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舟明月夜》 第1章 第 1 章 捡到一只小菜鸡 大昭,天和十七年冬,上元佳节。 宫中照例设宴,与群臣同乐,谁料宴至酣时,就闹出事来。 太后身边的内侍匆匆来报,令她大惊失色,匆忙赶回到寝殿。此时楚洲已经卧在榻上,昏迷不醒,闻讯提心吊胆,召来太医署所有太医,这才勉强保住性命。 此人是太后次子遗孤——蜀王,楚洲。 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生怕稍不注意就没了。 命算是捡回来。 而那些个得势宠妃,三天两头有事没事就来楚洲寝殿里瞎转悠,巴不得他过得不安生,知道以为是嘘寒问暖,不知道还以为来炫耀的,烦得楚洲看谁都不顺眼,疑心个个都像害他,近日脾气格外暴躁。 楚洲曾多次请命回乡,皆被皇帝回绝,他不得不转而央求太后相助离宫。 他只想回益州,那里有人在等他回家。 …… 七日后。 楚洲身处偏僻坊中胡同里,躺在茅草堆上一动不动,心里把那些人咒骂千万遍,恨不得所有害过他的人都千刀万剐,通通不得好死。 “我又何苦折腾自己,倒不如死干净算了。”楚洲喃喃自语。 皇帝有个体弱多病的亲侄子,在旁人看来,不过是贪玩溜出了宫。皇帝知后心焦火燎地想要将人寻回,奈何此事被太后给压下来,命令宫中所有人都不许声张违者处以重刑。 谁不知道,皇帝哪是担心他,是不愿放他走。 楚洲若再好些早出城了,也不至于拖着这身病体在长安城中各个角落躲躲藏藏,只可惜满城处处皆是眼线,就连那金吾卫、监门卫无一没有安插太后的人。 偌大长安中,一百零八坊,他身患重病的将死之人,又如何出得了长安? 岂不是痴人做梦。 他哪会心甘情愿的任人宰割,即便出不去想让他回宫没那么容易,任谁来了都别想带他回去,宁愿一头撞死在墙上也绝不低头。 不过是身体孱弱,就以为他是软柿子好拿捏,即便没那本事,还没那骨气不成。 一个约莫十岁的小乞儿气势汹汹走过来,他才走了一会儿就发现有人霸占了他的地盘,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心中甚是不悦,本来大家都好好的井水不犯河水,偏来了个不懂规矩的,坏了心情。 小乞儿露出鄙夷的目光,稚嫩的声音愤怒地大喊道:“你是谁?” 小乞儿细看这个人他从来没见过,下意识以为楚洲是从外地来跑来的难民,虽说衣衫褴褛有些可怜,这想法不过片刻,很快被一股歹念侵占了。 见人没有反应,小乞儿忍无可忍,扬声道:“你怎么可以霸占我的地盘?!” 楚洲扶着墙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脚下的枯草踩得嘎吱作响,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抽出匕首,刀刃雪白铮亮,锋利无比。 他沉着一张脸,如同地狱中走出来的会磨牙吮血的索命罗刹,一步步地向前逼近,小乞儿痴痴地望着,眼前的人凶厉如恶鬼,骇得他瑟瑟发抖。 小乞儿前脚刚欲逃窜,已经来不及。 楚洲上前猛然擒住其肩膀狠狠掼倒在地上,以雷霆之势令小乞儿毫无招架之力,捂着嘴将其声音遏制住,冰凉的匕首抵着喉咙,此刻的楚洲已是强弩之末,靠着最后一点力气再强撑着,狐假虎威。 小乞儿吓得瑟瑟发抖,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命丧黄泉。 “不许动!”楚洲厉声威胁道,他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手中的匕首稍稍使了点劲,吓得小乞儿直冒冷汗。 气氛一度凝固。 终于楚洲松开匕首,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是有两块弧形的玉璜组成,拼接成一个环形,其上雕有小舟和水纹,上端串了几颗形色各异的珍珠,吊着青色的穗子,玉佩还带着身体的温热。 楚洲收起匕首,将玉佩掷于小乞儿怀中:“找个质库①换钱,再帮我叫个医生到这来,剩下的钱你自己收着便是。” 小乞儿拿着那块玉佩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一看就是王公贵族才有的贴身物品,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拿出来实在有些奇怪,但看此人长得标致,许是家道中落也说不定。 楚洲看见他傻头傻脑心中颇不耐烦,就推了小乞儿一把,想要催促他动身,谁知小乞儿被吓得慌了神,连忙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嗷嗷大哭。 他嘴里还结结巴巴地喊着:“郎、郎君饶命!” 气得楚洲这几天憋的火气终于在此刻爆发,喑哑的语气呵斥:“谁说了要你的命?膝盖里没长骨头吗?你是没长脑子听不懂人话,还是说你是个天生倒霉的短命鬼!” 待楚洲松开手,小乞儿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试探性地向后移,发现楚洲根本没得力气再起来,连忙转身离去,步子迈得飞快,像身后有条恶犬在追赶一样。 楚洲胸口传来阵阵剧烈绞痛,寻常的疼痛倒是可以忍受,自出宫以来,便再也没服过药。 他跪在地上捂着心窝子不停咳嗽,地上淌着一滩殷红的血,这偷来的日子,终是撑不了多久,不过垂死挣扎。 “要命。”楚洲看着地上的血,不禁讥讽道。 小乞儿本想拿着东西一走了之,他吓得赶紧跑,但没几步就忍不住回头,一转身就瞧见了楚洲跪在地上正咳得厉害,紧接着就晕倒在地,无声无息。 他心里不禁胆战心惊,他若是走了,这人可就没命了,这活生生的一条命,不救怕是晚上睡觉都要被吓醒,他回想起自己也曾濒死无助,知道那种绝望。 小乞儿摇摇头,无牵无挂,死了便死了。 瞧这人如此凶厉,若是死后化作厉鬼来找他索命该如何是好。 罢了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 …… 小乞儿急得焦头烂额,他只是个乞丐。 哪个质库会让贱籍进入,只怕会让人觉得脏了屋子。 这已经是他在长安跑的第四家,前面三家店还没进门就已经被拦在外边,这家怕也不例外。 他还没踏进大门,这质库打杂的掌事就反手挥舞着这扫把将小乞儿驱逐在三尺开外,并一脸嫌弃地吆喝:“去去去,哪来的臭乞丐!别进来晦气。” “郎君,我真的有东西要质钱②,我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小乞儿小心翼翼地把玉佩拿出来,他眼神中带着渴望和真诚。 那掌事偏不信,大声嚷嚷着:“好你个臭乞丐,竟敢偷东西!看我怎么教训你。” 被无视请求也是小乞儿意料之中,谁料掌事竟挥着扫把就想要打在小乞儿身上,吓得小乞儿差点蹦起来,左右躲闪,扫把还是抡到了腿上,就这一下都差点站不稳。 小乞儿生怕玉佩被摔碎,赶紧揣回怀里,转身欲逃,他举起双手投降,双脚却不停向后缓缓移动,“我说小郎君诶,我是真的没有偷东西,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啊,别伤了和气。” 这吵闹声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小乞儿心如死灰,担忧自己会被抓去官府,什么好也没捞着。 此时一位身着锦葵红的圆领袍、头戴襆头的少年郎君从容不迫地走来,步子稳重,仪态端庄,一眼就瞧出是京中贵公子,脸上的笑容却有一股是假子弟的洒脱。 此人正是朝廷命官兵部尚书之子陆聆渊。 陆聆渊喊道:“诶!你们怎么回事?” 掌事貌似认得陆聆渊,先一步说道:“陆小郎君,这臭乞丐方才溜进来偷东西。” “我没有偷东西。”他拔腿箭步走过去却被少年身旁的侍从拦住,小乞儿左右无奈,只能试着哭诉冤情,“小郎君,求求你相信奴啊,这可是救命钱。” “你别打岔,”陆聆渊上前抬手止住小乞儿的话,瞥了他一眼,转身与后生理论,“尔岂能胡说!这小子分明是偷了我的东西,我寻了几条街才找到这儿。” 掌事沉默片刻,神色有些为难:“小郎君,仆只是做打杂的,怎敢欺骗你……” 陆聆渊收起脸上的笑意,打断掌事的话:“话可别这么说,有谁看见这乞丐刚才进去?铺子里这么多人都看不住么一件小物件不成?这小子仗着我信任就趁在昨夜偷了我屋子里的东西,谁料今天他就把自己打扮成这模样,不知道还以为主家亏待他。人我要带走,东西也是我府里丢的。” 掌事挠头,连忙道歉。 “快别愣着了。”陆聆渊转身离开。 小乞儿本想趁待会儿哪里人多时趁乱逃走,不仅一路上没有人,还被陆聆渊的侍从一路扣押着,思来想去,方才若不是陆聆渊及时出现,他现在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得认命一路跟着。 陆聆渊停下转身随即弹了一下小乞儿的脑门,他揉了揉痛处,霎时间感觉天旋地转,有苦难言。 “偷东西可不好,快把东西还给别人。” “小郎君,奴真的没有偷东西。”小乞儿无奈苦笑,怎么都不愿意信他一回呢。 小乞儿百口难辩,好在陆聆渊不像刚个后生那般蛮不讲理,倒不必急着想如何逃跑。 “此言当真?”陆聆渊眉头紧了一下,也不再置疑事情的真假,叹息道,“算了,我不多问。你刚才说你要救谁的命?是谁让你这么奋不顾身,你拿着这东西就不怕惹祸上身,这可不是一般东西。” 小乞儿定知道这东西非同寻常,指不定还是偷来的,可他不能见死不救,只能夸大其词:“就是给我玉佩的人,他让奴帮他叫医生,奴离开前亲眼看见他口吐黑血,吓人得很。” 紧接着小乞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拦都拦不住,给陆聆渊磕了一个头,抓着陆聆渊的衣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求小郎君大恩大德,帮帮忙吧。” 陆聆渊赶紧把人从身上扶开,哭得这般惨烈让他也不好拒绝,于是点头应好。 随后小乞儿拉着陆聆渊回到方才的胡同,大老远就看见有个人倒在地上,模样凄惨。 小乞儿先一步来到这里,赶紧偷偷摸摸地把楚洲的袖中的匕首拿出来藏在自己袖中,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许是周边小国来的刺客或流亡的通缉犯才会随身携带匕首,玉佩指不定是从哪里顺来的。 他指着倒在地上的楚洲:“就是此人,郎君……” 陆聆渊不慌不忙地蹲身撩开楚洲的头发,生得娇俏,一眼就是娇生惯养的小郎君,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不禁心生怜爱。 可怜兮兮的,就是说他死了都信的,他伸手探了探楚洲脖颈上的脉搏,很微弱但尚有一口气吊着。 于是他将人拦腰抱起,对身后侍从吩咐道:“你赶快去请医生到府上来,”扭头对小乞儿说,“小子,你跟我先把人带回去。” 小乞儿赶紧点头。 …… 楚洲醒了。 陌生的环境让楚洲感到害怕,他四处张望,这房间不像宫里的布局,估摸着也是上流人士,他不清楚晕倒后发生的事情,只记得昏倒前遇见了个胆小怕事的乞丐。 他不敢放松警惕,悄悄活动肢体,小心翼翼地下床听门外有动静,只看见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端着一碗黑黢黢的药走进来。 他心中惊恐不安,面上强装镇定,问道:“这是哪?” 少年放下药,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把楚洲扶回榻上,“你晕倒在街头,我就把你捡回来了。你还有家人在吗?要是还记得家在哪等你伤好了就……” 少年答非所问让楚洲心里更加焦急,说了一堆,没一个字是他想听的。 他只想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就算眼少年看似没有威胁,也不敢掉以轻心,万一是什么圈套。 恐惧使得楚洲失去仅有的丁点理智,多疑使他觉得有人要趁机害他,焦急又粗暴甩开少年的手,一把抓住少年衣襟,一下将两人的距离拉近,表情极其凶恶像是受伤后自卫的小兽。 楚洲咬牙切齿道:“这是哪?!你是谁?!” 少年一惊,本以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没想到劲儿还不小,比他想象中的要强势许多。他自然不甘示弱,出其不意地挠了挠他腰间软肉。 楚洲猝不及防,腰间一软手上力道顿松。 少年趁机扣住他的双腕,顺势将他重新按回榻上,用身体压制住他的挣扎。那双皙白的手腕,他分明没使多大劲儿,只是轻轻一抓手腕红了一片。 果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郎君,弱不禁风。 楚洲双手背在身后被牢牢抓着,弄得毫无还手之力,要不是他身体不适根本就不会被压住,他又气又急,却拿此人没办法。 “你,无耻!赖皮!”他气不过开口骂道,要不是被挠痒痒他才不会落了下风。 少年隐约看见楚洲气得通红的眼角,恍然才意识到楚洲还是个病人,便片刻松开手:“你这不好歹的,蛮不讲理!明明是你先动手的,打不过就开始耍赖。” 他气冲冲的反驳,随后又觉失态,轻咳一声,语气暂缓,“罢了,这是陆尚书的府邸,我肯是我爷的儿子。” 把话说完,少年却顿时茅塞顿开,想起楚洲这是对陌生环境太害怕,但如果不是此人行为如此无礼,刚才也不会下手太重,一身细皮嫩肉,不过轻轻一抓就红了。 少年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带着些许歉意压低声音温言道:“怪我、怪我,方才言语重了些,你莫怪,也莫怕,我不是坏人。此处是陆府,家父官至兵部尚书、封爵丹阳侯陆常缙。你在此处安心养伤,绝无危险。”他顿了顿,想起关键,“对,是那个小乞儿遇见我,是他央求我救你回来的。” “你姓陆?”楚洲轻笑一声。 原来是陆聆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颇有才名的少年郎,是不少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女婿上上选,相貌堂堂,才华横溢,正直通透。 有人说陆聆渊是个好男儿,世家典范,未来定会承了他爷衣钵做个保家卫国的将军;也有人说他文采了得日后必是留在京中做官,不论将来如何都会是栋梁之材。 就连楚洲对这些传闻也略有耳闻。 然此种种,与此刻穷途末路的他,又有何干系? ①质库:当铺 ②质钱:抵押贷款[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捡到一只小菜鸡 第2章 第 2 章 就要跟你贴贴 陆聆渊费尽口舌开解半晌,楚洲仍面色不豫,“你何必还摆着这副脸色?” “你要是瞧不惯我,把我扔出去就是。我活着玷污了你的眼,言语聒噪闹了你的耳,一身伤病,无半分好处。你若烦了,随时将我扫地出门便是!”楚洲口不择言地抱怨道,压根顾不上礼数。 楚洲的目光如刀光剑影般审视着陆聆渊,左右也挑不出哪里特别。 偏是这样的人让他心生嫉妒,说他心胸狭隘也罢,他这般睚眦必报,受不得半分委屈。 他日日夜夜活在病痛折磨煎熬中,而眼前人却如此鲜活地立于世间,就是死了这个人与楚洲也无半点关系,萍水相逢何来情谊。 “我哪有想那么多,你先把药喝了再说。”陆聆渊耐着性子劝慰,只觉此人脾气当真乖戾。 陆聆渊将药递给楚洲。 只见楚洲一脸不情不愿地接过,不仅如此,还露出几分踟蹰之态,双手捧着药碗,只是怔怔出神,迟迟不肯饮下。 陆聆渊看他这模样,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终究不舍得苛责,寻思着故意逗他两句:“你倒是快喝啊!你可是花了钱救的,再怎么也能当个粗使仆人做点事吧,可惜你这身皮肉太过娇贵。不过嘛,你要是乖乖听话,等我高兴我就把你放了。” “我只有贱命一条,你爱要不要。”虽知是他是玩笑,心里还是不快。 陆聆渊嘟囔:“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喝个药倒似请神般艰难。” 楚洲面色阴沉,捧着碗像品茶似的小口抿,舌尖刚尝到了丝清苦后就立马放下碗,苦味瞬间弥漫开,直教人喉间发紧,浑身不适。 他蹙眉不语,盯着药碗满面愁容。 “怎么了?” 楚洲满脸嫌弃:“好苦,不喜欢……” 陆聆渊摇头叹声气,带着几分无奈与纵容:“良药苦口利于病,你怎么喝个药还如此挑剔,到底是跟谁学的。