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楼前》 第1章 秋坟 民国三十五年秋,上海的桂花开得泼泼洒洒,甜香裹着风,连法租界的石板路都浸着暖意。明楼拎着只食盒走在公墓的小路上,皮鞋踩过落了半地的桂花,碾出细碎的香。路是去年秋天修的,当时汪曼春刚葬在这里,泥土还是新的,风一吹就扬得人睁不开眼;现在路两边种了冬青,叶片绿得发亮,把墓碑遮得只剩半截,倒比去年热闹些。 食盒是荣记家的旧物,红木的提手磨得发亮,里面垫着棉絮,裹着两只白瓷碗——一碗草头圈子,酱色的汁裹着翠绿的草头,油星子浮在上面,还冒着点余温;另一碗红烧肉,块头切得匀,肥的部分炖得透亮,瘦的地方浸着糖色,是汪曼春小时候最爱的样子。明楼走得慢,食盒拎在手里,晃得碗底的汁轻轻撞着瓷边,叮咚响,像十二年前在明家厨房,她蹲在小板凳上,看着下人炖肉时,筷子敲碗沿的声音。 找到那座墓碑时,上面落了层薄灰。没有名字,只有一块光秃秃的青石碑,是明楼去年托人立的——不敢刻“汪曼春”三个字,76号的旧人还没清干净,怕有人来糟践;也不敢刻“明楼之师妹”,大姐那边虽不说,可明家的规矩还在,父亲的遗言像根刺,扎在每个人心里。碑前摆着束干枯的野菊,是上个月阿诚来的时候放的,花瓣卷着边,黄得发暗,却还立在石缝里,没被风刮走。 明楼蹲下来,掏出手帕擦墓碑。是块素白的棉帕,边角绣着朵小海棠,针脚疏疏落落的——是汪曼春二十岁那年绣的,当时她刚学会绣花,针脚歪歪扭扭,却非要塞给他,说“师哥,你擦眼镜用,软和”。后来他在法国留学,总把这帕子揣在口袋里,擦过课本上的墨,擦过雨天溅在眼镜上的泥,却从没舍得用它擦过脏东西。现在帕子磨得发毛,海棠花的线褪成了浅黄,他擦得轻,怕把灰蹭进碑石的纹路里,更怕蹭坏了帕子上的针脚。 “路上堵,来晚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些,风一吹就散了点,“荣记的老师傅还在,我说要草头圈子,他问‘是给汪小姐带的吧’——他还记得你,说你小时候总跟着我,踮着脚在柜台前喊‘要双份草头’。” 他把食盒放在碑前,打开盖子,把两碗菜摆好。草头圈子的酱香混着红烧肉的甜香,飘在风里,和桂花的甜缠在一起,倒不像坟前的祭奠,像从前在明家后院,他陪她蹲在海棠树下,分吃一碗糖糕的模样。 “去年这个时候,你刚葬进来,天比现在冷,风刮得碑石响。”明楼靠在墓碑上,青石板的凉透过西装后背渗进来,却不觉得冷——比这更冷的,是去年在巷子里,他握着她冰凉的手,看她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的时候。“阿诚说,该给你立块好碑,刻上名字,可我没敢。你叔叔汪芙蕖的案子还没结,怕有人来寻仇,更怕……更怕大姐看见,心里又堵得慌。” 他伸手,指尖碰了碰碗沿,还有点温。“你小时候不爱吃肥肉,总把红烧肉里的肥的挑给我,说‘师哥爱吃,都给你’。后来你进了76号,有次我们在咖啡馆谈事,你偏要阿诚去打包盘红烧肉,把肥的都吃了,说‘现在觉得肥的香’。”明楼笑了笑,声音里掺了点涩,“我那时候才知道,你不是爱吃肥的,是没人再替你挑了。你一个人在汪家,在76号,连块能挑肥拣瘦的红烧肉都吃不上。” 风卷着片桂花落在草头圈子的碗里,明楼伸手把花挑出来,放在碑石上。“你治心口疼的药,我后来找过医生看。医生说那药根本不治心悸,是日本人给的镇静剂,吃多了伤身子。”他的指尖在碑石上轻轻划着,像在摸她当年攥着手绢的指尖,“我早该知道的,早该给你找真的药。可我那时候忙着演戏,忙着跟日本人周旋,忙着藏住‘毒蛇’的身份,连你疼得弯腰的时候,都只敢说句‘不舒服就歇着’——曼春,师哥对不住你。” 他从口袋里摸出样东西,放在两碗菜中间——是半块并蒂莲手绢。天青色的缎面,去年在巷子里捡回来的,洗干净后,剪口的地方还是皱巴巴的,浅白的花瓣褪得几乎看不见。另一半他埋在了明家后院的海棠树下,今天没带来——他怕两块拼在一起,又想起她最后说“师哥,把绢子拼上吧”时,声音里的盼。 “你总说我忘了手绢,忘了当年说的话。”明楼的指尖蹭过绢子上的针脚,磨得发毛的地方勾着他的指腹,像她当年攥着他的袖口,不肯松手的模样,“我没忘。在法国的十二年,我把那半块绢子夹在《唐诗》里,翻书的时候总看见,看见就想起你蹲在书房门口,等我教你系领带的样子。你系得歪歪扭扭,领带梢垂在胸口,像只耷拉着的小雀儿,你还嘴硬,说‘是领带不好,不是我系得差’。” 他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放在嘴边,却没吃——甜香漫进嘴里,和当年在明家吃的一模一样,可身边没了那个挑肥拣瘦的姑娘,肉再香,也没了滋味。“回国后不敢认你,不是不爱,是不能。你在76号,我在伪政府,我们站在对面,我怕我认了你,会连累你,更怕你认了我,会把你拉进更深的泥潭。我给你假消息,让你去空据点,是想帮你摘干净跟日本人的关系,想让你能回头——可我没说清楚,没告诉你我是谁,没告诉你我一直在护着你。” 风大了些,吹得墓碑前的野菊晃了晃。明楼把筷子放下,靠在碑上,头轻轻抵着冰冷的石板,像靠在她当年在书房里,挨着他的肩膀。“你走后,上海光复了。76号拆了,改成了学校,孩子们在里面读书,笑声能传到街对面。我去看过一次,站在你当年的办公室楼下,看见窗户上的玻璃换了新的,阳光照进去,亮堂堂的——要是你还在,要是你没进76号,现在是不是也在学校里教书,教姑娘们绣并蒂莲,教她们读《唐诗》?” 他从西装内袋里摸出条领带,藏青色的,去年埋在海棠树下的那条,洗干净了,边角的缝线还是磨得发毛。他把领带搭在碑石上,和手绢放在一起——藏青色的料子,衬着天青色的绢子,倒比当年她挑的时候,还好看些。 “你最后说我领带系歪了,说没学会系领带。”明楼的声音有点发颤,风裹着桂花的甜,吹得他眼睛发涩,“后来我对着镜子练了好多遍,现在系得又快又好,可没人再让我教了。上次阿诚的女儿来家里,让我教她系红领巾,我教着教着就想起你,想起你攥着我的手,让我一点点教你绕领带的样子。