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梧桐》 第1章 初入江湖 春花跌落在露莹上,稀疏水汽将山丛阳光揉碎,抛向谷中。 “咕嘟——”“轰——” 巨石在一片郁郁葱葱里横向平移,粗糙斑驳的泥石上陡然出现一只攀过来的白皙手掌。 早春三月的暖是无声的,从泄露的新芽抽发里,淌出一汪晶纯的山桃花香。粉白的小瓣摇摆婀娜,与风轻语,一同造访了少女的眸。 她走出观望不清的地堡,辰时的日辉正好,错落额前的光,映出许清瞳一袭湖蓝色劲装。 她对着山谷开口的方向,懒懒伸了个腰,高扎的马尾摇晃树影。 “小牛,小马,你二人看家。” “小白,小黑,你二人继续谷中巡逻喔,注意花草,切莫伤了偏谷的那几株。” 许清瞳淡笑着对黑漆漆的地堡方向嘱咐道,手一探,接过了包袱。 “对对,差点忘了带上千机匣。好啦,走了。” 她摆了摆手,踏着枝丫,轻点山林中的鸟雀,直至一身劲力蹦出,在空中展开硕大的纸鸢,乘着气流自半山腰滑翔。 这里地处九阳湖边,是清江分流里支流最是密集的地区,湖泊沼泽众多,湿气繁重,往西是巴蜀,山下镇子里多是往西的商人。而往北一路顺着官道,可达大虞王朝的都城——长安。 桃谷只有一条出路,从山麓东方向西北绕出,郁郁葱葱的羊肠小道,经常有商贾往来。这儿地偏临山,恰巧坐落在九阳湖与连云山脉中间,押镖的队伍不得不来往去返,山贼恶匪同样依山吃人。 空中的许清瞳活像一只野鹤,抖落两下铁骨木架构的鸢翼,眼神一凝,在气流中猛地拉住手旁的收束卡扣,整个人向下一坠。 许清瞳轻转内力,脚尖软踏一棵青松松顶。 不远处,一群紫黑着装的蒙面人士围住了白袍男子。 蒙面人们手持泛着冷光的钢十字弓,自外围缓缓向白袍男子靠近。许清瞳瞧得真切,稍远的树后还藏着一位华贵衣袍的主使。 白袍男子的样貌模糊,半张面具遮住大半的脸颊,手中不持一物,只是站立在原地,抬眸平静地等待着十数蒙面人。 “爹爹说过,江湖中多的是无名骨埋无名山。” “但谁让你今天碰上我了呢,桃谷既有名,那你今日也不该命丧这山林野外。” 许清瞳喃喃自语着,脚踩柔软的初春萌草,步伐轻盈舒缓,嘴上不停,一只手摸向腰间,又自层节分明的特质腰带上用力按压,一块长方形泛着青铜色的机关造物弹至他的掌中。 “咔嚓——咔嚓——” “何人在此!” 几乎机关手持十字弓复形的同时,发出的声响也让百步之外的诸人同时察觉。离得最近的几个蒙面人直接扣下扳机,劲十字弓发射,破空的粗大十字弓箭眨眼便到了许清瞳眼前。 她身形一顿,恍惚中隐隐有几分迷幻,自如地闪躲开余下的箭矢。 “这位大哥,您且照看好自己,注意脚下,别失了身手。” 许清瞳颔首抚开额前的碎发,脸上噙着笑意,冰冷的铜色十字弓被苍翠的树影遮蔽,她身形变换,蒙面人们便只闻其声只见其矢。 “在那!”“不!在这!不对,散开!” “长老……快……” “嗖——”离那华贵主使最近的蒙面人话音尚未落地,喉间被一箭封锁,字句同赤红的血液洒落,迸溅了小半的白袍。 白袍男子眼神微动,注视着倒在他脚边的尸首。 这些手持十字弓的箭矢特殊,材质尽管也不过是普通的木身铁尖,却在箭杆处开了数道长短不一的凹槽,光滑无刺,无声无息。 蒙面人们并无高强的武功,尽管大虞王朝至当今皇上登基以来,早已无法钳制江湖中人习武逞凶,但可称得上小有名气的武林人士依旧不算多。 闲散的江湖客多半只能混迹在押镖、丧命的循环之中。 多数大门大派各自把持着外门特许的山门产业,有些与官府坑瀣一气,这可称名门正派。 有些则索性杀鸡儆猴,取一两户乡绅地主兼衙门主簿全家性命做引,“劝回”各任县令,最后干脆扶持自家门人堂客坐于衙上,而这则被前者称呼邪魔外道。 许清瞳并不多想,除却最开始妄图呼唤主使的蒙面人,其余人仅仅是射穿手臂,倘若就此逃走,并无性命之忧。但他们尽管一个个腕部残折,依旧有条不紊地围住二人。 见他们不肯退去,许清瞳继续一拍腰间。一连串菩提子大小的滚珠被夹在她的指间,许清瞳随手掷出,滚珠怦然炸裂出几簇青紫色的浓烟。 “紫葡萄的毒性还是比较弱的,只是会在十息之内慢慢瘫软你们的四肢。” “准确来说,是封锁劲力。” “不过嘛,光天化日之下就逞强行凶,啧啧,”许清瞳闲庭信步地走到白袍男子身边,扭头继续说,“你们也真是胆大妄为。今日就小小惩戒,不造多余杀生,免得脏了我的手。” 话音未落,许清瞳已至眼前。华贵衣袍的主事人凝神望着一圈躺倒死士之中不紧不慢交谈的二人,轻挪起步子。 “你没事吧?兄台?大哥?仁兄?嗯哼?”许清瞳看着不动声色的白袍男子,轻挑左眉,撇了撇嘴。 “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怎地一句谢谢都不讲。你这人,没劲。” “啊……啊——姑娘,抱歉失礼了!” 白袍男子这才好似回神一般,眼颊翻倒出一抹流转的微光,眉上弯折,迸发开说不出的浓烈兴致。 倘若说孟春的暖意开在了许清瞳的发梢,那未却的末冬寒凉就攀附在了他的眉眼。 纵使一袭宽大白袍,粗看只是一位书生模样。但他袖口镶着金丝纹边,白底素娥的衣襟领口绣上一只迷蒙的彩鹿,针脚细致,显然绝非等闲家世。 “刚才谢过姑娘出手,可否告知在下名讳?在下单字姓江,名浸月。兴许痴长姑娘几度年岁,但恍惚度日,全无行走江湖的本领。方才仰赖姑娘搭救,不然也只能试试看向外求援了。” “江兄客气。”