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过敏良药》 第1章 楔子 2016年似乎不太平凡。这一年里英国举行脱欧公投,□□当选美国第45任总统,叙利亚内战不断,南海局势风起云涌,G20峰会进行得如火如荼……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政治、危机和希望交织的年份。 在国际大事面前,接下来的事就显得十分轻微,比如沈翊文惨绝人寰的高中生活结束了……再比如他喜欢上了一个人。 少男心思,一去不复返兮。 第一次遇见李匀熙是在凤起路。际中坐落于凤起路的右边,沈翊文翘了晚自习准备溜出去。 李匀熙站在校门口和保安请假外出,回头看见一个人影悄咪咪地跟着走读生,心生疑惑,抬手抓住了沈翊文的书包带。 保安顿时勃然大怒∶“就是这个小崽子!逃课回来给抓住了!害的老子扣工资!” 沈翊文果断弃书从体,扔下书包转身跑出一百米开外。 五月的夜色暗涌,天边泛着紫桃红。李匀熙还是面无表情,被照得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脸,反正像戏台上的红脸关公。 沈翊文蹬上单车一口气蹿到了网吧。隔天返回学校时被蹲在墙角的教导主任逮个正着,拎着后脖颈在升旗仪式上熟稔地做自我检讨。 第二次遇见李匀熙是在高二开学。高一一过,沈翊文受不了文科的折磨,头铁选择了理科——哪知道分到了地狱考官大黑牛的理科二班。 大黑牛是原来李匀熙班级的数学老师,新学期摇身一变成了理科二班的班主任。 传说地狱考官有两位心腹,一个是无情铁手徐泉睿,一个是冷面关公李匀熙。 徐泉睿是拳击爱好者,锤起人来丝毫不手软。李匀熙虽然长得像个玉面书生,实际上有着精铁百十斤的大刀惩具。 沈翊文,号称“教导主任黑名单榜首”,自然是新生入班三把火。 第一把火,大黑牛把他调到讲台边做左右护法。 第二把火,徐泉睿作为他的专属史官,上课吃牛肉干下课不订正考试偷瞄同学,一项扣两分。 第三把火最旺,李匀熙冷漠地一次次把他从墙边、校门口、厕所揪回座位,强迫沈翊文背英语。 “课代表了不起啊?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是私自扼杀了我的人生自由权!” 李匀熙正刷去年高考卷的最后一道题,头也没抬一下,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哦,那你告我啊。” 直到后来,沈翊文才幡然醒悟,原来他这么幸运。高二一整年,沈翊文和李匀熙说的话比往后四年都要多得多。 毕业那天,李匀熙就走在自己前面,少年如春草般疯长的个子挡住了六月的烈阳,安静而纯粹。 从教学楼到校门口,成为他们同行的最后一段路。 沈翊文平时懒惰得不行,连打扫卫生都是随意敷衍,某天却主动揽下发试卷的活。 翻到那张卷子,他的心还是不免怔忡了一刻。 李匀熙。 这个名字的主人潇洒过头,笔锋尖锐出了卷框,一百四十五分。 高三开学,大黑牛搞了个“扶贫”活动,学霸推动学渣共同进步,帮助名单里进步最大的一组有奶茶喝。 沈翊文作为垫底的一员,当然是无所谓。本着自己不学别拖累别人的原则正要去办公室申请退出,在门口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即使面对老师也敢斩钉截铁。 “沈翊文,就要他。” “到时候喝不着别喊啊。” “我对自己有信心,对他也有信心。” “你啊……当班委有这份热心是好的,但是……算了,你要负责到底。” 那天下午,李匀熙抱着英语听写回教室,刚想放下本子去抓犯人就愣住了。 犯人老老实实地在座位上背课文,眼睛也不眨一下。 高考后返回教室,沈翊文把贴在荣誉榜上的名单悄悄地撕了下来。 第一排的两个名字,自然得像是裂纹一样在墙壁上悄然而至。 那一霎,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靠在一起的不是名字,是两颗活生生的人。几毫米的间隔,暧昧而缱绻,却显得格外残酷。 这种恍然大悟来得太早,又太晚了。早于我读懂生命与爱的奥秘,晚于我盲目冲动的青春年少。 这是一种恶因,也是一种恶果。 沈翊文第一次感受如此强烈的悸动,是用三年光阴铸就的玄铁精锤,猛烈地一下又一下,重击在他高中的最后一秒。 不定时更新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再见异都 高铁昏昏沉沉地驶过凌晨的雾气,油花点点的玻璃窗外是模糊的一片。 沈翊文将右耳边戴了快两个小时的耳机取下,从仓里取出另一只放入左耳,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盹。 从宁海到帝京,一共六小时三十八分。他从收到通知书开始就莫名的烦躁和不顺,先是车票差点没抢到,再是行李箱的滚轮卡住了拖不动,现在耳朵因为长时间戴耳机而传来隐隐酸痛。 其实沈翊文真没想到能考上帝京的985大学,最初只是寝室里另外三个人商讨了半年后,一致决定要考研。沈翊文作为303寝室中唯一成绩不错的同学自然被邀请到了“考研303小组”担任重要角色——除了悬壶济世排忧解困,还充当拉拉队队员,给大家加油鼓气。 坚持了四个月的书海遨游,组内人员放弃了冲刺,在网吧里打LOL被沈翊文抓包后,毅然决然地选择安于现状。 结果可想而知,最后全寝阵亡三人,上岸一人。 不过他并不是什么唯有读书高的热爱学习之人,只是偶然翻到高中班级□□群里的闲聊,曾经理科二班的学霸李匀熙今年没有离开帝京,而是留在本校继续读研。 于是脑一热血一涌,突发奇想地填了景大。景大算是撇去清北等崇高夙愿后最难的一项志愿,毕竟是大家挤得头破血流的985高校。 填报的时候沈翊文抖都没抖,一双手噼里啪啦,稳如泰山地敲完,接着翻开书复习。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让隔壁桌的兄弟看得目瞪口呆∶“你不再考虑考虑?万一没上,你还打算再考一年吗……” “那就不读研了,”沈翊文淡淡地开口,“本科毕业就出去找工作。” 沈翊文本科专业是计算机,高中时期认识的外校哥们辍学去厂里打工,还曾揶揄他电脑不是在网吧就能会的吗?还得跑到外省专门学四年。 沈翊文此时此刻还想再添一句∶“我为了学这个电脑还要去首都深造三年呢。” 帝京这么大,优秀的大学这么多,专业又是百里挑一……总归是不太会天天碰面的吧。 高中时期李匀熙就像个狱卒一般天天压迫自己,如今也算是扬眉吐气翻身农奴把歌唱了——哈哈,要是真见到了,那必须一张脸拽上天去。 沈翊文如此盘算着,心却悬在车厢上空,随波逐流般满世界飘荡。 环视四周,基本上都是去往帝京念书的学生,有今年才踏入校园的新生,对未来充满希望与幻想;有大三大四的学长学姐,苦哈哈地回复辅导员或者完成手上项目的收尾工作。整整一节封闭长方体,空灵地回响着敲击声,夹杂着列车呼啸而过的嗡嗡声。 沈翊文解锁手机,漫无目的地刷新朋友圈。 高中同学许嘉珈在三个小时前发了一条图片配文。 “来沪州找朋友玩~看看我碰见了谁呀 ” 下面的图片则是穿着米色连衣裙的长发姑娘大大咧咧地搂着目测一米九的男人,笑得一脸灿烂,如沐春风。 旁边的男人叫徐泉睿,是班里的体育委员,也是一名体育生。不同于体育生的刻板印象,他学习成绩在年级里是中上段,只是单纯热爱运动。所以徐泉睿最后成为一帮体育生中考得最好的人,去了师范。 许嘉珈原本是去沪州见初中同班的朋友,没想到这位朋友和徐泉睿是同一个系的,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便碰见了,还是徐泉睿先打的招呼。 这些事沈翊文后来才听说,眼下只是点个赞就抛之脑后了。 再往下滑,只有同学的吐槽∶图书馆复习遇到的奇葩神人、没有及时保存文件误触的悔恨以及毕业后面临职场的苦恼。 齐唰唰的大小苦瓜扑面而来,浓郁的绝望来自字字泣血。为了保全自己目前还算美丽的心情,沈翊文坚决地重新锁屏,不再去看。 “各位旅客,本次列车即将抵达终点——帝京南站。请下车的旅客整理好随身物品,做好下车准备,注意脚下安全……” 从窄小的门中挤出,沈翊文宛若一粒雾散入乌泱泱的人群。九月初的天气挺凉快,特别是从南方到北方,秋老虎总算是没有嗷嗷地跟过来。然而数千个三十七度的盛血的器皿前贴后黏,像递火把一样你传我我传你,每个人的脑门上都凝聚了薄薄一层汗。 沈翊文还携带着列车上的冷气,感觉身体被分为好几半,这里热那里凉,难受得紧。正准备拖动行李箱,却发现箱子已经变成两个单体了。 手上拿的当然是拉杆,地上坐着的当然是箱体。 沈翊文从头到脚,被司空见惯的悲伤包裹着。他没有再叹气,反而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反正笑没用哭更没用,那还是笑吧。 最后他朝保洁阿姨借了卷顺丰快递的胶带,结结实实地把拉杆和箱子合而为一。这下又够用三四年,稳赚不赔。 沈翊文走出车站,这次很顺利就拦下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是位中年妇女,热情地和他搭话。 “小伙子,你从哪里来呀,是不是来念书哒?” “哎呦一看你这样子就是好学生,哪个学校哪个专业有没有女朋友啦……” 在沈翊文努力的填写答案下,车子缓缓到达了景城大学。 打开后备箱门,再把行李取出。这样的动作他数不清最近有多少次。每一次握住、拎起、放下,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流程,甚至那种触感都已经成为一种稳定心神区分现实与虚幻的符号——沈翊文还是觉得自己的步伐飘然,更像是在做白日大梦。 帝京,首都,研究生。这是他过去想都未必能想到的。 人生好比是选择题。A是你能想到的,B是你想不到的,C是你以为你能够意料到却想不到的,而D是你永远都没有想过你能够意料到的。 那么在这张名为“沈翊文”卷子上,你只能看见B和D两个选项。 就像没想到他能考上大学,没想到能考上高校的研究生,没想到能够以上学的名义站在异都。 属于北方的干燥粗粝,与小颗粒掺杂在空气中,随处可见的景物都充斥着陌生。这样平静而未知的事物,往往却是最能勾起年轻人的冲动。 沈翊文傲视路边的小植株,睥睨众草地快步走了。 “景城大学”四个字张扬地提在最大的米色石碑上,背面刻着名人校友和校训。出车站的时候是上午六点二十分,沈翊文几乎是一夜未睡,靠着路上不太安稳的两个多小时的浅睡眠支撑到了七点。 石碑在他看来似乎是有八个重影,使劲揉了揉眼睛后才有所好转,起码只剩两个影了。 向旁边的同学借了块菠萝味的硬糖,对他来说算是回个血。办完宿舍手续领到校园卡后,沈翊文没着急把行李搬上楼——开玩笑,502寝室,已经是最高的楼层了,大包小包地拎上去再一个个摆放好,他真的可以原地躺下演死尸了。 当务之急还是去超市买点东西充当早饭,再返回宿舍整理东西。正式的报道是明天的八点,先熟悉一下校园环境吧。 这么想着,沈翊文将校园卡塞进新买的白色卡套里,去了趟附近的超市。超市貌似是假期重新装修过了,从外面看都是亮堂一片。货架已经被分类好了,最顶上还贴心标明了类别。 随便买了块三明治,沈翊文去拿了两包水果糖,万一他待会又头晕目眩的,再向别人借可太尴尬了。 “糖吃多了会增加肥胖风险,你以前不是天天喊着要保持宝贝腹肌吗?” 