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花》 第1章 00 起始 苏格兰的八月算不上有多少好天气,而他们理所当然地碰上了阴天,漫天的浓雾始终串联于小镇和山林之间,形成一张大网,让人摸不清远处的深浅。 周学钦天还未亮便出发去了去赛场,直到六点有些光亮显现,雾气也只消散了一些,初步判断能见度大概在五六十米左右,不至于影响到这次的比赛。 大家正在配合工作人员检查车辆开始,忽然细雨夹杂在云雾中淅淅沥沥地下着,接连不停地打在了所有人身上,周学钦的心也沉了沉,这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Innerleithen赛道是典型的丘陵地形,森林密度较高,单轨道更是占比巨大,更不用说那粗壮的拦路树根,蜿蜒的小道在这细雨的滋润下变得越发湿滑。泥土混杂着水,就算换了抓地力强的轮胎,稍有不慎还是会在高速中摔下车去。 他直立起身,从自行车前抬头,看到远处组委会的工作人员也正就今日的环境做最后的探讨,肢体大幅度地碰撞着,星火乍现。 “周学钦,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一个穿着夹克将自己脸遮挡了个严实的人朝周学钦走近,并且准确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比尔?” 周学钦记得他,上次在阿尔卑斯山Morzine赛道上举办的速降赛,他们是同组唯一的黄种人,那次周学钦的状态有些不对,只得了个第七的名次。 比尔指了指不远处的告示板:“我看到的时候还说呢,这个‘Zhou’还能是哪个‘Zhou’……”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些不好意思道,“上次说要再跟你去跑两圈,但我妈妈临时来找我了,所以只能放你鸽子。” 周学钦记得这事,他当时从医疗区出来,没看到比尔,又等了一会儿后确定走了,他也就走了,说不上放鸽子。 “没事,这次尽量跑到最后吧。”周学钦伸手朝外探了探雨势,“今天可不好跑。” “这个天气,能完赛就行,我已经不想要什么好名次了。”他附和道,搓了搓手,随后又问,“不过你怎么会来这种小比赛。” 周学钦并不算籍籍无名,他单枪匹马闯入多种地狱级赛事都取得了不错的名次,而在这个圈子里名声大噪了一番,许多车队都纷纷抛出橄榄枝,想要邀请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亚洲少年加入,但都被周学钦以兴趣爱好这四个字搪塞了过去。 他说他不想太过有束缚,他对更高名次的奖金无所谓,他更崇尚以兴趣爱好的竞技。 当然,比尔觉得综上借口说不准也是另一层借口。正当他认为面前这个人会给自己一个让人为之振奋的回答,没想到周学钦只是笑了笑,说:“来赚点奖金当生活费。” 这个比赛虽然是Innerleithen(因纳利森)当地举办的一个小型耐力赛,但赞助商来头不小,设下的奖金池子不浅,兴许也是为了做点公益事业来拯救一下他们这种没有钱又爱玩车的人,扩展一道获取资金的小门路。 “那你怎么还不加入车队?” 比尔明摆着不信,周学钦也不管他信不信,他确实是靠跑这些比赛的奖金来支撑着自己的开销,或者没课又空闲的日子到附近的自行车店里去当店员,同时兼顾教练与修车一活儿,以资历当敲门砖,月底薪资到手足够他当月的生活费。 “还是自由点好。” 比尔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意,再想说什么,此时也只能返回自己车辆的放置处。 刚刚组委会已经下达了继续比赛的通知,选手也需要对装备进行最后的调整,周学钦沉默着配合工作人员记录着检查数据,可以顺利结束的人就相当于获得了最后的入场资格,而后进行长达一个多小时的热身。 正式开赛时间接近九点,在这阴雨天的加持下,即将持续两天的耐力赛赛程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不仅无法预测自己的身体状态,还要预防这多变的天气与气温,在自己背后捅上一刀。 周学钦打开头盔的挡风罩,朝观看区位置看去,这几乎是他赛前的习惯,就好像只要看着,脑内的影像就会化梦为真,想要见到的人便会出现在他目光所触及之处。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关上罩子后回过头去,双手紧捏着手把,虎口逐渐泛青。 在扩音器的倒计时之下,所有人紧张聆听着比赛开始的最后一道枪响,周学钦也在其中,等那声枪响如约而至,他们都毫无顾忌地一头钻进森林,只为优先抢得赛道的所有权。 因为他们都知道,等后续进入单轨道后便不适合超车,作为障碍物的树根也会致使他们花费更多的时间去躲避,所以一开始便是最重要的时刻。 周学钦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加快速度在第一段就将大部分的人甩开,再保留体力入夜,避免身体透支造成失温。 此时的森林就像一条无灯隧道,黑暗与雾融合得毫无排斥反应,浓密的叶子搭在了一起,将外头所剩不多的天光彻底削弱,在接连不断的拐弯处,摔下坡道的风险剧增。 而越不想出什么意外,就会越出什么意外。 在翻越这个山头即将从另一边下坡时,后来居上的选手擦过他的肩膀,周学钦用力稳住了车架,但那高达每小时三四十公里的擦力,纵使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想要稳住车身,可无奈环境使然,人还是摔在了地上,车滚下了山坡。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侧脸被一股温热的液体包裹,浑身都在疼,耳旁似有轰鸣作响,震得他头疼欲裂,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旁边,避免后续的车辆造成他二次损伤,意识还是无法避免地开始模糊。 在最后一秒,他想起了他的姐姐,如果他因此死了她是不是会松口气,但这些都无从得知了,毕竟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0 起始 第2章 01 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是对我最好的人,不管我怎么调皮捣蛋,都是她一直在包容着我,一直爱我。她比爸爸妈妈都还要像爸爸妈妈。” 还在上小学的周学钦捏着自己精心雕琢过的作文站在演讲台上。 就在前不久,老师在课堂上布置了一篇课后作文——《我的____是一个____的人》,他几乎是拿到那个题目后就定下来了主题——那当然是他的姐姐。 他对着到来的家长念着手稿里的内容,还不忘用余光去瞄台下的的周今,他还未开口,心脏就砰砰直跳:“她喜欢帮助小朋友,见到谁有困难就会帮助他,虽然这是做好事,可我不喜欢,我就只想让她帮助我。