就已经递到了眼前。 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持续了十年。 十年里,许念一就像一株依附着他生长的藤蔓,安心地享受着他带来的所有荫蔽。他习惯了哥哥的存在,就像习惯呼吸空气。他崇拜他,依赖他,信任他,并且……爱他。这种爱混杂了亲情、崇拜和一种根深蒂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过的占有欲。 陆星遥是他的哥哥,是他的保护神,是他世界里最稳固不移的那部分。 他甚至很少去思考,这颗永远围绕着他这颗小行星运转的、强大的恒星,自身是否会感到疲惫,是否有自己的轨道和引力,是否……也会受伤。 校车终于到站。 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喧闹着涌下车。许念一等着前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站起身。他习惯性地看向陆星遥。 陆星遥已经站了起来,单肩挎着黑色的背包,身形挺拔如白杨。他侧身让过几个挤过来的同学,目光很自然地落在许念一身上,上下扫了一眼,像是在做最后的安全检查。 “走了。”他声音不高,没什么情绪起伏,说完便转身走在前面。 许念一赶紧跟上,像个小尾巴似的缀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从车站到家,需要穿过一个不大的街心公园。秋意渐浓,小径上铺满了金黄色的银杏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哥,”许念一快走两步,和他并排,“今天数学周测最后那道大题,你之前给我讲过类似的,我做出来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小的雀跃和求表扬的意味,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陆星遥。 陆星遥目视前方,闻言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许念一早已习惯他这种反应,并不气馁,继续叽叽喳喳:“不过过程可能有点啰嗦,不像你的解法那么简洁。晚上作业你帮我看看呗?还有啊,物理老师说要分组做那个光学实验报告,我跟宋小涛一组了,他说他负责写报告,让我操作和记录数据,我觉得…… 他的话忽然顿住了 因为陆星遥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 许念一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向他:“哥? 陆星遥没有看他,他的视线投向不远处公园的长椅。长椅旁站着几个穿着别校校服的男生,正嘻嘻哈哈地推搡打闹着,声音很大,夹杂着一些粗俗的俚语。 许念一认得那校服,是隔壁那所风评不太好的职高的学生。他下意识地往陆星遥身边靠了靠。 陆星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许念一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在一瞬间变得有些不同。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紧绷,像一张被拉满的弓,虽然看不见形变,却能感受到那股蓄势待发的张力。 他的下颌线似乎比刚才绷得更紧了些,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插在兜里的手,似乎也握成了拳。 那几个男生似乎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其中一个剃着板寸的朝这边瞥了一眼,眼神带着点挑衅和不屑 陆星遥立刻移开了视线,不是闪躲,而是一种……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的、彻底的漠视。他重新迈开步子,速度却比刚才快了不少。 “走了。”他又说了一遍,这次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哦,哦。”许念一连忙跟上,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男生。他们似乎已经失去了兴趣,继续着自己的打闹。 是认识的人吗?许念一心里划过一丝疑惑。但他很快就把这念头抛开了。哥那么优秀,怎么会认识那种人。大概只是单纯看不惯吧。哥一向喜静,讨厌喧闹和无礼的行为。 这段小插曲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走到家楼下,陆星遥忽然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淡漠:“你先上去。” “啊?你去哪儿?”许念一问。 “买笔。快用完了。”陆星遥言简意赅,说完也不等许念一回应,便转身朝着小区门口便利店的方向走去。 许念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这才慢吞吞地转身上楼。心里却嘀咕:昨天才看到笔袋里还有好几支新的呢? 家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将秋日的凉意彻底隔绝在外。 养母苏雯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锅里炖着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客厅。 “妈,我回来了。”许念一放下书包,凑到厨房门口吸了吸鼻子,“好香啊,是山药排骨汤吗?” “是啊,秋天干燥,喝点汤润润。”苏雯回头对他温柔地笑了笑,“念一先去洗手,汤里没放你不吃的东西。星遥呢?没一起回来?” “哥去买笔了,马上回来。”许念一说着,视线却被料理台上的一盘刚烤好的杏仁酥吸引住了。烤得金黄酥脆的饼胚上,洒满了白色的杏仁片和糖粉,看起来诱人极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想去沾一点糖粉尝尝。 “哎!”苏雯眼疾手快地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小馋猫,洗手了没?而且这上面有杏仁碎,你不能吃,忘了?” 许念一讪讪地收回手,吐了吐舌头:“忘了嘛,就看着太好吃了。”他对坚果严重过敏,杏仁也在黑名单上。 “这是给你爸和星遥烤的。你的那份在那边,”苏雯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烤箱,“纯面粉和糖做的饼干胚,还没烤,等你哥回来让他给你调个糖浆画上去,你不是最喜欢他画的那个小星星图案吗?” 许念一的眼睛立刻又亮了起来:“对哦!” 陆星遥手很巧,尤其擅长这种精细的活儿。他能用糖浆在饼干上画出极其规整漂亮的图案,每次许念一都舍不得吃。 正说着,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陆星遥回来了。他手里果然拿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几支笔和一本速写本。 “回来啦?正好,星遥,快来帮念一把他的饼干画上糖浆,马上要开饭了。”苏雯招呼道。 陆星遥换了鞋,把塑料袋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洗了手走过来。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之前在公园里那一瞬间的紧绷只是许念一的错觉。 他拿起装糖浆的裱花袋,手法熟练地在那几块光秃秃的饼干胚上勾勒起来。线条流畅,精准无比。很快,几块有着精致星星图案的饼干就做好了。 许念一开心地拿起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在嘴里化开,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哥,你画得最好看了!” 陆星遥没说话,只是低头整理着裱花袋,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灯光下,他的脸色似乎有些过于苍白了,是一种缺乏血色的白。 许念一嚼着饼干,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了些,小声问:“哥,你刚才在公园……是不是认识那几个人啊?” 陆星遥整理东西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虽然只有零点几秒,但许念一捕捉到了。 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许念一,那眼神很深,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看不清底下的情绪。 “不认识。”他回答得很快,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嫌吵。” “哦。”许念一点点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本来也就是随口一问。哥哥不喜欢吵闹,这很正常。 但他低下头继续吃饼干时,却没有注意到,陆星遥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指尖正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几乎要掐进肉里。 而那苍白的脸色,也并非灯光造成的错觉。 晚餐的气氛很温馨。养父陆文谦也回来了,询问着两个孩子在学校的情况。陆星遥的话一如既往的少,只是简单回答“还好”、“嗯”、“知道了”。许念一则叽叽喳喳地说着周测、实验报告还有各种校园趣闻,他是餐桌上的主要气氛担当。 苏雯不停地给两个孩子夹菜,尤其是许念一,他的碗里总是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念一,多喝点汤,增强抵抗力。” “星遥,你也多吃点,最近学习是不是太累了?脸色怎么有点不好看?” 陆星遥端着碗的手顿了顿,低声说:“没有,可能昨晚没睡好。” 饭后,许念一抱着物理书和实验数据蹭到了陆星遥的房间门口。门虚掩着,他敲了敲,然后推开一条缝。 “哥,帮我看看这个数据记录得对不对?” 陆星遥的房间和他的人一样,整洁、冷感、一丝不苟。所有的书本都按照大小和颜色分类排列在书架上,桌面干净得能反光,除了台灯、笔筒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几乎没有多余的物品。墙壁是冷淡的灰色,上面没有任何装饰画或海报,只有床头挂着一幅星图,复杂而神秘。 他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似乎是在写什么程序或者文档。听到声音,他头也没回,只是淡淡地说:“放桌上,我等下看。” 许念一“哦”了一声,走进来把东西放在桌角。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陆星遥的桌面,发现那个便利店塑料袋被随意地放在桌脚边的地上,里面的速写本露出了一个角,封皮是某种冷色调的硬纸板。 哥好像很久没画画了。许念一想。他记得陆星遥小时候是很喜欢画画的,得过不少奖。但上了高中以后,课业越来越重,他似乎就渐渐搁置了这个爱好。 他的视线又落回陆星遥身上。台灯的光线从他侧面打过来,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专注的侧脸。他敲代码的样子很好看,手指修长,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冷静而强大的气场。 许念一就安静地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很喜欢待在陆星遥的房间,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待着,也会觉得特别安心。这里有一种独特的、属于陆星遥的味道,淡淡的,像是洗衣液混合了阳光晒过后的干净气息,还有一种极微弱的、类似薄荷的清凉感。 “还有事?”陆星遥终于停下手,转过转椅,面对着他。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但并没有不耐烦。 “没,没事了。”许念一摇摇头,“那哥你忙,我先回去了。” 他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说:“哥,你别熬太晚啊,妈说你脸色不好。” 陆星遥看着他,房间内光线昏暗,他的眼神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片刻后,他才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知道了。” 许念一这才放心地替他带上门,回自己房间写作业去了。 夜深人静。 整栋房子都陷入了沉睡,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更衬得万籁俱寂。 许念一半夜被渴醒,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去客厅倒水喝。冰凉的纯净水下肚,驱散了那点睡意。他揉着眼睛往回走,经过陆星遥房间时,却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门缝底下,透出了一线微弱的光。 哥还没睡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一点半。 怎么忙到这么晚?明天还有连续的考试呢。许念一皱起了眉,心里泛起一丝心疼和担忧。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门把手,想推开一条缝看看哥哥是不是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 门没有锁。 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房间内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陆星遥并没有在书桌前。 他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背靠着床沿,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台灯的光线照亮了他的一半侧脸,另一半隐在黑暗里,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 许念一刚要松口气,以为哥哥只是坐在地上睡着了。 但他的目光下一秒却猛地凝固了。 陆星遥挽起了左臂的睡衣袖子,一直挽到了手肘以上。而他露出的那截小臂上,在冷白皮肤的映衬下,几道鲜红的、狰狞的划痕,清晰地刺入了许念一的眼帘! 那绝对不是不小心划伤的!那痕迹排列得……太过刻意,太过整齐,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和残忍! 许念一的心脏骤然停止了一拍,呼吸也瞬间窒住。他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而陆星遥的右手,正松松地垂在身侧,指尖……似乎沾着一点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痕迹。在他的脚边,地毯的阴影里,好像还掉落着一个什么小小的、闪着金属冷光的东西。 就在许念一的大脑被这巨大的冲击震得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无法动弹时—— 陆星遥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门缝后那双写满震惊和恐惧的眼睛。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陆星遥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惊慌失措的表情,那是一种秘密被骤然撕开的狼狈和恐惧。他几乎是触电般地猛地将袖子拉了下来,遮住了那些可怕的痕迹,同时迅速将右手藏到了身后。 动作快得几乎带上了风声。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许念一死死地捂着嘴,才没有让自己尖叫出声。他浑身冰冷,像被人兜头浇下了一桶冰水,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哥……手臂上……那是什么?! 陆星遥站起身,动作因为慌乱而显得有些僵硬。他快步走向门口,脸上已经迅速覆盖上了一层冰冷的、试图掩饰一切的寒霜。 “念一,”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回去睡觉。” 说完,他近乎粗暴地,将房门在许念一面前猛地关上! “砰”的一声轻响。 那一道薄薄的门板,仿佛瞬间划开了一道天堑般的鸿沟。 门外,许念一僵立在冰冷的黑暗中,脸上血色尽失,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像潮水一样将他吞没。 门内,陆星遥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他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臂,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开始剧烈颤抖。 那颗无人知晓的星辰,在寂静的深夜,无声地、剧烈地……崩裂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而许念一的世界,也在这一刻,伴随着那声轻响,悄然坍塌了一角…… 第2章 那一颗薄荷糖 门在眼前关上的那一刻,世界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灭。 