她跟你小时候一样,学不会就嘴硬,说‘是红领巾太长,不是我学不会’,我看着她,就像看见你蹲在明家后院,跟猫抢糖糕的模样。” 食盒里的菜凉了,油星子凝在表面,像层薄冰。明楼没再动筷子,只是看着那两碗菜,看着碑石上的领带和手绢,说话的语速慢下来,像在跟她拉家常,又像在跟自己说心里话。“大姐现在不恨你了。上个月她整理父亲的旧物,翻出你当年送的咸鸭蛋坛子,青花的,口沿磕了个小缺口,她擦了又擦,说‘曼春这孩子,手笨,当年送坛子的时候,差点摔了’。她还说,早知道你是被汪芙蕖逼的,早知道你心里苦,当年不该对你那么凶——曼春,大姐也对不住你,你要是听见了,就别再怪她了。” 他伸手,摸了摸碑石上的灰,刚擦干净的地方又落了点,轻得像她当年落在他肩上的海棠花瓣。“我现在过得挺好,在学校教历史,不用再穿西装,不用再系领带,不用再对着日本人笑。每天早上走路上班,能看见荣记的老师傅在门口炸糖糕,看见巷口的孩子追着跑,看见海棠树开得艳——就是总想起你,吃饭的时候想起你挑肥的样子,看书的时候想起你夹在书里的绢子,系领带的时候想起你学不会的模样。” 太阳偏西了,金红色的光落在墓碑上,把青石板染得暖乎乎的。明楼把领带叠好,和手绢一起放回口袋,又把两碗菜倒进旁边的草丛里——草头圈子的酱色浸进土里,红烧肉的香引来了两只小麻雀,蹦蹦跳跳地啄着,倒添了点生气。 “该走了,天黑了路不好走。”他站起身,拍了拍西装上的灰,又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碑石,像在跟她告别,“曼春,今天带了你爱吃的菜,你多吃点,别再挑肥的了,肥的香。明年我还来,给你带荣记的糖糕,带新绣的并蒂莲手绢,带系得整整齐齐的领带——我教你系,这次一定教到你学会。” 他往后退了两步,又停住,看着那座光秃秃的墓碑,看着草丛里啄食的小麻雀,看着风里飘着的桂花。喉结动了动,他开口,声音轻得像风,却字字都真:“曼春,这辈子是师哥对不住你,让你等了十二年,苦了十二年,最后还没能护着你。下辈子,咱们不生在这乱世,不进明家,不进汪家,就生在苏州的小院子里,门口种海棠,院里种玉兰。我早点遇见你,早点跟你说‘喜欢你’,早点教你系领带,早点把拼好的并蒂莲手绢给你。” “曼春,下辈子师哥一定娶你。” 风卷着这句话,吹过墓碑,吹过草丛,吹过满院的桂花。两只小麻雀啄完了肉,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落在不远处的冬青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明楼站了会儿,转身慢慢走了,皮鞋踩过落满桂花的石板路,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像他这辈子对她的念想,浅,却刻得深。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墓碑上,像个迟迟不肯离开的拥抱。平日里寻常回家的路,今天仿佛找不到了方向。 拐过巷口时雨突然漫下来,细得像揉碎的旧棉絮,先黏在鬓角发梢,凉丝丝地蹭着皮肤。仿佛刚才从坟前带来的、裹着桂香的风,裹着雨丝往衣领里钻。他撑起一把黑伞,习惯性的向右偏了又偏,直至左肩膀的西装被全部打湿,他仍然倾斜着那把黑伞。此刻他在旁人眼中像一个“怪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老巷旧伞,伞下空的,是她的位。 [黄心][黄心][黄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秋坟 第2章 民国十七年·秋至冬:枕上槐 民国十七年,九月十二,晴。桂风穿牖 晨读的《昭明文选》刚翻到“思美人兮不可忘”,窗纱就被风顶出个软乎乎的弧度——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曼春来了。她总爱从藏书楼后墙的桂树那边绕过来,踩着满地碎金似的花瓣,脚步声轻得像落雪,却能让我隔着三排书架,先闻见她袖口沾的桂香。 “师哥,你看这枝!”她扒着窗沿探头进来,手里举着截缀满花苞的桂枝,月白色学生裙下摆沾了泥点,该是为了够树顶那丛最盛的,又爬了墙根的石头。我搁下书签走过去,刚替她稳住晃悠悠的枝子,她就把桂枝往我怀里塞,指尖蹭过我手腕时飞快缩回去,耳尖红得像被日头晒透的樱桃:“给你插书里,比书签好闻。” 午后带她去霞飞路的“蓝调厅”,临窗的位置能看见黄包车碾过梧桐叶,留声机里放着《天涯歌女》的调子,慢得能把时光泡软。她点了热可可,捧着白瓷杯小口啜,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师哥明年去法国,巴黎的桂树也开这样的花吗?”她忽然问,勺子轻轻刮着杯底的糖渍。我捏着银匙的手顿了顿,指腹蹭过杯壁的暖意:“巴黎没有桂树,但我会捡塞纳河岸边的梧桐叶,夹在信里给你寄回来——比桂花软,还能写小字。” 她眼睛一下子亮了,晃着腿把热可可推过来:“师哥尝口,我放了两勺糖。”我低头喝时,她忽然伸手替我拂掉肩上的桂花瓣——上午那枝桂树的落蕊,不知何时沾了我肩头。指尖软得像羽毛,蹭过衣领时,她忽然轻声说:“师哥,等你寄叶子回来,我就把它们贴在本子里,写满‘收到师哥信第几封’,好不好?” 傍晚送她回汪家巷口,老槐树下的路灯刚亮,暖黄的光裹着她。她从布包里摸出个布偶,是只歪耳朵兔子,绒线歪歪扭扭缠了耳朵,眼睛是用黑纽扣缝的,还歪着:“绣了五天,兔子耳朵总缝不齐……你带着,想我的时候就看它。”我捏着布偶的爪子,绒线里还留着她手心的温度,刚想说“傻丫头,才分开几个月”,她就退了两步,跑着进了巷里,跑过第三盏路灯时又回头,挥着手喊:“师哥!兔子别给阿诚玩!” 风卷着桂香扑在脸上,我攥着歪耳朵兔子站在槐树下,指腹反复蹭过绒线的针脚——她总说自己手笨,缝不好帕子,却愿意花五天功夫,给我做只歪耳朵的兔子。