是要加点糖是不,饴糖可行?” 楚洲轻轻颔首。 于是陆聆渊出门叫小厮去厨房拿了饴糖,有了糖就没那么苦,楚洲才肯把药喝了。 陆聆渊早已断定楚洲绝非乞丐,体态端庄优雅,气度翩翩,五官生得周正精致,饶是好看。 就连那双手也是一层薄茧却也灵巧白净,唯独脸色稍显病态苍白,哪像干过粗活乞讨奔波的人,分明就是流落在外的贵公子。 “你当真是个乞丐吗?是家道中落了?你身上这么多的旧伤疤,还有你那一身病,又是怎回事?抑或是,你是哪位贵人养的面首,你身上这些旧伤,可是主人家有何古怪癖好所致?又将你弃如敝履?” 长安城敢把主意打到楚洲头上的,简直是自寻死路。 天下谁人不知太后膝下有个宠逾性命的孙儿,比那圣人所出的皇子都疼得紧,其日常用度规制几近东宫,可见身份非同一般。 楚洲本欲躺下歇息,奈何陆聆渊言语不断,搅得他心烦意乱,脸色愈发难看,气恼道:“公子以为自己在说书吗?你没必要知道我是谁,当我是个乞丐算了。身上伤病我自己清楚,莫要再管此事…… “至于容貌并非我本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而即是如此。我无一技之长,空有几分容貌怎能入世家公子的眼,还请公子不要污蔑我的名誉。男儿立于天地间,当自立自强。倘若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岂不惹人耻笑。” “你叫什么?”陆聆渊转移话题。 楚洲胸口突然疼得得厉害,一时间忍不住闷声咳嗽,就跟停不下来一样。 陆聆渊连忙拍了拍他的背,好心询问道:“你病得如此严重该如何是好?你这身子骨太差了些,改日我去宫里请个太医给你瞧瞧,如何?” 楚洲听到这话慌忙之下急忙拒绝,他信不过宫里任何人,更不想说清自己的身份:“鄙姓舟,破釜沉舟的舟。我的病我心里清楚,而且我身份卑微何德何能配得上宫里的太医,至于其他,恕在下不便多言,恳请公子莫要再多问。” 话里半真半假,连这姓氏都不是他自己的,他本名就算在大昭境内没听说也能从姓里猜出一二,这身份没有多光鲜亮丽,不过是怜恤他,赐予的恩典。 且这爵位于他而言,实无多大用处,更非他本该承袭之物,现在落得这般模样更难以启齿,倒不如不提的好。 “可是小船这个舟?”陆聆渊从怀里缓缓取出那块玉饰,他拿在手里抛了两下就交还给楚洲,“这么贵重的的东西你可要收好,切勿再弄丢了。” 楚洲不语,接过玉佩放在身侧。 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那小乞儿或许遇见陆聆渊后觉得这东西拿着烫手,左右不敢留着,于是转交给了陆聆渊处理,这东西交到陆聆渊手上倒也没多大影响。 对他而言,不是重要物件,可落魄之人怎会有这种东西? 楚洲知道自己虽说得含糊,陆聆渊聪明,怎么也该猜到什么了,给他留足了面子。 陆聆渊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说来也巧,我认得一位宋国公亦姓舟,正是那位开国功勋舟穹德老先生,舟公年轻时骁勇善战,随先帝征战四方,可不像……”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视线在楚洲身上打量,意味深长:“不过,小郎君这个‘舟’,可与舟公同源?” 何止是有关系,舟穹德是他的阿翁,那关系是近的很,还带过他一段时间。 陆聆渊这么一说,便是将话都撂开了。 可楚洲不想认,也不愿认。 见楚洲沉默不语,陆聆渊故作沮丧,哀叹道:“唉,可我一片赤诚,偏遇到你这样的冷面郎君。那你既姓舟,那我唤你声舟舟可好?” 楚洲指尖几不可查地一颤。 他不在意别人如何称他,而人们总说他是宗室里架子最大的,为人处事不够端正,可他父亲好歹是太祖和太后之子,身份尊贵,不是地里的田鼠,也不是阿猫阿狗。 他又受宠有些脾气难免正常。 事实上,他不仅没民间传言的那般可恶与不近人情,只要不招惹他,向来待人以礼,不过不常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倒让人误以为这蜀王自视甚高,目下无尘,性子孤傲难近。 不过叫他这声“舟舟”于他确实非同一般,叫他如何适应才好。 这正是他的小字。 儿时,阿娘给他找了个算命的说他命中缺水,所以他不仅名字里带水,就连小字都是跟水有关,等他长大后偏偏最讨厌水。从记事起楚洲就讨厌这个小字,还是摘取的母姓叠字,二来是想要朗朗上口,可他喜欢标新立异,总是抱怨。 后来没人这么叫他,倒觉得不习惯。 其母舟知鱼,总有传闻说她是个青面獠牙的母夜叉,事实上她博览群书,精通天文地理,自幼对舞刀弄枪颇为兴趣,十八岁就参军,随着大将军南征北战,二十岁那年朝廷攻灭伊昌,在此地设立西州治所交河,建立安西都护府,她主动请缨戍边,成为安西都护。 是西北百姓眼中,她是受人爱戴的舟使君。 他的父亲,那位传闻中的齐王,惟独对他娘情有独钟,死心塌地要娶她,向太祖请求赐婚,一生只娶了她娘一个人。许是还没来得及变心,就撒手人寰。 奇葩夫妻一对。 他慵懒地抬着眼皮看向陆聆渊,语气疏离:“公子,天下同姓者诸多,未必同源。在下不过一介凡夫,与你无亲无故。倒是公子,不顾身份如此称呼,落于旁人耳中,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我关系何等亲。”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 楚洲故意将最后几个字说得重些,是希望陆聆渊注意分寸。 陆聆渊觉得楚洲所言极是,何况两个人如今刚认识,便道:“舟郎君?舟君?舟卿?你想听我叫你什么好?” 楚洲不答。 “我问你,你又不说,还是叫舟舟好了。”陆聆渊见楚洲始终缄默不言,也不再多言,于是悄悄关上门离开。 ……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位小娘子甜柔的声音:“阿兄,我来找你玩!” 楚洲迷迷糊糊醒来,有些看不太清楚,待人走近后才看清—— 一位小娘子蹦跶着走进来,身穿着红白相间的交窬裙,外罩一件晴蓝色半臂,梳着双环髻,眉心一点朱红衬得她更加俏皮,项间挂着玲珑精致的鎏金镶玉璎珞,下悬一个长命锁,行动起来环佩叮当。 小娘子莫约十来岁,正是天真活泼的年纪。 听闻丹阳侯膝下还有一掌上明珠,想必这小娘子该是丹阳侯女儿陆垚。 昏暗的房间里她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着记忆摸索前行,她分明看见床帘下有人的身影却无人应答。 她又软糯地唤道:“阿兄在吗?” 她定睛细看,发觉床上坐的人并非其兄长,却不见丝毫惧色,反倒歪着头,好奇欣然问:“小郎君是谁?是阿兄带回来的朋友么?” “鄙人承蒙公子搭救,故而留下休息片刻。” 楚洲声音嘶哑,刚醒来喉中干咳难耐,咳了两声又强抑憋回去,面上也浮起一丝潮红。 陆垚从房间里找出火折子把蜡烛点亮,顿时灯火通明。 这才终于看清陆聆渊床上的“美娇娘”,咋一看像是哪家来的小娘子,可声音有些粗,说不出是男是女,可那人容貌昳丽,便是这般瞧着,也令人心旷神怡。 她顺手倒了碗水递给楚洲,眼睛直直地看着楚洲,打趣说:“原来阿兄金屋藏娇!这位阿姊是哪家娘子?说来给妹妹听听,待会儿等我见爷娘向他们说清,好教阿兄早早备下六礼,迎娘子过门呀!” 楚洲闻言,险些被呛着,下意识垂目看着自己平坦的前胸,没有披头散发,怎么这样也被认错:“小娘子,我并非女子,按理,你得唤我声小郎君才是。而且金屋藏娇可不是什么好故事。” 陆垚一听脸颊陡然变得绯红,添增几分孩童的纯真,许是知道认错后想起刚才那一番话受了打击。 她又羞又窘地捂住双眼,蹲下身把脸埋在臂弯里:“你!生的这般模样,怎么会是郎君呀?” 这话明显带着几分埋怨,许是觉得陆垚年纪小养在深闺里倒没见过太多人,楚洲一哂,暗道童言无忌,还颇有几分天真烂漫。 “那就不说了。”楚洲弯腰拍拍陆垚的头。 陆垚抬起头撅着嘴满脸委屈,两眼水汪汪似小鹿的眼睛不禁让人心生怜悯。 他眼里充斥着藏不出的笑意,伸出食指竖在鼻尖前,嘴角扬起微微弧度,带着一丝调侃:“小娘子,人之形貌本自天成,何须执着外表。嗯?” “我没有,我只是看错了!”陆垚喃喃道,脸颊上的婴儿肥还没完全褪去,白嫩的像个瓷娃娃,“阿兄从不随便带人回家,小郎君生得好看,我才以为是……” 楚洲故意逗着陆垚:“那我有多好看?” 宫里时常见到各色美人佳丽,就连侍女舞姬都是生得姣好容颜,近几年时时有人给他送些人来,他都一一回绝。 那意图差点写在脸上,他怎么会不知那些人盘算什么,见得多了也就不稀罕这具皮囊。 陆垚小声嗫嚅:“小郎君白净,好像我见过的那些妃子一样。” 楚洲一听竟忍不住笑出声:“白?此乃久病之态,我这是病得快死了才成这样的。怎敢跟宫妃相媲美,她们年轻时都是名动京城、才貌昭昭的大美人,而今年华逝去也不减当年,何况我是须眉男子。” 皇帝的皇后妃子都是半老徐娘,年轻貌美的御女宝林没有机会出现在各种宴会上,而皇帝的女人哪个年轻时不是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个个都是一顶一的大美人。 此时楚洲余光瞥见陆聆渊悄然走进来。 他站在陆垚得身后,趁其不注意屈指在她饱满光洁的额头弹了一下,又迅速地伸手捂住她的嘴。 “唔,阿兄,放开我……” 陆聆渊轻拍了拍陆垚的脸,板起面孔训道:“你这丫头,平日饭量不见长,话倒是一箩筐。你说说看,哪有未婚小娘子会跑到外面男人家过夜的?你少说些话,岂是闺阁淑女应有的仪态?” “才没有,你别胡说。”陆垚被兄长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训斥吓了一跳,待她冷静下来后对陆聆渊是又抓又扣,如同挠痒痒一样。 楚洲静观兄妹二人的笑闹,心底不由得泛起一丝艳羡。 他也曾希望自己有个说得上话的兄弟姐妹,大概枯燥日子也会觉得有趣,再后来就不这样想了。 忆及深宫岁月,那些个堂兄弟都怕他,视他为地狱里的恶鬼、罗刹,不会把他当人,可即便这样厌恶他,明面上还得昧着良心与他结交、巴结他、讨好他,那些殷勤谄媚的嘴脸,那些虚以委蛇,每每思及便如鲠在喉,令人作呕。 陆垚气得直跺脚,大声嚷嚷:“阿兄!都怪你,都是你的错,气死我了!” “你闲着没事来这儿做什么?”陆聆渊揉揉陆垚肉嘟嘟的脸颊,问道,“专程过来,就为了打扰客人?下次再这样看我不收拾你,越来越无礼。” 陆垚见陆聆渊有些生气,拽着兄长的衣服晃了晃,怯声撒娇:“来找你玩嘛!今天先生骂我课业不专心,我难过想要阿兄安慰。” “你啊,活该!” 此时一个侍女正匆匆忙忙赶过来,走到陆聆渊身前屈身行礼,说:“郎君,阿郎和夫人传晚膳了。”那侍女又看向缩在陆聆渊身后的陆垚,“女郎,夫人方才还在找你,现在膳厅等你呢,女郎快些去吧。” 陆聆渊点头致意,让侍女先行离开。 “舟舟饿吗?”陆聆渊问,寻思着楚洲就喝了些水,大概早饿了。 楚洲应了一声。 他穿好衣裳,感觉手上一丝温热贴近,低头一看陆聆渊竟拉着他的手往前走,本是有些抗拒被人拉着,但无法挣脱,只有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 小尬剧 楚洲:离我远一点。 陆聆渊:哦?你最好乖乖听话,这可是陆府(地),人类的地盘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就要跟你贴贴 第3章 第 3 章 哇,公子好疼我啊~ 两人步子快,比陆垚先到膳厅一步,陆聆渊一脚踏进膳厅就迫不及待说道:“爷娘,我今儿带个朋友过来吃饭,可使得?” 膳厅上位,一位青莲色襕袍的中年男子正襟危坐,他正是丹阳侯陆常缙。 他面容端肃,厅中气氛也随之肃然。 若非他抬头望向楚洲时,眼中瞬间闪过的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任谁都会觉得他只是位威严沉静的君侯。 楚洲是认得陆常缙的,没入宫前就见过一面,就是如今陆常缙私底下也会帮他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所以他留在这儿陆常缙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陆常缙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直接把他这个大麻烦领回家了。 面对陆常缙极力掩饰惊诧的模样,楚洲生怕他失言,连忙轻咳一声,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姿态从容不迫:“见过君侯、夫人。” “小郎君客气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快请入座,”陆常缙立马心领神会,面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抬手虚扶,转头对候在旁边的侍女说,“速去为这位小郎君备膳来。” 楚洲挺直腰杆:“谢过君侯。” 按规矩楚洲该是坐在西边上的末席,但是陆聆渊非拉着他坐在自己旁边,可看样子陆垚好像很黏兄长,加之陆常缙随性,定是没有那么多规矩,陆垚应该会坐在陆聆渊旁边,他也不愿占别人的位置。 “我坐这儿,那小娘子……” 陆聆渊转首看楚洲还杵在那儿,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自己身侧带,说:“你操心她作甚?她自会挨着阿娘坐。” 这让陆常缙也为难了,对面那尊佛可是皇室里出了名的怪脾气,生怕自己有所怠慢,赶紧劝道:“既是客人不必多礼?小郎君快坐下来说,别让旁人笑话我竟亏待犬子的小友。” 果真如陆聆渊所言,陆垚一进门就看见兄长和外人坐在一起,很自觉地走过去坐在柳夫人身旁,也没有多说什么。 楚洲好面子,进食永远都是保持仪态细嚼慢咽,一小口饭都要嚼半天,直到陆氏夫妇和陆垚用完膳离开后才原形毕露,如大口吃起来。 陆聆渊知道楚洲这些天定是饿极了,也没催促就留下陪着,看着他慢慢吃。 几天没吃上饱饭,今日难得又胃口,这吃相活脱脱像只饿坏的小兽,好在他还有张昳丽的脸庞撑着,否则这场面着实不太雅观。 陆聆渊附耳细语:“你慢些吃,没人跟你抢,你这模样旁人瞧了都要笑话你两句。” “那公子倒是快笑话我啊!不笑,是因为天生就不会笑吗?” 楚洲慢条斯理地擦着嘴,问:“那个乞儿呢?” 方才想起这事,他应该好生感谢那小乞儿,不是有他帮忙找到了陆聆渊,说不定他早就被带回宫里面对一堆人的指责,也可能就死在那儿等着尸体都臭了才被人发现。 “他在后院待着,你问这个干什么?” “当然有事啊!”楚洲解释道,“我托他帮忙,事后我理应当面谢他,有何不对?” …… 待楚洲见到小乞儿时,他已经换上了干净整洁的素衣,坐在床边沉默不语,一脸忧愁。 而楚洲看穿他此刻心神不宁,不知在忧虑何事,倒也可怜他小小年纪就做了乞丐。 小乞儿看见楚洲来后,一下子眉目舒展,稚气的声音问道:“你可算来了,我刚才都不敢去看你,我害怕你会出事……” 总算明白了小乞儿是害怕他出事了,陆聆渊大概会把事情赖在他头上,他不过恰好路过,瞧他年纪不大,这胆小怕事的模样,给他十个胆量也不敢害人。 楚洲刚想开口安慰两句,却感觉嗓子眼仿佛烈火燃烧,口干舌燥,忍不住咳嗽两声,他用手抵着鼻尖尽量压低声音,缓了好久才哑声道:“不用担心,我不会轻易出事的,”他抬手拍了拍小乞儿的肩膀,夸赞道,“你是个好孩子,又没做错,害怕什么?” 大概初见之时,楚洲心情正烦躁一不小心就把话说重了点,以为他凶恶的痨病鬼,这下被夸了两句就把喜悦之情写在脸上,根本不会隐藏本心,本质上还是个不谙世事孩子,天真幼稚。 此时楚洲心中又多些想法。 小乞儿脸颊羞红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谢不谢!救你的又不是我,要不是遇见了郎君我也没辙。” 楚洲扯了几句闲话:“用膳了吗?” 偌大个陆府,陆常缙有钱有势难不成还缺他一双筷子不成,他不过是想和小乞儿拉近关系,托他做件事。 小乞儿点点头。 “我的匕首可是在你身上?”楚洲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匕首,若是被陆聆渊拿走了定是会和玉佩一并还给他,但他既没有还回来,那便是被小乞儿拿走。 小乞儿一愣,连忙从衣袖里将匕首拿出来递到楚洲面前。 