许念一僵立在冰冷的黑暗中,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轰鸣声,咚咚咚,撞击着耳膜,震得他头皮发麻。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极淡的、却无比尖锐的铁锈味,混合着陆星遥房间里惯有的清凉薄荷气息,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对比。 那是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 哥的手臂上……那些狰狞的、鲜红的划痕……还有他指尖那点刺目的暗红…… 一个可怕的、他从未想象过的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他的脑海,让他瞬间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 自残。 这个词像带着血槽的倒刺,狠狠扎进他的思维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和无法置信的眩晕。 不……不可能…… 哥怎么会……那是陆星遥啊!是永远冷静、永远强大、永远完美的陆星遥啊!他怎么会用这种残忍的方式伤害自己? 许念一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闷得发痛。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嘴,害怕自己会失控地尖叫或者干呕出来。指尖冰凉,抖得厉害。 门内一片死寂。 没有脚步声,没有哭泣声,什么都没有。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他极度困倦下产生的一个逼真噩梦。 但他知道不是。那画面太清晰了,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挽起的袖子,苍白的皮肤,刺目的伤痕,哥哥猛然睁开眼时那双写满惊慌和恐惧的眼睛…… 还有最后,那扇几乎是被砸上的门。那一声并不响亮却如同惊雷的“砰”,彻底将他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哥……在害怕? 这个认知让许念一的心脏又是一阵抽搐般的疼。在他心里,陆星遥是无所不能的,是永远不会流露出脆弱一面的。可刚才,他明明看到了神像身上碎裂的痕迹,看到了那之下隐藏的、鲜活的痛苦。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发生了什么? 无数个问号像沸腾的气泡,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翻滚、炸开,却找不到任何一个答案。公园里那几个职高生挑衅的眼神、哥哥瞬间的紧绷和加快的脚步、他苍白的脸色、他说“没睡好”时低垂的眼睫……所有被他忽略的细微末节,此刻全都涌了上来,拼接成一幅模糊却令人不安的拼图。 这一切,是不是早有征兆?只是他沉溺于被保护得太好的安逸里,从未真正抬头仔细看过为他遮风挡雨的那棵大树,树干内部是否早已被蛀空? 冰冷的恐惧感和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心疼,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在门外站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双腿麻木,直到客厅的挂钟传来沉闷的敲击声——凌晨两点了。 门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他最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几乎是蹒跚着挪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毯上。 黑暗中,他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哥哥手臂上那些交错的红痕在他眼前反复闪现,挥之不去。他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寒意,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恐惧和无助。 那个晚上,许念一再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清晨,许念一是被闹钟吵醒的。 或者说,他根本一夜未眠。眼睛又干又涩,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昨晚的一切清晰得可怕,丝毫没有随着天色渐明而褪色,反而更加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磨磨蹭蹭地起床、洗漱,看着镜子里自己眼下明显的青黑,和没什么血色的脸,心情愈发沉重。 该怎么面对哥? 他走出房间,餐厅里已经飘来了早餐的香味。养母苏雯正在往桌上摆碗筷,养父陆文谦看着报纸。 而陆星遥,已经坐在了他常坐的位置上。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校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低头安静地喝着牛奶。晨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看起来和过去的每一个早晨没有任何不同——冷静、完美、无可挑剔。 仿佛昨夜那个坐在冰冷地板上、手臂带着骇人伤痕、惊慌失措地关上门的少年,真的只是许念一梦魇里的一个幻影。 许念一的心跳漏了一拍,脚步迟疑地停在餐厅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陆星遥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那眼神深邃如古井,波澜不惊,甚至比平时还要冷淡几分。 “愣着干什么?过来吃饭。”他开口,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稳淡漠,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说完便重新低下头,继续看放在手边的英文单词卡。 自然得……可怕。 许念一的心脏却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又攥紧了一下。哥在假装。他在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演技,粉饰太平,试图将昨夜那个可怕的秘密重新紧紧掩埋起来。 苏雯也看了过来,关切地问:“念一,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吗?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她说着,习惯性地就要伸手来探许念一的额头。 许念一下意识地偏头躲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没……没有,就是做了个噩梦。”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陆星遥。 陆星遥拿着单词卡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抬头。 “噩梦啊?吓到了吧?快来喝点热牛奶压压惊。”苏雯不疑有他,拉着许念一坐下,给他倒了一大杯牛奶,“星遥也是,脸色看着也不太好,你们俩昨晚是不是都熬夜了?学习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陆文谦从报纸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高三关键时期,压力大是正常的,但要学会自我调节。星遥,你是哥哥,要带好头。” 陆星遥终于抬起头,对上父亲的目光,极其简短地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他的应对天衣无缝。 许念一低下头,盯着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他知道,哥哥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在用沉默和伪装筑起一道高墙,拒绝任何形式的窥探和关心。 而自己,昨晚意外地成为了那个撞破了秘密的、不被欢迎的闯入者。 一顿早餐在一种看似寻常实则诡异的气氛中结束。许念一食不知味,几乎只是机械地吞咽着。他能感觉到陆星遥的视线偶尔会极快地从他身上扫过,但那目光一触即离,冰冷又戒备。 去学校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和往常一样沉默。但今天的沉默却沉重得让人窒息,仿佛空气中充满了看不见的玻璃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痛楚。 许念一无数次想要开口,想问“哥你手臂还疼吗”,想问“昨天晚上……”,想问“你到底怎么了”。 但每一次,话到嘴边,又被陆星遥那冰冷疏离的侧影和周身散发的“请勿靠近”的气场给逼了回去。 他不敢。 他怕自己贸然的关心,会变成一种残忍的揭穿,会彻底打破哥哥辛苦维持的平静,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他就这样怀着满腹的疑问和沉重的心事,煎熬地度过了整整一个上午的课。老师讲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满了杂乱无章的线条。 午休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涌向食堂。许念一却坐在座位上没动。 “念一,不去吃饭吗?”同桌宋小涛拍了拍他,“今天食堂有糖醋排骨哦!” 许念一勉强笑了笑:“我……我没什么胃口,你先去吧。” “又没胃口?你这小身板不行啊兄弟,”宋小涛大大咧咧地,“要不要我帮你带个面包回来?” “不用了,谢谢。”许念一摇摇头,“我带了点吃的。” 等教室里的人都走空了,他才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拿出苏雯给他准备的便当盒。里面是精心准备的营养午餐,绝对安全,符合他所有的禁忌。 但他看着那些色彩漂亮的饭菜,却毫无食欲。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高三的教学楼就在对面,他不知道陆星遥现在在做什么?他吃饭了吗?他……还好吗? 那个念头又固执地钻了出来——那些伤痕,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抓起便当盒就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只是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确认一下陆星遥是否安好。 他鬼使神差地走上了通往天台的那段楼梯。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是个安静独处的地方。也许哥会在这里? 刚走到天台门口,他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天台上有人。 而且是熟悉的声音。 “……有意思吗?嗯?陆大学霸?”一个流里流气、带着明显恶意的男声响起,“装得一副好学生的样子,给谁看啊?” 许念一的心猛地一沉。他小心翼翼地侧身,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天台风很大,吹得人衣服猎猎作响。不远处,三个穿着隔壁职高校服的男生,正呈半包围状,堵着一个背对着门口的清瘦身影。 是陆星遥! 而那几个男生,赫然就是昨天下午在公园里遇到的那几个! 许念一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门框。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另一个剃着板寸的男生嗤笑着,上前一步,用力推了一下陆星遥的肩膀,“上次不是还挺横的吗?在老师面前不是挺能装的吗?” 陆星遥被推得踉跄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天台的栏杆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但他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攥着拳头,垂在身侧。许念一能看到他绷紧的后颈线条和微微颤抖的肩胛骨。 他在忍耐。极力地忍耐。 “妈的,最烦你这副死样子!”第三个男生似乎被他的沉默激怒了,猛地伸手,一把打掉了陆星遥手里拿着的……一个塑料袋? 袋子掉在地上,里面几个包装简单的面包滚了出来,沾满了灰尘。 那是哥的午餐?许念一的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就吃这猪食啊?穷逼!”那个板寸男冷笑着,抬脚狠狠地踩在其中一个面包上,用力碾了碾,“跟你那病秧子弟弟一样,都是见不得光的怪物吧?一个病痨鬼,一个装逼犯,真是绝配……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陆星遥最致命的软肋。 一直沉默忍耐的陆星遥猛地抬起了头! 虽然看不到他的正脸,但许念一清晰地看到,他整个身体的姿态瞬间变了!那不再是隐忍,而是一种被触碰到逆鳞后骤然爆发出的、极其骇人的攻击性! “你说什么?” 陆星遥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暴戾。 那几个男生似乎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慑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但那个板寸男很快又强装镇定,梗着脖子:“我说错了吗?谁不知道你们家……” 他的话没能说完。 陆星遥毫无征兆地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猎豹,猛地扑了上去,一拳狠狠砸在板寸男的脸上! 那一拳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愤怒和绝望,又快又狠。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板寸男一声痛呼,他整个人被打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鼻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操!你他妈敢动手!”另外两个男生反应过来,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 天台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陆星遥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沉默,不再忍耐,平时那双用来解最难的数学题、画最精密的图纸、温柔地给饼干画星星的手,此刻却变成了最原始的武器。他几乎是不要命地和那三个人扭打在一起,动作狠戾,每一拳每一脚都带着同归于尽般的疯狂。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校服被扯得凌乱,嘴角很快见了红,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眼神里是一种近乎赤红的、毁灭性的光芒。 许念一死死捂着嘴,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失控的一幕,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星遥。 疯狂、暴戾、绝望……像一只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却依旧亮出獠牙的困兽。 那个板寸男的话在他耳边回荡——“病秧子弟弟”、“见不得光的怪物”…… 是因为他吗? 哥突然失控动手……是因为那个人……侮辱了他吗?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带来一阵剧烈的、夹杂着无比心疼和罪恶感的战栗。 就在这时,那个最初挑事的男生趁乱从后面勒住了陆星遥的脖子,另一个则一拳砸在他的腹部。 陆星遥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蜷缩了一下,挣扎的力道明显弱了下去。 不行! 许念一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和保护哥哥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想也没想,猛地推开天台的门,冲了出去! “你们干什么!住手!我已经告诉老师了!老师马上就来!”他声音发着颤,却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喊,试图吓退他们。 那三个职高生显然没料到会突然有人冲出来,都是一愣。看到许念一苍白的脸和明显孱弱的身形,又听到他说叫了老师,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操!真晦气!算你走运!”板寸男捂着流血的鼻子,恶狠狠地瞪了陆星遥一眼,撂下句狠话,“你给我等着!” 说完,三人便匆匆忙忙地推开许念一,狼狈地跑下了楼梯。 天台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喘息声。 