许清瞳闻言喜上眉梢,大方摆手,又负手于背,脑后发丝轻刮风声,走了过来,随手又是一枚紫葡萄丢向身后炸开。 “也不用报答之类的,你我相见,亦是缘分。在下许清瞳,想下山看看这江湖。” 江浸月眼神微动,俯首作揖,又指了指旁边被紫葡萄的毒雾浓烟呛得浑身发软的华贵主使道: “可否请许姑娘将此人交予我手。今日其带人围杀我一贫弱书生,我虽四体不勤,却也家中略有薄资,追查一下总归是好的,也免得不清不楚,为日后身边之人带去灾祸。” 许清瞳侧耳微动,收起腕上的十字弓,摆臂做出请便的姿势。 江浸月右手挽起左袖,略宽的衣袍褶皱叠出一抹阴影,他走向华贵主使,忽而脚步一顿,眼神直盯着前方,问: “许姑娘……认识唐家人么,亦或者,是唐门中人么?” “唐门?” 许清瞳疑惑扭头,额前两鬓舞动,映入江浸月的眼中。 “不……方才痴言,许姑娘莫怪。” “莫怪。” 江浸月又近乎喃喃跟了一句。 簌簌的松针叶兀地散落,它们运乘暖酥的春风,怀抱蕊瓣,一股脑地团在许清瞳的视野外,集在空中。 一条又一条无息无色无声的内力如丝,牵动每一根脱家的植叶,暗默地随着江浸月一步又一步踱开的节律,攀爬到许清瞳的背后。 “他心不通——” “什么?” 许清瞳好似察觉到了什么。 “心意通。” 松针团猛然炸开,巨大的劲力将四周昏迷的蒙面人向外甩出。 有的撞上树干,呕出血来,有的顺着略陡的坡,滚落一旁不见踪影。 内力裹挟着实体的锐器,尽管只是普普通通的,早春可见到的松针叶,但依旧数枚刺中许清瞳的背部。 这时候再想有所动作已然来不及了,许清瞳檀口微张,少女清秀的面容砸进沾满水汽的泥巴里。 “你……你……” 眼前随之而来的就是庞然的黑与无力感。 许清瞳用尽力量屈指,半睁的眼眸中,映出白袍猎猎作响下面具后的一张容颜。 春兰黛山随水流,愁云一剪松间眸。清泉滴入九幽府,如是谪仙向我求。 许清瞳倏忽间被暗算的怒火消去一半,尽管穴位被点,但半睁半眯的眼望向那摘去面具的谪仙人。 雪描春山勾勒出的黛色面庞轮廓线,在内力炸开的松针花蕊前映出浓烈的光暗色差。 他眉眼并不显得狠厉,摘去面具后反而悲悯忧伤,眉头中藏着化不去的哀悯怜天的怨,偏偏在望过来的时候又噙着笑意。 缓步走来的时候,身形逐渐软化,竟然有些动人的温柔,骄纵着许清瞳的不甘。 “许姑娘……勿怪。在下也不过依规矩办事呢。” “烟雨楼,灵泽廿一。” 从天而降无数的黑色碎布,遮天蔽日般散落,江浸月庞然的内力撕扯着周围的一切。 许清瞳面贴黄土,尘灰沾到眉梢和两鬓,土腥气在嘴里蔓延,用尽最后的力气听清了他的话语。 紧接着的,则是默然而漫长的沉默。 她眼前终究黑了下来。 第2章 破牢入城 许清瞳是被壁上的月光寒醒的。 悠悠冷月,凉得吓人。 初春的夜晚就是末冬的子嗣,延续上一时节一切未被埋葬的东西。 清冷、孤寂、与人无言、对天无力。 光柱摞成月的柴木,横亘在牢房内。 密不透风的混合精制金属门沉重地嵌入云母铁制的墙壁中。 “云母铁?” 骤然照进来的月光让许清瞳的眼睛只得微眯,适应了一会儿后,她仔细端详着正对面。 云母铁并非天然金属,它是云母石融在铁水中泡煮十天十夜最后铁水渗入云母石的天然孔隙里形成的一种金石相间的独特材质。 云母铁的制作方法一向简单,但云母石却只在少部分地区产出。 除却朝廷把控的最大的两个云母石产地,大虞王朝境内仅剩的小矿区也就在川蜀附近,唐门手中了。 “所以这里是唐门?唐门的人要抓我?那个白衣……江浸月……也是唐门的人?” 许清瞳手指微翻,袖口滑出一根柔软的灵云丝,食指与大拇指夹住,轻轻一搓,腕处的手枷便倏然掉落。 “既以我为目标,却不知这些小物件从来不能困住我,幕后人这是何意?” “但想来也是,爹爹久未带我出谷,怎么会有人清楚拘星手的精妙呢。” “唐门……唐家。” “嚯,还卸了外用的机关。” 许清瞳伸了个懒腰,舒展开身体。 清秀的面庞上泛起一抹自信,柔和的眉梢却带有一丝眼角的锋利。 她左手抚上正对着门的墙面,轻巧合目,晶莹剔透中泛出一抹幽蓝的内劲自她周身涌起,以卷风之姿逸散全身。 “金石无医,神机百解!” 一声低吟自她口中脱出,无形波动从她的掌心骤然晕开,像浓墨滴入清河,云母铁壁悄然不动。 一息。 两息。 三息。 “咔嚓……” 蛛网般的裂痕倏忽间遍布整面墙壁。 “咔嚓!”碎石轰然间崩塌,云母铁尽管坚硬,但却呈现出不自然的规则状。 每一块碎石看似毫无规律,却又被切割得棱角分明,本来铁石相间的孔隙膨大,用力一握就捏成细碎粉末。 碎石飞溅中一整面墙壁龟裂,灰尘开始上扬,引得许清瞳咳嗽了两下。 月光皎洁如泉,在半塌的断壁残垣里,拉出一道绵长的光晕,洒落在崖边。 许清瞳环顾四周,牢房并不是完全独立,一个又一个小黑疙瘩被黑色管道连通,部分是立于大地上,部分是悬在钢骨吊住的空中,更有部分紧贴在崖壁。 山崖刀削般耸立,它并不如寻常悬崖似的各有嶙峋,就像被他人打磨过一般,崖壁光滑且森然。 许清瞳向前两步,走到崖边。 俯视,亦或者说眺望。 巨大的金属齿轮拔地而起,在整个山谷中心矗立起一座破云入空的巍峨钟楼。 硕大时钟的指针反射出银辉光彩,镂空的钟楼结构中间,齿轮组在金属交接的声音里不断咬合。 钟楼周围围了一圈望不明白的筑物,朦朦胧胧。 整个山谷在子夜时分呈现出异样的光芒。 星星点点的灯火在不同高度的楼亭屋所中穿插辉映,横空的桥梁跨越两座山峰。 错落有致的木制楼房像孩提的积木,又似砖窑的废弃堆,火光在西北侧绵延,照得青山成了赤峰。 这里是唐家机关城。 