匕首通体漆黑,刀鞘上有雕有繁复精致的暗纹,镶着奇特的异域宝石,色泽饱满剔透,华贵而奢靡,如此的价值连城,楚洲这样的人一看就是身有荣华富贵,小乞儿不明白为何会流落街头。 “就先不必还给我,你暂且收好,”楚洲把匕首推回,见小乞儿愣住,继续说道,“我这呢,另有一事相托,不知你能否答应?我定会报答你的。” 照理讲楚洲早该走了,结果现在走不成,一来是他这身子路上要是犯病不好处理,那些人也不会放任他离开,二来则是私心。 只不过年前和人约好,要别个在城外等他消息,眼见已经下旬迟迟未能现身,只怕那人定是急着想进城。 可说好城里没有消息不能贸然行动,他现在留在这也不能把人晾在那,只有找个跑腿的伙计捎个口信,让人先回去。 楚洲一边比划,说:“明早你找个理由让陆公子放你出去,拿着匕首,出城往南走第一个村子,遇到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他和我差不多大,是个胡人,比我高点,有佩刀,他叫惊窈,此人是我的……朋友。你告诉他我在丹阳侯府上,就先不走了,等身子好些再做打算,让他先回家照顾好阿翁。可好?话带到后,你可向他索要酬劳,亦可求他带你脱离贱籍,若你有旁的打算,也可直言。” “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小乞儿想了很久还是问了。 城外之人是胡人,让楚洲的身份在他眼里恐怕显得更可疑,邻国时不时发生一些暴动,虽与大昭互市通商,仍是需要警惕。 楚洲思量片刻,反正小乞儿迟早会知道,他就没打算隐瞒:“我么?舟穹德舟公你听说过吗?我管他叫阿翁。” 小乞儿握着手中的匕首,心里登时有了使命感,连带说话都是颤抖的:“可我听他们说蜀王贪玩出宫,那个人是你吗?你明明受了很严重的伤啊?” 关于蜀王出宫这事起初还无人知晓,宫廷没有真秘密,纸包不住火,底下的人总管不住嘴,一来二去消息传播得快,这几天长安城里妇孺皆知。 最担忧的是此人心性浮躁,自幼多病,其父齐王离世早只留下他这独苗,太后平多年来小心呵护,唯恐这多事的孙子在外遭遇不测。 不出几日,蜀王十几年来的经历,没少被以讹传讹,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恶劣,听说过也都觉得他为人可恶,可谓是人见人烦,恶犬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仰仗太后宠爱就肆意妄为,无法无天,对待兄弟的行为恶劣,不知礼数、难以管教,此类传言比比皆是,却又拿楚洲没办法。 楚洲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凝重和哀伤,转而化成一抹苦笑,他语重心长地说着:“并非如此。那儿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话说得直白,但小乞儿也似懂非懂,这一脸茫然让楚洲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了。 “这事关系皇家颜面,日后就明白了。”楚洲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分明不是皇嗣却还要被搅进他们无聊的纷争,他已经够隐忍自己,还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楚洲何尝不想做闲云野鹤,整日游手好闲,偏偏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拉拢人心,各方党派已经开始站队,太后年事已高,一旦病危便是多方势力角逐。 这周遭的波涛汹涌从伊始就将他往前推。 他深知自己逃不掉,也甩不开。 谁都希望他做个任人宰割的软弱羊羔,是个没有自我的傀儡,怎能独善其身? 既然他现在走不了,就先留下片刻。 楚洲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小乞儿,他若是没有,他便取个正经的名字,于是问道:“不知该如何称呼你,可有名字?” 小乞儿霎时间黯然失色,低下头嘀咕道:“我只记得小时候阿娘唤我阿光。” 楚洲像长辈一般拍拍小乞儿的头,温声说:“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姓舟名怀熠,叫舟怀熠可好?” 他倒是有心给别人取个光明磊落的名字,可瞧自己这辈子却像个蝼蚁一般龟缩在此处苟且偷生,全被这爱恨扰了安宁。 “谢大王!”舟怀熠——小乞儿被赐名之后,鼻子一抽,几乎快要落泪,反复念叨这个名字,眼睛里有光被点亮。 舟怀熠感激涕零,说着要行跪拜大礼,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和皇室有交集,一跃翻身。 楚洲赶紧将舟怀熠扶起来:“日后见我唤郎君就好,我是不喜这个身份的,”他顿了顿,带着自嘲的意味,“险些被它克死。” …… 几句话的功夫便天黑了,白日的时候他睡的那屋是陆聆渊的,不然陆垚也不会直接进来。 楚洲看见旁边的书房灯亮着,就知是陆聆渊在里面,他敲了敲门,也不等人回应就进来了,就见陆聆渊在研读四书五经,好生用功,不愧是陆常缙的好儿子。 “公子,我夜宿于何处?” 陆聆渊看去,对楚洲的问题竟是一愣,看样子貌似还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答得稍显随意:“那你就先睡我那屋吧,我就去睡客房。府上久无外客,客房疏于打理,难免有些漏风,不甚舒适。” 楚洲倒也没有陆聆渊看起来的那么柔弱,否则他也活不到今日,住在宫里那段时间太后怜爱他,怕在宫里住的不习惯,给楚洲安排很多侍女内侍,衣食住行,处处都要精心照料。 谁又想过楚洲以前跟着舟知鱼身边远在边陲时,还是个年岁不过十的孩子,他见过战争的残酷,也见过百姓的愁苦。 “不行!”楚洲摇头坚决否决。 他不愿意太张扬,只是想留下来静静养伤,免得私底下传出一些不好的话,连宫里一压再压的事都可以传出去,别说区区一个尚书之子的家长里短,他可不想跟陆聆渊有什么不雅的过往,脸都丢尽了。 “你是主,我是客。哪有让主人家睡客房的道理,公子你太没规矩了些。” 陆聆渊拉着楚洲的袖子让他坐下:“规矩是人定的,客随主便。我身子抗冻,你身子遭得住晚上的风吗?” “那就谢过公子的慈悲心肠,公子待人好生体贴,处处都想得周到。”楚洲说道,陆聆渊的过分热情和正直,好到让楚洲不习惯甚至有些讨厌。 这不阴不阳的态度让陆聆渊不乐意,好好一句话从他嘴里出来就变了味儿,他笑容一滞,象征性地轻轻弹了一下楚洲的脑门:“你这人真是的……到底会不会好好说话?” 楚洲皱眉蹙眼,倒也不是因为弹得痛了,就是觉得不爽,露出一脸虚伪的假笑说:“公子,我嘴笨,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方才可是真心感激公子的。” “好了,早点休息。” …… 来到陆聆渊为他安排的的卧室中,此时已然毫无困意。他坐在窗边,窗外的月色照着他道不尽的心事。 陆聆渊的关怀越是真诚,就越是让他想起宫中那些虚伪的面孔。 总有人拿他当话柄,议论他,便是他娘也是巾帼,怎到他这一代开始走下坡路,惋惜他的父母,一对璧玉留下如此庸才。 楚洲尚在娘胎,其父齐王便已薨逝。 太祖晚年,下旨让齐王挂帅,与斡鲁汗国之间争夺安西四镇,只可惜未等到齐王大捷的喜讯,便山陵崩。 太后以雷霆手段迅速控制局势,阻拦消息传播,拥长子继位。 大捷后,齐王处理战后事宜,作为皇室代表,由他亲自安抚、镇压刚刚归降的地方诸部,便是以最高规格的政治礼节相待,却不料出现路上出现意外,被一些反昭的暴动马贼袭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后,而楚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 按祖制他本该承袭齐王爵位为嗣齐王,直至八岁那年,其母齐王妃也撒手人寰,太后遂将其接入宫中,三年后,被封为蜀王。 这“蜀”字虽地属偏远,比不上其他封号,因其母族根基在益州,亦是陛下对这位胆识过人却英年早逝的齐王妃身后哀荣的一种追认,也是对他父母双亡后的弥补。 楚洲的母族是益州豪族,除开他母亲这代,往上几代人都出过骁勇善战的武将,不仅有武将,更有实权在握的宰相,舟穹德更是出将入相的典范,开国之初曾一度进入权力决策中心。不仅如此,再往前乱世未平地方割据之时,拥有不少部曲①,盘踞一方,比不上门阀世家也也绰绰有余。 “庸才吗……呵呵。”楚洲轻笑一声。 这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①部曲:古代豪门大族的私人军队,带有人身依附性质。 [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哇,公子好疼我啊~ 第4章 第 4章 平平无奇的外地人 夜深人静时,楚洲辗转难眠,既寄居于此,总该向主人致意。他索性起身,于府中寻觅,几番周折方寻到陆常缙的书房。 陆府自不及宫墙宏阔,夜深有人巡值,再加上不熟悉路径,行动颇有不便,巡夜人刚过,此时陆常缙的书房灯火通明,楚洲径直推门而入。 “谁?如此不知礼数,不敲门就进来了?”陆常缙正在处理公文,听到有人进来叨扰有些不耐烦。 直到楚洲踏进书房,穿着素衣也挡不住他的贵气。 陆常缙抬眼看清来者,悚然一惊起身,急步上前,躬身行礼,姿态恭谨,生怕有半点闪失,语气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臣拜见大王。不知大王夤夜至此,有何吩咐?” 陆常缙的父亲只是江南小门士族的小官,后来一次入京偶然遇见他爷娘,擅武艺又熟读兵法有幸得太后赏识。 按辈分陆常缙算是楚洲的叔叔,楚洲怎么说理应敬他三分才对,可如今看见他态度如此疏远,竟教他心寒,感慨万分,人心终究会变。 陆常缙曾受过齐王夫妇的知遇之恩,早年齐王挂帅在西北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折冲府都尉①,他率领奇兵攻打敌军侧翼,被齐王赏识破格提拔。 而齐王死后,许是便早已猜到了舟知鱼的下场,只是默不作声。 在此次战役后领赏受封,多次参与主导中小型战役。 许是愈发惶恐,为了不沾上齐王旧势力的关系被清算,更为了家族的利益,不得不明哲保身,最终选择效忠于太后。太后对他加官进爵,明面上享受荣誉,调到京中担任兵部侍郎,掌军事调动,封丹阳侯,实则削兵权,也是他对太后的投名状。 做过几年兵部侍郎,又被平调到工部历练,主持各种大型工程,直到兵部尚书致仕还乡,论资排辈,他自然而然也就晋升成为兵部尚书,变得圆滑、懂得妥协。 毕竟陆常缙还有妻儿老小,权力倾轧,为权势攀爬,所作所为皆是身不由己。 楚洲也不会怨他不站在自己这边,这是权贵的选择,陆常缙是绝对不会押上身家效忠于他,他也没有让陆常缙选择的能力。 楚洲抬手虚抚,嘴角一哂:“君侯不必行如此大礼,如此倒显得我仗势欺人了。我是特地来向君侯问安的。” “臣不知犬子带回来的人是蜀王,不知犬子可有做得不妥地方,还请大王宽容大度。” “君侯言重了。公子温良恭俭,足见君侯教子有方,我何来怪罪?”楚洲倒不觉得陆聆渊有何过分的地方,反倒是自己被惯坏了,做事处处要人惯着疼着。 他顿了顿,目光犀利,“不过君侯,我在这儿的事暂时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吧?” 陆常缙见状,急忙向他保证道:“大王放心,臣万不会做损人利己之事。” 他不过是为了敲打两句,藏身于此的事,不出半月便会传遍京城。如今在京城无依无靠,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不过是让他心底多几分安慰。 权当自欺欺人罢了。 恍然想起他那孑然一身的舅舅,多年来未有妻儿,原本在京中任职,舟知鱼去世后的第三年,太后拨乱发正,将他提拔为右千牛卫将军,彰显帝王家的皇恩浩荡。 这些天多半知道楚洲出宫之事,定不知他还困在长安中无法脱身,恐怕以为他早已经在回益州的路上了,等有空再想办法和舅舅见面。 更不知晓走这几天舅舅有无受到牵连。 楚洲问:“我舅舅还好吗?” “舟将军一切安好,圣人因大王失踪一事急得焦头烂额暂时没有去管他,只是按舟将军的性子,恐再生枝节……”陆常缙语气犹疑,又询问楚洲的意思,“不知大王有何示下?” 说起这个,楚洲倒也没怎么想过,他舅舅向来心大,心直口快,就凭着德行就已经在朝廷中惹了不少人,在加上他爷娘那档子事,对他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要处理也有些棘手。 他思考片刻,说:“你不用管他,圣人如今还需要他,不会把他怎样,君侯顾好自己就好了。” 总而言之,大昭周边蛮夷之乱未定,圣人日后总归有需要他舅舅的时刻,以备不时之需。 大昭崇文尚武,边患又多,却挑不出几个正儿八经能带兵打仗的人,早些年的开国能将现在都已经走的走、老的老,本该是人才辈出,却好像用尽了气运,不过他舅舅算一个,也算是将门之后里能扛得起是的晚辈。 陆常缙应了一声:“那大王还有何吩咐?” 楚洲点头:“无事了,天色不早,君侯也早些休息。” “臣恭送大王。”陆常缙送走楚洲后,靠坐回椅上,长舒一口气,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看见楚洲倒没有传闻中的那么虚弱,反觉几分宽慰。 陆常缙也算是看着楚洲长大的,他和齐王夫妇一点也不像,心性不定,同是在宫中长大,他既不如齐王那般沉稳庄严,又不如齐王妃那般直爽豪迈。 此时门外响起两声叩门声…… …… 整晚风啸不止,落了一层薄薄的春雪。 楚洲打开一丝门缝,张开手感到冷飕飕的,吹一口气还看得见白气腾空直上,一股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冷得刺骨,身上旧伤在隐隐作痛,只得又将门掩上。 少顷,侍女奉上盥洗热水,并送上一件星灰大氅,那侍女本来要伺候他穿衣打扮的,楚洲有手有脚不喜欢被人侍奉,将侍女打发走。 楚洲拿起那件大氅穿上,对镜自顾,这衣服的颜色不够鲜艳,显得没气色,洗漱好后搽了面药和口脂也无济于事。 他心下索然,抄着手倚门而立,望着院落里仆役清扫积雪。 陆聆渊貌似就在他对面那间客房,确实有些破旧了,倒未有描述得那般不堪,净说些胡话来逗人。 这是他初见这院子的全貌。 白墙黑瓦上覆盖着一层薄雪,此时的院落一片凄清,唯有远处尚未凋零的红梅成了这雪天的一抹鲜红 。 他仍是偏爱热闹光景,只待春日暖。 楚洲抬头望着对面那扇门,转眼间对面房门就被人用力推开,只见陆聆渊迈着步子跨过门槛,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打了个哈欠。 陆聆渊今天换了一件朱草色的圆领袍,外着一件跟楚洲身上材质相仿的大氅,大概他身上这件衣服也是陆聆渊的。 陆聆渊瞧见对面有个灰色的身影,他霎时间觉得不可思议,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此人正是楚洲,他道:“你身子不爽利还起这般早?离早膳还有些时辰,快回房再多歇息。” “公子就莫要笑我了,只是惯于早起。再说,卯时也不早了,当官的还要点卯,你说我这等俗人该不该起早点呢?” 楚洲手指着天转了个圈,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轻声道,“可惜夜里吹的妖风现在都还没有散走,我怕冷又想看看外面的样子。怎么,公子这么大还要赖床不成?这可不是好习惯啊,得改。” 楚洲说着从走廊绕过去,他平日身子好些的时候还挺勤快,天不亮就可以起来练功,反倒是近些日子还懒了些。 虽是权贵,但陆家属实说不出几条规矩,陆聆渊自然觉得楚洲的话不中听,反驳道:“哪有!人生在世自当顺其心意,贪睡哪不正常了……” 话说了一半,陆聆渊就听见身旁闷闷咳嗽声,转头就见楚洲衣袖掩住嘴,只不过那双笑得弯弯的眼睛出卖了他。 楚洲后知后觉有些饿了。 他看向陆聆渊,直言:“我饿了。” “这……”陆聆渊欲言又止,一转身就撞见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时竟有些磕巴:“这,不到饭点,叫人拿些糕点来成吗?” “都成。” …… 醒来后舟怀熠转遍整个府邸才找到陆聆渊。 