陆星遥脱力般地靠在栏杆上,微微佝偻着背,剧烈地喘息着。他的校服衬衫扣子被扯掉了两颗,露出了一小片锁骨和胸膛,嘴角破裂渗着血丝,额发被汗水和血迹黏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看上去狼狈不堪。 许念一的心脏疼得发紧,他快步跑过去,声音里带着哭腔:“哥!哥你怎么样?你没事吧?伤到哪里了?” 他伸出手,想要去碰碰陆星遥嘴角的伤,想要查看他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然而,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陆星遥猛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不再是平时沉静无波的模样,也不再是昨夜惊慌失措的样子,而是一片赤红的、充斥着未褪尽的暴戾和某种更深沉痛苦的深渊! 他一把狠狠挥开了许念一的手! 力道之大,让许念一的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谁让你来的?!” 陆星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极致的愤怒和……羞辱?他死死地盯着许念一,眼神锐利得像冰锥。 “谁让你多管闲事的?!看到我这个样子,你满意了?!” 他的质问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狠狠捅进许念一的心里。 许念一彻底愣住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看着哥哥眼中那陌生而可怕的痛苦和怒火,看着他狼狈却依旧挺直的脊背,心脏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我没有……”他嘴唇颤抖着,试图解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我只是担心你……他们那么多人……” “我不需要你担心!”陆星遥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甚至带上了破音,“滚回去!离我远点!” 他说完,看也不再看许念一一眼,猛地转过身,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迹,踉跄着、却依旧固执地挺直着背脊,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下了天台。 只剩下许念一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在空旷冰冷的天台上。 风吹着他的校服,冷得刺骨。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哥哥消失的背影,眼泪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 委屈、恐惧、心疼、茫然……各种情绪像巨大的浪潮,将他彻底淹没。 地上,那个被踩得稀烂的面包和沾满灰尘的塑料袋,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 许念一慢慢地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去,无声地痛哭起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永远保护他的哥哥,那个看似无坚不摧的哥哥,原来一直独自承受着这样的恶意和痛苦。而他,不仅一无所知,甚至……可能正是这一切的源头? 那个“病秧子弟弟”,那个“见不得光的怪物”…… 是他,成了别人用来伤害哥哥的利刃。 这个认知,比任何过敏原带来的窒息感,都要让他痛苦百万倍。 他在天台上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眼睛肿得像核桃,浑身冰冷麻木。 下午的课,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他请了假,没有回教室,而是去了校医室,谎称自己不太舒服,在校医室角落的病床上蜷缩着躺了很久。 放学铃声响起,他混在人群中,失魂落魄地走向校车站。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陆星遥。 校车来了,他低着头上去,习惯性地走向他们常坐的位置附近,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哥……先走了吗? 他心里一空,夹杂着失落和更加深重的担忧。他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里乱成一团麻。 回到家,玄关处放着陆星遥的书包。他已经回来了。 许念一的心稍稍落回一点,却又立刻提得更高。他换好鞋,慢吞吞地挪进客厅。 陆星遥不在。他的房间门紧闭着。 苏雯从厨房探出头:“念一回来啦?咦,星遥呢?没一起?他刚才回来就说有点累,回房休息了,连下午的点心都没吃。你们俩今天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 许念一含糊地应了一声,逃也似的钻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坐在书桌前,对着作业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却像雷达一样,高度警觉地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 隔壁房间一直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晚饭时间,陆星遥依旧没有出来。苏雯去叫了他两次,里面只传来他闷闷的声音,说不饿,想睡觉。 “这孩子,肯定是学习太累病了……”苏雯担忧地念叨着,盛了一碗汤,又拿了几片烤好的、没有坚果的吐司,让许念一给送进去。 许念一端着托盘,站在陆星遥的房门外,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里面沉默了几秒,才传来一声低沉的:“进。” 许念一推开门。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台灯。陆星遥没有睡觉,他坐在书桌前,背对着门口,似乎在看书写题。他换上了家居服,长袖长裤,将身体遮得严严实实。从后面看,他的坐姿依旧挺拔,仿佛白天在天台上那个失控狼狈的人不是他。 “哥……”许念一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把托盘放在桌角,“妈让你吃点东西。” 陆星遥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许念一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他挽起一截的袖口露出的手腕上。那里的皮肤似乎有些发红,但并没有看到新的明显伤痕。他的目光又偷偷瞟向哥哥的嘴角,那里的伤口已经清理过,贴上了一小块创可贴。 看来……他没有再伤害自己。 这个发现让许念一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但他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道歉?安慰?询问?似乎哪一种都不合适,都有可能再次触怒哥哥。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还是陆星遥先开了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了很多,听不出喜怒:“放那儿吧。谢谢。” 疏离而客套。 许念一的心沉了下去。他站在原地,脚像被钉住了一样,不肯离开。他有太多话想说,却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了那个他几乎时刻随身携带的小小药盒。又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颗独立包装的、浅绿色的薄荷糖。 这是他唯一能吃的、不会过敏的糖果。也是他最喜欢的一种。清凉微甜的味道,总能在他感到不适或者紧张时,带来一点点安慰。 他伸出手,将那颗小小的、带着他掌心温度的薄荷糖,轻轻地、几乎是颤抖地,放在了陆星遥摊开在桌面的笔记本旁边。 绿色的糖纸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温暖的光。 就像他笨拙的、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关心和歉意。 陆星遥握着笔的动作彻底停住了。他的目光垂落,久久地凝视着那颗突然出现的薄荷糖。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许念一屏住呼吸,心脏跳得飞快。 他看到,哥哥那双总是干净修长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他松开了笔,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那颗糖。 冰凉的糖纸,和他微凉的指尖相触,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又像一个无声的回应。 许念一的鼻腔猛地一酸。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哥哥的背影一眼,然后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来,用手臂抱住了膝盖。 门内,书桌前。 陆星遥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许久,他才终于拿起那颗薄荷糖,紧紧攥在手心里。糖纸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但那一点微弱的、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却像一颗投入冰封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另一只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另一种尖锐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翻涌的、几乎要决堤的复杂情绪。 那颗小小的薄荷糖,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像一味沉默的、却带着微弱甜味的…… 解药的开端…… 第3章 玻璃墙内的哥哥 那颗薄荷糖,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沉入水底前,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弱的涟漪,然后,一切重归死寂。 自那个天台事件之后,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某种诡异的慢放键。表面上看,一切都在照旧运行。日出日落,上学放学,餐桌上依旧摆着符合许念一过敏清单的饭菜,陆星遥的房间门依旧会在晚上十点准时关上。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一道无形的、冰冷的玻璃墙,竖在了许念一和陆星遥之间。 墙的那一边,陆星遥将自己密封得更加彻底。他完美地扮演着“正常”的角色,甚至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难以接近。他的眼神比以前更加空洞,像两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光。那种冰冷的疏离感,不再是偶尔流露的气质,而成了他周身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他不再和许念一有任何不必要的交流。餐桌上,他会极其简短地回答父母的问话,却从不看许念一一眼。上下学的路上,他永远走在前面,步伐快而决绝,将许念一远远甩在身后,仿佛他是什么需要被彻底隔绝的病原体。晚上,那扇房门总是紧闭着,门缝底下不再有灯光漏出,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早早睡了,还是只是在黑暗中沉默地枯坐。 许念一尝试过几次笨拙的、小心翼翼的靠近。 他会在吃早饭时,把自己那份没有坚果的饼干推过去,小声说:“哥,这个给你吃,我不饿。” 陆星遥会看也不看地推开,声音平淡无波:“不用。” 他会在物理小组讨论后,拿着数据记录亦步亦趋地跟着陆星遥,试图找回一点过去的依赖感:“哥,这个结论我有点不确定,你能不能……” 陆星遥会停下脚步,却不回头,只是冷漠地打断:“问老师。或者问宋小涛。” 然后继续往前走,不留任何余地。 他甚至有一次,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在陆星遥洗完澡出来、穿着短袖家居服擦着头发经过他房门时,抱着一盒干净的医用纱布和碘伏冲了出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哥……你,你手上的伤……要不要……处理一下?” 那是他第一次直接提起那个夜晚的秘密。 陆星遥的动作瞬间僵住。他擦头发的毛巾停在半空,水滴顺着他湿漉漉的发梢滑落,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许念一,眼神里不再是冰冷的疏离,而是一种骤然极其骇人的厉色。 “管好你自己。” 他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带着冰碴,狠狠砸在许念一的心上。然后,他猛地转身,“砰”地一声甩上了自己的房门。那巨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震得许念一浑身一颤,手里的纱布和碘伏差点掉在地上。 那次之后,许念一再也不敢轻易尝试了。 他像一只被彻底呵斥开的小动物,只能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隔着那层冰冷的玻璃,无助地看着墙那边的哥哥。他能看到□□益苍白的脸色,看到他眼底下无法用“没睡好”来解释的浓重青黑,看到他偶尔失神时,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地掐着自己虎口的细小动作,留下深深的、月牙形的红痕。 哥哥在痛苦。他在以一种外人无法察觉的方式,持续地、安静地痛苦着。 而自己,被明确地、坚决地排除在了他的世界之外。他的关心,他的担忧,他所有试图递过去的“糖”,都被毫不留情地打了回来,变成了一种令人难堪的打扰。 这种认知让许念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恐慌。他仿佛又回到了六岁以前,那个被各种过敏原包围、无法自由呼吸、脆弱无助的幼年时期。只是这一次,困住他的不是生理上的禁忌,而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情感上的囚笼。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安静,笑容也从脸上消失了。上课时经常望着窗外发呆,笔记本上涂满了无意义的、混乱的线条。 宋小涛好几次勾着他的脖子问他是不是失恋了,他都只是勉强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能说什么呢?说我的哥哥好像快要碎掉了,而我却连碰都不能碰他一下? 这种压抑的情绪,在一天深夜达到了顶峰。 他又一次从混乱不安的睡梦中惊醒,心跳得厉害。口渴得厉害,他起身去客厅倒水。经过陆星遥房门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门缝底下,没有光。 一片漆黑。 哥哥应该睡了吧?他那么累。 许念一心里稍稍安定,正准备离开,却忽然听到门内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呜咽声。 极其短暂,极其轻微,像错觉。 但许念一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那不是睡着了的声音。那是一个人痛苦到极致,连哭泣都无法发出声音,只能任由绝望碾过喉咙时,泄露出的最后一点悲鸣。 哥…… 许念一的手猛地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巨大的心疼和恐惧像海啸一样席卷了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抬手去砸门,去大喊“哥你开开门!让我进去!” 但他不敢。 哥哥那句“管好你自己”和那声巨大的摔门声,像冰冷的镣铐,锁住了他的手脚。 他只能在门外无力地站着,听着里面死一般的寂静,想象着哥哥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煎熬。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一步一步地挪回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用被子死死蒙住头,无声地流泪,直到天色发白。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独自沉沦,甚至……毁灭。 他必须做点什么。 即使哥哥拒绝,即使哥哥厌恶,即使可能会让关系变得更加糟糕,他也必须尝试着,去打破那面玻璃墙。 第二天是周六。养父母一早就出门了,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要晚上才能回来。