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恶犬双向驯养》 第1章 第1章 这一年帝都的初雪,是从十二月一日的凌晨四点开始下的。 最初只是零星几片,试探般沾湿了帝都中央广场冰冷的岩板地面。但随着时间推移,雪花越来越密,渐渐地,鹅毛一般蜂拥而下,将肃穆庄严的政府大楼笼罩在惨淡的灰白之中。 天气寒冷,离日出也尚有一段距离,可中央广场一手托举着民众的伟人雕像前已经坐满了人。 上百名民众静坐在风雪里,肩头发顶积压着厚厚的雪。随着雪花在体温的烘烤下化成水流进衣裳里,再厚的冬衣也失去了保暖的效用。 可就算如此,他们仍旧选择和政府大楼门前的警卫静默对峙,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 原因无他,他们来此静坐整夜,就是为了抗议昨日由联邦总议院颁布的一则赦令——两年前因指挥不力、隐瞒军情不报,致使平民白白牺牲,连带阿芙娜特别行政区也被敌军攻占的柳应,今日即将出狱。 而这则赦令,是由刚刚带队收复了阿芙娜特别行政区的晏束行上将用军功换来的。 军政界用军功进行交易,致使平民无端牺牲的战争罪犯被释放,两个消息同时传出来,让民众的愤怒如野火一般,一夜间悄无声息地烧遍了帝都。 …… 城郊守卫森严的宅邸里,灯亮了整夜,但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有细密的脚步声响起。 在副官洛伦的带领下,几名佣人依次进到起居室里,将仔细打整好的军装、大氅、筒靴和腕表等物留下后,又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浴室里水流声不停,洛伦看了眼时间,自觉转向面朝房门的方向。片刻后,水声停了,浴室门被打开,随着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洛伦这才开始汇报广场上民众雪中静坐抗议一事。 可他的长官却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 房间里只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的声响,直到腕表搭扣碰撞发出轻轻一声响动,洛伦这才转过身去,冲站在穿衣镜前的男人颔首,“虽然目前参加抗议的只有一百来人,但从调查看来,民众普遍很抗拒这件事。如果放着不回应,后续可能会发展成针对柳先生的暴/动。” 冷处理的后果被说得清楚明白,但站在穿衣镜前的男人仍旧岿然不动。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领和袖口,挺括的制服衬得他的身形挺拔如松,配上俊朗却冷冽的面容,让他整个人都透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 确认已经将自己整理成了那个人最喜欢的模样,他这才撩起眼皮,透过面前的穿衣镜短暂地和身后的副官交汇视线。 “他们不会有那个机会的。” 说完,晏束行终于转身准备出发。 离开房间之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倒扣在床头的相框立起来。 在卧室这样私密性极强的地方,相框里却不见他本人的身影。 另一个容貌俊美、气质矜贵卓然的金发少年被框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他穿着军校生的制服,笑得温柔和煦,背景是第一军校里那条著名的两侧种满了高大柳树的环人工湖绿道。 而随着落锁时那一声“咔哒”的轻响,没被战败和监狱生活所侵蚀的、永远阳光明媚的少年被独自留在了里面。 七点四十分整。 宅邸大门被打开,黑色军用车平稳驶出宅邸,穿过厚重的风雪,坚定不移地驶向城市另一边的远郊——那里有着整个索兰最高级别的军事监狱,深处地下,戒备森严,用来关押索兰最为罪孽深重的犯人。 车窗外,雪势越发大了。随着天色逐渐明亮,整个帝都被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像是整个世界都随之寂静下来。 但晏束行却清楚听见自己逐渐变得激烈的心跳声。 咚咚的心跳声落在耳畔,他垂着眼帘,努力将汹涌的、无法按捺住的情绪全部遮掩起来。直到车辆停在监狱附近,象征着审判罪孽的高大十字架出现在视野里,他迈步下车。 在寒冷刺骨的风雪里,听着呼啸的宛如有鬼鸣泣的风声,迈步朝着监狱出口走去的时候,晏束行意识到自己的时间终于要再次开始流动了。 而在警卫负手以身躯拉开的警戒线外,数十家早已经蹲守在此的媒体齐刷刷地将摄像头对准了那个高大的身影。