原来喜欢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话,是她塞来的桂枝,是热可可里的两勺糖,是歪耳朵兔子的暖,是她回头时,眼里比路灯还软的光。 民国十七年,十月初一,阴。雨湿罗衫 晨起就落了细雨,淅淅沥沥打在玻璃上,像谁在轻叩窗棂。想着曼春的风湿犯了会疼,我揣了个烫好的铜怀炉,往汪家公馆去——她总爱在阴雨天蹲在花园的花坛边,给那几株月季松土,说“雨里松土,根长得快”。 果然刚过回廊,就看见她披着米白羊毛披肩,蹲在月季丛前,手里的小铲子埋在湿土里,发梢沾着雨珠,像撒了把碎钻。我走过去把怀炉塞进她手里,她抬头时,睫毛上的雨珠正好落在我手背上,凉得很,却让我心口一热。“师哥怎么来了?”她笑,把怀炉贴在膝盖上,披肩的流苏扫过我的手背,“我想着雨小,松完这几株就回去。” “别松了,地上滑。”我拿过她手里的铲子,替她把剩下的土翻松——湿土裹着月季的根须,软乎乎的。她没走,就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伸手替我拂掉发间的雨丝,手指偶尔碰到我耳尖,又飞快缩回去。“师哥,”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被雨声裹着,“昨天爹问我,是不是天天跟你在一处。”我翻土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她时,她正垂着睫毛,指尖捻着披肩的流苏:“我跟爹说,师哥待我好,比亲哥还好。” 雨停时天近午,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沾了雨珠的月季花瓣上,亮得晃眼。她拉我去她的小书房,书桌上摊着张宣纸,写了半阙《临江仙》——是我上周教她的词牌,“梦后楼台高锁”那句,她写得格外重,墨汁晕了纸角。“师哥替我补下半阙好不好?”她递过毛笔,笔杆上还留着她握过的温度。我蘸了墨,在纸上写:“此后锦书休寄,画楼**无凭”——刚写罢“锦书”二字,她忽然凑过来,指尖轻轻划过纸面上的字迹,耳尖红透了:“师哥写的字,比先生教的好看。” 楼下忽然传来管家的声音,说汪伯父的客人到了。她起身要走,又回头,飞快地在我脸颊上碰了一下——软得像刚蒸好的糖糕,热得烫人。“师哥等我,我跟客人问个好就回来。”她跑出去时,披肩的流苏扫过书桌,带倒了她泡的菊花茶,茶水漫过宣纸,晕得“锦书”二字发潮,像要融进纸里去。 我坐在她的书桌前,看着那半阙被茶水晕开的词,看着桌角她没绣完的帕子(帕边绣了半朵桂,针脚歪歪扭扭,该是要绣给我的),看着窗台上摆着的歪耳朵兔子(她今早特意挪到窗沿,说让兔子晒晒太阳),忽然觉得心口填得满满当当。这世间最难得的,不是什么海誓山盟,是阴雨天她递来的热茶,是补词时她凑过来的温度,是她跑出去时,还回头望我的那一眼——像把时光都攥在了手里,暖得能焐干雨丝。 民国十七年,十一月廿三,雪。湖心观素 晨起推窗,满世界的白——今年第一场雪,把院子里的桂树、石板路,全裹了层软乎乎的雪。刚把铜炉烧上,就听见院外有脚步声,拉开门,曼春裹着件大红斗篷站在雪地里,手里提着重甸甸的食盒,帽子上落的雪,像顶了团蓬松的棉花。 “师哥,娘刚蒸的糖糕!”她把食盒往我手里塞,斗篷上的雪落在我手背上,化得飞快。我拉着她进屋,替她拍掉帽子上的雪,指腹蹭过她冻得发红的耳尖:“怎么不在家等雪小了再过来?”她捧着我递的热茶,哈出的白气模糊了眉眼:“雪天路滑,我怕师哥想吃糖糕,又懒得出门买。” 午后她拉着我去城西的湖心亭。湖面结了层薄冰,雪落在冰面上,像撒了把碎盐。亭子里的石凳积了浅雪,她把斗篷铺在上面,拉着我坐下,从兜里摸出两颗奶糖——是上次霞飞路买的,她总爱揣几颗在兜里,说“甜的能暖身子”。剥糖纸时,她指尖沾了点糖屑,凑到我嘴边:“师哥尝,比热可可甜。” 我含着奶糖,甜意从舌尖漫开时,她忽然靠过来,肩膀抵着我的肩膀:“师哥,法国的雪也这么软吗?”雪落在亭顶,簌簌的响,她的声音轻得像雪片:“等你到了法国,下雪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拉着你看雪的样子?”我把她往身边带了带,让她裹进我的大衣里——她的斗篷暖,却不如大衣裹得严实:“会。每下一场雪,我就给你写一封信,告诉你巴黎的雪有没有北平软,有没有和你一起看的暖。” 她没说话,只伸手攥着我的袖子,指尖扣进布料的纹路里。雪落在我们交握的手背上,化了,凉丝丝的,却抵不过她手心的热。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抬头看我,睫毛上沾着的雪珠亮得像星子:“师哥,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每年都能一起看雪?”我捏了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冻得发红的指尖:“会。等我从法国回来,每年下雪,我们都来湖心亭,我给你带热可可,你给我带糖糕。” 傍晚送她回汪家公馆,雪下得密了些。走到巷口那棵老槐树下,她忽然停下来,从斗篷兜里摸出个香囊,塞在我大衣内袋里——硬邦邦的,装着艾草和朱砂,是她上周去庙里求的平安符。“师哥戴着,平平安安的。”她仰头看我,眼睛亮得像浸了雪的灯,“别摘下来,好不好?”我摸着内袋里的香囊,点头时,她忽然踮起脚,在我耳边轻声问:“师哥,你真的爱过我吗?” 声音轻得像雪落进衣领,我愣了愣,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她的斗篷裹着暖,发间的皂角香混着雪气,扑在我颈间。“傻曼春,”我拍着她的背,指腹蹭过她斗篷的绒线,“不是爱过,是从你扒着藏书楼窗沿递我桂枝开始,就只喜欢你一个。”她在我怀里蹭了蹭,攥着我大衣的手更紧了:“师哥不许骗我。”“不骗你。”我低头,闻着她发间的雪气,“等我回来,就娶你。” 