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月》 第1章 红白事 引子 唐定成三十年正月十四,户部尚书徐瑞彰,于其长子大婚当日,惨死府内更衣室,秽物覆身,身首异处。 三日后,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宦官阮美椋,被发现死于浮香阁水榭雅间密室,无衣蔽体,同样身首分离。 圣人震怒,着大理寺于二月十五——三秩隆昌御极庆前破案。 ----------------- 长安近日多雨,似总有阴纱覆顶,上囚日光灼灼,下困刍狗泱泱。不远不近间,这雨绵密如蛛网,又若银针,欲将天地共缝、万物尽叠。宫城角楼偶有惊鸟振翅,亦无法穿透那阴翳,未近便力竭。 忽一声闷响,户部尚书徐瑞彰伏倒在地。血液从其脖颈处汩汩而出。疑惑而圆睁的眼,倒映近处紫袍玉带,华贵却生机尽散。 其最后发出的撞击之声,未及近得喜宴人前,就遭天地间万千雨丝切割殆尽,再不可闻。 半个时辰后,子时初刻。 大理寺廨舍内,少卿谢怀安指尖正划过标注定成二十七年的某份案牍,门外忽起急促脚步声。不等他应声,大理寺丞周正焦急叩门三声后竟直接推门而入。 “少卿!出,出大事了!”只见周正气息未匀,扶着墙道,“户部,户部徐尚书……身死!” 寺卿未归,重臣死亡,谢怀安拿着案牍的手一顿。 嘴角微抿,起身间,谢怀安即令这大理丞寻寺正伍仝备马阶前,不及拿上把伞,其身影已然破入雨幕,直奔议事堂。 至堂内,其甩尽掌中潮意,当下抬笔成牒,而后立遣吏员持牒急报刑御二司,另派人寻仵作王阡至现场勘验,再召休沐之员归寺轮值,又调驻寺值守增援崇仁坊徐宅。 如此部署既定,谢怀安振袖而出,与阶前等候的寺丞周正、寺正伍仝会和。三人三骑,不顾冷雨钻襟,挥鞭破空即当先往崇仁坊奔去。 至徐宅,胡乱抹一把面上汗水、雨水,谢怀安定神便见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裴胜带队守于门外,几名苍头正拆卸宅邸正门彩楼。 而周围瞧热闹的人,遭金吾卫阻拦,只得举着油伞再将脖颈抻得老长。巴望间,恨不能钻进去瞧个周全仔细。 观察间,谢怀安利落下马,带着身后两人快行几步,寻那身披明光铠之高大男子就去:“子坚兄,情况如何?” “季宁,”裴胜按住谢怀安欲作礼双手,神色凝重,“徐尚书惨死后寝,现场未见凶器。”言罢,他抬手示意,身旁校尉立刻递过三把雨伞。 将伞先递给伍仝与周正,谢怀安道:“金吾卫作何安排?” “徐宅戒严,左右街使设临时关卡盘查,武侯亦去周边寻可疑踪迹。不过……”裴胜皱眉抚上腰际横刀,目光扫过四下上元鼎沸、雨伞连天,“若凶手已然混进夜游人堆,那便真如大海捞针,再无可寻。” 想自己一路驰马难行,处处小心躲避街面游人,谢怀安知裴胜所言非虚,对疑踪追查也没抱什么希望,转而发问:“宅内情状、人员如何?” “陈尸处和庭间宴席,金吾卫到后便立即封锁,原样待大理寺勘验。宾客仆从等,徐家已先行控制,几位三品上者则被安置正堂。” 听“原样”二字,又见面前彩楼正遭拆除,担心关键证据就在这红白转换间被悄然破坏,谢怀安追问:“徐宅拆撤婚仪彩楼,金吾卫可曾先行检查,全程监督?” “金吾卫只许拆除门外之物,宅内布置只准白布盖覆。徐尚书毕竟官居高位,诸般礼法还得顾及一二。” 得此解释,谢怀安颔首而答:“寺内评事、吏员稍后即至,宾客问询、凶器搜索还劳金吾卫协助。” “分内之事。”裴胜干脆应下,目光扫过异常静谧的徐宅,下意识摩挲刀柄,声音沉凝,“现下,你我怕还得与宴上那几位贵人打个照面。” 顺裴胜目光亦往徐宅看去,谢怀安不禁低喃,话音却又潜藏兴奋:“今年上元,怕是热闹了。” 抬步跨过徐宅高槛,谢怀安只觉眼前一花,原是面前“咚”地跪下个颇为圆润之人,正于湿冷地砖上伏地高呼:“掌事家令徐敏,候中郎将、少卿公!” 垂眼打量,谢怀安目光如刃,寸寸刮过家令身上那昏灯不减其光泽的深绛色团花袍。 身旁,裴胜不耐烦地虚抬手中刀鞘,冷冷而令:“带路去正堂。” 得令,徐敏忙不迭爬起,躬身于前方引路。 疾行间,谢怀安只觉一股诡异割裂感正自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本应假山琳琅、灯火流光之地,此刻却尽数蒙上惨白素纱。偶有几处漏网红色灯烛,在雨中竟如团团模糊血污,兀自明灭。 鼻尖,喜宴饮食酒香全然不见,反倒萦绕股冷炙残酒的腥腐气。隐约间,更存丝丝许许铁锈气味。喜与丧的边界好像正被这夜雨侵蚀模糊。 眼鼻未歇,耳朵倒也未得轻松。一路便听徐敏在旁哭哭啼啼、磕磕巴巴,直说他如何被那惊惶厕婢唤去家主更衣室,如何被室内血腥场景吓得丢了魂,又如何寻大郎君后,急派仆役持尚书鱼符往后巷武侯铺与大理寺报信。 囫囵有了个案件轮廓,谢怀安等脚步恰好至徐宅正堂。 “下官惊扰诸公。”说话间,谢、裴齐齐站定,随后抬手躬身,标准行礼。 “谢少卿,”刑部尚书韦识道面露哀戚,率先出言,“大理卿薛愈未归,徐尚书案还需你率大理寺仔细查验,速速抓住那凶犯,毋纵毋枉。刑部自当提供一切便利,以慰徐公在天之灵!” “韦尚书放心,”谢怀安抬眼间隐秘观察面前人眼底情绪,而后俯身又行一礼,“只是现下,怕还需请教几位今夜宴饮所见。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八议惯例,三品贵者,非十恶重罪,皆享荫庇。谢怀安自知他大理寺少卿从四品上的官阶在诸位紫袍玉带面前,着实不够分量。可当下情况紧急,若不立时询问,只怕日后想再寻这几位,丝毫不比捞起那井中明月简单。 果然,问询一出,堂内气氛瞬间滞涩。但看在死者尚书身份,再卖大理寺卿薛愈点面子,几位大员或徐徐、或草草还是应付了些“未曾离席”“更不知瑞彰何时离席”的场面话,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本也没指望从这几人口中得到什么关键线索,谢怀安与裴胜匆匆记下相关名录,便于正堂前目送他们出宅归家。 望着那几抹紫色身影逐渐消失雨幕之中,裴胜问身旁人:“季宁,你怎么看?” “若真是这几位,”谢怀安声音低沉,“为何不用朝堂手段不留痕迹地对付徐瑞彰,又怎会留尸体等大理寺查。” “难道有什么必须立即除掉他的缘由?” 或许真如裴胜猜测,或许如自己直觉般凶手另为他人,谢怀安未置可否,只后撤半步,虚手作礼:“子坚兄,我先去现场一看。” 见裴胜点头回应,谢怀安再寻家令带路,领寺正伍仝、寺丞周正就往事发更衣室去。 案发处徐瑞彰后寝更衣室前,几名金吾卫兵士站定无言。旁侧,徐瑞彰长子、太子亲卫徐晔,倚靠门框勉强稳住身形。 远远瞧他与“亲卫”二字实难相配的瘦长身躯,谢怀安一时竟觉,夜雨灯烛间,徐晔身穿对狮纹绿袍,与视线尽头隔断屏风上透殷红,以及这红白沁染的内宅倒莫名有几分相配。 “大郎,”只见家令徐敏快行几步至徐晔身后小声通报,“大理寺少卿到。” 随即,徐晔扶门艰难挺身,转身间抬袖拭面,再朝谢怀安叉手行礼,语气哽咽难抑:“劳谢少卿深夜踏雨急行,阿耶……阿耶他……” “徐亲卫节哀。”谢怀安敷衍客套,作势虚扶。近处观察间,见徐晔确满面泪痕,双眼通红,复道:“本官先入现场探看。” “伍仝,你与我查验现场,”谢怀安回首安排,“周正,仔细记录。” 言罢,其撩袍跨过门槛,领二者就绕过那染血屏风,径直步入血腥之地。 即使有所准备,谢怀安仍被更衣室内情状和腥臭撞得一晃。 四方小间内,墨黑色胡床便器朝门居中而设,现向其左前侧倾翻倒地,徐瑞彰身穿紫色圆领襕袍的躯体亦往同侧倾翻,正趴伏在地。血液自其脖颈断口处浸染其身与大半地面。两步外,其头颅滚落,双目圆睁。 蹙眉蹲身,谢怀安便见本置于胡床下方的鎏金承秽匣翻倒徐瑞彰腿侧。细看,胡床秽器与小匣上有纹如金丝般密密交错,更似有股宁静药香。匣内香灰、木屑,以及零星几个安息香块则散落四周。 再看徐瑞彰,其青色丝质大口袴褪至膝下,下身浸染五谷轮回之物,分明是狼狈如厕状。脖颈处,断口参差明显,地面血液淤积处仍带些许潮湿,附近可见凌乱手印与擦抹状血迹。至于断首,其瞪大之双眼瞳孔稍扩,似还倒映生前惊骇。 顺尸体倒地方向看去,只见些许甩溅血迹附墙壁下方。血迹右侧靠近屏风处,立着染血半人高莲底落地烛台,台上灯烛未熄。 再往右瞧,一人多高屏风正对胡床。屏风绘树下美人,美人袒胸露乳,眼波流转。屏风低处及其近处地面,现下被大量暗红色喷射状血迹所覆盖,浓郁完整,衬得这美人都似多了几抹妖冶。 回身面对胡床,谢怀安左手侧紫檀小几未显打翻痕迹。其上,裁剪得宜的丝绢小帕与鎏金莲花香炉,前后摆放整齐。 弓身察看,炉内香碳尚未熄灭,持续烘烤三颗香丸伴些许碎末。只此刻此景,蕴聚热力的香气,直催得房内血味、秽味如那野草疯长,往人七窍里钻。 强按下胸口涌起反胃,谢怀安视线越过小几往后,落于正稳稳置于紫檀小架的盥洗铜盆与雀绕花枝菱花镜。眯眼与伍仝共同分辨,确认未见挣扎、打斗迹象。 正欲细观旁侧平整搭挂衣架上衣袍,方才压抑反胃之感乍起,谢怀安忽觉轻微眩晕,身形随即略略晃颤。好在,下一息便被一左一右伸来两只手稳稳托住。 “少卿,”寺丞周正压低声音,“您可是忙着查阅案卷,没休息好?” “可能被此间气味冲得瞬间恍惚,无碍。”说着,其顺势接过周正手中记录小册,略加翻阅后又递给寺正伍仝复核。 瞧着周正所记,伍仝不自觉道:“这现场倒干净。” “可说呢,”周正眼珠再快速扫过面前小室,“一没凶器,二没脚印,徐尚书手里也没抓下什么碎布鞋袜、首饰耳环,这凶手倒半点痕迹没留下。” “倒也未必,”谢怀安揉揉左右颞颥,“凶手留下最大破绽便是这尸身。” “少卿是说……”伍仝眼色微亮,似已领会这话里意思。 接过伍仝归还小册仔细塞进袖中,周正直蹙眉撇嘴:“少卿你可别卖关子,这尸身如何?” “你倒说说徐尚书死在何处,如何死的?”谢怀安觑了眼徐瑞彰断首处问。 “这更衣室满室血迹,定为案发地。至于死法,徐尚书周身没有其他伤口,唇色亦不似中什么烈毒,”周正说着举起右手对准自己脖子就摆出个手刀挥砍模样,“应就是被人‘咔擦’,砍了脖子。” 伸手拍掉他那不甚吉利右手,伍仝道:“首先,徐尚书为何离席来这更衣室?他下身狼狈,是自然内急、断首失禁,还是遭人算计?若为后者,凶手必能近处接触尚书今夜酒水饮食。” 点点头,谢怀安接:“既现场未见能断人首级的凶器,凶手要么有法子能带利器自由出入,要么用了宅内什么物件再藏于某处。不论何种情况,他必极熟悉宅内布局。 “另外,能在更衣室这等私密处动手,能近处于徐尚书身后挥刀,凶手自能让他,或者能用什么手段让他在**·处都未设防。 “最后,或许亦是最重要一点,若无深仇大恨,选择断首击杀未免困难激进。” 咂摸二人话中意思,周正忽轻拍伍仝肩膀,“选在徐家大喜之日行断首事,只怕凶手不仅看重它喧嚣掩护,而是真恨得紧啊。” “是啊,恨得紧。”谢怀安口里喃喃,目光冷厉落在徐瑞彰圆睁双眼,再扫过其身下胡床秽器,眉头浅淡地蹙起抹阴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红白事 第2章 偏厅三问 甫出屏风,夜风裹挟冷雨再度扑面而来,倒让谢怀安清醒几分。 见仵作王阡与录事张部言已候在门口,其仔细交待几句现场急验事项,又令伍仝协助,在旁录存可疑物什,尤其炉内之物与室内蜡烛,便带周、张二人朝室外徐晔处去。 “少卿有无发现?见谢怀安,徐晔赶忙迎上,面色急切,不似作伪。 “还需仵作细验。不过,”谢怀安语气骤然冷冽,眼中更带审视意味,“案发后除你、家令,与那厕婢,可还有什么人进过更衣室?” 抬袖擦拭眼下泪迹,徐晔摇头:“没有,自家令唤我来后,应再无人进去过。” “徐家令,可是如此?” 恭敬俯身,徐敏答:“奴被厕婢唤来后,立刻吩咐宅内仆从不得入内。” “如此,宅内何处能行问询之事?本官还需对这厕婢问上一问。另外,本官也有问题须得请教亲卫、家令。” “正堂还得尽快架设灵堂,少卿若不嫌弃,可先至偏厅问话。”徐晔应着,伸手引路,又急忙吩咐徐敏:“徐叔,速唤厕婢至偏厅。” 至厅口,徐晔忽驻足而对谢怀安躬身作礼:“阿耶遇害,还望少卿允下官去换件素衣,即刻就回。” “自然。”谢怀安颔首,随即对周正微微示意,“周寺丞,你陪徐亲卫一道,好生照拂,顺便取上份徐宅布局图来。” 定身片时,瞧徐晔离去背影略显虚浮踉跄,谢怀安方回身收伞,阔步迈进偏厅。 徐宅偏厅紧邻正堂门厅,三间两进。正中主位设坐榻与雕云纹紫檀案几,其上香炉、茶盏、笔砚等样样俱全。主位下首两侧分设宾客位,张部言正于右首小榻坐定,持笔速记。 “你叫何名?”谢怀安打量眼前跪地女子,只见她虽粗布褐衣,袖口却露出小片绯罗衫子娇嫩色彩。灯烛里,略施红脂的唇瓣虽被泪迹晕染微显凌乱,却愈发衬得这女子柔美无辜。 闻大理寺少卿问话,跪地女子声音带颤:“奴,奴叫阿娆。”这声音虽听得出她惊恐难安,“娆”字从女子点红唇瓣飘出,却如蝴蝶打着旋儿落在指尖,直叫人眼神紧随,酥酥麻麻。 拂袖拍散面前恼人蝴蝶,谢怀安声音冷肃:“阿娆,你何时发现徐尚书遇害?” 但见女子肩头发颤,努力吐息几次后捂着心口答:“奴,奴今日亥正一刻去家主更衣室清理,就看见那屏风都,都是血!奴被吓得很,赶紧跑去找徐家令。” “所以你并未进入更衣室内?” 抬头摇手,眼中泪意再起,女子答:“奴见到血就吓坏了,怎还敢往里进。之后家令带着,才敢稍微瞧了眼,家主,家主竟死得那么惨……” 瞧她手指蔻丹鲜艳,谢怀安再问:“当时,你可曾见过什么异常?比如门口脚印或者旁的什么。” 女子面颊稍仰,抬手拂了拂眼角,回忆片刻却还是摇摇头,表示未曾发现。 “亥正一刻前呢,”谢怀安追问,“你在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此问既出,厅外雨声骤起,如千万乱珠自天倾泻,噼啪砸向铺地青砖,再砸向宅内人心,遽然渐起水雾层层、凉意阵阵。 不知几分受惊、几分心虚,女子神情明显慌乱,身子略伏,声音断断续续:“奴,奴在准备清扫之物,还……对,还在准备明日辰初需替换的蜡烛、香丸。” “蜡烛、香丸亦由你负责?” “是,家主,家主让奴负责更衣室大大小小全部事宜。”回答间阿娆双颊红晕稍显。 “你倒得你们家主喜爱,风雅之事居然也交与你做。”谢怀安眼光凝聚,话里刻意在“喜爱”二字略作停留,“不过,你这准备可有人见证?” 双颊红晕稍显却未辩驳,阿娆只摇摇头道:“家主总说奴做最末流的活计,该避着些人。” 轻晃手中茶盏,谢怀安道:“那平日,你也是避到亥正后才去打扫么?” 微微垂首,阿娆手指下意识攥紧衣袖,答:“平日多是戌亥之交,今日因大郎君婚宴,家主便交代我晚些再去。” 观下首女婢欲低头掩藏其脸庞红晕,谢怀安指尖在茶盏边沿摩挲,心内某种猜测愈发明确:“看来,你平日当与徐尚书交流颇为频繁。” 或被烧红脸颊烫坏舌头,阿娆支吾半天才勉强道:“家主宽厚,对奴,对奴婢们都很好,平时才敢多说几句。” 听女子答话愈来愈虚,谢怀安远远瞧见徐晔那素白身影缓步走来,嘱她近日无令不可离徐宅后,挥手即放她离去。 一方退撤,一方近前。待两方擦肩,谢怀安只见阿娆低头似躲避,徐晔则眼神发紧,眉头稍蹙,似有嫌弃。 观徐晔如斯表情变化,谢怀安心感有趣,接过周正手中徐宅布局图后,面上则邀此甫遭父丧者于左下首入座。待这满口说着“惶恐”“不敢”之人坐定,谢怀安抿口茶,看似不经意道:“亲卫,阿娆这厕婢倒有意思。” 见徐晔嘴角微不可察向下一撇,又现方才嫌弃神色,谢怀安继续:“说是宅内最末流婢子,却好似对徐尚书格外用心,既感尚书平日宽厚,亦为其遭人暗害难过至斯。” 似强压轻蔑,徐晔道:“阿耶他,他对宅内众人从来很好,她如此倒也正常。” 断他不愿透露什么,谢怀安浅饮口茶,调转话题:“是,我瞧着,那家令徐敏也是尽心尽力,忙前忙后,双眼更哭得通红。” “徐叔在这家十几年,向来忠心,亲力亲为,”徐晔说着又抹把眼角,“今夜青庐一应需求都是他亲自应承。阿耶出事,只怕现下最难过的,除去我便是他了。” “不是二郎?”谢怀安敏捷发问。 “二郎……”徐晔面露丝许尴尬,“只怕,只怕他早早醉酒,还不知宅内发生何事……” “那,”谢怀安虚虚抬手,“还劳亲卫先将今夜情状细细说来。” 回忆间,徐晔难抑情绪,答得涕泗横流,却只提到黄昏进宅与望镜展拜时曾见过徐瑞彰本人。 倒也难怪,照他话里,这人与新婚娘子全程在青庐方寸处,而据布局图,青庐离徐瑞彰主座颇有距离,离更衣室更隔院隔墙。若他所言为真,又能知晓什么案件细节。 敷衍安慰几句,谢怀安瞧他哀戚情切,干脆开门见山,直问“恨”这一字:“亲卫可曾听过淮南节度使张少游与苏州刺史卫公明的案子?” 此话问得突兀,徐晔自满面茫然,胡乱擦拂泪痕间摇头表示不知。 料到他不知,谢怀安径自往下说:“约六年前,淮南节度使张少游被人发现死于扬州城外僻静小路,身首异处。而苏州刺史卫公明则在四年前死于自己宅邸,同样遭人砍下头颅。” 浅饮上口茶润润嗓,谢怀安继续:“后来查明,张节度使曾严查楚州贪腐,重重处置了当地恶霸豪绅,而漏网恶贼心内记恨家人被屠,寻机报复,被捕时还大言不惭说他实为枉死家人求一份正义。 “刺史卫公明案,原来他曾借职务权力侵害、虐杀少女十数,几名少女亲人联合设计,终寻得机会将这恶徒一刀斩首,以慰受害者在天之灵。” “谢少卿,”徐晔茫然困惑未减,“这是何意?” 正坐倾身,谢怀安道:“本官意思是,断首之举,象征味过浓,非深仇大恨不可解。张节度使、卫公明,还有徐尚书,背后凶手必存滔天恨意,方能挥下手中利刃。” “徐亲卫,”说话人眼神遽添犀利,“你与尚书父子亲厚,可知徐尚书曾与何人结下此般仇怨?” 此话既出,徐晔面色愈发凝滞,眼神晃颤,似回忆,似衡量,似躲避。半晌,其方沉沉回道:“阿耶,阿耶他素来和善。近两年得圣人信任,更处处谨慎,绝无可能与他者交恶!” 观徐晔情态,谢怀安指尖沿茶盏边沿画上一圈,道:“徐尚书刑部出身,经手重案、要案颇多,或许不经意间曾遭某人记恨。而如今掌管户部,不仅握天下钱银,更掌户籍核实、赋税划定、水患救济,只怕内里机锋不比先前直面恶徒要少。为尽早抓住凶犯恶徒,还劳徐亲卫仔细想想才好。” 瞧他面色发紧,垂首应下,谢怀安浅抿口茶后,俯身再言:“不过,这凶犯之外,本官在那现场更衣室,倒发现桩天大怪事。” 徐晔闻言抬头,谢怀安则指叩茶盏,似问似述间紧盯徐晔变化:“亲卫可知,徐尚书那胡床秽器,竟是极品沉香所制!” “沉香”二字出口,下首徐晔蓦地周身发僵,双手似都不知该摆去何处,磕磕巴巴,只应着:“少卿,此沉香乃圣人两年前御赐”。 闻他此话,谢怀安先应承如此倒也没什么逾制之嫌,片刻却故作迟疑:“御赐之物,皆需入册记载,以示恩荣。尚书这块极品沉香,想必其用途也是记下的。” 谢怀安说此话时语调平淡,仿佛只在循例确认件微末小事。然,这话瞧着平常,实则刁钻,若册上记录与徐宅用途不合,往大说是欺君;若相符,料他徐瑞彰再得恩宠,也不敢将“胡床秽器”四字公然写上册簿。 只见徐晔喉头滚动间艰难作答:“圣,圣人恩典,体恤阿耶他克己奉公、竭诚尽节,特许他斟酌用之,好以养天年……” “哦?”谢怀安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做关切状,“谢某唐突,此香木用法颇为特别,莫非……莫非徐尚书身有痼疾,需以它镇痛辟秽?” 果然,徐晔像抓住救命稻草,忙不迭点头,话语因急切而愈发凌乱:“正是!阿耶他……积劳成疾,患有隐疾,迫于无奈才用此御赐沉香……用它辟秽。绝无半分亵渎圣恩之心,还望少卿明鉴!” “原来如此。尚书为国操劳至斯,实令人敬佩。”见好就收,谢怀安再小口抿茶,看徐晔在夜雨寒冬里被生生逼出满额热汗,方客套让其退出偏厅。 