他想了半天才找出一个借口,跟他说自己前几日似乎在京城看见了亲戚,希望可以出去打听他们的消息,让他们接济自己。 如此破绽百出的借口,陆聆渊不用猜都知是假话,但舟怀熠态度坚决。 总归是外人,若真的有别人的亲戚,陆聆渊也不好挽留,只好给了些银钱让他路途上能吃上饱饭,但愿那乞儿说的是真的。 往南走很快离长安很近,走了几里远的路程就找到了,舟怀熠果真看到一个踟蹰在村口的少年。 少年身着玄青色缺胯袍,腰间革带挂有一把横刀,他面无表情的环抱双臂,在村口徘徊,三步两停眺望长安的方向,神色冷峻,周身透露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待舟怀熠大致确定那个人身份,提心吊胆地走过去颤巍巍问:“小郎君可叫惊窈?我是……” 惊窈看见有人靠近下意识戒备起来,没等舟怀熠说完立马拔刀指向此人的脖子,皱眉道:“你是何人?竟知我名讳,为何郎君没来!” 吓得舟怀熠赶紧解释道:“我,小郎君莫要出手,我是帮蜀王捎口信来的,”他连忙从怀里把楚洲的匕首拿出来擦干净,又吹了吹生怕上面沾着丁点灰尘,小心翼翼递交给惊窈以表自己的来意,“蜀王说来不了,想要等些时日再做打算,让小郎君先回家照顾好阿郎。” 惊窈意识到自己失了礼数,连忙收起刀给舟怀熠行礼道歉,说:“抱歉,谢过小郎君替我家郎君送信。” 只见舟怀熠一动不动没有吭声,惊窈以为自己不够诚意,拿起腰间的荷囊里掏出一枚银铤想要赔礼道歉,惊窈一向不擅长处理这些事一时间苦得发愁。 要是这个时候他家郎君在就好了。 “你……想要什么?”惊窈微微蹙眉,有些犯难。 舟怀熠拉住惊窈的衣裳,小心翼翼地问:“我不想要钱,小郎君可以带我走吗?” “我……”惊窈犹疑片刻,回程遥远,若是独自一人,或与楚洲同行倒也费不了多长时日,只是要带上个一无是处的小乞丐,这回益州的路可谓是遥遥无期。 舟怀熠发现了惊窈很为难,又说:“我知道你不想带上我。我没用,帮不上忙。可昨天大王给我起了个名字叫舟怀熠……奴之前是个乞丐,说你可以给钱,还说你也可以带奴走的……” 比起当个乞丐狼狈度过一生,倒不如把命掌握在自己手里,居安在一个小小的胡同里,每天为了一顿饱饭发愁,比起监狱里囚徒还不如,起码不必为了饱饭而苦恼。 惊窈叹气,既是郎君的抉择他也不想多言,思来想去就当是多了一双筷子,好好培养日后说不定能帮上忙。 “那便快跟上我,小子。回益州的路途遥迢,注意安全,没有郎君的命令,我不保护郎君以外的任何人。” 舟怀熠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地跟上了惊窈的步伐。 …… 饭后楚洲吃过药就回到房间准备小憩,半个时辰不到就醒了,睡前盖好的衾被醒时已滑落在地上。 他坐起来的一瞬忽而胸口闷得难受,咳嗽不止,他摸了摸自己额头,滚烫得厉害,深知自己身子不好,不料出宫后竟这般不顺。 “要命……” 门外陆垚毫不顾及大家闺秀的礼仪坐在台阶上发呆,脚底遍地是被她扯坏的树枝,无聊得厉害。 她看陆聆渊练功满头大汗,也不愿理睬她。 陆聆渊动作行云流水,手中的刀闪着铮亮的光,时而轻如羽毛般飘逸,时而宛若游龙在他身上盘绕,出招快、准、狠,连周围的枯树枝都在摇晃。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刀,沉浸在此中,一套刀法结束后他拿起手巾擦汗,收拾刀剑器具。 陆垚见状,指着身后悄声问道:“阿兄,那小郎君是……你昨天捡回来的?” 陆聆渊听着话稍有不满:“这是谁给你讲的?忘了这话,小心我让先生给你加功课。出去玩万不可跟别人说府上有客人,听到没有?” 陆垚敢怒不敢言,撅着嘴嘟囔着:“知道了。先说好,是我听家里下人这么传的,说那小郎君生的漂亮,你定是瞧上人家了,有龙阳之好呢……” “简直一派胡言!”陆聆渊皱着眉头道,收起器转身进屋里去。 此时陆垚身后一声“吱——”,她回头看正是楚洲推开门走出来。 他身形消瘦得厉害,总是一副病态的模样,脚底无根,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时常抵着唇齿咳嗽,着实令人心疼。 陆垚甜甜唤道:“小郎君!” 楚洲点头应了一下,他刚起来浑身难受得厉害,说句话都觉得费劲,可见陆垚对他又那么热情。 陆垚问:“话说小郎君是哪里人啊?江南?听说那里水土养人。” 这问题于他而言着实刁钻。 楚洲出生在遥远的西北,没有亲戚可以托付,舟知鱼不得不把他留在身边。后来舟穹德致仕,花甲之年的老人从京师大老远跑来西北接孙子,于是楚洲就跟着舟穹德去益州。 一年光景不到,舟知鱼从西北赶来携子匆匆入宫,从那时起楚洲无所依,被太后抚养,安置于宫中,无人带他回家,再未离京。 过了这么多年,如今算得上是楚洲入宫以来第一次独自离开皇宫。 “江南么,我从未踏足过,”楚洲顺了口气,缓缓说,“我小时候曾在安西住过一段时间,也去过很多地方,但没有我的归宿。” 像陆垚这种大家闺秀从小安居于长安,自然无法想象龟兹有多远,有些惊讶:“安西?是军镇龟兹吗……那岂不是很远么,还是军镇啊……待在长安小郎君会想家吗?” “远吗?我在西州待过一点时间,不过那时年幼,发生什么事儿都不大记得了,后来安西治所迁到龟兹,我也随母搬到龟兹了,”楚洲哑然片刻,沉着一张脸,瞳眸里掠过一丝哀转瞬即逝,“……风沙蔽日,又地处大昭边陲,不提也罢。” 自舟知鱼去世后,那片荒凉之地,于楚洲而言就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不过是个记不大清楚的地方,与其说怀念故土倒不如说怀念故人。 只可惜彼时楚洲年纪太小,不能为她分忧解难。 她是百姓口中的大将军、舟家的长女、天家的儿媳,身上背负着太多压力,却只能孤零零地行走在世间,只叹这世道于她太不公平。 “小郎君,你脸色好难看啊?没事吧?”陆垚察觉到楚洲脸色不对劲,早上吃饭的时候看起来还有些精神,现在已经完全是有气无力,她小心翼翼问道,“需不需要请医生来看一看。” 楚洲估摸着陆聆渊也该出来了,就慢步走到陆垚身边坐下,调整了呼吸,让胸口不至于太闷:“小娘子不必劳烦,许是有些风寒,没什么大碍。” “那个,阿芙你快过来。”陆垚唤住旁边路过的一个侍女。 远处的侍女快步走过来,屈身行礼,问:“女郎有何吩咐?” 陆垚拉着楚洲的衣袖,吩咐道:“这小郎君有些不舒服,你快去寻刘管事,让他即可请医生来!越快越好!” 楚洲是普通路过的小馋猫[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①折冲府都尉:折冲都尉是一个唐朝府兵制下折冲府的最高军事长官。这在当时属于中高级武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章 平平无奇的外地人 第5章 第 5 章 干什么?来一口 陆聆渊一出来,就看见陆垚和楚洲并肩而坐,言笑晏晏,有些意外看到楚洲的身影。 他调侃道:“舟舟!我还以为你要睡到午时等我叫你吃午饭呢。” “怎么?我是病入膏肓,都起不得身了么?” 陆聆渊解释:“没有没有,你怎么这样想呢?我是担忧你身子遭不住寒气。外边天还冷,还是在屋内养着为好。” 楚洲倒是真的想过长眠不醒,可日子也得过下去,他还没有回益州,还没有安排后事,还有数不清的事情没做。 首先,走之前得跟舅舅见个面报平安,最重要的是还没有让那些人付出代价,这么一想他好像还有太多事情没来得及做,不能先走一步。 陆垚也开始点头附和:“就是,小郎君还是先回屋休息一下。天寒地冻的,外面也不好玩。” “你是怎么了?”陆聆渊听出异样,看向楚洲想要问个明白。 楚洲不太喜欢过度关切,:“只是寻常风寒,并无大碍,只是小娘子心善,执意要请医生来。” “是吗?且让我瞧瞧?”陆聆渊颔首,想着先把其他人支走,转头看向陆垚,“小妹快走了,先生该来了,这般贪玩成性,当心待会儿给你加功课。” 一提到功课陆垚便不敢多言,乖乖应了一声起身离开。 陆聆渊走近前去,看着楚洲脸色苍白,又总是垂着那双眼睛,神情有些苦涩,让他不免觉得心疼,伸手欲探额间温度,却被楚洲下意识后退侧身避开。 “你莫要碰,知晓便够了。”楚洲笑着挡住陆聆渊的手,额头烫得厉害,偏偏手还是凉的,不想让陆聆渊费心。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子骨,要是寻常医生可能治愈,倒不至于被人讥笑。 陆聆渊手腕一阵冰冷袭来,这下确实病得有些严重,早上看着楚洲还面容红润,手分明还是热乎的,现在脸苍白,手也冷得吓人,可瞧他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陆聆渊揉着方才被楚洲冰手触碰的手腕,有一些痒痒的,他笑道:“等你身体好些,我教你两招强身健体可好?” 齐王在世时也打过几次仗,虽然他父亲是个半吊子,但母系这边可都是正儿八经的武将出身,祖上的能人将才更不必多言。 换言之,他又怎可能一点也不通,只怕稍稍一出手,就露馅了。 且不说身负绝技,在一众天家子弟里亦是佼佼,相较于其父齐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就没必要了,”楚洲有些抗拒,他找了个合适的理由解释道,“公子明知我体虚气弱,还要我学这些,莫非存心想看我笑话?不妨直说我是百无一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人,就莫要难为我了。” 陆聆渊闷声不说话,那通红的脸颊倒是看得出努力过,但还是没忍住。 “公子在笑什么?”楚洲狐疑道,紧盯着陆聆渊那躲躲闪闪的双眼,“倒是说出来让我也听一听、乐一乐。” 陆聆渊摇摇头,迟迟不愿意说。 楚洲瞧模样心底猜到了大概,又想起昨日陆聆渊老是跟他开玩笑,到现在心怀芥蒂,方才定是在笑他言行不一。 宫里可没人敢当着面这样对他,也没人敢让他不安逸。 非得让陆聆渊知道,他岂是好惹的人。 他轻哼了一声,语调故作嗔怪,不满道:“好。我知道了,公子原是在笑话我呢。也对,我身子这般病弱,又出身低贱,自是比不上公子恣意快活。” 说着他就拂袖转身,速速离开。 “诶?怎的又恼了!”陆聆渊情急之下,赶忙上前握住楚洲的手臂将他拽住,“你可别生我气,是我失礼招待不周。我给你赔不是,你要什么只管跟我提,定为你办到。” 陆聆渊倒不明白,人们都说女人的心思古怪,如同海底银针,可楚洲分明是个男人心思却比女人还难以琢磨,该道歉也道了,该说的也说了,还要教他如何才肯满意。 楚洲扯开陆聆渊的手,脸色微沉回头看向他,抿了抿嘴道:“你现在知道给我赔不是,那刚才你又在做什么了?你这张嘴尽拿我寻开心。” “哪有?我只是觉得你说话很有意思,可从来没有看不起你。”陆聆渊心里一震,惶惶不安,他做的哪像楚洲所言如此恶劣,可确实有点那个意思,却已百口莫辩。 楚洲仍是不依不饶,他又怎会轻而易举的放过陆聆渊,他向来就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你就不记得了?是我小肚鸡肠,公子宽宏大量,我跟公子比起来就像君子与小人。” 一来二去的争辩陆聆渊说不过楚洲那张嘴,索性认了他的话:“都是我的过错,我要如何你才原谅我。” 楚洲嘴角扬起得意的笑容,他想了片刻说,那就让你明个上街帮我带些点心回来,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陆聆渊点头应道:“行,我亲自帮你去。” 此时,一位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姗姗赶来,中年男子扬声喊道:“郎君,医生来了。” …… 陆聆渊刚上街买完点心回来。 他不知楚洲口味如何,生怕买到他不喜欢的,于是将西市上的点心都挑了点。 刚到门口碰巧看见有驿站的人来送信,驿站时不时有人送信,但几乎都是给他爷娘的,按理他是没理由去看的。 今日刚好到路过他都要先瞧瞧是谁的。 “先拿给我看一下。”陆聆渊拿起信封检查了一遍,信封上写着“舟君亲启”四字,舟君,不用多说自然知是主人乃那位不好伺候的主。 他心生好奇是谁寄来的信,楚洲来丹阳侯府上三日不到,怎么会寄到这来。 陆聆渊不由得困惑,倒不是说觉得楚洲是什么奸细通缉犯,只是这信的来历有些不明不白,于是带着一封信和一大包点心去找楚洲。 “好吃吗?” 楚洲咽下最后一块点心:“还成。” 陆聆渊从怀里拿出那封信递给他,说:“我这儿有封信,是给你的。” “我的信?快拿来让我瞧瞧。” 楚洲倒也不觉得意外,他的信都是先送到陆府上,再由陆常缙之手私下转交给他,这也是陆常缙这些年力所能及、为数不多帮衬过他的地方。 下意识觉得这信是惊窈送来的,该是有什么事得说一声。 “许是朋友寄来的,那个小乞儿出去寻亲,我只好托他顺道替我寻个人。”楚洲伸手借过那封信笺。 他展开信笺—— 致小郎君 见字如晤。提笔时正当元日,家中团年,缺汝一人。益州春渐暖,庭梅将谢。汝展此笺时,想上元灯已熄,月亦不圆。不知汝而今可还好……待明春暖之日,当与吾孙同游畅饮。勿忘归期,盼早归家。 顺颂春祺,诸事安康。 阿翁 手字 原来是阿翁寄给他的。 读罢,楚洲将信笺紧紧攥成一团,心中忐忑不安,扶着额头脸色惨白,咬紧牙关,踌躇良久,方低声道:“公子,此番恩情,容我他日再报。” 留下便是不孝,他和陆聆渊都尚未及冠,来日方长,而阿翁不一样,而今年事已高,女儿走得早,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也远在天边,唯一的孙儿也被困在长安出不去,心里该如何难受。 只是,这路迢迢,他该如何才能回得去。 此话一出,陆聆渊心里犹如晴天霹雳,急切地询问:“为何如此突然,信里说了什么?” “家书。”楚洲低声回答。 陆聆渊心里慌了,虽然他们相识不久,却把楚洲当做是从天而降的宝贝一样供着,处处不是依他惯他,好不容易就回来的一条命,这陆府又岂是他想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陆聆渊忍了忍,换了一种温和的方式说:“你不怕半路上病情加重吗?先留下了把病养好再走不行吗?” 话虽如此,楚洲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不争气的身子,若不是因为这一身病,他也不会困在京里,更不会被陆聆渊带回来,早就回益州去了,这种种事情都不会发生。 他最担忧的事,莫过于阿翁会像当年一样,舟知鱼去世后他伤心欲绝,又为讨一声公道,日夜奔波赶京,最后大病一场,这回身边连个可以支撑的亲人都没有,若连这见一面的孝心都尽不到。 让他于心何忍。 楚洲心里难受,欲说还休,愁得咳嗽起来。 他与陆聆渊不过萍水相蓬,倘若他真想走,哪是陆聆渊两句话就能拦住的,左右费些功夫罢了。 …… 夜里。 楚洲辗转反侧,听着门外呼呼的刮风声让他更焦虑。想来还是自己的贪心和私欲过重,想了太多事情,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越是想头就越疼得厉害,许是屋子关得太严实才闷得慌,连心脏的跳动仿佛都听得一清二楚。 想来该是出去透透气。 外面的风吹得大,寒风扑面,如刀割般凛冽刺痛,即便是他已经换上一件大氅,风直往他衣襟里钻,却也不愿折返。 借着微弱的月色放眼望去,远方的亭子里坐着一个人,不必说那定是陆聆渊。 他形单孤影,甚是寂寞。楚洲便走过去看看。 只见陆聆渊手里拿着一只酒盏,仰头而饮,用手帕擦擦嘴角的酒渍,又为自己满上。地上已经有一壶空坛子,手里又是一壶温酒,还放着几叠点心。 貌似在此处坐落已久,心烦意乱。 楚洲坐在旁边的木凳上,拿起桌上的酒盏,抢走陆聆渊的酒壶也为自己斟满,他眯起眼睛笑道:“愁到浓时酒自酌。怎么不邀我一起?” 话罢举杯畅饮,酒液辛辣醇厚直冲舌尖,熏得他眨眼深吸一口气,被这小小的一口辛酒呛得抵拳咳嗽,抬头偷瞄陆聆渊的神色,像只偷腥的小猫。 太后向来不准他喝酒,怕伤了身子,这小小一口对他而言是一件很新奇的事。 “不会喝你还要抢。”陆聆渊伸手夺过楚洲的杯子,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楚洲明知陆聆渊为何三更半夜独酌,却仍揣着明白装糊涂,故作不知,把话问出口:“这么晚公子怎么还不睡,借酒消愁,最是伤身。” 陆聆渊闻言,霍然起身,浓烈酒气扑面而来,钻入楚洲的鼻息。 