她松开我时,眼角红了,却笑着转身跑进巷里,跑过第二盏路灯时又回头,挥着手喊:“师哥!平安符别丢了!”我站在雪地里,看着她的红斗篷消失在汪家公馆的朱门后,摸着内袋里的平安符,摸着大衣口袋里她塞的奶糖(说让我路上吃),只觉得浑身都暖。雪落在脸上,化了,凉的,可心里的热,却能把这漫天风雪都焐化——原来真心喜欢一个人,是连她问“爱不爱”时,都觉得心口发甜,是想把“以后”两个字,拆成每一天,都和她过。 民国十七年,十二月三十,除夕。灯映红妆 除夕的雪停得早,太阳出来,把院子里的雪照得亮晶晶的,像撒了满院碎钻。一早管家就来送东西:曼春娘做的糖糕装了满满一食盒,上面盖着她绣的帕子(帕角绣了朵桂,比上次的歪耳朵兔子齐整多了);一件米白的羊毛围巾,针脚还是有点歪,却比店里买的厚,该是她织了半个月的;还有张她画的小像,画的是我在藏书楼看《漱玉词》的样子,旁边添了只歪耳朵兔子,兔子旁边写着“师哥的曼春”,字迹软乎乎的,像她说话的调子。 午后去汪家公馆,刚走到巷口,就看见曼春站在朱门里,穿着新做的红棉袄,头发梳得整齐,鬓边别着朵绒花——是我上周给她买的,水红色的,衬得她脸色格外白。“师哥!”她看见我,立刻跑出来,手里攥着个小红包,手心暖乎乎的,攥得我手指发紧,“快进来,年夜饭炖了鸡汤,娘说给你留了鸡腿。” 汪家的年夜饭闹哄哄的,汪伯父给我倒酒,汪伯母总往我碗里夹菜,曼春坐在我旁边,一会儿替我剥虾,一会儿给我盛汤,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像有满肚子的话,却只敢在桌下,悄悄用脚蹭我的鞋尖。饭后汪伯父去书房看报,汪伯母去厨房收拾,曼春拉着我去了花园——院子里挂了红灯笼,雪映着红光,把她的红棉袄衬得更艳,像枝开在雪地里的红梅。 “师哥,给你的。”她从棉袄兜里摸出个红木小盒子,打开来,是枚银质袖扣,上面刻着小小的“春”字,边缘磨得光滑,该是她在银匠铺盯了好几天的。她捏着袖扣的手有点抖,往我袖口上戴时,指尖反复蹭过我的手腕:“戴在这儿,别人就知道……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了。”我低头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伸手把她的手攥住——她的手还有点凉,该是在院子里站久了。 “曼春,”我开口,声音有点发紧,却每个字都清楚,“等开春我去法国,回来就跟你订婚。这辈子,我明楼就只娶你一个。”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眼泪砸在我手背上,热得烫人,却拼命点头,攥着我的手更紧了:“师哥,你可不能忘。我等你,不管等多久都等。”我把她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闻着她发间的绒花香,摸着她织的围巾(绕在脖子上,暖得发烫),摸着袖口的“春”字袖扣(凉的银,却烫得人心尖颤):“不忘。等我回来,带你去藏书楼插新采的桂,去湖心亭看雪,去霞飞路喝热可可——把没一起过的日子,都补回来。” 她靠在我怀里,安安静静的,像只归巢的小鸟。灯笼的光晃在她脸上,映着她的笑,映着我的影子,映着满院的雪和红灯笼。我能想到开春去法国时,要给她寄第一封夹着梧桐叶的信;想到冬天回来时,要在巷口的槐树下等她跑过来;想到订婚时,要给她戴枚比袖扣更亮的戒指——这些念头堆在心里,暖得能把除夕的夜都焐热,能让我忘了北平的寒,忘了出国的远,只记得怀里的人,和她攥着我袖口的温度。 她忽然在我怀里动了动,抬头看我,睫毛上还挂着泪,却笑着轻声问:“师哥,你真的爱过我吗?”不是巷口雪地里的试探,是带着笑的、笃定的问。我低头蹭了蹭她的发顶,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声音比灯笼的光还软:“爱。从始到终,就只爱你一个。”她笑起来,往我怀里又钻了钻,安安静静的,像要把这刻的暖,都记在心里。 民国二十六年,三月初七,阴。灯烬梦回 猛地睁开眼时,办公室的台灯还亮着,光打在摊开的汪伪军需报表上,字里行间全是冰冷的数字。手心里全是汗,攥着的钢笔尖戳进了掌心,渗出血来,却不觉得疼——方才梦里的暖还残留在指尖,曼春靠在我怀里的重量,她攥着我袖口的力度,她问“师哥,你真的爱过我吗”时的软声软气,都真得像就发生在刚才。 窗外是上海的夜,没有桂香,没有雪,没有挂着红灯笼的汪家花园,只有汽车驶过柏油路的冷硬声响,只有远处日军岗哨的灯光,冷得像冰。桌上没有沾着桂花的《昭明文选》,没有歪耳朵兔子,没有米白的羊毛围巾,只有一枚冰冷的银质袖扣——是三个月前,我从汪曼春的尸体上摘下来的。上面的“春”字被弹孔穿了个洞,边缘磨得发亮,是这些年我攥在手里、藏在袖口,反复蹭出来的痕迹。 不是民国十七年的除夕。是民国二十六年的三月,是她死了整整三个月的日子。 我早就从法国回来了。不是为了给她带塞纳河的梧桐叶,是为了以“汪伪财政部长”的身份潜伏;不是为了跟她订婚,是为了看着她一步步变成汪伪特工总部的刽子手,看着她手里沾满同胞的血,看着她把当年藏书楼递来的桂枝、湖心亭的雪、除夕的袖扣,都变成审讯室里的烙铁和枪口。我早就不是那个能跟她在霞飞路喝热可可的师哥了——我是军统的“毒蛇”,是**地下党的“眼镜蛇”,是必须把“汪曼春”这个名字,划进“清除名单”的明楼。 我骗了她一辈子,到最后,连自己都骗进了梦里,可醒来才知道,所有的真诚和浪漫,全是我后来补的谎,所有的悔恨和自责,都轻得像个笑话。 ——明楼亲笔 第3章 余烬 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冬天,北平落了场罕见的大雪。明楼推开书房窗户时,寒风裹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像极了多年前在巴黎郊外遇到的那场寒潮。他拢了拢身上的驼色羊毛大衣,指尖触到冰凉的窗沿,才想起这屋子的暖气坏了两天,修理师傅说明天才能来。 