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夫君是个六品文官》 第1章 交锋 景兴二十八年九月,北城门驻军处外。 秋风带上了几分肃杀之气,卷起地上的尘土,拍打在朱漆大门“镇北军”三个烫金大字上。 江瀛已在门外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功夫,身形挺拔如松,神情淡漠,仿佛周遭的冷风与门卫如刀的审视都与他无关。 护送他前来的两名将士站在他身侧,起初还笔直站立,此刻却有些站不住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还是压低了声音,开始窃窃私语。 “哥,他怎么看也不像有品级的样子,怎的孙指挥如此重视,叫我们跑这么远来接他来军营?” “可不得重视,明天车将军要来军营就是为了他。” “为他?车将军这几年旧伤反复,军队的事情原本就过问的少,怎么突然跑来了?” “说他的父亲江烨是当年车将军一手提拔进的兵部,只可惜后来安詹之役的时候死了。他一个人流落在外,车将军听说了便想把他接来好好教养,也算是全了当年和他父亲的一场交情。” “车将军竟然如此看重他,你看他那小身板,只怕架不住几次比试就要散架了。” “孙少主可一直在里头等着他呢,等下有的好瞧了。” 江瀛冷笑一声,他天生耳力过人,这两人的“私语”一字不落进了他的耳朵,清晰无比。 ‘江烨’这个名字,像一根针,轻轻扎在他心上,但随即而来的,是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孙少主”的审视。 故意晾他在门外,这是给他吃闭门羹? 他缓缓转过身,清冽的目光落在那两名将士身上。 两人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抿了抿嘴,瞬间噤了声。 江瀛的声音清悦如山涧落泉,听不出喜怒:“两位大人,既然里面无人相迎,请劳烦再通传一声,就说我已经到了。” 半柱香的功夫,朱漆大门终于打开。 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小跑出来,匆忙问候道:“江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孙指挥有公务在身,今日外出公干,孙少主已在正堂恭候您。” 江瀛点头道了一声谢,便跟着进去了。 正堂里灯火通明,北城门驻军孙指挥之子孙涛坐在正中。 他身着软甲,懒散的斜坐着,一条腿搭在扶手上,手里还攥着一个苹果抛上抛下,神情轻蔑的从头到脚打量着江瀛。 江瀛一身青衣,身形挺拔修长,秀骨清相,神情冷淡而内敛,有着朝露一般的清冷与俊秀。 见对方迟迟不开口,江瀛也不着急,迎上他挑剔的目光,淡漠的任他打量。 一旁书生模样的人眼瞧着气氛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少主,这位就是江公子,今年十八,你们年岁相当,今日相见是缘分呐。” 孙涛古怪的咧嘴笑了笑:“你就是江瀛。” 江瀛:“是。” “那可真是久仰,江公子年纪轻轻就受教于车将军门下,想必是有诸多过人之处。” 江瀛淡淡的答道:“孙公子言重了,只是略懂些拳脚功夫。” 孙涛听完江瀛的话,昂着头道:“料想你也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言罢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江瀛皱起眉头,不明所以的看了一眼书生模样的男子,对方连忙上前一步跪在地上:“少主...这话可不能说啊,江公子好歹是车将军......” 话还没说完,就被孙涛打断:“多话,还不快滚!” 书生模样的男子应答着连忙转身退了下去,走之前望了江瀛一眼,传达出满满的“您自求多福”。 正堂中只剩下两人。 孙涛慢慢踱步到江瀛面前,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道:“江公子,明日军中有比试,不妨展示一下将门之后的水平。” 江瀛听他把“将门之后”四个字刻意加重,仿佛用牙齿细细研磨了一遍似的,在他眼中只看到了掩饰不住恶意和不忿,上前一步道:“自当如此。” 被安排的住处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江瀛躺在硬板床上,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孙涛那句“绣花枕头”。 他并不生气,只觉得匪夷所思,怎么就招了这样一个炮仗。 清晨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湿冷,金铁交鸣之声与士兵的喝彩声混杂在一起,战旗迎风而动,两侧的鼓手亢奋而富有节奏的敲击着军鼓。 大小将领皆坐于一旁,台下候场处参加试炼的士兵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孙涛斜睨了一眼专注看着场中比试的江瀛,假装亲昵道:“江公子,今日大伙都在,应着昨日的邀约,我们便来切磋一次。” 众人一惊,知道江瀛是车将军命人带进应禧的,只不过在军中暂住,刚来就拉着人比试,似乎不合情理。 江瀛不着痕迹错开他的手,自己初来乍到,本意不想与人起争执,可架不住孙涛总是咄咄逼人的样子,令人不喜。 转身对着众人道:“我武艺不佳,今日就在各位面前献丑了。” 孙涛看着他冷淡中带着防备的样子,心中火起,直接出拳将他逼向演武场。 原先正在比试的士兵吓了一跳,眼见两人架势不对,当即退到一边去了。 孙涛的拳风呼啸而来,江瀛身形一错,如风中柳絮般避开。 他不想惹事,更不想刚到应禧就留下话柄。 孙涛招式大开大合,破绽百出,全凭一股蛮力,他还不屑于与这样的人较量。 江瀛只守不攻,步法灵巧得像一只翩然的蝴蝶,无论孙涛如何气急败坏,都无法触及其分毫。 怒火冲昏了头脑,孙涛眼中凶光一闪,转身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柄长剑,再次袭来。 江瀛神色微凛,闪避之间与他拉开更大的距离。 人群中悄然漾开一阵低语。 “这江公子看着清瘦,实力不一般呐” “若没点真本事车将军怎么会点名要教养他” 都是在军营摸爬滚打的人,众人已经看出江瀛的武艺绝不再孙涛之下。 眼瞧着事态要失控,几名将领面色一变,刚要起身,又见孙涛那副横眉怒目的混模样,想起他向来被孙指挥娇纵,一时又有些踟蹰,终究是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就在两人交手的关键节点,江瀛余光中突然多了抹红色身影。 跃起转身时正面迎上来人,目光陷入了一片潋滟春色之中。 一个晃神,行动稍有迟缓,便被孙涛找到了机会,举剑朝着他的心口部位而来。 江瀛迅速侧身闪避,只听“叮”的一声,孙涛的长剑被一柄短剑击中,斜插入地,发出一阵持久的嗡鸣之声。 孙涛长剑乍然脱手,被击的手腕、小臂疼痛不止,捂着肘部蹲在地上。抬头望向出手的红衣男子 ,气急败坏喊道:“什么东西,竟敢坏了军中的比试。” 红衣男子闲庭信步般踏上演武场,他甚至没有看孙涛一眼,目光落在江瀛身上,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而后慢悠悠地转向孙涛,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孙公子,江公子可是车将军的贵客,怎么第一日便兵刃相向?看来这北城门驻军的待客之道还真是别开生面。” 孙涛被人点破了心事,满脑子想着怎么回击。 就见一大帮兵卒簇拥着孙指挥大步流星而来,他走到红衣男子面前作揖拱手道:“方二公子,我接到了车将军让您接江公子回去的信函,正想着来迎接,您已经进来了,是我们失礼。” 方淮青扶起他道:“孙指挥客气了,您的品级可在我之上,晚辈承受不起,原想来拜见,谁知看见了一场精彩的比试。” 听到他的话,孙指挥望向演武场,一看情形便已猜到了几分,走过去揪起孙涛的领子骂道:“混小子,回去再收拾你。” 孙涛被父亲一喝,当即缩紧脖子,禁了声。 孙指挥转头望向江瀛道:“江公子,犬子无礼,没有伤着你吧。” 江瀛摇了摇头,视线又不自觉落在红衣男子身上。 这人比他要高半个头,面如白玉,剑眉入鬓,分明是强势的骨相,偏生覆了一双仿佛藏匿了无数春光的眼睛,唇角微翘,动作间竟然生出一种潋滟的美态,不着一语,已占尽风流。 方淮青见江瀛盯着自己看,笑意漾开,颊边悄然陷落两点,如同初雪落痕。对着他道:“原先车将军准备自己来接你回去,不料启程就接到皇上的旨意要进宫商议军事,所以便差我来了。” 孙指挥见两人目光流转,忙不迭地开口道:“两位都是贵客,酒宴已经备下,昨天我临时有公务,也不曾为江公子接风洗尘,是我们的过失,眼下方二公子来了,正好一起。” 说完还将一直黑着脸的孙涛拉到身前,“方才涛儿差点伤了江公子,席间我让他好好给你赔礼道歉。” 江瀛对这里的人没有什么好印象,再装模作样互相敬酒,实在不愿,所以当下并未应答。 他眉头轻蹙的动作被方淮青尽收眼底,心中了然,笑道:“谢孙指挥美意,兵营重地,晚辈们也不敢随意叨扰。此次匆忙前来是我失礼,改天定邀请您要来方府一聚,好好赔礼道歉。” 孙指挥诚惶诚恐的连连摆手,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知道强留也无用,心中哀叹,只能将他们送了出去。 一辆覆着温润素色车衣的马车停在门口,乍一眼并不华丽,细看却处处精巧,有一种沉静内敛的清贵之气。 正待江瀛要上车时,忍了一路的孙涛终究是没有憋住:“江公子,今日是我的过失......希望日后有机会能正式切磋,毕竟......” 说到此处,突然停顿了片刻,梗着脖子道:“中看不中用是不能在军队立足的。” 孙指挥倒吸一口凉气。 江瀛的脚步猛的顿住,缓缓转过身,声音干净而寒凉:“花瓶至少赏心悦目,废铁要是喋喋不休,就只让人觉得厌恶。” 第2章 入府 宽大的马车内,静默得能听见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 江瀛抚着袖口,仿佛那上面绣着整个世界。 方淮青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 他身子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唇角带着一抹洞悉一切的玩味:“江公子,‘花瓶至少赏心悦目’,你倒不必把自己也一并说进去。” 江瀛猛地抬头,对上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在里面看见了纯粹的、饶有兴致的探究。 此人容色艳丽,却总带着笑意,让人如同被蛊惑一般顿生亲近之意。 江瀛冷不丁道:“他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长相,在军队真是屈才了,应该去当花魁评判,一定能大展宏图。” 方淮青被他逗得低笑出声,那笑声在胸腔里震动,有一种悦耳的磁性:“他不过是寻个由头泄恨而已,应当是看见车将军的举动想起当年之事来,所以才故意挤兑你。” “什么当年之事。” “在孙涛小的时候,孙指挥就一心想让他拜车将军为师,盼着将来在朝中行事能得到庇佑。谁料车将军评价他‘资质平平,难成大器’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江瀛想起初次见面时孙涛古怪的脸色,恍然大悟:“他就这样把气撒在我身上了。” 方淮青拿出一个靠枕放到江瀛身旁:“车将军御下极严,多年收入门下的也不过寥寥几人,孙涛看到你怕是又记起了当年车将军的评价,所以愤愤不平口不择言。” 两人对话之间,马车驶入城中。 江瀛忍不住掀开窗帘一角,外面是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与他过去几年所见的萧索景象截然不同。 鼎沸的人声与繁华的街景从窗外掠过,都在告诉他,这是朝虞的心脏—应禧。 江瀛正看的入神,马车忽然停稳,上来一个灰衣侍从。 他恭敬地道:“二公子,嘉嘉传话来说晚娘坐地起价,价格涨了两倍不止,她气不过,差点和人动起手来,说谢公子一片好意,这事她会自己想办法。” 