不过我是她的弟弟,她也总能包容我的错误……” 他没瞧见身旁的老师脸色一变,也全然忽略了那手稿上被红笔修改过的另一个版本,他就对着自己写过的第一版,声情并茂地朗读着。 周学钦设想过姐姐听到之后会是什么表情,开心,还是喜悦,可等他得到的只是一副神色秧秧的周今。 台下掌声雷动,所有人都在为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登台热烈鼓掌,在一旁坐着的爸爸妈妈更是起劲,满脸骄傲地看着他。姐姐应该和她们是一个表情的才对,他想。 周学钦下台时,正想往她那走,可还没走到她旁边,她先一步从座位站起朝外奔去。爸爸妈妈拉住了他的手,有意指道:“就是让她来听一下弟弟写给她的作文,这么要死要活给谁看……我们小钦真棒。” 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在心里呐喊,后退两步挣脱开爸妈的手,直奔她离开的方向跑去,他想解释自己并不是那么想的。 然而走廊空荡荡的,人已经不见了。 周学鼻子一酸,他知道她就在这个学校里,可她是那个年段哪个宿舍他全然不知。 当天晚上周今也没有回来,家里也没有人问起她,只有他闹着吵着要找姐姐,爸爸妈妈这才让人去联系周今。 “喂……妈妈,我发烧了,正在学校医院里躺着……不用担心我……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姐……是我。” 对方没有了应答声,仍旧捧着厚重的手机在远离客厅的地方驻足了许久,直到手臂开始酸疼,听到对面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周学钦一怔,这才轻手轻脚地将电话挂断。 “你姐怎么说,这孩子,今晚还回不回来睡觉。”爸爸的语气里没有强硬,像是她去哪回不回来都无所谓一样,只是他提到了,也顺带提了一句她而已。 “姐姐她好像生病了……” “我们小钦好乖,还知道关心姐姐啊。” 妈妈朝他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没关系,她身上有钱。你姐姐已经长大了,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她用着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伤人的话,周学钦还是问道:“我们现在去看看她好吗。” “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吧。”一阵报纸被翻开的窸窣声响起,爸爸已经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在看今天买回来的报纸,“你姐姐比你想的独立。” 他似乎很不喜欢这种小孩子般的意气用事,在说完之后便脸色沉郁地盯着报纸上的内容看。而妈妈在一旁打着哈欠,附和道:“晚点就该睡了,明天周一,你还得上学。” 周学钦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家的微妙平衡,为什么对他和对周今的态度是如此的全然不同。但没有他们两人的授意,根本没有办法出这个家的门。 他跑回自己的房间,并且反锁了房门,把自己藏在被子底下,想到今天的事情就忍不住掉出眼泪来。 他们两人从小分开的时间比较多。 周学钦有小时候的记忆,他一开始就被双亲带在身边走南闯北。在他们的事业稳定下来前,周今一直都是寄养在毫无血缘关系的祖父家。以至于到了后面,周今对于他或许也正如他对于周今来说,都只是一道互称“姐弟”的模糊影像。 他和周今只有春节团圆饭才有机会见一面。他们的爸爸妈妈仪式感十足,就算忙得脚不沾地,还是要回去过春节,而每当这天到来之前,周学钦总会兴奋不已,准备了想要给周今的礼物,也准备好了一堆想要和周今分享的事情。 但周今总是淡淡地笑,静静地听,没有给予他一点回应。 后面他们搬到了一起,他看着周今总是会骑着从家里带过来的自行车在小区里穿行,他也一时兴起,缠着周今,要让她教他。 周今拗不过他的强硬,最后还是松了口。学骑车磕磕碰碰本就很正常的事情,当爸妈发现了自己儿子身上的淤青,不由分说把周今骂了一顿,周今没有辩解,他在旁边解释的话语又显得那般的苍白。 从那天开始,周今就没有再抱过他,也没有再尝试接近过他,就连牵着手一起出去玩的时候都没有,她一直都住在学校里,他拼了命想和她搞好关系,可两人的距离似乎还是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她对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是在生他的气吗,周学钦无从知晓答案。他胡乱地将脸埋在床单上狠狠地蹭干眼泪,他心里决定,明天一定要买一堆好吃的东西去给周今当赔罪礼物。是他硬要让她参加的家长会,自己连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但第二天他给周今又拨了个电话过去,对方很快就接起来了,周学钦一紧张,险些将心里打好的草稿都忘得一干二净。 “喂,有什么事情吗?”周今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 “姐……是我。” “我想给你送东西可以吗,但是我不知道你的班级。” “你要给我送什么?”她问。 “也……也没什么……就是……”周学钦酝酿着该怎么样才能把那些吃的品类都念出来,又怕他想得太久,周今不耐烦把他电话挂掉了,“就是吃的。”他连忙道,又重复了一遍:“全部都是吃的。”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这里不缺吃的穿的用的。” “那你身体怎么样,发烧有降下来吗?” “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他本来就没有对策,于是急中生智,将责任推给了妈妈:“昨天妈妈给你打了个电话,你说你生病了,我也就知道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话筒里传出姐姐笑声,他的谎言如此拙劣,她会相信吗。 “是吗……”她果然不信,周学钦硬着头皮道,“是啊……那肯定的,所以姐,你的宿舍在哪里啊,或者班级告诉我也可以,我们不是离得很近吗,妈妈让我过去看看你,得看到你没事了我们才放心。” “我在六楼六零四。” “姐那你再睡一会儿,我还是得先去上课然后再去找你。” 原则上男女生宿舍是不允许互相进到宿舍内部的,但只要是以病人家属,那进去也不算太难。她的电话还没挂,周学钦这边已经被催促去学校,他匆忙道:“那我们下午见。” “好。” 周学钦心底的阴郁一扫而光,知道马上就要和单独姐姐说上话,心情已然好了许多。 他把昨天那张手稿折成可以揣进口袋的大小,蹦着跳着走了出去,他想今天有没有机会再给姐姐看下那篇作文呢。 “我的姐姐是一个温柔的人,她非常的温柔,从来不对我生气,她还特别心软,她长得特别好看,她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一样,她有着比白雪公主还要雪白的肌肤,还有比她还要善良的性格,她有一颗包容着我的心。我爱我的姐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01 我的姐姐 第3章 02 怀璧其罪 周学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只能从门缝里看到一丝延伸进来的白光,窗帘将垂落的夜幕遮盖地严实,监测心率的仪器还在闪动,这才不至于将病房的寂静拓至最大。 他微微一动,就是这一动,牵一发动全身,脚和手都被打上石膏固定,头也被纱布包裹,可还是疼地呲牙咧嘴,周学钦泄了力,心中暗道不妙,这次大概率是摔到了大动脉,好不了那么快。 这时病房的门被打开了,来人轻轻地将门合上,脚步也往缓了放,根本没出多少声音。他往那个方向看去,又极为惊讶地转回平躺的姿势……心脏漏了一拍,全然顾不上肢体的警示,随即又激烈地跳动起来,牵连着他的脑袋都有些隐隐作痛。 “你醒了。”听不出情绪的女声在病房里响起,她按了床头的呼叫器,值班的护士没多久就赶了过来。 “姐……” 周学钦弱弱地喊了一声,周今会出现在这里属于意料之外……当然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他的紧急联系人设置的就是周今。这本来只是摆设,却未曾想,竟然有一天不再蒙尘。 他确实没想到自己会出这么大的意外事故。 “爸妈知道你受伤了,不过我没说你伤得这么严重。” 周今打开了病房里的灯,周学钦看到她身上穿的驼色西装套有点发皱,脖子上依旧系着丝巾,干练的样子让他恍若隔世,手提电脑包就那么静静地躺在身她身后的沙发上,沙发上海搭着一条毛毯,能看出来周今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周今又道:“所以我这次来是带你回去的。” 她的语气强硬得让周学钦觉得如果他没有遵照她的意思回家,那么她就会把他打晕了,借着伤病的借口强制将他抬上飞机。事已至此,他只得闭了嘴,任由进来的护士医生评估他的状态,下诊断书,以及嘱咐家属后续针对于病人的调养方案。 等护士走后,病房里又恢复成只听得到外面雨水倾盆的哗啦声。周今上前调整了床的角度,她也搬了个椅子正对着他坐。 周学钦哀求道:“这次就是意外,姐,您再信我一次。” 周今垂下眼,没有立刻回答弟弟的话,转而摆弄其手机来,飞快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回复着别人的消息。周学钦身上的白色异常刺眼,看得她眼睛生疼,积累下来的疲惫也逐渐到达了一个高度,强忍着的情绪还是达到了一个高度:“我还以为这次是来给你收尸来了。” 周今在踏入病房前已经提前做了情绪调整,可当看到他整个人时,心境似乎和昨日的又不尽相同,加之刚刚她出去接听的那通电话,是来自于国内家中的两位长辈。周今不解道:“你觉得把你的命搭上了,在跟爸妈赌气这件事你就抢占先发了?周学钦,你长这么大还是这么意气用事。” 说她言辞过激也好,说她一点都不懂面前这个亲弟弟的想法也罢,在她不理解的范围里做着她所不能理解的事情,甚至波及到她看似平静的生活,那她也不会有多么好的正面语态。 “轻而易举可以得到的东西,为什么不珍惜?你把你自己搞成现在这样,然后你爸妈把这件事情派给我,让我不远万里来带你回去,你知道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吗?还是我这样来回奔波,你看得过瘾?” 周学钦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他不由得坐起身子,忍着伤口传来的痛感,像犯错的小孩子一样扣弄着大拇指上的厚重的茧子:“我只是……”他说到后面声音越小,直到两人间归于最开始没人说话的宁静。 良久,周学钦才说:“对不起,姐……我不是赌气,我现在真的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爸妈那边的事情我很对不起……但我本意不是这样的……如果给你带来麻烦我很抱歉,求你……求你别生我的气……” 他说话也没有先前那般利索,只是一个劲地同周今道歉。他们知道造成俩人如今紧张对立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可照目前来看,这是个无解的题目。 周学钦知道自己的存在如同仙人掌横生的刺一样,鲠在她的心头,因此即便是在国内,他都极少在家里表现出想要参与公司事宜的想法,以及表现出粘着父母的态度,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是不喜欢,他只想过好当下,不想再给周今带来麻烦。早在周今这个前提条件下,他连装都不愿意再在父母面前装一个乖孩子。 他见周今没有说话,继续组织着语言,似是要经由这个撕开的口子,向周今尽数吐露这两年来未曾和人透露过的东西,他停下扣弄手上茧子的手,下意识朝周今伸出手去,然而距离让他无法如愿,脚上的石膏和肢体的疼痛都在束缚着他的行动,于是周学钦只能讪讪地收回手去,他一边斟酌一边道:“姐……我很想你,但我也想你能因为我个人成绩而感到骄傲。这次的事情我真的没有想到,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啊。”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次不是断腿,而是其他更严重的意外,你要爸妈怎么办?” 周今的性子决定了她就算在生气和消气这两者之间也不会有太明显的大幅度表现,以至于很多人都辨别不出她话里的真假,只是以为用着最淡然的态度讲述着严肃的笑话,当是揶揄。 然而周学钦知道,姐姐生气的时候会提前抿一下嘴唇,嘴唇呈一条直线大概五秒到十秒之间,大部分人都将那个动作视为笑容,而在这个动作下,剩下的都是不满。 “姐,你会为我感觉到难过吗?” 他的小心翼翼让周今没来由的有些泄气,她想也没想直接否认道:“我没有心疼你。” 周今对上周学钦的目光,她下意识想要移开,可那双眼睛炙热地让人难以忽视,周今被看得不太自在,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她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多少会让人寒心的话:“你先睡吧,睡醒我们再说。” 周学钦撑得过久,他本来就有些昏沉,脑子里胀痛着:“姐,那你晚上睡哪里……” 周今上前帮他把床调平:“你睡吧,先不用管我。” “你可以……去我家睡……” 周今返回沙发,打开电脑继续处理被自己丢在国内的工作。