蜀中唐家以两样绝技闻名江湖,尽管自十九年前的天铜门失火案之后,唐门一度没落。 但当代家主的及时回归并大改过去唐家家族式传承的局限宗族发展,以唐门独特的地理位置串联东南富饶的数个大城与中原重镇的贸易,行商押镖与广开门堂招收门客促成唐门的光复便成了必然趋势。 严格来说,如今的唐门是以唐家为首,链接东边九江城、中原泸州城以及南部严州城的西南中心。 唐门无疑已经从单纯的家族式武林门派转变成了以唐家为首,各大散门小派联合的武林小联盟。 这一点让其余大门大派颇为不满。 但毕竟各门派都有自己的山门管辖之地,也不便多伸闲手。 十八年发展期间,并非没有魔门大派企图吞并唐门,但唐门能屹立至今并非只是靠着家主过人的手段。 牵机术、碧麟心。前者为唐门机关术的巅峰总纲合集,后者为唐门医毒一体的内功心法。 护道之法与道之本身尽数保存完好,唐门从未真正在江湖中隐去过。 “所以,这就是爹爹曾言,牵机术的最终大成作么?” “唐家机关城一式。” 许清瞳饶有兴趣地蹲坐在崖边,山顶风凉寒,吹得衣袂飘飘然如丛山云带。 她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略松弛的肩颈,纵身轻点碎石,翩然飞舞入城。 “下去看看,子时的机关城,又有什么花样。” 事实上子时的机关城并不如白日热闹。 白日的机关城除却如同一般的大城人来人往、摊贩遍地,还常有唐门弟子巡街和展出。 唐门本就以机关术闻名,机关术也被使用在了大大小小的不同地方。 最常见的便是机巧桌椅。 许清瞳走到清许客栈门口,靠门的小厮略有些瞌睡,瞧见一道人影走近,又立刻忙凑上前来。 “客官里边儿请!您这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呢。 子时开始,丑时以前住店只需原住店费的八成唷。” “倘若您是夜里消遣,咱这也有城内数一数二的小菜佳肴。 尤其是客栈招牌,烈酒清如许。” 许清瞳扶了扶额头。 “其酒液透彻如活泉不绝,又清香扑鼻,暗含茉香。乃咱经营十数年远近闻名的珍品。” “您若是从东边儿来的,想必是听过这么一句‘不醉三杯清如许,枉来蜀中慢风尘。’” “世人皆知咱蜀中风光,醉人迷景。这景是醉人,酒也醉人。您瞧瞧。那桌,那桌,还有那一桌——” 许清瞳顺着店小二的手指望去,“这几桌好手、侠客,没有不点上一壶清如许的。” “您看?” 许清瞳莞尔一笑,拍了拍小厮肩膀,自顾自上楼寻了一处靠窗的小桌:“那就一壶清如许吧。两碟小菜,要见油荤。 再另要一盘花生米,不要炸炒,水煮即可,莫剥壳,放些粗盐不要辣子。” “劳您稍候嘞客官!” 店小二一甩粗布,搭在肩膀,向后厨叫喊。 这好看姑娘可真是个怪人。 即便是外来游客,来了川蜀,谁能不沾辣子。川蜀佳肴,鲜香麻辣,劲味十足,如雷贯耳。 一般外地来此的商贾、镖师或者其他匆匆而过的行人,没有不尝试的。许是琼州人士?吃惯了沿海的鱼虾淡菜,受不得这蜀中的燥爽闷气。 店小二内心嘟囔,却一点没闲着。 手脚麻利地给许清瞳桌上满上半杯漂沫子的茶汤,这才招呼起了其余的客人。 客栈二楼远比一楼大堂清净。 一楼约莫坐了三十多桌,二楼却寥寥数人。最近的两人对面而坐,就在许清瞳的左后方。他来时就见到了这两人。 一人横刀翘脚,半踩方凳,端的是一副地痞样,身材粗壮面如黑熊,却偏偏掌心老茧成团,隐隐有真功夫在。 落在此人对面的,又像只瘦猴偷穿道袍,肥大袖袍里藏了半柄羽扇,相谈几句便略微扇风,故作风雅却实在尖嘴凹腮,刻薄难掩。 “隐月宗大师姐听说又走丢了。”那瘦猴抿了一口酒,开口。 “怎地叫又?他们门派属龙潭虎穴的?动不动丢个小娃娃?” “诶,你这厮,莫要乱说。兴许人家就在附近。这隐月宗大师姐刚至及笄,不过碧华,但你也应该听闻过的……” “隐月宗一派,不讲排资论辈,不讲入门先后,唯以一身武艺作标准。” “这女娃娃听闻已近天合,可笑,可叹。江湖偌大,英杰无数。因而她这回走丢,据传也有来参加英杰榜选的可能。” “笑话!且不论她已近天合是否确真。这种大门大派的嫡传,也不必来跟我等争抢这些许俗名庸利啊!” “嚯,是,是俗名庸利。谁人不知?但又有几个,真的清心寡欲不惹名利……张兄莫要说笑了。” 那黑熊男子倒拎酒壶,猛灌一口:“算咯算咯。怎么着,听孙公子之前的话,你有和千花谷的几个弟子打过交道?” “什么交道。同行聊过一二罢了。近日这千花谷联合唐家的玉容生肌膏风头无二,听闻可葆青春,可生新肤。” “哝,鬼面娘子张兄可曾耳闻过?” “听过,听过。” “传言她已至这机关城中。啧啧,烟雨楼的顶级杀星,可叹可叹。这玉容生肌膏除却供奉的份额,流传出来的,估计会用作榜选奖赏或开物阁集会拍卖吧?” “难说。这沟槽的世道,烟雨楼那一堆疯子都活上台面了。都是刀口舔血,怎地,他们还比我那一寨子的弟兄高贵!” “哎,哎,张兄莫要动怒嘛。来,再喝一杯。” “世道要乱咯。听闻那病鬼皇帝,已经约莫一年未上朝了。这两月以来,朝廷的那群鹰犬四处抓人,煞是凶残。” “各大门派也就护佑一方平安,哪管得了那么多。” “倒是这唐门确实好魄力,即便如此,十年一度的英杰榜选和五年一回的巧匠大会依旧如期举办。” “谁说不是呢。十年前首次英杰榜选,江湖中人只以为这唐门得了失心疯,想招揽门客已至丢面弃颜的境地。” “哪曾想,前三甲竟各自得到了融剑山庄和藏刀门的神兵。” “那可是绝对的神兵,有传言,神兵以心血养之,五年蕴灵,十年生智,单是握住兵器都可凭空提升几成内力!” 