家里只剩下他和陆星遥。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危险,但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许念一坐在书桌前,对着摊开的作业本,心脏却因为那个逐渐成型的、大胆的计划而紧张得怦怦直跳。他一整个上午都坐立不安,耳朵时刻竖着,捕捉着隔壁房间的动静。 陆星遥一直没有出来。甚至连午饭都没有吃。 下午三点,外面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像是要下雨。许念一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走出房间,先去了厨房。他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和鸡蛋——这是他绝对不能碰的东西。他的手有些抖,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一种源自生理本能的恐惧感攫住了他。 但他没有停下。他甚至还找出了一小袋花生粉——这是能让他最快速度引发严重反应的过敏原。 他盯着那袋花生粉,脸色发白。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进行一场豪赌。赌的是哥哥对他残存的、哪怕只有一丝的在意。 这很卑鄙,很自私,甚至很疯狂。 但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强行撬开那扇紧闭心门的、最笨拙也最绝望的方式。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赴死一般,用指尖沾了一点花生粉,闭上眼睛,颤抖着送进了嘴里。 几乎是立刻,一股强烈的、熟悉的刺痒感从喉咙深处猛地窜了上来!紧接着,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胸口发紧,皮肤上迅速泛起一片片骇人的红疹。 来了。 比想象中还要快,还要猛烈。 他扶着料理台,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他摸索着找到自己的药,胡乱塞进嘴里,甚至来不及找水,就那样干咽下去。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出厨房,却不是回自己房间拿更强效的药剂,而是扑向了陆星遥的房门! “哥……哥……”他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因为喉咙肿胀和喘息而变得嘶哑模糊,充满了真实的痛苦和恐惧,“开……开门……救我……好难受……” 他一边咳一边喊,身体因为缺氧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沿着门板滑坐在地。皮肤上的红疹越来越多,呼吸时发出的哨音尖锐得吓人。 他赌上了自己的一切。 门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大约五秒。 这五秒,对许念一来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绝望开始一点点吞噬他——哥哥难道真的……完全不在乎了吗? 就在他意识快要被黑暗吞没的前一秒—— “砰!” 房门被人从里面以一种近乎狂暴的力道猛地拉开! 陆星遥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从床上惊起的,头发凌乱,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眼底充斥着红血丝和尚未褪尽的、浓重的惊惶。 当他看清门口蜷缩在地上、呼吸艰难、满身红疹、痛苦不堪的许念一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刹那间掀起了滔天巨浪!是前所未有的惊骇和恐慌! “念一!” 他嘶哑地吼出声,声音完全变了调,几乎是扑跪下来,颤抖着手去碰许念一的脸颊和脖颈,触手一片滚烫和骇人的疹块! “药呢?!你的药呢?!”他失控地大喊,眼神慌乱地四处扫视,完全失去了平时所有的冷静和自持。 许念一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房间的方向,呼吸急促而浅薄,眼泪因为生理性的痛苦不断涌出:“房……房里……” 陆星遥立刻明白了。他一把将许念一打横抱起!许念一比他想象中还要轻,像一片羽毛,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这个认知让陆星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抱着他,以最快的速度冲进许念一的房间,几乎是粗暴地翻找着他的床头柜和书包。他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差点把东西打翻在地。终于,他找到了那支明黄色的急救笔。 “别怕……念一,别怕……”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喃喃着,一边撕开笔帽,按照记忆里演练过无数次的动作,隔着裤子,将针头猛地扎进许念一的大腿外侧! “呃!”许念一痛得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药剂被推入体内。陆星遥紧紧抱着他,一只手死死按着注射部位,另一只手不停地、颤抖地轻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婴儿,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没事了……没事了……哥在这里……呼吸,慢慢呼吸……” 他的额头抵着许念一汗湿的、滚烫的额头,呼吸粗重,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后怕。 许念一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感受着他冰冷指尖传来的恐慌,感受着他那句脱口而出的“哥在这里”…… 一直强忍着的委屈和恐惧,终于决堤。 他伸出虚软的手臂,紧紧抱住了陆星遥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像个走丢了很久终于被找到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哥……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他哭得语无伦次,鼻涕眼泪全都蹭在了陆星遥的睡衣上,“你别不理我……哥……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陆星遥的身体猛地一僵。 怀里的人哭得浑身发抖,滚烫的眼泪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皮肤上,也烫在他的心上。那些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担忧、恐惧、无助,此刻通过这场惊天动地的哭泣,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他。 他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这突如其来的严重过敏,明白了许念一为什么偏偏倒在他的门口。 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个笨拙的、绝望的、孤注一掷的……求救信号。 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发出的求救信号。 为了……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辛苦维持的所有冰冷伪装,砸碎了那面他亲手竖起的玻璃墙,将他内心深处最不堪、最柔软的脆弱,彻底暴露了出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念一,用远离和冷漠,不让他看到自己肮脏破碎的一面。 可他却忘了,念一从来都不是需要被彻底蒙在鼓里的瓷娃娃。他是活生生的、会担心、会害怕、会因为他的疏远而痛苦不堪的人。 他所谓的保护,反而成了最深的伤害。 他紧紧抱住怀里哭得几乎脱力的少年,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发顶,闭上眼睛,第一次允许自己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混合着后怕、愧疚、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输了。 输给了这个用最惨烈的方式,笨拙地想要靠近他、温暖他的弟弟。 过了很久很久,许念一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变成小声的、一抽一抽的啜泣。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他的呼吸逐渐平稳,身上的红疹也开始慢慢消退,但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软软地靠在陆星遥怀里,眼皮沉重地耷拉着。 陆星遥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他去卫生间拧了热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掉他脸上的泪痕和汗渍,又检查了他腿上的针孔和身上的疹子。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离开。他只是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坐在了床边,沉默地守着。 房间里很安静,只剩下窗外渐渐沥沥的雨声,和许念一逐渐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许念一太累了,身心俱疲,药效带来的困意很快席卷了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到有一只微凉的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拨开他额前的湿发。 然后,一个低沉沙哑的、带着无尽疲惫和妥协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像一声叹息,融入了潮湿的空气里。 “……没有不理你。” “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傻瓜。” 许念一在彻底沉入梦乡前,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那只即将离开的、微凉的手指,像是抓住了狂风巨浪中唯一的一块浮木,再也不肯松开。 陆星遥的手指僵硬了一下,最终,却没有抽走。 作者这次考好了~~看看我的脑子支不支持多更一篇~~[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玻璃墙内的哥哥 第4章 笨拙的守护神 雨声淅沥,敲打着窗玻璃,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催眠曲。 许念一这一觉睡得极其沉溺,仿佛坠入了温暖而安全的海底,所有的疲惫、恐惧和不安都被温柔的海流涤荡干净。他是被喉咙里干涩的刺痛感和胃部隐隐的空虚感唤醒的。 眼皮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和自己房间里柔和的光线。窗外天光已经大亮,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薄云和沾着水珠的窗玻璃,洒下朦胧的光晕。 记忆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一点点浮出脑海。过敏的窒息感、剧烈的恐惧、哥哥惊慌失措的脸、那支扎进大腿的急救笔、还有……他抱着自己时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和那句哽咽的“哥在这里”…… 以及最后,那个守在床边的模糊身影,和那句轻得像叹息的“……傻瓜”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烫了一下,酸酸胀胀的,却不再是无边无际的恐慌。他猛地侧过头—— 床边的椅子是空的。 一瞬间,失落像冰冷的潮水,漫上心头。难道……昨晚的一切,终究还是一场梦?哥哥又退回到了那堵玻璃墙之后?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觉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酸软无力。喉咙又干又痛,呼吸时还带着一点点轻微的哨音,皮肤上虽然红疹消退了,但还残留着一些瘙痒的痕迹。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许念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猛地看向门口。 陆星遥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那里。他已经换下了昨晚那身狼狈的睡衣,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袖T恤和灰色居家裤,头发似乎随意地抓过,但依旧看得出些微的凌乱。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底的青黑也并未消退,但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或冰冷的,虽然依旧带着浓重的疲惫,却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温度。 他的目光和许念一的对上,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落在了手中的托盘上。 “醒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沙哑的,却不再带着那种拒人千里的厉色,反而有点干巴巴的,“感觉怎么样?” 许念一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忘了反应。哥哥……没有消失。他来了。他还关心自己感觉怎么样。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感冲击着他,让他鼻腔猛地一酸,眼眶迅速泛红。 陆星遥看到他这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无措。他端着托盘走进来,放在床头柜上。托盘里是一碗熬得烂烂的白粥,一碟清淡的酱菜,还有一杯温水和一个药盒。 “妈早上打电话回来,我说你有点感冒,让他们晚上再回来。”陆星遥解释着,语气平铺直叙,像是在汇报工作,“先把药吃了。” 他说着,拿起水杯和药盒,递到许念一面前。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带着点笨拙,完全不像平时那个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精准无比的陆星遥。 许念一吸了吸鼻子,把涌上来的泪意强行憋了回去,伸出手。他的手指因为虚弱还有些抖,接水杯时,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陆星遥的手指。 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蛰了一下,同时飞快地缩回了手。 水杯差点打翻,陆星遥手忙脚乱地扶住,水晃出来一些,溅湿了他的袖口和托盘。 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尴尬和凝滞。 陆星遥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似乎对自己这罕见的笨拙感到懊恼。他沉默地抽了张纸巾,擦干袖口和托盘,然后再次将水杯递过去,这次小心地避开了任何接触的可能。 许念一低下头,乖乖地把药吃了。温水流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舒适的缓解。 “把粥喝了。”陆星遥看着他把药咽下去,又指了指那碗粥,“你……需要补充体力。” 他的视线落在许念一纤细的手腕和苍白的脸上,眸色沉了沉,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疼? 许念一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几乎化开,温热地熨帖着空荡荡的胃部。他吃得非常慢,一方面是因为没什么力气,另一方面……他有点害怕。害怕一旦吃完,哥哥就会收起这短暂的、脆弱的温和,重新变回那个冷漠疏离的样子。 陆星遥就站在床边,没有离开,也没有坐下,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吃。目光不像以前那样带着审视或距离,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他是否安好,确认他正在接受照顾。 这种沉默的守护,让许念一的心一点点变得柔软而酸楚。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许念一放下勺子,偷偷抬眼去看陆星遥。 陆星遥走上前,收走了空碗和盘子,动作依旧有些生硬。然后,他像是完成了某项重大任务般,似乎准备离开了。 