窗外忽然炸开一串烟花,金红的碎屑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散开来,像被风吹碎的灯笼。明楼眯起眼,看着那点光亮慢慢沉下去,心里忽然空了一块。这是北平光复后的第一个春节,街上的热闹是真的,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红灯笼也是真的,可他站在这栋空荡荡的宅子里,总觉得像站在一场热闹戏的后台,所有喧嚣都隔了层厚厚的幕布,模糊又遥远。 他转身回屋,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这屋子是他去年从一个旧友手里买下的,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客厅的八仙桌上摆着一个白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支风干的梅枝,是前些天出门时在胡同口捡的。他走到桌边,伸手碰了碰梅枝上的花苞,干枯的,没有一点生气。 看着窗外的光景,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上海的老宅子。每年过年,明镜总会提前半个月就让人把宅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客厅正中挂起大幅的“福”字,厨房里飘着红烧肉和蛋饺的香味。明台会吵着要放烟花,明诚则在一旁笑着帮他点燃引线。那时候的热闹是浸在骨子里的,连空气里都带着暖融融的烟火气。可现在,明镜在两年前病逝于香港,明台跟着部队去了南方,明诚留在南京处理战后的收尾工作,偌大的世界里,竟只剩他一个人守着满屋子的回忆。他时常感受着独孤的折磨,却只说:“报应啊报应…” 他走到书房,拉开书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那里面再没有重要的文件,只有一个褪了色的牛皮纸信封。他把信封拿出来,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了片刻,才慢慢抽出里面的东西——几张泛黄的照片。 那些照片散落到桌上,他将它们一张张拾起。第一张,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米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一架钢琴前,笑容灿烂得像盛夏的阳光。她的头发编成麻花辫在肩上安静的躺着,只有几绺刘海随风飘起。第二张,她穿着浅蓝色旗袍,带着珍珠耳饰,头发只是松散的扎了起来。她不再那样大笑,只是勾勾唇角,一副温婉的模样。从第三年起,照片中的女孩就再没了稚嫩和青涩的样子,她开始穿着衬衫皮衣,做着上海最精致的手推大波浪,额角再无一丝碎发。红唇微张,她不再笑,总是看起来欲言又止。 明楼迅速的划过剩下的几张照片便匆匆将它们装回了那牛皮袋里,他认为此刻的自己就像一个小偷,窃取着那些曼春留给“师哥”的回忆。他不敢再看,他也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师哥”。 至此,明楼被拉进回忆的漩涡,理智也在一点点被吞噬。 记忆无声的在他脑中奔驰。他曾答说“曼春,等我学成归来娶你好吗? ”可后来呢?后来汪家与明家的世仇成了横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明镜以死相逼,不准他再和汪曼春来往。他记得那天在明家的客厅里,明镜把一杯热茶泼在他脸上,歇斯底里地喊:“你要是再敢和那个女人来往,就别认我这个姐姐!”他看着姐姐通红的眼睛,又想起汪曼春父亲当年对明家做过的那些事,最终还是松了手。 再后来,抗战爆发,他回到上海,成了汪伪政府的“红人”,实则在多方势力间周旋。重逢时,汪曼春已经成了76号的特工,眼神里多了几分狠戾,少了当年的纯粹。她看着他,笑着说:“师哥,好久不见。”语气里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知道她还爱着他,就像他也从未真正放下过她一样。可立场不同,信仰不同,他们早已是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他利用她的感情获取情报,看着她在这条黑暗的路上越走越远,却什么也做不了。直到最后,他也只能说: “除了戒指,什么都行。” 有些话,说出来太轻,咽下去太重。 明楼把那牛皮纸带轻轻的放回来抽屉里,他看到下面还压着年少时他们的书信和汪曼春的笔记本,他却又慌忙的推回抽屉,不敢再看。 伸手揉了揉眉心。窗外的烟花还在断断续续地绽放,光影透过窗户,在照片上投下斑驳的痕迹。他继续回忆着,触景生情。又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也是这样冷的天气。他们偷偷租住在一个小小的阁楼里。除夕那天,他买了一瓶红酒,两个人坐在地板上,就着一盘煎牛排过年。窗外飘着雪,风呜呜地刮着,汪曼春冻得瑟瑟发抖,不自觉地往他怀里钻。他把她搂在怀里,用大衣裹住她,在她耳边说:“曼春,等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一个暖烘烘的年。” 她在他怀里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师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他低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承诺的太多,太多了,那些年少时说出却无法实现的诺言,在今日化作囚笼,将他牢牢的铐在了后悔与自责中。