瞧他如蒙大赦,脚步匆匆,谢怀安轻捏手指,未发一言。 待他身影慌张左拐后消失偏厅门后,其方嘱周正去带徐敏——应知晓今夜最多细节者——进来问话。 应下差事,周正急出偏厅寻人。说来奇怪,偏厅内是大理寺少卿主持问话,徐敏这厮初初领阿娆来后不在门口檐廊等候,竟不知跑去哪里。腹诽间,周正皱眉正要穿过那雕饰“显德”二字的门廊往正厅寻,迎面便见徐敏搓着双手,往偏厅来。 “你跑去何处?” 徐敏慌忙躬身:“奴……老奴方才去照应宅内宾客一二。毕竟都是长安有头面的,徐家也不能懈怠。差点耽误召唤,奴有罪!” 面带怀疑,周正转身领徐敏往偏厅快行。 入得厅内,见谢怀安端坐主位,徐敏直觉上首谢少卿虽长相温润,此刻周身却明晃晃笼罩股威压气势,且这威压隐约并非源于其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更像从骨子里浸透而出的贵胄威仪,宛有千斤重量,压得自己双腿发软,跪伏于地,口里直呼:“少卿公恕罪,少卿公恕罪!奴去给宾客安排些茶水,险些耽误要事。” 眼神落在徐敏袖口几缕黑迹,谢怀安表情却缓:“徐家令不必惊慌,今夜宅中大小事务皆系于你身,若要厘清案情,本官还需倚仗于你。” 听谢怀安此话,徐敏仰头间神色平静几分:“少卿公问话,老奴必知无不言。” 谢怀安满意点头,随即便就徐瑞彰今夜行止先问上一问。 徐敏话里,徐瑞彰戌初致辞开宴后一直在席间未曾离开,直到亥时初还曾邀宾客就宅内新制三丈流光灯树作诗赏玩。至于究竟何时离席,只见这家令面显尴尬,道他忙于管理酒宴菜肴与应承青庐需求,着实没留意家主何时去往更衣室。 “既家令提及饮食酒水,”谢怀安身子稍俯,故意添上几抹怀疑审问,“尚书尸身何等模样你也瞧见,你要本官如何信你尽职尽责,不留错漏?” “伏乞少卿公垂察!”下首之人急回,“饮食酒水层层验过,绝无差错!宾客皆金尊玉贵,徐家万不敢出丝毫纰漏!” 看徐敏言辞真切,谢怀安道:“本官自知徐尚书谨慎而家令细致,你只管交代准备与查验过程。” 听言,徐敏神情略松,表示为求周全,厨内验人,验料,验菜;厨外,传菜女婢逐一搜过,更严禁单独行事。而酒水,酒窖钥匙只酒库使有,不论私藏、赏赐,还是常供酒楼采买,十三入窖跟今日启窖都曾验过。 咀嚼此安排细节,谢怀安微微颔首:“着实妥善。但,本官瞧今日家令的护卫部署倒不甚周全。竟让那能断人首级之利器混入宅中。” 又一阵请罪求“明鉴”,徐敏方辩,今日宾客非尚书宗亲,便是朝中同僚旧识,皆为知根知底、有头有脸之人。出入皆凭名帖核验,更查过其随身贺礼,从未见什么长刀、板斧。 甚至为求谨慎,连大郎君亲点剑器舞用剑都换成二尺三寸牡丹缠枝纹桃木仪剑,既无开刃之利,又无机关暗槽。 “如此,那宅内之物、宅内之人呢?”谢怀安喃喃,手指在面前徐宅布局图上某处轻点。 身后周正瞧他少卿动作,再瞧那地点熟悉之感,当即会意,拍掌即道:“少卿,您怎么忘了呢,徐家大郎任太子亲卫之职,宅中必有其仪刀与操练兵器!” “寺丞此言极是,”谢怀安说着,视线紧盯徐敏,“大郎之物,今日可曾妥善保管?” 谢怀安声落,周正声再起:“少卿,您说除徐家令,还有谁对兵刃存放、宅院布局了如指掌,能悄无声息取这利器在那**密处伤人啊?” “徐家令,”谢怀安轻敲案几,有意沉默几刻,好用恐惧榨干这家令巧言令色,“你说呢?” 第3章 夜半黑影 厅堂内,气息凝滞。 被大理寺两人尖锐问题震得浑身发颤,徐敏跪地急回:“少卿公,先不论大郎存于家中仪刀兵器都是些没开过刃的、木头做的,便是老奴,今夜在那宴席忙得团团转,身边就没断过人,伤人从何说起!更何况,家主对老奴极好,奴又有何缘由害家主啊!” “家令莫急,”谢怀安言语安慰,却无几分真心,“我这寺丞也是破案心切。不过他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既你说今日看守严密,外人无法带进行凶利器,那凶手不仅得如你般熟悉府内器具摆设,还极有可能得如你般得徐尚书信任才行。家令与徐尚书感情深厚,可知有谁能做到此般?” “这……”徐敏立时语塞,不知是想到什么难以言说者,还是压根想不出什么只搜肠刮肚掏空回忆。 瞧他模样,谢怀安作势打量身边周正与右下首录事张部言:“你二人进宅至此,又听几番问话,可有什么猜想人选?” “徐亲卫吧……”周正率先开口,刻意拖长尾音,好分辨徐敏神情,“今夜应都在青庐,又与尚书亲情深厚,自不可能。” 张部言顺势搁笔接话:“难不成是方才厕婢!” “对啊家令,”谢怀安双肘撑案,顺着话道,“本官瞧着,那厕婢与尚书关系可不一般,方才徐亲卫亦说她对尚书用心。这样能日日进出更衣室、与尚书亲密相处者,家令你可觉她可疑?” 徐敏喉间滚动,唇间干涩:“这婢子,她性子柔顺,应,应不是她。”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周正接话,“家令可知她是何来历,或许藏了什么旧仇深恨呢?” “来历,就是几年前东市买来的,买来的落魄家妓。至于旧恨……”只见徐敏眼神摆动,像在思索,却终无甚惶恐不安,“应,应是没有。” “那你说说,”谢怀安将手中白瓷茶盏往案几一碰,落出清脆撞击之声,“还有何人能如此取尚书性命?大郎无辜,厕婢无仇,二郎呢?大理寺、金吾卫亲临都不见人的二郎,如何呢?” 话音未落,靛紫色列缺猝然劈天破地,神人持镜般将徐敏没甚血色的脸照得纤毫毕现。未至半息,雷声轰裂,震得烛火明灭,震得徐敏肩膀一瞬抖颤。 待雷声尽,只听他回:“二郎,二郎他婚宴饮酒太急,早早回房休息,先前派人传话只说叫都叫不醒。” “这般吵闹嘈杂,”谢怀安故作讶异,“二郎倒真好睡眠。那宅内其他人呢?” 观徐敏摆出思考架势,眼珠子左右游移,嘴巴微张,却半天难吐出个字,谢怀安推上一把:“宅里仆从可还有什么人如你或那厕婢般极得宠信?宾客里可又有人能在更衣室近徐尚书身?另外,你可知尚书曾与何人结怨,竟让那人不惜用断首这残忍又冒险法子取他性命?” 目光锐利如刀,谢怀安看他思索间蹙眉摇头,静视片刻,随即伴着厅外转弱雨声,沉沉而言:“徐家令,你方才所言,是真是假,大理寺自会逐一核实。此刻话已说尽,你便去厢房处去协助评事问询。若想起什么,随时告知身旁大理寺人。” 虽信徐敏并非真凶,他口中言辞究竟几分真?今夜酒食是否真无差池,徐瑞彰离席又是否单纯巧合?而他下身狼狈之状,果真巧合叠加断首一瞬失禁? 还有这利器,子坚兄在,宅内可疑之物必逃不脱他眼,但究竟凶器为何,还在不在这阴诡宅内? 至于那最重要一点——恨。徐晔今日那父子情深之态不似演戏,对这“恨”,他应是知道些什么,徐敏或许也知。既知晓,为何在徐瑞彰暴亡关头仍讳莫如深?其间所隐,是家族丑闻,抑或朝堂秘辛? 尸体。饮食算计、利器搜寻,终归于尸体本身。如今,辞、色、气、耳、目已然听了三轮,该去问问王阡,这尸身自己究竟如何说了。 思及此,谢怀安嘱周正、张部言先往厢房,督促宾客问询。自己则一把撑起门前雨伞,破雨间再往那更衣室去。 脚步未至,谢怀安远远瞧着方才更衣室已然被王阡仔仔细细围上素布,心内骤安几分。 虽说比起前朝,本朝断狱已然进步颇多,最关键一点就在仵作验官之职逐渐规范。但,真具体到每州每县,这验官本事说句高低悬殊都是万分客气。 好在,大理寺卿薛愈知人善任,年轻时在并州做法曹参军历练时遇上王阡,发觉其验尸手段细致精湛,排除万难始终将其带在身边。后来入大理寺,更用自己俸禄贴补,好让王阡能安心留在长安这寸土寸金之处。 薛愈慧眼,王阡更从没让他失望。不敢说什么诡异尸身都能一眼看穿,但大理寺经手案件从没在验尸事上被刑部或什么旁的挑出过毛病。若非王翁,伍仝那能顶大半个验官的本事从何而来,谢怀安如今分辨尸身的本事又从何而来? 正欲紧上两步,耳边忽隐约响起窸窣踏水声。将油伞举高一寸,谢怀安只见天地万线中,如鲜血沁染的幽幽烛光里,竟模糊透出个黑衣身影。 而那身影正轻手轻脚躲避更衣室处金吾卫兵士视线,借檐廊与两侧矮石青竹掩护,疾步往徐瑞彰书房处去。 悄然收青色雨伞于身侧,谢怀安躬身蹑步,遥遥跟在黑衣身影之后。待那影子左右观察后果断推门入内,谢怀安亦已寻得门侧一丈多远的矮松怪石掩其身形。 他是谁? 于此深夜时分往徐瑞彰书房处又为何? 这人进入房后,未曾亮灯,亦不曾惹出半点惊耳动静,定极熟悉书房内格局布置。 是徐宅内人,还是什么常来此处交接公事的同僚宾客? 如此想着,房内缓缓被向内拉出条缝隙,那黑影稍作停顿,随即一气呵成开门,跨步,合门,而后不带半点迟疑地踏进雨中,阔步却轻声地从谢怀安面前掠过,转身间消失于檐廊尽头。 便在那人掠过的瞬间,谢怀安瞧见他衣襟处鼓鼓囊囊,应从房中带出了些什么好转移之物。 而那瞬间,借门口昏沉灯光,谢怀安亦瞧清那人面貌。 ——正是徐家长子,太子亲卫徐晔! 倚伞于这矮松处,谢怀安起身,拂去尚未渗入衣料的雨水,抬眼扫过书房建筑。瞬间只觉它悬山顶饰琉璃兽面纹瓦当,其幽幽绿面,隐约似威吓,似嘲笑,更似那吟诵“万福请进”的黑心血罗刹。 徐瑞彰毕竟三品实权大臣,即使如今暴亡,未得刑部或圣人授意,便是大理寺、金吾卫也不可光明正大闯进其机要之地搜索。 道理如此,可下一瞬,只见谢怀安眼神明厉,大步跨上台阶,抬袖推门就决然往那秘密黑渊里进。 闭紧房门,卸下悬坠于蹀躞带、半掌长阴燃火筒,谢怀安轻吹后以掌围火,掩光而探。巡睃间,案几右前五足狻猊纹银质鎏金熏炉,在满室紫檀案、架、屏,以及深色织毯中,尤其醒目。 几步近前揭盖察看,除内壁些许刮擦纹路,未见异常。没时间细思此纹是否为日常清理所留,其蹲身便准备细搜炉后案几。 恰于此时,门外又似脚步声起,谢怀安骤合手中火筒,下一息双脚蓄力,跃起后右手轻按,转身趴伏房梁之上。顾不上梁上积灰呛鼻,屏息静听庭院动静。 待异声止却只余淅沥雨坠之声,他以掌支身,随后翩然而下,两步行至案几,伸手摸过小案阴处却未见什么怪异。 正欲起身,视线却不自觉落在案底牡丹纹织毯细微褶皱,遂左手低持火筒,右手摸索毯下,至手臂深度,指尖终触到个物什。 将其置于焰下,原是枚麻纸残片,其上则模糊可见一水旁之字。 小心将此纸片收进鱼袋,谢怀安扶榻起身,但觉小榻所覆毛皮柔软细腻中夹杂几缕异样硬脆。未多做纠结,他起身再速查几处,谨慎观察后便快速闪身退出书房,取上矮松边油伞,即往更衣室去。 脚下不停,谢怀安心亦未歇,满是此水旁之字究竟为何:是江,河,法,清,还是……洪?拂开面前围挡,突见右手掌内沾有黑迹,正疑惑在书房何处沾惹,伍仝声音入得耳中。 “少卿,倒有几处发现。” 近前两步,谢怀安接过王阡递来验尸格目,边看边问,“王验官,可知徐尚书何时死亡?” 这验官身穿靛青色窄袖圆领粗袍,年过五旬仍背脊挺直,鬓如霜降却眼神澄明。他一双结实大手叉手行礼,朗声道:“尚书尸身膝肘处阻滞感强,触地肩、胸、腹、腿等,皆见紫红乃至青紫色血荫,按压可褪,应为亥时遇害。” 听此判断与先前徐敏所言相符,谢怀安再问:“死因呢。身首断处验官如何判别?” 无半点游移,王阡回:“尚书当在如厕时,遭背后凶手自右往左一击毙命。” “一击毙命,未见挣扎?”谢怀安眼神落在已被置于台面的徐瑞彰尸体,再瞧眼屏风后地面凌乱血迹,“断口参差与地面血迹又作何解释?” “尚书颈部确有皮肉参差与细碎骨裂。但**被伤,其肌肉边缘必定收缩,死后创口则相对钝崩。您瞧此处,”王阡抬起右手,示意谢怀安近前细观,“明显是死后所致伤痕。” 得王阡分析,谢怀安不由思索:一击断首,凶手定臂力强劲,而痕迹混乱,怕自知这一击过于干脆,恐引怀疑,遂后续多次补刀,再以血手痕掩盖。 “那究竟他为何来这更衣室?”谢怀安撇向台上人被白布盖覆的下身,“可曾遭人下药设计?” “其瞳孔确有放大之状,但其口以及脖颈断处未查得明显异味。若要定论,”王阡略顿,“恐还需开膛验脏,探查内里。” “是啊少卿,”伍仝接道,“王验官用上不少手段,可表层实难查出些什么。若尚书真服食何物,当下入胃已深,非开膛不可定论。” 知二人言非虚,更知对三品大员开膛验脏并非今夜就能擅自决定之事,谢怀安微微颔首,只问:“那可知凶器为何物?” 只见王阡右手再行比划,回道:“尚书头颅断口平直,无弯曲挤压,可以排除斧类钝物。凶手应当使用刃薄器物,锐直,且长度应超过一尺。” “一尺,”谢怀安喃喃,徐晔处仪刀之类自符合,那……“府内厨刀有无可能?” 稍加思考,王阡应道:“如果厨刀经过改造打磨,倒也可能。” “既如此,”谢怀安当即作出决断,“走!随我往后厨查刀。” 徐宅西南角,膳头、斫鲙手、疱役等,正被金吾卫圈在柴房角落。胆子大些的,还能勉强保持镇定。胆子小些的,听闻家主横死,登时瘫软在地,无需金吾卫封锁,已然六神无主,半步难行。雨声入耳,即如黑白无常手里哭丧棒劈空而落,抽得小鬼尖吼嘶嚎,抽得自己脊背凉凉。 六神无主,不知命运如何时,众人眼前柴房门扉忽被推开。循木门“吱呀”声悄摸打量门口情状,便见一着官袍而面貌严肃者正与门口看守金吾卫耳语。片刻,其近前两步,眼神犀利,扬声开口:“膳头何在?” 闻听此问,柴房内挤作一团的众人略发躁动,眼神齐刷刷往头前去。视线中心,高大微驼、腹圆如釜的男子缓缓撑地起身,回话声敬畏中带些沉稳:“小的常味来,是这徐宅膳头。” 听对面官长道“大理寺少卿寻你问话”,常味来腹内遽然如钟鼓忐忑。心道莫非家主身死,真因自己厨舍疏漏,方才酿成大祸? 瞧面前来人面色虽严肃,却着实未有严厉问责之态,常味来忍住心内惶恐,脚步沉沉便随其走出柴房。 前厨刀具案板前,谢怀安背手而立,视线逐一扫过台面器具,再落于角落刀具箱。打量间,忽闻身后脚步声愈渐清晰,转身便见伍仝带寻来膳头正往厨内进。 瞧那人衣着朴素,脸圆润但黢黑,双眼亲切干净,谢怀安瞬间只觉这脸莫名熟悉。 是在哪里见过?皇城、扬州,还是平康坊? 又是何时?元夕,小满,往日重阳? 俄顷,仿若冬日暖阳,冰融雪消。 原来是你。 第4章 刀、笼饼、争吵 上前瞧眼此斫鲙刀,常味来答:“这刀乃斫鲙手韩一刀专用。” 言罢,他忽觉大理寺特意问刀,定与案情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更认为这刀就是取走家主性命的凶器! 想到此,其慌忙摆手再言:“老韩他人老实,手艺好,定不会做什么杀人恶事!” 听常味来辩驳,谢怀安面上无半分不悦,只问:“那今夜韩一刀可曾出过厨舍?” “这……”常味来登时语塞,但其未尽言语和眼神颤动,已然自行给出这问题答案。 “常膳头?”伍仝出言推上一把。 “他确实闹肚子跑出去过回,”常味来攥紧外罩围袍,如实道,“但他惯常有闹肚子的毛病,紧张就跑茅厕,整个厨舍都晓得。” “膳头莫慌,不过例行询问。”谢怀安说着轻拍常味来手臂,“你说他闹肚子跑出去过,那他出去是何时?斫鲙刀又放去何处?” 回想片刻,常味来答:“该是亥时后,我记得当时厨内正忙着准备亥正后要呈去宴席的菓子。至于刀,他应是放进了刀具箱……” “应?膳头这个‘应’字是何意?”伍仝问。 挠挠头,常味来面露几分慌张:“宅内婚宴忙碌,刀具箱始终未锁。我几张台子转来转去,确实没刻刻盯着……” “既如此,”谢怀安言,“若他真将刀放下,倒也有可能被人拿走。今夜厨舍,可还有什么人出去过?” 瞧常味来思考半天还是缓缓摇了摇头,谢怀安嘱其暂留前厨,即令伍仝去传韩一刀来。 不过片刻,一身材矮胖、面白如纸的男子双腿颤颤跟在伍仝身后近前,似连谢怀安面都不敢看,便直接拜倒在地。 “韩一刀,”谢怀安拿过斫鲙刀,略往前送两分,“这可是你专用刀具?” 听言,伏地男子抬首打量,随即点头道声“是”。 “那你可否告诉本官,”谢怀安左手持刀,右指轻弹刀面,发出“叮”声脆响,“这本该轻薄的刀,为何比制式长三分,厚两分?” 不等韩一刀回答,谢怀安眼神骤利,再添疑问:“你且说说,这刀与徐尚书脖颈断口,为何如此严丝合缝?” 闻言,韩一刀猛然抬头,数息呆楞。随即,他目中惊骇汇聚,几欲同惊出泪水一道夺眶而出。 “冤枉”两字还未说尽,其又扑地叩头。待那“哐哐”之音有了喘息,其忙辩从未带刀出过厨舍,更没害过什么人。 瞧他模样真切,谢怀安缓些语气:“那你又为何改制斫鲙刀?” 只见韩一刀直起身子,拼命深呼吸几口后,颤颤开口:“少卿公明鉴!是这把刀用得久了,太薄。先前切鱼骨翘边,还裂了口子,小的没办法才送去铁匠铺修来着。此事我是报过膳头跟家令的!少卿公明鉴,明鉴啊!” “明鉴”两字音还没落,这人又急急跪拜,而旁侧常味来赶紧点头佐证。 未置可否,谢怀安话锋调转:“听你口音,并非长安人士,你原本在何处谋生?” 伸手胡乱擦去脸上泪迹,韩一刀答:“小的,小的是琅琊人,本在琅琊王家做斫鲙手。后来因为手艺还过得去,家主觉得该让同乡的徐尚书时时吃上家乡鲙味,才把小的送来长安徐家。” 听完这话,谢怀安令其退下,而后侧身面对常味来:“常膳头,此案未破之前,厨内人员无令断不能离开徐宅。还劳你费心照应一二。” “少卿公放心。”常味来躬身交手,恭敬应下。 “还有件事,”谢怀安面色忽松,嘴角起笑,面上更好像因将说之言而有几分难为情。 “今夜厨内可还剩下肉笼饼?这时刻,还真有些饿了。” 或许这话激起常味来厨子本能,他眼神终退方才始终存着的惶恐拘谨,双手对拍:“有!我马上给您热上两笼。” “有劳。” 寅时将尽,雨尽风止。 厨内,谢怀安瞧蒸笼氤氲热气,再瞧常味来厚实背影,不知浮现何种记忆,眼中竟有流光涌动。 西厢房前,周正揉揉通红双眼,再揉揉酸痛肩膀,伸着脖子凑近身旁陆执中:“老陆啊,还剩几个?” 对着手中名册细致勾划,评事陆执中道:“最后一位,户部司员外郎崔三平。” 得此振奋回答,周正甩甩双手,以掌拍脸提振精神,又顺手拍拍陆执中肩膀:“走吧,问完咱便找少卿复命。” 里间小室,崔三平饮着今夜第七杯茶,连连叹气。心道自家尚书长子大喜,怎红事骤变白事,自己现还被金吾卫、大理寺圈在宅里,何时归家也没个准信。此刻,家中娘子、母亲必已忧心如焚。 正举杯无奈间,忽听“吱”一声门扉响动,循声即见二人前后而入。前行略高大些男子,手持黄杨木传符,嘴里高声而念:“大理寺丞周正、评事陆执中,奉谢少卿钧命,特来录问崔员外郎婚宴行止,烦请员外郎细述,签押备档。” 忙放下手中茶盏,崔三平起身相迎,回答间将自己今夜如何进宅,如何于宴席饮酒观舞,又如何与户部几位同僚于园内观景赏灯,细说了遍。 这话与方才几位所言无甚矛盾,周正审了遍陆执中笔下记录,即让崔三平核对后签押。 便在将落笔之际,崔三平盯着笔录,轻叹口气,喃喃出声:“近来尚书瞧着确有些心神芜杂,怎还真遭了灾。” 闻此低喃,周正神色陡正,双掌往案几一拍。他尚算俊俏的脸恨不能隔着桌案撞进崔三平面中:“你说徐尚书如何?” 被这突如其来的脸吓个激灵,崔三平“哎呦”一声,整个人向后躲闪:“近,近日在部里遇见尚书,尚书面色好像总有点,呃,恍惚,偶尔还失魂得厉害,连笔尖墨水滴到案卷都未曾发觉。” “员外郎可知为何?”陆执中正色发问,悄悄伸手拉住周正腰间蹀躞带就往下拽。 崔三平面露些许难色,片刻后身子往前稍倾,左手按住陆执中持笔之手,再以右掌拢住些声音,“我前日来宅内递送江南西道水患灾民的户籍核实,曾瞧见尚书与二郎像因什么地契账册、金银赎价而爆发口角。他二人吵得可厉害,还砸碎好几个茶盏。” 逐字听着,周正眼神愈发亮,似连嘴角也忍不住抬翘。待崔三平在最初那份案录上签押,周、陆起身送他出了西厢。 “如何?”见周、陆二人转身回还,评事姚仲行捧着手中问询记录凑上前来,“可有收获?” “还有你这包打听不知道的呢?”周正坏笑,而后勾过姚仲行肩膀,微妙咧嘴,再伸出根手指,“一张古楼子,我就告诉你。” 白眼翻飞,直比那徐宅正堂十五枝连盏铜灯还亮,姚仲行往前几步,挤进周、陆中间,只给周正留个背影:“老陆,什么消息?” 陆执中倒没周正般花花肠子,如实道:“二郎、地契、赎价。