方淮青听完,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慢条斯理道:“贺平,你先去告诉嘉嘉,我答应替她赎身就一定会做到,钱的事情不用担心;再者去知会晚娘一声,若再继续那些泼皮伎俩,就让天香阁的掌柜断了他们的熏香货源,让她去别家找次品用。” 江瀛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说话的两人,心道应禧不愧为都城,民风开放,果真不同凡响,说这些也毫不避人...... 还没等江瀛消化完刚才一番话,贺平接着道:“还有一件事情,先得戏楼按照公子要求改编的戏曲定于十日后开演,只是书院今日又送来了一批古籍,急着要处理,不知首演您是否还要亲自前往?” 方淮青掸了掸衣袖道:“首演哪有不去的道理,排这出戏可花费了我不少心思,书院的事情不好耽搁,先安排,顺便叫上嘉嘉,正好让她练练手。” 贺平领命,转身下了马车。 车内重新恢复静寂。 方淮青不再开口,望着窗外一副思忖的模样。 江瀛自顾自猜测起他的身份来,排戏?赎身?! 还是这样破晓云霞一般流光溢彩的相貌,难道是个.......伶官? 一头雾水之际,马车终于稳稳停下,方淮青先一步下车,他紧随其后。 撩帘出来时头顶撞上一双手,抬头发现原来是方淮青将手横在马车的横梁上替他挡着尖角。 方淮青动作自然,笑容浅浅道:“小心。” 江瀛自小跟着父亲辗转各地军营,碰到的人基本都是“粗线条”,眼下遇上这样一个心思细腻处事周到的人,还有些不知所措。 轻声道了句感谢,便低头避开他的视线,随着出来迎接的管家进了将军府。 车将军全名车承渊,当朝一品骠骑大将军,平定多次叛乱和边患冲突,一生战功赫赫。 虽军功卓著,为人却踏实低调,从不喜锦阵花营之物,府邸气象宏深,错落有致,陈设虽然不多,摆放却十分讲究。 管家将两人引至正厅,一推门对着内间喊道:“将军,二公子他们回来了。” 车承渊背光负手而立,身形高大魁梧,不怒自威。 见到江瀛上前关切问道:“一路颠簸,累坏了吧。” 江瀛有些受宠若惊,自己只在七八岁的时候由父亲领着见过一次车承渊,那时只觉得他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如今再见他,倒是添了不少憔悴与疲惫。 车承渊揽过他的肩膀感叹道:“一眨眼这么多年,如今倒是与你母亲有七分相似,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提到父母亲,江瀛心中泛起细密的酸涩,控制自己不去回忆那暗潮汹涌的悲伤,郑重行礼道:“父亲和江瀛蒙将军大恩,没齿难忘。” 车承渊将他扶起:“你父亲是可惜,这几年苦了你了。” 方淮青靠在一旁的黄花梨木椅上,开口笑道:“叔父,您要再说下去,江公子若是哭了,我这年长的,只怕也要陪着一起哭了。” 他一句话,将屋内沉重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车承渊笑容和蔼的把他拉到方淮青面前:“说了半天,还没给你介绍,这小子是我挚友的孩子,今年二十四,家中排行老二。目前在敷文书院当差,从小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有事你就找他,千万别客气。” 方淮青故作伤心道:“叔父,江公子才刚来您就偏心成这样了,看来以后我只能靠边站了。” 车承渊横了他一眼:“少贫嘴,要是让你父亲知道,罚抄家训的时候可别来找我求情,听着,以后我可把江瀛交给你照顾了,你要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 方淮青找了个位置坐下,笑得眉眼弯弯:“那是自然,我们一见如故。” 江瀛闻言抬头,见他神情缱绻温柔,心跳乍然漏了一拍,袖中的手无意识攥住了袖口,又生怕被人察觉,于是立刻放了下来。 定了定神道:“将军,我有个不情之请,听闻武院每年10月会举办招生会,通过初试即可,如今距离招生还有半月有余,我想要报名参加。” 父亲便是在武院考核中取得优异成绩后进入兵部的,江瀛从小见父亲在军营兢兢业业,常常与士兵同吃同住。 母亲每每让父亲休息,莫要如此辛苦,尽力就好,父亲总是会说,为国效力如此方为尚可,不是尽力就好,是尽力才好。 耳濡目染,江瀛的想法也是如此,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安邦定国的将才,将一身热血洒在朝虞的山山水水。 继承父亲遗志,是他来应禧最重要的目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四年前的安詹之役,父亲死得突然,事后人人自危,讳莫如深。 他要在应禧找到答案。 安詹战役为何伤亡如此惨重,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唯有知耻后勇,才能让父亲和众将士的血不白流。 车承渊认真道:“你要有此心,我可以替你安排。只是这武院的初试是最基础的,入学之后一月一小考,三月一大考,文武试皆有,两年考核为优等者,即可进入兵部拥有参选将领的资格,你要想清楚。” “我会全力以赴。” 车承渊点了点头:“你先和李叔去住处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江瀛应是出门去了。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车承渊问方淮青道:“他在北城门军营如何。” 方淮青端起茶杯,吹开浮叶,淡淡道:“和孙涛比试了一场,出力五分。” “你觉得我为什么让他去军营?” “叔父本质上是为了让他服众。知道孙涛一定会与他起争执,军队原本就是看实力说话的地方,就算有您的庇佑,他也需要展示实力,否则定会惹人非议。” “外人都说我是因为江烨才教养他,这确实不假,”车承渊叹了口气,“但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我看了那场比试,”方淮青放下茶杯,眼神锐利,“他是个好苗子。” 车承渊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愧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眼光够毒辣。” 