许念一心里一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哥!” 陆星遥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背影显得有些紧绷。 “你……”许念一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吃过了吗?” 陆星遥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吃了。” 骗人。许念一几乎立刻就能断定。厨房里根本没有动过火的痕迹,除非他吃的也是冷面包。但他没有戳穿。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念一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哥……昨天……对不起……” 陆星遥的背影猛地一僵。 “我……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我只是……”许念一的声音带上了哽咽,那些后怕和委屈再次涌了上来,“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一直不理我……我很难受……” 他说不下去了,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陆星遥依旧背对着他,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隐现。他能听到身后那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每一丝声响,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许久,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许念一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哥哥的脸上不再是面无表情,而是笼罩着一层极其复杂的、沉重的痛苦和……愧疚。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陆星遥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垂着眼睑,不敢看许念一,“我不该……那样对你。”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那扇紧闭的心门上最沉重的一把锁。 许念一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用力摇头:“不是的……哥,是我不好……我不该用那种方式……让你担心……” “别再那样了。”陆星遥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甚至是一丝恐惧,“永远都别再那样伤害自己。答应我。” 他的目光终于抬起来,看向许念一,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了许念一的影子,以及一种近乎脆弱的紧张。他在害怕。害怕许念一再次做出极端的事情。 许念一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用力点头,眼泪纷飞:“我答应你!哥,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了!” 陆星遥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一点。但他依旧站在原地,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打破坚冰之后,裸露出的并非坦途,而是更加复杂的情感地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昨晚的惊险,还有更深、更沉重的秘密——那些伤痕,那些痛苦,那些他始终闭口不谈的根源。 许念一知道,现在还不是追问的时候。哥哥刚刚愿意打开一条门缝,他不能贸然闯进去。 他擦了擦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哥……我想起来走走……躺得有点晕。” 这像一个笨拙的台阶。 陆星遥看了他一眼,似乎判断他是否真的有力气,最终点了点头:“嗯。” 他看着许念一慢慢掀开被子,双脚落地,虚软地站起来,身形晃了一下。陆星遥的手臂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抬了一下,似乎想去扶,但又在碰到之前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然后有些僵硬地收了回去。 “慢点。”他干巴巴地提醒。 许念一心里微微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酸楚。哥哥在努力,虽然他依旧不习惯靠近,不习惯表达,但他确实在努力打破那层壁垒。 他扶着墙,慢慢走到书桌前坐下。陆星遥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许念一的目光落在摊开的作业本上,忽然想起什么,小声说:“哥……物理报告的数据,我好像记录错了两组……” 这又是一个笨拙的、试图重新连接起过往日常的尝试。过去,他遇到任何学习上的问题,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求助哥哥。 陆星遥沉默了一下,然后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俯身看向他指着的那些数据。他靠得不算近,但许念一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凉的薄荷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碘伏的味道。 许念一的心猛地一紧。哥哥……处理过手臂上的伤了吗?他昨晚……有没有再…… 他不敢细想,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数据上。 陆星遥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数字,眉头微微蹙起。他伸出手指,点在其中一个明显异常的数据上:“这里,单位错了。还有这里,小数点位置不对。” 他的指尖依旧苍白,但许念一注意到,在他左手手腕的内侧,隐约露出了一小截白色的医用胶布边缘。 许念一的呼吸滞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密密麻麻地疼起来。他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哑声道:“哦……对,是我粗心了……” 陆星遥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他只是极其简洁地指出了错误,然后直起身,又恢复了那种微妙的距离感。 “改过来就好。”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低了些,“以后……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许念一心里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虽然语气依旧平淡,但这几乎是他能做出的、最明确的缓和关系的信号。 许念一用力点头,鼻音浓重:“嗯!” 接下来的半天,气氛依旧有些微妙和尴尬,但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 陆星遥没有再回自己房间紧闭房门。他就在许念一的房间里,有时坐在书桌另一头看自己的书,有时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两人之间交流很少,但那种无处不在的、紧绷的戒备感,似乎在一点点消融。 许念一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脆弱的平衡。他不敢过多地注视哥哥,不敢问任何可能触及雷区的问题,只是偶尔借着问习题的机会,小声地和他说几句话。 每一次,陆星遥都会回应。虽然依旧简短,甚至有些生硬,但再也没有冷漠的拒绝或无视。 下午的时候,许念一的体力恢复了一些,但喉咙的不适感和皮肤的瘙痒感又明显了起来。他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下意识地用手臂蹭了蹭脖子上残留的疹痕。 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的陆星遥忽然转过身,眉头微蹙:“又难受了?” “没……还好,就是有点痒。”许念一连忙放下手。 陆星遥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一声不响地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浅绿色的、圆圆的小盒子回来了。 是那种薄荷味的药膏。许念一认得,这是他过敏发作时,哥哥经常会拿来给他涂在疹子上止痒的,清凉又有效。 陆星遥走到他面前,将药膏递给他,视线却落在别处:“自己涂一下。” 许念一接过药膏,冰凉的盒身让他微微颤了一下。他看着哥哥明显有些不太自然的侧脸,心里忽然涌上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低下头,声音小小的,带着一点试探和撒娇的意味:“后面……我够不着。” 陆星遥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站在原地,像是被这个简单的要求给难住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无措的僵硬。空气再次凝固起来。 许念一的心慢慢沉下去。果然……还是不行吗…… 就在他准备说“算了我自己试试”的时候,陆星遥却极其缓慢地、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伸出手,声音干涩:“……药膏。” 许念一愣了一下,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把药膏递还给他。 陆星遥拧开盒盖,指尖挖了一点白色的药膏。他的手指有些抖。他绕到许念一身后,动作僵硬得像个机器人。 微凉的指尖带着薄荷药膏,小心翼翼地、轻得几乎像是羽毛拂过一样,涂抹在许念一后颈的疹痕上。 许念一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种极其轻柔的、带着明显克制和生疏的触碰,让他心脏酸软得一塌糊涂。 哥哥在努力。他在用他自己都还不熟练的方式,尝试着重新靠近,尝试着履行那句“可以问我”的承诺,尝试着……做一个哥哥。 药膏很快涂好了,陆星遥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迅速收回手,退开两步,将药膏盖子拧好塞回许念一手里,整个过程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好了。”他的耳根似乎泛起了一点极淡的红晕,声音更加干巴了。 许念一摸着后颈那片清凉的区域,心里却暖得像揣了一个小太阳。他转过头,对陆星遥露出了自从天台事件以来的第 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点鼻音的笑容:“谢谢哥。” 陆星遥看着他的笑容,眸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含糊地“嗯”了一声。 傍晚时分,苏雯和陆文谦回来了。家里顿时热闹了一些。他们关切地询问许念一的“感冒”,又念叨着陆星遥脸色也不好,是不是学习太辛苦,张罗着要做点好吃的给他们补补。 晚餐桌上,气氛依旧有些微妙。许念一的话多了起来,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一些。陆星遥依旧沉默,但不再是完全的置身事外,偶尔会极简短的应一声,或者在被父母问到时会回答几句。 苏雯似乎察觉到了两个孩子之间气氛的变化,虽然说不清具体是什么,但那种冰封般的僵持感似乎消融了,这让她欣慰了不少,不停地给两人夹菜。 晚上,许念一洗完澡出来,看到陆星遥站在他房间门口,手里拿着那个眼熟的药盒和他的水杯。 “该吃药了。”他低声说,将药和水递过来。这似乎成了他一项新的、固定的任务。 许念一乖乖接过吃了。吃完药,他看着哥哥转身要回自己房间的背影,忍不住又叫住了他:“哥!” 陆星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许念一从枕头底下摸出那颗他昨晚偷偷藏起来的、已经有些被焐热了的薄荷糖,递过去,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这个……给你吃。” 陆星遥的目光落在那颗绿色的糖上,久久没有动弹。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像是在挣扎着什么。 就在许念一以为他又要拒绝的时候,他却伸出手,接过了那颗糖。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到许念一的掌心,这一次,两人都没有立刻缩回。 “晚安。”陆星遥攥紧了那颗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许念一站在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里却没有了之前的恐慌和失落。他知道,那扇门不再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哥哥的心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锁,锁上锈迹斑斑,甚至可能里面还藏着更多的伤痕和痛苦。 但至少,他已经拿到了钥匙。一把用笨拙、危险却无比真挚的关心换来的钥匙。 而他,这个曾经只会依赖和索取的弟弟,现在想要成为哥哥的守护神。一个同样笨拙,却绝不会放弃的守护神。 他回到床上,躺进被子里。窗外月色皎洁。 他侧过身,看着墙壁另一边哥哥房间的方向,轻声地、如同立下誓言般呢喃。 “哥,没关系。” “这次,换我来守护你。”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墙壁的另一边,陆星遥并没有睡。他坐在书桌前,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他摊开手掌,那颗浅绿色的薄荷糖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糖纸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他看了它很久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剥开了糖纸。 他将那枚清凉微甜的糖果放进了嘴里。 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在舌尖缓缓化开,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暖意,顺着喉咙,一点点流进了那颗冰冷沉寂了太久的心脏。 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左臂,隔着衣料,能感觉到下面粗糙的绷带纹理。 痛苦依旧存在,黑暗并未远离。 但在这个寂静的夜里,一颗微不足道的糖,和墙那边那个笨拙却坚定的守护神,似乎带来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 他拿起笔,翻开一本全新的、厚厚的速写本。在第一页空白的纸上,他迟疑了许久,最终落下笔尖。 画的不是他擅长的精密结构图,也不是星空。 而是一颗歪歪扭扭的、线条甚至有些幼稚的……薄荷糖。 在糖的旁边,他极其缓慢地、郑重地写下了两个字。 虽然笔迹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谢”。 不好意思~最近有点小小小事情,最近没有更新 念一:不就是不想更新吗 作者:你别管!哼 下周更新~敬请期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笨拙的守护神 第5章 向北方的星光 那颗薄荷糖的甜味,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种子,并未立刻长出参天大树,却悄然在冰冷的水底扎下了一条纤细而坚韧的根须。 日子似乎恢复了某种表面的平静,但内心里的流向已经彻底改变。那堵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玻璃墙并未消失,却变得透明而脆弱,许念一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墙那一边的陆星遥,每一个细微的挣扎和努力。 陆星遥不再像过去那样,用绝对的冷漠和距离将自己武装成一座孤岛。他开始允许许念一的存在和进入他紧绷的世界,虽然依旧带着明显的笨拙和时而后退的迟疑。 他会每天准时提醒许念一吃药,会在他做不出物理题眉头紧锁时,用最简略的语言点出关键,会在餐桌上偶尔回应许念一试图活跃气氛的、并不好笑的笑话,虽然只是极轻地“嗯”一声,或者嘴角牵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但他手臂上的长袖家居服从未挽起过,那扇卧室的门依旧会在晚上十点准时关上,只是门缝底下不再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偶尔会透出台灯微弱的光,或者传来极其轻微的、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许念一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得来不易的进展。