第3章 客栈打斗 “确有此事?那神兵我也听过。要不是寨子家业庞大,哥哥我也得去藏刀门闯一闯摸上一摸宝刀了。” “客官,您的酒菜齐嘞,请慢用!” 店小二端过东西置于桌面,许清瞳轻轻点头,尝过两口,小斟一杯,继续听去。 “哎哟。张兄说的是藏刀门的煞刀大阵?那可并非一般常人可闯的。上次能过阵的人,恐怕还得数……对!四年前的隐月宗大师姐!” “哼。一介女流,还是个娃娃,她能过,咱过不得?” “是,是。小弟我便先祝张兄收入神刀,大放异彩了!” 黑熊男哈哈大笑起来,将将举杯。 忽然一根竹筷破空而至。 “嗖……” “咔嚓。” 酒杯碎裂,酒液迸洒,溅到黑熊男粗野杂草般的须发上。 “哪个崽子!给你爷爷出来!” 黑熊男噌的一声蹦起身,顺手一掏,自桌腿旁拎起一柄鬼头大刀。 “呵。你也配——” 一道罡风从楼梯处疾射而来,锋锐地分割开张、孙二人的木桌。 “谈论我师姐?” 来人随着话音落下终于露出面容。 冷峻面容下,高挑的身材撑起银蓝色束袍,暗灰的黑金丝线在袖口镌刻成一个“月”字。 他脚步不停,一步踏一步,每走出一步,便是一道强劲罡风射过去。 身后,三两隐月宗弟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黑熊男几刀劈开罡风,一口唾沫往旁边一吐。 “狗娘养的,你又是何人?听语气还是那小娘皮师弟?哈!被个女娃娃踩在脚底,亏得你们也能忍得下去。” “嚯哟,哫哫嘬嘬……你这小白脸,不会是看上那女娃娃了吧——” 一壶清如许被丢至黑熊男眼前,他瞳孔放大,右手不由自主劈开酒壶,恶狠狠地凶目全然不顾再次被泼上酒液的须发,只顾着找寻第二个敢对自己无礼的家伙。 “别找了,我扔的。” 许清瞳手撑着脸颊,懒散地捻起一颗花生,双指使劲,水津津的盐水花生米便落入口中。 “你这黑熊怪,瞧不上谁瞧得上谁,我不管。你爱和哪位少侠高人过招,我也不管。但。” 许清瞳屈指一弹翠绿色的陶瓷酒杯,杯口斟满的酒酿泛起波纹,里面飘起一口猩红的沫子。 “你吐到我杯子里了。” “所以,劳烦您趴一会儿,碍着我的眼了。” 许清瞳用力一拍隔壁桌的长椅,椅脚翘起,向黑熊男掷去。 “哈。我道什么人物。不过又是个三脚猫小娘皮。他奶奶的。孙兄,助咱如何。我拿下那使刀小子去!” 黑熊男喝出声来,也不顾瘦猴袍子如何动作,直愣愣拖着鬼头大刀蓄势冲向隐月宗的弟子们。 鬼头大刀刀刃拖地而行,在摩擦中闪出火星。 这黑熊粗鲁无礼,但确实又有几分功夫。 拖刀力斩往常多为偃月刀的架势,凭着长柄蓄力,借由策马疾驰,斩出破阵诛首的一刀。 这是军阵杀招,寻常武林中人并不常见。 偃月刀这类兵器,本就在江湖行走时不便,由此被其以大刀使拖刀,奋力跃起跳劈下来,竟显露出几成虎啸之势。 “小兔崽子!就你这几手花架子,咱没砍过百个,也杀过八十。” “下辈子敞亮点儿,见到你张雄爷爷记得绕道走!” 黑熊男唾液飞溅,右臂擒刀舞得虎虎生威。 鬼头大刀刀身重心偏前,配合张雄惯以施展的连斩刀法,一瞬间破空劈开三刀,封死上、左、右三条路数。 森然刀光顺路剁开周围的木制桌椅,碎裂的木屑倒刺横飞,随着他一身内劲爆发,将几个跟在冷面隐月宗弟子身后的几人逼退。 “师兄!” “二师兄小心!” “浑人尔敢!” 破风刀袭来,裹着赤红煞气,杀机迸发显露。 隐月宗二师兄面色如常,伏背微微弓起,脚步自如地点在地板上。 左路被封尚有右路,上路被封还可后退。 任凭那张雄沉腰借力,挥动大刀一招接一招,却是半点皮毛未曾破到他的衣襟。 “这一刀,罚你不敬我门师姐。” 须山雪右手自左腰拔刀,快如雷光的一记上挑准确割开张雄手筋。 张雄尚且未知,只感觉手中一轻,再想周转浑身气力催发虎煞杀气入刀重劈,却无端松开了刀。 先是一道细长的血丝,紧接着是开始分流,最后血流如注。 腕部的瞬时割伤最终让他握不住鬼头大刀,他满目凶光,咧开的大口黄牙略有腥臭:“杂碎!杂种!你竟敢!你竟敢如此对待你爷爷!纳命——” 张雄松开右腕,左臂臂膀呈环抱状,猛地拉近和须山雪的距离,大手一抓向其掠去。 “来!” 就在那粗黑蒲扇一般的手掌即将抓住须山雪的一息之间,须山雪收刀入鞘,左肩下沉,整个人如乳燕归巢,贴入张雄怀中。 他左手持刀鞘,右掌下移至盘腰位置,手腕翻转,一股巧劲儿连着须山雪突进的惯性向上一抬,收入刀鞘的刀柄脱手冲上。 一撞。 刀柄撞入张雄下颌,霎时间两口鲜血已涌至喉头,他既想吐出,又吐出不得,一张口只能“啊啊”叫喊,完全失了再放厥词的机会。 “这一刀,罚你自称爷爷。” 须山雪侧身闪过张雄腋下,刀鞘再扬,却没再斩下。 后者,已然捂着口鼻喉咙,匍匐在地上,吐着猩丑泛脓的红白沫子,晕了过去。 须山雪双目一凝。 按照刚才的两刀,一招实砍,一式虚冲,他这个体型,怎么也不该直接昏倒。 虽说第二记直接捣入他口檀穴,断了他的言语发声,让他最起码一旬之内运气紊乱血气不平,可也不该直接昏死。 尤其是,不该吐沫子…… 沫子…… 难道是? 须山雪猛然转头望向刚才出手相助的少女。 “这位少侠,收拾妥当了?” 许清瞳轻摇折扇,扇面上书“坑蒙拐骗”四个大字。 那孙姓男子同样口吐白沫,双眼无神昏倒在长椅上,被许清瞳稳稳踩住背部动弹不得。 “坑蒙拐骗……无面小盗孙硕鼠?这位姑娘,多谢仗义相助。 今日恰逢吃酒途中听得这些鼠辈妄造谣言,非议同门,只是不想扰了姑娘兴致,万望海涵。 