随即又忧虑道:“眼下朝堂党争愈演愈烈,各地反贼不断,军队人才青黄不接,让人怎能不忧。” 方淮青扶着车承渊坐到椅子上:“叔父,您的当务之急是将身体养好。党争从来就有,不过如今摆上了明面;反贼何时断过,不过如今嗓门大了些;至于人才,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只要有您在,朝虞的军队里就不会全是些纸老虎,江瀛就是最好的例子。” 车承渊看着他道:“可惜你这孩子志不在此,不然绝对是我麾下一员大将。” 方淮青笑得散漫:“朝堂上的事我可做不来,万一哪天口无遮拦得罪了哪位大人,还得劳烦叔父您去帮我收尸了。” “又胡说!”车承渊作势要踹他,“江瀛这孩子心思单纯,话又不多,要是让人欺负了去,我可唯你是问!” 方淮青驾轻就熟地闪开,目光追随着江瀛离开的方向,笑意绵长: “叔父您尽管放心,我们一定会是这应禧城里,最兄友弟恭的一对。” ———— 自从江瀛提出要参加武院的入门考试之后,车承渊便调派了军中的梁副将对他进行指导。 在将军府安顿好住下,便日日跟着梁副将操练,十日转瞬即逝。 江瀛拄着长剑,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里衣。 梁副将的声音还在耳边:“江公子,您出招灵巧,但体能不佳,还需再勤加练习。” 江瀛垂眸,看着自己因喘息而微微颤抖的手。 他比谁都清楚,这副身体的天赋上限。 父亲当年带他遍访名医,得出的结论无非是“天生肺腑稍弱,非勤练可补”。 正因如此,父亲才将重心从体能转向了兵法谋略与刀剑技巧,让他另辟蹊径。 训练结束,他独自在连廊下缓步。 脑海中不由自主想起那个红衣身影。 这十天,他们只见了一面,彼此匆匆一瞥。 他曾在书阁寻到车承渊收藏的一本《应禧名士录》,其中有关于方家的记载。 “方氏,应禧望族,满门清贵。其祖方敬,官至前朝右丞相;家主方锦堂,官拜户部尚书。长子方淮林,任太常寺卿;次子方淮青,庚寅科进士出身,今为敷文书院校理。” 难怪在北城门军营,品级更高的孙指挥对方淮青如此客气了,这样的家世,不外乎别人敬他三分。 只是堂堂一个进士出身的人,竟然会甘于一个六品的敷文校理,江瀛觉得不可思议。 第3章 “恶”友 一个寻常的午后,江瀛翻着兵书正有些昏昏欲睡。 门忽的被打开,一个侍女进来回禀道:“江公子,姚府的公子说想要拜见您,正在门外候着。” “姚府的公子...拜见我?”自己才来应禧不过十天,实在想不出谁会来拜见他。 江瀛疑惑的随着侍女来到府门口。 便见一位身着粉衣的高个男子,系一条深紫色腰带,上面挂满了玉佩、扇坠、香囊等各式物件,脚踩一双墨绿色的靴子,腾挪转身之间满满都是玉器相撞的清脆声响。 他生的朱唇皓齿,肤色极白,长发微卷,翘起的额发自然散落在脸颊两侧,形貌矜贵自持,神情有些倨傲。 这是来到应禧以后江瀛见过最高的人,竟然比自己高出近一个头。 姚星漾眼眸微睐,注视了他一会儿才矜持有礼道:“你就是江公子吧,我叫姚星漾,是方淮青的朋友。闻得将军府来了一位品貌出众的公子,正好今晚附近有灯会,想邀你去先得酒楼畅饮片刻,不知江公子能否赏光。” 江瀛把停留在他五彩斑斓服饰上的注意力强行拉回,好不容易识别出几个关键词道:“你和方淮青是朋友?” 姚星漾见江瀛一副闻所未闻的表情,语气冷淡下来道:“他没和你说起过我吗?” 江瀛:“不曾。” 姚星漾的表情不受控制的扭曲了片刻。 马上又面色如常回道:“我们是从小到大的交情。” 江瀛还是觉得莫名,转头询问一旁的侍女:“我初来应禧,许多人还不认识,这位姚公子和方淮青原来是旧相识吗?” 侍女好似有些不安,手紧张的交叠摩擦一会儿,垂下头低低的答了一声:“是....旧相识。” 江瀛偏头看见台阶下停着一辆颇为气派的马车,姚家的族徽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马车上的盖布竟然镶嵌着金箔,由一颗颗硕大饱满的珍珠串成的珠帘随意的装饰在窗户和门帘上。 天子脚下,果然富贵迷人眼,连马车都如此的奢华。 正待细想,发现所有人都在静静等着他开口。 人都上门来了,若是拒绝,应着是方淮青的朋友,恐驳了人家的面子,想着只是去吃个饭,应当无事,便同姚星漾上了马车。 先得酒楼坐落于应湖一畔,此时正值黄昏,街上的商贩和人群依旧如同海浪一般,滔滔不绝。 这是应禧最红火的酒楼之一,原以为要等许久才有座位,没想到店家看到姚星漾,直接领他们到了雅间,说是姚公子很早便定下了。 姚星漾见江瀛对街景很是感兴趣的模样,好心解释道:“从前应禧对于宵禁的管辖十分严格,这几年宽松了许多,就有了现在的盛况。日市结束夜市紧随其后,买卖昼夜不绝,如遇上重要节日,那就是真正的通宵达旦。” 江瀛听人说话的时候很专心,神情认真而清寂。 姚星漾见状不经意的道:“我看你对这些很是陌生,方淮青也不带你逛逛?他平日里可是最好这些的人。” 江瀛思索片刻道:“我们没有很熟悉,只见过两次。” 姚星漾神色微动道:“你也别怪他,他天生人缘好,人脉又广,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来往。经常人昨天在青楼,今天在酒楼,明天保不齐又出现在谁家的宴会上。一天光饭局就有好几个,可能就顾不上你了,日后若江公子想要一览应禧的大好河山,姚某可以作陪。” 江瀛心下一惊,不自觉道:“他喜欢这些吗?” 姚星漾:“喜欢或许谈不上,只是颇为享受罢了,毕竟谁不喜欢被人追捧呢。” 江瀛没有答话,视线缓缓落在饭桌上。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菜式多的已经将桌子铺满,不禁问道:“我们两个吃这么多吗?” 姚星漾无所谓道:“不过这几个菜式。” 江瀛:“再这么上,桌子要塌了。” 姚星漾:“......” 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上菜的阵仗这才停下。 席间,姚星漾依旧时不时和他提起方淮青,包括但不限于与歌姬的桃色新闻、与某位千金小姐的邂逅以及与青楼女子的**过往。 江瀛越听越觉得这与他认识的那个方淮青有些不同,但转念一想自己才与他见了寥寥几次,能说了解吗,可能这才是真正的他。 结束时,姚星漾从衣袖中取出两样东西递到江瀛面前:“今晚有一出在应禧红透半边天的戏曲要首演,就在对岸的先得戏楼,我们一同去吧,正好消消食。” 