周学钦又睡过去了,就像打哈欠会人传人一样,她晚餐吞咽下去的药效似乎才起了效用,在看到周学钦醒来的那一刻她紧绷地神经顿时也松懈下来,将最后一点东西首尾,她也靠在沙发眯了一会儿。 再次醒来时,外面的天透着黄橙的光,她拿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盖在胸前的毯子,头发还沾着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姚静语见到她醒来,放下手中削了一半皮的苹果:“今总,我们今晚还回国吗?” 周今自然也是记得在机舱内说的话,她打开手机准备给周学钦请个护工,刚要说可以,然而这两件事都没办成,就被周学钦打断了:“要不,今晚去我短租的公寓休息一晚吧,过两天再回去也还来得及?” 他小心翼翼里带着点讨好意味的情绪被周今察觉得一清二楚,但周今摇了摇头,她没有窥探弟弟私生活的怪癖,个人住所本身就是私密的,就像她从来不会让人进她家的门一样,她也不会想要去别人家。 “我冰箱里很多菜,还有肉什么的,这段时间没回去坏掉了怎么办,姐,你就当去帮我解决一下吧。” 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 周今思虑再三,转头对姚静语说道:“暂时先不回国了,有工作上的事情转接给我就行,衣服帮我准备两套换洗,订两间房,顺便给他请个护工。” “好。” 姚静语离开前还不忘把那条搭在沙发上的毯子带走,这条毯子从护士那借来的,她现在得去物归原主。 在门彻底关上的那刻,姚静语也没听到姐弟两人的交谈声,她觉得怪异,但也容不得她多想,大抵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吧,竞争关系使然,谁对谁都和悦不来。 但这想法只维持了一秒,她又立刻打消了这离谱的臆测。 周今看着门完全关上后,这才说:“你没必要觉得对不起我。“ 周学钦顶多算个被牵连的人,如果要为此承受着她的怪罪,那也太冤枉了些,想到这,她又道:“他们也挺想你的,每次都让我催你回去,爷爷也是。” “不是……”周学钦立刻否认道,“不是……这样的……”他支支吾吾地回答着。可不是这样什么?不是哪样?在周今看来,那更像是不想承认的否认,周学钦非常巧妙地将话锋一转,他问周今:“姐,你真的想要我回去吗?” 周今反问道:“我可以让你不回去吗?” 她是有这个想法的,也是有理由这么做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公司股份始终被父母亲还有爷爷掌握在手中,只要他们其中一个人涌起要把她替换掉的念头,那她不日便只能将手上的东西拱手还给周学钦。 因为这一切都不是她的。因为姐姐就是该让着弟弟的。因为帮弟弟是理所当然的。 即便周学钦不是这么想。 周今摩挲着自己脖颈上的丝带,一下子陷入了沉思,就连周学钦的叫唤声她都没听到,过了片刻她才回了神。 她听到周学钦道:“姐……我不会回去的,就算我答应你不玩自行车了,我也不会回去的。” 第4章 03 循环往复 周今的成长经历算不上有多么愉快,而这份不愉快,从周学钦出生后便就此变本加厉。她性别为女,生理为女,仅仅如此,荣誉,夸奖 ,甚至爱,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离她而去。 这个家像是一汪泥潭,深不见底的泥沼里暗中争相窜出触须,试图勾住她的四肢,将她拖进那泥潭中,化作尚未茁壮的植物养料。 “小今啊,你该文静一点,不要老是蹦蹦跑跑的呀,不然长大了哪有那个男孩子要你。” 小周今局促地站在一边,保姆替她挽起裤脚,那连着溃烂的血肉的线条被硬生生拨开,她咬着下唇,忍着眼泪,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哭声只会引来大人们的厌烦。 “小今,快来看看弟弟。” 虚弱的女人满脸笑意地看着怀中用白而有碎花点缀的布包裹着的婴儿,小周今瞥了一眼,没上前,后退了两步,躲在保姆的身后。身边站着本无动于衷的挺拔男人将婴儿抱起,放在她视线所能触及到的位置上,轻声道:“这个以后是你的弟弟了,你这个当姐姐的一定要照顾好他。” 她就像是公主的骑士,从公主一出生,便被赋予了重要的使命。 …… “小今,弟弟还小,你这个当姐姐的要让让他。” “小今,你为什么要打弟弟呢?” “小今……” 周今勉强睡了一会儿,她的双耳似乎还浸泡在过去的福尔马林之中,瓶中荡起的浪潮将那些声音从耳道送入她的大脑,让她不得安宁。 被子上有着酒店统一香薰特有的味道,这陌生的感觉让她就着药物也无法安然入睡。 她又因为无处安放的怜悯心又留了下来…… 周今伸手拿过放在一旁充电的手机,果不其然,连接不断的电话打入,它也和自己一样,没有办法得一时的空闲。 “妈妈。” “小钦怎么样啊,你这个当姐姐的去劝劝总能行吧。” 周今并没有透露周学钦具体情况,但离家久,总要拿正当理由搪塞过去。 对面焦急而又激动地语气撕开深夜的宁静,周今缓缓吐了口气,道:“我会再劝劝他的。” 旁边的男声很及时地接话,声音严肃,几近命令式地口吻:“小今,那孩子他从小就听你的,爸爸知道你可以把他带回来,如果不行就态度强硬一些。” 从小就听她的话啊……所以找到出逃公主的踪迹并带回的重任也就此压在了她的身上。“我知道了。”她淡淡地回了一句,通话应声挂断,对方多余的话都未曾再说过一句。 一个人,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难不成还能打了针带走。 周今深深叹了口气,在碰到弟弟相关的事情上,她次次都告诉自己,当下便是最后一次了,一次紧接着还有一次,还有无数次,她知道自己对周学钦狠不下心肠。她无数次想明白这样被牵动的感觉究竟是源于哪里,可都抓不住一点头绪。 周今拉开窗帘,被光照得有些睁不开眼,这时门铃响起,她踱步到门口,从一边显示器中看到是熟悉的面孔这才把门打开。 “早上好,今天还是去医院吗。” 早上八点,姚静语准时来到自家老板的房间,她昨晚睡得不错,因此早上精神也好了许多,反观周今,她的状态肉眼可见,比昨日来时还要差些。 姚静语把带来的早餐放在桌上,从里头拿出一个三明治递给她,不放心问道:“今总,你的药有带身上吗,晚上睡不好的话还是得遵照医嘱,前两天看您都没怎么睡。” “我没事。”周今轻飘飘道,她接过姚静语拆好的三明治,送入口中嚼着,等第一口下咽后,她又说,“你先回去吧,倒时差也累,我估计还得多待几天,看着他安分地把病养好,我再回去。“ 监督是假,躲避家里那些人的狂轰乱炸是真。姚静语深知她的不易,立刻应承下来:“那之后工作上的事情我还是远程发给你,会议的话我尽量以你的时间为准。” “我爸妈那边如果问起什么,你就说我还在劝他。”她似乎不太放心,又补了一句,“他的状况我没有透露,问你的话,你也记得别露馅了。” “我明白。”姚静语做了一个用拉链将嘴关上的示意动作。 等两人吃完后,又凑在一块儿处理了一些零碎的东西,最后匆忙结束于姚静语的飞机值机时间前三小时,周今先送她去了机场,而后才不紧不慢地前往医院。 