那员外郎悄摸说了这几处关键。” 来不及捂这说话人的嘴,周正见算计失败,往陆执中背后虚拍:“你这人,赔我的古楼子!” “古楼子没有,笼饼来一个?” 此声起,厢房前几人齐齐转头,便见谢怀安左手持灯盏,右手提着食盒,正缓步走来。 估计真饿不轻,周正将手中案卷交给身旁张部言,闻着味就接过食盒,左手托着,右手揭盖。 待瞧清这里头竟是满满登登还冒着热气的肉笼饼,他眼神骤亮,把那盒盖往胳膊肘一夹,咧着个嘴就逐一往身边人手里塞。 然,笼饼数量比起此处饥肠辘辘、双眼放光者还是无情得少了些。一圈下来,周正对着空空食盒大眼瞪小眼,轻抚空荡小肚,嘴往下直撇:“还没给老伍,王叔留,怎没了……” “放心,”谢怀安掰一半手中笼饼递给周正,“他俩比你先吃上。” 正嚼着口里滋味,谢怀安转头间却见张部言面色微凝,似有重重心事,遂问:“部言,你对本案,有何想法?” 略思索,张部言攥紧怀中案卷,答:“少卿,我觉得凶手并非宅内宾客。” “哦?”谢怀安眼神温柔,鼓以轻语,授以信心,“你且说说。” “一则,宴席多为数人共坐,宾客间证词亦交叉、佐证,应无人有足够时间往后寝取徐尚书性命。 “二则,凶器既能断首,其带入、藏匿必相当困难。宾客若借用宅内某种器物,拿取间耗时更久,便又遇到第一条问题。 “三则,若真为宾客动手,实没必要留在宅内等大理寺问话。尽早离去,或干脆离开长安,都比在这装腔作势,试图骗过大理寺好。” 细听张部言分析,谢怀安面色添分严肃,随即条条回应:“第一,若宾客合谋、串供,他们所供证词便难作数。另外,婚宴豪饮,众宾客证词未必全然可信。 “第二,若凶犯事先于宅内藏匿凶器,或极其熟悉徐宅布局,那么所耗时间将大大缩短。 “第三,若宴未尽,凶手无理由而仓皇离场,反而更显可疑。” 听此三条反驳,张部言面颊瞬间泛红,脑袋更低垂五分。本欲帮少卿缩小嫌疑范围,却不想还是漏洞满满。正郁闷难受,他只觉肩膀发沉,抬头便见谢怀安躬身,满脸和煦抚在自己肩膀。 “部言进步颇多,只现下距案发才几个时辰,宅内多数仆从、徐家二郎等都未细致问过,没比对证词前,不能轻下定论。” 望向周、陆、姚等,谢怀安再正色开口:“本案涉及朝廷三品,又死状残忍,还需几位近日多费心神,细细探查。” 此话入耳,众人恭敬作礼回应,张部言更内心涌动,当即只想将手上证词再看三遍,将现场宾客再多问五遍。 咽下口中最后口饼,姚仲行抬手拍拍张部言肩膀,又觑了眼嘴巴鼓鼓的周正,道:“少卿,这馋鬼跟老陆,可得了不起发现。” “对!”周正嚼着满口肉香饼滑,瞧向陆执中,“老陆,你快说。” 伴陆执中叙述,谢怀安眉头渐蹙。还未串联出什么故事曲折,忽地,只听姚仲行双手轻拍:“胜业坊!” 众人狐疑里,姚仲行继续道:“我那胜业坊老友先前说过‘户部尚书家的败家得紧’。这话里的,许就是那徐二郎!” “如此……”谢怀安双眼对上姚仲行,满满计划部署,“之后你怕还得与裴将军一道辛苦趟。” 双眼精亮,姚仲行语带兴奋:“必不叫咱大理寺失望!” 第5章 童谣与猫 正提到裴胜,他领着几名校尉恰至此处。 “子坚兄!”谢怀安看向近处魁伟身影,“有未发现凶器踪迹或什么可疑器物?” 裴胜无奈摇头:“厨内器物你已看过,除那斫鲙刀,并无其他可疑之物。徐晔处倒有其练习用刀,但一为木剑,二为钝刃仪刀,皆无法取人首级。宅内护卫多带棍棒,偶配兵器,也多为刃阔背厚的短兵,形制与徐尚书脖颈断口完全不符。” “今夜剑器舞用剑如何?”谢怀安追问。 “木剑而已,杀不了人。” “那宅内有未发现血衣,或沾血之物?” 裴胜叹气:“金吾卫已在宅内开阔处仔细搜寻,连那水井都没放过,然什么都没发现。至于内院、书房,未得搜查符牒前,也不宜大张旗鼓进去搜。” 听言未见气馁,谢怀安只道裴胜辛苦,又言大理寺现已完成宾客初步询问,此刻几人得先回寺准备诸般公文,好尽快递送刑部和御史台。 “另外,”谢怀安声音略低,“大理寺吏员今晨行动,或还需金吾卫协助。” “自当全力相助。”裴胜轻抬刀柄,眼神不疑,“如必要,我亲自带队也无妨。” 得裴胜此话,谢怀安抬手而礼。留姚仲行在此商定细节操作,又寻伍仝暂留几刻协调证物送检及吏员轮值,他方带余下属员出了徐宅。 相较徐宅素幔低垂、戒严肃穆,卯正的长安,半是钗环斜坠、袍渍甘酿的倦游归人,半为燎炉揉擀、麸粉喧嚣的早市人家。上元十五日,繁华、热闹那是见缝就钻,势必将今日塞胀成整年光景。 然,光景虽好,徐瑞彰案阴影却像代替坠雨阴纱,层层靠近。这几人中,谢、周二人面色尚可,陆执中双眼透出股严肃,唯张部言悄悄揉搓肚子而面上沉凝滞涩。 “在想什么?”陆执中瞥见张部言眉间阴壑,问道。 “我,我就是想……”张部言眼神略垂,“三品重臣命丧其长子婚宴,大理寺若无法速速抓住凶犯,可怎么好……” “小张,”陆执中食指蓄力点向张部言脑门,收着声音,“这几年咱们大理寺遇到多少怪案、悬案,哪桩没理得干干净净?你快把你那小腰杆子直挺起来。” 不等张部言直挺起来,周正回头,瞧陆、张二人落后,两眼弯弯,回撤脚步,一副凑热闹样:“你俩嘀咕什么呢?我听听。” “小张啊,”陆执中像被周正传染,刻意勾起点坏笑,“他说……” 急忙伸手捂住陆执中嘴,张部言脸颊泛红,口里辩着:“没,什么也没说!” 可他比陆执中矮半头,捂也捂不结实,只让陆执中嘴里声音断断续续传了出来:“他说方才,方才笼饼没吃饱,还想,还想吃些馎饦。” 这话甚合周正心意,只见他非但未拦,反而起劲撺掇,搓着手就冲停步等待的谢怀安喊:“少卿,这俩打起来咯!讲什么,不吃碗馎饦,汤浓滑韧那种,走不动咯。” “你们选吧,”谢怀安语带笑意,“吃完再回寺。” “那家,就那家,看着最好!”早偷于心内评价各色早食摊子,周正立马伸手,直指那悬挂赤红布幌、书“凉州馎饦”的摊子。 领几人矮几前坐定,谢怀安“店家,四碗馎饦”几字出口,便打量起面前摊食。 只见天还未亮,铺子已然生意极佳。花椒、小茴香带领活泼气味从羊骨汤里逃逸而出,直往食客鼻腔里钻。再瞧,店家还没有半人高的小郎君都亲自上阵,来来回回端着碗碗暖身暖心的热汤饼。 没让几人等太久,小郎脚步飞快端来四个大碗,奶声奶气喊着:“贵客,馎饦到!” “有劳。”谢怀安温和接过他手中馎饦递给余下三人,将铜钱放在小童手心,再从蹀躞带上某个小袋掏出几枚杏干,“小郎君真了不起,这般早就帮阿娘照顾生意。” 满脸欢喜接过杏干,小郎冲谢怀安甜甜一笑,狠狠点了个头,然后咿呀哼着童谣,蹦蹦跳跳就去跑下趟。 “月儿弯弯小羊多,定安王,保城郭。将军教我射云朵,河西道,没战火。娃娃梦里花果多……” “哎呦小祖宗!”铺子阿嫂听到此歌,慌乱丢掉手里长炳杓,几步上前拉住小郎,抬手就拍在他屁股上,“早跟你说过,这歌别再唱!”说着,其颇为心虚望向大理寺四人官袍,尴尬笑笑。 对视间,谢怀安只温柔出声:“无事,小郎唱得好听。” 见深绯大官未有追责意思,阿嫂明显松口气,赶紧赠上两碗盛得满满的馎饦。 “老陆,”张部言伸手接过,片刻后戳戳右边陆执中,“这阿嫂怎如此紧张?” 咽下嘴里筋道面片,陆执中答:“你没听那童谣里‘定安王’三字么?” “哎,”周正满口浓汤,咕咙着,“都两年多了,想当年咱大理寺薛公,为所谓定安王谋反案食不知味,寝不遑安。” “虽如此,我还是不信……”张部言小声嘟囔。 默默听着三人你来我往,谢怀安面色未改,手中粗瓷勺却几次停滞难动。等几人吃得差不多,他方拭去唇角残迹,道:“好了,既吃饱,该回大理寺了。” 起身,转身,闭眼,再睁。 忽地,谢怀安眼前面香、热气氤氲四散。蒙蒙间,须发灰白、腰间挂着麂皮囊、囊内总塞满满小吃食的温和老人,好像又在微笑伸手:“小安宝,来吃杏干!” 不等谢怀安伸手接过那饱满甜干,清亮男童之音忽自身后响起:“阿翁!你怎么只给小怀安!” 转头探看,小少年挽起裤腿、嘴叼稻草满脸调笑,手里刚编成的蚱蜢还泛着莹泽日光。 “我也要我也要!”只听右边又一声起,小童身穿蓝衣坐于田埂,轻晃脑袋,小嘴微撅。 “小乞丐,你现在可比我还得宠啊!” 童声入耳,谢怀安身子猛地发僵,唯余眼角红意弥漫。 不敢回头。 好想回头。 见自家少卿转身后蓦地愣住,又忽抬手侧头,随后端详掌心出神,周正出声轻唤:“少卿?” 几息沉默后,谢怀安缓缓放下双手,深藏情绪,喉头微动:“走吧。” 听言,三人囫囵吞下口中馎饦,追着谢怀安背影便回大理寺去。 或许,徐瑞彰案干系重大,所涉文书量多繁杂倒并非毫无作用。至少,能让谢怀安兔起鹘落间暂时将那老翁小童锁进脑海深处,换得片刻安宁。 “镜章,”谢怀安写毕往太医署、军器监的送检牒,以及往刑部、圣人处的剖验请牒,抬头示意下首大理寺主簿吕镜章,“依式核牒后用印密封,再寻吏员分送。”闻吕镜章应话,谢怀安又嘱张部言:“差吏员去探婢女阿娆与斫鲙手韩一刀来历。” 捏捏前额,瞥了眼门外天光大亮,再瞧面前众属员个个眼圈乌青,却还闷头整理昨夜口供,核对宾客进出,制查封状等,谢怀安温声道:“必要之事了结就先回廨舍稍歇,两个时辰后,议事堂集合。” 见几人得令不多时先后离去,谢怀安于矮榻起身,抖抖袍服褶皱,亦往廨舍行。 脑中正想今日部署,忽一声猫叫荡在耳畔。循声望去,就发现对面角落里,小小金丝虎状、鼻吻白须如老将银髯、甚为威风之野狸,前爪劲扣砖缝,后腿蹬直若满弓,正悠哉悠哉伸个懒腰。 见谢怀安停住,神气小东西身子骤挺,脚步飞快穿过面前空地,又“噔”地跃上檐廊,随即侧躺在地,翻起肚皮就拿爪子勾谢怀安衣袍。 “你是哪里的小猫儿。”轻柔言语间,谢怀安俯身,极为熟练地伸手在其肚腹揉揉。 鎏金小狸倒亲人,任由谢怀安抚摸敏感脆弱处也无甚在意,喉底“呼噜”更连绵起伏,尽显满足享受。 “哎呦,少卿!”远处,早过天命年纪,体态微胖的膳夫焦德响,端着碗碎肉拌剩汤饼走近,“这小胖狸子不知道啥时候来的咱大理寺,最近几天更赖着不走了。” 瞧焦德响碗里食物堆得满满当当,谢怀安微笑调侃:“你好吃好喝喂养它,倒也难怪它赖着。” “少卿你可不知道,”焦德响边说边把碗放下,“它逮老鼠可是把好手哩。只它挑得很,寺里老鼠抓到半口不吃,只爱吃咱的吃食。” “那你倒比周正有时吃得都好些。”谢怀安说罢又朝猫儿银髯下巴摸两回,“对了老焦,两个时辰后我等需出寺勘查,还劳你提前准备些吃食点心,送去议事堂东廊。” “得嘞,少卿放心,包您满意。” “可要比小东西的好。”谢怀安哂笑,起身离去。 至门前,轻推而进,獬豸雕纹长案居中而置,木质笔山、越窑青瓷笔洗、三足香炉整齐摆放。其后,浅青色蒲团、绘大唐疆域之五扇屏风依次而设。 入室左拐,曲干式桩景养护得宜,静立三格杉木小柜,素纱帷幔居后如银瀑柔柔倾泻。绕其而入,便见一方简易休憩小榻。 和衣而卧,谢怀安紧绷思路总算得些松快。恍惚间,鎏金猫儿似跃上小榻,脑袋茸茸地就抵住身旁男子小臂。谢怀安双眼难睁,只觉胳膊有点痒,但痒意来源处那抹干爽暖意,在正月料峭里,倒真暖得人身心俱畅。 可惜,日光催促,华胥梦短,梦里那红衣小童还未曾长大,亭午略刺眼阳光就不留情面击在谢怀安眼角。 “竟睡着了。”低喃间谢怀安起身坐直,拍拍衣袍皱褶,几息清醒后便往议事堂行。路上留心观察,那猫儿却已不知去往哪里,方才那场窃暖而眠是真是幻亦未可知。 本没甚饿意,被东廊下髓脂浓郁、胡麻飘香的髓饼滋味一激,谢怀安倒觉出几分枵腹难耐,还没来得及伸手取上半块,只听周正大声惊呼。 “今日了不得,少卿先请吃馎饦,现下老焦又特地做这酥饼,待会咱们徐宅破密必定旗开得胜,瓮中捉鳖,手到擒来,马到成功……” 并非他寺丞之身只知这几个词,而是他心太贪,囫囵大口吃饼,又做了个“食不言”的反面“食多言”,直被噎个实实在在。 “你慢些吃,”方才从胜业坊回到寺内的姚仲行嘴上说着,手上却逐渐蓄力,借帮他拍咳嗽的名义,那最后一下毫不留情就拍在周正背后,“没人跟你抢!” “啪”一声惊天动,“啊”一声惨叫哀嚎。 狂声落尽,周正眼中竟似有泪。拧开陆执中递来革囊,大口吞水,他拳头更于胸前连拍,努力顺气:“疼,疼死我了。姚……姚老狗!你,咳咳咳,前月打赌输的胡饼,这辈子,咳,下辈子你都别想了!咳咳咳……” 看面前俩顽童,谢怀安无奈摇摇头。接过姚仲行递来册簿,再接过张部言递来髓饼,他顺势坐在廊下:“垫垫肚子,今日要做的还很多。” 听少卿发话,东廊处属员挨着就排排坐好,捧起饼老实吃起。这画面,大理寺人熟悉得紧,但若叫旁人,比如隔壁卫尉寺来看,那必得判大理寺个官阶混乱,乱七八糟,散漫无度。 可薛愈不介意,谢怀安更不在意。髓饼焦香、人人康健,谢怀安一瞬只得满足之感。至于徐瑞彰案,确扑朔迷离,可,也让自己查出些端倪,不是么? “仲行,”谢怀安食毕髓饼,翻着手中册簿,眼神微凝,“晨间可还顺利?” 咽下口水,姚仲行眼眶乌黑,眼神却亮:“我那老友路子准,再加上裴将军亲自带队,取出这册簿倒真没费什么力。” “它很关键,”谢怀安眼神落在某处记录,“你今日便留在寺内好好休息。”随即其抬首望向这久违的晴光倾落,凝神如出鞘利刃:“该去会会那徐家二郎了。” 第6章 徐家二郎 往东再进崇仁坊,闹声陡然沸腾。正月十五,酒肆、行铺、人家,各处密扎彩绸,高挂新灯。远处尚未点燃的二十丈灯轮,更是锦绮饰之,簇如凤尾。 谢怀安安排里,伍仝带吏员依阍人记录寻亥初到亥正一刻前离席宾客,细细询问。周正、陆执中、姚仲行负责问询徐宅仆从。自己则带张部言直取徐家二郎。 相比昨日,上元十五的徐宅可谓褪尽红事喜味,偌大之处只剩白意寒寒、肃杀萧索。户部尚书三品身份撑起的满庭辉煌,莫说其长子徐晔撑不住,即使他以太子亲卫身份勉强撑住,不知又将付出何种代价。 正堂等待,谢怀安看周围素帷四垂、正中空棺静立,回身瞧徐晔素服裹身、头扎素条,面容枯槁地缓步走进,倒突生出几分羡慕——能如此光明正大为亲近之人穿上孝服、哭上一场,真好。 迎上一步,谢怀安眼中情绪缓和稍许,道:“徐亲卫,尚书死因存疑。为求真相,尽快抓住真凶,恐还需移尸剖验。今晨有关文书已呈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冒犯处,还望见谅。” 徐晔瞧着室内空棺,面露戚然,却并未因“剖验”二字生出愤恼,只叹口气,认下此事:“能找出杀害阿耶真凶,徐家定全力配合。还望,还望大理寺尽快破案,也好让我阿耶早日入土为安。” “大理寺自当尽力,”谢怀安应着,话锋微转,“今日二郎可清醒些?” “谢少卿放心,”徐晔答,“徐叔方才已去二郎处带人,少卿何妨去往偏厅稍待,他片刻即至。” “有劳。” 未及半刻,果如徐晔所说,徐敏半拖半拎将这徐家二郎徐昶弄来了偏厅。 瞧他身穿团花纹蜀锦袍,却襟口大敞、酒渍横生、冠簪歪斜,谢怀安振袖正坐,冷肃开口:“徐家二郎,徐尚书昨夜遭人杀害,你可知晓?” 站立未跪,徐昶语气微醺中带些强硬,眼角却暗暗浮现抹红:“宅里大理寺、金吾卫动静这么大,怎能不知。” “那你先说说,昨日你长兄婚宴,你在何处?” 谢怀安话音落,徐昶倒不急着回答。只见他先伸手扶正头顶鎏金发冠,又胡乱整理白绸中衣,再伸指擦抹襟口唇脂印迹。 一番动作,这人毫不收敛,反任诞不羁往地上一坐,而后双手外摊,仰首瞧着谢怀安:“能去何处?我大哥、堂堂三品户部尚书长子、太子亲卫的大喜吉日,自当饮酒作乐,沾沾这滔天喜气。” “那你这喜气沾到何时?几时离席,去了何处?” 徐昶摆摆手,似故意任腹中残留酒气涌出:“少卿啊……嗝……我昨夜饮酒太多,脑子乱得很,实想不起何时走的。至于走去哪儿,自是回房休息,难不成还能在这大喜日子去平康坊寻欢不成。” “饮酒,是好借口。”谢怀安轻蔑一笑,伸手敲在面前白瓷茶盏,“既昨夜二郎被酒水扰乱心神,那你不妨说说,前几日,你滴酒未沾、神思清明时,因何事与徐尚书争吵?” 此问既出,徐昶面上浪荡子神态骤被愠怒取代,身子更前倾几分,似要反过来透过谢怀安双眼挖出那告密恶徒:“谁告诉你我跟阿耶争吵?我大哥,还是徐敏那个老东西?” “哦?”谢怀安亦往前略倾身,自上而下全然压制徐昶窥探,“二郎怎对这问题如此敏感?难道……吵了些什么不可见人之事?” 瞧他眼神恼怒中多分慌张,谢怀安面上倒添从容徐缓,继续道:“本官实失言了,徐尚书怎会有何‘不可见人’阴私。” “不过,”谢怀安浅饮口茶,将手中杯盏往案几一置,“本官机缘巧合得到本账册,这册里,二郎,你好像很享受樗蒲作赌之乐趣啊。” 观他表情变换,谢怀安再添一句:“二郎可知,赌账远超绢价五匹时,按律比照偷盗论罪,得怎么判?” 徐昶听着,眼中慌张更浓,却还硬撑着不让那慌张从眼中漏出:“少卿何意……” “你先听听这两条,”谢怀安缓缓翻开账册,“定成二十九年三月十四,户部尚书徐瑞彰二子徐昶,借米千斗,月利三分,限二月归还。六月,徐二郎再借粟二百石,月利四分。” 转视线于徐昶,谢怀安字字如钟:“二郎,如何解释啊?” 回避着不与上首人对视,徐昶张口几回,终辩:“这不过,不过是徐宅买粮所立字据。” “二郎倒大方仁义,不仅高价购米养着徐宅,更养着这扰乱市价的狡诈商贩。不过这条,”谢怀安手指再落另外一句,“你再如何狡辩呢?” 只听谢怀安逐字诵念,那字句如生出手般,径自掰开徐昶指缝,直往其耳朵里钻:“八月,徐二郎以河南道徐氏肥田百亩,购象牙五木一套。” 若方才徐昶还能借米粮由头强自辩驳,“五木”二字则让他辩无可辩! 看他嘴巴张张合合曰不出个所以然,谢怀安翻着手中册簿,冷冷再念:“十一月初三,家二郎贷铜钱两千贯,利五分,以靖恭坊东私邸为质,月末归还。” “腊月初一,徐二郎押洪州庄田壹拾伍顷,再购错金五木十套。” “腊月二十九……” 如强弩之末,该大梦初醒。徐昶听着忽转坐为跪,双手捂耳,出言喝止。 他口里欲辩之音却只剩苍白命令,或者说带着徐家最后优越与自负的祈求:“别念了……我叫你别念……” 就在谢怀安准备再攻一轮好让他彻底神思废弛,从而问出他与徐瑞彰争吵背后之隐秘时,变故突生。 徐晔重重推门而入,疾步上前,抬脚便踹在徐昶后背:“你!你怎么能!你对得起阿耶么!” 或许被徐晔踹得彻底酒醒,又或许是对象变成徐家人,徐昶神色反冷静几分。只见他双手离而,垂于两侧,而后缓缓起身,转身直面徐晔。 不知为何,徐昶此时背影落在谢怀安眼中,竟有几分……凄凉。明明他身材轮廓比徐晔更像亲卫,明明他比徐晔还高出半头,但,谢怀安瞧着,二郎周身骄纵肆意更像伪装,而剥除这伪装后的底色,是凄凉。 印证谢怀安猜想般,徐昶开口:“哥,大哥,我的好大哥,你此刻又来演什么孝子贤兄?若非阿耶一味偏袒于你,家中好事尽数予你,我何至自弃如此?” “你胡说什么!”徐晔怒斥,眼神却有点闪躲游移。 “胡说?”徐昶像是怒极反笑,“你太子亲卫之职,本是我武举骑射甲等的奖赏,却被阿耶在圣人处求给你。郑家小娘,本也是我先识得,却也被阿耶说给了你。我呢,阿耶何曾给过我什么?” 无言以对,徐晔只后退半步。半步里,许是愧疚,许是回忆,又或许只是突然愣怔无言以应。 带着哽咽,只听徐昶道:“我样样比你强,可阿耶居然让徐敏那老东西叫我安分守己,切莫肖想你前程。阿耶眼里,拼死生下我的阿娘不过是他官场踏脚石、仕途敲门砖。而我,只会让他想起以前低三下四模样,只会让他感到恶心!” 蓦地风起,只吹得徐晔身上素布轻翻,直吹得徐昶声音更哀:“大哥,现下我这徐家嫡子被大理寺抓住把柄,你也没必要担心我再与你争些什么。小弟在此祝你前程似锦,如阿耶那般得偿所愿。” 见徐家二人,徐昶掏心自述、字字泣血,徐晔沉默垂首、面色杂糅,谢怀安举盏慢饮,待暖意入腹方才冲着徐晔道:“徐亲卫,本官正在问话,你突然闯进是何意?” 若顿然清醒,徐晔仓皇中摆正左右双臂,立即交手行礼:“少卿恕罪,少卿恕罪,下官……下官也是求凶心切,想着小弟或许知道什么线索,也想问他一问,才等在门口。不想竟无心,无心听到这孽障荒唐如斯,就,就气昏了头。” “啪”地合上白纸黑字、签名画押的账册,谢怀安语带不悦:“原是孺慕情深、孝思迫切。