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程山路》 第1章 一棵刺柏 绿皮火车驶在蛇形环线,北境的秋,成片茸林覆上金黄,谷色与辽原牛羊之间,不冻河层流徐徐。 决定来北陲之前,余冬棋已经过了半年的瓶颈期,十九岁出道,听众哗然,称她为华语乐坛老年得女。 过早的崭露头角,过快的雏鸟入林,代价就是,纵使她如今已经比七年前技巧更足,也再难写出那时的青涩狂曲。 公众眼里,她属于高开低走,听众嘴里,说她没灵气了。 这个时代的乐坛和娱乐圈别无二致,都是一个混着油彩的大染缸,百花齐放,各个赛道已经饱和,想熬出头,难比登天。 她出道曲是高中时随手写来的少女心事,想来制作稚嫩,但却足够吸引人,所以演变成爆曲。 一经正式出道,她独特的轻烟嗓带着婉转的腔调**呈现,与她出道曲的少女心事风格大相径庭,意料之中,不在主流审美之列。 一个月前,新人导演程木的工作邀约投递到她邮箱的时候,助理小狸一蹦三尺高,二话不说就把睡梦中的她拽到现在这趟平稳流动的绿线上。 此刻火车驶进林木间道,漫山的红枫黄叶,余冬棋这才真的感觉到,节气已经迈进无与伦比的秋了。 此次拍摄的主题是环北境林区的自然纪录片,需要她出场的地方很少。 新人导演拍片没热度,想请流量明星要么嫌报酬低要么没档期,要么就是嫌地方远条件差,不愿意纡尊降贵。 也就她,档期正好,也正想出来走走。 余冬棋靠着窗,看参差林海翻过,又见长的没有尽头的白桦树极速自眼前掠过,倍感惬意。 火车到站,剧组几个人员下车,小狸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睛急不可待张望四周,“姐,到了。” 余冬棋捋顺沾在脸上的发丝,下了车,映入眼前的只一架站牌,周边枯叶荒草堆杂,怎么看都像是个已经荒废的旧点。 小狸拎着两个行李箱跟在她身后,望见四周表情,缩了缩膀子,“姐,咱们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伸手拍了拍小狸肩膀,把自己的行李箱从她手里接过来,“没关系,既来之,则安之。” 出了站点,还有一程山路,公交站牌东倒西歪,比刚才的火车站台还荒。 程木导演走到余冬棋身边,眉峰竖起,“余老师,这儿都是山路没车了,听说前两天下了雨,路面有落石,车不好走。要不我们先步行两步,林区的工作人员马上来接。” 小狸扯扯嘴角,看到余冬棋不带犹豫地嗯了声,认命地跟着一行人走上狭窄的公路。 越往里走,山道越窄,丛林时有鸟叫,枝头云雀传音,锐目锁定在这一道陌生人身上。 队伍里的摄影师叫周帆,此刻好奇地扛起相机拍起景镜,脑袋随着镜头四处观望。 队伍最前面的程木突然停下,招呼其他人先走,余冬棋走过去与他同行。 程木拍拍后脑勺,“余小姐,咱们条件有限,你也看到了,此次行程确实不容易,还是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这是在跟她打预防针呢,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就同热搜上其他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似的,撂挑子走人。 事实上,他还真是多虑了。 “您放心吧程导,我也希望合作愉快。”余冬棋笑着点点头,山路陡峭,她走得慢。 到达半程山路时终于见到林场前来接洽的人,四个男生一个女生,都穿着冲锋衣,乐呵地和程木说话。 那女生偏头看见余冬棋,径直就走了过来,脸上荡开惊奇的笑,“我认识你,你是那个什么棋对不对?” 小狸从身后探出头,腔调说:“我姐叫余冬棋。” “哦,对对!”那女生笑得更开了,大方地伸出手:“棋棋你好,我叫李燃。” 余冬棋伸手回握住,“你听过我的歌?” “一首算吗?”李燃老实回答。 小狸脑袋上三道黑线:“你叫的那么亲热,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姐呢。” 