他猛地抓起楚洲的手腕,力道颇重,一双醉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憋了半天最后说道:“你还问我为什么!你要走就早点走,省得我……省得我成天担心你挂念你,真把我当菩萨心肠了?到头来,我才是最蠢的那个。蠢,蠢透了!” 喝了酒人也醉得不清醒,净说些胡话。 楚洲拧着眉头,抬手想要扒开陆聆渊的手,越是想用力就抓得越牢,他本来就没什么劲儿,心里又急又难受,连带着说话都像是在跟人撒娇:“公子,可否先放开再好好说?” 陆聆渊愣是迟疑了片刻才松开手,而后那双眼睛里满是惊慌失措,果真是醉了之后反应也变迟钝,说话也支支吾吾:“舟舟,我不是有意要伤你……” 其实他不太理解陆聆渊是以何种感情看待他,无论是朋友还是救助关系都不太可能,陆聆渊对他确实好过头了,在不抱有任何目的的情况下。 楚洲自八岁那年入京,这八年来他被太后保护得很好,连宫宴都不常出席,怕他接触过多外臣,偶尔准许他出宫玩一玩,还是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即便如此他也没见过太多外人。 “公子,我和你相识不过几日……他日定能鹏程万里,何须在意我这等萍水相逢、漂泊无定之人?我这般薄情寡义,不值得你如此相待。”楚洲道。 还有一种可能,但楚洲不愿意去猜,他从来没想过要和陆聆渊有牵扯,他压根不在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聆渊是彻底喝醉了,又开始胡言乱语,执拗道,“我明日……待病好了再走可不可以?听闻宫里姜太医医术了得,他肯定能救你。你就应了我这一回可行?” “是谁……谁让你做这样做的?究竟是你的真心还是另有所图?”楚洲问。 “下午,你去哪了?告诉我。” 本以为能醉酒吐真言,可陆聆渊迟迟没有回答,究竟是醉了,还是故意没听清,刻意回避他的问题。 楚洲等很久,也没有半句回应,自知跟喝醉的人没法讲道理,便不再理会,轻哼一声:“随你,你想如何就如何。我先走了,公子也早些休息。” 他心中已有答案,说出来也是徒劳。 以及那位医术精湛的姜太医,正是上元佳节救了他一命的人。别人都害怕他挺不过那晚,姜太医冒着掉脑袋的压力给他治病,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性命,只可惜他底子太差,出了宫没两天就被他折腾跨了。 第6章 第 6 章 不装了,高低露一手 “再快些,就在前面了。”陆聆渊催促道。 陆聆渊三步一回头。 只见姜太医提着沉重的药箱跟在身后气喘吁吁,分明是来看给人病的这下倒像更需要休息的那个,眼见离楚洲的房间只有几步之遥。 “这,”姜太医年过半百的老翁哪比得过陆聆渊生龙活虎,他撑着墙停下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哪还有力气继续往下走,“郎君你慢些,老夫腿脚不便跟不上呐。” 陆聆渊实在等不及,姜太医速度慢吞吞的,便趋步上前,问道:“不如我背着姜太医走一段?这样也快些。” “郎君这可使不得,不如帮老夫提一下药箱。” 楚洲已静候多时,他站在窗边逗鸟。 这是陆聆渊养的一只红鹦鹉,鲜艳的羽毛被护理得很有光泽,就是每天喂太饱,有点肥,还很笨。 楚洲逗了半天,他也学不会半句人话,有些嫌弃。 姜太医见那背影就认出这是失踪多日的蜀王,比起离开前他的气色更见憔悴,便知他离开那几日过的不太好,得亏他遇见了丹阳侯公子,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遥想当年楚洲初入宫时,就因水土不服得了一场病,不知遭了什么孽,自此以后身子越来越差,但凡有些大病小疾几乎是他亲自诊断,见人这般,他心中不免深感伤怀,连话都说不出来。 “老先生就是姜太医吧?” 楚洲先一步转身朝姜太医拱手行礼,扬起下巴看向门边的陆聆渊,说,“舟某对先生略有耳闻,我听陆公子说你能妙手回春,舟某的病可就全都拜托你了。” 姜太医立刻心领神会,回头对陆聆渊从容道:“老臣诊脉时不喜有人在一旁,郎君可否到门外等候片刻?” “哦。”陆聆渊颔首,出去顺带把门阖上。 此时就剩下他们,姜太医看着楚洲形销骨立的模样,不禁老泪纵横,无奈举起袖子抹眼泪,好言相劝:“蜀王还是尽早回益州,你的身子经不起那样折腾,好好调理一段时间还是有机会恢复的,况且舟将军挂念你多时,别让他老人家担心,望蜀王慎重考虑。” “难道回益州他们就放过我么?”楚洲喃喃低语。 从始至终他只想着离开,可那些人愿意放过他,早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何至于偏居一隅,这般狼狈,其实从入宫那天起他早在局里,其实早已逃不掉了。 这话把姜太医给问住了,踌躇片刻说,“毕竟大家敬重舟公,自然会放蜀王一马……” 如果皇帝真的敬重舟穹德就不会逼死他的女儿,他只要收回舟知鱼手里的兵权,没了权势一个人有再大能力又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偏以最残酷最无情的方式让她收场。 可见皇帝敬的唯有舟穹德,也不过是因他是开国功勋,而楚洲不过是看在无父无母施舍他几分恩宠,楚洲比谁都看得明白。 以及那些个世家贵族又怎么会放过。 各个心怀鬼胎,想着法子除掉他或利用他,若离了太后,除舟穹德之外楚洲再无令人畏惧的依靠,只是益州还能有给他几分安全。 谁能不觉得,他要逃,第一时间定是投奔舟穹德,只是没人知道会半路杀出陆聆渊这个意外。 “我还要再考虑考虑,”他靠在凭几上,抬眼看向姜太医,昏暗的房间里依稀看得出他凶狠的眼神,低沉喑哑的声音显得有几分阴鸷,“姜太医,看在这几年的情分上我敬你三分,今日之事你须承诺会守口如瓶,否则……” 姜太医被楚洲吓得身躯一震,慢慢低下头:“老臣知其中利害。” 桌子被楚洲有节奏的敲响,他沉默不语,姜太医也不敢抬起头来。气氛越是紧张楚洲就越沉得住气,他看着姜太医半眯着眼睛,不敢与他对视。 人人都会因为他深得皇恩盛宠而害怕他生气,陆常缙是,姜太医也是,即便是现在他已经不在宫中。 过了些许时间,楚洲歪着头,身体向前微倾,悠悠地问道:“光是嘴上说说我怎么信你,嗯?姜太医?” 话落把姜太医吓得惊慌失色,他面色乍青乍白,额角不停冒着虚汗,颤抖的手将缓缓举起来,四指朝天发誓:“老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做出卖蜀王的事,否则将不得好死。” “我不喜欢别人骗我,最好如此,”楚洲嘴角勾起一满意又带着一丝无趣的笑容,伸出一只手放在桌子上,“请诊脉吧。” 姜太医开了药方交给陆聆渊。 等姜太医走后,陆聆渊立马折回楚洲的房间。 “舟舟!” “公子。”陆聆渊和楚洲同时喊道。 两人面面相觑,屋子清冷又寂静,一个人面无表情,眼神中毫无敬畏,而是锁着眉面带苦涩,另一个人则坐凭几上悠哉悠哉,漫不经心地支自己额头,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对面前的人上下打量。 良久之后,楚洲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开口道:“公子,我先不走了,等来年之前我再回去。我待会儿想写封信寄回去,告诉家中长辈我长安遇见贵人了。” 陆聆渊身子猛震一脸惊愕,接着松了一口气,“我本来想通了,打算放你走的,毕竟你吵着要回去。” 又来到陆聆渊的书房,楚洲一眼就瞥见书架后面排列有序的放置着兵器,刀枪剑戟等,陆聆渊每天早膳过后就会舞刀弄枪,干脆利落的刀法,陆常缙定是指教过他的。 有陆常缙这样宽厚正直的父亲,有柳夫人这样温柔善良的母亲,还有一个活泼娇憨的幺妹,何其有幸? 楚洲刚提笔落下两字,就听见陆聆渊说:“舟舟的字真有风度,我要这么写我阿爷得打我了。” 陆常缙幼年顾着学武落下功课,飞黄腾达以后就开始勤学苦读,很有成效,可惜那字依旧龙飞凤舞,整个朝中太后最不愿意批他的奏疏,如此陆常缙便下定决心要让自己的孩子写得一手好字。 “那你别看!我自知字丑,我只是庶民能识得二三字便是极好的,自然不如公子写得漂亮,倒不必如此取笑我。”楚洲一脸真诚道。 倒不是他写不出好字,他以前写的字老师都频频夸赞,不是因他身居高位,而是现在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陆聆渊看他右手死死捏着笔,指节用力,仿佛要将笔杆折断。 手里头拿的是上等狼毫笔,一笔千金难求,笔的墨黑衬得楚洲那双手素手骨节分明,仿佛精雕细琢的玉器,白皙精巧。 楚洲忽而问道:“倒是公子,可是监生,难不成这几日旷堂都是为了陪我么?” 说来也是缘分,几年前太后突然想给楚洲找个伴读,本来已经定好人选了,好说歹说楚洲都不愿,太后惯他,就成了头天刚做的决定,次日又给人家推掉。 兜兜转转那个被推掉的人现在又出现在他面前。 陆聆渊被问得一时语塞,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这几日为了陪楚洲连课都没上,不过是担心楚洲一人待在这院子里会过得不开心,怕烦闷郁结。 楚洲垂眸低笑,自嘲道:“公子父亲是大官,日后门荫入仕是好,切莫荒废了自己。” 楚洲身受皇恩,朝中多有人轻贱于他,明明同是门荫入仕,都是受得父母恩泽,偏偏他不行,他德不配位。 这番话也是为了提醒陆聆渊,切勿放纵自己,日后入官场也好拿出点真本事。 “你且慢写。写好了就吩咐阿财帮你送到驿站。” …… 转眼几日楚洲身体稍有好转,陆垚就跑来找他玩,碰巧陆聆渊也放旬假①。 不知京中哪位郎君娘子筹办了一场春游雅集,其中一项活动是击鞠,男女老少都喜闻乐见的活动,陆垚也不例外,非得要楚洲陪她一起去看兄长击鞠,说她那些闺中密友都是去相看夫婿的。 诸如此类,京中的青年才俊都会来此一聚。 陆垚脸皮薄,不好意思跟姊妹们一起,何况她今年才二六年华,陆常缙也舍不得这掌上明珠早早嫁出去。 长安城内现有多少眼线,楚洲说不清楚,出去肯定也不安全,但天天都待在院子里也闷得慌。若乔装打扮后,想来未必有多少人认得,他只想穿得朴素一点,陆聆渊非得给他幞头上戴上一条红色抹额,若隐若现的卷草暗纹,显得肆意张扬。 来了很多世家公子和贵女,楚洲不认得,或许换作他们阿爷还说得上名号,反之亦然,那些人也不认识楚洲,甚至只听过有蜀王这个人,是真是假恐怕也无从辨别。 “小娘子,就要开始咯。”楚洲淡淡说道,带语气中稍有几分挑逗。 击鞠一般分为两组,每组四人,把球击入对面毬门则获一分,哪一组率先得十分即为胜利。 没有什么特别的规则,此番都是出来娱乐,主要还是寻乐。 陆垚看向楚洲,问:“舟舟看得懂吗?为什么阿兄刚才要把球传给别人?” 双方激烈地追逐后,毬落在陆聆渊的毬杖下,此时场上的人距离也比较松散,思考之余,毬门就有人准备拦截,若执意打过去绝对会遭反击,陆聆渊不再犹豫,将球击向离自己最近的紫衣少年。 楚洲抿茶,摇摇头:“看不懂。” 紫衣少年接到球后赶紧带着球往毬场两侧空旷的地方驾去,对方见状赶紧阻止。 陆聆渊也策马跟在后面。 紫衣少年被人前后夹击,这毬传不是,不传也不是,他四处张望寻求帮助,只见陆聆渊对他点点头,于是他咬牙将球向陆聆渊打去。 对手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就被陆聆渊眼疾手快,抓着缰绳侧身先一步截得毬,手执毬杖瞄准毬门用力一击,迅雷而不及掩之势将球击入对方毬门。 陆垚激动地站起来鼓掌:“好!阿兄好厉害!” 陆聆渊回首看来,眸中映现着楚洲慵懒地倚靠凭几,慢条斯理地啜茗。 他朝茶盏里轻吹,不紧不慢地小抿一口,楚洲仰着头,素洁白皙的脖子喉随之微微滚动。 陆聆渊见状竟未察觉自己露出一抹浅笑,此时的天气正好。 “阿兄!”陆垚挥手呐喊。 楚洲抬眸就望见陆聆渊自顾自的傻笑,也不知在乐呵什么,于是也学着陆垚的样子朝他挥挥手,用口型对他说了一个“勉哉”。 一场娱乐终于结束,陆聆渊下马拿起汗巾擦拭,他将马牵给仆役,阔步走来,言谈自若:“舟舟要尝试吗?出来玩当然要尽兴。” 楚洲蹙眉下意识后悔,推辞道:“啊?我看你们玩就行了,我不想玩儿。” 这都是他玩剩下的游戏。 以前楚洲说想玩击鞠,太后二话不说,次日就给他找来好几个人相陪,都是太后底下的禁军将领,一等一的高手,那些人畏惧他生气后会被太后降罪,处处谦让着他。 楚洲觉得没意思,以至于玩得很不尽兴。 从此再也不想玩跟太后找的人玩,偶尔逢年过节才找来陪他练练手。 相比之下,更愿意跟皇子们玩,他们金枝玉叶,哪经得起折腾,用他们定的规矩打败他们,再故意恶心人。 陆聆渊推了推楚洲的手臂,道:“就试一试嘛!” “我想看看,就让我领教一番嘛!” 最后实在是拗不过陆聆渊的再三央求,楚洲点点头,只有迫不得已应允:“那我只有献丑了。定不如你们这些世家公子打得好。” 陆聆渊的那匹小红马长得很漂亮,高大壮硕,四肢很健壮,棕红色的鬃毛再暖阳下像是抹了油,每一块肌肉的结实饱满。 楚洲拍拍小红马结实的脊背:“公子的小马真俊!” 陆聆渊走过去小红马就温顺地低下头,顺势抱了抱小红马的脖子:“那是自然,是几年前西域来的的小马驹,它叫十八,是我亲手喂养的。” 楚洲上马,左手扯着缰绳试着骑行两步,迎着艳阳奔去,万缕金光洒落在他每一寸暴露出来的肌肤。 此情此景,陆聆渊只觉得美得不可方物,楚洲骑马时的英姿飒爽令人痴迷,春风吹拂掀起他的衣摆,仿佛遥不可及的明珠,光彩夺目。 陆聆渊不禁感慨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楚洲转了一圈骑回来,抬腿离开马鞍,一个利落的转身下马。 他微微皱眉,盯着陆聆渊,不解:“嗯,你方才说了甚?我没听清楚,再说一次?” 陆聆渊笑而不语。 奈何楚洲只是试马,本意并非在击鞠,但陆聆渊盛情邀请让他没得拒绝,只好跟在那群人身后随意打打,不出错便好。 场上有人击毬时不小心将球杖打到十八的前提膝盖,紧接着就十八就吃痛受惊,发出一声惨烈的长嘶,前蹄带动着马头高高扬起,身躯向后仰,前蹄一落地就毫无目的地狂奔,横冲直撞。 楚洲在马上失去了平衡,随即甩掉毬杖,一只手牢牢抓住马缰,想办法安抚受惊的十八。 他牢牢地拽紧缰绳,夹紧马腹,以免自己摔下去,一边用力将马缰往回拽,厉声高喊:“诸位!请即刻回避!” 周围人都大惊失色,纷纷策马远离。 楚洲确实很生气,但当务之急是赶紧安抚马停下,而不是追究肇事之人。 他艰难地抽出一只手抚摸马鬃,试图让十八安抚躁动情绪。 陆聆渊一时心急如焚,顾不了那么多,哪有马受惊了还不迅速下马,倘若从马背上摔下来都得落得半残,偏要逞强。 他赶紧跨过毬场的围栏,高喊:“舟舟你别逞能,快点下马!你会受伤的!” 见楚洲没答应,他当即跑向楚洲跑去,可惜十八受惊之后不受控制。 他试图喝止:“十八!快停下!” 楚洲知道此时下马必会摔个惨烈,更不便下马。 他拉住缰绳的两边,蓄力猛然向后拉拽,猛扯缰绳,紧扯嚼口,十八感到不适开始缓慢减速,见有效果之后他身体逐渐向后微微倾倒,增加马奔跑的阻力。 安抚好十八后,楚洲感觉浑身都在冒冷汗,黏着身体很不舒服,只想赶快换掉这身衣裳。他面色青白,摇摇头:“我没事的。” “它平时很温驯的,今天怎么会这样?”陆聆渊不解。 一个身着蓝袍的少年下马朝楚洲快步上前,拱手作揖,笑吟吟地夸赞:“这位郎君的骑术好生厉害,令薛某钦佩不已。不知郎君是何许人也?” 楚洲也躬身回礼,说:“安西龟兹人。鄙人的骑术算不得多好,只是我家附近就是马场,勤能补拙,自幼学马术。” 虽说楚洲击鞠不见得有多厉害,但论骑术自是他更胜一筹,同龄者无人能及,儿时阿娘在演武场练兵,他就独自在一旁骑马练刀玩,就连阿娘的副都护有空闲时间也乐意教他,可谓是得天独厚。 陆聆渊笑道:“那舟郎君真厉害,我刚才都不敢那样冒险。” 楚洲:“承蒙公子夸赞,不过略懂皮毛罢了。” “二郎,出了何事?”紫衣少年也匆忙赶过来问道。 作为此次活动的东道主出现了这样的事情,面子实在有些挂不住,自当问清缘由,该当赔礼也必不推诿。 其实古代的臣子的字都是不允许太丑的[撒花] ①旬假:每10天为一周期的例行假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不装了,高低露一手 第7章 第 7 章 (棒读)啊,被抓包了 楚洲换了衣服坐下休息,抬头望见不远处的一群不速之客,雅会已然过半才姗姗来迟,那紫衣少年也携自己的侍从前去迎接。 楚洲依稀记得紫衣少年是中书令杨敬之的儿子。 他的父亲深得太后宠幸,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为当朝宰相之一。 