电梯停在了二楼,她刚靠近便能听到门内传出的声音,门半掩着,周今没有敲门,直接推了进去,门摔在墙壁上发出咚地一声。 周学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反倒是他身边那个男人挑眉问道:“Your GirlFriend??” “姐……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他立马收起那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周今看到抿了抿嘴。他的状态比起昨天倒是好了许多,也得亏肋骨和颈骨没断。 周今没看他,走到那个人面前,掏出了自己的名片。因为业务需要,她的名片会分为英文和中文两种,她递出了英文的那张给他,没等周学钦解释,她便澄清道:“ His Sister.” 那人接收到了正确信息,回看了一眼周学钦,眼里充满了同情,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走了,离开前还不忘宽慰周学钦:“God bless you,Amen.” 周学钦连忙道:“他是这次承办方派来的慰问代表,说是到时候治疗费可以走他们那边的保险,可能不会全赔,但出于人道主义和极限运动挑战精神会象征性给予一点小帮助。” 说到运动,周今这才仔细打量起弟弟。他如今的样子跟以前那个白嫩的孩子大相径庭。 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不说,身上除了新伤,还有以前留下的旧伤,皮肤也如同饱经风霜的石块一样,早换了层皮壳。 “妈上次和我说,给你的卡一直都没有消费记录。” “我没花他们的钱,等我以后赚钱了学费也会还他们的。”周学钦没有丝毫犹豫,立马道。 周今看着他身上盖着的被子中间被揪成了一个漩涡,她默了两秒,将情绪藏在眼睫之下:“如果是因为我这个原因的话,你还是回来吧,毕竟那也是你的家。” 两人上次匆匆一别还是去年年末,他只是回来露个脸,便又走了。 爷爷想要让他回来操持公司,特地找她谈心,让她放权给周学钦,周今什么都没说,只道周学钦那本的思想工作她会去做的。 事情全都发生在两年前的一天,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家宴那天还是闹了个鸡犬不宁,他顶了嘴,二话不说就跑回了国外待着,后面两人的信息窗口也止步于“最近怎么样”诸如此类的问候,有时候她的消息很长一段时间周学钦都没有回复一句。 好像本该不是他们的东西,却执意选择了他们。 周今来之前其实在飞机上想得很清楚,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宽慰的话,是她生性如此,但她本意并不是想把周学钦逼到异国他乡,永远不再回去。 周学钦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想要回去,他想要更多的贴近他的姐姐,可属于家人的亲密一旦持续下去,他就怕他想要的又不止这些。 恶念被压在他的心底,一日也不曾停歇,日复一日,化作汹涌澎湃的浪潮几乎要将他吞噬。 “而且你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看看蒋近容了吧,今年冬至也该去看看他了。” 周学钦看着她伸手调整了脖颈上丝巾的方向,将它的蝴蝶结方向拉至后头,他的心就像被攥成漩涡样式的被子,扭在了一起,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得先应下,再走一步看一步:“姐,我……我会和你回去的。” 他的松动致使恶念占据了上风,先操控他做出了选择。 第5章 04 将错就错 周今本来打算只逗留五天,可又因为周学钦没有办法大幅度移动,她只能陪同他继续滞留在苏格兰。 她把自己没有办法即刻回国的消息告诉了姚静语,姚静语就像是知道她心里的负担一样,劝她就当给自己放个假。 “重要的事情我线上提交给你处理,无足轻重的事情我就打下来,等你休息好回来了再说。”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这边也有人照看,应该是不需要我……” “今姐,今总,您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吧,当地好吃的好玩的转转,现在公司都没有要你批复的东西了,去买买吃吃喝喝,对自己好点吧。” 姚静语从刚出来毕业时就一直跟在周今身边,不至于连着一点默契都没有。 周今并不是对她不放心,只是一向亲力亲为惯了,下班后也没什么安排,人早已习惯了那样的连轴转。 唯独这次,姚静语的话进到她的耳朵里莫名有些发痒,她同意了姚静语的提议,在当地小镇四处逛了起来,说来也奇怪,除了她刚到的那天勉强出了个太阳外,之后却是连一天的好天气也没有,要么阴天,要么下雨。 周今抽空去了趟周学钦上场比赛的赛道附近,即便气候不好,也不缺乏有人成群结队准备进林。 入口处的围栏被掉下的雨打得有些歪斜,但跑道仍旧清晰可见,脚下的石子就着泥浆被她踩得发响,她的鞋子外围被溅起的泥浆弄脏,这些她全然不在意,她站在远处被土堆掂起的小坡朝那看去,她什么都没有准备,当远处的人一声令下,远处山林的鸟被惊得逃跑,几人很快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周今回到山脚下一家当地料理店中躲雨,也顺带填饱了肚子。 老板是个中年女性,面容和蔼地凑上前来搭话——大概是她太违和了吧,不像游客,没有带着相机和穿着时髦的衣服,当然能穿着那般的女人也不会在这个季节出现在这里,她也没有专业的骑行设备,就连雨伞都忘记揣上。 周今在心里猜测着老板娘的心理活动,笑着开口:“食物很好吃。” 她很会说客套话,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一副习惯的模板式微笑,不过这刻起码真诚,盘里的鱼肉没有腥味,能看得出是用了心在做,毕竟这荒郊野岭,想要宰客可太简单了点。 “谢谢。”她递来了一杯玻璃瓶,随后黄色的液体顺着杯口滑入底部,而后溢了起来,“是夸奖的赠送品。” 周今在她的注视下抿了一口,绵密的口感流入了喉咙:“这也很好喝。” “欣然接受!” 她站在柜台那隔空跟周今碰杯,自己把给自己倒满的那一杯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就像是早就等着开小差似的。周今拿起刀叉切着牛肉,而后送入自己的口中,她不经意问道:“这个时候人很少。” “前两天人更多,谁叫一群热血少年的根据地在这呢。” 周今了然:“前几天的比赛你也去看了吗?” “当然。”她说到这语气里尽显骄傲,“我儿子也参赛去了,顺利完赛,得了个纪念小奖牌,他可开心了。” “你是个很开明的妈妈。”