哐当——沈翊文脑海内一片空白,像是被人强硬地拔掉了电源,一时间各种嘈杂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一记无形的拳头砸得他无法集中精神。 第3章 我要报告老师 很多年以后,沈翊文再次回忆起高中的校门口,依然会神经紧绷,毛骨悚然。这倒不只是因为学习压力,更多的是“同学压力”。 初三那年,沈翊文败倒在程聪聪女士的强权之下,双休加上周五晚上,一共五节课。原因极其简单∶这小崽子初二期末考试只考了五百四十分! 程聪聪女士简直要撅过去了。这小狼玩意儿一天到晚放学回家就是打游戏,教科书用了一个学期堪堪削破了层纸的表皮。 于是,她下发了最后的通牒∶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最后一年给我考上际中。 际中,临城前三所。也就是说从初三第一学期开始,沈翊文就要冲分配生名额。他所就读的初中算是这一片最烂的学校了,连教育集团来收购都不会考虑的那种。不过这样却有着大好机会。 因为每个学校的分配生名额都是差不多的,三十零一点。资源优异质量高的学校,别说前三十了,就是前一百也是战况激烈的。 那边风起云涌不可开交,这边风平浪静和和美美。沈翊文这成绩都能排正数三十五名,可见其机遇之大。 迫于母亲的震怒,沈翊文老老实实地学了一年,不迟到早退了,上课不睡觉了,作业也按时上交了。 中考那天,沈翊文脚踩狗屎运,终于是给他够到六百二了。 临城有句方言,叫“luo儿”,就是数字中的“6”和“2”。程聪聪女士经常这样骂她的小伢儿。正逢中考最后一天是六月二十二,在出成绩那天喜滋滋地发了条朋友圈∶ 我家阿文考了六百二(呲牙)真是个luo儿呀!(捂脸) 最后,也就是沈翊文为什么站在际中校门口的根本原因。 他运气爆棚,以分配生的名额成功踩尾录取了。 九月初,天空一碧如洗。 临城的夏天和秋天属于共同体,秋老虎懒洋洋地要趴满快三个月。虽然八月中上旬就过完立秋了,可是整座城市的温度却丝毫未减,依然在三十九度徘徊。 沈翊文一整个人病恹恹地,由内而外散发出懒散的气质。为了保证教学质量,头部的高中都会在暑假最后一两周赶完军训,也就是说,际中的学生刚结束七天的苛刻训练,休息了一天便来报道了。 “走快点!别磨磨唧唧的,送完你我还要去公司!” 程聪聪颐指气使地走在他前头,一手拿着手机∶“欸欸,我刚在送我儿子上学呢……对啊,他今年中考,祖坟冒青烟了考上际中……那肯定请你吃饭昂,行了行了我马上就回公司,不说了啊……” 沈翊文推着半人高的箱子累到不行,他感觉自己的胸腔已经严重透支了,断断续续地一呼一吸。 “阿文呀,到宿舍了以后要搞好人际关系,妈妈不能一直在你身边的,”程聪聪突然正经道,听上去挺像开玩笑,“其实,妈妈要去宁海工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所有生活用品都买好放家里了,有需要就去拿,还要定时打电话给妈妈……家里请了阿姨,姓虞,她会照顾你和家里的。” 沈翊文横听竖听,也没听出来哪里有破绽,只能低头应了一声。 程聪聪又恢复了往日雄气,抬手就是一掌,响亮亮地直冲沈翊文的肩膀。 “臭小子,快点进学校!” 沈翊文拄着行李箱,快步朝着校门口走去,新生老生四合,如黑水般涌入口子,程聪聪被挤到了最外面的车道上,直到她看不见自己的孩子后,才转身匆忙地跑向最近的地铁站。 际中的校门连接着一条绿茵甬道,径直通往第一栋楼。路的两旁整整齐齐地种植着梧桐树。按理来说,梧桐叶如巴掌大小,能够挡点阳光,但此时却毫无作用,沈翊文和众多学生一样,满头大汗,裤子都湿答答地贴着大腿侧面和小腿肚。 际中与其他学校不同,各种绿化建筑如同景区,教学楼通体是深沉的朱色,显得明朗大气。不同于环绕式建筑布局,际中是五幢大楼并齐排列,宛若长江大桥般横着伏卧在地上,除了学生来往的楼有过道连接,其他都是独立的。 其实真的容易幻视……必胜客的薯格饼。 第一幢是校长办公室和教导处,第二幢是教学楼,第三幢则是教师办公室,后面一幢也是教学楼,最后就是活动室了。 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楼群中穿过,到达了教学楼已经气喘吁吁了。 班长按照暑假收集的身高数据已经排好了座位,沈翊文算是高的,排倒数第二位。所以他的位置在讲台右手边倒数第二排。这倒和初中没什么不一样的,唯独就是没了后门,那他再想逃课也没机会了。 没办法,就这样呗。 于是一整个高一,沈翊文无法无天。 由于长得帅性格好,他在班里的人脉不错。晚自习有作业抄,背书可以蒙混过关,小型的测试直接问同桌答案,每天下了课便溜出校门去网吧通宵,第二天六点钟跟随大部队再返回教室。 班主任与各科老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只需要把前排的学生成绩和年排提上去就行了,至于其他学生……要学的一定会主动学。 不错,都高中的人了,要和不要都很清楚。你倘若真有想长进的心思,便会自己拼死拼活跟上了。 最过火的时候,任课老师三番五次的给家长打电话,细数沈翊文犯下的滔天大罪。 程聪聪女士对此感到沉默,却没有像初中一样再打他骂他。只是照常转了笔生活费,让沈翊文照顾好自己,顺便考虑一下文理科。 际中今年有了新规定,高一下学期期末成绩一出,立马开始分班。在此之前的一个月,学校开了关于分科的家长会和学生会,填完意向调查表后根据表格数据分班考试,即是划分班级层次,也是给学生一个自我摸底的机会。 最后,在高一假期间公布分班名单和老师安排,高二开学就是新班新同学了。 沈翊文表示∶随便吧,反正我选文还是选理都考不上大学。 然后他再一次翘了晚自习,准备出去和校外的兄弟打游戏。 网吧里机都开好了,那个哥们先是上线LOL打了几局排位赛,后是打开天涯明月刀刷副本,左等等右盼盼,就是不见人影。 或许是等得不耐烦了,他从裤子兜里拎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 “喂,你咋还没……” 他话说了一半,就被另外一头传来的声音给吓住了。 五月的临城,一半热,一半还是热。可那边分明是凛冽的风,哗哗地吹着。 少年青涩而张扬的嗓音仿佛在半空中颤动,把自己身处的广阔环境显得无比逼仄,混乱的杂音一粒一粒滚落而来∶ “我靠!我被学生会的纪检部抓住了!” 朦朦胧胧间,似乎还夹着一道陌生的声音,与前者相比就太冷漠了点。 “我要报告老师。” 第4章 矫枉过正 那天沈翊文出门忘了看黄历,迎面碰上际中纪检部成员——李匀熙。 李匀熙,稳定的年级前三十,学生会纪检部成员。年纪轻轻就是学校骨干,只是据说有点不近人情,公正过了头。有个成语叫“矫枉过正”,在他的身上就得到了生动的体现。 不过最重要的,是要感谢李匀熙的妈妈,赠与儿子一副美丽的皮囊,好让他作威作福兴风作浪……对,就是“美丽”。 眼前的少年面色如练,细长密集的睫毛跟随着气息微微颤抖,鼻梁高却并不锋利。整个人像是一半轻青一半淡橘的长方形玉块,润而高挑。但是这眼神未免太冷漠了,盯着沈翊文,微微皱眉,就愈发地没有人情味。 “你逃晚自习,还外出去网吧打游戏。按照校规来算,犯一条五百字,你需要在周五前上交一千字检讨。” 沈翊文想动,奈何他无能为力。因为有一只手死死地攥着他的书包带,停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和李匀熙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一旁的保安不知何时窜了出来,气势汹汹道∶“就是这个小兔崽子!上次逃课被教导主任抓住了,害得我还被扣了工资!” 沈翊文此时脑海内只有一个字,那就是逃! 啪嗒! 书包被重重砸在地上,跟着一起落地的还有李匀熙的脸色。 五月傍晚,太阳将下未下。蒙昧的夜色从边缘不断暗涌,耳边呼啸而过的是车水人流。天边泛着紫桃红,是红烛倒了一半,在高台上缓慢融化。 背着光的李匀熙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或许还是那种厌世恶臭脸,反正在四合的赤光下衬得戏台上的红脸关公。 沈翊文弃书从体,拿出运动会跑长跑的速度冲了出去,一路上都不敢停下脚步。到了网吧,整个人已经是湿漉漉的状态,淡定地摸了把脸,在外面站了好一会才进去,不然就感冒了。 翌日,沈翊文照旧跟在大部队的尾巴后企图蒙混过关,谁料被蹲在墙角的教导主任抓个正着。检讨肯定是少不了的,但是除此之外,在检讨里他还要向李匀熙同学道歉。 为了达到字数要求,沈翊文绞尽脑汁。 “……对不起,我不应该在李匀熙同学提醒后还知错就犯,我应该及时改正错误,也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我应该要以李匀熙同学为榜样,努力学习,遵守纪律,不再犯错误……” “错误”一词在全文中查重率有百分之九十。同班同学笑他这要是写论文高低毕不了业。一旁的徐泉睿狂拍桌面,身体颤抖得像寒风中的小花苞∶“我服了你了我靠……别逼我笑好不好!不会写你不能上网查吗?”随后捂着小腹弯腰变成水煮虾。 沈翊文和徐泉睿向来不对付,于是朝着右手边踹了一脚,动作完毕,却是连自己也开始笑了起来∶“我这个人,就是讲诚实。怎么想的就怎么做,怎么做的就怎么写。” 那还能咋办,我逃课就是为了不学习,不学习的话除了打游戏还能干啥?违法乱纪的事我可是不做的。 可这个原因怎么编也编不到一千五百字啊。而且沈翊文的词汇量少得可怜,只好一个词反复煸炒了。 总之,这就是他们的初遇。荒诞中带着合理,诡异中连着正经。 最终,沈翊文以四百八十分,给不痛不痒的高一生活添上了一笔结尾。 然后就是填分科意向,再分班考试,一连着考三天。考完放个两三天,再回校领暑假作业,此后,学校内人人歌咏的暑假就正式而来了。 沈翊文被文科折磨得快要疯了,他一向来就是不擅长背诵和记东西,而且缺少天生的悟性。同桌看完一篇阅读立马动笔唰唰唰的开写,而沈翊文却要从头到尾看两遍才能理解其中的一小部分,每次考试基本上是死记硬背的知识点大阅兵,要求不高,写满就行。其他文综就更别说了,简直就是祖国山河一片红,一眼望过去全是叉。 所以,沈翊文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理科。理科最讲究逻辑思维和系统化知识体系,通俗来讲就是∶靠脑子。 智力是天生的,情有可原。但文科需要背,你不背不一定是你自身的问题,极大可能是态度问题。 不是我态度不行,是天赋不在此啊。 沈翊文下了考场,愉悦地蹬着自行车走了。际中出了校门就是一条长路,叫凤起路。途中会经过环北丝绸服装城,这个建筑物长得十分有个性,像一个透明的冰淇淋蛋筒从中间劈成两半贴到玻璃长方体的一面。 再过去就是贴沙河和凤起立交桥。河旁边有个古城楼,只剩下了一个城门。程聪聪女士告诉他这段路以前城里城外的分界线,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或许“江干区”就是因此而得名。 今天是2014年六月十日。暑假还没有真正到来,路上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学生,成双成对的走着。 要很久很久以后,沈翊文才会知道,家对面的凯旋路要造地铁,一排店面浩浩荡荡地搬迁,连带着一旁大学校区的门口。