本官还以为你忧心二郎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或吐露什么鲁莽失妥之言,索性悄悄躲藏,于门外某处暗自留心,但凡有什么苗头,立刻进来遮掩。看来,倒是我小人心肠,多想了。” 脸色青红变换,徐晔忙辩:“少卿,少卿说笑,下官马上走,大理寺问案要紧。” 待他慌手慌脚退出偏厅,谢怀安打量着徐昶瑟瑟背影,像在看一副巨大的虚无,出声道:“偏心之恨,阿娘之仇,或许还有赌债催促,你恨徐尚书,亦恨你长兄。昨夜婚宴,你真如话里所说,早早醉酒回房了么?” 闻声,徐晔转身跪地,语气再不复先前纨绔酒意:“恨,当然恨。可我确实不曾对阿耶动手,院中婢子皆可证明。” “恨意如此,竟不欲报复?” 忽自嘲发笑,徐昶眼神低垂,半晌才继续开口,“只因这恨里还有求,很多很多求。见阿耶对大哥那样好,是我求而不得却还总想求的好,我想着,也许我不事事比大哥强,或许我犯个错,犯个大错,阿耶就能像爱护我那无能大哥般也爱护我,就能再看见我。” “所以,”谢怀安手指轻点面前账册,“你才去赌。” “是,”徐昶点头,“我败家产,做纨绔,阿耶果真想起我,说我太让他失望。”说着,其忽抬头看向谢怀安,眼中却漫溢清醒的恍惚,如脱水者饮鸩止渴,又如饿极者画饼充饥:“‘失望’,少卿你看,他对我还有‘望’,对不对?” 这执念入骨,他要的早不是答案,而是旁人为他的自欺欺人道声“好”,再往那戏台上扔块银,好让他能继续演下去。 不应这话,谢怀安径自调转话锋:“你们先前争吵便只是因这赌债。” 反应片刻,徐昶缓缓点头:“赌坊怕我所给地契作假,逼我找阿耶加印。我去寻他时,又谈起赎价,遂争吵起来。” 伸手覆于账册,又想起书房所获纸片上的水旁之字,谢怀安追问:“你赌债里的洪州庄田又是怎么回事?” “先前在地契里看到过,后来又输,就随手押给赌坊。” 见徐昶回答得随意敷衍,未加思索,似不觉他阿耶坐拥洪州庄田有何问题,谢怀安只说大理寺与京兆府会有人接手其赌博之事,便让他退下,宅内候查。 本以为巨额赌债或许是徐昶下手动机,现下再看,这赌账倒像他小孩子争宠般的幼稚把戏。而且,听他意思,这金额也还不至让他弑父取财。 “倒真有些可怜……”便在此时,张部言小声喃喃传入耳中。 瞧他眼里显露怜悯,谢怀安顿上片刻,还是出言打断:“命途困厄者比比皆是,倒未见都去行赌博恶事。”待其思索后褪去同情神色,谢怀安才继续道:部言,与徐敏去将徐昶处婢子寻来问话。另外,让徐敏在门外候着,我亦有话问他。” 等张部言应下离去,谢怀安再次翻开赌场账本,目光落于“洪州”二字,久久凝视。 第7章 洪州地契 说来也算心有灵犀,跨院耳房门前,周正双手捧脸,亦久久凝视。 “老陆啊,”只见周正伸着脑袋,久久凝视井中水面倒影,语气闷闷,“你说我大唐好儿郎,仪表堂堂、身高体健,怎刚刚我连名号都没报完,那婢子见我就哭?” 专注在手头问案记录,陆执中垂头不抬,只张嘴敷衍:“约莫你太过堂堂,太过体健,才吓得人家小女娘冷汗涔涔,骇然失色,肝胆俱裂,魂飞魄散。” 正思考怎么还嘴,瞥眼见张部言与徐敏往耳房来,周正瞬间穿戴起大理丞该有稳重模样,拧眉瘪嘴,伸手做作浅迎:“张录事,何事而来?” 听周正讲话腔调五分堂堂、五分体健,张部言嘴角一抽,右眼突跳。然,因徐晔这个外人在场,其莫名间倒也配合地交手作礼:“周寺丞,得少卿吩咐,我与徐宅家令徐敏,来寻昨夜近身伺候徐家二郎的婢子。” “原是如此,”周正说着眉头促紧,右腿回撤,身子斜侧,抬手劲指,就差再伸手捋捋那不存在的美貌长髯:“宅内婢女皆在耳房内,张录事自去寻人便是。” 待张部言一步三回头地进房,默默瞧着热闹的陆执中,持笔戳戳周正胳膊肘,小声在其耳旁道:“你就是如此堂堂、如此体健,才吓坏了小张跟小娘子们。” “你!”周正左手戳向陆执中脑门,却还记得在这三品大员遇害之所压低声音,“你跟姚老狗,心都黑透了!” 室外,周、陆仍得几刻忙里偷闲;室内,婢女们整夜惧累交加却无人敢睡,只在陈旧通铺上瑟缩依偎。见大理寺来人与家令徐敏前来寻二郎院中女婢,说是少卿要亲自问话,室内气氛顿又更冷几分。 “阿绮,”通铺角落一名瞧着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女婢,轻轻戳了戳身边之人,害怕开口,“咱们能活么?” 被唤“阿绮”的女婢看上去比说话女子大上个两三岁,虽眼下乌黑、衣衫皱乱,仔细看着眉目倒着实清秀。 只见她勉强挤出丝干涩笑意,拍拍对方小手,嘶哑着声音安慰:“阿芜放心,我听人说过,大理寺谢少卿是个好人,也是个善人,定不会无端就冤枉你。” 握住阿绮的手,阿芜眼中蓄泪:“原以为咱们被徐家买来,是得了天大的好差事。谁能想到,这才干了几月,家主就莫名惨死,还是在这大喜日子去的。你说我们就算不被牵连下狱,以后脑袋顶着这事,还能有什么好去处。我,我还有阿耶阿娘要照顾……” 伸手替阿芜擦去眼角滚落之泪,再一下一下轻拍后背,阿绮继续开口安慰:“阿芜别害怕,你跟我整晚都在一起,呈菜送酒也是跟别的姐妹一道,定不会有事的。” 勉强点点头,阿芜握着阿绮的手更紧几分,忽又想起什么,连连道,“阿绮对不起!我忘了你嗓子还没好,昨夜连梨膏也没吃上,还让你陪我说这么多话。” “没事,”阿绮说着摇摇头,“已经快好了。” 女子柔柔相护间,徐敏已寻得徐昶处两名侍女。 与周正确认此二人尚未被问话,张部言加快脚步,便领徐敏及二人往偏厅去。 穿过回廊,两名婢女神色惶惶,待交换个眼神,其中胆子大些的到底没忍住,开口问徐敏:“徐家令,我们整夜在院中本本分分服侍二郎君,旁的什么也没做,少卿寻我们做甚?” 或许碍着张部言在旁,徐敏回头间眉头皱了一瞬,道:“你俩什么身份,也配问大理寺少卿意图?少卿公问话,一五一十回了就是。” 听得这四字,两名婢子于他身后悄悄对视,面颊片片红晕升腾。 不过,她二人应是将“一五一十”四字贯彻得彻底。两刻未至,前后被唤进去的二人就齐齐走出偏厅。 在门外不远处候着的徐敏,正寻思谢怀安能问出些什么,忽闻张部言那句“徐家令,少卿唤你问话”,当即只能暂停思考,抖抖衣衫皱褶,匆匆往厅里进。 再入偏厅,徐敏只觉比起前夜,现下主位而坐的谢怀安,好像更带锐利,而这锐利,竟,竟有几分似冲着自己。 可夜间一番交代理应尽数洗清了自身嫌疑才对,且这大理寺如若真细致审过宅中宾客,便更该知自己从未离开宴席,而身边常有人证。 莫非……叫自己来,还是为了问徐宅内外究竟有谁能近家主的身,又有谁与徐家隔着深仇大怨? 正思考,伴着谢怀安那难辨情绪之声的,却是徐敏着实没想到的问题。 “徐家令,你与徐尚书是何关系,又是何时来到皇都徐宅?” 这是何意?徐敏禁不住困惑:家主惨死,大理寺不尽快追查凶手,怎好奇自己来历?难道发现什么与自己有关线索?但这如何可能? 如此想着,徐敏怯怯抬头,却见谢怀安未如自己所设想般眼神锋利如刀,刀刀剖骨入脑,只在慢慢翻阅本册子。翻阅间,他喜怒皆藏,甚至不曾留出些余光给自己。方才那股锐利意味,竟也消失无踪。 不知意图,却还得老实作答,徐敏跪地行礼间道:“回少卿公,奴是家主远房堂兄,来徐宅已十七,哦不,十八个年头。” “所以,二郎出生后没几年,你便来了?” “是,”徐敏应下,“二郎也算老奴瞧着长大。” 片刻,谢怀安声音再起:“十八年,徐家令必定对徐宅大小事宜都了如指掌。你且说说徐尚书可为河南道人氏?家中又有无什么亲眷去往他处谋生?” 徐敏心内疑惑更甚,不知谢怀安究竟意欲何为。 若“河南道”之问尚可理解为他在试探家主有无故乡旧怨,亲眷去处又是何意? 不明所以,徐敏答:“家主祖辈都是河南道沂州人氏,以农为业,而家主乃第一个进士科入仕、离开故土之人。目下,除几位来观大郎婚仪的族老暂留长安,应无人在外。” “本官听闻乱局过后,现下南方可比河南道日子好过,徐尚书就没想过将故土亲眷往南方送一送么?” 如果说方才问题还能勉强解释,这句莫名之言,徐敏实消化不了。云里雾里间其再次悄悄抬首,见谢怀安依旧喜怒俱隐,只得再答:“没有,家主未曾如此。” “既这般,还请在徐宅打理了十八年的徐家令为本官解解惑,”说着,谢怀安似刻意停顿几分,“徐尚书洪州处千亩田庄,从何而来?” 谢怀安话说得平静,可听在徐敏耳里,却如平地惊雷,将他先前疑惑击得粉碎,再逼得他抬首对视。 什么十八年老管家事事了如指掌,什么故土河南道,什么南方日子好过,都是为当下洪州之问! 意图既明,徐敏强压心神,忙掩眼中惊慌,嘴里连连否认:“少卿公定是弄错了,家主他,他从未说起过什么洪州田地,更不会有什么千亩之数!” “没有?”谢怀安听他强辩倒也泰然,伸手示意张部言近前,“部言,你把徐二郎抵债字据拿给徐家令看看。” 闻言,张部言几步上前接过谢怀安手中文卷,而后隔一步半之距,一页页翻着那原是账册的东西。 被迫瞧着面前条条记录,瞧着账册夹着的加盖徐瑞彰私印的地契纸据,瞧着白纸黑字、证据确凿,明明是正月春寒,徐敏却骤感燥热,直如天降九日。 九日火炙间,他额汗涔涔。耳里,只剩心跳狂乱,声声翻涌。嘴里,喉头滚动,半天曰不出个所以然。 “徐家令?”谢怀安手指叩击身前案几,催促着。 这叩击声音落在徐敏耳里,与先前惊雷一道,轰天破地,震得他五脏颤颤。 眼中账册、张部言,以及上首谢怀安也似野蜂飞舞,晃得他头晕目眩。强忍心绪混乱,徐敏喉间发力,断续道:“奴,老奴,不……不知……” “不知?”语气锋利味出,只见谢怀安眉毛挑拧,抬手便将手旁茶盏往案几上重重敲去。 “啪”一声瓷片四裂,徐敏一瞬只觉心脏脱体而出。还未有半息回神,上首厉声劲起。 “徐尚书祖产永业田应在河南道,职分田多在京畿,至于因功赐田,虽尚书近年为江南西道水患劳心劳力,本官倒也未曾听闻其曾得授土地。 “千亩——并非十亩,百亩,而是足足千亩洪州田产,徐敏,是你家令失职,还是徐尚书自知越界,连你这十八年老家令都未让知晓!” 雷击九日,九日落雷,内心片片残垣。 听谢怀安将徐家田产如此分门别类、再无遗漏地数来,徐敏只觉冷汗直坠,齿间发涩,欲辩却迟迟无法开口。只能愣愣看谢怀安挥袖收于身前,再听他说着什么“抄录证据”“送往御史台”。 直到被金吾卫还有大理寺吏员半扶半拖地带出偏厅,徐晔还不明白——怎自家尚书明明是被残害之人,徐家明明是这长安城最大苦主,竟反被大理寺如此对待? 虽不懂,他却也知晓,这定成三十年,怕真要乱了。 第8章 藏人? 张部言进大理寺至今,还是头回见到自家少卿如此气势。 平日相处间,其总觉伍仝像家里二哥,能力极强,最为心细。 周正像三哥,嬉笑打闹,但关键时刻总能托付。 陆执中是四哥,稳重谨慎,中流砥柱。 姚仲行则像五哥,心思活络,人脉广布。 而少卿,少卿啊,虽年纪并非最大,但就是无论何时总可以放心依靠的大哥。 但现下,这大哥面前碎瓷散落,袖内右手更似有血流出。若非他深绯色袖袍遮掩,只怕早已晕出一片。 瞧此场景,张部言一时无措,只慌忙放下手中账册物证,弓身察看其洇血袖口,而后急言:“少卿稍待,我去唤个医师。” 伸手拦住张部言,谢怀安语气又恢复先前平稳,甚至带上丝安抚意味:“无碍,划破点皮而已。” 随意在袖上擦擦手,谢怀安继续道:“现下徐氏逾制侵田占地,证据昭然,然徐尚书案却依旧头绪未明。若依侍女证言,徐昶便断无法行凶。” 想起婢子证词,张部言瞬感脸热心跳:“少卿打算怎么做?” “走,先去耳房处看看仆从昨夜情状。” 随谢怀安往耳房走,张部言不由思考起凶手人选,可越想越觉脑内复杂,头绪打架。快溺沉在思绪深渊时,陆执中一声“少卿”、一声“小张”宛如救命绳梯般垂落。 “进展如何?”谢怀安道。 “已经问询大半,但进展……”陆执中持笔凝神,“目前看来,席间传菜婢子确实未曾单独行动。不止他们,除阿娆外,宅内仆从都是结伴行动,甚至常常三至四人聚集一起。另外,部分供词倒也佐证昨日宾客之言。宾客即便离席于园林赏灯,也无甚异常或紧张举动。” “仆从居处可差吏员搜寻?有无沾染血迹之物或焚烧痕迹?” “几名吏员与金吾卫已去搜查,尚未回报什么异常之处。” 闻言,谢怀安只道无妨,又令陆执中去将酒库使寻来。一番沟通,酒库使躬身即引谢、陆、张三人往徐宅酒窖去。 张部言瞧前方酒库使引路,少卿阔步而后,手上伤口也不似有血再出,悄摸往陆执中身边凑上两分。 不得不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周正者难有正形。张部言这顿步、靠近、抻脖、抬手、掩嘴的动作一气呵成,着实配得上句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老陆,”张部言小声嘀咕,“你都没见到,刚刚咱们少卿审问,那气势可真足!” 面露骄傲神色,陆执中道:“你看今晨我跟你说的什么,你就把腰杆子挺起来,大理寺有少卿,有老伍,还有咱们这么多人,包行!” 忽想起什么,陆执中再道:“对,还有裴将军。我听老姚说,多亏裴将军在,不然那账本定无法拿得如此轻易。毕竟,这些狗鼠之徒敢在圣人脚下、长安闹处聚众设赌,背后必站着什么大靠山。” 张部言叹口气,神情又耷拉几分:“能在胜业坊开赌场,除了皇子王孙、朝中大员还能有谁。若非徐尚书命案,谁又会查徐家二郎,再追到这赌场,赌场又怎会如此配合?” 停顿片刻,张部言还是抵不过心中所想,微声喃喃:“或许金吾卫私下也偷得些好处,才对赌场睁只眼闭只眼。” “嘘,可别乱说!”陆执中目光扫过近处金吾卫,伸手就要捂张部言的嘴。 这嘴还没捂上,酒库使一句“到了”倒先将众人目光引去前方假山小池。 乾为天,困龙得水,宜引水藏冰,几人现在便就行至徐宅西北角落。 可这角落哪里得见什么库房小室? 张部言打量面前园林秀丽之貌,疑惑开口:“哪儿?” 谢怀安心内同样有此疑问。细观面前布局,他瞧准某处后眼神微凝,而后抬手指向池畔堆叠的太湖石缝隙:“酒库使,徐宅酒窖可是在那处石后?” “少卿公好眼光。”酒库使说着,便引大理寺三人往那缝隙处行,“若要避光、通风,还能引冷泉降温,宅内就此处最为合适。” 几步走近,谢怀安果真瞧见一长形青砖拱门。过此门,再过两道铁锁锁住的细栅门,后循级而下约丈许深度,眼前便隐约可见酒窖开阔空间。 说隐约,全因眼前所见全靠酒库使手中那盏胡人骑象烛台。因避光之需,整间地下小室除高处一扇通风小窗,再无灯烛器具。 待双眼适应此室内幽暗,其内里陈设、轮廓倒也渐渐清晰。 只见酒翁排排,列如军阵,小者盈抱,大者半丈。酒瓮后设檀木架,架上,舞马衔杯纹银壶、连珠花卉纹胡瓶,以及众多鎏金、瓷质酒器,错落有致,甚具意趣。酒器右手,经龙首渠引入冷泉穿墙而过。紧临渠边,长约三尺、宽约一尺的坚冰齐整叠放三层。 观察间,谢怀安出声询问:“酒库使,酒窖每日如何落锁?” “回少卿公,每次取完酒水、器具后便立即落锁两道,钥匙仅奴一人有。” 回忆徐敏酒水之答,谢怀安问:“正月十三酒水入库与十四宴席取酒,什么流程?” 酒库使躬身:“十三那日,挽月楼、醉胡楼,以及浮香阁,赶着宵禁前将先前定好的酒水送至徐宅。受检后,送酒杂役便与宅内几名苍头,将酒运至此处入库。正月十四酉初启窖后,酒水由仆从直接送去厨舍后临时储藏小间,再验一道便由宅内婢子呈去宴席。” “这三家一起来的?” “是,家主惯爱此三家酒酿,宅里总备,逢宴饮更早早订好。此三家来往多了,便常结伴送酒,也算有个照应。” 一番解释,酒库使补充道:“因窖内两个酒瓮裂损,不得以,十四那日又从平康坊三家叫了次酒水。这酒虽未入窖,但也是在厨后查验两道才敢呈送。后来,约亥正后,挽月楼和浮香阁东家娘子瞧今日宅内需酒量大,又亲自登门示好,送了些酒水跟点心菓子,亦查验两遭才送去宴席。” “那酒瓮裂损可有异常?”谢怀安追问。 “我瞧那瓮都是底部损坏,想必是入窖时光线昏暗,又不够仔细,磕着了。以往也常有这情况,倒不新鲜。” 这话说得自然,不似有什么隐瞒欺骗,谢怀安如此断着,便见张部言、陆执中齐齐冲自己摇摇头。原是入窖时,这二人就得了授意在这一方小室内探查疑处。如今他们仔仔细细转上一圈,连那冰块都抬着上下瞧过,却并未发觉什么异状。 既然此存酒之地平常,几人在酒库使领路下又去往那临时储酒的厨后小间。 视线逐一扫过面前十数坛大大小小、却几乎都见底的酒,谢怀安问:“宴席所用酒水俱在此处?” 酒库使躬身应是,忽想到什么,言:“少了几瓮,乃昨夜送酒时,两家酒楼将空坛先行带回。毕竟挽月楼精酿剑南烧春、浮香阁独家余甘子酿,现下可谓一口难求,都怕耽误生意。” 听此回答,谢怀安顿生警觉。 若真如徐敏及执中所言,外来宾客皆遭验身且未有异举,而宅内仆从未曾独行,那这酒坛……或许就是那神秘凶手的进出方式——两家酒楼送酒是假,借酒坛藏凶、运凶才为真! 想到此处,谢怀安忙问:“酒坛何种形制,有无藏人可能?” 这话问得重,酒库使神色亦紧,躬身就答:“回少卿公,挽月楼用坛乃手臂长黑釉陶瓮,绝无可能藏人。至于浮香阁,确用半人高大坛。但其余甘子酿特殊,需冰镇方能保其尾韵甜味长久,因此酒坛均为特制坛,底部置冰、上部盛酒。进府时,我照惯例分层验过,次日取酒再验时,底部冰块较以往也没什么差别。” 得此解释,谢怀安倒未气馁。徐瑞彰下身模样在前,宴上饮食酒水本要仔细查过。如今得到三家酒楼及酒坛线索,不论酒库使如何解释,这三家大理寺必要问上一问。 如此计划间,谢怀安等脚步又已回到跨院耳房。 “少卿,”正与几名吏员一道饮水润嗓的周正迎上几步,“酒窖可有发现?” 虽有些收获,但谢怀安总觉思路尚不通畅,只沉默摇头。 “没事没事,”只听周正立刻接话,“还有老伍,兴许他今日能有什么大收获呢。” 便在周正宽心之际,只闻“吱”声门扉响动,原是姚仲行与一护宅部曲从问话小室走出。待此部曲行出十数步,姚仲行抬腿就朝大理寺众人快步而来。 “有个线索!” “怎未在寺内休息?” 同一时刻,两道声音相遇、碰撞。 第一道声音里,姚仲行本因审出个线索而不住兴奋,却在瞧见周正身后谢怀安时,裹上心虚,只尴尬咧嘴笑笑。 这第二道声音里,谢怀安瞧姚仲行眼下乌青愈发浓重,嘴唇也起了皮,欲责怪他不听安排,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将方才周正拿来革囊递给姚仲行,谢怀安道:“先喝点水,再说说得获什么线索。” 倒不客气,姚仲行伸手揭开革囊猛灌几口,再胡乱擦擦脸上水渍,即道:“方才有个护宅说,大约亥正过后,他似在徐尚书内寝附近看到个婢子。但因同行部曲未见这身影,他也只瞧见片刻,又因雨中花灯晃眼,便也不敢确认。” “有没有可能是厕婢阿娆?”陆执中问。 姚仲行摆摆手:“他话里那人身型该比阿娆薄些、高些。且其装扮应为引路、传菜婢子那般,跟阿娆穿着完全不似。加之今日未从阿娆住处发现此类衣物或销毁痕迹,那人影应不是她。” 听张部言所猜被否定,谢怀安道:“如果今日仆从所言为真,他们未曾独行,均有人证,此婢子就只能是宅外之人。” 点点头,姚仲行应:“或许只能如此。” 第9章 双凶七路 待谢怀安与留值吏员交代过走出徐宅,整个崇仁坊,不,应该说整个长安城,都已被花灯淹没。 花灯如海,延绵不绝,直将欢愉、美满送到遥遥尽头。 可花灯也如山,高低样式,直将阶级位次、门第亲疏勾勒得清楚明白。 不过,花灯热闹与此刻的大理寺又有何干系。人群是浩浩汤汤、热闹疯长,大理寺却只脚步匆匆,逆行奔忙。 但还好。虽没花灯,可有老焦!还未进得棘寺议事堂,众人便遇古楼子饼焦肉香,滋味悠长,直撞得胃肠大响。 “少卿,”焦德响手托木盘,满面慈和,“可快进来歇歇,饼正是吃的时辰。” 谢怀安闻声颔首。周正则像盗墓贼见到宝般脚步加快,随即一把倚在老焦肩膀,手指轻轻又带点试探地划过盘内古楼子。 “焦伯啊,”周正眼神柔柔,口水淙淙,字字心馋,“我能吃俩不?” ”啪”一声拍掉周正手指,姚仲行双手叉腰:“你这小饭狼爪子可干净,快去洗咯!” “洗,洗……”周正面添悻悻,拉着陆执中跟张部言就往后去,嘴里“老狗莫狂”隐隐藏藏。 