余冬棋意识到小狸的嘴快,弹了下她脑门。 “哎,”李燃笑着摆摆手,“我现在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不喜欢嘛。” 余冬棋笑了两声,惊于对方的社交恐怖。 不想李燃突然伸手牵起她垂着的左胳膊,自然地像挽着许久不见的好友:“棋棋,我带着你俩走,走近路。” 程木和周帆一行人分批次坐上其他四个人的摩托车下了山去,李燃想帮余冬棋拿箱子,被拒绝了,于是就帮小狸拿了会儿箱子。 李燃走的小路确实方便,但是比大路稍微陡峭难行一些,余冬棋穿的小高跟鞋又拎着行李箱,中途大衣被横生的枝桠刮了个凌乱。 到林区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左右了,看天色垂暮,气温下降,一行人已经又冷又饿。 林区书记一早收到消息等在路口接应,路灯昏暗,余冬棋望见那人的身躯投下的阴影,越看越觉得伟岸。 书记姓陈,他将剧组的住处安排在林区深处的一座小镇上,刚好空了几间房,够程木导演和几个摄像组的人住下。 余冬棋和小狸被李燃安排在单位楼里住下,一是镇上空房不够,二是镇上物资不全,她们两个女孩过去住不方便。 房间就安排在李燃隔壁两间,平时生活上来往都很方便。 来到林场的时候已经接近七点,余冬棋的牛仔裤下摆已经被泥巴粘了个透,小狸跟在身后扯着嗓子直喊饿。 李燃将二人手里的行李箱接过,径直上了二楼房间去放置,走之前招呼她们两个在沙发上坐着歇会儿,又往后院喊了声:“人到了。” 没过一会儿,路上见到的几个小伙子就涌了进来,笑呵呵地开始闲扯起话题。 室内放着轻淡的音乐,只停留在前奏,小狸一秒就听出这是余冬棋早些年发行的歌。 为首的男孩自称叫林也,他皮肤通体古铜色,留着前刺,笑得憨厚。 小狸按耐不住地问他:“冒昧问一下,你们现在放的这个歌,是谁放的呀?” 林也揉了揉冻的通红的耳朵:“随机播放的。” “哈哈,”小狸收回手,笑得很命苦摆,“冒昧了。” “啊,怎么了?”林也耳畔煞红。 “这个歌,是我姐唱的。”小狸说着,用手指了指身边坐着的余冬棋。 余冬棋拉不住小狸的动作,只能僵硬地努起嘴角笑了两声,“你们好,我叫余冬棋。” 林也眼睛瞪得两倍大,亮晶晶的:“不好意思,我没留意,余小姐你是那个歌手吗?” “余小姐你是歌手啊?” “这么厉害!” 刚下楼的李燃听到众人动静,大大地“啧”了一声:“余冬棋你们不认识吗,我敢打赌她的歌你们都听过。” 一群年轻男孩不经说,立马吆五喝六地问她要赌什么。 李燃笑嘻嘻的伸出一只手,狡黠一笑说:“我就说一首,你们听过的话,一人请给我一顿饭。” “行行行,请你吃,什么歌?”林也打头应允,又好奇地望了几眼余冬棋。 李燃打了个响指,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18年风靡互联网的神曲《独白》,谁没听过,我就问谁没听过?” 此话一出,几个男孩像炸开了锅的蚂蚁,议论纷纷。 林也震惊不已,拱手道,“我知道你,也知道那首歌,没想到原来是你唱的,好厉害。” 余冬棋被几个的热情围拥的脸上浮起潮红,“谢谢大家喜欢。” 9月,北陲还在深秋,室内的炉子凉着,只留手边一盏插电的小茶壶沸腾,茶汽汩汩往外冒。 余冬棋站起身想帮忙按灭开关,不等她动作,后院就走出来一个男人,他垂着脑袋,两三步绕过家具迈到她身侧,关了茶壶的电源。 她回身往后望,看见抖擞近乎板寸的头发下,他一览无余的脸,一时间血液直往她颅腔上涌,她就这样定住了动作。 男人穿着黑色高领毛衣,肌肉线条突出健壮,小臂袖口卷起,手腕处横着一道伤疤,不算显眼。 他身材颀长,眼睑藏在阴影里。 余冬棋不知自己定了多久,只见他将茶杯递到自己手边,僵硬开口:“拿着,暖和。” 她只囫囵抬头扫了他一眼,心尖擂鼓便长鸣不绝,匆匆埋下脑袋。 她的视线落从那人的皮靴,滑到自己沾满泥巴的裤腿上,难得觉得有些羞耻。 