如若不嫌,在下隐月宗须山雪,可否请教姑娘尊名,下楼小酌,再叙闲话。” “不必客气。须少侠方才的身法、刀法,当属一流。 即便我不出手,也不过多一盏茶的功夫,便可让宵小伏诛。” “姑娘切莫推辞。门规在外,隐月宗弟子行事虽求本心,但唯有恩义,不可不报。” 须山雪双手作揖上前一步,刀鞘插腰神色认真。 “如果姑娘确有要事,不便一叙,便请收下这块行月令,日后有事,可凭此令寻我隐月宗弟子相助。” “这怎地好意思。” 许清瞳轻笑出声,英姿飒爽,刚要摆手回绝,却忽而瞥到客栈楼下匆匆而来的几道身影,脸色冷下,额前的碎发无风自动。 她双手攥紧孙硕鼠的折扇,内劲生发入掌心,手背泛金光,以一奇特角度用力扭开,折扇扇骨便豁然碎成十数片。 “在下许清瞳,无门无派。择日不如撞日,还请须兄助我擒下客栈外的贼子小人!” 许清瞳嘴唇微动,快速吐出几句话。 随后左手指缝夹住伞骨,翻腕向楼下掷去,掌中急速起合,八枚因内力破裂而各带锋刃的金属扇骨碎片一同破空而出。 这手法…… 须山雪凝神端详两三息,不问缘由,抽刀猛然向窗边踏去。 八枚扇骨碎片,明明不同时间甩出,却能做到后发先至,先发后至,同时射至楼下那几人身前,封死其中一道人影的所有退路。 “何人放肆!私下械斗不说,还敢袭击家主!” “列阵,就位!” 楼下四周的几道身影顿时散开,或跳上对面屋檐,或持十字弓瞄准窗边。 “慢。” 一道中气十足的浑厚男声响起。 许清瞳恰在此时一跃而下,右手握住余下的一片完整扇骨,空中足尖点下甩出的扇面,身形悠悠然落下。 周围护卫见状直接射出箭矢,却见她游蝶舞丛,不沾片叶,每一步踏出的并不急促,却游刃有余地避开所有箭矢,贴近江浸月面前,狠狠剜向他的眉头。 “许姑娘别来无恙呀。” 江浸月脸色如常,唇上晕开了月色的笑意。 他只是睁着双目,水色吟吟地冲许清瞳颔首问好。 那八枚扇骨碎片擦过他的衣袖。 他所着衣袍并非白日那一身纯白长袍,新换上的清雅淡绿束袍紧贴在他的胸口,衣襟微合,外衣套住一层烟笼纱。 碎片携劲风刮开他的肩头、中腰、领口,血珠晕开。 “为什么不躲?为什么恩将仇报背后暗算我?” 许清瞳稍稍颔首,长柄扇骨架在江浸月的脖颈上,望向对方高出自己约莫半个头的身形,少女的语气凛然,莺声清脆。 江浸月眉眼弯开,依旧水色吟吟地眯着笑说: “先前之事多有得罪,实在对不住许姑娘。之前违心出手,确实有违救命之恩。方才那几道伤口,便算作赔礼的一部分。” 江浸月袖袍一抬,撩上衣袖道:“许姑娘请便。” 许清瞳定睛一瞧,千机匣与其他随身器具都收在了一块儿。 她右手架住不动却稍离江浸月的脖子远去一寸,左手快速取回,三两下便尽数装回身上。 “你这贼子,倒以为如此我便能原谅你?还有,那日即便我不出手,按你的武艺,也不见得会吃亏吧。” 许清瞳右手暗自发力,金属扇骨压在江浸月的锁骨处勾出一道红痕,艳如雪中赤梅。 “江浸月,你最好如实答复!“” 第4章 唐门认亲 “你觉得呢,江兄?” 许清瞳继续紧逼。 江浸月却是忽而笑出声来,夜色浓沉,又被周边的灯笼疏影消解半分,开出如瞬的昙花。 “清瞳还是莫要责怪江公子了。毕竟请他出手解决白日叛逃细作的是老夫,请他将你带回的亦是老夫。” “老夫唐林儒,小清瞳意图怪罪,便怪罪于我吧。” “若有其他需求,亦可与我相告,先前之事冒犯于你,确实不该。” 听得这话,许清瞳才收回目光,望向江浸月身旁的另一人。 唐林儒一身雍容华贵的紫金褂子外披,手持紫檀木杖,杖头雕琢一颗雄鹰振翅的头颅,乌黑光亮的串珠在手中不断摁压盘玩。 他虽已知天命之年,却寸发直立,根根抖擞,莫名站着便如泰山巍峨,中气十足地开口,又不苟言笑地盯回许清瞳。 “小女许清瞳,见过唐门当代家主。” 许清瞳这才收回右手斩出的扇骨,随手一丢,作揖行礼。 “只是晚辈心中存惑,还请唐家主解疑。”许清瞳未曾抬头。 “哦?清瞳有何疑惑,尽可提出。我知则直述,不知……不知则无他可言。” 唐林儒牵动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不复刚才的严肃模样。 “晚辈只是不知,唐家主为何如此客气,似与小女曾为旧识。我思来想去,大抵是家中与唐门主有旧。但家父亦未曾与我提过,我们许家高攀过唐家。” 此话一出,唐林儒眼神变了色。 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半低头的许清瞳。“像。太像了。孩子,你抬头,抬头……” 见许清瞳听到后仍旧作揖低头,唐林儒长叹一声,上前一步,双手扶住她的小臂,缓缓托起。 “孩子,让老夫看一看你的脸。” 许清瞳这才不得不抬头与唐林儒对视。 目光如萤火,在幽幽沉吟的月光中,许清瞳如玉的面庞上覆上一只粗糙的大手。 “像啊。特别是这股子倔劲儿……” 许清瞳呆愣了一瞬,眼中忽而冒出一丝恼火,离开唐林儒的接触。 “唐前辈请自重!否则小女就要还击了!” 唐林儒这才回过神来,哑然失笑。 他背过身去,仰头,是半是疏离半在眼前的灯影,再上一点,是被檐角割开的一轮圆月。 “你父亲,可曾向你提起过你的母亲。可曾和你说起,他的妻子妻族。” 许清瞳听闻,当下便有了些许答案。 但仍不敢确认,只是强压下方才的被冒犯,佯装恭敬回复道: “家父不曾言说。我也自小并未见过母亲与任何外家亲戚。” 唐林儒又是一声叹息,转过身来,却不看许清瞳,只是面色如常地望向江浸月。 