等几张古楼子进得腹内,待羊肉滋味混合面饼粮香润过胃肠,众人面上、心上疲态退却,终重得气力将现下所得供词对上一对。 便在交叉比对仆从、宾客供词之时,堂外脚步声起,谢怀安循声瞧去,原是伍仝归寺。 “少卿!”伍仝语带兴奋,“曾有吏部官员看到徐尚书离席,说应为亥正前不到一刻。”说着,他从随身行囊中抽出份问询记录,双手呈递给谢怀安。 接过记录,谢怀安示意伍仝小案坐定先垫垫肚子,自己则十行俱下翻阅记录。俄而,其抬眼瞧着下首几人:“就目前所获,宅内有谁可动手?” 陆执中率先将徐宅婢子、小僮,护宅部曲等细数遍,道:“算算时间,仅韩一刀和阿娆存在无据可证的独行时机。” 翻阅方才所录宾客与仆从间证词交叉,姚仲行随后表示:“所涉人员证词交叉可对,没有异动。” 正欲说些什么,谢怀安转头却见伍仝眼神垂垂,嘴巴微张,右手拿饼,将咬未咬间,竟似定住般久久凝滞。 “伍仝?”谢怀安开口询问。 听少卿唤自己名字,伍仝轻放古楼子,抬眼间与余下几人眼光交碰:“有没有可能,韩一刀与阿娆早就相识。因某些原因二者联手,阿娆当晚负责引徐尚书去更衣室,而韩一刀负责动手?” “可阿娆当晚未去宴席,如何引?”周正面带疑惑,偷摸拿过伍仝暂放手边的古楼子,边问边大张巨口,深咬慢嚼,满脸餍足。 手指浅浅摩挲下巴,张部言喃喃:“既阿娆和徐尚书交流频繁,那她主动将清扫约定改至亥正左右,应非难事。” “会不会,”周正调转左手,灵巧阻拦伍仝虎口夺食之手,“阿娆往尚书饮食里下药?” “很难,”伍仝右手挠在周正侧腰最敏感处,左手趁其松懈之机奋力猛抓,“厨内未报阿娆靠近,且就算她下药在饮食里,又怎知哪份会被呈给徐尚书,毕竟几位三品上者所用餐具皆为相同形制。” “那有无可能……”周正左手格挡伍仝蹿至腰畔的手,右手将古楼子高高举起,忽又如薄刃般比着伍仝脖子处斜劈,“韩一刀用了什么法子将徐尚书弄出来,阿娆则在更衣室和徐尚书‘纠缠’,然后趁其懈怠,举刀咔嚓!” 趁机咬住面前肉馅外露之饼,伍仝嘴里咕哝:“韩一刀该如何‘弄’?况且若阿娆那柔弱模样能做到单刀取人首级,她又为何与韩一刀联手,自己一人行事岂不更为安全?” 睨着周、伍张牙舞爪夺饼,姚仲行道:“你俩别忘记,可能还有个外来之人。” “难道三人合谋?”周正语带兴奋,说话间欲将伍仝嘴里肉饼往外抽。岂料后者嘴疾手更快,撕咬间双手顺势抓住古楼子两侧,周正单手竟瞬间不敌,饼落个空。 左手举饼,伍仝右手往周正脑门轻弹:“二者合谋已是猜测,三人合谋,所需佐证只怕更多。” 瞧面前几人有来有回,谢怀安略歪脑袋发笑:“或许真如伍仝所言,有二人或更多,在前庭和后寝联手而动。只眼下还得先弄清楚韩一刀与阿娆来历,否则一切都只是推论。” 看向张部言,谢怀安复道:“部言,吏员追探他二人来历,进展如何?” 坐正些许,张部言答:“今晨已发加急牒文至沂州,令其调查韩一刀及其与王家、徐家间关系,估计传信回寺至少需六至七日。另外,六名吏员正分别摸排韩一刀入长安后行迹,以及阿娆入徐宅前身份,应这几日就有消息。” 听竟还需几日,姚仲行正坐挺身,双手交叉,当即对谢怀安主动请缨:“明日我与吏员同去,一日以内,定能将他们在长安种种全部探查干净。” 嘱姚仲行大胆去查,谢怀安正欲让几人先回去养好精神,便见大理寺传信吏员往堂内快行。 “少卿,”吏员背负牒囊,边往外取边高声报,“刑部回牒与圣人敕旨到!” 接过文书,见开膛验脏请求得获准许,刑部与御史台协验官员亦随敕列明,另还得获圣人免除朝参、免受宵禁限制的批复,谢怀安面色顿添几分安然,当即定下明日晨间去徐宅移尸、午时在寺内剖体验毒。 面带郑重,他对众人道:“明日开膛验脏需得各位细上加细,慎之又慎。现下或许只徐尚书尸体才能告诉我们最多实话。” 又一轮细致部署,直至子时将歇,大理寺灯烛方显暗淡之势。 灯火熄灭间,十六已至,前途未明。 至辰正,长安城热闹渐复,大理寺早已兵分七路,各自忙碌。 第一路,崇仁坊徐宅,徐晔与徐敏垂首静默,陆执中则将白布仔仔细细盖于徐瑞彰周身。整理完毕,其冲面前金吾卫校尉略一交手,身后吏员即与金吾卫小兵合力将担架稳稳抬起,无声穿过徐宅素幔低垂的庭院,往大理寺方向去。 第二路,御史台前,伍仝正携两名吏员安静等候协验监督。与此同时,刑部门口,周正理了理前襟衣袍,对身后两名吏员低声道:“待会接上这刑部协验回寺,你俩先去把午时点心吃了,看看最近两天都瘦成啥样了。” 第三路,大理寺内,王阡背着打理得不染纤尘的验尸工具箱,笑着接过昨日托焦德响买来的几只鸡。觑眼笼里的鸡有公有母、各个身姿不凡,王阡眼中含笑,缓缓就往寺内冰库去。 第四路,姚仲行小心将手中画像递到对面一年过四十、胡子拉碴的男子手中,又附耳低声叮嘱几句。待那男子点头应下,姚仲行带身后吏员转身出崇仁坊,快步就往东市去。 第五路,大理寺案牍库,张部言及书令史正踮着脚,费力取出一厚摞卷宗。这卷宗或许便记着徐瑞彰任刑部尚书时,其经手的复核案件中,究竟有无恨意潜藏。 第六路,莲瓣坐灯台拢起的亮光里,主簿吕镜章神情谨慎凝重,小心翻开前面徐昶赌账,再将夹着的田庄地契按序理好,方取笔蘸墨,逐字抄录。 第七路,谢怀安打量着面前尚未完全起势的平康坊,再瞧了眼远远漏出个楼尖的醉胡楼,回首冲身后吏员轻道一声:“走!” 要说长安近年最火的酒楼,醉胡楼必榜上有名。其老店原开在光德坊,紧邻西市,集丝路起点、胡商汇聚之便利,采人头攒动、来往密集之地气。 后因其葡萄酒、三勒浆被东边贵客瞧上,生意越做越火,遂就近在平康坊开了家分号。 比起西市老店走朴素平价路子,平康坊分店可谓将异域风情镶金嵌银到极致。店内装饰奢华繁丽、细节用心,酒水更做足各种限量唬人噱头,好满足东边贵客自诩清高实则暗地攀比之心态。 另外,为在平康坊众青楼酒肆里抢夺份市场,分店胡姬舞娘美貌、身段,以及技术各个万里挑一。以此处胡姬为诗,更为风流才子间谈资美事。 此刻,雅间小室内,醉胡楼东家明显醉意未尽,肿胀着双眼站立谢怀安对面。 此东家名唤康诺斯,粟特人,来长安已十几年,满嘴流利唐语。与醉胡楼繁奢迷醉相匹配,康诺斯虽在半梦半醒间被大理寺叫起,却仍记得在翻领锦袍外,佩上鎏金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再戴上绿松石戒指,好将其眼中绿意衬托更甚。 交流间,康诺斯可谓事无巨细,毫无遮掩。连徐瑞彰最喜爱哪个舞姬、徐晔曾因半坛高昌玫色醅与人大打出手,以及徐家表面大方买酒、背地里却让家令借势讲价这等事,都倒豆子般倾吐尽兴。 看康诺斯越说越清醒,越讲越上头,谢怀安揉揉太阳穴,急忙出言打断,只让其带路去盛酒器皿处,再唤来十三那日送酒杂役。虽酒坛藏凶嫌疑主在挽月楼与浮香阁,但有句古话怎么说的——来都来了。 然,查看完毕,莫说藏匿个完整凶手,银质酒樽估计装个脑袋都费劲。 再看那几个送酒杂役,各个高鼻深目、体型健壮,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在徐宅藏上一晚,再换上什么婢子装扮。 如此,谢怀安作势要走。康诺斯不愧能将生意从西市做到平康坊,见大理寺几人显露去意,赶忙让杂役端来坛三勒浆,又把醉胡楼特色胡麻琥珀糕盛起二十块,速速打包好就往几名问事手里塞。任大理寺百般推辞,终也没推辞成。 从醉胡楼出来,往东走过两间波斯货栈与南曲青楼后,再往北便至挽月楼。 相较醉胡楼镶金嵌银、顶级奢靡,挽月楼主打清雅婉约。室外,白墙青瓦。流觞曲水之意具化成流水竹盏,供来客净手、清口。 室内,正中天井植一株西府海棠,四周则配雪塔山茶。其外素绢屏风每日更换,专供文人雅士题诗作画。 那屏风旁袅袅婷婷站在谢怀安对面的东家娘子,名叫于九娘。她原是蜀地都知名妓,自赎其身后,便携浑身蜀韵风雅与一纸剑南烧春的绝酿方子来到长安平康坊。 毕竟从人堆里打磨而出,于九娘言语回答间落落大方。比起康诺斯竹筒倒豆子,其深晓什么该说什么该留。 大理寺除知晓十四晚,是浮香阁东家娘子登门邀于九娘一道再送次酒,便再无甚新收获。 至于酒坛,正如徐宅酒库使所言,其剑南烧春用坛仅手臂长。 而送酒杂役,挽月楼上至东家,下至杂役,皆为女性。更为应和清雅意蕴,个个仙女样身量纤纤,全靠口仙气续命。莫说抬个藏凶酒坛或单刀取人首级,怕连重点的刀都难拎起。 便在谢怀安欲作辞往浮香阁去时,耳里突传来周正处问事丁阿宝风箱般呼喊:“少卿!周……周寺丞寻您,寻您增援!” 第10章 风波起 虽周正平时总爱嬉笑逗趣,但全大理寺都知道,其表层性子下,是见微知著的善察,是深谙花花轿子人抬人的官场智慧。如此嘱吏员向谢怀安求援,定在刑部遇到了抬不动的事,撬不动的人。 果然,丁阿宝话里,周正等今晨至刑部,刚说完来意就被晾在廨署,半天才有人端杯茶。话还没问两句,端茶者权当听不见,拿过案盘即走。 又过半天,才有个主事露面,说协验官员今日未曾上值,刑部已派人去其家中寻找。就像生怕给大理寺讲话机会,这主事自顾自讲完亦扭头就走,大理寺几人一等又是半天。 后来周正让丁阿宝出去寻人,后者发现刑部居然到处大门紧闭,人影全无,这便赶紧去几处酒楼寻救兵。 谢怀安本担心周正与刑部什么人起了口角,现下确认是刑部压根没给他说话机会,倒心安几分。 然,心安外怪异感亦浓:十四那日韦识道所言与昨日刑部回牒仍显全力相助姿态,怎一晚过去,居然开始使绊子?更何况,徐瑞彰三品大员,其命案若无法速速破之,刑部也得不了好。 想不明白其中关窍,谢怀安只嘱两名吏员先去浮香阁问话,自己则带余下一人直奔刑部。 通报既成,没让谢怀安等得太久,刑部司主事亲自出面迎接,口里直言:“小事而已,怎还劳少卿亲自跑一趟。”只这话为好话,其语气可与抱歉攀不上半丝关系。 瞥眼主事,谢怀安语气亦冷硬:“带本官去大理丞处。” 谢怀安这话不客气意味放得很,主事不傻,略软态度,说着“自然,自然”,便引谢怀安及丁阿宝往廨署客堂去。 留心观察,果如阿宝所报,刑部今日仿若鬼城。若叫什么外人撞见,还以为大唐衰败至斯,连律法政事都不顾。 待进廨署,还未看清面前人究竟是不是周正,身前带路主事却忽而躬身行礼,说什么去寻刑部司郎中前来应承。 谢怀安判断,这哪是寻人,就是脱身,再将自己也拖在这廨署罢了! 自不能让这大活人走了,谢怀安声未起,手先动,一把就拦腰阻住那主事,而后语气更丝毫不掩嘲讽:“主事莫急,今日刑部似极缺人手,本官这就带大理寺助你寻人。” 或许没想到谢怀安发难如此快,只见这主事被扣下后,面露难色:“何劳谢少卿相助,下官去去就来。” 冷哼出声,谢怀安手却未撤:“只怕你一去,子时都难回,徐尚书尸身又要腐坏几分。” 盯住主事双眼,谢怀安再压一句:“圣人既准大理寺开膛验脏之请,延误勘察重罪,你这从九品上的刑部末流小官,可下定决心要越过前面三品、四品的,独自承担?” 明晃晃搬出圣人威胁,能被推出来挡门的又岂会真是个不知轻重、听不明白话的? 这主事眨眼间全然改换态度,低声道:“谢少卿疾行而来必定口渴,从此客堂出去,往西过中庭刻‘明刑弼教’之石碑,再往北沿阶而上第三间屋内,有侍郎独爱寿州黄牙,少卿不妨去品尝两杯。” 听出话里意思,谢怀安倒也不为难这小官,领周正等便往那小屋处行。 行至刑部司主事所言屋外,谢怀安未显犹豫,伸手果断推门而进,同时胸腔蓄力,高声道:“侍郎兄,刑部青天白日躲避大理寺,缘何啊?” 明显被突如其来的推门声与来人高喝吓一跳,刑部侍郎师长林口里茶水该是堵在嗓子眼,难吞难吐,只猛咳几声才缓过劲:“谢老弟,咳咳咳,你怎来了?” 忍住被这人称为“老弟”的不悦,谢怀安微微皱眉,道:“只怕谢某再不来,徐尚书尸身都要腐坏完了。” “谢少卿说笑,”师长林故旧老友般拍拍谢怀安小臂,“实在不巧,吏员刚报,协验员外郎闹肚子,连门都没法出。刑部已经着手调换事宜,文书流程正办呢。” 心道这借口找得着实拙劣,谢怀安紧盯眼前笑意浮于表面之徒,陪着耐心问:“需多久,刑部才能办妥这换人事?” 闻言,师长林忽将眉头拧皱:“本该很快,只尚书他今日前往淮南道复核几桩大案,怕至少得十天半个月才得归还,这便……便无法签署调换文书。” “此等小事,”谢怀安往前半步,“师侍郎不能代为签署么?” 慌忙摆手,师长林双眼瞪大,声色不知几分真切、几分做戏:“谢老弟可别为难为兄我啊。韦尚书行前特地交代,用印须得先传信征得其同意,我区区四品小官怎敢违令而动。” 言罢,其手拿长柄茶杓从茶鍑里盛碗茶汤,小口浅饮,复道:“只是,传信来回怕至少损耗三天,还需大理寺想办法将徐尚书尸身保存得当啊。” “没办法快些?” 见谢怀安接茬,师长林称心舒笑:“本官听说,大理寺对徐尚书案并非拼尽全力,居然还能分心去追查二郎的什么赌债地契。要我说,若大理寺能一心一意查妥徐尚书案,刑部定不忍看同僚为难。流程么,为查案绕过些许也算为圣人尽心。” 本还为自己这招移花接木、对等交易暗自得意,岂料谢怀安压根未予理会,只将鱼符取下递给周正,又与其耳语几句,后者随即快步而出。 正疑惑谢怀安要做哪般,却听其朗声道:“既刑部难做,那不做也罢。” 仔细拂过被师长林拍过的衣袖,像拂去什么肮脏之物,谢怀安继续道:“刑御二司协验乃程序正当所需。既偌大刑部难出半个能维护‘正当’二字者,某便邀金吾卫中郎将做个独立见证。相信圣人的一应处置,刑部也担得起。” 师长林言犹未出,谢怀安已振袖而转,领吏员愤然而去。 见大理寺几人走远,师长林高声直唤:“来人!” 待一灰衫小吏闻声进内,师长林抬手怒摔茶盏,道:“去,按计划将徐家那几位族老引去顺义门外,动静闹大些。” 等小吏领命离去,其眼神阴狠意味终肆无忌惮翻涌起来:“既大理寺执意要查洪州田庄,别怪我去你家门口好好闹闹,好歹治你个办事不力,叫你无心再查。”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深处案牍库内,张部言正翻阅定成二十七那年案卷。忽闻寺外顺义门方向隐有骚动声,其抬头将左耳贴近窗边细细分辨,同时出声询问面前吕镜章:“吕大哥,你听没听到什么声音?” 听张部言此问,正抄录徐昶赌博账册的吕镜章搁笔起身,亦将右耳贴近窗户,片刻后答:“好像有些,估计上元大庆尾日,舍不得,最后闹一场吧。” 觉吕镜章此言在理,张部言坐下就准备继续翻阅卷宗。 便在此心神松懈之时,“大理寺无能”五字猛地钻入屋内,尖细钢针般刺破两人耳膜屏障。 蓦地愣惊,张、吕对视一眼,放下手头案卷就往外奔。 至顺义门,便见门外十几名老者,白发素衣,怒目圆瞪,将大理寺几人围困中间。 为首那位更朝天空挥洒大把纸钱,高呼:“大理寺无能,抓不住真凶,只会拿死者撒气!徐尚书为圣人鞠躬尽瘁,现下遭恶徒所害,竟还要遭大理寺开膛破肚之辱!我等徐氏族人,誓死护卫徐尚书全尸入土,谁敢动刀,先从我们尸身上踏过去!” 未等谢怀安出言解释,又一素衣老者颤颤巍巍举起手中木质鸠杖,猛地往面前青砖戳去,口中高喊:“大理寺草菅人命,若无法护我徐家儿郎、家族荣光,老夫我干脆一头撞死在顺义门,也好叫世人看看大理寺现今成什么做派!” 被这群白发老者的悲愤言辞所煽动,看热闹者瞬间围拢。再闻大理寺竟要对三品大员行剖尸举,人群多涌动所谓正义。倚仗人多,且有这打不得、骂不得的老翁带头,往日连头都不敢投的人,此刻对着谢怀安就指指点点。 瞬间,场面混乱,顺义门守卫竟都难阻拦。 看面前情状,张部言只觉自家少卿像孤舟坠落漩涡,又像白兔遭群狼环伺。无暇顾及人群推搡,其和吕镜章左拨右扒,奋力挤至谢怀安身边,与同困其中的陆执中、丁阿宝等一道,将谢怀安围护起来。 身处漩涡中心,直面张张怒气横生的脸,瞧千百张嘴开开合合,再被片片飘动纸钱晃住眼,张部言忽感溺水般呼吸困难。视线快全然被黑暗吞噬时,只觉似有温暖之手抚上右肩,将自己往后轻拉。 “诸位。”谢怀安往前站定,提气出言。其声仿若巨鹰俯冲掠过湖面,激起层层叠浪,再震得地面纸钱颤动。 环视一圈,觉嘈杂声渐小,谢怀安沉稳再言:“吾有一问,还请徐家族老解惑。” “你倒说说。”扬撒纸钱那老者往前半步。 “世间万事,何为侮辱,何为尊重?” “哼,”老者不屑挥手,“身体发肤皆父母恩,你大理寺在人身后损其恩泽,便是侮辱!” 瞧人群一副“对啊”“正是”之貌,谢怀安沉稳不减,道,“真凶未现,徐尚书亡魂如何能安,其父母怜子之心如何能安,我大唐律法庄严又如何能安?如今,尊尚书、尊父母、尊大唐之根基,皆系查明徐尚书究竟因何而死,而关键就在剖验一举!” “徐家族老,”谢怀安说着近前半步,略缓语气,“这尊辱之间,该如何选择?” 谢怀安此语义正词严,问得那老者微退半步,双眼睁大半分。 见局势有所扭转,几名刑部安插的“热心”人急忙呼喊:“巧言令色罢了!分明是你们查案无能,还要开膛破肚地辱尸。连三品大员都受此虐待,我等平民以后只怕更惨!” 为此偷换概念之言挑唆,围观者再次骚动。 方才那执杖老者更往前一步,再以木杖击地三下:“大理寺好口才,借这三尊压人。但瑞彰乃我大唐重臣,你又何曾尊过他的体面荣光,何曾尊过圣人颜面,何曾……” 言未尽,壮马嘶鸣声直劈人群,甲胄铿锵声后一道雄浑男声起:“金吾卫到,我看谁敢乱来!” 第11章 开膛验脏 “金吾卫也要助长大理寺辱尸恶行么?”一“热心”人躲在观望人群中叫嚣。 “对啊,”旁边另一“热心”者低头应和,“我看金吾卫跟大理寺就是一窝的!” 这声音嗡嗡作响,却又如聒噪蚊蚋躲藏暗处,行迹难辨。裴胜厌烦至极,眼神如鹰隼扫过庸众:“是何痴汉大发谬论,蛊惑民心,违抗圣命?” 言毕,其眼神落于谢怀安,后者随即默契颔首。 “将军,”持杖老者皱眉蹙额,开口三分惊惧,“我等……我等只为保全徐尚书遗体!何曾抗旨?” “哼,”裴胜森然开口,“徐尚书死状凄惨,不仅身首异处毫无反抗,更遭秽物覆身狼狈异常,大理寺开膛剖验只为查明是否有毒物侵体。圣人既都允准大理寺行开膛举,尔等聚众阻挠,便是违逆圣意!” 翻身下马,裴胜握住手里长刀就欺身往前:“本将只问一句,尔等是即刻散去,还是想试试,是你脖子硬,还是我金吾卫刀快?”裴胜此言既出,背后金吾卫登时抽刀半出,往前重踏。 晴光过刀锋折射道道冷光,沙土飞扬间,徐家族老连带看热闹者皆面色遽白。 前者定没想到自家骄子的难堪死状就这么被轻易泄漏于人前。 后者竟没想到开膛竟实有必要,当然也怕自己看个热闹,就被金吾卫柄柄快刀伤到要害。 那几名老者正惶恐如何应答,却听谢怀安温和开口:“裴将军莫恼,徐氏老翁亦只心疼族中儿郎,本没什么大错。” 言讫,其又看向为首老者:“正如本官方才所言,大理寺开膛验尸只因徐尚书死因成谜,非开膛不得解,相信诸位也愿尚书死有所明,公道得还。” 见眼前围观百姓在一白一红配合下息了躁动,谢怀安乘胜追击:“有感耆老拳拳护子之心,大理寺在此邀徐氏三人,进内与御史台、金吾卫共同监督验尸过程,也好早些知晓尚书死因究竟为何。” 见形势已完全倒向大理寺,几名刑部小吏即欲溜之大吉。 恰于此际,周正悄然挤至先前叫嚣那男子身旁,趁其转身要走,顺势做出副被故意撞倒的可怜模样。 而后,他伸手怒指,口里直呼:“尔等狗辈着实可恶,大理寺都跟徐氏族老化干戈为玉帛,你还故意搡我这大理寺小官好制造些躁乱!少卿,将军,可得把他们抓住好好审审,看背后是否还有奸邪指使!” 瞧周正演得卖力,陆执中带几名吏员迅速上前将两个满脸发懵者扭送回寺。 见大理寺真会抓人,再加上没了热闹可看,围观百姓神色各异,但总是逐渐散去。余下刑部的人更脚步飞快,好像生怕再被绑去。 不过片刻,顺义门前只剩徐家族老。 “少卿公,你方才所说为真?”一素衣老者带怯而问。 “自然,”谢怀安语气平和,“几位这便可选出三人,与本官及裴将军一道进去。” 窸窣商讨,三名看着最为年长的老翁,终与谢怀安、裴胜等穿过顺义门往大理寺冰库去。 经刑部与顺义门两重磨难,十天里至少九天都冷寂无声的大理寺冰库总算迎来属于它之热闹。 