永世不得脱身。 明楼站起身,走到窗边。雪还在下,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像铺了一块白色的绒毯。 他觉得有些累,转身走到书房的沙发上坐下。沙发很旧,是前房主留下的,坐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声响。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汪曼春的样子。她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她生气的时候,会撅着嘴,别过头去不理他,却会在他哄她的时候偷偷笑出声;她害怕的时候,会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那些记忆,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一点一点拼凑起来,温暖又刺痛。又如一把利刃,时时刻刻剜着他的心。 他想着想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轻轻靠在他的怀里,身上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他睁开眼,看见汪曼春穿着那件米白色的连衣裙,正仰头看着他,笑容还是那样灿烂。 “师哥,你怎么睡着了?”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棉花糖。 “大概是有点累了。”他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还是那样柔软。 “外面下雪了,我们去堆雪人好不好?”她拉着他的手,眼神里满是期待。 “好。”他点点头,跟着她站起身。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把雪地照得闪闪发光。汪曼春拉着他的手,在雪地里奔跑,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她停下来,转身朝他笑:“师哥,你看,这里的雪好白啊。” 他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曼春,我们永远这样好不好?” 他没等到回答,刹那间,方才还亮堂的天,像被谁猛地拽过一块浸了墨的灰布,从西边天际往头顶压过来。风先慌了神,卷着路边的落叶和尘土往人怀里撞,原本慢悠悠飘着的云团瞬间拧成一团,浓黑的边缘在风里翻卷,像要把整个世界都裹进这突如其来的沉郁里。 只听见一声呼唤“师哥…”眼前都小师妹就变成了汪处长的模样。 “师哥,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娶我?” “师哥,你是不是一直在利用我?” “师哥,你要什么要骗我?” “师哥” “师哥…” 胸腔里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一缩——他从混沌的梦里弹坐起来,后背瞬间浸出一层薄汗。明楼猛地睁开眼,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书房,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影。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短时间内大量的回忆席卷,与梦境交织。他有些无法分辨,这是梦还是现实。 他又惊又喜,一时间竟无措了起来。他愣愣呆了几分钟,却突然释然的笑了。他笑着说:“曼春啊,你这么多年执拗的不肯来我梦中,今天就肯来了。你如果愿意,就这样惩罚我吧,也好让我借着,再看一看你…”明楼就这样嘟囔了不知道多久。 木窗“吱呀”的叫着,带来一缕冷风将他拉回现实。 怀里空荡荡的,没有淡淡的栀子花香,只有沙发上残留的一丝凉意。书桌上的照片还放在那里,照片上的女子笑容依旧,可再也不会朝他伸出手,喊他一声“师哥”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关上窗户。远处的屋顶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像极了梦里的场景。他伸出手,阳光落在他的掌心,温暖又真实。 或许,这样就很好。那些逝去的人,那些难忘的回忆,都藏在时光的角落里,偶尔在梦里相见,是一种慰藉,也是惩罚。 他又拿起书桌上的照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女子的脸颊,低声说:“曼春,新年快乐。” 旧岁的钟声响彻巷底,新茶,再泡不出旧意。 第4章 四季长歌 北平的秋总来得猝不及防,头天檐角还挂着夏末最后一缕黏热,一场雨扫过,青砖缝里的苔藓就浸出了凉。明楼推开西厢房的窗时,汪曼春正蹲在廊下翻晒药草,青布夹袄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一道浅得快要看不见的疤——那是当年在76号,她替他挡下的子弹划的。 “风硬了,把坎肩穿上。”他话音刚落,叠得方方正正的藏青暗纹坎肩已落在她肩头。汪曼春抬头时,额前碎发沾着点阳光,比当年在沪江女中穿学生装时,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软乎乎的暖意。这院子是解放后组织上给分的,不大,一明两暗的正房,东西各一间厢房,院里那棵老海棠还是前房主留下的,枝桠斜斜伸到正房窗棂,此刻正缀着满树半青半红的果子。 她没立刻穿坎肩,反倒把手里晒好的薄荷递给他:“刚晒透的,泡水里解秋燥,比你总喝的浓茶温和。”