而江干区也划分为上城区,他的身份证至此成为“绝版ID”。 凤起立交倒还是没变,一年四季都青美如画,绿皮火车偶尔穿过,还出现一个热门打卡点,叫“开往春天的列车”——铁路的旁种着几棵梅花,在某个点位上拍照,运气好点就能拍到火车和花擦肩而过。连附近的公共厕所都装修得如同古建筑一般。 但临城的立交桥是很多的,至少他在读书的时候,一年能穿过五六个。个个都算是“美若天仙”,这点毋庸置疑,所以凤起立交并不是最美的那一个。 比如际中旁边就有。上面是高架桥,车子风驰电掣地过,下面是十字路口和人行道,最侧边则是一个地铁口。支撑着整座桥的墩柱上爬着绿叶,日光驶过,便是一目盎然繁茂。 说句题外话,其实从凤起路的相反方向再笔直走,就能够去往西湖。不过临城似乎是条条道路通西湖,只要脚下有陆地,就总能到达明媚如洗的湖中心。 唉,你懂吗。一条名为“贴沙”的河把这条路分为两段两区,一头是西湖一头是江干,中间是下城的一隅。这一段路,跨越了三个区。 李匀熙住在西湖区,而沈翊文住在江干区。 几年后,江干区和上城区合并了,临城只剩下一个上城区。从此沈翊文和上城区的死对头徐泉睿成为同一战壕里的兄弟。甚至就是下城区——都和拱墅区合并为一。 可是西湖区还是西湖区。 第5章 虎豹豺狼 2015年9月1号,沈翊文前往际中报道,成为一名光荣的理科生。 程聪聪女士七月中旬时请了三天假来过一趟,这眼瞅着也一年去了,就这么一次从公司回来。 她本科读的市场营销,毕业后在一家还算不错的文创公司工作,所就职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写产品文章、新闻稿等,举办展会、线上直播,甚至还有公司年会,有的时候还要做一些成功案例PPT给客户与老板介绍。 文创公司近一年在宁海开了子公司,程聪聪作为一名老员工,自然是被派遣到那边去。同时老板给程聪聪涨了薪水,并有意提拔她成为子公司的骨干。 可想而知,程聪聪的日子过得有多艰苦。风尘仆仆地跨入家门,第一句话就是问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沈翊文∶“热水烧了没?” “烧了啊?”沈翊文歪头疑惑道。自己不是给她拍了热水器显示屏吗? “哦,”程聪聪扔掉行李箱,小步跑到浴室,“我先洗个澡,待会带你去吃烧烤!” 沈翊文低头应了一声,又接着看电视。 晚间九点,频道里正播放传统节目《我和你说》。主持人持着一口流利的临城话,细细叨叨地讲述着最近发生的事情,有国家大事也有民间琐碎。 临城的本地节目很有特色,那就是从头到尾都用当地方言。沈翊文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临城人,活了十八年也还是只能听懂临城话,却不能长篇大论的说,撑死也就是会些生活基础用词和骂人的话——因为程聪聪每次都这么骂他。 九点四十多,电视屏幕正播放着另一档节目《阿六头说新闻》,同样是以临城话代替普通话,充满了乡情人味。 浴室门咣当一下开了,水汽氤氲,程聪聪把头靠到右肩擦拭着头发,一边骂道∶“再近点wuzi都哈哇的嘞。” 沈翊文默默往后移,却被程聪聪一把拉起来。 “去换衣服,妈带你吃烧烤。” 十点的凯旋路,灯火通明。一整排店铺的生意如日中天,两个人过了斑马线就径直往磊磊烧烤走去。 磊磊烧烤,或者这一条街边上的店,起码都有个五年十年。不少人是白手起家,一家老小都扑在经营店铺上。磊磊烧烤也不例外,都是家族产业。小东家趴在座位上串烤串,大姐在端盘子,二哥忙着在后厨刷油撒葱花。 程聪聪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一盘烤茄子、两盘扇贝和生蚝。她有个特别挑嘴的毛病,就是扇贝只吃蒜蓉和粉丝。所以两盘十二片,沈翊文全吃了。 十六七岁的胃口不是一般的大,最后沈翊文还意犹未尽地点了一串小馒头和五串牛肉串。 第二天,沈翊文写了两个小时作业才见主卧的门打开。程聪聪打着哈欠出来,眼下时间已经来到了中午十二点。 “哎呦,”她看了眼时钟,略微感到惊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懒散样子,“这半年累得啊……凌晨三点睡早上五点起,中午还不一定有的休息……” 沈翊文耸了耸肩。 于是剩下的几天里,程聪聪除了睡觉就是睡觉,偶尔会醒着,不过也是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还让亲亲儿子为她跑东跑西地买吃的。 某个凌晨,沈翊文打游戏打得狠了,翌日摆脱赖床起来的时候,卧室已经人去楼空。客厅的桌子上贴着张便签,内容差不多就是“妈妈走啦拜拜照顾好自己哦!” 沈翊文告诉虞阿姨,一个月来三次就行,诳人家是自己想尝试一下独立生活。所以虞阿姨每次来都会带很多东西,大大小小的菜、肉,鱼也被开肠破肚地处理好了。 然后就是帮沈翊文看看有没有什么出错的地方∶拖地有没有拖干净啦,衣服有没有洗干净啦,会不会做些简单的饭菜啦…… 沈翊文度过了一个充实的暑假,虽然是一个人。 少年人呢,大概总有点对“天下无双”的向往。一个人戴着耳机闲逛,一个人坐在大街上,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想,因为没有人需要你等或者是你被其他人等。 仿佛做什么事都不需要考虑时间、后果和原因,只要在这一刻,我就是自由的化身。 所以沈翊文一点都不感到悲伤。只剩自己的生活原来是这样的,网吧不再是他的唯一去处,一个人吃遍附近的餐馆,凌晨三点骑车前往西湖,坐上西湖的公交车满地跑……尽兴了之后便是小部分的茫然和失落,不过明天他又会快乐的离开家门。 半玩闹半学习的,暑假一眨眼就过去。又是开学季的秋,沈翊文一边慢吞吞地拉箱走着,一边努力回忆分班的名单。这份名单从下发开始,他就没咋注意过。 自己应该是理科二班的,然后……班主任是牛墨——我靠!大黑牛! 大黑牛,人称地狱考官。以强硬的手段与雷霆的绝对力量在年级中赫赫有名。而且李匀熙就是大黑牛高一所教的班级。 徐泉睿虽然和自己是一个班的,但大黑牛和徐泉睿有着战友情——课间的篮球赛,他俩是铁一般的组合。 完蛋了。一切都完了。虎豹豺狼各一窝,纷争不休。 沈翊文心不在焉地来到教学楼找班级,每一步都跨得极其无力,好像下一秒就要直冲冲在楼梯上摔个跟头。高二和高一还是同一幢楼,还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配方,然而此刻却早已物是人非。 四楼,右手边第二个教室。沈翊文背着包,抱着一种“赴死”的决心。无论是他们其中的哪一个,对上的话自己就只剩凄惨的下场。 “高二二班……我靠!你怎么在这?” 门口站着的,正是那张冷漠的脸。李匀熙的视线淡淡地扫过,面无表情地念着他的台词∶ “我就是理科二班的,你还要让我到哪里去?” 第6章 在酒楼上 沈翊文的睡眠质量很好,从小就这样,基本是眼睛一睁一闭就到天亮,只有太过疲惫的时候才会做梦,然而梦的内容大多也都是过去。 像什么在网吧里打游戏被教导主任抓住了,考试的时候铅笔橡皮变成石头木头了用不了,逃课至校门口屡次被逮然后趴在教导处苦哈哈地写检讨……如果世界上有“沈翊文的梦境年度总结”这一篇报告,那么百分之八十的关键词就是“校门口”。 有好几次,沈翊文差点就能忘了自己高中的糗事,却总在梦中的校门口,狠狠揭开过去的回忆。 那句“我要报告老师”和“我就是理科二班的,你还要让我到哪里去?”恍如隔世,像蜂子蝇子般即刻飞去后又绕了个小圈子,兜兜转转,便又回来停在原地。 “……好巧啊,你怎么在这?” 开口后,沈翊文才猛然发觉,自己又停在原地不动了。这么傻的问题居然会在同一个人身上犯两次,顿时开始慌张起来。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匀熙的表情没怎么变,一如既往的淡定∶“我在景大读研。” “……那还挺巧的,我今年又是运气爆棚踩尾上的。” 这话是真的没有开玩笑。当年能考上际中就是靠他倒霉初三一整年换的,今年能考上景大的研究生更是踩到狗屎运了。只差一点点,沈翊文就要溺死在这片学海里了。 李匀熙神色依旧,兴许是太久未见男大十八变,居然没有高中那么冰冰然,反而还有点粲然的意思。其实这副皮囊并不是生人勿近该有的样子,本身不锋利也不清冷,甚至可以用温情似水来形容。 只是运作的人不会发掘表情,便永远都是初始样子。 “运气好也是一种天赋。” 空气霎时不再流动,周遭一切都被定格在这一瞬。 明明不是际中校门,沈翊文却感受到一股悚然的气息扑面而来。很快,大概只有须臾的一秒,代替着汹涌的就是不可名状的复杂,百感交集。 ‘上个本科把性格也上没了吗?’和‘他是不是在讽刺我’这两个念头占据了满屏空间,然而更多的是被压着的跃动。 就像时钟冷酷地走过每一寸表盘,假装无事发生却愈来愈难以平静。时间流逝,好像下一刻就会发生惊涛骇浪——暴风雨前明明需要感到恐惧,眼下居然萌生出了一种与之对抗的激动和窃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匀熙已经变了。没有过去十拿九稳的狂妄,剩下的就是,从脑子里搜肠刮肚地挖出点夸人的话。反而,更让人觉得不自在。 老实说,我宁愿你如往常一样冷嘲热讽地挖苦,然后我再反过来和你对呛,也不愿意你虚与委蛇地说着违心的话。 沈翊文接不住话题,只能装傻充愣地回笑。 对面的人瞥了眼亮起来手机,再开口又是熟悉的语气∶“我导师找我,先走了,一会见。” “哦。” 李匀熙握着一瓶百岁山,跨步走了出去。百岁山在高中的时候,被誉为“校园男神御用品”,以直角肩的外形在众多水中脱颖而出。沈翊文当时买水自然也只买百岁山,但后来就换成了便宜一块钱的哇哈哈。因为他发现,水只要能喝就行,关键是这样,可以省钱。 一块两块的,每天都剩下点,一年就有小六百。 于是某一天李匀熙看见他揣着一瓶哇哈哈从走廊经过,好奇地问了句∶“你不是只喝百岁山的吗?” 沈翊文当然不会说是为了省钱。只见他装出一副看破世俗的样子,微微阖眼,摇头晃脑道∶“孩子,做人要懂得低调。水贵不代表人贵,水便宜不代表人便宜。” 李匀熙嗤笑了声,心道∶你不就是为了省钱吗?说的这么清新脱俗。 他抛下一句∶“那你就贵着吧。” 沈翊文觉得自己没救了。怎么看见什么东西都能想到过去,自己别是被过去坑害得体无完肤了吧!连忙提着东西也离开了。 回寝室坐了会,他便开始收拾东西。箱子塞得并不满,一半是衣服。还有本科的室友硬给他的一本书,叫《断舍离》。 挺好,看来这本书很有用,成功让室友断绝不需要,舍弃多余。 沈翊文被对方软磨硬泡了快一个月,终于是打开了第一页,但是最终还是没看完。因为自己和书中传达的思想严重不符。作者提倡放手,舍弃兀自的占有,斩断一切不必要的联系,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你不可能忍着不去做些原本与你无关的事——如果没有喜欢身边的其他人和其他事,没有存在执念和惦记,我想这一生都会变得极其无聊、毫无动力了。 但是这本书最后还是被沈翊文带了回来,安安稳稳地放在书桌上,能出现在这里,还真得谢谢他没有学会“断舍离”。 502寝室的门敞开着,陆陆续续有人进来。研究生的宿舍是四人间,另外几人不约而同地每隔十分钟进来一个。沈翊文和第二个来的人一起简单的打扫了一下,就开始聊天了。 他的上铺叫陈乐,本科在新疆。 “我靠你懂吗?