帘外,谢怀安、裴胜,以及御史台协验沉默不语,只静静听着帘内王阡动静。 旁侧,徐家三老虽隔帘不见尸,却各个脸色惨白、两股战战。三老骨牙颤颤之音,配合室内烛火无风自动,倒给这阴冷彻骨、墙壁结霜的冰室,平添七成阴诡氛围。 再看帘内,王阡口含小块生姜,持刀过遍烈酒,过遍火,再深吸口气,随即稳稳沿预定切口,划开面前石台上身首异处者胸腹。其旁,伍仝以布罩口鼻,小心协助。 一刀既成,王阡眉头紧锁,不容丝毫懈怠。 小心以竹镊翻检,其指向徐瑞彰暴露的胃囊对伍仝低语:“寺正,烦请记录:胃壁红肿溃烂,内中残渣稀软如糜,肠壁痉挛扭曲,多处充血且可见轻微出血处,此乃烈性泻药反复灼蚀、急痛攻心之象。另,肝、肾部色泽发暗、偏有暗红,或为毒物循血而入,致肝肾瘀阻,五脏紊乱。” 待伍仝记录完毕,王阡取出枚细长银针,用皂角水清洗干净,随即深深刺入徐瑞彰胃部及肝脏。几息后拔出,只见银针入胃部分略微发灰,入肝部分则无明显变化。 稍稍皱眉,只听王阡沉声而判:“银针验毒,胃、肝反应微弱,或因未有毒物,或因此毒本不显于银针。” 小心刮取胃肠内残留物,置于素白瓷碟中,王阡一观、二拨、三闻、四测。 一观,得残留之物呈浑浊暗褐色,另存细碎油腻状物。 二拨,得此物质地粘稠,应非当夜饮食本貌。 三闻,方知腥苦气明显,绝非酒水本味。 至于四测,但见王阡掀帘而出,嘱伍仝取来室外鸡笼,挑了一公一母两只体壮羽丰之鸡,左手掰开鸡喙,右手以银匙从瓷碟挑出指甲盖大小残渣,随即将勺中残物投入鸡口。 众人屏息间,那两只鸡甫食未久,忽瞳孔骤扩如墨丸,继而颈羽逆立,两翅乱扇,脚步虚浮,如醉行般跌撞,蹲伏间更直下秽物、嘶哑低鸣。 见此情状,裴胜喃喃:“这鸡……怎突然疯癫?” “非疯,是毒。”王阡思索间冷静应答,“此物非凡,银针不显,却既迷心窍,又攻胃肠,致人表里皆乱。大胆猜测,或是尚书饮食中混进少量天仙子与十足十的巴豆。” “可吏部官员并未提及徐尚书离席时如这母鸡般虚浮混乱。”伍仝疑惑发问。 王阡闻言回答:“鸡较人体则过小,徐尚书当时反应定不会如此迅速激烈。据其胃内残留剂量推测,除腹泻外,尚书或许目力混乱,辨不清来人真容。” 得王阡分析,谢怀安下意识捏捏无名指,道:“总之,尚书离席并非自愿,实为遭人设计。” 见王阡点头应是,谢怀安瞬间只觉心安与头痛交织难解。 论心安,此刻知晓徐瑞彰酒宴离席实为设计之果,这探案思路倒也得几分明确。 论头痛,究竟何人下得此毒,又以何手法不引注意,且能做到专攻徐瑞彰而不波及席间宾客,谢怀安一时不得其解,唯余头痛。 无言吐出口浊气,谢怀安不忘嘱咐王阡细细缝合尸体,随后便与裴胜及御史台协验掀帘而出。 见面前徐家族老,谢怀安缓和而言:“三位族老,验尸已成,王验官此刻正在内缝合徐尚书尸身,尚书断首也将一并缝回,待案毕,徐家也好得副全尸下葬。” 徐家三老先闻仵作判断,再得少卿安慰,静默三息,随即跪伏在地:“少卿公,徐家多有得罪。既有结果,还望大理寺能早日捉住真凶,好慰我族儿郎在天之灵。” “自然,大理寺定做好份内事。只是……”谢怀安神情肃然,低头略逼视面前三老,“几位是听信何人何言,今日才来这顺义门?” 三老眼神交碰,居中老者支支吾吾道:“昨日,瑞彰宅里家令提及大理寺今日要剖验,便在顺义门附近茶楼给族人包下雅间,好让我们尽早得到验尸消息。方才正饮茶,与瑞彰交好的刑部旧员又传来几句风声,说了些……大理寺此举的侮辱意味,我等听罢,心头亦被撩拨,这才语出激烈……” “那几位现下尽可宽心。”谢怀安说着看向身边裴胜,“裴将军,还有劳金吾卫遣兵士送几位老人家出皇城。” 见徐家三老离去,裴胜余光瞥过身边御史台协验,大大方方对谢怀安道:“季宁,看来刑部与这户部尚书徐瑞彰勾连颇深啊。” 同样无所避讳,甚至故意扬声,谢怀安道:“子坚兄不知,徐尚书毕竟刑部出身,得获户部肥差,庇荫些许旧部亲信实乃常情。刑部那边,得徐尚书情,也得尽心不是。” 待送走裴胜与御史台官员,谢怀安往大理寺议事堂行时,天色已暗。远远望着四方墙外透着花灯尾韵的天,谢怀安不知想到何事,眼中竟有层浅浅哀伤。 “少卿!”周正响亮呼唤声将他唤回了神,只见其边跑边唤:“姚老……啊不,老姚回来了。另外,太医署跟军器监的查验回牒也已送至。” “结果怎样?”瞧眼前姚仲行饿虎扑食于胡麻琥珀糕,谢怀安又赶紧补句,“你慢点吃,别噎着。” “少卿,弄明白了!”吞口茶顺下嘴里糕点,姚仲行便将今日所获娓娓道来。 据其所查,阿娆进东市前曾辗转长安贵人宅邸,后以家妓身份留于左羽林将军李钺宅内。因善六幺,尽显柔盈飞袂、纤腰曼转,她彼时可谓极得李钺宠爱。后定成二十七年,李将军因所谓定安王谋反案被牵连流放,阿娆则被卖进东市。 之后,据经手市场官吏所言,徐晔在东市寻贴身婢子,一眼看中阿娆,遂走手续,立市券。至于她怎从徐晔婢子摇身变成徐瑞彰处婢子,恐只徐宅少数知晓其中缘由。 至于韩一刀,其两年前来长安后,鲜少离开徐宅。偶尔轮休或无事,他多去东、西二市采买食材,或去时兴酒楼点些招牌菜看看做法。至于改制斫鲙刀那铁匠铺子,韩一刀可以讲毫无交情,只因其名气大便送刀去修理。 另外,与其相熟、偶相约共同品菜的几名琅琊货郎,也提及他这紧张就会闹肚子的毛病,还说他就好做菜,除研究菜品,余下什么也不关心。 言语间,阿娆和韩一刀非但先前不识,目下看着与徐瑞彰间也无甚非要断他首级的深仇大恨。 再往细处讲,阿娆虽从得宠家妓沦为末等厕婢,其衣必罗绮、食必粱肉的生活却无甚变化。 而韩一刀,或者说整个徐宅厨舍,均未见被刻意压榨。 再看军器监和太医署回牒,前者写明斫鲙刀虽得改制但依旧过脆,无法斩断颈骨。后者则表示更衣室内香丸、蜡烛,厨内及宴席残留饮食,均无毒物入侵。 得此回复,议事堂霎时静默,连带周正都忘记嚼嘴里胡麻琥珀糕。 良久,张部言低声喃喃:“那岂不是……我们先前的讨论都落了空?” 此话出,议事堂内许久无人回应。 忽脚步声起,原是谢怀安从主座拂衣而起,几步行至胡麻琥珀糕前,伸手取了块,小口轻嚼后道:“并非落空,反而极大收窄思路。现下,我们要追索之事已分外明确,就是要想明白毒物如何进入徐瑞彰口中。只要弄清楚其中关窍,凶手,或者说凶手之一,便再难躲藏。” “少卿此话在理啊!”听这鼓舞言论,周正大口咽下嘴里甜油糕,“咱先集中精力把关键问题想通,之后必定一通百通!” “那明日,我去东西二市查查天仙子来路。”姚仲行再次请缨。 “那我去追宴上菜肴、酒水呈递细节。”伍仝不甘落后。 “我与你去,顺道再探探饮食器具。”陆执中紧随其后。 “那我与吕大哥……” 未等张部言说完其准备再次核对仆从问话,周正五分着急、五分气恼,叉着腰出言打断:“你们一个个啊,显着啦!这是做甚,要把我这被刑部晾半天,现在脑袋空空只想好好睡个觉的人比下去啊?” “扑哧。”谢怀安被周正实则提醒众人先去休息,面上却扮傻耍宝之举逗得发笑。 再看面前属员无需自己安排即条理分明地做好计划,他笑里显出些欣慰。心道,或许有天,即便自己抽身离去,大理寺亦当井然如常,严守其序。 这厢,大理寺内重案未明之低沉被清扫一空。 那厢,平康坊浮香阁水榭雅间内,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宦官阮美椋衣衫大敞,嘴里直呼“进来”。醉意迷情间,其起身欲迎,却惊觉寒光乍现。 瞪向径直往胸口处突刺的刀,阮美椋瞳仁剧震,欲退却已不得。 第12章 惊案 大唐之气看长安,长安热闹看平康。 论起平康坊现下热门去处,富贵糜奢的醉胡楼是一处,清丽雅致的挽月楼是第二处。榜上有名第三处,当属以新鲜巧思出名的浮香阁。 这浮香阁地界,曾经经营着火极一时的天香楼。彼时天香楼亦走锦绣堆金、金樽玉盏之路。但自东边醉胡楼开张,天香楼立时失去那独一份气质。 虽说它价格上比醉胡楼矮一截,但长安城贵人要的就是“最好”与“最贵”。能得更精细之酒水,更貌美之舞姬,谁还在乎多花两个钱。如此,这天香楼生意便大不如前,直至门可罗雀。 但骆驼瘦死比马大,天香楼的铺面跟位置普通人又怎敢吃下。传言有人盘下这楼时,莫说平康坊,整个长安城也难寻几个看好这桩买卖的。常人只觉背后买家患了失心疯,钱多到没地方花,往那水沟里丢,听响图个傻乐。 后来,那买家被发现是个女娘,还是先前万年县慈孤坊孤儿,猜测、流言,便更如落花飞雪,四下飘散,满城皆见。 然,流言本为一体两面,一面可与猜忌勾连化作邪风恶剑,一面却也可与好奇搭伙引来驻足商客,变作利禄美泉。 就这半点好奇,便实打实给浮香阁带来不少人气。定成二十九年三月初三上巳节开业那天,估计半个万年县都来凑热闹,顺带看看那野心如斯的东家娘子究竟美不美,有多美。 倒也没让大家失望,浮香阁东家娘子名唤章思淼,不仅美,更是难得带着英气的美。若醉胡楼胡姬主打异域妖媚,挽月楼女子凸显仙气典雅,章思淼便如那沙场女将豪爽干脆,隐约更有当年定安王府何小女将风范。 倘若只靠东家美貌,浮香阁倒也无法在最不缺美人的平康坊杀出重围。它一年多的日日爆满、来客不绝本靠阁中三个新鲜。 第一处新鲜,乃浮香阁独有余甘子酿。话说余甘子出自岭南,长安虽推崇其天竺佛教里无垢之意,却只零星以其入药,只因岭南路远此物难行,且其初尝酸涩,常人难忍到回味之时。这般,出岭南地界就少有人懂其滋味,更别说将其入餐入酒。 浮香阁横空出世,打通岭南货运,又得酿酒法门减余甘子入口涩意,强锁其回甘尾韵,营造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清爽意蕴。此时,美酿口感大改,再加余甘子本身生津化滞奇效,迅速就虏获长安众爱酒者。 第二处新鲜,乃勾人胃肠的珠粉蒸香豚。论长安饮食,胡风冲击之下羊肉风靡,猪肉失宠。这失宠,一分因佛教影响,一分因文人药士相轻,三分因那豚常饲养于污秽,五分则因猪肉腥膻,而掌握阉割技艺者甚少。 兵行诡道,异馔勾心。浮香阁主推跑山清猪,又寻得阉猪良手,再加之其以葱、姜、花椒、赤砂糖等腌肉入味,后以极品细碾米粉裹覆肉块蒸制,猪肉腥膻全无,只得珠光莹泽,无穷好味。 本东边贵客还有所嫌弃,但见平头百姓都争相食之,自己反倒落于人后,没了谈资,便也放下身段,偷摸点来尝尝。这一尝,便自此被拴胃束脚,再也难离。 至于第三处新鲜,必是惑得左神策军中尉阮美椋都要来看看的男子软舞。彼时长安主流歌舞多为女子演绎,软舞柔婉,健舞刚毅。虽说男性舞者亦有,但秦王破阵曲普通人岂能常观。 浮香阁正看准此罕见处,每逢双日便在阁内青云台邀男子起舞。更为少见的是,阁内男子舞者除善阳刚健舞者,更有善软舞者。异于女子婀娜柔婉,此处男子软舞多配青竹或玉笛,软中藏劲、柔亦有骨。 女子喜爱,男子亦兴趣斐然。单去瞧瞧骗取全城女子心思的男子们究竟如何装扮、何种派头,也是值得。 便是这兴致盎然,谁也没想到,圣人眼前红得发紫的实权宠臣阮美椋,居然最后命丧于此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浮香阁水榭雅间内。 若不是因他身份摆在那儿,又有护卫在场,只怕这下场也如那万千莫名死在平康坊、长安城处的人一般,草席一裹,再往乱葬岗一扔。再不管你是保家卫国的将军,想攀上个官亲的商贩,还是个只想最后潇洒一把的臭乞丐。 正月十七,巳正,只周正、张部言留守的大理寺,接到了朝参后第一道黄麻敕书。接旨后,二人面色遽白,对视间更半晌无言。 缓过神,只见周正携敕策马就往徐宅狂奔,不顾风寒透骨,只恨这老马没多生两条腿,只恨大理寺没个皇亲国戚,没多分到几匹好马。 张部言则急急清点寺内人员,又嘱吏员速寻仵作王阡至浮香阁外等候,随后便带十几吏员往徐宅疾行。 待接过周正手中文书,瞧其中“左神策军护军中尉阮卿”“暴卒”“浮香阁”几字,谢怀安第一反应,并非对三天内重案连发感到惊讶,并非对死者皆为圣人宠臣感到惶恐,亦非对浮香阁牵连两案感到怀疑。 而是隐隐作痛中,似感胸腔里那颗在厚厚雪层底封冻许久、早以为失去生机的种子,猛地钻出点尖芽。 “巧合么……是,是你们么?”谢怀安颤而喃喃。 “少卿?”没听清谢怀安小声念叨了些啥,周正边擦着额头热汗,边轻声发问。 强忍喉间干涩,谢怀安只道:“周正,速将他们全部寻来偏厅。” 见周正领命而去,谢怀安右手缓缓抚上胸口,细感心内青芽正往上蹿,眼里倏尔披染流光。几息间,他放任情绪涌动,好让四肢百骸重获丝许生机。 而后,像害怕这生机不过虚假妄念,只会把人再往那无尽黑渊里推,其强压心绪,努力让眼前清明重归,待稳住指尖微颤,迈步即往徐宅偏厅去。 至偏厅,但见人人面色凝重,即便稳重如陆执中,听周正讲完敕书内容,亦似面生燥热不安。 毕竟,任谁也难想到长安地界、天子脚下,正月十四刚死个三品的户部高官,正月十七就又能死个皇帝跟前的实权宠臣。若凶手为一人,他得在长安城嚣张放肆成何样? “少卿,”只听狂奔而至、气息还未喘匀的张部言问,“现下如何安排?” 观面前属员神思不稳,面色稍乱,谢怀安沉声而言,“突发新案,今日安排,唯有更改。” 脑内想着阮美椋此人,谢怀安不禁道:“神策军素来厌恶外廷朝官,且阮中尉死在浮香阁,左军顾忌流言猜忌,定更不愿节外生枝。让大理寺介入应是迫于圣人权威、右军挑唆,或许还有中书门下推动。” 点头应是,伍仝继续点破:“一方欲藏,一方恐只驱我为刃,大理寺在这案子里只怕左右难做。” “那……”周正面露焦虑,“圣人让咱们大理寺全权负责,尽快缉凶,岂非……” 此话一出,才过半日,大理寺众人间再次沉默无言。 见此低沉之气,谢怀安正准备宽慰几句,便听下首一声:“一步一步,必定可以。” 循声瞧去,只见竟是张部言双手握拳讲出此话。霎时间,数十眼睛聚焦其身。 而这束束灼热目光里,张部言双颊陡然而红,嘴里“我”个不停,一时都说不出句完整话。 瞧张部言面露窘迫,眼神却不减丝毫坚定,谢怀安浅浅一笑,随即开口解围:“部言讲得甚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理寺尽人事即可。” “对,对!周正清脆击掌,“敕书里写得明白,阮中尉尸身仍在浮香阁。管他什么左军保密、右军干预,咱们先去尸体现场探探。方才寺内得此旨意,部言便已经遣吏员去寻王验官。咱们且看看他死因为何。” 谢怀安听着,虽说周正一副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语气,其思路倒真乃当下破局之法。既右军及中书门下想将命案捅上台面,既圣人也有意借机引大理寺入局压压左军气焰,小小大理寺又何必想太多这背后阴私筹谋,自寻烦恼? 或许左军随从嘴里没句实话,或许现场已被掩饰些什么,又或许浮香阁惧于权势威慑只闭口躲闪,但只要尸体还在,随从护卫还在,浮香阁里人还在,线索必定还有。 思及此,谢怀安只道:“仲行既在外查天仙子,便不必唤他回来。”随即其瞧向陆执中:“执中,你仍按计划于徐宅内追查饮食呈递,毒物入口,今日徐尚书案就由你全权主导。” 见陆执中应下,谢怀安又看向剩余几人:“伍仝、周正,你们与我先行,速验现场。部言,你与执中协调一番,随后便带全部无责吏员往浮香阁集合。” 而这焦点中心的浮香阁,此刻,左神策军众兵士正面对浮香阁大门,持刀而立,神色冰冷。前方三步,左军护军副使杨秀贞,身披朱漆山文甲,紧盯面前阁门,眼窝深陷,横刀静立。 杨秀贞那森森眼光里,右军护军副使鱼仙亭,身穿织锦绢甲,拦在阁口阶前,一副笑里藏针,心思阴毒之貌。 一旁,披明光铠之金吾卫中郎将裴胜,虽面色沉沉,然尚算克制。 原是浮香阁午间热闹时刻,却再无酒肉香气从它朱栏画柱里溢出,唯余铁甲、绢甲静默对峙,唯余厚重肃杀冷峻蔓延。 “谢少卿!”见大理寺三人骑马先至,右军副使鱼仙亭面带桃花,近前几步,交手作礼,“你可来得好。左军中尉死在此等莺莺燕燕,哦不,粉面玉郎处,我们这些右军兄弟也颇感痛心啊。” 不待左军副使杨秀贞出言辩驳,鱼仙亭再前一步,斜睨左军兵士:“少卿不知啊,左军里怕有些没长眼跟心思异动的,寅正过后,几人鬼鬼祟祟欲处理阮中尉尸身。若非我们右军经过拦住他们,再即刻报与梁中尉,梁中尉又于朝参激烈言语,现下这案子只怕悄无声息就以意外结案。可怜阮中尉,竟在自己人手上落个死不瞑目。” 这话一出,杨秀贞再难顾什么身份、礼仪,张口即骂:“你放屁!” 鱼仙亭被骂倒也不见怎么生气,只见他缓缓转身,眼神半媚半厉,“哦?杨副使是说,阮中尉厌恶男舞之乐,还是今晨阁内,左军小兵未曾动过他尸首?” 这句说得比方才更明更膈应,谢怀安瞧着,杨秀贞此回却闭口未言,只那握刀左手气得发抖。这般,只怕那有关阮美椋的市井传言,倒不全是空穴来风。 正想着,鱼仙亭揶揄之声再起:“中尉遇害,我右军先顾袍泽情谊护守阮中尉尸身周全,后奉圣人之命谨守现场,既未让阁里心思异动者出来,也未让阁外心思狠毒者进去。此间是非曲直,全凭大理寺断明。”说完,鱼仙亭作势又对谢怀安谄媚虚礼。 可当下,这礼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应下,只怕与杨秀贞从此结下个不大不小的梁子。而若不应,那这梁子对象便改换成鱼仙亭。 谢怀安正准备说些什么不痛不痒场面话应付过去,裴胜脚步已至谢怀安身边,右手轻抚其肩,而后稳稳开口:“季宁,金吾卫早间巡逻,见此处两军相持,便在外围留了心。你放心,金吾卫虽不知阁内是何阴私勾当,亦不知这左右二军缘何此般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但阁外来往,无一不晓。” 被肩膀温度暖着,谢怀安只道:“子坚兄辛苦。”随后其眼光直视杨秀贞与鱼仙亭:“两位副使,阮中尉尸身何在?” 杨秀贞:“水……” “水”什么还没说完,鱼仙亭即往前一步,冲着谢怀安便压左军一头:“定还在这阁里水榭雅间呢!” “鱼仙亭,”说话被打断的杨秀贞怒极反笑,“你今天嘴可真碎。” 瞧鱼仙亭半个眼神都懒得给,只伸手作请状,谢怀安倒也领情,跟住鱼仙亭便往浮香阁水榭处去。 “季宁,”还未行出两步,闻裴胜低语,“你子坚兄没那验尸本事,便去问问浮香阁今晨进出。” “有劳子坚兄。”谢怀安叉手作礼,出言感谢。 然,这作礼双手还未收回,身后一道阴恻恻、带着几分威胁的声音忽入得耳中,惹谢怀安瞬时回头。 “谢少卿,浮香阁是什么地方,你必清楚。阮中尉命案细节若传出去,怕要惹出不少闲话。这些话,我们左神策军听不得,圣人定也不爱听。大理寺几位做这勘验、询问,制牒事,还需多斟酌几分为好。” 盯住说这话的杨秀贞,谢怀安虽知他话不假,但眼神仍逐渐转冷,出口话也不温:“劳杨副使操心。只我们大理寺,向来有自己的一柄秤,外人倒也碰不得。” 这话出口,杨秀贞面色更青一分,鱼仙亭倒似谄媚更甚。 阁外,暗流涌动中,几人终是踏进了浮香阁正门。 阁内,东家娘子章思淼见大理寺以及左右神策军三方势力进入自家酒楼,本想先与谢怀安打个招呼,却见其被鱼仙亭、杨秀贞裹挟着就往水榭去,匆忙间只来得及点头示意。 “阿劲,”章思淼转身看向身后阴影里粗布短褐的杂役,低声道,“还是不见?” “东家,”阿劲摇摇头,视线却舍不得移开,“你也知道我这条路是何结果。” 轻叹口气,章思淼回:“我倒真希望你就此放弃,一走了之。” “东家这是害怕?”阿劲轻笑,笑里并无担心,亦无嘲讽,只有万分信任才可见的轻松与了然。 像小时候般露出虎牙,复又眼色一沉,章思淼嘴里说着“怎会”,心里那句“我是希望你能活下去”却始终未出口。 言犹未尽,其眼神追着谢怀安便落去主宴堂后拱门通道。 第13章 收尸夺人 相较醉胡楼或挽月楼格局,浮香阁错落两层的主宴堂后,多出个引龙首渠暗渠修建而成的园林水榭。 进得阁内,穿过取名青云台的中央舞台,再过道圆形拱门,可见挂匾“回风廊”的池上水廊。沿此唯一步廊行进,便可至那三面环水的双层小榭。 