这门第相争的场合,在座各位其父官职与之相较,恐怕寥寥无几,即蒙相邀,无论如何也须给几分薄面,那来者行事如此不合礼数,其身份之尊贵,不言而喻。 那个人越走越近,先是与紫衣少年碰面,两人相谈盛欢,笑语晏晏。 楚洲远远观望,只觉得莫名熟悉,看他的衣着打扮着实显贵,至少身份和紫衣少年相当,或更甚。 直到两人交谈结束朝楚洲这边走来,才想起那正是二皇子燕王楚瑞,他素少来往的二堂兄。 一时楚洲竟想不通,楚瑞此行,怕不是得了什么风声,本来就是朝廷重臣之子办的马球会,若是其他皇子都来了还好理解,偏偏只有他一人,便是受邀,也该是太子、三皇子、四皇子才更合理。 况且楚瑞的生母不受宠,跟随皇帝二十年仍是美人,母族势微,凡是攀权附贵也选个家世显赫之辈,说至交他肯定不信的,楚洲可没听说那个紫衣少年和二皇子有什么交集。 楚瑞抬起头看向楚洲,楚洲胸中顿生忐忑,他连忙假装咳嗽,压低声音讲:“公子且稍等,我去去就回。” 陆聆渊一回头楚洲就已经匆匆离开,他心生疑惑:“诶,这什么事这么着急?刚才不还没事吗?” 楚瑞和缓缓向这边走来,他身前领路的侍从止步,喊道:“燕王至!” “拜见燕王。”众人纷纷行礼。 楚瑞抬手示意:“免礼。” 楚瑞似乎已经发现端倪,他走到陆聆渊跟前,盘问:“我方才看见有位小郎君在这儿,怎么我一到就不见了?不知是避讳见我,还是心中有惧?” “燕王,他方才更衣去了,走的那边。”陆聆渊也没看清楚洲往哪个方向去了,指着旁边的林子就信口胡言,压根不害怕被看出来是在撒谎。 楚瑞闭口不语蹙眉,板着一张黑脸,准是没有信。 依他这架势这话必是行不通,陆聆渊仍是面无惧色,低头抱拳说:“燕王,是不信臣说的话可以亲自去查看,不过,依臣所想燕王是来击鞠放松的,不必为了一个百姓计较,还是请快快入座为好。” 陆聆渊言辞态度虽恭敬有加,可字里行间都暗含机锋,一来楚瑞身为皇子不做到严于律己,反倒是纵情享乐;二来说楚瑞的气度狭隘,为了一个普通人斤斤计较;三来又批评楚瑞处事不够大方磊落,不懂规矩,仗势欺人。 四座皆屏息垂首,鸦雀无声。 楚瑞虽是不受宠,但身份摆在那儿,若敢瞧不起便是犯了蔑视皇权的大罪,是要掉脑袋的。 楚瑞脸上掠过一丝羞恼,现在要是怪罪下来岂不是证实那番话。 于是他拂袖负手,绕开陆聆渊,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陆聆渊看着楚瑞的背影,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暗道:“完了。” …… 楚洲此刻心慌意乱,一时竟不知去向何处,只好暂时躲在毬场旁边阁楼的一堵墙后,静静观察。 他透过墙上的花格漏窗,只见楚瑞一行人走来,心中许久未像此刻这般忐忑。 从未料想,出宫后第一个和他碰面的人竟会是楚瑞。 刚才楚瑞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分明是已经认出来什么。 他能认出楚瑞,楚瑞怎会认不出他来? 距离越来越近,楚洲想要离开,连忙往林子那个方向跑,慌乱的脚步将地面上的碎石,发出窸窣声响。 楚洲观察时发现楚瑞身后的那帮人里必是有高手在侧,若想追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之躯还是轻而易举。 他停索性不再挣扎,停下脚步。 “四郎①欲意何去?为何躲躲藏藏,不敢见为兄?”楚瑞一下子叫住。 楚洲扶着墙从月洞门中走出来,唤了一声:“二郎。” 楚瑞道:“你不回宫便罢了,竟敢来这种地方抛头露面。若遇见的不是我而是太子,你猜该如何?祖母怜惜你,你倒好,躲在这里像个缩头乌龟。” “很令人意外么?” 楚洲一脸苦涩,所有人都觉得他当如履薄冰,皇帝太后施舍的几分好是给他的恩惠,他的举动就令人匪夷所思,世人所求不过如此。 他自嘲道:“但我已经离宫了,却还要限制我的自由?不觉得可笑?既真心可怜我,偏偏还不肯放过我离开,要把我困在这皇城之内,不就是为了逼我走投无路,心甘情愿地回宫吗?” 楚洲有家不敢回也是迫于无奈,可见他所有令人羡慕的圣恩不过都是假象,以及对他的亏欠。 “所以,四郎现住在陆家?”楚瑞叹了一口气。 楚洲点头,问道:“对。二郎会告诉陛下吗?道我藏身于陆常缙府中,好让他命人将我带回去。” 楚洲与楚瑞交情甚浅,故相较于其他皇子而言,对楚瑞印象不错。 太子楚玙总是与他暗地里较劲,时常与他发生争执;三皇子楚玟才是真正耽于逸乐,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四皇子楚珝生母得宠势盛,但人却实在愚蠢幼稚,骄纵狂妄;五皇子尚在襁褓,乳齿未生,暂且不谈。 反观楚瑞一直都卑以自牧,可楚洲看得出来他越是隐忍,他野心就越大,心底深藏的妒意、不甘和怨怼都源自生母位分卑微、性情懦弱,还有生父的厚此薄彼。 楚瑞摇摇头,否认:“你的事,我无意插手。我知道你不喜欢呆在宫里,就当今日你我从未相见,我只是碰巧来击鞠而已。” “感激不尽。” 毕竟两人同为太祖子孙,表面相处倒也和谐没有过节,楚瑞不至于想要置人于死地。 他神色略显不镇定,问道:“你,身子可好?要不要我让人给你送些药来?阿爷其实很担心你,若肯求情认错,阿爷心软,必不会责罚于你。” “多谢二郎关心,我是不会回去的。公子慷慨解囊,未曾苛刻于我,前些时日已经帮我请名医调理,现在已经好多了。”楚洲面带浅笑说道。 楚洲看着楚瑞离开的身影,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随后额角又在隐隐作痛,扶着墙借力靠着墙缓缓坐下,身下青石板刺骨的冰冷反倒带给他一丝镇痛感。 他紧闭双眸,昏昏欲睡。 金碧辉煌的空无一人的宣政殿内,地上还有早已干涸的血迹,恍惚间御座之上,出现了一个身着柘黄袍服的男人,脸上挂着森然笑意,那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不禁觉得心头发麻。 转眼宫殿里变得昏沉沉,霎时间人影幢幢,他们穿着襕袍,手持玉笏,对宝座上的男人俯首称臣。 男人抬手示意他们平身,刹那间那群人都转过头来看着向他。楚洲看不清他们的脸也不知道他们名字,只隐隐觉得他们神情或是冷漠,或是同情,或是惊愕。 那些人面目扭曲,接着缓缓地张开嘴露出里面尖锐的獠牙,齿间带着刺目的猩红。 在无数道扭曲的目光之下,楚洲想逃离这片不测之渊却被牢牢困住,始终无法跨过那道门槛,四肢被一股无形之力攫住,浑身使不上劲,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楚洲脚下一绊,重重地跌倒在地。 他挣扎坐起,回首望着众人,只见眼眶中幽深空洞,突然有人的眼眶里掉东西,滚落在楚洲手心。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捡起那个物体,垂眸看去,竟是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球,正盯着他。 眼球底部黑色的经脉流出一滩浓稠的淤血。他被吓得猛然甩开手里的东西,尖叫:“给我滚啊!” 眨眼,无数颗同样漆黑淌血的眼球,从眼眶中掉落,向四周散去,停止滚动后所有的眼睛都纷纷面向他,流出的黑色液体都向楚洲涌来。 转瞬之间,他被这些污秽恐怖之物如潮水般包围。 “嗣齐王怎么了?”人群身后,一个青年冲出包围朝楚洲伸出援手。 这是除了御座上的男人,唯一看得清脸的人,慈眉善目,他面带微笑如同引路的长者,就在楚洲抬手犹豫之时,那个人的眼睛候倏然变得浑浊,逐渐化作两团漆黑,最后“咻”地一下脱落,坠于楚洲身前,不一会儿从地上窜出一道浓密的黑烟。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青年的微笑逐渐变得诡异,嘴角不断地上扬最终撕裂半张脸,声音如诅咒般响起:“地上凉,嗣齐王快起来吧。” 楚洲支撑身体往后退,青年却一步步地向前逼近,青年失去了双眼后笑容狰狞无比,连伸出的那只手都变成苍老满是皱纹的手,指甲迅速地生长,又黑又尖,好像索命的恶鬼。 他听到有人在哭,却找不到声音是从何而来的。 “救我,娘……” 这骇人的景象给他莫大的冲击力,他猛地睁开眼,咳了几声,抬头仰望天空感觉金光照在他眼睛格外刺眼,顿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起身那一瞬间感觉天旋地转已经摸不着南北,捂着肚子,踉跄地往树林里走。 楚洲呕吐不止,直到最后连胆汁都呕出来,又寻了一处清泉,掬水漱口。 回过头来一想真是可笑至极,他情急之下竟是叫了一个死人,死了八年的人,估计尸体都腐烂的不成样子,更何况这只是纠缠不休的旧梦罢了。 …… 舟知鱼死状惨烈。 她后半生,几番遭人背叛,可她只想清楚是谁背叛了她,出卖了楚觉深,要真相大白,了却心愿。 朝廷里多是视其为眼中钉,而彼时孩子尚年幼,丈夫亡故多年,在那些道貌岸然的朝臣眼中,舟知鱼手握西北的兵权怎能如何,终究不过是女流之辈。 几时成了人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皇帝登基后欲亲政,奈何对太后束手无策,只能把矛头指向弟弟及其弟媳,先后残害夫妻二人。 齐王薨逝后,皇帝继而忌惮舟家,惶恐舟知鱼的功高震主,也畏惧其舟穹德的威名,直到舟穹德告老还乡便再无顾忌。 奸佞之辈欲谗言构陷,即便她不是宠臣也是手握兵权的将军,是个威胁,清流之辈又看不惯她的做派,觉得女人该在家相夫教子,该温顺体贴、贤良淑德。 西北在开国的几十年里局势动荡不安,建国初期仍是乱世未平。 她为大昭开疆拓土,消灭西北诸部,打通商路,建立帝国秩序,在边陲的数十载里,让劲敌斡鲁汗国节节败退。 西北局势稳定有一阵子,她奉诏返京,便知自己将有一劫,那是这几年来她首次临朝,这一去便不复回。 群臣群起弹劾,有人诬告她密谋反叛,伪造了她与通敌叛国之伪证想拥兵自重,更甚者污蔑楚洲不是齐王骨肉,是与斡鲁人私通所诞下的孽种,给她罗织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只为拉她下台。 舟知鱼性情刚烈不屈,纵是一死也要自证清白。 她知到这是皇帝合着别人演的一出戏,为的是逼她解甲,也知自己只要活着,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她撕心裂肺痛喊:“陛下,你从来都没有信过臣,你和觉深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 朝中大臣噤若寒蝉。 而御座上,身穿柘黄色圆领袍的帝王依旧不为所动,面容严肃,他是这场博弈的幕后主使,以胜利者的傲慢姿态,睥睨阶下,冷眼默许了这一切。 “陛下从来都是主宰万千,高踞九重,俯视众生。从此,臣与天家,恩断义绝。臣现在便以死明志,只愿臣死后陛下照顾好我儿,他不是孽种,是我和觉深的孩子,是觉深以命换其降生。” 舟知鱼悲愤欲绝,顾不得别人的眼光,竟指着皇帝直呼圣名,纵声长笑:“很好,很好!楚昀!” 她眼神毅然,手颤抖着摘下官帽幞头,以身撞死在柱子上,血溅三尺,殷红染尽了大殿金砖,地上的尸体表情却异样的平静,唯独额头上有个狰狞的血窟窿,触目惊心。 舟知鱼心中曾有气吞山河的凌云壮志,以毕生来效忠朝廷,为国效命,终是落得一个身死名污的下场,不得善。 她的死自己保留了最后的颜面,死无对证,最终并未对她定罪,对皇室老说也是一大“丑闻”,不得将这种肮脏斗争公之于众,故在多方协议下对外宣称是旧疾复发,没熬过去,病故。 在她死后的第三年,太后又重新将此事提起,为她平反昭雪,只道皇帝是遭奸臣蒙蔽双眼,错怪忠良。 事后连带着楚洲与舟时鸣都得到了“好处”。 …… 强行按捺住心神好一阵子,楚洲才回到毬场。 楚洲依旧装作从容不迫,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回到陆聆渊身旁坐下。 他抬眼向前望去,与坐在毬场对面的楚瑞对视,不过片刻楚洲又默默低下头,不能再节外生枝,任他人随便看去。 陆聆渊转头看过去就发现楚洲额角几滴冷汗,之前下马后分明已经更衣,还亲自给他擦的汗,问:“舟舟?你刚刚跑去哪了?” 说着,他拿起一块方巾,想为楚洲再次擦汗。 楚洲回过神,身体下意识往后仰,眉头轻皱,闪过一丝嫌恶,回应道:“你别靠我太近,我有点热。” 那场噩梦的惊扰,让楚洲心神未定,他攥紧拳头紧咬牙关,暗暗立誓,梦里每一个人都得到报应,他们死不足惜。 “是发热了?”陆聆渊指着旁边的阁楼,一副担忧的神情挂在脸上,问道,“要不我们过去休息?” 楚洲摇摇头:“没事。你去打球吧。” 将近午时,大半娘子郎君纷纷离开毬场到旁边的阁楼里赴宴,剩下的一部分人打马球打得尽兴,陆聆渊也被那紫衣少年留下继续。 楚洲能吐的都吐干净了,早已饿得前胸后背。 阁楼里的郎君娘子几乎都不认识,此等大宴,男女分席而坐,自是不能再随陆垚过去,会显得有失礼数还影响了陆垚的清誉,只得留下继续等人。 阁楼里,餐桌上摆出许多的佳肴来招待客人,陆垚看着满案珍馐却觉得食不下咽。 一位身着靛色衫裙的小娘子柔声喊道:“阿垚妹妹。” “啊?”陆垚想得出神,便被唬了一跳,看清来者才松了一口气,“阿姊什么事?” 谢杭礼手里捏着手绢,不慌不忙坐在陆垚身旁,举止略带扭捏之态,只见她羞赧低声道:“你可认识刚才那个穿黑衣驯服马儿的那位小郎君不?生得如此俊秀,我以前怎么从未见过,不知其名讳?” 从阁楼东侧的窗户眺望,正好可以俯瞰毬场的一举一动,远远看过去楚洲病态苍白的脸庞被阳光洒满,镀上一层薄金,增添了几分生气,侧脸轮廓清晰。 他半眯着眼睛,眸光专注,如凝视猎物的鹰隼。 陆垚自是看出谢杭礼对楚洲有意,可她也明白楚洲怎会对谢杭礼有想法,心中颇感为难:“阿姊我不知道……” 她记得阿兄之前特地叮嘱过她,切记不可与外人提起楚洲,更何况楚洲待她不错,时常给她指点功课,陪她玩,会给他讲那些故地的稀奇古怪事,她扭头出卖别人,太不道德。 谢杭礼拉着陆垚的手,意讨好:“好妹妹,你就告诉阿姊吧,我明早遣人送你两盒大食国的蔷薇水,用来梳头可香了,你看如何?” 陆垚连连摇头:“我不认识那位小郎君,他是阿兄的朋友……” “好妹妹,这可是阿姊的终身之托,你就帮帮阿姊吧,”谢杭礼再次软着声音请求说,“那,你之前不是想看《游*窟》,我这里有新得的续集,赠予你可好?” 若是寻常的金银首饰,她到不在意。 陆常缙好歹官至三品身兼丹阳侯,妻女所佩戴插环首饰皆出自长安城顶尖工匠之手,穿着陛下赏赐上等的丝织品做的衣裳,且身为大家闺秀又岂能受他人贿赂。 可这套读物,是她心心念念想了许久的书。 陆垚权衡利弊后,觉得不如只告知其姓氏,横竖这长安城里也找不出几户舟姓人家,也不说是客人,也不算违背阿兄交代她的话。 陆垚:“但是我只能告诉你他姓舟。阿姊你听我一句劝,那小郎君弱柳扶风,听旁人说还是个……” 陆垚拧眉,故作难以启齿。 “情谊自是要徐徐图之,日后再说……”谢杭礼显然没有听进去。 与此同时,陆聆渊这边刚结束一场击鞠赛。 楚洲只见一个青衣丫鬟。 她手里捧着一只香囊和一纸信件踱步而来低着头咬着嘴唇,紧张得东张西望,还时不时回头。 小丫鬟犹豫了好久,鼓起勇气把香囊和信笺呈上,轻声细语道:“奴婢无意冒犯小郎君,这是我家女郎送你的,还请小郎君收下。” 光是坐在那儿楚洲就闻到了香囊里的幽香,像是小娘子精心准备的心意。 原来还真有来挑选夫婿的,毕竟这有的是王公贵族的孩子,若是看对眼,回去和父母提起,两边都愿意就成了一桩美事。 话虽如此,反倒他来路不明,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哪家王公贵族的公子,竟真被人瞧上,未免太用心。 楚洲轻轻退汇,委婉地回绝:“替我谢过娘子好意,只是鄙人出身卑微,恐辱没了娘子的一番心意,还是请娘子另寻佳偶良缘。” 小丫鬟如蒙大赦,这下被拒绝后她也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给人送东西,赶紧把东西收回来,低着头一溜烟折回去找她主子。 “公子,那丫头的主子是谁?”楚洲问。 陆聆渊想了片刻:“那刑部尚书的女儿谢杭礼,她和我妹妹有过来往,所以有些印象,不过仅见过一两面。” 楚洲闻言后一下子皱着眉头,嘴里默念着什么。 ①四郎[撒花]为什么叫此猫四郎呢?因为唐朝是宗族观念,不过皇帝的子嗣行第是单独排序的,但也是很讲人性化的。 