周今道。 她对此夸奖照单全收,并没有任何推介的样子,这让周今很是羡慕,她不由得想到他们家里的情况,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化。 “万一要是出了危险呢。”周今不合时宜地问出这个问题,又觉得后悔,不应该说如此扫兴的话,“不好意思……我没有其他意思……” “肯定会担心的,但是比起意外事故来说,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他冲向终点的那一刻,我真为他感到骄傲。”她叹了口气,“人活着不就该随心所欲的吗,尽到自己最大的可能去实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我的意思是除了违背道德法律之外的东西。” 两人对视了一眼,相继笑出了声,老板娘走到周今身边,又给她的杯子满上,如果不是觉得当前的对话投机,她大概也不会这么做。周今还没来得及道谢,老板娘便问:“难不成,你也是前几天来看比赛的?” “我弟弟在那场比赛里受伤了,现在在这里住院。” “那可真糟糕!”老板娘捂住了嘴巴,“上帝保佑他早日康复。” “谢谢你。” “所以你在为了他烦恼吗?” 周今顿了顿:“或许我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周学钦是什么时候开始玩这项运动的,说实话她也记不太清了,印象中应该是很早的事,大概,很早之前就有了苗头,从他十六七八岁开始会骑自行车开始,他就喜欢做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举动。 比如喜欢用车去走障碍物,那障碍物可能是一块大石头,也可能是一截树枝,好几次都摔倒在地,在看到她来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惯会逞能,但周今也当路过似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维护着他的那一点自尊心。 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周今也不知道怎么就记住了,她的注意力从来就不会在他的身上,却又无法彻底从他的身上根绝,在回神的时候,这才反应过来,到底看了他多久,就连周今自己都无法知晓。 周学钦的第一次比赛,其实周今去了。 彼时的周学钦和她之间已无寒暄话可讲,因着刚经历着家里的糟心事,周今也有意识地和他们保持距离,她从周学钦的SNS上看到了赛程表和参赛名单,不知道怎地就动了心思,撂下工作就飞到了目的地去。 当挨个看完每个人那好似表演赛一般的东西,她不懂这么危险的东西是怎么给予人成就感的,但以第三名站在颁奖台上的周学钦看向了观众席——他们之间隔了很远,周今并不担心他会看到自己,可又感觉他们正在无声地交流一般对视,互相分享着那一份骄傲。 周今付了钱,多给了些小费,她回头透过那扇大玻璃窗向外看去,雨仍然不见停。 “如果不介意的话,这把伞给您吧。”老板娘拿着一根长柄透明伞从柜台走了出来,递给周今。周今没有推辞,连声道谢,她还以为自己会继续坐在店里等待天晴,此刻的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店里还是就她一人,老板娘好心地送周今到了门外,“我知道这里出租车的电话,需要我帮忙拨打吗?” 周今摇了摇头:“我住得不远,走路就能到。” 她订的酒店离这不远,况且她今天还答应了周学钦要去他短租的公寓去清理那些被他拆封了无法再二次使用的东西,自然不用出租相送。 按着导航上的指示,周今踏入了周学钦的私人空间,有些出乎意料。 弟弟的公寓很干净,玄关的鞋子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床上的被子铺得平整,角落里放着的脏衣篓里空空如也,全都叠得整齐摆放在衣柜里,她进来时就闻到了,这里弥漫的味道,同她房间的味道别无二致。 她心里的烦躁无从挥发,有些愧疚,也有些不明的心情夹杂在其中肆意冲撞,她蹲下来将冰箱里的东西全部都丢进垃圾桶,大部分的蔬菜叶已经缩小了一半,软趴趴的同根茎合拢在一起,仰躺在黑色袋子里,她将垃圾袋打结好后放在了玄关,又折返回去查看是否还有顺带能一起收拾的东西。 周今不想窥探些什么,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亲缘这一层关系,她的视线总会停在能够知道他生活状态的东西上。 比如单个枕头、架子上的配套牙刷、以及干成薄片的毛巾,这些都在构成他独自生活的痕迹。 她还鬼使神差地翻开单独躺在桌上笔记本,里头记录着他根据自己当天状态定制的训练计划,天气、心情、食谱等,无一不被详细地记录着,越往后翻,凌乱的黑线逐渐替代了文字。 她收回了视线,将本子合上,如果说前面是计划表,那么那些黑线占满的地带又代表了他的哪一件事情,她不应当再继续往下看了,这种没有经过当事人允许便随意踏足对方领域的事情,不应该做出来的。周今提上已经分类好的垃圾,将连接灯光的开关按掉,匆匆出了门。 由于时间原因,周今没再回医院,从他的住所离开后就回到酒店,早早吃了药,躺在床上没过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第6章 05 爱与妒忌 周学钦心里有预感周今今晚不会来,但还是等到了深夜,确定没人会光顾,这才躺在床上开始神游。 他答应周今回去,但这个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吗? 几年过去了,周学钦在周今口中听到那个名字,还是会丧失理智,他嫉妒着同时伴随着懊悔,又夹带着羞愧与难以启齿,他所要隐瞒的,与之相关。 蒋周两家老一辈交往密切,虽然到了他们父母这代外出奔波,已然没有了什么交情,可正是因为周今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他们俩人同岁,几乎是从记事开始就陪伴在了彼此的身边。 一开始他只是看着他们互道新年快乐,蒋近容会笑着递给他一封新年红包,这会儿周今才会笑着喊周学钦的名字。 “周学钦,快跟近容哥说谢谢。” 他知道,他只是沾了蒋近容的光。 分别前夕,周学钦看着他们两人依依不舍的场景,心中还留有些许的窃喜,在此之前,他作为第三人,窥视着他们的所有互动,他明明知道周今只有在面对蒋近容时最为放松,却又卑劣地想着他们要是永远分别了就好。 这样姐姐会不会只关心他一个人呢? 事实证明并不是这样的。 因为老家习俗关系,孩子们十六岁算是半成年,家里的长辈会高调地举办这次的生日宴会,邀请众多亲朋好友来笼络感情。 周学钦不想要这样,他央求周今能单独给他过这个十六岁生日,周今答应了,但那天蒋近容也来了,他看着他们不经意间的小动作,脑子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吹灭蜡烛的,又是怎么在他们两人的合唱声中许下自己的生日愿望,周学钦不是小孩子,他也什么都懂了。 