甫入回风廊,谢怀安便觉气氛压抑,原是廊道两侧,每七步便有一身披皮甲者,表情凝重,持刀静立,只在杨秀贞经过时略微低头,半敬半惧。 “杨副使,”谢怀安瞧着这些人面色,回头出声询问:“这些可是昨夜阮中尉身侧随扈?” 被谢怀安问着,杨秀贞陡然眉头紧皱,又狠瞪自拱门后便跟在旁侧的护卫队正,语气满是厌恶:“是,是他们七个护卫不力的东西。” 言罢,其眼神又移到前方鱼仙亭脸上,凝起五分震慑、三分试探:“昨夜这些护卫被奸人钻了空子,今日若有什么奸滑恶徒从中使坏作梗,他们几人定不会放过。” 顺杨秀贞眼神看去,谢怀安见鱼仙亭只伸手拍拍旁边右军的绢甲小兵,面色未显什么不愉,反倒勾着嘴角回:“杨兄大可放心,昨夜左军被钻空子,就算今天再有什么恶徒把那空子搅得通天入海,不还有我们右军么,出不了事。”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杨秀贞如此应着。 谢怀安知晓这话本为出气,不是个正经问题,却没想鱼仙亭竟自顾回答起来,遂也留神听着、瞧着。 “哎呦,我这心多明显呀。第一,奉旨护卫。第二,给咱们大理寺清秀郎君撑撑腰。至于第三……”鱼仙亭眼睛稍眯,声音蓦地发冷,“第三,自是看着你,可不能叫你莫名处理掉昨夜那些护卫。毕竟他们先陪阮中尉潇洒快活,再见证中尉离奇身死,用处大着呢。” 这话与方才“心思狠毒”同为一脉。听鱼仙亭直接挑破杨秀贞或存杀人灭口以保左军名声之心,谢怀安即刻回首打量杨秀贞状态。只见他虽拧眉恨恨,却愣是一言未发,竟像真被点中心事。 “两位,”觑了眼两人当中暗流,谢怀安适时出言,“探查阮中尉尸身才是要事。” “对,”睨着杨秀贞,鱼仙亭接话,“可得好好看看被我们右军护下的尸身。” 言语间,几人已行至水廊尽头,谢怀安抬头瞧向前处双层小楼,再瞧身后杨秀贞,开口询问:“杨副使,阮中尉尸身在哪间?” 或许着实被鱼仙亭气得不轻,杨秀贞回:“问我做甚,你去问那通天入海的鱼仙亭就是。” 几分不悦,谢怀安转而看向鱼仙亭,见他面色如常,开口间,那语气更是清明谨慎、玩乐调笑各占五分。 “杨副使啊,阮中尉头三次来浮香阁,食了晡食观了舞便去坊内另寻他处歇息。第四次起,阮中尉估计尝到此水榭乐趣,便再未于男子软舞后离去。”眨眼间再将眼底调笑添上三分,鱼仙亭继续道:“杨兄,我讲得对否?” 未等到杨秀贞回应,鱼仙亭抬手轻指楼上,径自继续:“阮中尉原喜水榭二层雅间,只是不知,经清晨移尸这遭,阮中尉还在不在那里呦。” 谢怀安一路听着,适时出言,推上一把:“杨副使?” 拧眉未解,却定知行到此处,隐瞒无益。杨秀贞皱眉瞥向身旁队正,后者得到授意,沉默地伸手指向一层雅间。 得此回答,谢怀安当即领伍仝、周正往前行去。待推开一层雅室木门,再绕过素绢屏风,便见床榻上白布盖覆,布下隐约可辨人体形状。 打量这室内既无血迹、亦无血腥气味,连覆身摆布都未曾沾染什么血痕残迹。想到方才鱼仙亭所说“移尸”之举,谢怀安回身直视杨秀贞:“杨副使,若阮中尉尸身在此,现场又在何处?” 看身后队正低头往上抬指,杨秀贞满脸燥烈:“二层便是。” 得了确认,谢怀安眼神回收间示意伍仝、周正,后者随即往下轻揭盖尸白布,再将阮美椋身着干净外袍解开,缓缓将那明显被清洁干净的尸身暴露出来。 这一露,杨秀贞眼中晃过分兔死狐悲,鱼仙亭眼神玩味更添。 至于大理寺人,周、伍二人瞧阮美椋逐渐显露的脖颈,亦沾个“身首异处”的说法,面色骤白两分。 而谢怀安,其眼神聚焦阮美椋脖颈处断痕,心中激动更添一分——莫非这两案真是同一人所为,而那人就是,是…… 可他心中涌动并未持久,只因随着衣袍揭开,这人左胸处亦有处深深刺创。 一番观察,只见阮美椋身首分离处,刀口干脆利落,毫无碎裂错缝,当为骨、肉、血管单刀齐断。 至于左胸刺痕,有了上回徐瑞彰尸体的经验,谢怀安仔细查看,果见边缘处明显肌肉收缩,应是**被伤之态。 如此,谢怀安心内已知杀害徐瑞彰与阮美椋者,断不可能为一人。二人不仅作案方式迥异,隐藏路数更南辕北辙。 徐瑞彰案,凶手乃单刀断首后多次补刀掩藏他利落刀法。 阮美椋案,凶手则先刺其左胸心肺,再趁他尚未断气之际补刀断首。 这般做法,或许为掩藏身份,将案件往徐瑞彰处引,好让大理寺觉得是同人作案。经顺义门那热闹,长安城内知晓徐瑞彰死状者甚多,但知晓断口参差,以及单刀毙命再无其他外伤细节者,仅极少数。 既非一人所为,那或许便不是自己所想,并非自己所念之人。 想通这点,谢怀安先前涌动的情绪倏尔泄弃,胸内种子也停滞不动,再次埋于厚重雪层之下。 正被此情绪泄弃所困,伍仝之声适时响起:“少卿,凶手该先刺左胸,再断首?” 周正低声应:“总不能先砍头,再于胸口发泄吧?” “不能,”几息间,谢怀安已然控制住情绪语气,道,“阮中尉胸口刺伤,乃**被伤情状。” “那就不是徐尚书案凶手再次作案。”周正敏捷判断。 “确实,”伍仝点头,“纵使每次行凶,力度、落刀位置等可能存在偏差,但两案思路也差得太多,绝非同一凶手所为。” “现下,还要……” 只谢怀安这话还未说完,就被杨秀贞漫溢烦躁之声打断:“嘀咕什么,你们大理寺看好了么!” “杨副使说笑,”期待破灭之恨混合被打断之恼怒,谢怀安语气平添两分明晃厌恶,“验官未至、何谈看好。” “那就赶快叫你们仵作来查!”杨秀贞握刀撞击铁甲出声,“谢少卿,既圣人下敕让大理寺查明凶手,我便认了。但阮中尉深得左军敬重,你那仵作切莫乱动这尸身。徐尚书开膛验脏的热闹,左军不想见但也不怕见。而左军热闹,你大理寺只怕受不起。” 未等谢怀安反应,周正先上前半步,抱臂站定。一旁伍仝则冽冽出声:“杨副使倒真有趣,不想着找杀害阮中尉真凶,倒关心大理寺能看多大热闹。” 听伍仝此话,杨秀贞眼神轻蔑,亦往前半步,“毕竟大理寺远离大唐权力中心,没有左军诸般顾虑,却也没有左军背后实力。” 厌恶更甚,谢怀安振袖间从周、伍二人间整迈一步,眼神紧盯杨秀贞,未露半分怯意:“若需开膛而被搅,延误断案,左军只怕要顾虑更多。” 此时,柔声再起,鱼仙亭道:“对啊,还得让大理寺尽快破案才好。要这案子拖上三月半载,那左军中尉死在哪儿、身子什么样、衣服什么样、先前爱瞧什么舞、疼爱什么男子、吞服什么药,那药是个什么效用……哎呦,那全城,全大唐都要知晓咯。” 被鱼仙亭一激,谢怀安瞧杨秀贞面若火炭,黑中透红,手握佩刀,几欲拔刃见血,却还是忍住动作,怒道:“莫说这有的没的,谢少卿,你大理寺便仅有这一天时间,晚间鼓响之时,左军必准时接走阮中尉尸身。” 虽说本也没觉得大理寺能留下阮美椋尸身,此刻听这一天之限,谢怀安还是不免内心微动。 “伍仝,”谢怀安看向身侧人,“你留在此处等王验官,一同再细致查过。” 见伍仝应下,谢怀安冲杨秀贞:“杨副使,现下大理寺要去二楼探看现场,来不来随你。”言罢,其不顾杨秀贞面色难看,甩袖摆便带周正径自走出雅间,往梯道处行。 拾级而上,甫推开门,浓浊腥气登时扑面灌入鼻腔,直惹得谢怀安喉头突紧。 蹙眉抬袖掩鼻,他目光疾扫室内。怪的是,雅室乍看竟干净整洁、毫无异常。面前茶座、小榻、小柜整齐摆放,朱漆木板光亮如新,未见血污。周围墙壁及几处及地帷幔,除陈年茶渍般几点褐斑,亦称得雪白干净。 “怪哉,”周正声音自身后响起,“血腥味如此重,怎没有血迹?这如何称得现场?” 听身后脚步杂乱“咚咚”作响,明显不止一人上此二层,谢怀安刻意扬声,再缓缓吐字:“这小室明显被清理过。看方才阮中尉随身护卫踞守水廊的架势,自不可能是浮香阁杂役清晨悄无声息清理。” 这话说完,他回首暗自瞥了眼身后人情态。只见杨秀贞无甚表情只眼神微动,而他那身边随扈队正垂首抿嘴,手指更紧攥成拳。 心道“果然如此”,谢怀安收回视线,对身侧周正便一个“查”字出口。 得令,周正大步就往这所谓现场进。待离得中央檀木矮榻三步远时,其猛然顿足而止,扬声道:“少卿,有发现!” 快步上前,顺着周正手指方向,便见那矮榻铺设靛蓝锦褥早被浓浓血液浸成黑紫,皱褶处更凝厚厚血痂。 原来,那刺鼻血腥腐气便源自此处。整室清爽,唯独这矮榻,像沉默但贪得无厌地吞进了整场杀戮。 “谢少卿你瞧瞧,”脚步落尽,鱼仙亭声音在这刺鼻血腥里,好像多多了几分尖厉,“左军兄弟今早忙得很呦,这又擦又洗、又搬又移的。” 不理此讥讽话语,谢怀安心内对比此间与下层家具陈列,转身问杨秀贞及其身后队正:“室内屏风去了何处?” 或许是真从未得到什么关于屏风的呈报,又或许是心虚到宁为猛兽不作困兽,杨秀贞语气不耐,“什么屏风,你们大理寺怎如此多事。找个凶手,给你们查看阮中尉尸体,还要什么屏风!” 瞥眼窗外小池,周正冲谢怀安比划:“浮香阁就这么大,约摸左军夜间寂寞,将此间屏风往水里掷,听响取乐吧。不过……”只见他说着又冲自己衣袍比划:“阮中尉遇害时身穿血衣又在何处?” 瞧杨秀贞眼神又动,谢怀安想到市井流言和先前鱼仙亭所言,正勾画某种不堪场面以及阮美椋护卫今晨慌忙处理的模样,就见鱼仙亭往前几步站至周正旁侧,作小声耳语状,眼神却盯住对面杨秀贞,口里更丝毫未减其声。 “哎呦,这位小兄弟,你还没懂呢,没穿呗,或者呀,穿了些见不得光的玩意,顺带处理了呗。” 此话出,杨秀贞重重往前一步,浑身甲片骤然作响:“鱼仙亭!今天可真显着你了,臭屁放个没完!” “哼,”鱼仙亭言语挖苦,“若左军护卫得力,我右军又何必在此?” 怒瞪身边低头缄默、嘴巴紧抿的队正,杨秀贞面上通红,却又无力反驳,只转头看向谢怀安:“谢少卿,你便带大理寺好好查。今晚第一声鼓动时,我定来接中尉尸身与这七名护卫!” 第14章 破局 与徐瑞彰案不同,徐案里,徐瑞彰独自死于更衣室,而此案,阮美椋是在随扈护卫里身亡。瞧那脖颈断处利落模样,凶手必得在近处劲斩,那这贴身护卫必为此案关键! 而自从进阁后,杨秀贞与鱼仙亭两人便全程跟随,针锋相对,从未给自己留过一个能深入审问这护卫七人的当口。这一句话也未曾好好问过的关键人证,绝不能让! 如此想着,谢怀安当下皱眉争辩:“杨副使,圣人令大理寺全权负责此案,你却先收尸身,再夺人证,就不怕圣人治你左军个抗旨不遵?” 知晓“大理寺”三字在左军面前什么也不是,谢怀安直接搬出圣人,试图借那人份量压杨秀贞一成。 不想,杨秀贞轻哼出声,面上却无半分恐惧:“谢少卿可别给我扣上这帽子。我只是接我们左军中尉回来好生安置,再接七人回来先把护卫不力的责任领了。此实乃我军规矩,毫无越界不敬。 “你大理寺奉旨查案,我杨某不敢拦。可若阮中尉尸身在外,护卫再被猪油蒙心、屈打成招,这案子叫坊间添油加醋,传得左军颜面无存,我便担不起这责任!至于你要查,写个牒子,但凡合情合理,我左军必不阻你当面询问。” 闻言,谢怀安只腹内冷哼。左军接走的护卫,怎可能好生活着等大理寺来问。只怕今晚接走,明日一早这被左军扒了层皮的七人,不是出现在城郊乱葬岗,就是被拔了舌头、穿了耳朵、切了手指送上去什么边远处的马车。而这借口莫不过没挨住罚,或者心感愧疚自己去了。 侧眼打量那队正面色,见其在杨秀贞话后便脸色煞白,谢怀安更断自己猜测不虚。 “杨兄啊,”谢怀安还未应对,鱼仙亭声音先起,“左军惩罚何等严厉,只怕今晚一过,这人就没了。你好歹也得给咱少卿几天时间审审不是?” 略顿片刻,鱼仙亭似想到什么天大好法子般,拍掌扬声:“要是你放心不过大理寺,那不如将这七人交给我。我们右军手段多,一晚过去,必能问出杀害阮中尉的到底是人是鬼。” “你今日热闹还没凑够么,”杨秀贞气极反笑,“还想再贴到什么时候?” 僵持之际,只听脚步“咚咚”,人未至,一道有力男声却直压杨秀贞面门而来:“杨副使,你要带人走,可问过金吾卫意思?” 循脚步声瞧去,谢怀安眉头稍松——这来人正是裴胜! 知晓裴胜这是赌上他背后南衙十六卫与杨秀贞这半个北衙禁军相抗,谢怀安手指不自觉摩挲袖口,也想看杨秀贞究竟如何应对。 “裴将军,”杨秀贞眉头稍稍皱起些弧度,却仍未见半分慌张,“你这中郎将的职,也想凑左军中尉的热闹么?” “金吾卫本掌京城安宁,这热闹本就在我南衙职掌,何来‘凑’?不过,我先前说过,今日这阁外动静,金吾卫全然知晓。我就是好奇……” 这话正说着,只见裴胜握刀走上两步,俯身直面杨秀贞面门,小声道了些什么。 谢怀安听不见裴胜所言,却在裴胜撤步一瞬瞧见杨秀贞面色大惊,双眼骤扩。 少顷,杨秀贞神情恢复几分,方开口:“那你金吾卫如何提议?” “左军何妨将这七名护卫多交给大理寺三天,三天后即随你处置,如何?” 观杨秀贞面上神情变换,像在算计什么,谢怀安默默捏紧袖口,终等到他松了态度。 “两日。”杨秀贞伸出两指,“十九辰初,我左军定准时在大理寺门口接人领罚。” 转视线往谢怀安,杨秀贞既不避讳鱼仙亭与裴胜,亦不收敛其声:“谢少卿,接到我这七名护卫前,你一应呈牒,圣人自是瞧不见的。这两日便是你的期限,别想耍什么手段拖下去。” 如此说着,他抚刀近前,眼神冰冷:“左军自会亲查这恶徒是谁,你若查出什么凶手线索,也别指望我左军领你大理寺情。” 言罢,杨秀贞周身山文甲一振,转身便急出水榭二层。 见他离去,鱼仙亭应也失去留下必要,语气里谄媚瞬间消散,代之以三分傲睨:“谢少卿,你仔细查吧。本副使给你保下尸体,留住护卫,也没工夫继续在浮香阁耗。”言毕,其一抖绢甲,亦往大明宫而去。 两位副使离开后没多久,等候多时的仵作王阡总算上得楼来。 “少卿。”王阡叉手行礼。 “王验官,”谢怀安迎上几步,“伍仝想必已与你说过当前紧迫。阮中尉尸身与这所谓现场,还得劳你细查。全部需求,伍仝自会全力安排。” 面色沉着不改,王阡回:“少卿放心,这尸身我瞧过,无甚难缠,暮鼓前必已成事。” 得王阡此话,谢怀安稍添心安,嘱周正寻吏员打捞屏风,便与裴胜一道往水榭外走。 只这杨秀贞与鱼仙亭两人虽离去,他俩背后左军及右军势力可没有半分离去意思。 窄窄一条水廊通道,除去昨夜阮美椋身边七名护卫,当下更添左右二军兵士各五人,通道尽头拱门两侧也以左右为界,各自被两军霸住。 瞧大理寺吏员在此左右二军中穿梭忙碌,谢怀安顿生出股狸儿捕鼠,却反被耗子排排列队、层层紧盯的滑稽感。 确实滑稽,谢怀安心道,不止这后院水榭,不止这阮中尉案,或许更是所谓大唐礼法,国祚乾坤。 可这深远之处跟自己有何关系? 自嘲轻笑间,他脚步不停,与裴胜已然穿过皮甲、山文甲、绢甲的注视与沉默,到了主宴堂青云台前。 既减神策军窥视,谢怀安神情缓些,交手间便对身边裴胜一礼:“有劳子坚兄方才解围。” 按下面前双手,裴胜轻叹:“助你追查,倒不知是对是错。” 见他眼中神色复杂,谢怀安面露不解:“子坚兄何意?” 只见裴胜抚上腰间佩刀,缓缓开口:“方才我询问金吾卫巡街士兵,倒真问出些东西。” “子坚兄请说。” “自徐瑞彰案后,金吾卫加强夜间巡逻,不仅在街,更深入坊。约寅正二刻,几名巡街兵士经过此处,曾见右军在外强锁浮香阁,阁内左军欲走而不得。后两方副使到,杨秀贞想进,鱼仙亭则拦,遂僵持至你来。” “可知因何对峙,”谢怀安追询,“真如鱼仙亭所讲,是因左军欲转移阮美椋尸体?” “兵士提及,确曾见左军小兵身背人形白布包裹。” “是否还有人曾离开浮香阁?若无人,阁内护卫被堵,如何传信杨秀贞?” 像故意回避此问,裴胜稍停顿,片刻后却仍微微摇头,收着些声答:“只太子左内率府的人,曾在两军寅正对峙后离开。方才我也是用此事让杨秀贞松口。” 略略低头沉默,复抬首轻应,谢怀安道:“圣人惯不喜太子势大,左军作为圣人私兵若被发现与太子的人暗中联系,必引风波。子坚兄这一步走得好。” 听这冷静分析,裴胜眼底反平添几分担忧神色,语气更带七分严肃:“季宁,若只是左右神策军勾心斗角,既圣人让大理寺去查,倒也没什么查不得。但若太子势力牵扯其中,此案就再非圣人默许的小打小闹。更何况……” 裴胜张口欲言却生生止住,似有挣扎,有痛惜。 避开裴胜视线,谢怀安往前两步,手指抚上面前青云台上铺着的靛青色西域织毯。 视线垂落毯面朱红、金黄二色织成的宝相花纹,想到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想到众人前仆后继、甘之如饴,谢怀安苦笑出声。 “世人多称宦官假仁假义,颠倒是非,惟利而行。但此权力舞台上,谁又清高得过谁?什么仁义、黑白,满口这话的只会被权力碾压成泥,再被当成夯稳台基的垫料。” “季宁……”裴胜瞧着面前背影,张口难言。 片刻,只听谢怀安喃喃道:“子坚兄放心,我自会谨慎。” 话如此说,裴胜眉间被忧虑灌注的沟壑未见半分消减。只听其压低声音,彷若下了什么决心般,叮嘱道:“不为其他,你要记得扬州还有何公在等你。” 第15章 水榭密室 措手不及被戳柔软牵挂处,谢怀安虽极力克制,仍难免神思混乱,一瞬无言,只点头应下。 “如此,”裴胜拍拍谢怀安肩膀,“我身边刘校尉留给你,我还得先去将军处复命。” “好。”谢怀安略略垂首应着,只听裴胜轻微叹声后抬步离去。 恰在此时,张部言“少卿”浅唤及时将谢怀安拉回了神。 “少卿,我带吏员已简单问结此处食客,名单尽录,可否先让他们先行归家?” 想到这些食客、酒客、看客,原烧着大把钱银来瞧此处男舞新鲜,却莫名搅进神策军内斗,额外提拿自己脑袋瞧了场大热闹,谢怀安倒心生几分怜悯,只说既录好名册,便可让其自行离去。 点头应下,张部言又偷瞄一眼,纠结片刻还是小声问:“少卿,你有心事?” 估计约莫方才隐忍样貌被张部言看进眼里,谢怀安浅笑而答:“无事,只没睡好,又被现场血腥晃了神。” 这回答应是安抚了张部言,只见他眼中忧色大减,倏尔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少卿,刚才有个杂役提及,东家娘子要在青云台前位子置些吃食。少卿不妨先去休息会,吃些东西补补精力。” 面色舒展,谢怀安只答:“好。” 确实该吃些,不仅为晨间只草草垫了碗粥的胃肠,更为自己那有些耗尽的心神。这般想着,谢怀案摸上自己蹀躞带上锦袋,感受它本该被杏干填满现下却空空瘪瘪的哀凉,心道,要是这浮香阁娘子能端上盘杏干,那可真是帮大忙了。 或许心有灵犀,张部言所说席位上还真摆了盘蜜渍杏干。 “少卿公,”章思淼声音响起,“因着命案,阁里不少人都被左军圈了起来,只留我还有几个婢子、仆从尚被准许点自由,饮食粗陋,还望大理寺多多包涵。” “另外,”章思淼打量了眼面前席位,道,“这位子便是昨夜中尉所坐。妾想着,此处离水榭有些距离,大理寺要寻人审问,亦可免去被水榭那边听见些什么的忧虑。” 观面前女子头梳高髻,身穿圆领男袍,腰束带,足穿靴,面上无甚慌张错愕,谢怀安略略颔首,应:“章娘子有心。” “嗨,”章思淼豪爽地纤手侧挥,“什么有心没心,大理寺早一日破案,浮香阁便能早一日重新开门做生意。” 阮美椋暴亡,浮香阁还能否继续开下去实乃未知。命案性质、浮香阁参与程度、继任中尉态度、民众心态等,尽皆影响其命运。谢怀安自不会将这话讲透,只言:“大理寺自当尽力。” “有少卿公‘尽力’二字便好。”章思淼躬身一礼,继续道,“先前大理寺因徐尚书那事探查余甘子酿,虽把妾吓一跳,妾却还想着,您可是许久没来浮香阁点上杯冰镇余甘子酿跟珠粉蒸香豚了。结果,贵客还没等到,坏事倒先至。” 虚虚扶上一扶,谢怀安敷衍回:“东家余甘子酿清甜爽洌,珠粉蒸香豚也如故人说起那样。不来……”谢怀安低头无奈而笑,“只是近乡情怯罢了。” 这话讲一半,却留一半。近乡情怯是真,但厌恶也是真。 诚然此处酒水、饮食都属谢怀安喜爱滋味。然,浮香阁,或者说平康坊、长安城里每处心思挖空的热闹,其宾朋满座间的利益算计、觥筹交错里的虚情假意、满面堆笑后的翻脸无情,都为谢怀安所嫌恶。 至于助兴舞乐,谢怀安属意篝火旁侧的兴之所至、清月竹风里的潇洒寄情。浮香阁舞乐美则美矣,然舞者始终囿于方寸青云台,总失去大半自由爽气。 未等章思淼就这“近乡情怯”四字做出回应,周正声音忽从她背后响起:“章娘子啊!你可赶快讲讲昨夜情况。