太祖有皇帝跟齐王两个儿,齐王就这个独苗苗,如果把楚洲的行第跟太祖兄弟的孩子一起排序,可能就有点太排挤孤立人了[心碎]所以太后可能会暗箱操作,嗯……至少在内部是排第四的 由此可得,楚洲比三皇子小,比四皇子 一些没用的碎碎念,《游仙窟》某种意义上算是小皇叔……[化了]时间上很不吻合,因为最早是武周年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棒读)啊,被抓包了 第8章 第 8 章 怎么掉小珍珠了 烛光摇曳,映得满室昏黄,屋内却格外清冷。 楚洲坐在床上无精打采,他低头看着自己发红的指尖,神情恍惚。 彼时,陆聆渊端了一碗热粥进来,坐到床边,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吹,往楚洲唇边递去,可他始终无动于衷,让陆聆渊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这又是究竟怎么了?再怎么也不能亏待自己身子,好歹吃点东西暖暖胃。” 一提起食物楚洲胃里就开始犯恶心,白天吐了以后他什么都吃不下,即便是觉得肚子饿也难以下咽,他扭头背对着陆聆渊躺下,扯过衾被盖住自己的头。 陆聆渊轻轻推了推被子,好言相劝:“你就吃点儿吧,身子重要。” 他放下碗,俯下身悄悄把手伸进被窝里,摸索寻找楚洲的额头,轻轻贴上去就感到滚烫,又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烫得怪骇人。 “咳咳——” “难怪今早你都不让人碰,怎么搞的?” 楚洲趁陆聆渊抽回之前赶紧拽着他的手,陆聆渊身上总是很暖和,用另一只手勉强撑着自己坐起来,眼波流转,笑眯眯地对他无声做了个口型。 起初陆聆渊还在想楚洲笑起来好看极了,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楚洲刚才说的是“色鬼”,竟把他想得如此孟浪,竟不觉得气恼,而当他准备把手抽开却被楚洲抓得死死的,根本不敢用力怕把楚洲伤到,但看那满脸正得意的小模样,哪儿像个病人。 楚洲耸了耸肩,嘴角一撇,调侃道:“这么小气,把你手拿给我暖暖是不是委屈你了?” “你啊你……”陆聆渊欲言又止,今日的楚洲有些一反常态,他把另一手搭在楚洲肩膀上,耳后垂落的几缕乱发拂着他的手背,他无奈道,“难不成给你烧糊涂了不成?还有心思跟我说笑,莫要胡闹了。” 楚洲点头如捣蒜,附和说:“是是是,公子说得对,都怪我心胸狭隘,又闹着你了。” “我只盼着你能快些好起来。只是,现在先把粥喝了。” 陆聆渊明白楚洲不乐意跟他倾诉,也不打算逼问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将门扉轻轻阖上,落了闩,叫了两个侍女去烧水熬药。 看着柜子上搁着的那碗粥,估计是怕味道太寡淡了些,特意添那些蔬菜肉糜。 楚洲伸向那碗粥缓缓端起来,舀了一勺粥强强压下翻涌的呕吐感,勉强咽了一口,意外的很甜,许是加了蜂蜜,粥是淡黄色,他口味素来偏甜。 陆聆渊再次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一人奉药,一人捧热水。 难得这次喝药楚洲没有讨要蜜饯,即便陆聆渊早已经准备好了糖块,他紧锁眉头,仰头将药一饮而尽,嘴里又苦又涩,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陆聆渊取过手帕,替楚洲擦拭唇角的药渍,即答:“二月中旬,怎么了?” “这样啊。”楚洲自言自语地低喃。 再过些天就是他阿娘的忌日了,第八年了。 …… 舟知鱼忌日那天,陆聆渊正好在国子监研学。 楚洲在院里横竖转了几圈,心底越发焦,趁着人不在,支开身边的侍从悄然出府。 楚洲深知外面不安全,可他好长时间都没祭拜,几乎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深宫中,若是今年再不去,再想去也不知该是何时了,便总想去祭拜一番,才觉心安。 只怪天公不作美,近些天都冷得很,楚洲刚出门就下雨,雨势渐大,淅淅沥沥渐成滂沱,街市摊贩皆以收拢,找不到卖伞的小贩。 灰蒙蒙的街上零零散散的几人撑着伞行走,他形容狼狈如似疯癫,说不清有多荒唐。 楚洲本想早去早回,忽而想起自己那个素来爱小酌两盏的阿娘,于是又折返城中却见好多酒肆都打烊了。在城中兜兜转转,只找到一家酒肆还没关门,本想进去,可酒肆内布置得富丽,还有胡姬弹奏乐曲。 他淋了这么久的雨双靴尽湿,靴底沾满泥泞,要是被人赶出来该怎么办。 犹豫了好久,仅站在门外的屋檐下避雨。 酒肆酒保擦完最后一张食床,终于空闲下来,瞥见檐下立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身穿鸦青色缺胯袍,织有宝相花暗纹,环抱双臂给自己取暖,那衣服的织工一看就知是上等绫罗绸缎。 他忙不跌地迎上去,脸上堆满谄笑,道:“小郎君怎么不进来?里面热和,还有热腾腾的饭菜。” 楚洲看见酒保的热情,登时一股不适应,他下意识向后退,抬手拦住酒保的靠近:“我靴子上有泥就不进去了。沽一壶酒,要最好的,备两只酒盏,再给我包好。” “好嘞!承惠一贯钱。” 楚洲没有带铜钱出门,嫌那玩意儿太重揣在身上不方便。 但白银不是流通货币,路边小商小贩收了也没用。 “一贯是多少?”他很少有跟宫外之人打交道,不太清楚市井交易价格,从腰间的荷囊里摸出一小铤银,有点困惑,“你们店收不收银子?这个够吗?” 酒保一见喜形于色,眼前的小郎君果真是个富贵人家的郎君,他连忙点头,双手奉上恭敬地接过那银铤,拿在手中掂了掂:“收的收的!小郎君这银铤成色极好,待小的去请掌柜的来验看折算,请稍候!” 楚洲想着待会儿还要出去,连忙补上一句:“找零带不走,多余的记在陆聆渊的头上吧。” 酒保堆着满脸笑,躬身询问:“郎君说的可是丹阳侯公子的陆小郎君?” 楚洲点头应道:“正是。” 很快,酒保拎着包好的酒恭敬递上:“郎君久等!掌柜的验看了,你这是二两的足色好银,一两合钱千文,按今日市价折钱两贯,余钱一贯,已给郎君记上。” 楚洲接过食盒,朝酒保微微点头表达谢意。 “小郎君雨大风寒,好生保重,欢迎下次再来!” 刚走出酒肆两步雨就停下。 只可惜楚洲身上都被雨淋得半湿,穿在身上很不舒服,感觉黏糊糊的,这病刚有点好转就免不了再病一次,迟早被自己折腾掉半条命去。 城门口有守卒把守,想硬闯是行不通的。 宵禁后就会有金吾卫来换防,估算着大约还有一刻钟,被抓着怕是要被带回宫,不划算。 门口守门的监门卫,层层难关,想要出城不是易事,或许趁着金吾卫换防松懈的时刻,花点银钱去买通城门的守卒,可遇到个铁面无私之人该如何是好。 楚洲仰头看着城墙高度,翻墙就免了,摔下来可一条躺十天半个月了。 若是换个思路,他打算趁宵禁轮班时闹出些动静,再趁人注意转移之时趁乱过去,这个想法有点过于危险,难于在没有人给他掩护。 不久前刚下过雨,地面湿滑,道路间人迹寥寥。 想要制造混乱,难于登天,除非是皇帝突然大驾光临引起众人围观,可这样他不就是自投罗网。 楚洲躲在一处屋檐下,思索间,忽闻身后一阵低沉浑厚的嗓音起:“蜀王且慢。” “你,你要做什么?你是谁?”楚洲下意识地回头,眼底掠过丝惊恐,他身上没有任何防身的武器,只能往后退以备退路。 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面带悍色,腰间挂着佩刀,看他的衣着打扮应该是金吾卫中郎将:“臣乃金吾卫中郎将,今日巡逻恰巧遇上蜀王。不知蜀王可知……” 他顿了顿,故意试探楚洲的反应,继续道:“圣人对蜀王近日消息已了然于胸,蜀王近日在陆尚书府上过得可安好,圣人思念蜀王多日,还请蜀王莫要耽于逸乐,早日回宫。” 分明弯腰行礼语气也是恭敬,可话里话外都更像是审问罪人,楚洲又怎会任他摆布。 楚洲心头捏了一把汗。 他并没有把握去对抗一个七尺大汉,单单只是想要从他身边逃走,倒还尚有几分把握,不过也须考虑逃走后又该如何。 中郎将的一句话打破了楚洲心中的顾虑:“蜀王大可放心,没有圣人的口谕,臣是不会擅自将你带回宫中的。” “自是过得有意思。”楚洲回答道,满城皆是眼线,他明白身处天罗地网,又怎么可能真的藏在人海茫茫之中,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晓得?你们就把我当小孩子闹吧,那我自然要得玩开心。” 中郎将问:“蜀王可是出城有事?” 楚洲毫不避讳:“今日是齐王妃的忌日,不知郎将所言是否真实,还是……” 中郎将答得干脆:“蜀王放心,臣等不会拦着你,监门卫也不会。” 楚洲攥紧拳头,回头最后瞄了一眼金吾卫中郎将,此人行事像个笑面虎,莫非就是为诓他。 他半信半疑地走向城门口,要是敢把他当猴耍,等到了门口,守卫还管他索要过所公验,就只能硬闯,再任人鱼肉下去,这群人怕不是真的以为他好欺负。 …… 大概不到一里的路程,楚洲就察觉到了身后缀着尾巴,或许是在保护他的安危,又或许是避免他节外生枝。 可他也不清楚到底是谁的人。 楚洲明白宫里的人不敢放他大摇大摆地离开,要提防他逃跑的可能性,天大地大他买一匹良驹,若能行官道,不出半个月就能回去。 以往凡出趟宫门就会有人紧跟着,以宫娥内侍的身份明目张胆行监视之实,离他远点倒还自在些。 长安城南面有座山,烟雨空濛将大山笼罩着,暮色四合,顷刻间春雷响起,又落起雨来,忽大忽小,路径湿滑,双靴早已被泥泞裹满,这路比以往走得时间还要长还要累。 楚洲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险些迷了路。 楚洲来到一户人家门前,院子用篱笆围住进不去,他轻声喊道:“织娘,开门。” 一位穿着素衣的小娘子顺着声音走出来,打眼望去,门口立着的身影甚是眼熟,随后终于反应过来。 她急忙撑开伞,顾不得满地的泥水,提着裙裾就小跑着去开门。 小娘子年纪不大身形娇小,需极力踮脚高举雨伞,方能为楚洲遮雨。 村子离京师近,织娘多半也听说了宫里的那些事,见楚洲只身前来心里也明了,压着声音,小心翼翼问道:“怎么没人跟着来,是郎君一个人来的?” “别怕。他们藏在远处,不会靠近。”楚洲摇头否认。 织娘呆愣地点点头,此时她才注意到楚洲浑身都湿透了,顿时觉得心疼:“哎,郎君你身上都湿了,快进来换身衣服。对了,二郎走之前给你留了信,本想寄给你,但听说了郎君……之事,不知郎君身在何处,只得在此守候。” 楚洲只想着早点回去,不得不委婉推辞道:“我是来祭拜爷娘的,拜完就走。”话一落,楚洲忍不住咳嗽,他一手扶着墙,一手握拳抵着鼻尖,脸颊都有些闷红。 取信只是顺道的事情,因为迟迟没有收到惊窈的信,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也想着来看看。 织娘知道楚洲体弱多病,本就担忧路上遭遇变故,见楚洲咳嗽不止,更是忧心忡忡:“都说了,郎君身子不好,还是随我入内更衣,可好?” 楚洲本来不必这么麻烦,但是考虑到这身湿衣服确实不怎么舒服,就应下了,抬手轻拍织娘的发顶,“嗯。” 织娘被夸了一句,低下头不敢多语,进屋赶紧找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捧于手中递给楚洲,垂首敛目,不敢直视:“郎君快请进!” “你先退下。” 那身衣裳是粗布缝制的,朴素到没有任何花纹,散发着淡淡的皂角味,穿在少年身上还是略显宽大,总好过一身湿衣服。 幞头湿得能拧出水,底下的头发也湿得不行,楚洲用帕子草草擦拭一番,对镜自顾,脸上还挂着刚才没拭干的水痕,默默换上了干净的幞头巾。 “郎君妥当了?那我进来啦。”织娘敲门询问道,然后等了些许里面没有反应,才慎之又慎地推开门,看见楚洲正对镜整装,才松了一口气,恭敬地将手中的信笺呈上:“这是二郎之前留下的信,郎君,请!” 织娘口中的“二郎”正是惊窈。 楚洲接过那信笺,展开后只有一小片干瘪的果丹皮,甚至来不及多说什么只留下只言片语,他面无波澜地浏览,随即将果丹皮揉成一团塞进嘴里。 他拧着眉,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嗯……没有其他事了?” 织娘看着他的举动,有点无措:“是……二郎只留下了这个。对了,郎君,再带把伞吧。这雨不知道何时停,郎君就不要再淋雨了。” 楚洲抿了抿唇,似乎在回味,最后一本正经地评价道:“嗯,很甜!。” 陆府,陆聆渊自国子监放堂归家,夜色已深。 平日里楚洲用完晚膳喜欢在院子里溜达小会儿,今天也许是下过雨有点冷,就没见他出门走动,平日楚洲也是喜欢窝在屋里。 陆聆渊习以为常,不舍得去打扰他,直到送药的仆役去前去,才觉屋中空无一人,方知为时已晚。 陆聆渊心猛地一沉,不安如潮水般向他袭来:“晚膳时就不见人影,你怎么不早说?” 仆人心知自己惹了事,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得不告知陆聆渊原委:“郎君息怒,舟郎君说他去找你了,仆以为他跟郎君一起出门了,仆知错了请郎君饶恕。” “跪什么跪!速速叫人,阖府搜寻。”陆聆渊心焦如焚,只想寻得楚洲的踪迹,此刻无心责罚仆役。 众人将府邸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其踪影,只怕楚洲已不在陆府,若在外面遇到危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该如何是好。 陆垚看见兄长拿着伞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心中疑惑不解,问:“阿兄,你还要出去吗?已经宵禁了。” 陆聆渊:“舟舟不见了,我出去找他。” “不见了?”陆垚闻言一愣,道,“可我记得小郎君下午的时候还在,我还和他一起下棋呢。” …… 这条山径,楚洲甚少来过,印象最深刻的便是第一次来这里,有个女人牵着他的手,边走边叮嘱他,让他记住来时路,别哭鼻子,不然待会回去看不清路。 齐王薨逝后便藏于此,长安城外的一座荒山上,他英年早逝,甚至没来得及准备后事,此生就这般草草收场,八年后与其妻合葬于此。 再后来,太后忆起这早逝的次子,心怀愧疚,遣人将此处种满了青松作掩盖,以防盗墓者觊觎。 幸而上天垂怜,等楚洲来到墓碑前,雨终于停了。 楚洲把带来的酒放下,将两只酒盏斟满。 “我差点来跟你们团聚了,又被陆家小郎君救了,他是个好男儿,善良正直。我的心中有太多邪念,这么一比,也许我一生就该活在混浊污秽之中,我见不得光,我太自私了…… “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再多一点时间。” 正如别人对楚洲的评价那样,骄纵顽劣,混世魔王,他不可否认。 只有他心里清楚,比起这些评价他的内心更令人阴暗,残忍歹毒,阴险狡诈,他可不惜一切,只要能让那些人付出同样的代价。 楚洲指尖划过冰冷的墓碑,碑上镌刻的描朱字迹,历经风雨侵蚀,已然斑驳脱落。 皇帝见不得这个弟弟,对他恨之入骨,那狗贼断不会都不会叫人来打理的,未派人掘墓已是万幸。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一年,还是十年?我要怎么做?”他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曾经思考多次,始终给不出答案,“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是个懦夫……连家都不敢回,我害怕,害怕连累阿翁……” 说着楚洲眼睛一酸,他连吸两口气,慌忙地抚着自己的脸颊,已然分不清两颊上究竟是是雨还是泪,却发觉愈来揩愈多…… 原来天上又飘起了霏霏细雨。 楚洲端起地上的酒盏,将酒液缓缓酹于碑前,复举起酒壶,将残酒一饮而尽,味道比上次跟陆聆渊喝的共饮时更觉苦涩辛辣,烈酒入喉像扎在他心尖上的刺,隐隐作痛。 他却喝得一滴不剩。 一边喝一边咳嗽,咳得两眼发昏,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在难过悲恸,眼睛酸溜溜的。 他紧紧地抱着冰冷墓碑,下颌抵在碑石上,终是忍不住地放声大哭,刹那间眼泪如决堤般涌出。 背井离乡的少年郎在这凄冷的雨夜,将满腹无处诉说的伤痛,尽数倾吐于不会苏醒的亡人,祈求着能得到回应。 “娘,请给我指引,保佑我。” …… 深夜,紫仪宫内的烛火尚未燃烬,烛影晃晃。 屋内传来女子的声音:“回禀大家,一切事务臣已安排妥当。” “退下吧。” 