我高中是在宁海读的,结果成绩在周围一片没有好的大学可以上,只能跑新疆去。我当时人生地不熟的,好在我隔壁床的哥们是本地人,带我一个月玩转当地……” 旁边的下铺叫金煊,就读于重庆大学的重庆人。他的上铺是个很少见的姓氏,米,单名一个铠,是从天津过来的。 金煊是来找朋友的,米铠则是和女友约好了一起考景大的研究生,结果中途两人和平分手了。女友考上了南京的名牌大学,自己还是选择景大。也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四个人坐着聊了会天,眼看也快中午了,便各自找朋友吃饭去了。米铠没有和女友一起,却偶然碰见了初中同学,也结伴着走了。 陈乐和沈翊文一看,怎么就自己初来乍到没人认识呢?接着就抱团取暖般一起出了门。 景大的地理位置优势大条件好,位于核心城区,附近就是各种高校大厦,交通方便资源丰富,虽然设施年代久远,但总归是优大于劣。 两人去旁边的综合体搓了顿火锅,吃饱喝足后正准备撤退,倏地听见旁边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 一个小碟倒扣着从桌子滑落,里面的蘸料噼里啪啦地抖出一地来。 “我靠,他们咋这样?人家只是开了个玩笑吧?以为自己是正义聪慧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化身吗这么较真!” 隔壁桌的女生猛然起身,忿然地打翻了小碟。 一旁的另一个女生将纸巾抽出来,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污渍∶“焦姣黎……要不算了吧?还没报道呢,就别和他们起什么冲突了,而且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不行,因为他们根本不懂这方面,只是单纯想反驳别人,我想想怎么委婉回复……” 陈乐立刻竖起耳朵,同时肘了肘专注涮肉的沈翊文∶“诶,那姑娘叫焦姣黎吧!” “不知道,”沈翊文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全都是裹满酱汁的牛肉,“我不认识啊。” “诶呀,就是学生会副主席,焦姣黎!她本科的时候就是了,现在在景大读研,旁边的人我倒也不认识,估计是从其他学校考过来的。” “嗯,”沈翊文点了点头,又快速摇头∶“不认识。” 陈乐打开手机一看,乐了。 “我算是知道了,你看新生群里,”陈乐将手机递过来,沈翊文眯了眯眼,才聚焦到一串串对话上。 大概就是群里有个人的网名叫曹操,然后一位女生好奇问了句,随后讲到自己高中的同桌特别喜欢三国的同人作品,经常分享给她。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只是说了无意提了一句,“曹操终其一生没有称帝,可能是他忘不掉那双忧郁的眼睛。” 可就是这句话,箭矢偏端。 有人复制了一条“曹操为什么没有称帝分析”的视频,分享链接到群里,你一言我一语的,无一不是在抨击这位女生。 什么“猎奇”“脑子有病”“看小说看多了”“曹操本人能砍死你”,那位女生一开始还弱弱回复“确实有这个原因,不过我觉得还有……”,后来已经选择闭口不言,然而这场围剿依旧没有停止。 到最后,有人说了一句“问塔罗牌都要被诛九族”,就此打住。 焦姣黎偶然看见群聊里的内容,有些不快。 这位女生确实分享错了地方,班级群虽然多元随意,每个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并不是值得分享自己感兴趣的地方——因为太信息化,差异多。很可能就会引发争执。 可这并不是可以随意辱骂、诋毁他人的理由。你完全可以视而不见或者合理的回应,而不是说各种不堪入耳的话。 她一直是软硬兼容,可以倾听他人的很多心里话,同样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剑拨弩张。 “你看!焦姣黎回复了!” 焦姣黎∶“这位同学确实分享时机和地方不合适,但是也不需要以此为由抓着一个人不放。历史是众说纷纭的,没有对错。另外我能力有限去测了塔罗牌,曹操本人可能并不排斥这些。” 焦姣黎∶这是塔罗牌和解析。 再后面就是两张图片。 “牛,太牛了!不愧是学生会副主席,”陈乐竖了个大拇指,“我也觉得他们有些过了,不过我没焦姣黎那么大勇气站出来说话。” 沈翊文盯着最后的一句话,恍惚间看见了另一个人。真的太像太像了。 只可惜,再次相遇,是在酒楼上。 第7章 我认识他 下午,寝室四个人觉得太无聊,一路从宿舍楼逛到了图书馆。 景大图书馆装修得高挺敞阔,简约的单色搭配琳琅满目的各类书籍,明朗而不失大气。来往的学生们塞着耳机,一片静谧中,翻书的沙沙声都快和摇滚乐相媲了。 沈翊文刚从外边进去书架准备挑几本书看看,就见一个影子风驰电掣地越过数人,静悄悄地溜走了。 金煊拍了拍他的肩,无奈道∶“米铠这小子说,他最喜欢看书,别看是个理科生,其实他最初是想学文的。” 秋日午后,天空澄澈高远,不喧不燥。很多人都选择在凉快的图书馆里休息,顺便读一读书。这里安静、舒适,最重要的是能够持续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那是一种绝佳的体验——从黑白分明的书页中抬头,发觉现实世界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但在书里的世界,貌似才堪堪破晓。 沈翊文随手拿了本心理学相关的书籍,立在桌面上挡着手机开始玩起来。 要他主动学习是不太可能的,但四周都在奋笔疾书,自己不太好意思正大光明地玩,毕竟装样子也得做足了戏。 金煊和陈乐也同样随便拿了本书,装模作样地一目十行,手机倒是没黑屏过。三人坐了快有三个小时,米铠才一脸歉意地跑过来。 “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等这么久,看得有些入迷了……” “没事,”陈乐耸耸肩,一脸无所谓,“我们看手机也看入迷了,现在要到饭点了,晚上去食堂呗!” 食堂人不多,基本都是懒得出去找饭馆吃的学生,随便应付一下,所以队伍不至于长到一眼望不到头。沈翊文这一天也没什么能量被消耗,索性就拿了盘酸辣土豆丝和番茄炒蛋,在其他几人肉肥油多的饭盘中显得格格不入。 “唉,这一路过来也没啥新鲜事,”金煊夹了筷红烧肉,含含糊糊地开口,“我高一的第一天,那才叫精彩,老师直接和学生吵起来了!” “还能有啥事,无非就是老师语言过于极端,学生脾气一点就爆。最后当然是那个学生吃了处分。” 这么说着,食堂的另一头十分应景地传来喧闹声。 “你快看校园墙!” “我晕,报道都没到呢就发生这种事……” 陈乐手快地打开手机,突然凝重地沉默了。几人顿了顿,没有再关注校园墙。从食堂,操场,教学楼,最后到寝室,一路都充斥着闲言碎语。哪怕是无心人,都多少听到了些风声。 事情本身就只是些同学之间的矛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尴尬碰上大批新生入校传阅量正值高峰,在匿名投稿后便炸开了锅。 当事人皆为男性,本校学生。矛头从相互看不惯到言语□□的冲突,这次过了火。研究生又是同寝室,于是在新一轮的互呛后彻底爆发,你砸我东西我打你一巴掌,事情越闹越大。据说就连同寝室的其他人都难逃一劫,不是祸及无辜就是被吵得无法再待下去。 目前两人都暂停学业回家了,等待学校进一步的处理。只留下一间凌乱的寝室,两个的可怜人。 …… 李匀熙拎着水淋淋的笔记本,蹲在路边寂寞地远眺,那模样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事发突然,他还在查资料,倏地一杯可乐飞来,横冲直撞地“啪嗒”一声,在键盘上打翻了。刚想起身看看情况又被另一个室友拽出了门,一直跑到楼梯间才停下。 是的,李匀熙就是两个可怜人的一员。 此时他的身上除了手机,就只有半残的笔记本。甚至手机仅剩下三十格电,而他连充电线都没能及时带走。 唉。好孤独。好寂寞。 秋风唰唰地吹着无情,李匀熙漫无目的的发着呆。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从脚底逐渐蔓延上来的酥麻,而悲伤和无奈夹杂的情绪正在徐徐降落。 好烦。导师说九点前要把资料整理到一个文件夹然后再发给他,但是现在,超级省电模式的手机显示时间已经来到了八点四十。他拎着黑屏的笔记本,有些自暴自弃地享受着片刻安静。 另一位室友是本地人,就先回家了。看着数字一点一点爬到九点整,李匀熙才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后准备去趟寝室拿东西,再怎么深仇大恨五十分钟也该结束了。他们的寝室就在宿管旁边,这会肯定被发现了。 不出所料,寝室里一片乱七八糟,空荡荡地矗立着。李匀熙重重叹了口气,在如同战场般杂乱的桌面上挑了几个重要的东西揣进书包里。 还好,只是几块墙皮和一杯可乐,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些书要重新买了,没事的,反正自己的笔记都记在另外的本子上,那些本子他放在衣柜里了,衣柜门是关着的,肯定不会有事的。 李匀熙清点了一下不幸阵亡的物品∶各种书籍,笔袋,笔记本,以及忘记带走的耳机。 罢了。后面再让那两位凶手慢慢赔偿。 这一晚李匀熙去附近的酒店混了过去,第二天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参加开学典礼。 路上碰到好几个本科同学,他强颜欢笑地打了招呼,到了地方只想坐下来闭眼睡觉。 开学典礼还是老样子,校长介绍“我们学校多么多么好”啊“大家都是优秀的人”啊,老师讲述“我们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呀“一定要努力踏实学习”呀,然后优秀的毕业生再上台激励学弟学妹们。 李匀熙听到一半实在是扛不住了,小鸡啄米般打着瞌睡。旁边的同学恰好是认识的,于是不停地摇着他,低声念咒道∶“醒醒啊李匀熙!别睡了,你导师都看过来了!” 毕业典礼总共一个多小时,结束的时候李匀熙都快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昨夜他断断续续地梦见了很多,一片一片跟雪花似的。但是一睁眼就忘光了内容。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或者是,他自己很久没有这种一觉醒来怅然若失的感觉了。 一夜不稳,让本就烦躁的心雪上加霜。一整天,李匀熙都要死不活的,像被吸光了精气神,蔫蔫的。 沈翊文自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有点怕生,到了新环境的前几天总是不太适应,所以也没有休息好,已经被陈乐硬拽着去宿舍补觉了。 李匀熙回了趟宿舍,被告知他要换寝。原来的寝室得重新装修一下,毕竟动静不小,墙上地板坑坑洼洼的,床板也塌了。装修得要一个月吧,修好了也不能直接住人,还得再散散味。干脆安排他们去另外空着的寝室。 研究生的第一天,李匀熙顶着俩黑眼圈,搬家到了五楼。 503,一个看上去还算顺眼的寝室。 