江瀛并不喜欢那样热闹非凡的场合,刚想拒绝,就听姚星漾又道。 “方淮青编排的,我们都是老熟人,去给他捧个场。” 是来时他们马车上提到过的那场演出? “方淮青编排的”这句话如同钩子一般,勾住了江瀛的好奇心。 接过那张烫金的门票,指尖摩挲着上面精致的纹路,心中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该拒绝,但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好奇,却压过了理智。 最终,他抬起眼,清晰吐出四个字:“正有此意。” 见他答应,姚星漾往后靠在椅背上,笑的意味深长。 先得戏楼位于应湖的另一侧,为了连通两岸便于来往,湖中筑有长长的白堤,俯瞰好似白色鸟群排成一字飞过湖面,落下了清晰的轨迹。 两人步行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 戏楼共分成四层,一楼是中心的舞台和中心大堂紧凑的座位,上三层皆是雅间,其中以二层视野最佳,价格也最为昂贵。 达官显贵数不胜数,华衣锦带,交际攀谈于雅间大堂,一派热闹景象。 江瀛走在姚星漾身后,一路都有人对他们侧目,却鲜少有人上来打招呼。 姚星漾神情漠然上了二楼一个正中的雅间,有小二早就殷勤的等在门口。 见到他立刻笑着招呼:“姚公子您来了,位置还是老位置,快请进。” 隔壁雅间迎来送往,这里却格外安静,只有茶碗不时发出的碰撞声。 江瀛吃了一块桌上的糕点,清甜软糯,心情一下子好起来,目光在场中逡巡,不曾发现方淮青的身影。 刚想转头询问,就见姚星漾神情与方才完全不同,隐约有一种作恶之后的兴奋感。 嘴角带着嘲讽,也不喝茶,只是反复拨着盖碗。 闻得楼下一阵喧哗,就见一个红色身影出现在门口。 与第一次见面不同,这次的方淮青用玉冠将墨色长发高高束成一个利落的马尾,眼眸如同吸收了日月光华的宝石,潋滟生辉,依旧是闲适的姿态,带着熟悉的缱绻笑意款步而来。 众人的目光共同聚焦,人群层层叠叠拥向他,好似被人夺走蜂巢的蜂群,只朝着一个目标而去。 方淮青大方热情的与人攀谈,游刃有余,与之交谈的人也一副欢喜的模样。 姚星漾见此场景,起身走到栏杆处往下望。 江瀛正看着方淮青出神,忽然听见姚星漾唤自己,以为是要和方淮青去打招呼,有一瞬间的慌张闪过心头。 不曾想姚星漾突然环住他的肩膀,低头凑到他耳边道:”江瀛,好戏要开始了。” 两人距离近到江瀛身体本能的一僵,不明白姚星漾怎么突然如此动作。 正想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抬头看见姚星漾唇角已经无法抑制的嘲讽笑意。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方淮青的神情不知何时变得冷峻,像冬日夜晚的月亮,让人觉得寒凉,眉眼压下来甚至有些阴鸷。 他的身边人群如游鱼一般交错,他却不似方才那般热情,仿佛完全失去了兴趣,只是注视着江瀛。 见惯了他总是笑意盈盈的样子,这样的方淮青让江瀛感到陌生,怔愣的同时连拉开距离的事情都忘了。 直到雅间的门被人打开,江瀛才发现事情不对劲,很不对劲。 一见到两人,方淮青便牢牢攥住江瀛的手腕将他拉至自己身后,与已经落座的姚星漾对视,语气漠然道:”为何去找他。” 姚星漾嗤笑一声道:“只许你交朋友,不许我也交个朋友吗?” 几句话之间,方淮青的神情已经恢复成往日的摸样,好像那一瞬间的阴鸷只是江瀛的错觉。 方淮青语气依旧冷淡:“你为了什么自己心知肚明,难为你处心积虑的带他来,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在课业上留心,省的你母亲整日里长吁短叹了。” 听到母亲两个字,姚星漾一改从前矜贵的模样,一拍桌子脸色难看道:“你有说什么资格提,老子的事情要你管,你就守着你那个好妹妹过一辈子吧。” 方淮青的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眼尾微微下压,眼底冷意翻涌,空气都凝滞了。 两人剑拔弩张,动手只在呼吸之间。 现在的姚星漾面色通红,头发都好像又卷了一个程度,与来时简直判若两人。 江瀛与店小二对视了一眼,收到了对方求助的目光。 心道两人要是在这里打起来可不得了...... 虽然不解原因,但是眼下这两个人好像是因为他才吵起来的,自己在一旁装聋作哑也说不过去。 于是从方淮青的身后闪出,先是挥手让店小二关上了雅间的大门,阻挡了外面已经聚集起来的视线。 又眼疾手快拦在两人中间道:“你们不是故交吗,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方淮青和姚星漾异口同声道:“谁和他是故交!” 江瀛:“......" 方淮青侧头沉下一口气,也不管姚星漾什么反应,直接拉着江瀛出了雅间,明显不愿意再继续这无用的口舌之争。 两人一路下了扶梯,在戏楼的后台七拐八绕。 直到再也听不见楼上雅间姚星漾破口大骂的声音,江瀛这才发现两人身处一间昏暗的房间。 屋内成排的衣柜与戏服几乎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二的空间,光线昏暗,无端让人觉得压抑。 还尚未看清房间的格局,江瀛就被方淮青堵到一个衣柜前,两只手腕也被反攥到身后。 刚想挣脱,却发现他力气奇大,自己完全无法撼动。 抬腿想要转身,又被方淮青不知用了什么巧劲一只手按下,还顺势压住了腿。 他被困在了和方淮青的方寸之间。 第4章 逼仄 后背撞上冰冷的衣柜,江瀛呼吸一窒。 手腕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扣住,动弹不得。 自己好歹是在军营历练过的人,竟被如此轻易制住,说出去岂不是丢死人了,方淮青不是个文官吗,他哪来的那么大劲? 羞恼瞬间涌上心头。 他抬眼,正对上方淮青深不见底的眼眸。 “方淮青你干什么,放开我!” 方淮青神情平静,唇角的笑意聊胜于无,眸光深邃低头道:“为什么和姚星漾到这里来,你们很投缘?” 江瀛从小脸皮就薄,只要一紧张就脸红,又因为肤白,总是十分显眼,因此常常被人调侃逗趣。 