全场消费由陆公子买单[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怎么掉小珍珠了 第9章 第 9 章 大哥你谁啊,不认识 深夜的路没有月光很黑。 楚洲也不知是如何摸黑回到陆府,只记得一路上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温度骤降,风也呼呼地刮着他的伞。 楚洲本以为要在城门蹲守一夜,风吹雨打,结果路上遇到了好些人,根本回忆不起发生了些甚,最后还稀里糊涂地回来,貌似被人护送回来。 通城门的时候,监门卫的守卫给他开了条缝。 他才知道他们皆是太后的底下的人,什么奉命于皇帝,不过借着皇帝的名号替太后办事罢了。 陆聆渊猛地顿住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着后门外那个撑着伞的身影——站在那儿,身姿清瘦挺拔,长廊上若隐若现的灯从窗洞透过来,照在他眉眼更显柔和,脸颊绯红带着几分朦胧醉意,展露的形容气度,无一不恰到好处,如打湿翅膀的蝴蝶脆弱易折,带来的却不是安心,而是一阵酸涩的悸痛。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昏暗压抑的天幕下,他们望着彼此,眼神间仿佛有千言万语。 直到楚洲慢慢低下伞,挡住了视野陆聆渊才回过神。 陆聆渊抑制心中的激动,他以为楚洲不会再回来,低声问:“这么大雨你想去哪?不要命了?我找你半天,还以为你背着我偷偷走了。宵禁了,我出不了坊,走遍了大街小巷也没有找到你,也不知道你去哪了……” “原来真的会有人关心我,”楚洲并没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任何不妥,反倒是先自嘲的调侃一句,才慢悠悠地解释说,“我本来想在公子回家之前来的。但公子可知,下了雨回家的路真的很难走。” 他抬起自己的鞋履,鞋底下沾满了黄泥,在一旁的鹅卵石上刮了两下。 陆聆渊不语。 楚洲不紧不慢地走到陆聆渊身旁收起伞,凑近了些,气息拂过耳畔,如耳鬓私语:“所以公子方才所说,都意在担心我?不过,我先说清楚,我做人言而守信,我保证只是去见人。” “你对旁人倒是上心得紧,病刚有好转你就急着折腾自己,到处乱跑,你要又病了怎么办?我,我……”陆聆渊又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完一句话。 原本陆聆渊还在气头上时,已经想好等见到楚洲如何数落,可当见到楚洲衣摆被雨水淋湿,就心生怜惜,只要人平安归来即胜过万难。 他又怎么会真的忍心责怪楚洲,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过失。 楚洲叹一声,语气平淡,仿佛轻描淡写般:“去见我的阿娘,我好几年没祭拜过她了。” “抱歉……” 初闻舟知鱼的死讯,楚洲也曾悲恸良久,直到这份仇怨越积越深掩盖了他的悲哀,而人死不能复生,终是时间冲淡了这一切。 那日,楚洲匆匆赶来,甚至没来得及跟舟知鱼道别,白布之下,那句冰冷的尸骸额上的血窟窿,就是他们最后一面,可那会儿他却没有为她落下一滴泪。 楚洲记忆里的舟知鱼是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之人,她戍边数十载,最坏的结局也该是马革裹尸,偏偏殒命于朝堂之上,结局那般出乎意料。 楚洲面上毫无波澜:“没事,她死很多年了,况且……” 话音未落,陆聆渊忽然展臂将楚洲拥入怀中,没有刨根问底,也没有涕如雨下,轻轻附在耳边低语:“我并非有意想要提起你的伤心事。我只是希望能再慢一点。” 楚洲感到无措,只得抬起手,虚搂着。 陆聆渊却收紧臂膀,仿佛怀中是什么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 紧得楚洲有些喘不过气,脑子也开始晕晕沉沉,再加上本来就喝过酒,整个人已是摸不着南北,陆聆渊所言,他一字也未听清。 良久,陆聆渊缓缓松开怀抱,忽而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以及他在灯火下双颊酡红,问道:“你喝酒了?亏你还记得归路,你……下次少喝点。” 楚洲迟钝地抬起袖子闻了又闻,左右一点味道也没有,嘟囔着:“公子,你鼻子像狗一样灵,我都没闻出来。你怎么猜到的?”语气带着几分俏皮,和往常大不一样,许是酒劲涌上,醉得不轻。 夜半时分。 一声雷惊醒了熟睡中的楚洲,外面刹那间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看来明日是不能出门了。 就在楚洲准备再次入睡时,忽而发觉门外有异动,心下顿生警觉,坐起身来细听—— 那脚步声并未刻意放轻,而是蹑足而来,不过片刻脚步声又走远了,来回几次都没敢进来。雨势这般凶猛,料他也并非刺客,那必是有人吃饱了饭没事做想要来吓唬他。 楚洲抱着枕头,赤足踏在冰冷的地板。 他压低脚步声躲在门后,推测着门外这傻瓜举止可疑究竟要做甚。 等候片刻,门终于被推开,楚洲拿起枕头就往那人身上砸,却未施全力,一边骂:“何方宵小,夤夜至此,意欲何为?” “诶诶,舟舟别打了,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楚洲才慢慢停下。 楚洲最后用枕头捶了一下陆聆渊,心中颇感不快,被陆聆渊搅扰了他的好觉,道:“哼,我就猜是公子,鬼鬼祟祟地当要如何?幸得是我,若是旁人,怕是要动粗了?即便这是公子府邸,也断不能趁着夜深擅闯,欺负客人吧。” “我独寝难安,这夜半雷声震耳,寒意逼人,容我跟你挤挤,可好?”陆聆渊解释道。 可他那般拙劣作态,楚洲一看就知虚实。 像陆聆渊这种自幼习文练武之人,日后说不准会成为一方统帅,塞外苦寒,动辄狂风骤雨,若区区雷声就会惊惧,岂不是要遭人耻笑。 楚洲嗤笑道:“哎呀,公子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会怕打雷?公子若真是畏惧,我明儿就去外头帮你宣扬,让旁人瞧瞧你的威风!” 陆聆渊生怕楚洲将他赶走,赶紧拉住楚洲素色中衣的袖角,期期艾艾道:“我、我句句肺腑……舟舟心善,可千万别赶我走。” “那请自便。”楚洲懒得搭理,甩手将枕头丢给陆聆渊。 陆聆渊见状连忙接住,跟着楚洲身后。 身边突然多了个人,让楚洲还来不及适应,大半夜也不想给人添麻烦,两人将就挤在一床被褥下。 楚洲只得平躺,不敢稍动,唯恐翻身挤着身侧的陆聆渊,这辗转难眠的夜里,让陆聆渊闹得更不安宁。 应是过了许久,陆聆渊转身看着楚洲难得宁静舒展的睡颜,忽然莫名其妙问道:“舟舟身上好香,是用的什么香料?” “不知道,难道不是公子叫人给我衣服上熏的。”楚洲话音绵软无力,他闭着眼,明明困得不行,还是听见了陆聆渊的声音。 “原来舟舟还没睡。”听见楚洲气息平稳,陆聆渊还以为已经睡熟了,既知楚洲醒着,就像打开了话匣般子,絮絮低语起来—— “是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我最近就有一些心事,可觉得自己长大了,是男子汉,不能轻易告诉别人。年岁愈长,愈发觉得世间万物,并非依靠权势即可取,总有自己握不住想要的东西,不忍松手,我想是不是自己太自私了,方觉如此?” 楚洲愣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他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清一个字。 陆聆渊问:“我刚才……是不是惊扰你了?” “没有。只是公子问我这个作甚?你觉得我该有何心事?从前所思,无非粗茶淡饭、柴米油盐,而今衣食无忧能有何奢求……”楚洲想了想没放在心上,却又愣了一下,认真思考,面上风轻云淡地说道,“若是有何物握不住,许是命中本无,便是不得也无需反躬自省。公子饱读诗书,世间道理定比我参得透,又何须问我?” 若说心事却有太多,舟楚两姓的世代恩怨,双亲的血仇、宫闱中所受的欺辱,无一不是他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就算说出去也没人帮得了他,不必宣之于口,徒增烦恼。 楚洲想要的从来都不多,小时候希望阿娘能一直陪他玩陪他闹,后来想会益州,让阿翁安度晚年,无论是怎样的愿望最后都没有实现。 人若有来世,他不求富贵显达,只愿平安过完一辈子。 “嗯,你说的……我都知道。” 楚洲总觉得话里有话,可他实在倦得厉害,真的不愿思考太多。 夜里,楚洲胸口闷得慌,连着咳嗽好几下,人都清醒了不少,身后则是陆聆渊均匀的呼吸声,他低头一看,陆聆渊的手臂正紧紧的环着他的腰。 “笨蛋。” 他低声骂道,而后悄悄地把那条手臂挪开。 …… 这场雨接连下了好几天。 终于待到金乌破云,碧空如洗,还有阵阵微风吹过,只是地上还淌着积水。 陆垚这几天都没课,见家中后院里不少树抽了新芽,满园姹紫嫣红,竞吐芳华,春色动人,想在自家后院放纸鸢嬉戏。 此时,恰逢楚洲于后院散步。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估摸着时日,初来乍到犹有飞雪,而今已是春暖,身体依旧畏寒。 陆垚拿着蝴蝶形状的纸鸢,兴高采烈地跑到楚洲跟前打招呼:“小郎君,来陪我一起来放纸鸢好吗?” “你说什么?”楚洲眉头微皱,他这几天晚上都没睡好,现在精神不佳,于是连连摆手摇头,委婉拒绝道,“我有个坏毛病,日头一暖,变贪眠嗜睡,恐怕不能作陪。小娘子不如邀上三两好友共同郊外踏青?” 陆垚一听神情明显失落,眼巴巴地望着:“小郎君当真不愿陪我吗?阿兄说你嘴硬心软,是只对阿兄这样吗?” 要知宫里那几位贵人,不会觉得他心慈手软,只会觉得他笑里藏刀,避而不及,不过楚洲清楚自身的德行,不及君子,亦非小人。 “公子就是这般跟你说道我的?嘴硬心软?”言及此处,他不禁莞尔,竟觉得荒唐可笑,“往后莫要这般议论了。不过今日我就心软一回,陪陪你,但我手脚不勤便,不喜放纸鸢。我带你出去走走,可行?” 正直春暖花开,楚洲忽想起皇城附近有多处御苑行宫,其中碧霄宫把守不严,甚至有些地方疏漏,可偷偷潜入,那里景色最是宜人,很适合赏景。 “去哪?郊外的话会不会太远了?” 楚洲故意卖弄关子:“秘密。春日里花草繁盛,我可以教你斗百草,可愿随我同去?” 陆垚懵懂地点点头。 于是楚洲带着陆垚悄悄出城,来到一处青砖瓦黛、朱红宫墙外,墙根处有一口可容人匍匐前进的墙洞。 他低声说:“正是此地。稍后入内需噤声,莫怕,紧随我其后便是。” 此地乃是以前太后携楚洲游园赏春时,楚洲无意间寻得,彼时,他确实从此处遁出,然而未过几时,就被人发觉,禀至太后跟前。太后知后震怒,遣数名高手将他擒回,当时还受了点罚。 数年过去,此洞尚在,仍未封上。 眼前朱墙瓦黛,分明是皇家行宫的气派。 陆垚顿悟,难怪一路上都小心谨慎得很,也不知道小郎君从哪知道的地方,竟敢真的带她来此处,实在胆大妄为不顾风险,况且不知潜入后会遇见何人,若是冒出来个皇子宫眷可就遭了大麻烦。 陆垚有些害怕:“我们要偷偷进去?算了我们还是去城外放吧,这般偷偷摸摸的,怕是不妥。” 楚洲拍拍陆垚的肩,轻声说:“放心,不会出事的。” 按例,今年圣驾游春当往城外另一座行宫,楚洲不敢断言,来时路上也没细想,但既是为了游玩,索性无人不知他栖于何处,那倒不如在御苑中稍稍盘桓。 陆垚:“里面是行宫?” 楚洲颔首:“嗯,碧霄宫。” 陆垚眼看楚洲执意要领她入内,浑然未思虑其后果,赶紧劝阻:“这可是行宫,小郎君听我一句劝别去,里面太危险了。” 楚洲半真半假地玩笑道:“若是,我说我是皇亲国戚你信不信?” “嗯?”陆垚心里急得慌,只念着离去,根本没听清楚洲所言。 二人刚进来溜达了几步,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急躁的脚步声,貌似有人朝这边走来,楚洲见状,毫不犹豫拉着陆垚藏入身后的矮树丛里。 他未曾料到竟真来了人。 脚步声的主人是个及冠的青年,他如怨气缠身,就连脚边的躺着一块石头,仿佛也了他迁怒的对象。 他一脚踢了那块石头,口中吐出恶毒的谩骂:“竟然让我来干这些破差事……还有那该死的楚洲!怎么不死了干净,那么冷的天,下雪怎么没把你冻死。” 青年面部扭曲,神情狰狞,早将君子仪态抛诸脑后,若非穿着紫色圆领袍,怕是与市井莽夫无异。 陆垚细声问道:“他是谁?楚洲又是谁?” 看来陆常缙未曾对自己爱女提及朝廷之事,就连坊间有关楚洲的流言蜚语甚少传至她耳中,或许从未听闻过“楚洲”这号人,不会联想到青年口中该死的人就在身侧,更不会知其父效忠的主家,正是家中那位来路不明的小郎君。 楚洲平静地说:“不知道,楚家人大概都是一群疯子吧。” 想来,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陆垚揪着楚洲的衣袖问:“小郎君我们怎么办?” 楚洲说:“等他发完癫自己会走的。” 应是二人的低语被青年察觉到,青年本就在气头上,发觉有人在窥听,心里自是不爽快的,厉声朝四下呵斥:“是谁,是谁藏那里?滚出来!” 见无人响应,而他现在孤身一人,身后并无侍卫、内侍的随行。 于是他俯身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随手朝这边丢过来,以示威慑,这石子不偏不倚恰巧砸中了陆垚的额角,发出一声闷响。 “嘘。” 楚洲恐生事端,赶紧捂住陆垚的嘴,另一只手轻轻地揉着陆垚的额角,甚至能感觉到她身躯止不住的颤抖。 陆垚悄悄抓住楚洲的手臂,她的手同陆聆渊一般温热,只不过此刻手心里已沁满冷汗,沾在手臂上很不舒服,但他只能忍着。 这事算楚洲考虑不周,他倒是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他,但他再怎么品行不端也非薄情寡义之辈,不会抛下陆垚不管,毕竟最近身受陆家恩惠,扭头拐着陆家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出游,若此事传出去,成了楚洲携未出阁贵女厮混,再逢有心之人拿这事做文章,恐对陆垚清誉有损。 何况青年就与他交恶,要是这种事被他窥见,指不定日后要以此事为笑柄,奚落他,只能忍得一时秋后算账。 “我看见你了,别藏了。快滚出来!” 一来二去也没有半反应,青年终究不过是个读书人,听这风吹草动也难辨方向,他不敢贸然查看,最终只得愤愤离开。 “吓煞我也……我差点以为自己要被发现了。” 等到人走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青年穿的是衮龙袍,一想到这里是行宫也就不觉得奇怪,询问,“小郎君,他是哪位皇子吗?” 楚洲答:“太子,楚玙。” 此人正是大昭的太子楚玙,太子并非皇后所出,而是梁贵妃所生,昔年的梁贵妃也曾是国色天香,名动江南绝代色佳人,彼时的她,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随父入京被当时的太子相中,纳为奉仪。 可姿色与家世只能予她一时的荣宠,待太子呱呱坠地后,被册封贵妃,至此皇帝逐渐冷落她,失宠数十载,自是新人胜旧人。 深宫寂寥,太子便成了她唯一的依仗和寄托。 幸而群臣劝皇帝立储,于是身为长子的楚玙才有了重获圣眷之机。 这好事没过多久,楚洲这“小人”即入宫,楚玙仅有的那点圣眷也被分走,不仅如此,更夺走了皇帝对其余诸皇子的关切。 陆垚心中还是有担忧,即使人已经离开:“啊?我们还是回去吧。他是太子,我私闯行宫被怪罪下来是会被阿爷骂死的。” 楚洲安慰道:“别怕。假如他真的察觉,就拿你阿爷的功勋来讲,他要顾及的事太多。他背后没有太多依靠,无权无势,不过色厉内荏之辈。” 虽居于太子之位,但和君子沾不上半点关系,楚玙会因嫉妒,明里暗里地欺辱楚洲,再不济拿底下的内侍内侍当出气筒。 大概只有楚洲受不想忍气吞声时,才会把他当回事,换作别的门阀氏族、达官显贵,他是半点不敢惹。毕竟太子终究不是天子,能临登大宝,方能笑傲最后,欺软怕硬的纸老虎罢了。 正是因楚玙在此,原计划带陆垚赏景的事没法继续,陆垚也害怕这行宫里还有其他人,他只好带着陆垚折回去。 楚洲也不能保证此处是否仅有楚玙一人,若在出来个其他楚家人,不论是哪个,他都不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