她想过数次再见这人的场景,或许在灯红酒绿的酒吧、车水马龙的平城街头,亦或是其他人的婚礼上。 唯独不该是现在这样,猝不及防的对上那张最愧于见到的脸。 室内热烘烘的,她手脚却麻凉。 在墙面老钟的走针声中,她伸手接过那人递来的杯子,小口啜饮。 她有双发旋,此刻在顶光照射下似年轮盘旋,一转就过了许多年岁。 周思尧的眼睛像不见底的黑洞,鼻梁高挺,他绷着嘴,没有进一步动作,许久才走到对面的位置坐下。 于是吃饭时,余冬棋像是掉进猫窝的老鼠一样,总觉得浑身刺挠,心理觉得四周目光灼灼。 她沉在热络的氛围里,没忍住,从桌上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小盅,一饮而尽。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一口下肚,胃里翻腾起来,她终于坐正了身子抬头去看对面。 那人坐的笔直,视线半分没落在她身上,他靠近林也坐着,侧脸线条流畅好看。 余冬棋酒量一贯不好,缓了一小会儿,视线就开始飘忽,眼前像蒙了层水幕。 水幕外,她看见周思尧问了林也两句话,后者的眼神突然向她投了过来,约摸两秒,又转回去和他说话。 李燃第一个觉察到她的状态不对,她将手里的水瓶揣进大裤兜里,招呼林也后面几个人:“余小姐酒量不好啊,你们谁帮忙扶她回房间。” 小狸吃饱喝足才注意到余冬棋,她皮肤皙白,此刻酒精上头,两颊红得发奇。 “我,我来扶就好了。” 李燃皱了下鼻子:“小姑娘小身板,别累着了。”顺手小狸举起来的手扣了下去。 林也吃到一半,将手里半块馒头一口塞下去,呜咽着:“姐,我来。” 李燃听了猛地拧起眉,顺势问坐他旁边的人:“他发的什么怪声?” 周思尧看着急于说话却不幸噎住的林也,闷笑了两声,开口的嗓音有如松柏般沉凉:“我来。” 余冬棋的房间安排在212,李燃插上钥匙开了门,又从兜里掏出一把备用,连带着隔壁两把钥匙一起交给小狸。 余冬棋昏昏沉沉的,意识倒也还算清醒,感受到腰上箍着男人的手,她猛地回身避开,双手在身前比了个大大的叉。 “臭流氓,别碰我!” 李燃先开了客厅的灯,再回头准备开玄关灯时,就听见这么一句。 再看去,周思尧长身靠在墙边,没什么表情,摊了摊手掌,淡淡的说:“不是我。” 说完就转身出了门,余冬棋脚步颠倒着,却也算认路,七拐八摇地砸进了床。 她醉的轻,夜里起了凉风,满堂一吹,她攸地就醒了,除了太阳穴有点疼外,没有其他不适。 她摸索着起身,开了盏灯,发丝散乱地垂着,她有些坐不住。 浴室灯打开,她迅速钻进去洗了个澡,室内湿气氤氲,窗外一阵狂风乍起,不怎么结实的玻璃窗噼里啪啦地奏着狂野的曲。 深更半夜,门外猝然响起敲门声,她站在浴室门口,被吓了一跳,赶忙笼紧身上的浴袍。 门外声音短促,敲了半声便戛然而止,她深呼吸了几分钟,才敢上前拧开老旧的锁。 室内,卫生间的排风扇运作着,玄关处也没开灯,楼道里暗的什么也看不见。 玄关处柜子上倒扣着几把手电筒,她摸了把按亮拿着,对着楼道照了一圈,别说人,就是鬼影也没看见半个。 反而是手电筒质量太好,亮晃晃地,她突然感觉有些扰民,赶紧调低了档位,正准备关门的时候,把手一阵异响。 铁环固定把手上系着个塑料袋,她轻手解开,提了进去。 头发还没吹干,披在肩上,浸湿了她一整片后背,冷津津的。 袋子里装着两盒创可贴,余冬棋拿在手上仔细看了一会儿,有些纳闷。 直到她擦干头发坐进床上,脚上摩擦着布料开始发热,她才意识到脚踝因为穿太久高跟鞋已经破了皮。 这会儿发起热来,痛感才细细密密涌上来,她看着床头上的创可贴,突然明白过来。 第2章 一棵杨树 李燃人也太好了,这么小的细节都能注意到,之后见到她,一定要好好道谢,她这么想着。 门窗紧闭,北风簌簌作响。 这三更夜里,薄窗帘外闪电炸开几条光路,轰隆声下,暴雨雷霆之势拍打上窗口和墙壁。 陈旧的老楼外,风声鹤唳,枯枝乱叶被风裹着行踪无定,楼梯间人声此起彼伏,室内没什么隔音,余冬棋刚眯着,很快又被吵醒了。 