他想要姐姐可以多爱他一点,这个愿望好像永远都不会实现了。 周今和蒋近容谈恋爱,周学钦也是那会儿才知道,也可能他早就察觉到不对,只是一直不敢往那边想。 他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不管自己再怎么努力去追赶周今的脚步,选了和她同一所学校,但最后,其实哪里都少不了蒋近容的存在。 他清楚地记得,在周今的十八岁成年礼上,虽然只是父母为了自己能笼络合作伙伴而制造的借口,而姐姐也似乎知道自己的生日没有那般纯粹,可她还是盈盈地笑着,由着化妆师替她打扮。 周学钦看着镜子里的姐姐,他欲言又止,他想说要不就走吧,我们也可以自己一个人出去过,他似乎也能猜出周今听到他的话后会回答些什么,他垂下了眼,他根本无能为力,于是他转身下了楼。 他在楼下遇到了蒋近容,可他记得邀请人名单上并没有蒋近容的名字,蒋近容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救星,大步上前问他这个礼物他的姐姐会不会喜欢,蒋近容有些紧张地摩挲着首饰盒,周学钦默默收回视线,只说,姐姐应该会喜欢的吧。 至于他究竟是何时起了那种心思的,大概也是这天,她穿着礼服从二楼缓缓走下楼,表情毫无变化,可当她看向了他,眼里却突然有了色彩,整个人仿佛沐浴在金色的太阳光之下,那般光彩耀眼。 他走上前去,站在她的身边,面对着众人的祝贺,周今不知道他的脸正发烫着,他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周学钦当时也只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好看的姐姐他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只想让她看着自己一个人,在这时,他总算明白了。 一轮问候过去,蒋近容踌躇地来到他们面前,他递出了那个盒子,周学钦看着姐姐收了下来,她说:“谢谢你能来,蒋近容。” 原来他爱他的姐姐,所以他妒忌从姐姐口中,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在知道他们谈恋爱并且搬进小家时,他很想质问蒋近容,你配吗,你根本不配到她的爱,当周学钦瞥见她脸上的笑意,他的不甘也只能化为被水浇灭的炭火,再无重新启用的可能。 屋外又传来雨滴敲打着窗户的声响,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场大雨,他开始后悔让周今帮他去公寓里收拾,他利用了她的心软,让她踏入自己的生活区域,她是否也感觉到他的想念,他用着和她一样的味道的香水,这是他隐匿的恶念,只能借此挥发。 不知道周今现在回酒店休息了吗,有没有着凉,现在睡了吗,睡得怎么样。他拿起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周今没有发消息给他,他点开通讯录,拇指停留在那个名字的上方,不知道该不该打过去,如果她被自己吵醒了怎么办。他点开两人的聊天页面:姐,你回去了吗。 周学钦不敢看,他关掉手机又放回了枕边。 没过多久,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周今的讯息吗,他连忙拿起打开,然而希望有多大,落空时就有等比的难过朝他席卷而来。 来消息的是江辛夷,他的发小,并不是他的姐姐。他回了个电话过去,那边没两秒就接了起来:“电话回得这么快,总不能是我把你吵醒了?” “是我还没睡。” “这次要打算回来了吗?” “要回来了。”周学钦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这次会回去处理好的,不能再因为我的事情,让我姐被他们俩难为了。” 江辛夷对他们家的事情颇有耳闻,但他无权去说什么,也只能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总会有人支持你的。” “你和小杏吗?” “你要这么说,我就有理由问问了。”江辛夷那头似有火发不出,“我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为什么喜欢这个。” 周学钦没答话,顿时两方都沉默了下来,江辛夷那边断断续续传来笔盖轻叩桌面的响声,宛如秒针行走的声响,正在给他下最后通牒。 “没什么,就是喜欢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他在电话这头笑了笑,“我回去了肯定第一个通知你,到时候你得带着小杏来,我给你俩赔罪。” “好。”江辛夷果断应道。 周学钦又问:“小杏交男朋友了吗,要不要趁着这次机会,我也给你俩介绍一下?” “不需要。”江辛夷有些恨铁不成钢,没好气道“人家都说先事业后成家,你怎么老想着给别人找。” “那做媒不也是一份事业?” 他们两家好像有什么魔咒似的,双双未婚未嫁,不过江辛夷他父亲去世的早,只剩下母亲一个,那也极为明事理,不像他们家。 江辛夷那头似不给他安宁似的,毫不手软给他投出一个炸弹:“我妈之前说,我要是有意向的话就跟你们家亲上加亲,你爸妈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吧。” 周学钦慌忙一动,扯到了伤口“嘶”了一声,他忍着痛:“我怎么不知道。” “你要是知道早把我吞了。”江辛夷那头哼哼道,“不过我回绝了,你肯定不知道这件事,你要是有这个心,不如多关心一下你姐,蒋近容走之后,她的状态好像一直都不是很好。” 后面江辛夷说了什么他没听进去,思绪一直都停留在先前那段,他也知道,可他没那个资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05 爱与妒忌 第7章 06 “那你还挺厉害的。” 隔天周今来的时候,带了一小盅鸡汤,周学钦有些讶异,倒不是惊讶那鸡汤的来由,而是惊讶于周今会考虑到他的状况而做决定。 他郑重地接过,一口闷掉,如获珍宝地捧着那个碗,死活不肯撒手,反而仗着这一点鸡汤的姐弟情谊得寸进尺:“姐,外面都没下雨了,我能出去溜溜吗?” 周学钦躺了快一礼拜,只觉得浑身哪哪都不太对劲,或许也是因为先前摔习惯了,身体自有一套恢复系统,截止今天,身上的疼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周今却并不这么想,她狐疑地打量着周学钦,明显不大信:“躺到好为止吧,不然哪里出问题了,更不太好办。” “要不你喊一下医生,看看他怎么说。” 这里医生一般都不像国内医生那般“较真”,像他以前摔伤什么的,都是让吃点药,卧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不要剧烈运动就没太大问题,更何况他现在只是提出到外面走两圈。 