下午没事要干,李匀熙倒头就睡。一个开学典礼,一个收拾行李,已经耗光了他所有力气。导师那边也没再发来消息,难得的片刻安静,仿佛时间都停滞不前。疲惫随着紧绷的精神崩塌而迅速裹挟着他。 四个小时后,天色将晚。李匀熙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估摸着自己也不太饿,正打算再睡一觉。倏地,门口传来敲门声。 “兄弟,听说你就是其中一位可怜人啊?你放心,这一层的人都很好的,尤其是我们502!人帅脾气好,不说脏话不动手!” “嗯,那很好了。” “我叫陈乐,兄弟你呢?” “李匀熙。” “哦!”陈乐突然笑了声,“你就是那个超级牛超级帅的大学霸啊!” “我们寝有个叫沈翊文的,他也很帅——当然,比我还是差了点……” 窗门紧闭,模糊中层层霞色溢出,没开灯的房间霎时变得红光满面。李匀熙低着头,任由着被描摹出一丝艳丽。 “我知道,我认识他。” 第8章 未知活在认知里 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 李匀熙都快忘了上一次,他们距离这么近是在什么时候了。际中校门口?还是理科二班的时候?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过——他们之间只有一堵墙。 陈乐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有空找我们玩啊!走了兄弟!” 这人还挺像高中时的沈翊文,大大咧咧的,和谁都是以兄弟相称、勾肩搭背,整天嚷嚷着做兄弟在心中要讲义气,八成是看古惑仔看的。 昏暗的环境里,李匀熙嗤笑了声,随后从床上坐了起来,却只是发愣,没有丝毫想要下地的意思。 很烦。特别烦。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开学遇到诸多不顺,又是和沈翊文机缘巧合之下偶遇了好几次,现在更是直接住人家隔壁了。 高中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不止步于同学。和其他人一起出去玩、斗嘴、利用职权看对方吃瘪,或者是在中午食堂排队中打配合,算是一对损友。 但毕业后就没再联系,也许是彼此心里有鬼,或者是真的没有什么联系的必要。反正本科四年,他俩□□的对话框始终停留在2016年伊始。 其实聊天记录总共也没多少。学校里聊天不是更方便吗,何必要回家在手机上你一句我一句的打字。 所以李匀熙现在就处于一种复杂的情绪中,无法挣脱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样子没变吗?我讨厌他吗?为什么他一出现我就莫名其妙的慌?可我真的很想和他一直做朋友啊。 就像那天夜里他拎着黑屏的笔记本,正可怜兮兮地蹲在路边。那个时候他最不希望的就是看见沈翊文出现在方圆几里内——因为他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种落魄的、需要被拯救的样子。 所以有的时候,李匀熙根本不知道异国他乡遇旧人是好还是坏。他遇见了高中的朋友,按理来说应该是高兴才对,可是眼下,率先感受到的,居然是焦虑。巧合太多,反倒多出了一丝诡异。 以后的生活会因此而改变吗?如果往后一切都不是自己意料之中的话,他们还能继续做“高中的朋友”吗? 他不是不想永远见不到沈翊文,但是不应该是现在。 李匀熙脑海里想了一大堆,却始终没有找出头绪。他为什么会心神不宁,又为什么会乱七八糟地想这么多东西,索性又躺了回去。 这边是洞穴中孤独的囚徒,那边是酒厂中赌徒的狂欢。 “——我又胡了!哈哈!快转钱!”金煊一推麻将,扯着嗓子兴奋地吼道。 桌子上摆着的是一副迷你儿童麻将,有着粉嫩嫩的背面和可爱的小兔子装饰,是米铠从妹妹手里夺过来的,说是小孩太小了不能玩这个,于是跟着他这位大人一路来到了寝室。 金煊家里就是开棋牌室的,所以水平完全可以碾压其他几人。这一夜,沈翊文输了九十,米铠输了八十,陈乐最少,但也有六十块。 “算了算了,这钱你们留在502寝室的存钱罐里,毕业后拿这笔钱出去吃大餐吧!” 金煊从一旁的桌子上顺来一个小猪存钱罐,让大家把钱塞里面。 “沈大帅哥,”金煊挤眉弄眼道,“感谢你为寝室微薄的资金贡献出最高数额——九十块!” 一阵掌声响起,噼里啪啦地散落一地。陈乐笑得最灿烂,好几次都憋红了脸。 沈翊文眼前一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一直胡闹到九点多,几人才收拾残局,开始整理明天上课的书本,对照着课表看教室的位置。草草记了一下,沈翊文估计明天自己的步数将达到三万多。 早点睡吧。明天一到眼一睁,什么都会变好的。 清晨,沈翊文迷迷糊糊地起来。昨天一夜他都没睡好,又不知道是哪里的问题,反正就是精神恍惚。 米铠是最先起床的,在厕所里和镜子上的脸大眼瞪小眼,哈欠连连。金煊和陈乐还躲在一坨被子里不肯探出头,佯装睡得深沉。 沈翊文顿时起了坏心思,蹑手蹑脚地翻下床,连拖鞋都不穿,踮着脚偷偷摸摸到隔壁床。 “金、煊,老、师、在、群、里、点、名、啦,就、你、没、有、回、复——” “我草真假的!”金煊从鼓鼓囊囊的被窝里窜出来,一脸惊恐,配上潦草的鸡窝头显得格外好笑。 “假的假的,”沈翊文眼见目的达到了,赶紧跑到厕所,“我开玩笑的!” “我靠你特么有病吧!” 李匀熙正对着镜子欣赏自己帅气的容颜,倏地被这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震得不知所以,茫然地打开门,刚要探出头就又有一阵风劈头盖脸而下。 一道身影如疾风般掠过走廊,后面跟着出来的是一块被用得薄如蝉翼的肥皂。 “我错了我错了,金大哥,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可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 呵。李匀熙阖上门,绷不住嘴角地笑了。上次见到这么有趣的时刻还是在高中,同样是沈翊文为主角。那个时候刚分班,他坐在倒数第二排,后桌是吊儿郎当的徐泉睿,徐泉睿旁边的就是沈大帅哥。 这俩天生水火不容,上课斗嘴下课互相给对方使绊子,李匀熙作为中间商,赚了不少苦瓜的差价,简直是苦不堪言。 某一天,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拍桌而起∶“你们到底能不能好好相处!” “不好意思!不能!”两人异口同声。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作为体育委员,徐泉睿秉持着关爱同学身体素质的原则,让沈翊文挑战做五十个俯卧撑。沈翊文倒是没有生气,嬉皮笑脸道∶“好啊体委,不过我不太标准,要不你先示范一个?” 徐泉睿欣然答应,双手撑地准备做一个。 啪! 沈翊文当众重重地拍了一下徐泉睿的屁股,然后飞一般的跑走了。 “沈!翊!文!你特么有病啊!” 到底是武将,徐泉睿很快就逮着沈翊文了,抬起拳头佯装要打,沈翊文憋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道∶ “哎呦……我错了我错了……徐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怎么会有人在不见多年后,依旧有从前的模样呢?有被磨平的锋刃,也唯独怪时间太快。 感慨了一番韶华易逝,李匀熙自觉已上了年纪,决定要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再浪费青春年少。 然后上课没控制住,又睡了十分钟。这真不能怨他,昨天一整晚,他跟刚来帝京时一样,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哪怕已经累到无力睁眼,意识依旧是浑浑噩噩中矗立,无法安稳躺下。 中午在食堂,李匀熙差点栽倒在饭盆里。索性去买了包吐司会寝室补觉了。 一路上他都在想,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新学期接二连三的事又让他平静如水的生活泛起涟漪,虽然增添了一些乐趣,但是更多的是烦恼。 就像有些人,他们习惯了一种固态生活,如果在此之后遇见了一些不确定因素,就会变得异常焦虑和烦躁。李匀熙过了四年学习睡觉学习睡觉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如同单机模式的日子,让他再接受一些新的变化……可能他就属于这类人∶不爱陌生,不喜未知。 但是李匀熙不知道,其实未知是活在认知里的。 第9章 有苦说不出 “那么同学们,你们知道认知是什么吗?” 一旁的窗户被人推开了一半,三月初的风如同溪水潺潺而来,树影摇曳。 李匀熙恍恍惚惚地睁开眼,从一片炫光中认出了眼下的场景——有些陈旧的课桌,随意摆放的书本尺笔,桌洞里还塞着下节课要抽背古文的语文书。 这是际中教室的倒数第二排,而他正在上心理课。 老师的声音隐约着还在继续∶“其实想要解释认知很简单,如果世界是巨大的互联网,人是一台电脑,那么认知就是这台电脑的操作系统和程序。” “但是认知没有终点,就像电脑的功能是不停迭代的。” “或者,”她顿了顿,“我们所认为的未知,活在我们的认知里。” 霎时间整间教室都充满了窃窃私语,蜩螗沸羹。李匀熙努力地想听到些什么,却越来越混乱,好像有胶水朝着他的口鼻、耳朵和眼睛渗进来,目光模糊成煞白,最后归于死寂。 一串若有若无的铃声响起,他倏地醒来,教室的黑板换作白茫茫的天花板,唯有胸腔深处的慌乱震耳欲聋。 李匀熙抬手划掉闹钟,怔了好一会才下床去洗漱。 这是开学以来,他第一次睡足六小时。如果不提及醒来时的怅然若失的话,大概也算是久旱逢雨露了。 周六,罕见的没有特别忙碌。李匀熙吃完早饭就提着笔记本去图书馆自习。图书馆里很热闹,一眼望去全是低头的学生,他走到四楼才在角落里找到一个空位。 笔记本是新买的,打架的室友已经把钱转给他了。因为时间太紧没空挑新款,所以还是买了原来的那款。 兜兜转转又是熟悉的界面。李匀熙心道,那为什么要经历以上种种事情呢?反正最后都一样。 上一个笔记本意外离世后,导师就让他放松一段时间。李匀熙的本科老师认识他现在的导师,所以早在本科的时候就和导师见过面了,自然是知道他什么脾气。 按照她的话来讲就是∶“匀熙呀,人就如弦,绷得越紧当然是越有力,但是得有个度。一旦超过了这个限度,你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他现在只需要找资料再简单梳理一下就行。 何乐而不为呢?李匀熙漫不经心地滑动着鼠标,心里却空得异常,一目十行。他的动作一向快准狠,但今天略显迟缓,大概是心烦用不上力气。 要他放松,实在是很难的一件事。从小他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初中最长的古文应该是出师表吧,当时老师要求分成三次背诵,但李匀熙偏不肯。因为他觉得现在不背以后就没有毅力背了,所以用了三节下课硬逼着自己去老师那里全文一次性过完。 虽然这和别的同学分三次背诵没什么不同的——无非就是老师拿着红笔往印着“出师表”的标题旁打一个勾。