明楼接过来时,指腹蹭过她指尖,还是和从前一样,微凉。他想起三年前在天津码头接她的模样,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没了当年汪处长的风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他心安——那会儿北平刚解放,他从接管的机关里请了假,坐了四个钟头的火车去接她,她看见他时,没哭也没笑,只说了句“北平的天,比上海蓝”。 冬雪:围炉温酒话平生 第一场雪落时,北平裹成了素白的团子。明楼清晨起来扫雪,刚把正房门前的路清出半条,就听见身后传来木屐踩雪的“咯吱”声。回头见汪曼春端着个粗瓷碗,碗里卧着两个荷包蛋,热气氤氲着她的脸。 “扫两步就歇歇,你当还是在巴黎跑新闻的年纪?”她把碗塞到他手里,自己抢过扫帚,竹枝扫过青砖,雪沫子溅到她鞋尖,她也不在意。明楼捧着热碗站在廊下看她,雪落在她发顶,没一会儿就积了层白,像当年她生日时,他送她的那顶白狐毛帽子。 那会儿他们都还年轻,在巴黎拉丁区的小公寓里,冬天没有暖气,他就把煤炉烧得旺旺的,她裹着他的羊毛大衣,趴在桌边看他写稿。如今这四合院里的煤炉更暖和,傍晚时分,汪曼春会把炉火烧得通红,在炉边煨上一壶黄酒,就着她腌的酱黄瓜和糖蒜,听明楼说机关里的事——不是从前那些尔虞我诈的情报,是哪家的水管冻裂了要修,哪片胡同的孩子们缺课本,琐碎,却踏实。 有天夜里雪下得大,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响。汪曼春翻了个身,不小心碰到明楼的胳膊,竟还带着点凉。她想起从前在上海,他总为了应酬深夜回来,西装外套上沾着酒气和寒气,她总把他的手往自己怀里揣。这会儿她也这么做,把他的手拢进自己温热的掌心,贴在腰侧。 “还想着从前的事?”明楼的声音在黑暗里很轻,带着点笑意。他知道她总在雪夜失眠,不是怕,是从前的雪夜总不安稳——要么是他去执行危险的任务,要么是她在76号的办公室里,对着一堆案卷到天明。 汪曼春没说话,只往他怀里缩了缩。明楼摸着她的头发,比当年短了些,软乎乎地贴在颈后。“现在不怕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个孩子,“院里的门插好了,煤炉也封得严实,明天早起,咱们煮点红豆粥,就着雪堆个雪人。” 她“嗯”了一声,鼻尖蹭过他的衬衫,都是皂角和阳光的味道。后半夜雪小了,窗纸上透进些朦胧的白,汪曼春睡得安稳,梦里没有枪声,没有密电,只有明楼在廊下扫雪的背影,和粗瓷碗里冒着热气的荷包蛋。 春深:海棠落肩共插花 北平的春来得慢,三月末了,廊下的冰还没化透,老海棠却先冒出了花苞。汪曼春是最先发现的,一早起来喂院里的那只老母鸡,抬头就看见枝桠上缀着些嫩粉的骨朵,慌得她转身就往正房跑,差点撞进明楼怀里。 “慢着点,又不是第一次见海棠开花。”明楼扶着她的胳膊,眼里是藏不住的笑。可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他们在这院里过的第一个春天,这海棠花,是头一回为他们开。 没过多久,花苞就炸成了满树繁花。春风一吹,花瓣簌簌往下落,落在廊下的竹椅上,落在汪曼春的发间,也落在明楼手里的书页上。午后阳光好的时候,明楼会搬两把竹椅放在海棠树下,他看机关发的文件,她就坐在旁边择菜——不是从前公馆里佣人择好的嫩菜,是她自己在东厢房窗下开的小菜园里种的,菠菜、小葱,绿油油的,带着土腥味。 有次她择着菜,忽然抬头看明楼:“你还记得在巴黎,咱们去郊外看樱花吗?你说我穿粉裙子好看,结果风一吹,樱花全落在我头发上。”明楼合上书,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海棠花瓣,指尖轻轻蹭过她的耳垂:“记得,你还闹脾气,说花瓣粘在头发上不好看,非要我给你摘干净。” “那时候多傻。”汪曼春笑起来,眼角有了点细纹,却比当年的模样更动人。她起身回屋,没多久端来一个粗陶的小花瓶,里面插着两枝开得最盛的海棠,摆在明楼手边的小桌上。“现在不用去郊外了,院里就有花,比樱花好看。” 四月初的雨是软的,下起来淅淅沥沥,不沾衣,却把海棠花润得更艳。明楼不用去机关的日子,会和汪曼春一起坐在廊下,看雨打海棠,听院里的鸡叫。有次雨下得久,汪曼春犯了旧疾——当年在76号受的寒,一到阴雨天膝盖就疼。明楼不让她再蹲在廊下择菜,自己搬了小板凳,把菜篮放在膝头择,让她靠在藤椅上,盖着薄毯,给她揉膝盖。 “力道还行吗?”他的掌心温热,按在膝盖上,暖意一点点渗进去。汪曼春靠在椅背上,看着雨丝落在海棠花瓣上,又顺着花瓣滑下来,滴在青砖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挺好,”她轻声说,“比当年你给我涂药膏的时候轻多了。” 那会儿她在76号受了伤,膝盖肿得老高,他不敢让别人知道,夜里偷偷去她办公室,给她涂活血化瘀的药膏,手重一点她就疼得皱眉,他就只能放轻力道,一点点揉。如今不用再偷偷摸摸,不用再提心吊胆,只需要一句“膝盖疼”,他就能光明正大地给她揉,给她盖毯子,给她煮驱寒的姜茶。 雨停的时候,海棠落了一地。汪曼春要去扫,明楼不让:“留着吧,踩在上面软乎乎的,像铺了层粉垫子。”她听他的,就坐在廊下,看着他把刚煮好的姜茶端过来,热气裹着姜香,和海棠花的甜香混在一起,暖得人心里发颤。 夏晚:竹席蒲扇话家常 北平的夏天热得坦坦荡荡,日头毒的时候,院里的青砖都烫脚。汪曼春早早起来,把正房的门窗都敞开,挂上竹帘,又在院里的老海棠树下搭了个凉棚,铺上清凉的竹席。明楼去机关上班前,她会把泡好的薄荷水装在军用水壶里,塞到他包里:“别总喝凉水,这个解渴,下午我去胡同口的粮店买绿豆,晚上煮绿豆汤。” 明楼中午不回来,汪曼春就一个人在家,要么在凉棚下做针线——给明楼补磨破的袖口,给胡同里邻居家的小丫头缝个布娃娃;要么就搬个小板凳坐在菜园边,看那只老母鸡领着小鸡仔啄虫子。