待得到医生的应允后,周今没有阻拦理由,看着护工搀着他坐上轮椅,最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亲力亲为地推他去透气,这让周学钦有些受宠若惊。 外头虽然停了雨,但水泥地仍有积水,周今和周学钦停在走廊里呼吸那所谓的新鲜空气。 “你现在房租水电还有日常生活的钱都哪里来的?” 周今的声音飘进他的耳中,背包的珠链擦着他的脖颈而过,冰凉的触感不经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回过头,瞧见周今同他错位站着,一只手搭在手把上,身体半倚,在他看来,这个动作等同于倚靠着他。 大约是他思考的时间太过亢长,周今弯起食指,用突出的中段指骨猛地敲了一下弟弟的眉心。 周学钦这才后知后觉道:“啊……” “我说,你没刷他们的卡,哪来的钱吃饭?” 周今知道二老从不会在吃穿用度上亏待周学钦,即便他目前正做着一系列他们眼中危险且不务正业的事情。停了他的卡,同一时间他们便会让她充当说客一职,她会得到第一手消息,并按照父母的要求做出应对措施。 “我自己赚来的。” 周学钦自动追寻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身体早已在座位上微微倾斜,连前方的好风景都顾不上,满心满眼都是想要把自己那些光荣事迹告诉姐姐的兴奋:“你不知道吧,我可没那么差,不管是什么赛事,只要小拿其中奖金,就够我省吃俭用很久了。” 周今看着他细数赚钱门路,有些乐此不疲,看向她的眼神都一下子有了愉悦之感,语气中也再无生怕她迁怒的畏缩。 “然后车行的兼职、当教练、修车,这些加起来都很多钱了。” “那你还挺厉害的。”她实事求是夸赞,回想起第一次观赛的场面,还真是拿命去换得荣誉。 “我每次比赛都想给你寄票——我们很多比赛都可以申请家属观赛资格的,他们好几个人都申请了说不清多少次了,就我没有,摔了磕了都没人给我端水倒茶……还有带鸡汤……” 周学钦本来想说自己以前受伤可可怜了,别说鸡汤了,他能吃到热乎饭就不错了,可当他瞥见周今逐渐紧锁的眉头,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悻悻住了嘴。归于冲动,他明知道她不想听什么,又在她面前说起什么。 周今扫了一遍周学钦那无法自己行动的双腿,还有依旧打着石膏的另一条胳膊,闭了闭眼:“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现在怕是要养一年。鸡汤喝到吐都没办法加快进程。” 她推着他继续往前走,有几个打闹着朝他们过来的小孩在见到周学钦如此惨状后不由得缓了脚步,故作乖巧地牵着自己父亲的手,在擦身而过时都还盯着他身上看,一步三回头。 周今抓此大作文章:“陌生小孩都怕,爸妈看到估计得被你吓死。” “那等好了,我们再回去吧……”周学钦的声音没有那么有底气,“不然他们会打死我。” 周今轻描淡写道:“那就放弃吧。” 周学钦又想回头看她,这次扑了个空,他紧张地抓了抓自己衣摆。言可不由衷,神情总会有破绽,他能听出周今的话里有打算放任他的意味,他想看看她的脸,看看她的表情再做下一步行动。 “那……那可不行。”他只憋出了这一句来,他连周今一片衣角都看不到,“我才不到三十,打铁都要趁热,说不准没几年能继续了。” 周学钦继续打着感情牌,周今不再上当,她合上嘴,没再搭理他,不过片刻,他们之间又安静了下来。 这时护工追出来,手中拿着一部手机。他说有电话打进来,然后又挂断,如此重复了几次,他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于是赶忙拿了过来。 护工是从英格兰当地一家知名疗养院借调而来,作为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来说,他对于如此场面早就得心应手。他不想得罪周今这位付钱的雇主,也不想得罪这个需要他贴身照顾的少爷,就把事情摊到中间说,这样两方就算起了冲突,那他也能撇得干净。 周今接过手机,一划拉屏幕就直接跳到了桌面,周学钦没有设置密码的习惯,这下方便了她探查**。 她点开通话记录,未接来电从她来时就堆积了许多,对照回拨记录,有些周学钦已经回了,有些还没回的,就以艳红色的图标留存,还标有次数。在这之中,一个备注为乱码英文的联系人引起了周今的注意。 “这个叫‘huuuuuu’的人,是你教练吧。” 几乎不用猜,在这时能如此高频地出现在通话列表中,排除没有出来见他的“女朋友”那也就只有教练,这让两人的气氛再次降至冰点。 周今把手机还给周学钦,她知道,不管自己再去怎么阻拦,他决定好的事情不管如何都会达成 ——就像他说不用家里的卡就不用家里的卡,所有人都当这是一个笑话,所有人都不觉得他一个温室里长成的花朵能在异国他乡依靠自己生存,可他非但没有衰败,反而开得正茂盛。 “你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没资格要求你一定不能做什么,但爸妈那边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你也是知道我的。” 就算不是这件事情,周家二老心揣百八十个难为她的点子,但唯独这件事,周今不想在工作之余还得分心力来想好怎么处理。来之前她已经想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她的感情牌打不出手,那她之后也只会搪塞两句,并不会再亲力亲为:“你现在也不小了,该回公司回公司,不想做和做不好是两码事。” “那姐,你怎么想我的。” “我?”周今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同他平视,“我怎么想的重要吗?” “重要。” 周学钦似乎铁了心的想要知道她的意思,但她的意思其实并不能决定什么,周今自嘲地想,怎么样活着不是活着,人生下来不就是吃饭睡觉该读书的时候读书,到了该工作的时候工作吗。 她拍着他的头起身,直言道:“你是我弟弟。” “那下次,你可以来看一场我的比赛吗?”周学钦问。 “好。”周今欣然答应,就像是等价交换,你来我往。 “门票我要怎么寄给你。” “公司……算了,到时候你把票直接寄到我家,地址我让静语发你。” 之后两人便再无交流,周今推着周学钦回到了病房,等傍晚医生来查房后,她也回了酒店继续处理工作,此间周家二老又不惜时差,电话扰了她半分钟,字字围绕她带周学钦回去,她全盘应下,只说处理好了会一起回去,他们这才放心挂断,留她一人对着夜晚的寂静,思绪凌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06 “那你还挺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