但是李匀熙看着那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断墨的勾,就觉得特别开心。 要求,曾是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一个人能够被评价为“成功的人”,可能是他们大部分都达到了要求∶考上了重点高中,考上了985或者211,学历高有前途工资月入百万,实现财富生活自由…… 当然,这些人也不会登上报纸。因为他们的经历无法传递更多积极的力量,但这并不代表没有人羡慕,没有人会觉得这算成功。 这就是他过去的认知。只要按照大多数人的经历走,再在这方面倾尽全力去做,然后就能变成其他人口中“成功的人”。 即使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要成为“成功的人”。 心烦意乱中,李匀熙脑海内突然浮现出清晨的梦。一片片碎块故障般闪烁,在某一秒停留在老师开合的嘴唇,不断重复∶ “如果世界是巨大的互联网,人是一台电脑,那么认知就是这台电脑的操作系统和程序。” “我们所认为的未知,活在我们的认知里。” “……你们知道认知是什么吗?” 如果人是一台电脑,那么认知就是这台电脑的操作系统和程序。 如果人活着是为了成功,那么认知就是这台电脑追求成功的程序。如果人活着是为了守规矩,那么认知就是这台电脑遵守规矩的操作系统。 但是,他按照这套程序走,就一定能有所“成功”吗?但老师说认知没有尽头。 算了。李匀熙有些自暴自弃。自己怎么忽然开始思考起这些东西了。明明屏幕上的文字还在跳动,手边的笔记本还大大咧咧地摆在那里,他为什么跟不上节奏。 “嗨!小熙熙~” 一道活泼俏皮的气音在耳边响起,是个女生。 “……虞骄。” 李匀熙没有抬起头,也没有低下头,只是微微垂眼,平静地开口。 虞骄不满地“啧”了一声,轻声道∶“这才刚开学吧?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看上去还以为你要写毕业论文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匀熙说,“最近就像当初刚来帝京一样,心烦身累。” 她却一脸坏笑,把身后一个高大人影往前推了推∶“那肯定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对象——小苏!法学专业的大三生!” “怎么样,是不是超级帅啊!” 虞骄硬生生压抑出眼底的兴奋,一头大波浪都一震一震的,小苏也羞赧地面露笑意。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大金毛和主人,女主人向旁人夸赞自己家的乖狗狗,而大金毛的尾巴就在她身后啪嗒啪嗒地甩着。 “比你好多了,和你谈恋爱就是渡劫,人家又温柔又体贴呐~” 李匀熙伸出手对虞骄比了个向下的手势,又朝小苏那边比了个大拇指。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大家都是见颜起意就不要争个第一了吧! 虞骄笑嘻嘻地搂着小苏的胳膊走了,他则是继续整理剩下的资料。好在已是临近中午没有多少人,不然刚刚他们三都得被踢出图书馆。 李匀熙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抽离了出来,迅速完成了工作。 检查位置四周是否有垃圾后,他才从四楼的楼梯口慢条斯理地走下去。 回寝室的路上,他并没有遇见熟人。大概本科开始他的身边就没有再出现特别要好的朋友,有的也考去了其他城市。所以李匀熙看上去孤僻,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曾几何时,他也是个话唠。虽然脸上表情冷淡,但是一天大概能说几百句话——连班级最不爱说话、一天只讲二十句以内的同学,李匀熙都能成为这位同学三年以来讲话最多的人。 第10章 人情债 仿佛是仙人罩了个结节,其他地区都一个接一个入秋了,人们可能都换上外套了,临城还是和夏天没差。 眼见着十月上旬都快过去了,天气预报的温度依旧在四十度与三十九度间来回横跳,临城人们的衣服也来回添减—— 一场大雨过后,也许就会吹来刺骨的凛冽寒风。 际中作为临城重高前三的一份子,自然要在教育上下功夫。国庆假期从八天缩减到六天,作业就不单独拿出来谈了,还有每日的网课需要打卡。小长假一过,际中学子就如行尸走肉一般回校了。 沈翊文拉着行李箱磨磨唧唧地站在门口,死活不想进去。最后等到许嘉珈也拖着个箱子匆匆赶来,两个人你推我搡,终于是在快迟到时入了校。 他和许嘉珈是高一的同班同学,原本以为高二后就分道扬镳各走各,没想到阴差阳错地又在理科二班相见了。两个班级吊车尾如同异乡见老乡,热泪盈眶。 “李匀熙真的好帅啊,虽然开学一个月了都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许嘉珈慢吞吞地爬着楼梯道,“但是他好像还挺喜欢聊天的,就是不知道我能和他说点啥。” “一般吧……话说这个李匀熙是不是高一军训时看见过啊?我第一次被他逮的时候感觉怪面熟的。” 一旁的少女笑得花枝乱颤,两只眼睛都亮得发光∶“对啊,你不会才知道吧?” 沈翊文从鼻腔里暗哼了声,“像他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总不能每个都指望我记住吧?” 大概在很多人眼里,李匀熙永远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开口也不微笑,像小说里的高冷学神。实则不然,理科二班的人都知道,这位李同学下课除了刷题就是聊天。虽然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这样的优点就是——讲笑话时自己不会笑到上气不接下气导致无法开口说话。 其实沈翊文除了被他逮着不让干这干哪以外,也没啥恩怨。平时要是心情不糟糕,这俩人还会扯点闲话。 但是这小子似乎没几天是不逮他的,这就令人比较气愤了。都是男人都要脸的嘛!谁能容忍天天被人追着屁股教育啊? 而且对方还长得不赖!学习也比自己好!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其实际中相较于其他重高,还是是很好的。当时填报志愿的时候,沈翊文就听见过老师们推荐际中,原因无他,际中的教育注重人文关怀,而他算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哪怕他次次违反校规,也没被怎么样,顶多就是写写检讨,李匀熙最会唬人,骗他说要进档案,其实最后也就是抓着他去写个八百字的“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犯了”,在食堂,你还可能碰到校长东问西问,最后一脸欣慰地拍拍肩——同学,好好享受青春,有什么事就和我说! 沈翊文还老是爱跑到学校的甜品店——哦,这里叫校园物语。甚至他俩还会一起打配合∶一个先吃饭再打包,另一个从二进教学楼跑到校园物语排队。 在吃的面前,只有同僚没有敌人。 秋日午后,沈翊文握着两杯冰饮,怀里还揣了个甜甜圈,双手已经被冻得红通通。从校园物语出来还有一段距离是草坪,穿过草坪就与李匀熙在光秃秃的樱花树下汇合了。 沈翊文叉开腿在一旁的走廊上悠哉悠哉地吃着饭,校宠小孔雀就扑哧扑哧地迈开小腿,一个劲地往李匀熙腿上蹭。 “……这是鸟屎吧。” 李匀熙低头凝视着深色裤脚上一抹稀白的粘稠,有些嫌弃道。不知道这小家伙去哪遛弯了一趟,脚上全是白花花的鸟屎。 他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小孔雀,似乎是像让它离开,但是小孔雀依旧没动,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他,光滑的羽毛微微颤抖着,像坨落叶堆赖在这不走了。 李匀熙无奈,也不去管了。小孔雀是前几届少年班的同学孵化出来的,有好几只。现在他们毕业了,照顾小孔雀的重任落到了高二高三的头上。学生会还专门组织了“小孔雀管家”部门,算是际中人的掌上明珠,所以鸟屎就鸟屎吧!谁让对方是校宠呢? 沈翊文在一旁目睹了李匀熙的脸色,一口饭差点呛到气管里,自顾自地开始笑了起来。 后来李匀熙说了什么他早就忘了……大概是几句玩笑话?不过只是些不痛不痒的回忆罢了,没什么必要一直记着。 “喂,”许嘉珈挥挥手,“想啥呢?快上课了!” 沈翊文回过神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教室。课代表在收作业,可眼看着大家都在奋笔疾书地抄着,也就识趣的回到座位上背书了。 沈翊文也从同桌那边拿了本数学作业开始补。开玩笑,国庆假期就是用来给祖国妈妈庆生的,早在九月底,他的爱国之心就按捺不住了。所以一放假他就在手机的海洋里遨游——啊!感谢前辈!感谢祖国!真希望我能一直在你们的守护下过美好的生活! 李匀熙早就坐在位置上了,看样子也是熬夜补的作业,此刻正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呃,其实已经睡过去了吧。 不得不说,际中校服还是很奇妙的,通体是灰色,但是并不沉闷,反而有些谦虚内敛的气韵,与张扬肆意的少年相结合,倒更添了一丝轻狂的味道。 满教室的少年,无论是在干什么,都仿佛是在做最美好的事情,也许是清晨的日光作祟,也许是年少的滤镜起了作用,沈翊文觉得心情都畅通了,一路上的郁闷已经消散到天涯海角了。就剩下手里攥着的笔,唰唰地流淌着。 年少嘛,什么东西都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一节课原本是晨会,但今天却没有进行,老师简单地讲些事情就让大家自修了。后排的几个齐刷刷地倒下,连李匀熙,都只留下了半张安静的睡颜。 沈翊文把大黑牛的作业补完后,也趴着睡下了。全科老师对他都没什么要求,不出事不闹事就行,作业你自己看着办。只有大黑牛天天对他暴怒∶ “沈翊文,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不写作业的,我只要求你,一题一题认认真真答完,然后我在办公室里能看见你交上来的作业本,听见了没有!” 所以大黑牛布置的作业,他不敢不写。 又是浑浑噩噩的几节课过去,沈翊文半睡半醒地听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一节课铃响,马不停蹄地赶往校园物语排队。他还戳了戳一直趴着的李匀熙,问他去不去吃饭,结果对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又接着倒了回去,整个人看上去蔫巴巴的。 “那你自己注意一下吧,大黑牛上课老瞅你,要是难受了就去医务室。” 沈翊文自认为比较友善地提醒了一句,便匆匆跑了。 李匀熙假期里确实有些“不健康”,一连睡了快十八个小时,醒了也是学习,最近的课他没达到心里预期,内心的烦躁加上作息不规律,所以生了病。 虽说临城如夏,但毕竟也是入了秋,他换季的时候总是会感冒发烧,估计休息几天就好了。 