惊醒的瞬间,额头的盗汗一瞬间变冷,她伸手抹了把鬓角,心脏怦怦地跳。 室内被天气罩的昏暗,她从床头摸索到手机,打开锁屏,不过四点过一分。 她从床上坐起,一时间被玻璃上的噪音扰的睡意全无,索性半倚在床头,轻声哼着哄自己安眠的小曲。 老小区没有电子门铃,突然有人敲了三声门,很规整的三声,敲完顿了几下,又轻敲了两声。 余冬棋从床头滑下去开门,小狸裹着毛毯站在门外,手上还拿着一只软毛绒玩偶,“姐,打雷了,你别害怕,给你我的阿贝贝。” 小狸留着齐耳短发,发丝烫着小卷,许是刚起床,她眼神混沌,头顶还呲着一撮呆毛,说话时语气轻又软。 余冬棋伸手把她的脑袋当毛球揉了揉,“看你困的,我不怕,快回去睡觉吧。” “好。”小狸边说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着眼睛凭着记忆回了自己房间。 她走着走着突然猛地回身,从棉绒的睡衣兜里翻找了半天,掏出一个香囊塞到她手上,才转身进了隔壁房。 余冬棋将手心捏紧,关了门。 香囊包装的封条上写着一串成分,远志、佩兰、龙脑、肉桂、合欢皮……,全是助眠的物料。 她凑近闻了闻,可能是心理作用作祟,一时间真觉得脑袋镇静了不少,于是直接将香囊放在床头柜上,再上床时很快便睡着了。 自从在加拿大读大学回来之后,余冬棋的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睡眠也一直不好,今日后半夜却睡的尤其香,更意外的是,她做梦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梦里又回到十八岁,在这个虚无世界里,她看见自己拽的二五八万似的走向男生:“你就是年级第一?” 对方闻声从疾书的笔记里抬头,就见她已经面对面坐到了他的前座桌子上,一脚抻直搭在他的桌栏。 “你记好,以后第一,一定是我的。” 男生没说话,眼里反倒露出几分笑意看着她。 于是,装,就成了她对周思尧的第一印象。 后来她以此控诉时,某人笑得虎牙都透着狡黠:“你当时说,‘第一’一定是你的,我就觉得,我真是你的了。” 她一脑袋问号,专注于拨弄他的桌洞找零食,“不是啊,我上次考第二。” 周思尧笑得很僵。 她又往嘴里喂了口薯片,囫囵说:“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 空山新雨后,暴雨涤净空气的污浊,山林物野间也笼上厚重一层霜雾。 导演组四五个人已经等在楼下,准备分人物单独拍摄一下林区护林员的日常工作,同时跟随巡护山林区域,拍摄特写。 余冬棋匆忙洗了把脸,从卫生间出来时感觉室内涌进一阵寒气,北方的天气对她而言实在不敢恭维,于是她在衣柜一顿翻找,挑了件鹅黄色羽绒服穿上。 小狸背着个小书包,拉开拉链清点着自己带着的各种取暖物品,李燃在和导演沟通巡护路线,林也站在旁边,他一身黑色警服,头发还带着水渍,抖擞非常。 他站的笔直,目光落在余冬棋身上,腼腆笑了声,走过来要帮她和小狸拿包。 小狸反应极快地闪开,“不用麻烦,我包里全是宝贝,只能我自己照看。” 余冬棋的单肩包滑在手肘处,林也的手伸在她眼前,她用另一只手扶了扶包带,“谢谢,不用麻烦。” 导演的提前沟通时间并不长,上了车余冬棋才了解到,李燃看着挺年轻一小姑娘,其实已经有三十多岁了,是这一片的镇级林长,整片林场只有她一个女性工作者,她丈夫在另一片林区,两个人大学毕业就来这里工作成家了。 警车颠簸行驶在林线上,速度开的很慢,听坐在身边的林也说,是因为公线上平时常有行人和野生物种出没,需要自觉限速。 小狸靠在她肩膀上补觉,导演和李燃坐在前排聊的火热,她双手冻的通红,便将其合十搓了搓。 林也坐的端正安静,她不时回头看他,他每次都能捕捉到,回看她,她又回避了视线。 在余冬棋第二十八次转身露出不明所以的视线时,林也终于忍不住了,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余小姐,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她松了一口气,为这气氛,也为自己。 “周思……周先生,今天没来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着颤,北陲的秋天真是冷。 林也思考了几秒,旋即笑开,“你是说尧哥啊,他天刚麻亮就进山了。” 余冬棋扣着手指上的倒刺,想起夜里那场鬼魅般的暴雨,“下雨进山,会不会太危险?” “这活儿就这样,雷电来时要实时监测落点,强降雨时最要提防滑坡和泥石流,你们昨天来的路上应该也看到了,周边荒村小镇不少,都住着人呢。” 余冬棋还没开口,前座的周帆肩上的相机镜头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身上,镜片也关注她的问话。 她对待镜头向来无所谓,兀自说:“巡一次山,一般最快要多久?” 与她不同,林也看到镜头扫过来,表情多少不太自然,挺直的背弓绷的格外紧。 他正了正胸前的“治安”胸章,唇线僵直,“不好说,按天气来看,可能四五个小时,也可能今天回不来。” “晚上也不回来?” “遇到紧急情况的确会这样,林区固定距离有庇护屋,我们经常在里面对付。” 周帆眼见话题被引上正轨,急急从手边的背卡上写下一行字,举给余冬棋看。 ——问他薪资,年纪,和对职业的看法。 余冬棋眸光倏地锋利起来,她视线从背卡移到镜头后的周帆脸上,冷意似冰锥刺穿屏幕。 小狸眼见她脸色不对,双手比作T形暗示周帆别拍了,奈何后者无动于衷,将镜头焦距怼得更近。 看见林也不自在地对着镜头扯嘴角,余冬棋一把将镜头从身前推开,手心捂上镜片,对着前座畅聊的程木导演道:“程导,您这摄影是来拍纪录片,还是来当娱记的,镜头怼的跟审讯室的大灯似的。” 程木后脖颈一紧,跟着正交谈的司机一声歉笑,回身给了周帆一个眼神,威慑力极强。 “改改你以前那些臭毛病。” 周帆从前是出了名的爆瓜博主,经常贴脸突袭各类明星八卦与私生活,没少被行业内人起诉,可以说是早早就臭名远扬。 程木大学刚毕业一腔才华踌躇满志,好死不死舅妈说自家儿子周帆也从事这个圈子,因着亲戚关系难以推脱,他只好将新节目摄影给了周帆。 其实说起来周帆大学本科专业就是网新,摄影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只是选择了娱记方面,又发展到现在这副场面,总归让人觉得选错了路。 好在他自己也自知这工作机会来之不易,只“啪”的一声将相机盖扣上,一层三裹得装回了随行包里。 他恹恹地歪着头往后座说了句:“不好意思啊,余小姐。” 不咸不淡的,余冬棋轻叹了口气,也懒得再和他废话。 答应节目邀约前她就提醒过,她不是乐于搞效果的综艺人,也不是热衷于流量的艺人,只是个做音乐的。 纪录片本只需要安静拍景拍人,不用刻意引导会引起公众对立的话题,这也是她最最厌恶的行为。 若不是先前程木拍着胸脯保证过,她不会接下邀约。 看到周帆的那一刻,她就早知道自己不会忍着,冲突是必然的,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小狸紧张地挽上她手臂,脸蛋上布满纸团般皱痕,“姐,你没事吧?” 余冬棋轻呼了口气,摇摇头。 车窗外树木剪影穿梭,她安静地吞吐着气息,想将内心那份不安压下去。 接下来的行程很简单,林也只带着一行人走了一程他平日巡山的路线,只是峭壁滑岩多少有些不好走,漫山弥着雾气,三米远便难辨人影。 林也解开袖口的纽扣,让余冬棋牵着,小狸也在后面紧紧抓着她衣服下摆,尽管全程牵引着走山,小狸还是吓得不轻,休息的时候正扯着嗓子说以后不跟来了。 一行人在一片较宽阔的平底上稍作休息,小狸开了瓶水递给她,自己也咕噜咕噜喝了半瓶水。 林也借着块异石坐下,目光落在眼前二人泥泞的裤腿上,说:“山里还是危险,之后没工作的话你们可以去周边转转,就当来旅游了。” 