他们沉默地看着索兰的新晋英雄去迎接民众心目中的罪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窒息感笼罩在每一个人头顶。 可就算觉得荒唐,也仍旧无人出声阻拦。他们只是看着那一幕,绞尽脑汁思索这位以冷血果断出名的寒门出身的上将为何要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索兰民众人尽皆知的,晏束行和柳应认识已久,但相交甚浅。 有资料记载,两个人军校同届,毕业后和另外几个同窗一起加入了吴靖远将军麾下。之后柳应凭借着出色的指挥能力和不俗的战斗表现迅速晋升,成了那一届学生中的佼佼者。 后来边境平了,吴靖远将军带队回到帝都,举荐柳应为首,成立了后来短暂的享有盛名的索兰特别行动队。 而虽然柳应召集的队伍中有晏束行的身影,可民众仍旧认定两人关系不好。因为据和他们共事的队员口中流传出来的消息称,晏束行数次在行动会议中驳斥柳应,常常惹得因脾气温和而享有“贵公子”一名的柳应脸色难看,甚至甩手离开。 或许也正是为此,那场最为关键的战役,柳应直接将晏束行踢出了队伍。 两个人闹得如此难看,所以民众很难理解为什么晏束行会用拿命拼出来的军功去换柳应的自由。 昨夜网络上的消息纷至沓来,数不清的人在猜测晏束行此举为何。其中最为民众所认可的,是晏束行想借此机会羞辱柳应。 因为柳应就是在失去晏束行的那唯一一场战役中大败而归,不仅平民枉死,阿芙娜特别行政区陷落,就连当初和他一起加入吴靖远将军麾下的三名同窗,也死在了那场战役中。 两人之间的因缘纠葛繁乱复杂,所以就算因为天气恶劣而无法来到现场,可仍旧有数不清的人蹲守着媒体直播。 无数双眼睛看着那个沉默的高大的背影,直到监狱大门打开,另一道清瘦单薄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寂寥灰败的冬日里,风雪让能见度变得很低,可那一抹金色却仍旧足够惹眼。媒体的摄像师将镜头拉近,屏幕里那抹单薄的身影变得愈发清晰。 他缓步往外走,姿态从容不迫,像是一切都和两年前别无二致。可随着镜头抬起来,那张俊美却苍白病态的面容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两年的牢狱生活终究是让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落寞了。 过往还是特别行动队的队长的时候,柳应一并负责队伍的对外宣发。他总是含笑看着镜头,数不清的人沉溺在那双温柔宛如春风般和煦的湖绿色眼眸中,钦慕那张被柔顺璀璨的金发修饰得格外俊美的面容,他的仰慕者私下称他是“神的宠儿”,因为就算只是站在原地,可光影依旧会主动为那张本就俊美的面容镀上更为别致的风姿。 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当那张透着沉暮气息的面容出现在屏幕里的时候,看着他的人甚至会觉得那把璀璨的金发都跟着变得黯淡了。 唯有晏束行,如今看着柳应的那些人当中,唯有晏束行觉得一切都没有变。 他站在阶梯之下,抬眼,视线穿过风雪,定定地看着那抹他日思夜想的身影。哪怕对方穿着两年前受审时的灰色单衣,神色落寞,眼神寂寥,不复往日光彩夺目,可他依旧挪不开眼。 他就以那副微微昂首的姿态往上走去,一步一个阶梯,一步一个阶梯,最后停在两级之下。 十几枚镜头之后是数十万的眼睛,晏束行了然于心,可他仍旧在那数十万的注视之下,摘了自己的军帽戴到柳应头上,又脱了自己的大氅披在柳应肩头。 可到这里,也远不是结束。 众目睽睽之下,索兰的新晋英雄单膝跪地,缓慢而虔诚地低下头颅,轻轻吻了那名罪人的鞋尖。 这一举动在网络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可现场的氛围却仍旧冷凝。警卫和媒体的工作人员对峙着,晏束行丝毫不受影响,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五指张开,紧紧扣住了柳应的脚腕。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漆黑的皮质手套挤压摩擦之时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因为太过用力,他的指节绷紧了,皮肤几乎要迸裂开,可疼痛却让他变得更为清醒。 大脑高度活跃,他抬眼,看向了那双隐忍着疼痛的湖绿色眼眸,唇角一掀,宛如厉鬼一般,极为生硬的笑了。 “抓住你了,柳应。” 柳应眉头微蹙,眼里有挣扎闪过。他的肩头的大氅仍旧带着脚边的男人的体温,似有若无的香烟的气息合着隐约的木质香气,让他在这个极度恶劣的天气勉强维持着清醒。 脚腕上的那只大手宛如量身定制的镣铐,过分紧实的禁锢让他想起两年前在最高军事法庭门外的阶梯上,被紧紧掐着脖颈的时候。 