江浸月见此,心下明悟,后让半步做好礼数: “林儒叔今夜想来事务繁忙,方才所言,明日再上府中叨扰相商,您意下如何。” “可以。劳烦贤侄了。夜色不早,贤侄早些歇息。” 唐林儒平静地看着江浸月一步一步退至十数步之外的巷弄,身影消失。 身旁,两名护卫几个呼吸之间便跃上屋檐,同样消失在夜色中。 “小清瞳,跟上来吧。” 唐林儒手中紫檀木拐一点一点地敲在地板上,明明身形挺拔,也未见动用内力施展身法,却偏偏脚下生风,方寸之间便掠过半条街道。 许清瞳连忙跟上,有心想追问抓……或者说请他来此的缘由,更想验证自己的猜想是否属实,只得脚下灌入内力,轻踏步法。 “唐家主有心考校小女武艺,晚辈莫敢不从。 但已连越三条街道,机关城内,半数人情风土也都看过,还望唐前辈解惑答疑。 小女也甚是佩服前辈一身内力浑厚,如此迅疾,却吞吐呼吸如常,雷打不动,天塌不惊。 想必前辈如此高深,也不会与我这等姑娘人家真心为难。 倘若前辈对方才损毁客栈心有不满,我赔偿便是!” 许清瞳微微喘气,一滴汗液坠在发梢,倔强地望向背身的唐林儒。 她背部浸透,额前发丝湿润黏合,清瘦却高挑的身姿挺拔,眉眼却格外坚定。 唐林儒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快,转过来抬起拐杖,似要敲指少女,却又马上放下,连连摇头。 “你这丫头。 那客栈地皮都是我们卖出去的,尽管唐门中人接任了维护秩序的职责,但真要为难你,那也是那家客栈的老板娘为难你。与我何干呢? 不过,即便是她,想必也不会将你如何。” “但你所言确实。方才我只顾着带你看一看这机关城的夜景,倒是忘了,你还未至桃李,即便自小修行,想必也有些吃力。也罢。” “我只是希望你看看,这座宏伟的城池。” “这座,你母亲——” “亲自主持筑造的机关城。” 许清瞳顿住,随着唐林儒手指的方向,眺望过去。 “我……母亲主持筑造的?” “是的。” 唐林儒放下手,夜里凉风习习,褂子上的细碎晶石奏出声响。 “你母亲,我的四妹,二十五年前唐门最天赋冠绝的牵机术大才,巧匠之中的博学之士,总领唐家天铜门、地木门、玄铁门与黄石门齐心戮力耗费三年,完成了这座位于山谷、山体乃至——地底的城池。” “它与你一样,” 唐林儒瞥了许清瞳一眼, “都是你母亲的孩子。” 许清瞳深吸两口气,晚风此时格外惹眼,衣袂被掀起,露出少女明暗不清的眼睛。 再眺望时,她竟是觉得有了些许不同。 “为何……那里有一棵树?” 唐林儒顺着许清瞳的目光看去,轻声说:“那里,是一棵月桂梧桐。” “月桂梧桐?等等,我好似有在家里的典籍中看到过,” “唐前辈所言的,莫非是那本生长于海外霞光岛,后经前朝东渡使者带回枝干供奉于皇室,只在皇都宫闱内部栽种的一棵月桂梧桐? 其天生木质并不坚硬,但极为优秀的特性使得它比所有的寻常材质都更适合江湖中人灌输内力,只要有内力加持,虽为木质,亦可坚硬过百炼精钢。” “不错。看来这些年,你并没有疏于学习。但,这些都只是月桂梧桐最是寻常的用途。” “寻常?” 许清瞳眼底疑惑,看了过来。 “月桂梧桐,枝干可化神兵,其叶自生长便不会落下,除非整棵树尽数枯死,因此梧桐叶天然有汇聚周围自然之气的功效。 而十年一开花,三十年一结果,更是重中之重。 其梧桐月桂花,花瓣入药可延年益寿,花蕊经特殊方法煎服有解百毒之效。 其月桂果则更是在我族中典籍里……算了,算了,不提也罢。” 唐林儒忽而一顿,平复下来情绪。 “更关键的一点是,当年小妹,就是在那棵树下,遇到的你父亲,许羡仙。” “这等珍惜神木,为何如此随意地弃置于城中? 不……不对!虽并无多加看管,但月桂梧桐的位置好似有些特殊。” 许清瞳刚一开口,又连忙收回话锋。 “不错。月桂梧桐珍惜少有,能长到这般需六七稚童环抱才堪堪可围住的,更是仅此一棵。 在未遇花期,未见明月之前,月桂梧桐绝不会与寻常梧桐树有诸多差别。因此,” 唐林儒扭头望向眼眸熠熠的少年,许清瞳会意,立刻接道: “因此,将它坦然种在市井之中,就是寻常梧桐。藏须护尾不漏踪迹,才是珍品。” 唐林儒放声笑起,几息之后,归于平静。 “清瞳,在这住下吧。唐门,也是你的家。” 处事不惊的唐门家主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灯火,手掌攥紧紫檀木杖,目光不移分毫。 许清瞳回望过去,凝神片刻,轻笑摇了摇头。 “唐家主……” “喊二舅!” 突然被眼前的中年男子打断,许清瞳不禁撇嘴,只得顺着说下去: “二舅。唐门,是唐家人的家,不是我的。 我自年幼记事起,除却七岁那年被带出谷外生活过半年,余下时间都在谷内。 那儿,才是我的家。我在唐门住下,那,何人替我清扫家父灵位呢?” “你这妮子……不对,等等!你说什么?你方才言下之意是,你父亲他,已不在人世了?” 唐林儒浓眉紧蹙,不可置信地扭过头。 “你……小孩子切莫戏言。这世上任何一人死,都不可能是你父亲。” “清瞳,你是否知道,许羡仙,也就是你父亲,十八年前便是天合境了。” 许清瞳微微一愣,挺翘的五官皱出一抹疑惑。 “天合?” “是。九州虽多有战乱,却是极其富饶的蕴气之地。 武者以特殊吐纳功法吸纳周身自然之气,亦可称之为天地之气,进入己身,连通经脉、贯联田府、淬炼腑脏、强化心神,以精气神三合一聚天地人三花,可达谪仙境。” “谪仙之下,是为天合,人与天地归合,己身融自然,一招一式脱出**凡胎,可寿二百载,天合之下,可至先天。 