眼下因为方淮青的突然靠近,一下觉得热血上涌,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只能往光线昏暗处侧头:“他找到将军府,和我说是你的朋友,又说让给你来捧场,所以我才来的!” 方淮青的目光,像是有实质的温度,从他在明暗交界处通红的耳朵,缓缓滑到他紧抿的唇上。 他并未拉开距离,只是放开了江瀛的手腕。 抬起一只手用拇指轻轻撩开江瀛有些散乱的额发,拇指的指腹带着薄茧的粗糙感。 是执剑的痕迹。 “我和他故交是不假,但有不小的过节。” 强迫自己忽略掉胸腔内巨大的心跳声,江瀛忍不住问:“那他为什么专门带我来找你?” 方淮青道:“因为我警告过他不要再接触我身边的人,可能是听说你在将军府,知道我一定与你相识,所以故意挑衅。” 两人的距离极近,江瀛清晰的看到那双原本含情的桃花眼,如今像是深夜里被乌云遮蔽的湖面,莫测而深邃。 “你和他是什么过节?” 方淮青顿了顿道:“我嫌他衣品不好。” 江瀛有些无语:“所以你们就这样结下了''血海深仇''?" 方淮青没有继续答话,只是拉开两人的距离,在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道:“总之此人人品欠佳,你少与他来往。” 两人距离一远,江瀛这才觉得能呼吸了。 后知后觉姚姓很是耳熟,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于是问道:“他究竟是谁。” 方淮青闻言一挑眉:“江公子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就敢跟着东奔西跑,看来很是信任方某的人品。” 江瀛一偏头:“你少自作多情了!” 见红晕又悄然攀上他的颈项,方淮青恢复了往常散漫的样子:“他其实就是宫中姚贵妃的亲弟弟。” 姚贵妃的亲弟弟?! 原先如游鱼一般散乱的信息如同被人一杆吊起,瞬间串联了起来。 怪不得……应禧城里谁不知道姚家是皇亲国戚,圣眷正浓。 姚贵妃早年丧子,景兴帝为了宽慰爱妃之心,赏赐流水似的进了姚府,她又最疼这个弟弟,更是由着他挥霍。 江瀛脑海里出现了那辆车篷都镶着金边的马车和恨不得压塌桌子的流水席。 那么姚星漾漕运转运使的肥差……想必也是姐姐的功劳了。 不过他又想起另一桩传闻,七年前姚父为救驾而死,追封了爵位,由姚星漾继承,倒也算是功勋之家。 方淮青见江瀛神情闪烁,睫毛有规律的一颤一颤,温声道:“想起来了?” 江瀛抬头望他:“若是这样,那他倨傲一点也不是毫无缘由。” 方淮青嘴角划过一抹讥讽,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别看他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其实有个巨大的软肋,就是姚母。除了在穿着和课业方面“恕难从母命”外,其他事情姚母说一不二。” 江瀛:“我还以为他谁也不放在眼里呢。” 话音刚落,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那名叫贺平的侍卫探头进来道:“二公子,演出就要开始了。” 方淮青应了声知道了,转头拿起江瀛的手腕。 看见上面因为自己抓握留下的红痕,用拇指轻抚道:“抱歉,今日是我莽撞,我以为你是与他投缘才一起前来,所以误会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与他的事情日后有机会在告诉你。” 江瀛已经被两人之间逼仄的空间挤的有些呼吸不上来,正想离去。 结果又被方淮青强势拉住:”从现在开始,就在我身边,晚些时候我送你回去。” 江瀛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问一下梁副将方淮青究竟师从何方神圣了。 两人来到了一个布置格外清雅的房间,香气扑鼻,正对着舞台中央,与走廊的连接处挂着轻薄的纱帘 。 江瀛虽然不是特别理解剧情,但也听的出来,曲目编排极为精妙,一切水到渠成恰到好处,配之表演者精彩的诠释,当曲目结束时,全场掌声雷动。 掀开纱帘,江瀛正好看见姚星漾从对面雅间走出来。 他对着方淮青翻了一个白眼,就目不斜视神情傲然的离开了。 方淮青只当做没看见,忙着去接待恭贺他的人群了。 刚才和姚星漾的那一场争执,原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江瀛让小二关门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在楼下窃窃私语,更甚者伸长脖颈往楼上瞧来。 只是现在他们的神情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要么人活一世演技高超,喜怒不形于色,要么就是那两人不和早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怪不得他跟着姚星漾上雅间的时候,一路都有人对自己侧目。 江瀛一边腹诽,一边听着耳边传来的种种恭维之声。 “方二公子这出戏编排的真是精彩,听说演员也是您亲自挑选的,真是才华横溢啊” “是啊,应禧这几年最热门的戏曲方公子都有参与编排,果然年轻有为。” 江瀛的视线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略过,笑容似乎是长在他们的脸上,表情相似,说出来的话也相似,像是被一个主人调教出来的一群鹦鹉。 方淮青能够清楚的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记得谁的家中有人生病,询问是否恢复健康;记得谁何时要去北方上任,细心提醒衣物要带齐;记得谁近期生日,笑着保证必定赠他一个大礼。 寒暄的同时还不忘将身后的江瀛带到跟前,向众人介绍道:”这位便是江公子,如今受教于车将军座下,希望诸位看在淮青的薄面上多多照拂于他。” 众人一听江瀛就是前段时间一直流传的车将军派人从潼州接来的公子,于是笑容又在江瀛的眼前如雨珠落地一般四散开来。 江瀛神色依旧淡然,只是藏在袖中的手却微微沁出了汗。 方淮青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别紧张,正常结交即可,有我在他们不会为难你。” 