就算两年过去,可那句咬紧了牙关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狠厉话音仍旧不合时宜的浮现在脑海里。 「记得你教我的吗?不听话的狗,就要亲手锁进笼子里。」 「现在轮到你了。」 柳应闭了闭眼睛,意识到在整个计划中,他活下来果然是下下策。 第2章 第2章 众目睽睽之下,晏束行用军帽和大氅为柳应撑起了短暂的体面。 两人相识太久了,他深知对这位贵族出身的少爷而言,出狱的时候保持体面是多么迫切而紧要的事情。 所以他用帽子为柳应遮去风雪,让柳应可以直视他的同时为那双湖绿色的眼眸降低雪盲症的风险。至于大氅,撇除为身体保暖这样不甚紧要的作用外,更为重要的是可以衬托得柳应的身形一如既往挺拔清俊。 就算满脸疲态,眼眸里难掩监狱生活带来的阴霾,可至少看见这一幕的人,无论那些骄奢淫逸的贵族,还是军中对柳应抱有怀疑的士兵,甚至当初随柳应一起从阿芙娜特区回来的那些人,都可以得知一个讯息——柳应没有倒下。 这个从出生就进入到大众视野的柳家独子,就算人生接连经历巨大变故,可他仍旧不会倒下。 不仅如此,就在今天,几年来一直站在他的对立面、收复阿芙娜特别行政区之后光荣凯旋得以晋升的晏束行,还一步一个脚印,主动走到了他的面前。 看似是面前,但其实那个亲吻鞋尖的动作,毫无疑问是告诉了所有人,他去的是柳应的身边。 他会成为柳应最坚实的拥趸。 就如晏束行了解柳应,柳应也了解晏束行。他清楚知道晏束行顶着诸多的镜头做出这幅姿态是想要向外界传递什么讯息,他知道,但也打从心底里抗拒这种事情。 不过也确实是今时不同往日,扣在脚腕的那只大手就是在告诉他,主动权易手了。 两人走下台阶,柳应跟随晏束行的指引上了那辆被警卫环绕的漆黑的军用车。他坐在后排,车里的暖气进入肺腑之后反倒逼得他低低咳了两声。 随后进来的晏束行看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 “去军区医院。” 身旁的男人面色冷凝,周身像是还笼罩着刚刚在车外染上的寒气。就算是在车里,没了镜头的窥伺,可他仍旧坐得笔直,丝毫不见放松的迹象。 只从这个细节,柳应已经可以猜到这两年晏束行过得很是辛苦。可他眼睑一垂,摘了帽子放在膝面上后,还是轻声劝说:“你今天太冲动了。” 话音落下,耳畔只有车辆向前驶进的声响。柳应轻轻抿唇,选择坚持道:“无论如何,民众才是你的基础,你不应该因为我的事情就……” “两年不见,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 话语被打断,柳应愣怔片刻,才顺利从晏束行的话里听出冷嘲来。他蹙眉,扭头看向面色冷硬的晏束行。 “我是在教你……” “教我这种贱民怎么拉拢人心往上爬?” “……” 车厢内安静的落针可闻,柳应抬眼,透过后视镜和副驾驶的洛伦对上视线,下一秒,前后座中间的挡板徐徐升了起来。 划出了一片相对安全的空间,柳应再度朝着晏束行看过去,“这是可以在人前说的话?” “为什么不可以?”晏束行一手撑着下颌,状似很有余裕的迎上柳应的视线,“不管是我的副官还是司机,你都应该可以管束的很好才对啊。” “毕竟你是可以用眼神命令我的副官的人。” 这种为了宣泄情绪的对话,于柳应而言根本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他闭眼按了按额角,声音里含着难以掩饰的虚弱和疲惫,“还是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聊。” 柳应疲于应付想要退让,晏束行却是将此当做了胜利的号角。他掀起唇角,眼里笑意冷冽,选择乘胜追击,“我还不够冷静?如果我不够冷静,那刚刚在外面我就应该……” “如果你够冷静,就应该知道你的副官会听我的命令是因为你对我的态度。”打断对方的话实在不够有涵养,柳应缓慢呼出一口长气,尽量在调整自己的状态,“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你成功了。” “以后敬你的人会因为你而给我三份薄面,惧你的人想动我也要考量你的存在。” “我不会指责你,我只希望你自己斟酌,这样到底值不值当。” 值不值当,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晏束行发现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以你放弃我的时候,就是因为我不值当。” 听起来极为平淡的话音里含着只有两个人能懂的悲怆,柳应喉头一哽,清楚感觉到有血腥气从喉管反涌上来。他眉眼微动,像是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在晏束行的冷眼中别开了脸。 “你现在已经不是适合交流的状态了,到此为止吧。” “凭什么要听你的到此为止?