有次邻居张婶来借酱油,看见她在缝布娃娃,笑着说:“汪妹子手真巧,不像我们家那口子,缝个扣子都歪歪扭扭。” 汪曼春脸有点红,把布娃娃收起来:“瞎缝的,孩子们喜欢就行。”张婶不知道她从前是谁,只知道她是明同志的爱人,说话温和,还会种点菜,偶尔会把腌的酱黄瓜分给街坊四邻。没人提76号,没人提汪处长,在这里,她就是汪曼春,是明楼的妻子,是四合院里一个普通的女人。 傍晚明楼回来的时候,总能看见汪曼春在凉棚下忙活。要么是在煮绿豆汤,要么是在切刚买的西瓜,凉棚下的竹席上,还摆着刚摘的西红柿,红通通的,沾着水珠。他会先洗把脸,换上家里的旧褂子,然后坐在竹席上,接过她递来的西瓜,听她讲一天的事——张婶家的小丫头又来要布娃娃了,菜园里的西红柿熟了六个,老母鸡今天下了个双黄蛋。 天擦黑的时候,胡同里渐渐热闹起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大人们的聊天声,还有卖冰棍的吆喝声。汪曼春会把凉席擦干净,铺在廊下,和明楼一起坐在上面,摇着蒲扇乘凉。天上的星星很亮,比在巴黎时看到的还亮,风吹过老海棠的叶子,“沙沙”响,像在说悄悄话。 有天晚上,卖冰棍的吆喝声从胡同口传来,汪曼春忽然说:“我想吃冰棍,橘子味的。”明楼笑着起身:“等着。”没一会儿就拿着两根橘子味的冰棍回来,包装纸是蜡纸做的,有点粘手。他把冰棍递给她,自己也剥开一根,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带着点凉。 “当年在上海,你也总给我买冰棍,”汪曼春舔着冰棍,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会儿是在霞飞路的百货公司门口,你怕冰棍化了,一路跑着回来,衬衫都湿了。”明楼想起那时候,他刚从重庆回来,不敢在她面前暴露身份,只能借着买冰棍的由头,多见她一面。如今不用跑了,想吃就能去买,不用怕被人盯梢,不用怕说句话都要小心翼翼。 冰棍吃完了,蒲扇还在摇。汪曼春靠在明楼肩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听着胡同里渐渐平息的热闹声,还有院里老海棠的叶子声。“明楼,”她轻声说,“这样真好。”明楼把胳膊搭在她肩上,轻轻嗯了一声,风把她的头发吹到他脸上,软乎乎的,像这夏夜里最温柔的梦。 秋实:药香粮满盼来年 秋风吹透的时候,院里的老海棠开始落果子,青的红的,掉在青砖上,滚到廊下。汪曼春会把果子捡起来,洗干净了,放在粗瓷盘里,摆在窗台上晒果干。明楼下班回来,就着晒好的果干喝她泡的薄荷茶,酸甜里带着点凉,秋燥就消了大半。 她的小菜园到了秋天就丰收,菠菜长老了,她就摘下来腌成咸菜;小葱割了一茬又一茬,捆成小捆,挂在廊下晾干;还有种在角落的南瓜,结了两个大的,橙黄橙黄的,摆在正房的门槛边,像两个小太阳。明楼会帮她把南瓜搬到屋里,怕夜里下霜冻坏了:“留着冬天熬粥,甜得很。” 汪曼春这时候会格外忙,白天晒咸菜、晾草药,晚上还要给明楼缝厚点的褂子。她的药草都是在胡同外的坡上采的,薄荷、柴胡、金银花,晒干了装在布袋子里,挂在东厢房的墙上。有次胡同里的李大爷感冒了,咳嗽得厉害,她就抓了点柴胡和金银花,包好送过去:“煮水喝,喝三天就好,比吃药温和。” 李大爷千恩万谢,第二天让老伴送来了一篮子刚蒸好的窝头。汪曼春不收,李大爷老伴说:“孩子你就拿着,你给的药管用,我家老头子喝了一天就不咳了,这点窝头不算啥。”明楼笑着接过来:“那我们就收下,回头让曼春给您做点酱黄瓜,配窝头好吃。” 秋末的时候,机关里发了冬储的白菜和萝卜,明楼用小车推回来,堆在西厢房的门口。汪曼春就和他一起,把白菜腌成酸菜,萝卜切成条,晒成萝卜干。腌酸菜的时候,她会在坛子里放几颗花椒,说这样腌出来的酸菜不酸过头,还香。明楼就帮她搬坛子,把腌好的酸菜坛搬到阴凉的廊下,坛口封得严严实实。 有个周末的午后,阳光正好,没什么风。汪曼春坐在廊下翻晒萝卜干,明楼坐在旁边,帮她把晒得半干的萝卜干拢到一起。“明年春天,咱们在菜园里种点豆角吧,”汪曼春忽然说,“张婶说她种的豆角可好吃了,炒着吃、煮面吃都行。”明楼点头:“行,再种点茄子,你不是爱吃烧茄子吗?” “嗯,还要种点辣椒,给你做油泼辣子,拌面条吃。”汪曼春说着,伸手拿过旁边的布袋子,抓了把刚晒好的薄荷,递到明楼手里,“闻闻,今年晒的比去年香。”明楼凑过去闻了闻,清清爽爽的,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夕阳西下的时候,余晖把四合院染成了暖黄色。老海棠的叶子落了一地,踩在上面“咔嚓”响;廊下挂着的萝卜干、咸菜串,在风里轻轻晃;西厢房门口的白菜堆得老高,像座小山。汪曼春靠在明楼肩上,看着院里的一切,忽然觉得,从前那些刀光剑影、提心吊胆,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转头看明楼,他正看着远处的胡同口,夕阳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眼角眉梢都染得温柔。“明楼,”她轻声喊他,“明年咱们还在这儿过,好不好?”明楼转过头,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和那年在巴黎拉丁区的小公寓里,给她暖手时一样。 “好,”他笑着说,“以后每一年,都在这儿过。” 风又吹过,老海棠的叶子再落下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落在廊下的竹椅上,落在满院的药香和粮香里。北平的秋,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裹着他们的日子。 默默间,岁月的河流即将汇入下一个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