方才净听阴阳怪气,吵来吵去,要事却半点没说,脑袋都晕了。” 周正所问,亦是谢怀安当下想问,招呼周正坐下吃些点心菓子,便将视线全然落去章思淼处。 只听她道:“昨夜,阁里邀柳郎作软舞,阮中尉估计得到消息,早早派小官至阁里包下水榭雅间。约申正后,其先在青云台前视野最最佳处用晡食。后柳郎三次作舞,他便饮酒观舞。待柳郎舞毕,就被护卫陪同去往水榭过夜,等侯今晨上值。” “那柳郎呢?”想到坊间流言,谢怀安问。 “他家中小童发热几天,柳郎舞毕,赶着宵禁未复,急急便回家去了。” “那是如何发现出事?”谢怀安追问。 “这……”章思淼面现难色,“妾亦不知。直到左右神策军今晨闹起,妾才听说阮中尉居然死在水榭。” 离奇。左神策军中尉亲至,酒楼东家不好生招待,寸步不离,竟连他何时身死都不知。这话说给这长安乃至大唐随便一个脑子清醒的,怕只会觉她欺瞒蒙骗。 谢怀安当即追问:“章娘子身为东家,怎会不知阁内此般大事?” 这话怀疑味未加掩饰,章思淼只得细致解释:“阮中尉每每去水榭直到晨间离去,左军都直接接管饮食递送及门口护卫,从不让浮香阁人插手,妾哪里还敢派人盯着。 “再者,每每夜间,妾都要在阁里官员、富商、舞姬、乐师间周旋,常还得留心有无酒醉闹事者。昨夜柳郎献舞,阁内座无虚席,妾光承应留宿事宜就忙得直打旋儿,确无心分神水榭之事。 “而且,妾还能在此回话,没被左军圈着,就是因为昨夜阁里来的宴庆使李文真酒饮多了些,妾与几名仆从侍候了一晚上,左军见李大使作证,才放过妾等几人。” 听这回答,周正眼中灵光一现,当即反问:“就算左军自己个儿应承他家中尉需求,章娘子作为东家岂真能放手不管?如此麻痹大意,难道……难道阮中尉就是被你阁里什么人杀害,所以才这般顺水推舟,不上心!” 透过眼前茶水氤氲热气,谢怀安瞧章思淼眼中速现惶恐,只急急辩道:“哎呦两位,您刚刚亦瞧见,从厅堂去水榭,仅水廊一条通路。阮中尉包下水榭过夜,左军向来都直接封起这整条通路,外人根本连拱门都无法通过。” 近前半步,女子略遮双唇,道:“再者,那可是左军!妾浮香阁里雇佣粗役,怎可能在左军层层护卫里……杀人,还是传言曾一招制服定安王的阮中尉!官长,你可快别拿妾消遣。” 虽此传言为虚,但神策军也确为现下禁军精锐。军中战力强横者颇多,能被阮美椋挑中贴身近卫者必定更为其中翘楚,绝非寻常兵痞、部曲可比。 知晓这点,谢怀安也未继续周正试探,只确认道:“东家意思是,昨夜阮中尉所在水榭,实乃水上密室?” “正是,”章思淼坚定点头,“那就是个被左军护卫自己守着的水上密室!” 见章思淼点头应下“密室”描述,谢怀安再问:“若外人无法进入拱门,那拱门内主宴堂,昨夜有无异状?杂役、侍女又有无什么惊慌异常?” 像方才被周正吓得很,章思淼抚揉心口,思索片刻,答:“要说惊慌异常,倒还真有件事。” “哦?”周正改换语气倒快,讨好接话,“娘子请讲。” 放下抚于心口的手,章思淼表情、语气都带点心疼:“两位也知,妾这浮香阁也算长安城里数一数二体面去处,但凡进阁,哪个官员、富商不带三分客气。” 收敛此话骄傲意味,其继续说:“可昨夜,有个添茶侍女哭哭啼啼来我这,说自己仅一时疏忽,添茶慢些,便被食客好一通大骂,直让其滚得远些别脏他们眼。” 觉双方各有错处,谢怀安只敷衍道:“娘子可知这桌食客身份,以后留心,想法子不再接待便是。” “哎,”章思淼连连叹息,“就是知道,才只能忍,以后也必须陪着笑脸好生招待。” 好奇劲起,周正瞧眼谢怀安,随后发问:“如此让章娘子头疼,究竟哪路神仙?” “还真是神仙,”视线扫过周正,再稳落谢怀安,章思淼逐字逐句道,“太子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水榭密室 第16章 初审队正 闻“太子”二字,谢怀安想到方才与裴胜对话,心间微动。忍住情绪,其对上章思淼眼神,却见那双眼里,除烦恼意味,好像还有丝……试探? 未及细究,只见章思淼眨眼间情绪内收,继续道:“昨日应是申时,太子左内率领队亲卫,说什么太子奖赏,允这队亲卫出来放松休息。可他们表现得倒真奇怪。” “奇怪?”周正困惑,“除去脾气暴躁,还有其他?” 点点头,章思淼抬起左手,伸出拇指:“第一,太子左内率带手下亦来过几次,但从未瞧过什么男舞,先前更还趁酒意上头直嚷嚷,称什么男子本该阳刚大气。这次专门趁柳郎献舞时来,妾便觉奇怪。” “第二呢?”周正追问。 “第二,”女子再伸食指,“他们申时来,却仍特意挑选宴厅最内位子,着实怪异。” “这位置有何问题?”谢怀安问。 收回手指,章思淼换右手指向青云台后、拱门旁侧座位:“那位子最靠近水榭回廊,便总冷风阵阵。且因这冷风,灯烛难置,而旁侧又有廊柱遮掩,这坐席晚间便常常光线晦暗,极容易为添茶侍女所忽略,致照顾不周。 “另外,它虽离青云台近,但因廊柱遮挡,视线大半受阻。若像昨夜再添屏风遮蔽,那更是外面的瞧不清里头,里头的瞧不清外头。按理,若非没得选,不会有客主动坐在此处。” 遥遥瞧着那座位,见确如章思淼所说,谢怀安倒突生出种怪异感。一时想不清此怪异感究竟为何,谢怀安只饮了口茶压压神思,再问几处左军惯常饮食及护卫细节,便让章思淼退去。 瞧那东家娘子与添茶婢子擦身而过,再看她身影消失在通往二层的梯道角落,谢怀安伸手给周正面前空杯里重新添满茶,问:“你怎么看阮中尉案?” 自然接过茶,周正思索少顷,眼内流露谨慎与严肃:“如果徐尚书案当下关键在弄清毒物如何入口,阮中尉案……便在弄清凶手如何穿过层层守卫进入水榭密室。” 微笑颔首,拿起块琥珀色泽、香蜜诱惑的酥脆寒具置于周正面前小碟,又给自己挑选块蜜渍杏干,谢怀安道:“你觉得,凶手如何进去?” 咬了口寒具,周正道:“左军护卫把守水廊,凶手……凶手难道提前躲藏岸边,待阮美椋进入水榭,再从水下游过去?” 被嘴里杏干激得口舌生津,谢怀安摇头:“纵然不考虑凶手爬上水榭时会否遇到一层守卫,池边到水榭距离,常人仅靠憋气而全程潜行,实难做到。” “而且,”处理完阁内食客询问的张部言坐下补充,“纵使游得过去,左军护卫应不会不事先排查岸边安全。” 双手外摊,嘴里寒具遽失滋味,周正面透疑惑:“若水榭无路、护卫尽力,凶手又怎能鬼魅般于水榭密室取走阮中尉性命?” 再食枚杏干,谢怀安咀嚼周正话里意思后,徐徐而言:“密室杀人,其本质不过为某种‘谎言’。” “谎言?”张部言好奇追问,“可小池是真,水廊通路是真,那水上雅间也是真,如何作假?” “部言说得对,”谢怀安点头回应,“此案小池也好,水廊也罢,皆为真。瞧那二层小榻,再据东家娘子证词,阮中尉也是实实在在死在了水上雅间。” “那……如何作假?”周正问。 “作假,”谢怀安解释,“并非伪造小池或水廊,而是想办法制造‘误解’。” “误解?”张部言疑惑。 “周正,你方才话中,若水榭无路、护卫尽力,阮中尉便死不了,但如果……”谢怀安视线扫过周、张,刻意停顿几息,“水廊并非仅有通路,护卫也没未曾尽力呢?” 被这话点拨,周正猛拍大腿,恍然大悟:“对啊,如果水廊外另存连通水榭二楼通路,又或者护卫压根未曾尽心,密室说法从根上不成立,凶手大摇大摆就可进去犯案再溜之大吉!” “那我们现在就该兵分两路,”张部言眼神明亮,语带激动,“一路探查连通密道,一路问查昨夜护卫情状。” 瞧二人气势高涨,谢怀安颔首间布置:“周正,之后你便带吏员去查水榭通路。部言,你则去水榭那将队正唤来问上一问。” 几刻休息,得蜜渍杏干滋养,谢怀安先前的神思紊乱、情绪涌动被抚平大半。 浅饮口茶,瞧向方才被张部言领来的护卫队正,谢怀安平静发问:“队正,昨日左军几时来的浮香阁?” 不知杨秀贞离去时与这队正交代些什么,谢怀安瞧面前跪地男子,只觉他面颊苍白更甚,连身上所着皮甲都透出种一碰就碎的衰败。 垂头不抬,此人语气闷闷,答:“昨日未末申初,得阮中尉令曾派小兵至浮香阁传信。后申正左右,我们才护卫阮中尉来到此处。” 闻此言与章思淼叙述无二,谢怀安再问:“入阁后呢,阮中尉都做了什么,又于何时去往水榭?” 费了些时回忆,又或许在权衡哪些词能说而哪些不能,队正含糊道:“阮中尉先用晡食,随后便跟其他食客一样饮些酒。子时后,其便独自去往水榭二层雅间休息,自此再未出来。” 知浮香阁这地界暧昧敏感,谢怀安神情严肃,补上句:“队正,大理寺只求凶手,不关心阮中尉究竟在雅间内做什么,亦不会在任何案牒中细述这动作。‘独自’二字对判断凶手可谓关系重大,你可要修改修改?” 手指下意识扣紧地砖缝隙,半晌只听他道:“谢少卿明鉴,雅间内确只中尉一人。” 拿不准他言语真假,谢怀安继续问:“你再讲讲,今晨如何发现出事?” 似于回忆中又经历番清晨惊吓,队正面色更白,强忍惶恐:“寅正欠些该唤中尉上值,中尉却始终未回应。我们心觉异样,推门进去,就看到中尉死在小榻,头,头就滚落于地……” 将今早所闻所见拼凑连贯,谢怀安顺着话道:“然后你们或许担心‘左神策军中尉惨死浮香阁’这事传遍大街小巷,损左军威名,就慌忙清理尸体跟现场,顺带丢弃屏风于小池。那床榻许实难处理,遂暂被留在此处。可没想到,你们背着尸体未走多远,便撞到右军,无奈只能撤回阁内。之后,两军副使于门口对峙,你们出不去,杨秀贞进不来,便一味僵持。是也不是?” 见对方沉默却并未反驳,谢怀安估摸自己这故事也**不离十,道:“这屏风如何,你们为何匆忙间还要将其处理?” 沉默未改,队正垂首更低,直叫人看不清他情绪变换。 “既队正不愿说这屏风,那便先讲讲昨夜护卫安排。” 应曾于浮香阁内护卫多次,队正回答得倒颇为顺畅。其叙述里,除他外的六名护卫小兵,自跟阮中尉进阁后,便分两组。第一队三数,加上他,于主宴堂贴身守卫,第二队三数则去水榭先查后锁。 “查”之一事,三名护卫先查周围假山、乱竹,后查水廊,再查水榭。“锁”之一事,则指查后三人直接封锁拱门后通路。其中,一人守拱门,一人守水廊,剩余一人守水榭。 待中尉宴堂饮酒结束去往水榭,六名护卫中,二人守拱门,二人守水廊,剩余二人护卫水榭一层。至于队正,则扼守前往二层梯道,同时负责阮中尉全部需求及饮食递送。 听这部署,谢怀安不禁好奇:“水榭二层无护卫值守,阮中尉倒放心? “中尉,中尉他休息时不喜外间打扰。”队正答着,声音倒听不出什么慌乱。 “那可真怪……”紧盯面前男子,谢怀安道,“即便二层无人,照你话里护卫部署,凶手除非长出翅膀会飞,又或者精通幻术密法,否则定无法穿过你们七名护卫,悄无声息去往水谢二层,再毫无痕迹地消失。” 手指劲敲面前瓷碟,“叮”声脆响后,谢怀安语调下压:“队正,可否帮本官解惑一二?” 只见那队正像被此“叮”声狠狠刺了下,整个人骤显僵硬,仿佛在这透明空气里瞧见了什么恐怖之物,连呼吸都急促几分。然,这片刻恍惚后,其还是强忍语中战栗,答:“小的,小的不知。我们七名护卫好好护卫着,中尉,中尉他就是莫名死了!” “果真是莫名啊,”谢怀安瞧他情状异变,继续问:“那从阮中尉进二层雅间到清晨唤醒,这么长时间,你们竟没送过什么吃食水饮,没再与中尉打照面?” 略作回忆,队正答:“子正左右,我们曾隔门问阮中尉需求,阮中尉只说,只说让我们滚,别打扰他休息。” 闻此答复,谢怀安眼神骤凝锐利:“你先前提到阮中尉厌烦外间打扰,亦说只你扼守二层通路且负责二层大小事宜。然,你同时又讲今晨觉得怪异是‘你们’推门进去,且晚间也是‘你们’在门外询问中尉需求。队正,一次勉强可以解释为口误,你两次提及‘你们’,可得好好说说这‘你们’是你与谁?” 猝不及防,身子发颤,男子张口欲言,却始终无字可出。 “难道是你和其他护卫?”谢怀安稍加引导。 “对,对”队正急辩,“就是我与其他护卫!” 瞧对方上钩,谢怀安紧逼:“哪个?” 支吾半天,下首男子只答:“我,我……整晚护卫太过紧张,记不清了!” “记不清?倒也简单。”看向身后持笔记录的张部言,谢怀安语气轻快,“部言,你去将那六名护卫逐个带来问话。” 见张部言领命离去,谢怀安又看向面前队正,威压气势漫溢:“至于你,好好跪着,嘴巴闭紧。” 第17章 添茶婢女 六名护卫,如曲水流觞,一盏接一盏从水榭处流至拱门,再过青云台。而谢怀安,待这酒盏流至身前,其沾染杏干糖渍的手指轻巧一抬,便将盏取下,把玩于掌心。 这盏内酒水应颇合谢怀安胃口,但于队正还是劲大了些。这第前三盏下肚,队正面色尚算镇定,可这第四盏、第五盏一过,他双眼朦胧,垂首更低,直像醉酒后“苦”之一字涌上心头。平生所历尽化无形之手,重重压覆其首其肩,再折其背,断其念。 “队正,”谢怀安语气悠悠,却与那无形之手几分相似,不留情面便往队正身上压,“这六人似都未曾与你到过水榭二层啊。” 瞧他面色青灰一片,谢怀安双指并拢,蓄力往面前桌案敲去:“这般,你口中‘我们’一词便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你故意撒谎,编造本不存在之人;第二,那人并非你手下护卫,而是什么你不便明说的旁人。” 不等护卫做出这二选一的选择,谢怀安双指再敲,更推一步:“可若编造,所图为何?” 刻意停顿两息,却也未给队正说话机会,这人收指成拳,蓦地惊讶出声:“难道,是为掩盖你动手杀害阮中尉的事实!毕竟依你所言,只你能去得水榭二层,能在六名护卫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取人性命!” 听此指控,队正登时脊背猛震,寒毛倒竖,仰头间嘴里直急辩:“不!不是!我没,没有杀害阮中尉!” “既如此,”打量对面男子此刻破碎模样,谢怀安松拳抚于膝头,“你究竟是杀人扯谎,还是当晚真有本不该在场的第三人?谋害左神策军中尉的罪名,队正啊,你担得起么?” 看着面前所录供词,再瞧了眼被吏员带走的队正背影,张部言搁笔间面上狐疑更甚:“所以皆为‘恰巧’?太子左内率‘恰巧’在此,队正去主宴堂取菓子、酒水时又‘恰巧’遇见左内率,便一道在半夜见证阮中尉还活着,再一道于凌晨发现出事?” 张部言说着俯身几分,抬右手比刀,做小幅劈砍状,再压低声音:“那,有没有可能,就是太子亲卫……” “有。”谢怀安略颔首,随即取过案上竹杓,欲从那茶鍑里再舀杯茶,“但目下一无口供,二无物证,三无书证,四无人证,更不知凶手究竟怎么绕过层层护卫,进入二层雅间。” “那关键……”张部言话未说完,忽一阵茶香入鼻,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二人扭头瞧去,原是浮香阁添茶婢子手捧茶鍑缓步走来。 “少卿公,请饮新煮之茶。”只见那女子恭敬说着,利落就将盛装新茶那鍑摆上案几,又把装残茶那只抱进怀里。几番动作,却未见其忙完就走,反倒悄悄打量自己和张部言几眼,似有话讲,又像惶恐自己身份低微不配多言。 看穿侍女犹豫周旋,欲言又止,谢怀安接过张部言盛来茶水,低头轻嗅少顷陆羽所说可荡昏消寐的茶香,随后缓缓开口:“你有何事?” 此话出,添茶女婢旋即怀抱茶鍑跪倒在地,面露紧张,先表一番“冒犯”“唐突”,再求一轮“赎罪”“饶命”,待谢怀安出言表示不计较她冒犯之行,方断续询问队正是否果真犯下杀人恶罪。 这话有趣,谢怀安瞧她瘦弱样貌,不禁好奇这小小浮香阁婢子见着大理寺少卿,不仅不保持距离、遥遥躲避,缘何反倒主动上前,直问大理寺查案进程。 “你与那护卫是何关系,竟敢打探本官公事?” “我……”女子垂首,手指则紧扶怀中茶鍑,“我与那护卫,也称不上相识……” 这回答更有趣,谢怀安心内疑惑、好奇齐头并进,问:“既不相识,你因何为个陌生人胆大至此?” 像被这话噎住,只见女子指尖无意识摩挲茶鍑,拿住怯生生的劲,再下定决心般指着章思淼所说太子左内率昨夜席位,答:“昨夜因廊柱遮挡,奴给拱门旁那桌食客添茶稍慢,横遭谩骂羞辱,就是这位郎君善心替奴解围。” 略略仰首,露出适时泛红双颊,女子又说:“方才奴茶热了两次,远远瞧见那郎君似始终跪着,便,便担心……” “担心什么?”谢怀安追问。 像害怕要说之话将惹怒大理寺官员,女子怯怯抬眼,稍作打量,片刻后蹙紧双眉,紧闭双眼,豁出去般似的,道:“担心,担心郎君被冤了去。郎君如此好,定不可能犯下恶事!” 琢磨女子此话,谢怀安问:“你昨夜添茶被骂,是何时?” 既未被问责,女子神色松快两分,思索间答:“那时,柳郎第三支舞已经结束颇久,台上正由曲郎及赵郎作玉笛之舞。应,应为子初二刻到子正间样子。” 听话中时刻,本该扼守水榭梯道的阮美椋护卫队正,却现身主宴堂太子左内率处。谢怀安颇感此间内情关键,当即让跪地女子将昨夜之事仔细讲来。 轻放怀里茶鍑于身旁青砖,女子眼带恐惧瞧了眼拱门旁坐席,缓缓讲述:“昨夜主宴堂处处满座,拱门那方客人又添了屏风,奴,奴一时疏忽,给那桌食客添茶就慢了些。后来,他们当中有个人高马大、面目凶狠的,带着酒气就一把推奴在地。 “来咱们浮香阁的多是达官贵人,奴不知他究竟是何身份,自不敢顶嘴,也未敢起身。可那人许真饮得多了,瞧奴不说话,似还想动手解气。奴自知卑贱,可没想到队正他一把拦下那人手掌,借着饮酒,替奴解了围。” “之后呢,”谢怀安注视女子稍稍染红的双眼,问,“队正可还继续在那处?” 摇了摇头,婢子答:“奴后来怕得紧,跟东家说了此事后,便不再给那处添茶。队正还在不在那,奴实没看见。不过……” “不过什么?” “奴,奴给别处添茶经过时,偶还能听见像是队正的声音。” 顿生怀疑,谢怀安盯住婢子面颊:“浮香阁通宵乐舞,青云台乐声嘈杂,你既未敢近前,还能听见队正声音?” 只见女子面颊升起红晕,却不慌乱,道:“奴被队正救上一回,自不会忘记他声音。虽不敢近前,不敢打量,但耳朵总,总不自觉就想再听听他言语,所以就……” 瞧她小女子情态渐起,谢怀安问:“那你都听见他说了什么? “多数也听不清,只他似隐约说过什么‘作辞’‘不可再饮’,却好像被旁的什么人拦住。” 如此听着,谢怀安只对太子李弈怀疑更甚。 先不论这队太子亲卫究竟是不是凶手,其必定有所图谋。 按章思淼所言,他们明明厌恶男舞,却偏在阁里男子软舞喧闹之夜入席。借口放松休憩,却特意挑选隐蔽处席位。本该为太子名声及地位考量,与阮美椋及其护卫保持距离,却反同场寻欢,甚至与阮美椋随扈队正把酒言欢。 桩桩件件,哪里像什么“恰巧”,分明像张大网故意将阮美椋网在其中! 再往深想,假若真是太子……若真是李弈欲杀阮美椋而代之以心腹宦官…… 正如先前鱼仙亭所挑明,这七名护卫在杨秀贞手下难有活路。不论惩罚还是封口,为不暴露阮美椋在浮香阁所作所为,为不暴露左军内部不力,为守军心、民心,以及圣人之心,在知晓他们嘴里真相后,杨秀贞定会断然除掉此可能透露风声的七人。 若心再狠些,经今晨太子左内率传信,杨秀贞除不了太子的人,定会除了这七人,从而断绝有心者编排左军与太子暗通款曲。 而若此案背后真是太子,这七名护卫更活不了——能在先太子薨逝后稳占少阳院者,怎会留着最可能知晓他暗地动作的护卫?怎会任他们被左军、大理寺,乃至圣人问话,任他们吐出些危险言语? 得尽快送这七人回寺!此刻暮鼓未启,天尚明亮,不论杨秀贞还是太子李弈,定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大在大理寺与金吾卫两路人马里下手! 如此想着,谢怀安眉头蹙紧,当即打发了添茶婢子,对张部言道:“部言!即刻带吏员押此七名护卫回寺,另去寻刘校尉及其手下金吾卫护送。路上定要谨慎小心,护其安全。回寺后记住让邢狱丞分开关押,严加看管,一丝纰漏也不能出。” 见张部言离去,谢怀安独自坐在阮美椋昨夜席位,心念仍未消绝。先前被压着的某种怪异感更“嘶”地一声顾自划开道口,种子般种在其腹内生根发芽,直至填满四肢百骸。 “自进这浮香阁以来,”谢怀安抬目平视,喃喃自问,“到底哪里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