你该不会以为现在和那时候一样,我还会乖乖做你的狗?”晏束行咬紧牙关,大手张开掐住柳应的后颈,硬逼得人转头对上了自己的视线。 他张了张唇,像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可糟糕的是在那之前,很轻微的血腥气伴随着柳应颤抖的吐息进入他的鼻腔。 他眼睛一睁,赶忙抬手掐住了柳应的下颌。柳应还想反抗,他索性抬起另一只手,张开手指将咬紧的齿列撑开了。 苍白的唇和内里的齿列都被撑开,裹着漆黑手套的手指长驱直入,硬逼得面容俊美的青年合不拢嘴,只能微仰着头任由他窥伺里头细软粉红的嫩肉。待到看见里头被咬破的颊侧软肉,晏束行气得眉头狠狠一跳,下一秒,直接暴起将柳应压在了后座上。 军用车的后座已经比寻常汽车要更为宽敞,但想容纳一米八三的柳应和身高直逼一米九的晏束行,还是有些吃力了。柳应的腿伸展不开,以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半悬在座椅边沿。他面色难看,抬手抵着晏束行的肩膀,可不等他说点什么,晏束行先抓着他的腿往上提,盘在了自己腰上。 虽然有挡板的阻隔,但前面的司机和副官的存在还是让柳应倍感难堪,他面色微红,压低了声音连名带姓地叫:“晏束行!” 重逢以来,柳应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这让晏束行的表情稍微松动了。他咬着手套指尖将手套摘下来,毫无阻碍地抚摸着那把散乱的金发,而后是因为羞恼而泛出些微潮意的湖绿色眼眸。 最后他的指尖停在被他的手套带出来的涎水沾湿了的唇瓣上,指腹贴着柔软的唇轻柔摩挲,“你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计划要让我做你最听话的狗对不对?那种被你叫了名字,就会乖乖停下动作,任凭你差遣发落的狗。” 他低头,如同两年前那般,和柳应额头相抵。 “但为什么给我起了名字,给我戴了项圈,最后又那么轻易地把我……” 余下的话悉数消失在紧贴的唇瓣间,晏束行掐着柳应吻得凶狠又强硬,没给柳应留下丝毫喘息的机会。他欺在柳应身上,毫不费力地压制住试图挣扎的四肢,就连身体也极尽所能地伏低了,和柳应的胸膛紧紧贴合。 没有挣扎的余地,就连呼吸也尽受对方控制。柳应痛苦的微眯起眼眸,随着胸腔里的氧气消耗殆尽,终于不得不顺从地瘫软了身体,任由晏束行吻他。 虽然已经过去近十年的时间,可欺在身上的男人像是停留在军校时期一样,吻他的时候不得章法,全靠本能和欲/望,动作里尽显贪婪和强硬。柳应很快就喘不过气了,可浮现出泪意的湖绿眼眸却没能让晏束行心软,强势入侵的舌尖在嘴里搜刮了一遭之后,很快便贪婪地伸长了试图进到更深的地方。 柔软的口腔像是在被侵/犯,柳应早已经因为窒息感而流下泪来。他艰难地揪着晏束行的衣襟,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捶打几下。 几近于无的力道,让晏束行得以确认柳应的身体已经被监狱生活给透支了。 可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的心底反倒涌起一丝见不得光的庆幸。 两年前柳应接受审判之前,他对柳应说过,他们的位置调换了,现在该轮到他来管束柳应这只不听话的狗了。而这两年在阿芙娜特别行政区带兵的时候,没有风波的夜里,他总是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等到柳应离开地下监狱,回到他的身边,他又该用什么手段将柳应困住。 柳应是他们那届毕业生中排名第一的学生,无论格斗技巧、战术指导甚至潜伏和心理战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这样的存在,他要用什么样的办法,或者说派出什么样的人,才能顺利将柳应控制起来,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两年。 但现在,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柳应已经快要窒息,晏束行不情愿地稍稍退开了些。收获了好消息让他的面色放松不少,他温情地抚摸着柳应的发丝,柔声道:“不过那些都没关系了,我愿意和你摒弃前嫌。反正从今天开始,我们不会再有嫌隙,你会彻底属于我……” “咳、咳咳——!” 晏束行那宣告着长久的僵持结束的获胜宣言还没发表完毕,身下的青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青年单薄的胸膛起伏异常剧烈,颈子更是因为喘息艰难而绷出明显的青筋。那张俊美异常的面容因为痛苦变得狰狞了,不等晏束行反应,红得发黑的热血突然从唇瓣间喷了出来。 