小狸努嘴,小鹿眼就差哭了:“我要去玩,我之后不来了,姐,你珍重。” 余冬棋撞上林也投过来的视线,同时笑了。 她帮小狸掸了掸衣角的露珠,“本来也不用你来,辛苦啦,趁放假多玩玩。” 下山更比上山的路难,斜岩间湍水急流,一行人屏息凝神才从林子出去。 李燃走在最前面,她说话同做事一样干练飒爽,爽朗笑了两声,吐出一个晴天霹雳。 “刚才走了我们日常巡护内容的十分之一,目的是先带咱们熟悉一下环境,之后只会比今天更危险更辛苦,大家都注意好自身安全,总之希望咱们完美完成本次任务。” 林也个子高,听完领导讲话,回头给小狸挑了个眉,学着她的样子皱巴了下,做了个鬼脸。 小狸立刻箭矢一样冲过去,站定,使出浑身解数,白了他一眼。 余冬棋安静站着,快到午时,日头照进林子里,她背后的羽绒服渗出细汗,捂的人郁闷。 第一天的拍摄就这么结束,一行人早早就收拾好,回了住处。 林场落了锈的铁门被雨水冲的褐红,门房处坐着个保安,看着四十多岁,脸上挂着笑,门口时有裤腿泥泞的值班人员回来,他都一一抬头打招呼。 李燃进门时,保安向她摆手敬了个礼,递给她一封包裹严实的信封。 估计是她15公里外的丈夫寄来的来往书信,山里信号不好,手机基本等同废铁,只能这样沟通。 这点余冬棋昨天来的路上就意识到了,只不过看到信件这么原始的方式,还是皱了皱眉。 一行人大多已经回了屋内,取暖的取暖,吃饭的吃饭,唯余冬棋静静地站在一边,望向栅栏外那条长而笔直的路口。 李燃看见院落里那片鹅黄色,撩开大院中遮拦视线的枯枝向她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余小姐,在看什么?” 余冬棋嘴角抿成直线,双手上满是汗湿的潮意,看向她眼角的细纹和攸尔面容,有些恍惚。 她说:“我在想,你们每天要从这条小路上来来回回走多少次。” 李燃一挑眉,有些意外。 她不是没见过文青,早些年受政策支持过来深扎的人不在少数,只是这么感性的人,她倒是第一次见。 “余小姐,我有些话想问您。” 余冬棋回过身看她。 李燃问:“你和小周,是不是有些渊源?” 第3章 一棵沙盒树 “同学。” 倒刺被抠破渗出血珠,指甲四周带着残留的皮屑,余冬棋将手插进口袋,佯装笑得开怀。 李燃眼里蓄着些微妙的情绪,问:“一个班的?” “是。” “你俩好过?”她问的直白。 “怎么可能,”余冬棋一惊,若是人心上真有弦,她的那根现在估计早崩成八段了,她唇齿咬着内口腔:“普通同学而已。” 李燃笑了两声,一副“年轻人我都懂”的表情进了屋。 余冬棋搓了搓掌心,视线望向直直的小路边。 她二人说话时,一抹黑色蓦然出现在门口,话题男主斜靠在墙檐上,不知道听了多久,此刻正目光好以整暇地望着她。 猝不及防撞进他视线,余冬棋扯着嘴角笑了下:“你、你回来了。” “嗯。”周思尧拧着眉,出声时周边冷涩的空气泛起白雾。 第一句话,多少有些尴尬。 她扯着嘴角静了好久。 周思尧视线游移在她身上,冷不丁说:“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男人长腿一迈走到她眼前,居高临下地扒拉了下她乱掉的棉服帽子:“这么冷?” 身体僵硬了足有30秒,余冬棋猛地一个后撤步拉开距离,她想了会儿,点点头。 北陲的秋,不可否认,真的冷。 周思尧看着她泛着霜雾的眼眸,像是看到什么好笑的,闷笑了好几声。 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看得见他深邃的眼,他眉毛比七年前更浓,下巴上也落着青茬,整张脸让人觉得疏离、陌生。 周思尧眼睑垂着,下巴往老楼抬了抬:“我饿了,走了,普通同学。” 说完转身进了屋去。 余冬棋跟在他身后,楼外石砖地面雨后蓄着泥,前者走过落下脚印,她一步步躲着走,生怕沾了泥。 饭桌上人声三两,各有所聊。 她坐在窗边靠近烤红薯的炉旁,周思尧从厨房拿着热水壶出来,好死不死地,又坐到了她对面。 “吃的惯吗?”李燃将手里的食物塞进嘴里,隔着餐桌问她。 