他不再鲁莽地追问,不再试图强行触碰那些明显的伤痕。他像一只观察着极度警惕的受伤动物的小兽,耐心地、安静地,用自己笨拙的方式,一点点靠近。 他开始偷偷做笔记。 在一个崭新的、封面画着一颗小小薄荷糖的笔记本上,他记录下所有他观察到的、关于哥哥的细微末节。 · “10月25日,阴。哥今天早饭只喝了半杯牛奶。脸色比昨天更白了一点。他看到窗外有鸟飞过,盯着看了很久。” · “10月28日,晴。哥物理又拿了满分。班主任表扬他的时候,他手指一直在抠笔记本的边缘。他好像并不高兴。” · “10月30日,雨。晚上听到他房间有很小声的音乐声,不是他平时听的纯音乐,有点吵。后来很快又关掉了。” · “11月2日,大风。放学路上遇到隔壁职高的人,隔着马路。哥立刻低下头,走快了很多。我的手背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好冰。” 这些琐碎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被他仔细地收集起来。他试图从里面拼凑出哥哥痛苦的轮廓,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知道,哥哥的抑郁症和那些自残的伤痕,绝不仅仅是因为学习压力。那些职高生的恶意,像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水下必然隐藏着更庞大、更幽暗的根源。 他需要知道那是什么。他需要知道如何才能真正地帮到他。 机会在一个周六的下午悄然来临。 苏雯和陆文谦又出门了,这次是去拜访一位迁居外地的老友,要第二天才回来。家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星遥一整个上午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许念一做完作业,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心思却完全不在书上。耳朵时刻捕捉着隔壁的动静。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慌。 他想起笔记上记录的,哥哥最近食欲越来越差,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晚上房间的灯光常常亮到后半夜。那种熟悉的、关于哥哥正在无声下坠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不能再只是被动地等待。 他放下书,走到陆星遥房门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敲,稍微加重了点力道:“哥?你在里面吗?” 过了十几秒,里面才传来一声极其低哑的:“……嗯。” “我……我有点渴,想榨果汁,你要喝吗?”许念一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不用。” “哦……”许念一站在门口,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下一个不会引起反感的理由。忽然,他灵光一闪,“那……哥,我前几天整理旧书,好像看到你以前的一本画册,是不是塞到我书架最上面那层了?我够不着,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理很多。陆星遥以前确实有很多画册。 里面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从床上起来了。脚步声靠近门口,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 陆星遥出现在门后。他穿着那身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有些乱,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疲惫和血丝,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 “哪本?”他问,声音干涩。 “就……好像是个深蓝色封面的,很厚。”许念一胡乱编造着,心脏跳得飞快。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房间内部——书桌上很干净,只有笔记本电脑和几本摊开的习题集。床铺有些凌乱。而房间角落的那个垃圾桶里……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垃圾桶里,揉皱的纸巾缝隙中,隐约露出了一小截刺眼的白色——是医用纱布的边缘,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淡淡的、已经干涸的黄色碘伏痕迹,和一点点……不甚明显的红褐色。 哥又…… 许念一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巨大的心疼和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差点就要失控地冲进去,抓住哥哥的手问他到底怎么了! 但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书架的方向,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好像……就在那边上面。” 陆星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个高大的书架,最上层确实堆着一些旧书和杂物。他没有多想,走到书架前,踮起脚,伸手去够。 就在他抬起手臂,身体拉伸的那一瞬间,他家居服的袖子因为动作而往下滑落了一小截! 许念一的呼吸骤然屏住! 在那截冷白瘦削的手腕上,清晰地缠绕着几圈崭新的白色纱布!厚厚的,边缘贴着一小块医用胶布! 而就在那纱布的上方,几道已经结痂的、暗红色的旧痕,也狰狞地暴露了出来! 仿佛是察觉到了许念一骤然变化的呼吸和凝固的视线,陆星遥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像是被火烫到一样,飞快地拉下袖子,猛地转过身,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被窥破秘密的惊惶和羞耻,以及迅速升腾而起的、自我防御般的冰冷怒意! “你骗我。”他盯着许念一,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剧烈的颤抖。 “哥!我……”许念一慌了,所有的计划和小聪明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发现的慌乱和巨大的心痛,“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你的手……” “出去!”陆星遥指着门口,胸口剧烈起伏着,情绪处于失控的边缘,“我的事不用你管!出去!” 那扇刚刚打开一条缝的门,似乎又要狠狠关上。 许念一看着哥哥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痛苦和愤怒,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看着他紧紧攥着、试图隐藏手腕的拳头,所有的害怕和犹豫突然之间消失了。 他不能出去。他不能再让哥哥一个人待在这个充满痛苦和自毁气息的房间里!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猛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抓住了陆星遥那只缠着纱布的手腕! 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不走!”许念一抬起头,直视着哥哥震惊而愤怒的眼睛,声音因为激动和难过而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哥!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你还要一个人忍到什么时候?!” 陆星遥像是被他的举动和话语惊呆了,一时竟忘了挣脱。手腕上传来少年掌心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和他自己皮肤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那温度烫得他心慌意乱。 “放开!”他试图抽回手,声音嘶哑,却失去了之前的凌厉,反而带上了一丝狼狈的虚弱。 “我不放!”许念一抓得更紧,眼泪终于冲破了防线,汹涌而出,“哥,你告诉我好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职高的人为什么一直找你麻烦?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你告诉我啊!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和你一起承担的!” 他的哭喊像一把把钥匙,猛烈地撞击着陆星遥心门上那把沉重的锁。那些被死死压抑的委屈、愤怒、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在这个唯一敢于闯进来、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的弟弟面前,再也无法被完美地禁锢。 陆星遥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混乱,他猛地别开脸,不想让许念一看到自己即将崩溃的表情,声音破碎不堪:“你……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走开……” “我是不懂!”许念一流着泪大喊,“所以你要告诉我啊!哥!你看看我!我是念一啊!你看看我!” 他用力拉着陆星遥的手,强迫他面对自己:“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会给我讲题,会给我画星星饼干,会记得我所有不能吃的东西!你会保护我!可是现在呢?你现在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你让我怎么放心?你让我怎么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这些话,像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陆星遥最后的心防。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念一,却原来,他的自我放逐和沉沦,才是对念一最大的伤害。 他所有的坚持和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是推开许念一,而是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无法抑制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像一只受伤的、绝望的野兽,发出的悲鸣。 许念一的心疼得快要碎掉了。他不再逼迫,不再追问,只是走上前,伸出颤抖的手臂,轻轻地、试探地抱住了哥哥不停颤抖的肩膀。 这一次,陆星遥没有推开他。 他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任由许念一支撑着他,慢慢地滑坐在地毯上。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哭声从最初的压抑,逐渐变得失控,变成了嚎啕大哭。那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痛苦和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许念一紧紧抱着他,像小时候自己害怕时哥哥做的那样,轻轻地、一遍遍地拍着他的后背,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哭吧……哥,哭出来就好了……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声音嘶哑,眼泪流干,只剩下身体时不时的、无法控制的抽噎。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悲伤过后、精疲力尽的宁静。 陆星遥终于缓缓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满是泪痕,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他靠在床沿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他们……拍了照片……” 许念一的心猛地一沉,屏住呼吸,安静地听着。 “去年……科技馆……那个天文竞赛的选拔活动……”陆星遥断断续续地,极其艰难地开始叙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我……我晚上自己留在观测台……想多记录一组数据……”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中浮现出清晰的恐惧。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几个人……围住我……说我……装模作样……说我这种书呆子……不配拿奖……” “他们……抢了我的记录本……撕掉了……还……还用手机……”他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脸上毫无血色,“……拍了我……只穿着内裤……被他们按在地上的……照片……” 许念一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了!一股冰冷的怒火和巨大的恶心感席卷了他!他简直无法想象,当时哥哥遭受了怎样的屈辱和恐惧! “他们……威胁我……”陆星遥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充满了无尽的绝望,“说如果我不听话……就把照片……发到学校论坛……发得到处都是……” “他们……要我每次考试……故意做错题……不能考太好……不能抢了他们的风头……” “他们……跟我要钱……零花钱……比赛奖金……” “他们……不准我告诉任何人……否则……” 否则,那些屈辱的照片就会公之于众。否则,他所有的骄傲和尊严,都会在瞬间被碾碎成泥。否则,他将会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笑柄。 许念一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明白哥哥为什么成绩会偶尔出现不该有的波动,明白他为什么总是那么缺钱,甚至偷偷卖掉了他最喜欢的天文望远镜,明白他为什么变得沉默寡言,为什么对摄像头和别人的手机那么敏感,为什么听到那些人的声音就会失控。 他不是因为软弱。他是被拖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粘稠而黑暗的泥沼。他用自己单薄的肩膀,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的敲诈、勒索和屈辱,只为了守住那个可怕的秘密,只为了保护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也为了保护……这个家,和保护他。 因为他知道,如果父母知道,如果念一知道,只会引发更大的风波和担心。他选择了一个人扛下所有,直到被这巨大的压力彻底压垮,直到只能用疼痛来缓解另一种更深刻的痛苦。 “为什么不告诉爸妈?为什么不告诉老师?”许念一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我们可以报警的!哥!” “没用的……”陆星遥绝望地摇头,眼神空洞,“他们……未满十八岁……警察……最多批评教育……然后呢?然后他们会变本加厉……照片……他们会发出去的……一定会……” 那种深深的、对未来毫无希望的绝望感,几乎将许念一也淹没。他才知道,哥哥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挣扎了多久,又有多么无助。 他看着哥哥手腕上那刺眼的纱布,想起之前那些旧的伤痕,心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原来每一次伤害自己,都是他在无法承受那些压力和屈辱时,唯一能找到的、扭曲的宣泄方式。 “对不起……哥……对不起……”许念一抱住他,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怪你不理我……对不起……” 陆星遥任由他抱着,疲惫地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说出这个秘密,像是搬走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却又带来了新的、**裸的恐惧——现在,念一也知道了。他会不会也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他会不会也觉得……自己很脏,很丢人?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他声音沙哑,几乎不敢问出口。 “不会!”许念一猛地打断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比坚定和心疼的光芒,“哥你是受害者!错的是他们!是他们该s!你一点都不丢人!你是我最好的哥哥!一直都是!” 他的话语,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陆星遥世界中浓重的黑暗。 