先天返精归气,神华内敛,可寿百廿载。先天之下,则是诸多散人门客,过江之鲫居多的一境,为,后天高手。” “由此可见一斑,你父亲,世间少有的天合境宗师,怎可能如此轻易了却余生?” “二舅,是真的。家父已逝,我亲自送的。” 许清瞳面色平静,又强调一遍: “我亲眼见着宋叔送父亲入棺的。” 唐林儒没再说话,仰头望月,流云融墨,勾勒出初春的风型。 圆月只是高悬,悄无声息。 只留下一声无言的长叹。 许清瞳摇了摇头,似是要把冗余心思甩出去,对着头顶玉盘伸了个十足的懒腰。 双手抱胸,散散地开口: “二舅,这些先不提了,他大概什么实力呢?” “他?”唐林儒略一思索,“你是指……江贤侄?” 第5章 休息之后 “是他。二舅。江浸月,他又是谁?” “您称他为贤侄,莫非,是与其父相识?” 许清瞳目光灼灼,带着一丝好奇。 唐林儒眼瞅着许清瞳顿起兴致的模样,心下哂笑,抬起左手点了点凑近的少女额头: “你这妮子,莫非被人家打晕过去一次,便想着报复回来吧。” 许清瞳马上换了脸色,娇俏地双手背过去,左手捏右腕,一双凤眼望天看地就是不正眼瞧瞧面前的二舅。 眼见许清瞳不回话,唐林儒也不难为她,只是哑然失笑,继续讲起来。 “江贤侄……在年轻一代实属高手。” “高手?多高的高手呢?” 许清瞳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忿,却又暗自按捺住,不咸不淡地继续问道。 “先天境。但究竟何种境界,须得看他全力出手一次才行。但想必不会是初至先天。反倒是你,” 唐林儒右手杵着紫檀木杖,思索一瞬,换成左手,腾出右手侧移一步,揉上许清瞳的脑袋。 许清瞳双颊飞红,多年没感受过被人如同孩童一般对待,心下有些迷茫。 “二舅观你现在的境界,约莫已至后天巅峰了。方才你跟上来时的内力激荡,雄厚有余,稳定不足,想必距离突破也只差一个契机。” “倘若近日,你有察觉到内力瓶颈即将冲破丹田贯通经脉,务必差人知会我。 后天突破至先天,乃寻常武道的首要大关。如果无人帮忙看护,极可能稍不小心便走火入魔。” 许清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二舅,后天突破当真如此可怕?” “嗬,小娃娃。老夫还能诓你个小毛头不成。哎,倘若你爹还在,这些怎么也轮不到我来教……” 眼见许清瞳不知轻重,唐林儒心下暗叹气。 他怎么都没预料到,许羡仙竟有如此之多的武道常识尚未及时教授于许清瞳。 待得最近的忙碌事一概了结,怎么也得和清瞳详细确认他父亲的情况。 唐林儒心想。 “清瞳,你且听好。武道三关,后天破先天,先天破天合,天合融天地。” 唐林儒轻抬手杖,杖尖圆头忽而翘开,喷出一团灰黑色的烟雾,混在夜幕中,若非许清瞳内力运转汇聚在眼旁清目穴,他也很难发觉。 唐林儒也不解释,一指点出,快速地在这团烟雾中舞动手臂,似是画出了什么。 随着内力的灌注,烟雾成为画布,映出一道图案——人体经络图。 许清瞳看得一惊,心下说不出的好奇。 但唐林儒仍在催动内力绘制,他也不便出声询问打断。 待得又过了一会儿,唐林儒放下手臂,这才发话:“清瞳,你看。” “后天之时,内力聚于丹田,由丹田汇集并随催发而运转到四肢各处。”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半空中荧光微闪的翠色经络图。 “后天破先天,则会让四肢经脉也填充内力。即,以气养身。 故而破先天者,如少暗伤,通常可百岁有余,衰老延缓。” 随着唐林儒滑动手指,经络图各处也在不断亮起。 “先天破天合又是神奇。先天之后,打开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使全身经脉贯通形成内里小天地。 但天合突破,则需要破开周身三十六奇穴,并确保紫府清明,以内力温养周身起码二百余块骨头,形成碧麟斓骨身,才能开始汲取天地之气。” “紫府维神,丹田保精,周身贯气,精气神合一,可凝三花,方可天合。” 唐林儒轻舒一口气,继续到:“至于最后一关,对你而言为时过早,还是莫要好高骛远咯。 想来也快到寅时了,稍后你跟着二舅,正好我外城有一处地产,无人居住,偶有下仆打理。适合你暂住。” “明日我让族中小辈带你好好看看这机关城,你想找我,随时可见。” 许清瞳颔首,跟着来到了一处宅邸。 小院不大,却也方便,虽临近坊市,但旁边坐着一家铁匠铺,后院得以分到了半片湖泊,也算好景。 月至中天,清辉半落。 唐林儒又叮嘱了几句明日事宜,这才打算离开。 他算不得老人,最低先天圆满的境界使其精气饱满,但脸上又偏偏爬上蚯蚓般的褶皱纹理,偌大唐门压在他肩头已然忘却了年数,故而又不像中年。 望着唐林儒转身走进夜幕中,许清瞳咽了几口唾津,嘴唇张合,微微翕动,眼见他要一步一步走到看不清的街道上,终于—— “二舅……天色已晚,多保重。” 唐林儒顿住,没有回头,却紧捏杖头,一身内劲将手杖直直插进石板内里三公分。 遮月的云散去两朵,随风潜入默然的春色。 “嗯。” “孩子,早些休息。” 语罢。唐林儒离开了许清瞳的视线。 翌日,日上三竿。 “总算是寻常人家的屋顶了。” 许清瞳瞳孔失神,涣散的眼眸倒映出头顶的床幔,良久,才嘀咕了一句,缓缓起身。 