余冬棋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引得墨黑的卷发全然垂在一侧,刚好拦住对面人的视线。 他许是劳累了一天,吃相实在说不上优雅。三下五除二扒拉完,直直地站起来,走到沙发一角坐下。 余光里,她看见他从旁边旋转书柜里抽了本书出来,闲闲地翻着书页。 那书页一翻就发出几声脆响,不知道多久没被人动过了。 余冬棋嘴里嚼着排骨,没忍住笑出声。 她慢条斯理地把碗里的粥吃完,抽纸巾擦嘴巴的时候,“阅读者”就跟瞅准了时机似的,扒拉了好几页。 声音冰冷:“余小姐,喜欢看书吗?” 余冬棋的笑僵在脸上,她怔仲了半秒,抬头与眼前男人视线相撞,恍惚间看见了十八岁的少年。 记得那年凛冬狂风,她在冰天雪地里捡到一只马尔济斯,瓷实的车辙下它的左后腿被压的鲜血直流。 家里人不允许她养流浪动物,连同她一起丢出了家门,说来也巧,当时周思尧正好来与自己家相隔三公里的便利店买东西,出门就撞见失魂落魄的一人一狗。 她不记得那时他怎么安慰的自己,又是怎么把马尔济斯送去的医院。 只记得大雪纷飞,少年的发丝上结着冰,那时他笑得温柔,眉峰眼角与现在全然不同。 那时他也没头没尾地问过她,喜欢读书吗。 眼前这人虚影不断重叠,却让人觉得两模两样的,说是换了个人似乎才解释得通这翻山倒峡似的变化。 那是平城几十年不见的一个雪夜,和现在北陲的深秋倒是一般冷。 余冬棋将纸巾和骨头丢进垃圾桶,说:“我不喜欢。” 周思尧绷着嘴角,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坐了会儿,又把书塞回去了。 吃完饭,余冬棋觉得不好意思,争着抢着要帮大家一起洗碗,李燃赶忙拉住了她。 余冬棋长着张流畅的鹅蛋脸,眼尾又上扬,眼睛像充着雾,眼角还有颗痣,从轮廓上看眼型,就像一只喙格外锋利的云雀。 盯着人看时,给人一种被下了蛊的致命吸引人。 李燃握着她比水豆腐还嫩的手,厉声推辞:“我说不用就真不用,我们也只是帮后厨减轻些负担。再说了,你这手是弹琴拉弦,打鼓吹笛的,我知道,大有用处,不是做这些不该你做的,你就安生歇着吧。” 说话间,周思尧从她身后走过,带起一阵风,余冬棋看着众人离去,客厅里空荡荡的,她便就安生坐着。 - 北陲的冬天比余冬棋以为的来的还要快,往后一连几日,气温骤降,一举进入最深的秋。 老楼里供暖设施陈旧,时有维修工人在楼道里敲敲检检。 一大早,李燃就来敲门,她几乎熬了一个通宵追剧,顶着一双黑眼圈出去开门。 李燃带着两位工人来给她装厚窗帘,她进了卫生间,嘴里叼着根牙刷,给苏雨桐回消息。 楼里装了接收器,信号稍微比山里好一些,不过也是加载圈圈转个不停,半晌才发出去几条。 她昨晚本想给外界报个平安,转念一想,期待她平安的人恐怕半只手都没有,索性下载了几集苏雨桐演的电视剧。 苏酥粟米糕:你自从前几天进了山,就没回过我消息 苏酥粟米糕:你到底看没看到 苏酥粟米糕:哈喽宝子,你不是被卖了吧 苏酥粟米糕:我请问呢,看到吱一声 …… Y77:吱 苏酥粟米糕:我靠,诈尸了 Y77:师父别念,追你新剧《总裁夫人带球跑》呢 苏酥粟米糕:有眼光,本小姐是不是又漂亮了 Y77:是的,就是进度有点慢,我看到第25集了,你还没出场 苏酥粟米糕:余却却!你羞辱我! Y77:不敢不敢JPG. 苏雨桐一喊小名,余冬棋都能想到对方气急败坏的那个样,笑得不行。 她最后一条表情包又开始打转,迟迟发不出去。 她果断退出聊天框,与次同时,程木的聊天框弹了出来。 程木:余老师,今天没有您的镜头,但是有个忙,想请您看看能不能…… 余冬棋吐了漱口的水,泡了杯蜂蜜水润喉,一边喝一边头疼。 也就是说摄制组去了不冻河和满山的黄色瑞士麦草卷周边拍空镜,她便闲下来没有了事情做。 程木见她不回复,第二条消息仍旧发了过来。 程木:我们跟小周沟通过,他不愿意配合出境,您和他住的也方便,看看能不能方便做做工作 Y77:哪个小周? 程木:周思尧。 余冬棋头更疼了。 Y77:拍林也不是拍的好好的吗? 