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如同定心的梵音一般在江瀛的脑海中落地生根,于是学着他的样子,接受了众人的问候。 就在这时,贺平着急地穿过人群,来到方淮青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方淮青神情不动,眸光微微一凝,对众人道:“诸位,实在对不住,家中临时来了贵客,母亲招呼不过来,唤我回去一同接待,所以只能先走一步。大家的座位下都放了一份我准备的礼物,礼轻情重,再次感谢各位的捧场。” 众人七嘴八舌的表示无妨,演出已经结束,便收拾东西三五成群的准备离去。 江瀛一听他家中有事便道:“将军府离得不远,我可以自己回去。” 方淮青没听见他说话似的,揽过他就往马车停靠的方向走去。 “跟我回方家。” 上了马车,方淮青平静的面具才揭了下来,连忙问道:“贺平,母亲如何了。” 贺平道:“今日午后夫人收拾库房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到了晚间脚踝肿的厉害,疼痛难忍,碰巧老爷和大公子都有公务不在府上,管家请了大夫说是扭伤了脚踝,目前无大碍,只是夫人一直念着二公子。” 听到是扭伤,方淮青心下稍安,让车夫快些赶回方府。 几人在方府一路穿花拂柳,江瀛跟在脚步匆匆的方淮青身后,眼看着要走进内院。 大概觉得自己这样贸然进去很是失礼,于是上前一步拉住方淮青的衣袖:“我不进去了,一个外人进去怕惊扰了你母亲。” 母亲早已是知道江瀛的情况,不过眼下要是突然带他进去,母亲没有准备,定会怪罪他招待不周的。 想到此处,方淮青点头,引着江瀛到客堂小坐,说自己先去看看情况。 侍女恭敬的上了茶水,等待的间隙江瀛打量起方府的景致来。 他已处于内院,装潢清淡雅致,府内花树繁茂,却无烦杂之态,一切井井有条,别有韵味。 数代经营的大家氏族果真不同凡响,不显山不露水之间便展现了丰富的底蕴。 今日一番奔波与交际,让江瀛有些疲倦,他捏了捏眉心。 方淮青在短短一日内几次让他觉得诧异,缱绻温柔的表象下暗藏锋芒,可真是一个古怪的人呐。 不知过了多久,晚风穿过院中花树,携着清香与交错的脚步声而来。 先是方淮青的声音:“母亲好端端的去整理库房做什么。” 一个清亮的女声回答道:“过几天万夫人要带着万臻来,姨母想亲自选一些礼物给她们,这才去的库房。” 方淮青爽朗笑道:“万臻要来?那不得把大哥叫回来。” 女子似乎打了方淮青一下:“姨母千叮万嘱叫你先不要告诉大哥,你要真叫来,羞死的肯定就是他了。” 两人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穿过紫藤花架款步而来。 第5章 骤雨 这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左右的年轻女子。 她身着织金长裙,行走间衣香鬓影,一头乌发仅用一支嵌红宝石的金凤步摇绾住,流光溢彩。 衣饰虽简约,却难掩雍容气度,一颦一笑间,妩媚中自带三分伶俐与强势。 江瀛不知其名讳,对她略一点头施礼,目光转向紧随其后的方淮青,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你母亲如何?” 方淮青上前一步,将一件特地带来的墨绿色披风系到他颈间,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皮肤,带来一丝温热。 “骨头受了些轻伤,手臂擦伤,眼下没有大碍,大夫嘱咐了,好好静养便是。”他的动作自然熟稔,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随即他侧身介绍道:“这是我妹妹,阮温山,她先我一步得知消息,也急着来看望母亲。” 妹妹?江瀛心头一怔,他不是只有一个哥哥吗? 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想起姚星漾曾提过的,关于方淮青和那位“妹妹”的传闻。 大概率就是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女子了。 未等江瀛开口,阮温山已率先盈盈一笑,那双狭长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我很早就听方淮青提起过你,原本想邀你去阮家做客,但他说你在准备武院的考试,叫我不必急于一时,今天终于有幸见到真主了。” 她的坦率与真诚,让本就不善言辞的江瀛更生了几分局促。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方淮青,见对方含着几分浅淡的笑意,这才鼓起勇气道:“阮小姐......你太客气了,这些天确实是在准备考试,谢谢你的邀请,贸然上门怕实在是有些唐突。” 阮温山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油腔滑调、心机深沉的人见过不知凡几。 此刻见江瀛眼神清透,宛如皎皎星月下的雪夜寒湖,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丝毫没有倨傲和刁滑之态,心中顿时生出几分真切的好感。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江瀛道:“方淮青三天两头说要带你来方家坐坐,可惜一直没有逮着机会,眼下你来了,终于不用听他整日里絮叨个没完了。” 方淮青努了努嘴:“阮温山,我好不容易带江瀛回来一趟,你能不能别整日里方淮青方淮青的喊,说了这么多年,要唤我哥哥!” 阮温山瞥了他一眼,只当没看见,对江瀛道:“只可惜今日不巧,姨母病了,姨父也不在,改天你来,他们见到你一定高兴。” 一行人沿着紫藤花长廊往外走,就见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步履匆匆而来。 他的形貌与方淮青有七分相似,只是气质截然不同。 相较于方淮青的浪荡多姿、八面玲珑,来人更为沉稳雅正,眉宇间带着一丝不苟的肃然,行动间自有威仪。 想来这就是方淮青的哥哥方淮林了。 