迷迷糊糊的意识不断揉碎,再复原,如同胶片一般猎猎而过,睡得他心烦意乱。特别是脑海静不下来,一直在闪回过去琐碎的回忆,有很多人,但是没人回应他,哪怕一下。 就好像被关在封闭的房间里,四周都是自己臆想出的牛鬼蛇神,吐着血红的舌头,突着大脸盘朝他袭来。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分钟?半小时?还是一上午? 李匀熙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一睁眼就是白茫茫一片的天花板,他有些失神地望着半空悬挂的灯泡。 “同学,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校医温柔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你发了高烧,四十度,现在才退烧,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李匀熙听着,一边觉得口干舌燥,刚睡醒的气息和干涩疼痛让他很不舒服。 校医指了指一旁桌子上的饭盒,“喏,你同学送来的,你中饭没吃啊是不是,赶紧吃一点再接着休息。”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李匀熙顿了顿,“请问是哪位同学?” “一个小姑娘,”校医努力地想了想,“还有一个高个子的男生。” 李匀熙低下头,对着白色床单发呆。 这算是欠他了一个人情吧? 第11章 心结 校医拉着李匀熙又休息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允许他回到教室。四点三十五分,正是活动的时间。三个年级按照时间段分批下楼,还有十分钟他们班就该下楼喂孔雀了。 李匀熙吃了药休息了一阵子,精神算是恢复了,急匆匆往教学楼赶,快到甬道的时候又犹豫了一下,转身朝校园物语的方向跑。 才刚开门五分钟,应该还来得及。 果然,到了门口也只见稀稀拉拉的人排着队。他一摸外套袋子,找到了早上随便揣进去的饭卡,便松了口气。 沈翊文就爱葡萄味的。当时班费有剩,大黑牛请全班吃罐子蛋糕,一共三个口味∶葡萄、草莓和蓝莓。因为是随机分配的,所以自己拿到的是葡萄,而沈翊文的是蓝莓。 他认识沈翊文也有快半年了,第一次见他对自己说的好话就是∶ “李匀熙,你能不能和我换一下?我喜欢葡萄味的。” 行吧,反正他啥味道都能接受。 所以给沈翊文就买手摇葡萄冰和葡萄千层吧。但是还有一位女生……应该是许嘉珈了。因为只有许嘉珈和沈翊文走得最近。他和许嘉珈碰过几次面,她手里出现率最高是芋圆奶茶,刚好今天有芋泥蛋糕,要不就这样买? 等等。女生的话是不是还得考虑一下生理期?万一许嘉珈正值生理期,就得买热饮了……那就一杯冰一杯热的!剩下的那杯按实际情况而定。 李匀熙你真是又帅又聪明!哈哈哈哈…… 他在心里把自己夸成了天仙,提着东西上了楼。 理科二班在四楼,二进教学楼总共是五楼,李匀熙爬上四楼的转角处时已经气喘吁吁。还是得再休息休息,不然身体太弱了。 “欸,”沈翊文刚好从前门出来上厕所,抬眼便看见他,“你休息好了?” “嗯,谢谢,”李匀熙道,“这个是谢礼。” “谢谢啊,其实你人挺好的,我初中同学跑一千米脚崴了让我背他从操场走到行政楼的校医室,一句谢谢都是我逼他说的——哦他比你重了快三十斤。” 沈翊文手里还攥着厕纸,一脸自豪地回忆峥嵘岁月。 李匀熙朝他点了点,又伸出手竖了个大拇指,从沈翊文的身侧绕进了教室。 累死了。他以后一定不熬夜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天天学习,只是玩手机玩多了有点入迷,等想起来要学习时已经十点了。然后学到凌晨倒头在桌子上睡到隔天十一点。 李匀熙缺了好几堂课,上午的也没认真听,他看着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试卷和作业本,有些烦躁地拉开凳子坐下。 去你的学神。要不是除了学习我只能玩游戏,但是玩游戏我又忍不住充钱然后零花钱都没了我才不会!主动!学习! 他伸手敲了敲旁边同桌的肩膀,同桌看都没看他一眼,全身心投入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抬手丢过来三本作业本,姓名贴上规规矩矩地写着“陈陆浩”。 “谢了,改天借你抄英语试卷。” 李匀熙朝对方挑了挑眉,眼睛里写满了得意。可惜陈陆浩压根没看到——李匀熙的表情实在是少得可怜,大多数时间都是一脸冷漠,只有在心情有点好的时候欠揍点。 “滚。上次你都没写。英语课代表呢。” “唉,”李匀熙叹了口气,依旧是面无表情,“英语课代表是人民公仆呀,一切都是为了人民,人民优先。” “呵,”陈陆浩冷笑了声,“对啊,人民优先背诵默写听写!” “你很懂我嘛。” 李匀熙对自己松懈,不代表他对别人松懈。他在值周的时候无比公正,管你是校长侄子还是校霸混混,只要你违反了校规,就一视同仁地罚。同样,在学习上,可以放松点要求,但前提是你必须完成这项任务。 陈陆浩努努嘴,重新低头写题,李匀熙玩够了,也跟着低头去抄作业。 课堂作业,懂得都懂,当日做完当日批改订正,没完成第二天就扣分了。分扣多了,就是吃各种处分。 二班在这头,厕所在另外一头,来去走慢点至少要三分钟。路上人挤人,看风景的、聊天的、谈恋爱的,沈翊文一边喊着“不好意思让一让”一边攥着快被撞散的厕纸,显得有几分搞笑。 李匀熙今天不管他的时间大概有一天了,想想都爽!终于不用背英语了!他真是太高兴了! 沈翊文这样想,乐嘻嘻地打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一坨睥睨众生的不明物体。 他的怒吼响彻了整个二进教学楼。 “我靠哪个人不冲厕所!” 坐在教室里的许嘉珈似乎是听见了些什么,但是她完全没有心思去在意。 因为就在刚刚,际中的校园男神热门人选,自己偶尔欣赏下颜值的李匀熙,送了她一杯芋圆奶茶。 虽然她并不喜欢李匀熙,也没有抱着谈恋爱的想法看待他,但是如果年少时有被这么一个人,一个……校园风云人物送过奶茶,大概是值得吹嘘一辈子的事。 大黑牛从乱糟糟的教室前门进来,大声道∶“同学们,安静一下。” “下下下周三,运动会就要开始了,我们今年在白龙体育场开,从十五号到十八号,整整三天……呃班长,宣传文娱俩委员还有那个体委啊,下节下课来办公室一趟,商量一下开幕式的表演还有那个项目的报名。” 运动会,是每个人学生时代最期待的活动之一,其含金量不必多言。听到这个消息,二班直接炸了锅。 “我的妈呀,我们运动会去白龙体育场?那可是开演唱会的地方!” “是啊,那我们也是体验了一把演唱会喽?” “你想多了好吗?你一出丑全场都记录着,而且你别忘了,运动会是三校区一起,丢脸都丢到隔壁校区去了!” “你说,我们会不会成为垫底的班级啊……” 李匀熙抬了抬头,和陈陆浩对视一眼。 陈陆浩∶“你去报名吗?” 李匀熙∶“不去,我打算到时候借口检查逃跑。” 陈陆浩指了指讲台旁一张突兀的桌子,“沈翊文呢?” “他……应该是开幕式去表演的,然后再报个长跑什么的吧。” 陈陆浩道∶“咱们来打个赌,沈翊文会不会报一千五?或者,他跑的外道还是内道?” “有病,他跑得挺快的为什么不报?”李匀熙疑惑道。 “我其实是他小学同学,不过不是一个班的,那个时候我俩不熟。” 陈陆浩突然压低了声线,“他以前跑长跑的时候,第一圈好端端地在外道,体育老师让他去内道,结果没看见后面过来一个人,不小心把那个人给踩了。” “那个人摔倒后,沈翊文就去扶,怎么扶也扶不起来,自己后面也没心思跑了,拿了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那个人。” “然后高一的运动会他就没报一千五,后来两个班一起上体育课的时候我也偷偷观察过他,他再也没有跑过内道。” “可能,这事就成为他心中的坎了吧。” 沈翊文从走廊慢慢挪动,傍晚的风哗哗吹着,上午温暖的阳光在一点就结束了,此刻卷过来的,只有潮湿的凉意。 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看来临城是真入秋了。 第12章 降温 “嘶——好冷啊!” 沈翊文站在操场上,领略着秋风的洗礼。 “前几天还是三十度,今天一下就降到十四度了。” 李匀熙裹着校服外套,冻得有些烦躁,说的话也不多。 临城是最典型的南方地区,属于诗中的江南烟雨。但是天气的话,大概就不怎么诗情画意了。热是真的热,三十度打底,让你觉得裸奔都不足以散去热量。 可往往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后,温度就骤然而降。冷也是真的冷,而且这冷,不是北方干爽的冷,是钻骨入肉的湿冷,密密麻麻地啃噬全身,袜子包裹的脚都是冰冰凉。 因为懒得看天气预报,他俩都穿着灰灰的秋季校服,里面一件短袖。当然,班里也有其他人是同样装扮。 临近运动会,他们……不,整个学校的人,都在操场上热热闹闹地排练。沈翊文没报几个项目,开幕式也已经练习过了,所以在一旁漫无目的的闲逛,李匀熙呢,是压根没报名。 他的体育勉勉强强,刚卡在满分线上,没什么出彩的。班里的项目,大部分是徐泉睿承包的,如果他能参加女生的团体赛——那大概早就穿上短裙在队伍末尾跳健美操了。 眼见着前面又来了几个人,其中有徐泉睿、陈陆浩和潘燃,全都打着颤,哆哆嗦嗦地踱过来。 “我靠,临城这天气真是……阿嚏——” 徐泉睿捂着嘴打了个喷嚏,平时挺帅一小伙此刻被寒风教育成了缩头乌龟,喊着“好冷好冷”直往旁边人怀里钻。陈陆浩有些嫌弃地跑走,往他女朋友那边去了。 “小耗子真是,有对象忘了兄弟!” 徐泉睿佯装要哭,沈翊文一个笑又给他憋了回去∶“看什么看啊!晴雯你最好给我安耽一点!” 晴雯,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四大丫鬟之一。喜得如此称呼,并不是沈翊文这个人的性格怎么怎么样,只是因为名字中有个“文”字。 同样,李匀熙就是“袭人”,因为谐音。 “滚滚滚,别叫这个名啊我告诉你,一点都不符合我的气质。” “……待会我想去食堂排烤红薯。”李匀熙望着沉重灰蒙的天空,神游天外。 “去呗,帮我带一个啊,”沈翊文双手插在口袋里,一摇一摆,“我想去校园物语买杯热奶茶,听许嘉珈说新上了咸乳酪的。” “……许嘉珈和你一起去吗?”徐泉睿探出脑袋。 “我可以去叫她一起。”沈翊文道。 “带上我……” 他早就看出来徐泉睿暗恋许嘉珈了,但是不捉弄一下往日死对头,不甘心。 “不带。” “……兄弟你带上我吧!” “过来给我挡挡风,我考虑考虑。” “欸!”徐泉睿一个猛跳,结结实实地给他挡着。 “我教你一招,咱俩把手这么一勾,再揣口袋里,特别暖。”沈翊文说着,向他伸出手。 徐泉睿试了试,发出惊叹∶“看上去不像直男……我去!真的!” 他又招了招手∶“李匀熙你也快过来,真的很暖!” “……我不来。” “你来!” 最初过来的几人都勾着手围成了个圈,像小学下课后女生玩的编花篮,每个人脸被吹得酡红,东拉西扯地聊着天。 “感觉我们现在像云南的打歌……就是中间少了篝火。” 李匀熙突然开口道。 “随便啦,”他旁边的少年闭着眼,略长的头发都被风吹到了另一个方向。