程木:也不能只拍一个人是不是,还有就是,我们感觉小周外在形象比较好,余老师你看呢 余冬棋揉了揉太阳穴。 工人装好窗帘,一声不吭地搬好折叠梯子就走了,她把窗边的杂屑收拾干净,撩开窗帘往外看。 沉下心来第一次认真看,北陲真是漂亮的过头。 远山林线分明,被鎏金的白桦、火红的枫叶和翠绿的松柏、水曲柳色彩冲撞又融合,好一副浓烈的自然油画。 她从墙边的包里拿出吉他,指尖拨了两下,弦间“嗡——”的一声闷响,借着窗外红黄,刮下了灵感的第一个音符。 和平日别无不同的一个早晨,212的那扇小窗上开着半扇,她坐在窗边哼着轻柔的节拍,长发垂在脖颈,皮肤白皙如雪。 透过窗往外望,几个叔叔巡护完回来,几个小伙子进山,两肩擦过,何不算一种信仰的传承。 这里的人信仰这片林,就像庄稼人信仰土地,万万割舍不掉的。 周思尧也在人群其中,他穿着棕褐色夹克外套,下半身警裤,负手站在檐下,望着她的窗。 时间相交的半秒,他半分温度都没有,移开了视线。 余冬棋双手抚平指尖,瞳孔里的身影越走越远,这天气厚重安静,比她在加拿大时那无人问津的四年还要冷。 吉他弹着轻柔的音,她手上动作没停,灵感变成倾泻的鼓点落进编曲里。 寒风滑过脸颊,一阵冰凉,她伸手摸了摸,满脸的雾水。 就在那一瞬间,她套上外套,踩上棉拖,拉开房门就想冲出去。 房门张开的瞬间,冷意与狂跳的心脏一同涌入充血的思绪,她停在原地,周思尧就站在门外。 他没敲门,她便开了。 周思尧迈进来,顺手关了门,低头安静看着她。 层染千山,室内只有两人的体温,同许多年前的冬夜一样,她抬头又看见周思尧。 她握着吉他,顾自勾画着桌上的谱子,身后的人就那么站着,一声不吭地,比鬼还沉得住气。 气氛僵持到她脖子都拧累了,她吐口气,一把将断墨的笔摔进垃圾桶里,决定硬着头皮结束这无止境的尴尬。 没等她出声,周思尧蓦地问:“你找我干什么?” 余冬棋表情比撞鬼还难看,说:“你自己杵我门口的,你问我?” 周思尧顿了下,视线毫不回避地从她脖颈扫到她乱糟糟的棉拖上,难得语气有了些起伏:“我以为你喊我呢。” 余冬棋蹙着眉,正要开口,蹙着的眉突然松开了。 这人,是不是知道录制的事情,在这等着呢。 她干脆开门见山问:“你拒绝了我们的摄制?” 眼前人笑了声,不是冷笑狞笑哼笑,就是很正常的笑,还有点好看。 他说:“显而易见,余小姐。” 他喊她,余小姐。 瞧他,说话冰冷的像座撼不动的远山,唯一这点和从前一样,就是很装。 “你没有理由拒绝。”余冬棋抱臂,说。 周思尧舌尖抵了下下齿:“我也没有接受的义务。” 余冬棋咬着唇角,她早该知道会这样,索性破罐子破摔。 “无所谓,我喊别的艺人过来。” 周思尧表情僵了一下:“谁?” 余冬棋看见他紧绷的面部肌肉,心里说不出的爽快:“我没有告知你的义务。” 周思尧长着双单眼皮,垂着眼睛时显得特温顺,特别符合他营造出来的表观人设。 可不巧的是,余冬棋知道,他里子是条横冲直撞的野狼,即使时间磨平了少时意气,磨不平天生的獠牙。 就如同现在,他眼尾耷着,低着头,不明所以地笑了两声。 “你开心就好。”说完就转身走了。 余冬棋锁好门,坐到凳子上,周边安静时别的细微的声音才会显现出来。 就如此时,四周俱静,她的心口砰砰狂跳。 就该这样,本该这样。 毕竟那点上学时的情谊,哪里经得起时间摩挲,他不像从前了,她更是。 余冬棋思绪乱乱的,她对上那人时总是神志不清、口不择言,本来不想说的话碰见他一溜烟也全秃噜出去了。 她长舒一口气,从床头捞起手机,认命地打开程木的聊天框。 还没打字,一通电话就拨了进来。 一接起,程木声音喜得像中了五千万彩票似的:“哎呀真是太感谢余老师了,小周刚刚已经答应出镜了,咱们过两天就拍小周巡护,老师你准备准备。” 挂了电话,余冬棋还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的,也就是说,刚刚摔门出去的那个人,他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