方淮林目前任职于太常寺卿,职掌礼乐、郊庙、社稷、陵寝诸事。 自本朝定例,太常寺与国子监联署,共同负责医学考试之典章制定、流程监管及考务统筹等职。 阮温山和方淮青见到他,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大哥”。 方淮林微微颔首,视线从他们面前一一掠过,最后,如鹰隼般精准地停在了江瀛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却不具侵略性,更像是一种沉静的评估。 江瀛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仿佛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他挺直脊背,不卑不亢地行礼道:“见过方大公子。” 方淮林简单还礼,对着众人道:“我方才路过济世堂,想起前段时间太医局的殇科新考上来一位很厉害的大夫,所以就请了来,我先带她进去给母亲看伤。” 他的身后跟着一名身着水蓝色衣裙,低眉敛目的女子。 言罢,方淮林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伸出手,掌心向上,做了一个引荐的姿态,随即自己便率先迈步,引路向庭院深处而去。 与其他几人擦肩而过时,那名水蓝色衣裙的女子忽然抬起了头,与阮温山悄然注视的目光交叠。 阮温山眸光微动,先移开了视线。 两人这一番交流微乎其微,其他人皆未察觉。 可方淮青天生细腻敏锐,又与阮温山相识多年,她瞬间的僵硬和神色异常怎逃得过他的眼睛。 他眼神微眯,视线在两人之间不着痕迹地游移片刻,最终并未开口,只是对阮温山道:“天色阴沉,怕是要下雨,你早些回去。” 阮温山不似方才那般轻松,心事重重地看了一眼天色道:“福茂隆茶庄到了一批新货,我得去一趟,月底事情多,你替我和姨母说一声,我过两日再来看她。” 说罢便告辞离去,脚步带着不可名状的慌乱。 待江瀛和方淮青赶到将军府时,雨点正好落下,不一会儿便如倾如注。 大街小巷浸润在茫茫雨水中,府门前的青石砖在灯盏的照耀下,散发出琉璃一般温润而迷离的色彩。 方淮青撑着伞,两人同行在花园小道上,肩膀不时的碰撞在一起,树荫繁茂,倒是遮挡了滂沱的雨势。 江瀛轻抚过伞沿处,任由雨水淌进衣袖,冰凉又拨乱了他堪堪平复的心绪。 终于,还是问出了潜藏在心底的疑问:“我以为你只有一个哥哥。” 方淮青一时之间没有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不错,我在家中行二,你方才见到的就是我大哥。” 见江瀛神色认真,万千思绪包裹在温润的眼中,似乎这微凉的雨从那里而来。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有雨珠悄然落进了方淮青的脖颈,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不会是听姚星漾说了什么胡诌的话吧。” 江瀛被戳破心事,低头看着一朵被雨水击打的摇摇欲坠的花。 “他说你与阮小姐......” 方淮青心中了然,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果然是听姚星漾说了些我和温山的传闻,我告诉你,那些劳什子的话通通都是假的。” 他的声音夹着雨水一起落进了江瀛的心里:“温山的母亲和我的母亲自闺中时便是密友,我们三个孩子算是一同长大,我与大哥都视她为亲妹妹。双亲在儿时确实提过婚约的事情,长大之后见我们彼此无意,此事便作罢了。” 心头那股自方家出来后一直盘踞的烦闷,陡然消失了。 江瀛望着地上的水坑出神地想:是下雨的缘故吧,一定是的,是大雨把烦闷冲散了。 方淮青停下脚步,低头靠近他,有温热的气息拢在耳边,江瀛浑身一僵,不得不抬起头来。 见方淮青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道:“你说这天怎么能下雨,它应该下雪,因为我可比窦娥还冤呢。” 江瀛听他一番无厘头的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误会你一次,你误会我一次,算扯平了。” 方淮青倒像是发现了好玩的事情,又低头凑近,也不管雨丝将他的后背淋湿。 江瀛马上推开,他又凑近,反复几次,江灜恼火不已,他却笑个不停,清朗的笑声融在了雨幕中。 说闹间,便到了江瀛的住处,远远看见梁副将站在廊下。 方淮青道:“梁副将应是有事找你,既然如此我先回去,”顿了一下,再次开口带着些莫测,“顺便去看看那位医术高超的女大夫。” 江瀛点了点头,看着他大步流星的出了院子。 梁副将一身官服,显然刚从兵部而来,两人一同进了屋内。 江瀛的卧室陈设极为简单,大部分依旧是将军府的物件,书架上摆满了兵书和一盆盆绿意盎然的植物。 他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夜深露重,您怎么来了?” 梁副将将茶盏温在手心道:“后日便要去参加武院的入门考评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江瀛道:“都已妥当,届时是您和我同去吗?” 梁副将道:“是,我今夜前来还为了另一桩事,车将军去巡视南城门军营了,有一个东西托我转交给你。” 江瀛接过,是一封极为精致的请帖,封面上刻着描金的三个大字——锦王府。 帖子是写给车承渊的,内容是希望他能前去参加每年于11月举办的为期三天的演武文会,也因为赶上锦王爷的六十大寿,所以此次规模盛大,地点位于应禧城外绯云山旁。 “演武文会是什么?”江瀛问道。 “是每年由锦王爷举办的一个大型赛事,比赛项目包括六艺、角斗、刀剑较艺,旨在选拔文武全才的青年俊彦。” “车将军的意思是......” “他希望此次由你代为参加。”梁副将看着江瀛,目光郑重,“此次参加的除了应禧城的世家子弟外,还有许多来自京城的王公大臣及其子嗣。车将军希望你借此机会,去认识一二。” “我明白了,”江瀛重新拿起请帖,郑重道,“届时会准时参加,不会辜负车将军一片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