似乎是在想象着中间真有一团篝火,火苗像蛇信子,促促地向上舔舐,带着如同夏日烈阳的**。 “这样真的很暖。” 回教学楼的时候,已经打了铃。大家都坐到位置上晚自习,沈翊文一开始还赖在后排空位上不走,最后大黑牛进门来逮他,才老老实实前往讲台做护法。 他俩长得挺高,已经排到队伍末尾了,但是也没资格坐最后一排靠窗。 徐泉睿挺着一副全校无敌的身高,霸气入座。原先沈翊文坐在李匀熙旁边的旁边的那列倒数第二排,但是后来被换到了讲台边上,他依然坐在倒二,反正没有一个人能体验最后一排的乐趣。 大黑牛走后,晚自习的老师匆匆赶到。教室也随即安静了下来。 九点十五分,铃声准时打响了。 沈翊文从乱糟糟的书本里醒来,只觉得呼吸不畅。他咽了咽口水,发现有些刺痛,想拿张纸巾擤一下,又猛然意识到什么东西都没有出来。 完了,他想。 一换季,鼻炎就可能随时登门到访。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初三的时候,快期末了没心思注意个人生活,结果过敏得很厉害,反反复复了两个月,最后演变成肺炎,整整高烧了三天三夜,差点住院。 好在程聪聪女士也是同病中人,有先见之明,从小就让他远离过敏原,用药治疗,虽然依旧无法解除根源的问题,但是至少少受点苦。 小时候鼻炎犯病次数多,长大了点沈翊文天天打篮球,迷上了各种体育活动,胃口也大,抵抗力提高了什么病都不会再出现。除非两种情况,一,换了新环境不适应,二,心里有事不平静。 可能是有些激动和恐惧吧。一千五还没有人报名,大黑牛说下周抽签,没报项目的人优先。 要是真的有人被抽到却不想去的话……算了,万一又出现那种事情,这次不止一个校区,人多口杂。 他把东西随便的塞进抽屉和书包,已经凉透了的红薯还剩最后一口,干脆直接扔进垃圾桶。拉好拉链就下楼直奔宿舍。 因为下课晚,际中学生很多都选择住校,不过更多人是在际中对面租房子住,可能是睡不惯。床虽然位紧张,但勉勉强强都能塞下。 现在际中的宿舍申请是有些难过的,不过在他高一的时候,有特殊原因是可以考虑的。他的运气一向很好,那年的一届是为数不多的没有到十六个班,只有十四个班。这大概到归咎于十几年前的那几代生育率不高,人少。 八人寝,厕所统一在寝室外。沈翊文就读的是际中本部,每个校区的基础设施都不一样,本部历史比较久远,就略显得朴实无华些。这也是为什么住校的人比较少的原因——军绿色的铁架子加木板,三张桌子八张椅,就是他们的三年光阴。 徐泉睿、陈陆浩和潘燃,外加班里其他几个他不熟的,构成了306寝室。李匀熙和许嘉珈是走读生,其实就住在际中对面的小区。 打开寝室门,徐泉睿在座位上,手里握着杯奶茶∶“这个新品不是很好喝。” “嗯,”沈翊文鼻音很重地敷衍道,“我刚刚买的是甘薯牛乳。” 他翻箱倒柜找到了药包,先喷了好几下药水,又吃了颗药。 “你咋了?”陈陆浩问,“不会又是鼻炎吧?” “……不知道,但是我希望不是。”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尝试一下,漫画或者小说里主角平淡而青涩的朦胧年少。 少年只是抬手轻轻一扬,万千青山流水俱寂。 下一秒,可能是三分球入篮筐,可能是利落的舞蹈动作,可能是世间的无限可能。 而不是像他现在这样,连一次完整的呼吸都成为了奢侈。 嘿嘿不定时更新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降温 第13章 西湖水 隔天早晨铃声一响,沈翊文就迫不及待地从床上爬起来了。 大概从睡下的那一刻开始,鼻子就是塞住的,一点气也不能穿,想翻身又不敢发出声音,左右为难得很。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打铃,总算是可以动几下了。 他赶紧跑去厕所冲洗了堵塞的鼻腔,又喷了点药水,洗得浑身哪哪都都干净了才出来。早上的风还是有些冷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温度会回升。 徐泉睿睡眼惺忪地穿着校服,看着一寝室的夏装短袖、秋季长袖、冬季冲锋衣个个不重样,发自肺腑地感慨道∶ “唉,临城又到了乱穿衣服的季节。” 沈翊文里面套了件白色连帽卫衣,外面是冬季冲锋衣的外衬。 大概是每个学校的每件冬季校服的内衬都很尴尬。穿上又太热,不穿又太冷,鼓鼓囊囊地一坨太占地方,不带又觉得不太安心。他思量了好一会,最终还是选择带上。 毕竟热了还可以脱,但是冷了就没办法再穿,只能找别人借。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二班课表每天第一节课都是文科,要么就是生物。老师在台上长篇大论地讲,沈翊文就撑着脑袋小鸡啄米般不停点头。 老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他也没有扰乱课堂秩序之类的,就不怎么管。 刚落座的椅子还是有些冻人的,等第一节课过去十几分钟时就暖了起来,衣服里也填满了适宜的热量,简直不要太舒服。此时睡觉就是一天中最值得的选择。 语文老师刚布置完课堂作业,全班的头都低了下去,唯有他傲然挺立。 “沈翊文,”老师轻轻地拍了拍他,声如蚊蚋,“醒醒。” 他努力睁开眼,强撑着精神,才控制住笔尖不乱晃。歪歪扭扭地在题目上爬了几个字,美妙的下课铃就来临了。 这么磕碜懵咚地又过了三节课,同学们从许久未动的位置上站起来,活动一番,就准备和朋友一起下楼前往操场了。 班长林清音拍了拍讲台,大声喊到∶“同学们都停一下,听我说!” “待会体育课我们要再练习一下开幕式,还有一些项目,都记得自己的动作和位置吧?” “知道了——” 一阵拖拖拉拉的声音回荡在教室里。 林清音噗嗤一声笑了,摆摆手让大家都下楼。 李匀熙拎着本袖珍笔记本,随手揣进校服的口袋里。他也喜欢穿冬季校服,虽然颜色有那么一点点的一言难尽——偏土的红色,类似于佛赤,和际中的教学楼师出同门。 但是口袋比较大,能装的东西多。穿着的质感也比秋季校服好些,他秉持着“有脸天下无敌”的想法,觉得自己哪怕是套个尿素袋都能帅出高度,所以更偏爱冬季校服。 “欸,你报项目了没有?”徐泉睿问道。 “没,”李匀熙摇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微微咧开嘴角,“我很菜的,就不报了。” “哼,你就是懒得!” “我那天真的很忙,要负责管理其他校区的纪律和记录,到时候要评比班级风尚文明奖的。” “行吧行吧,”徐泉睿蹲下身绑了绑松垮的鞋带,随口扯道,“你果然不适合当校园男神,人家都在操场上挥洒魅力,就你跟个树懒一样这趴那趴的偷懒!” “那就给你么,又不是我自个给自个评的什么‘校园男神’。” “我还不要呢,搞的像是你怜悯我。”他撇撇嘴。 李匀熙还是淡淡笑着∶“哪有的事?你想多了。” 徐泉睿∶“最好!” 对方抛下一句话就转身一步四阶跳了下去,不留半点情面,残风似的走远了。 李匀熙苦笑,跟在后面慢条斯理地也下了楼。 像他这种有些中二的人,运动会具有不小的诱惑。谁不想在自己的青春年少中给他人留下点张扬的痕迹?谁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但是他有个怕被注视的毛病,站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中,他会感到心慌,可能就会发挥失常,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都说勇气是年轻人行走世间的武器,但是有的时候,人的勇气会比其他东西要少得多。 拨开云雾,阳光层层叠叠地透出来,在十一点多时没有任何差别的直线式普照大地。开幕式他们要表演舞狮,还要跳舞、打鼓。 大黑牛觉得校服太普通,又去订了班服,上身是带有英文涂鸦的白色T恤,下身是工装裤,还有一件复古红的格子衬衫,是围在胯间的。 这样跳舞的时候就会显得更好看些。 “班服已经到了,牛老师说班会和课外活动时再穿着排练几次……嗯舞狮的同学请到这边来,这个狮头要好好保护哦,我到时候还得还给老板的……” 林清音扯着嗓子拼命喊着,声线已经变了调。 李匀熙递过去一颗润喉糖,让她去阴凉处休息会。然后径直走到队伍面前。 迫于纪检部部长的淫威,大家噤若寒蝉,仔细地听着安排。 “好了,大概就是这些流程了……大家现在先休息一会吧,下午还有一节班会可以排练。” 李匀熙面无表情地念着,随后整齐的队伍就散成一锅粥了。他也坐到阴凉处休息,把笔记本掏出来继续复习。 “你怎么这么卷啊?怪不得没掉出过年级前三十。”林清音含着糖,黏黏糊糊开口道。 “还好吧,我只是想一遍过,懒得再订正。”他虽然是回了话,但是眼睛都没有从本子上离开过一秒。林清音也不忍心打扰别人学习,转过头去看男生们打篮球了。 徐泉睿此刻正穿梭于场地与人群之中,投进了一个漂亮的三分。他的三分球技术还挺厉害,有百分之七十的投中率,人称“际中小藤真”。 因为不是校队,所以他们都不怎么分位置。反正也没多少时间可以打,索性就放开了随便打,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沈翊文和徐泉睿这次被分到一队了,昔日死敌变为队友,一开始还没什么默契,给对方喂了好几个球。手感上来后就显得比较配合,你抢我盖,你投我补,总算是能够暂时放下恩怨,做一对新时代好兄弟。 因为时间短,所以他们打的是半场。半场虽然不用跑太多,但是人挤人也累。 一不小心球飞出界了,一不小心踩到人了,一不小心球砸人脑门了。 对面的陈陆浩和潘燃也是经常混迹于各大篮球场的,彼此不要太熟悉,陈陆浩一个虚晃一枪的假动作,潘燃就知道下一秒他的左右脚落在哪里。 相比较而言,这边就有些不尽人意。 最后下课了,他们队比陈陆浩那队还是差了那么几分。 “唉,咱俩再打几场准能赢过他们的。”徐泉睿擦了擦额头的汗,和一旁的沈翊文勾肩搭背道。 沈翊文拧开汽水的瓶盖,朝着嘴就是一通灌,嗯嗯啊啊地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他无意中朝教学楼那边望了几眼,就看见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坐在台阶上低头看书。秋风故意撩拨着他的发丝,十二点整的垂直光在发梢形成了一圈一圈荡漾的水纹,像西湖水般温润清恬。 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傍晚的西湖,特别是那些天幕橙红微粉的日子,湖面以北的山是蓝色,湖面以南是黄金般的流沙,缓慢地向东挪动。 这个时候,人被风扬起的黑发也变成漫长的金丝,一圈一圈盘旋于脸颊。一片逆光中,多少东西都成为了特定的点坐标。波动不止,跃光不停,水面上除了人什么都没有,荷花败退了,飞鸟游鱼都归巢了,就这样一直蔓延闪烁到很久以后的记忆。 并肩一起的次数多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会拉近吗? 如果真是这样,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过去,然后告诉那个人,现在已经是十二点整了,你要和我一起去食堂排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