陆星遥怔怔地看着他,看着弟弟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心疼和愤怒,那颗早已冰冷绝望的心脏,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极其微弱的暖流。 许念一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异常认真和坚定。他抓住陆星遥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哥,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不能一直被他们威胁。我们要反抗。” 陆星遥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可是照片……” “照片很重要,但你的命更重要!”许念一的声音斩钉截铁,“你看看你的手!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哥,你还要被他们逼到哪一步?难道真的要……”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但那未尽的含义让陆星遥浑身一颤。 许念一紧紧握着他的手,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哥,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我们不能再一个人扛了。我们要告诉爸妈,我们要报警。这不是丢人的事,这是在保护我们自己。” “可是……” “没有可是!”许念一难得强势地打断他,“他们就是赌你不敢说,所以才这么嚣张!只要我们不怕了,害怕的就是他们!那些照片,是他们犯罪的证据!该害怕身败名裂的是他们,不是你!” 陆星遥看着眼前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的弟弟,看着他眼中那簇燃烧着的、名为勇气和守护的火焰,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似乎被一点点点燃了。 是啊……他还要忍到什么时候呢?直到被彻底毁掉吗? 念一说得对。该害怕的,不是他。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窗外的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房间里陷入一片昏暗。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颤抖。 “……好。” 他说。 “我们……一起。” 许念一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但这一次,是喜悦和希望的泪水。他用力抱紧了哥哥,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嗯!一起!” 黑暗依旧浓重,前路必然艰难。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们决定,要一起朝着北方的星光,哪怕微弱,也要勇敢地走下去。 不好意思,最近开始有点紧收手机没更新,没来得及说[合十]谢谢大家的喜欢[紫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向北方的星光 第6章 第十一颗薄荷糖 决定一起面对,并不意味着恐惧会立刻消失。 那个周六的下午,在昏暗的房间里,兄弟俩达成了艰难的共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具体、更庞大的恐惧和不确定性。报警?告诉父母?这两个念头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刚刚卸下一点秘密重负的陆星遥心头,让他几乎再次喘不过气。 周日一整天,他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的恍惚状态。苏雯和陆文谦回来了,带来了老友相见的喜悦和一堆外地特产。餐桌上,苏雯敏锐地察觉到两个儿子之间气氛似乎不同以往,不再是冰冷的僵持,却笼罩着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尤其是陆星遥,脸色白得吓人,眼神飘忽,几乎没动筷子。 “星遥,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脸色这么差。”苏雯担忧地问,伸手想探他的额头。 陆星遥像是受惊般猛地缩了一下,避开了母亲的手,动作快得近乎失礼。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度,垂下眼睑,声音干涩:“没……没事,可能就是没睡好。” 许念一的心揪紧了。他知道哥哥在害怕。害怕父母的反应,害怕事情曝光后无法预料的后果,害怕那些照片真的被散播出去。他放在桌下的手,悄悄伸过去,轻轻碰了碰陆星遥冰冷的手指,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持和勇气。 陆星遥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没有躲开,但也没有回应。那细微的触碰像一根脆弱的稻草,暂时拉住了他不断下坠的心神。 晚饭后,陆星遥又以累了为由,迅速躲回了自己的房间。许念一看着那扇再次紧闭的房门,心里充满了焦虑。他知道,不能让哥哥独自待着,不能让他在恐惧和犹豫中反复煎熬,最终再次退缩回那个自我封闭的壳里。 他回到自己房间,拿出那个画着薄荷糖封面的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上面已经密密麻麻记录了很多,包括昨天哥哥断断续续说出的可怕真相。他看着那些文字,仿佛又看到了哥哥绝望哭泣的样子,心脏一阵抽痛。 不行。他不能等待。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明确的、可以一步步执行的计划。一个能带给哥哥安全感,而不是空泛口号的计划。 他打开电脑,开始疯狂地搜索。搜索“校园霸凌”、“敲诈勒索”、“未成年人保护法”、“证据收集”、“报警流程”……他看得眼花缭乱,心情也随着看到的案例和法规时而沉重,时而燃起希望。 直到他看到一条关于“证据固定”和“心理评估”的建议时,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他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 周一早上,许念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敲陆星遥的房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心下一沉,轻轻推开门——陆星遥已经起来了,正坐在书桌前,对着镜子,试图用遮瑕膏掩盖眼底浓重的青黑和苍白的脸色。听到动静,他手一抖,遮瑕膏掉在了桌上。 他看到镜子里映出的许念一,眼神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变得灰暗。“今天……能不能先……”他声音沙哑,带着恳求,“再给我一天时间……我还没想好……” “哥,我不是来催你的。”许念一走进来,关上门,从背后拿出那个笔记本,翻到他昨晚熬夜整理出的那一页,“你看这个。” 陆星遥迟疑地接过笔记本。上面不再是零碎的观察记录,而是一个条理清晰的、分为几个阶段的计划草案。 第一阶段:证据固定与心理建设 1. 秘密录音/录像:下次对方再联系或接触时,尽可能录下对话内容,尤其是威胁和索要钱财的部分。(许念一在旁边用小字标注:可以用我的旧手机,改成录音笔模式,放在书包侧袋。) 2. 银行流水/转账记录:整理出所有被索要钱财的记录,包括时间、金额、方式。(标注:如果是用现金,尽量回忆时间地点和金额,记录下来。) 3. 伤情记录:清晰拍摄哥哥手腕和其他部位伤痕的照片,标注日期。(标注:哥,这个必须做,这是他们逼你的证据!) 4. 心理咨询:寻求专业心理咨询师的帮助。(标注:我知道一个学姐去看过的,据说很好,很保密。我们先打电话咨询一下?) 第二阶段:告知与求助 1. 选择时机告知父母:选择一个他们情绪稳定、时间充裕的晚上,由我们两人一起说明。(标注:我们一起说,我陪你!) 2. 联系班主任/学校:在父母陪同下,向学校反映情况,要求介入和保护。(标注:必须要求学校保密!) 3. 报警:在所有证据准备齐全后,在父母和律师(如果需要)的陪同下报警。 第三阶段:后续与恢复 1. 坚持心理咨询。 2. 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如果必要)。 3. 正常生活学习,不再受威胁影响。 计划的最后,许念一用红色的笔重重地写了一行字: “哥,我们一步一步来。每一步,我都会陪着你。你不是一个人。” 陆星遥一字一句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纸张捏破。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眼眶再次泛红。这个计划……如此具体,如此周详……念一他……竟然想了这么多…… 这不再是空泛的“我们一起面对”,而是一条看似可以摸着石头过河的路径。虽然每一步依旧充满未知和风险,但至少,有了方向,有了步骤,不再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混沌。 “录音……会不会太危险?”他哑声问,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许念一的安全。 “我们不主动招惹他们。但如果他们再来找你,这就是机会。”许念一的眼神异常坚定,“哥,我们不能一直被动挨打。我们需要证据。” 陆星遥沉默地看着那页纸,看了很久很久。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纸上,也照在他苍白修长的手指上。那些黑色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一点点渗入他冰冷的心脏。 最终,他抬起头,看向许念一,眼中虽然依旧有着恐惧,却也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他极其缓慢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好。” 从这一天起,许念一正式成为了陆星遥的“守护神”和“战略伙伴”。他的那个薄荷糖笔记本,变成了真正的“作战计划书”。 他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记录,不仅记录陆星遥的情绪状态,还开始帮他回忆每一次被索要钱财的大致时间和金额。他翻出自己的旧手机,清理干净内存,下载了好几个录音软件,反复测试效果,教陆星遥如何快速隐蔽地开启录音。 他甚至偷偷在网上联系了那位学姐推荐的心理咨询室,以“帮同学咨询”为名,详细了解了流程、费用和保密原则,然后把信息仔细地抄在笔记本上。 陆星遥则开始艰难地整理银行流水和聊天记录——虽然对方大多使用匿名账号和现金交易,能留下的直接证据并不多。每一次回忆和整理,对他而言都是一次精神上的酷刑,那些屈辱和恐惧的画面会再次清晰地浮现。 每当这时,许念一就会默默地陪在他身边,不说话,只是递给他一杯温水,或者一颗薄荷糖,然后紧紧握住他冰凉颤抖的手,直到他慢慢平静下来。 这个过程缓慢而煎熬。陆星遥的情绪时好时坏,有时会因为一点点风吹草动而紧张失措,有时又会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和绝望,认为这一切都是徒劳。有好几次,他几乎想要放弃,对着许念一崩溃地喊:“算了!没用的!我们斗不过他们的!” 但每一次,许念一都异常坚定。他不再哭泣,而是用一种近乎固执的韧性,一遍遍地重复:“哥,有用的。我们是在做正确的事。不能再让他们得意下去了。” 他甚至开始拉着陆星遥做一些微不足道却积极的小事。比如强迫他每天必须吃一点早饭,比如在他情绪稍微稳定时,问他一道物理题,试图将他拉回正常的学习轨道,比如周末天气好时,硬把他拖出家门,去附近的公园散十分钟步,什么也不说,只是吹吹风,看看树叶。 这些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治疗”,效果甚微,却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滋润着陆星遥干涸龟裂的心田。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并非完全沉没在黑暗里,至少,还有一只手,在死死地抓着他,不肯让他坠落。 转变发生在一个周四的傍晚。 放学铃声刚响,许念一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是陆星遥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他们来了。” 许念一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抓起书包就往外冲!宋小涛在后面喊他都没听见。 他一边狂奔向高三教学楼的天台——那是对方最常堵人的地方,一边手忙脚乱地掏出另一个手机,飞快地打开录音功能,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冲上天台,果然看到那三个熟悉的身影正围着陆星遥。为首的板寸男脸上还带着上次被打的淤青,表情更加凶狠。 “……妈的,陆星遥,可以啊?上次敢动手?还叫你那个病秧子弟弟来吓唬我们?”板寸男用手一下下戳着陆星遥的肩膀,语气充满威胁,“钱呢?这个月的份儿忘了?” 陆星遥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书包带,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脸色苍白如纸,但这一次,他没有完全沉默,而是用极其压抑的声音说:“……我没有钱了。” “没钱?”另一个男生嗤笑,“骗鬼呢?你爸妈不是挺有钱的吗?赶紧的,别废话!” “我真的没有了……”陆星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微微侧过身,似乎想护住书包的侧袋——那里,正藏着那只正在录音的手机。 许念一躲在天台入口的阴影里,屏住呼吸,手指死死按着录音键,手心全是冷汗。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但理智告诉他,现在出去只会打草惊蛇,必须录下关键证据! “少他妈装可怜!”板寸男似乎失去了耐心,猛地推了陆星遥一把,“上次的医药费还没跟你算呢!赶紧拿钱!不然别怪我们现在就把照片发到网上去!让你好好出出名!” ——“照片”!他们提到了照片! 许念一的心脏狂跳!录下来了!录下来了! 陆星遥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背撞在栏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但这一次,那恐惧深处,似乎还燃着一小簇冰冷的火焰。他知道,念一就在附近,他们在录音。 他咬紧牙关,几乎是豁出去般地,颤声说:“你们……到底想怎么样?那些照片……你们就算发出去……警察……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威胁面前,没有完全屈服,甚至尝试着反击。 那几个男生显然没料到他敢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 “操!你他妈威胁谁呢?!”板寸男猛地扬起手,似乎就要一巴掌扇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许念一再也忍不住了,举着手机冲了出来,镜头直接对准了那几个人,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尖利:“我已经录下来了!你们刚才说的话!还有你们要打人的样子!我都录下来了!” 那三个男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看到许念一手里的手机,脸上瞬间闪过慌乱! “妈的!小兔崽子你敢录像?!”板寸男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就要冲过来抢手机! 陆星遥猛地反应过来,一把将许念一拉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盯着那三个人:“你们动他一下试试!”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狠戾和决绝。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人而爆发出的、不顾一切的气势。 那三个人被他的眼神震慑住了,加上确实害怕被录下更多证据,一时竟不敢再上前。双方僵持着,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行……陆星遥,你行!”板寸男脸色铁青,指着陆星遥,恶狠狠地说,“你给我等着!照片要是流出去,可别怪我们!” 撂下这句狠话,三人骂骂咧咧地、却又带着明显色厉内荏的慌张,匆匆推开天台门跑了。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天梯口,陆星遥紧绷的身体才猛地松懈下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转过身,一把抓住许念一的胳膊,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你怎么样?他们没碰到你吧?” 许念一摇摇头,脸色也同样苍白,但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和激动的光芒:“我没事!哥!我们录到了!他们亲口承认了照片的事!