床边绸面的被褥乱作一团被踢到后角,她青丝如瀑高悬,又如水银泻地,坠在床沿。 过了许久,许清瞳才似有回神地盘腿坐起来。 高高束起的单马尾被解开,及腰的长发在床幔之间显得罗帐轻摇。 忽而房门传来轻敲声。 “咚咚。” “咚咚……” “请进。” 许清瞳不为所动。 这个时候会过来的,想必要么是府上下仆,要么是昨夜二舅嘱托的族中的其余人,倒也没什么。 “许姑娘,你应该醒了。” 江浸月笑吟吟地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屋内入门是一方八仙桌,古朴的藤纹刻印桌腿,桌面摆上一壶热好的茶水,旁边倒扣着两只青瓷白鹭小杯。 左侧是两张长桌,文墨笔搁一应俱全,和旁边的书架相连。 架子上摆满了书斋里的常见典籍,想来也是作消遣用。 几排书架往右,两座屏风一遮,阳光从偏窗的窗花缝隙射入,映于其上,影影绰绰地在屏面舞动。 里面是架子床的木栏花纹,半遮半掩围住蚕丝床幔,床底边缘驱虫的线香唯留一点灰白的恼丧。 江浸月边开口边绕过屏风。 “之前确有不是,特此前来叨扰。” 再见许清瞳前,江浸月想过很多。 比如,对于之前暗处偷袭之事耿耿于怀,进而在听到他的声音时,许清瞳早已上弦备箭,随时准备给他的身上再次略开小洞。 比如,经由唐叔的劝诫,许清瞳已然放下了些许愤怒,但心中多少总有不平,故而特地懒洋洋地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上门,出言冷嘲热讽两句。 应当如此才对,毕竟不论初衷,单看初见之事,心中有气也为人之常情。 应当如此才算得合理。 毕竟许姑娘,敢爱敢恨,是非分明,没法儿简单放下厌烦也正常。 应当如此,应当如江浸月所料一般才对。 毕竟他怀里已经揣实了投其所好的赔罪礼。 直到江浸月脚步一顿,望向许清瞳的脸。 少女的长发自然垂下,青丝如墨,其上飞雪。侧躺许久压得一张清秀的眉眼挤出红晕,双颊染雾,冰肌凝脂。 “失礼了!我以为许姑娘以梳妆打理完全!” 江浸月立刻转身,速度之快险些甩出手中托盘上的早膳。 “早膳我放在旁边桌上!” 他扮作的笑意陡然垮下,一张脸蒙上日落西山的云景,匆匆讲了一句,便把早膳置于一旁,躲出屋子外。 许清瞳眼神清明了些许,半是疑惑半是随意地挽起袖子,素白的内衬袖口挽到胳膊肘,舒展开腰身,这才灵动地摇了摇头。 她嘟囔着:“怎么回事,方才好似听到了江浸月的声音。昨夜睡得太晚,竟是有了幻听?” 又过了几息,她这才草草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拉出一圈草绳,束发,又扯紧衣袖,起床。 直到走出屏风,发现桌上摆着的早膳。 江浸月好整以暇,估摸着许清瞳应当清醒了一些,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许清瞳抬眸望了一眼,只见江浸月佯装敲了敲门后,倚靠在书架旁,手捧着摊开的《千字文》,漾出一抹微笑,行了一礼。 “并非幻听,许姑娘。在下特来赔礼道歉的。” 许清瞳挑了挑眉,自顾自漱起口,清水抹上如玉般白皙的脸颊,坐在长凳上吃了起来。 早膳简单,两碗白米浓粥,水稀得如同实饭。 粥旁分了六小碟,糖蒜、腌豆角、卤牛肉、拌鸡丝、爆三肚和雪里蕻。 两碗? 许清瞳略微颔首,瞥过一脸沉静地阅读着典籍的江浸月,嗤笑一声。 “你不吃我可就把第二碗吃了。” 许清瞳松松垮垮地换去太师椅上,单腿屈膝缩向椅面,瓷勺舀上一口热乎乎的粥,急急忙就送进了口,果不其然,没一息便被烫得龇牙咧嘴。 虽是女儿身,却学起了客栈街巷的二流子吃法。 江浸月看着好笑,倒也没制止,反而马上答应下来。 “请许姑娘高抬贵手。毕竟江某也是饿着肚子来的。” 江浸月嘴上说着,随手将《千字文》往旁边一摆,正欲坐到许清瞳左侧。 却见她“嗯?”地出声,鼻头微微皱起,眸底清泉涌动,睫毛颤动,光影疏离,直白地向前方颔首,示意他坐去对面。 江浸月不语,安静端过白粥。 又拎起茶壶,翻开茶杯,倒上八分满的茶水,施施然坐至对面。 “许姑娘,白粥太烫口的话,喝两口茶水吧。” 江浸月抿了一口茶。 “应当是早上府里下人备好的。到现在正合适入口。” “呵。” 许清瞳一筷子夹起两片透亮的卤牛腱子。 “劳烦江兄挂念。不过嘛……这茶,小女子可不敢喝。您自个儿留着喝吧,喜欢,就多喝。毕竟是江兄给的,我可不敢要。” 她双手捧碗,故意不去看江浸月。只是呼呼地吹开热气,噜噜地囫囵吞了两口白粥。 “毕竟……”嚼嚼。 “江兄……”嚼嚼。 “也不是……”夹一筷子鸡丝塞进嘴里。 “第一次了……”继续嚼嚼。 江浸月无奈看了眼碗里的白粥,选择用起了瓷勺。 江浸月黛眉清冷,不施半点神色,只是不紧不慢地夹菜、舀粥,送入口。 “我劝许姑娘用完早膳再说哦。食不言寝不语。何况用膳时候胡乱开口,容易噎到呛到。” 江浸月看了看听到话后明显脑袋一偏,开始故意跟他抢小菜的许清瞳,放下碗勺,继续说道: “哦对了。说到我给的不敢要。许姑娘现在吃的粥,不就是我端来的嘛?” “咳咳!” “咳咳咳!” 许清瞳闻言动作一滞,忘了吞咽,被嘴里塞满的小菜噎住。 “咳咳咳咳!” 江浸月这才继续动筷,望着眼前人没办法再抢菜胡闹,悠悠然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