还威胁要发出去!这都是证据!” 他激动地保存好录音文件,甚至备份到了云端。 陆星遥看着他,看着弟弟脸上那为了他而战的勇气和光芒,看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微挺直的脊梁,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后怕,有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力量。 原来,反抗的感觉……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 原来,当他不再是一个人时,恐惧真的会被分担,勇气真的会滋生。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揉了揉许念一的头发。动作依旧有些生疏,却不再僵硬。 “嗯。”他低声应道,嘴角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真实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微小的、却意义重大的弧度。 “我们……录到了。” 回到家的晚上,许念一郑重地在那个薄荷糖笔记本上,在“第一阶段”下面,划掉了“秘密录音”这一项。 然后,他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里,他用歪歪扭扭的数字,记录着一些特殊的日子。 从那个他决定开始“守护”哥哥的夜晚起,他每天都会偷偷给陆星遥一颗薄荷糖。有时是塞进他的笔袋,有时是放在他书桌上,有时是趁他不注意放进他的外套口袋。 这是一种无声的陪伴和提醒,提醒哥哥,他一直在,生活里总还有一点点甜。 今天,是第十一天。 他在“11”这个数字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这意味着,他独自观察和准备的日子结束了。 从明天起,他们将真正开始,执行那份计划的下一步。 他合上笔记本,走到窗边,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城市的灯光太过明亮,看不到星星。 但他知道,北方的星光一直都在。 就像希望一样。 嘻嘻,为了补偿你们,今天两篇(之前就写过了,一直没发布[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十一颗薄荷糖 第7章 无声的绝望 录音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陆星遥几乎枯竭的心湖。 虽然恐惧的阴影并未散去,但那种彻底的无助和绝望感,被一种微弱却真实的“可能”所取代。原来,反抗并非徒劳。原来,证据真的可以抓住。原来,当他不再是一个人时,面对那些恶意的獠牙,他也能生出一点点与之对峙的勇气。 接下来的几天,他依旧沉默,但许念一能敏锐地感觉到,那沉默之下的东西不一样了。不再是死水一潭的放弃,而是某种紧张的、蛰伏的等待。他会更主动地配合许念一的“计划”,整理流水时虽然依旧痛苦,却不再抗拒;他会仔细检查那个用于录音的旧手机是否电量充足,隐藏得是否稳妥;他甚至开始允许许念一在周末时,在他房间待上一小会儿,两人各自看书,互不打扰,却共享着一片不再那么令人窒息的空间。 许念一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点来之不易的火苗。他不再频繁地提及“计划”,而是用更多的行动来表达支持。他会在陆星遥对着电脑屏幕眼神放空时,默默递上一颗剥好的薄荷糖;会在天气好的午后,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出门,哪怕只是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走一圈;会在父母关切地问起哥哥状态时,巧妙地用“高三压力大”、“快竞赛了”等理由搪塞过去,为他们的“坦白”争取更多准备时间。 那个薄荷糖笔记本上的计划,在“录音”之后,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着。 “伤情记录” 这一项,是许念一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几乎是半强迫地完成的。 那天阳光很好,陆星遥的情绪也相对平稳,正坐在窗边看一本英文原著。许念一拿着手机和碘伏棉签,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走到他面前。 “哥,”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我们……拍一下照片吧。” 陆星遥翻书的手指顿住了。他抬起头,阳光照在他过于白皙的脸上,几乎有些透明。他看了一眼许念一手里的东西,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下意识地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不用了。”他低声拒绝,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抗拒和难堪。 “要的。”许念一的态度却异常坚决,他在笔记本上把这一项圈了出来,“这是很重要的一环。哥,这不是耻辱,这是他们犯罪的证据。” 陆星遥抿紧嘴唇,别开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许念一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站着。他知道,让哥哥主动展露伤痕,无异于再次撕开血淋淋的伤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 最终,陆星遥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转回了头。他没有看许念一,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然后,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开始卷自己左臂的衣袖。 因为长时间包裹在布料下,那截手腕的皮肤显得异常苍白脆弱。而当袖子卷到小臂中间,那些狰狞的、新旧交错的伤痕彻底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下时,许念一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鼻腔猛地一酸。 比那晚在昏暗灯光下看到的更加清晰,更加触目惊心。暗红色的旧痂像扭曲的蜈蚣,盘踞在冷白的皮肤上,而一两道略显新鲜的、粉色的划痕则暗示着不久前刚刚发生的挣扎。纱布已经拆掉了,伤口暴露在空气里,带着一种无声的惨烈。 陆星遥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另一只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闭上眼,仿佛无法直视阳光下的自己,也无法承受许念一的目光。 许念一用力眨回眼里的湿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打开手机摄像头,调整好角度和光线,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哥,可能会有点刺眼,很快就好。” 他快速而清晰地拍下了不同角度的特写,确保每一道伤痕都能被清晰辨认。拍照的过程沉默而压抑,只有相机轻微的“咔嚓”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拍完照,许念一放下手机,拿起碘伏棉签:“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天气热了,容易感染。” 这一次,陆星遥没有拒绝。他依旧闭着眼,任由许念一用微凉的碘伏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伤痕。棉签触碰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感,让他微微蹙眉,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动一下。 许念一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易碎的珍宝。他看着哥哥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里疼得发紧。他知道,哥哥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心理煎熬。 “哥,”他一边涂药,一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陆星遥说,“很快就会过去的。等我们把所有证据都准备好,告诉爸妈,报了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陆星遥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但紧绷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点点。 处理完伤口,许念一仔细地把照片备份好,然后在笔记本上“伤情记录”那一项后面,画上了一个小小的对勾。 每完成一项,离目标就更近一步。离光明就更近一步。 然而,命运的转折有时来得猝不及防,根本不会给你按部就班准备好一切的机会。 变故发生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周三。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许念一因为有点轻微的气喘,请了假在教室休息。他正低头整理着化学笔记,同桌宋小涛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一脸神秘和兴奋地凑到他耳边。 “念一念一!重大八卦!隔壁职高那几个渣滓,好像惹上大麻烦了!” 许念一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笔差点掉下去。他强作镇定地问:“……什么麻烦?” “听说昨天傍晚他们在西街那边堵人敲诈,结果碰上硬茬子了!对方好像练过,一挑三把他们全撂倒了!还抢了其中一个家伙的手机!”宋小涛说得眉飞色舞,“妈的,真是报应!平时嚣张惯了,终于踢到铁板了!” 西街……昨天傍晚……许念一的心脏骤然缩紧!昨天傍晚,哥哥说要去书店买参考书,回来得比平时晚了一点,脸色似乎也不太好看……难道…… 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瞬间击中了他!他猛地抓住宋小涛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被抢的手机……是谁的?长什么样?!” 宋小涛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像就是那个总带头挑事的板寸男的……最新款的那个水果手机吧……听说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轰——!” 仿佛一个惊雷在许念一脑海里炸开!他瞬间脸色惨白,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结了! 板寸男的手机!那里面……那里面一定有那些照片!一定有威胁哥哥的记录!现在手机被抢走了!落在了陌生人手里!那个人会怎么做?会不会好奇点开看?会不会……把照片散播出去?!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念一?你怎么了?你脸色好吓人!”宋小涛担忧地晃了晃他。 许念一猛地回过神,一把推开宋小涛,像疯了一样冲出教室!他必须立刻找到哥哥!必须马上告诉他! 他狂奔向高三教学楼,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不祥的预感像浓重的乌云,彻底笼罩了他!他不敢想象,如果那些照片真的被泄露出去,哥哥会怎么样?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勇气,会不会被彻底击碎?他会不会……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冲到陆星遥的教室门口,课还没结束,老师还在讲台上讲课。他完全顾不上了,猛地推开后门,在所有同学和老师惊讶的目光中,直直地冲向陆星遥的座位! 陆星遥正低着头写题,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抬起头。看到许念一惨白如纸、满脸惊惶的脸,他的心头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哥!出事了!”许念一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锐扭曲,语无伦次地喊道,“他们的手机!板寸男的手机昨天被抢了!那里面有……有照片!哥!怎么办?!照片可能会被……” “嗡——!” 陆星遥的大脑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一瞬间,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许念一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照片……被抢了……可能会泄露…… 这几个字像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他辛苦构建的所有心理防线,他刚刚积攒起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勇气和希望,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成粉末! 他最恐惧的噩梦……成真了。 “陆星遥?许念一?你们怎么回事?!”讲台上的老师反应过来,严厉地呵斥道。 但陆星遥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瞳孔因为巨大的惊恐而急剧收缩,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甩开许念一的手,像是无法忍受任何触碰,踉跄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室! “哥!”许念一哭着追了出去! 整个教室一片哗然!老师也慌了,急忙让班长维持纪律,自己也跟着追了出去。 陆星遥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凭着本能疯狂地奔跑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即将被彻底摧毁的世界!恐惧和绝望像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能听到身后传来同学们隐约的议论和惊呼,那些声音在他听来,都变成了即将到来的、无穷无尽的嘲笑和鄙夷!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忍耐,都失去了意义。他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所有人都会看到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是一个多么肮脏、多么可笑的人…… 他冲进空无一人的卫生间,反锁上隔间的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却无法抑制那从胸腔深处发出的、破碎而绝望的呜咽声。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陷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哥!哥你开开门!求求你开开门!”许念一在外面用力拍打着门板,哭得撕心裂肺,“对不起……哥……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告诉你……对不起……” 陆星遥蜷缩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对门外的哭喊充耳不闻。他的世界已经彻底碎裂了。他颤抖着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习惯性地放着一把他藏起来的、手工课用的美工刀片……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带来一丝扭曲的、熟悉的“安慰”。只有疼痛,才能暂时压制另一种更深刻的、足以将他彻底毁灭的痛苦…… “陆星遥!许念一!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快开门!”老师焦急的声音和脚步声也出现在了卫生间外面。 混乱、恐惧、绝望……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牢牢困住。 许念一看着那扇死死紧闭的门,听着里面传来哥哥压抑到极致的、令人心碎的哭泣声,他知道,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们的计划被打乱了,哥哥再次被推入了深渊。 而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可怕。 因为灾难的引线,已经被点燃。它不再掌握在那几个渣滓手里,而是落入了未知的、无法控制的范围。 无声处,惊雷已炸响。 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