温热的、新鲜的血液,溅到脸上往下滑落的时候会有让人作呕的黏腻感。晏束行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两年前得知柳应将作为战争罪犯被推上军事法庭时的恐慌再度涌了上来。 他双手发颤,顾不得失去温度的血液已经黏在了自己脸上,只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张沾满血污的面颊。 “柳应、阿应——” 第3章 第3章 军用车刚在医院前院停稳,洛伦还没来得及下车为他的长官打开后座车门,就见一道人影快速冲向了医院门口。 待到看清那是打横抱着柳应的晏束行,他心里一惊,下车快步跟了上去,“上将!” 晏束行不应,进门碰巧遇到要出勤的救援队伍,于是强行拦下空置的急救转运担架床,将柳应放上去之后视线一扫,找到了队列中的负责人。 “叫游桉过来。” 医疗队的队长认识晏束行那张脸,自然也认识躺在担架床的上的柳应。他面露为难,“上将,这是违反……” “叫游桉。” “是。” 几分钟后,紧急结束会议的游桉带着学生出现在了诊疗室里。他先是和晏束行对视一眼,紧跟着视线一垂,看清了躺在担架床上的人是柳应之后,快速给柳应做了应急处理。 洛伦赶过来,递了一方手帕给晏束行,“上将。” 晏束行没接,直到游桉确认柳应没有生命危险,并让学生陪同柳应去做全面细致的身体检查之后,这才放松身体后退两步,扯过一把椅子坐下了。 他花了几分钟时间平复紊乱的呼吸,抬眼看向游桉的时候,脸上和额角半干的血渍沿着皮肤的纹理裂开,让他的面目变得狰狞而阴冷。 “守在门口,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 洛伦收到命令,转身出门,将诊疗室的门关了起来。 落锁时那一声咔哒的响动之后,游桉像是脱力一般向后跌进了椅子里。他抗拒和晏束行对上视线,于是双手并用捂着脸,狠狠抹了一把。 诊疗室里只余下他和晏束行,他知道,自己已经避无可避。 “你看见了,我把他带出来了,现在来说说吧。” “晏束行……” “来说说,为什么两年前那么紧要的关头,你会像是嘴唇被缝合住了一样,选择做个懦夫,做个哑巴。” 游桉紧咬着牙关,绷紧后突起的咬肌在手掌底下隐隐抽动。 其实他知道,早在两年前晏束行在法庭外拦住押送队伍那天起,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 两年前的秋天,整个索兰的民愤空前高涨,因为帝都的大贵族柳家独子柳应带领的队伍在阿芙娜特别行政区大败而归。 民众枉死,队伍几近全灭,有索兰粮仓之称的阿芙娜特别行政区沦陷,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柳应。 据披露出来的报告称,在阿芙娜特别行政区驻扎的一年内,柳应节节败退,却严禁消息流传回帝都。虚无的贵族尊严让他将全体民众的生命、兵士的荣耀甚至索兰的领土完整性弃之不顾,直接导致最后的全盘溃败。 后来他实在支撑不住,向帝都请求援助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作为罪人,柳应被押回帝都。但受审当天,晏束行却强行拦住了押送队伍。 在最高军事法庭外那长长的阶梯上,他将枪管塞进了柳应嘴里。面对着几百名聚集在外围的从阿芙娜特别行政区归来的兵士和难民,他厉声质问:“在阿芙娜,你们和他相处了一年,你们也认同委员会对他的指控?” “你们才是亲历者,在这场荒唐的审判中,你们拥有最高的话语权。所以我希望你们能说出实情,审判锤落下之前,一切都还有机会。” 当时情况紧急,晏束行抬高了声音,神情急切,喉咙刺痛几乎要泣血。 可是没有人说话,偌大的广场甚至在某个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无论从阿芙娜特别行政区归来的兵士还是难民,都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而那时候,游桉就是其中一员。 他是随军的医生,当初从索兰出发前往阿芙娜特别行政区时有多意气风发,重归索兰时就有多落寞。他躲在人群中,惧怕对上晏束行那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可他知道,晏束行看见他了。 所以他一直清楚,自己会被清算。 让人日夜不安的噩梦终于在眼前上演,游桉痛苦地呻/吟一声,修剪圆润的指甲几乎要在脸上抓出痕迹来。他求饶一般叫晏束行的名字,可显然,晏束行并不会对柳应之外的人心软。 “说话,还是你又要学两年前一样装哑巴了?游桉你看看他,你看他一眼行不行?”说到急切的地方,晏束行一手抓紧扶手,身体倾向游桉的方向,语速飞快道,“你们一起从阿芙娜回来,你得以晋升,有前景可观的工作,有了可亲的家人。但你看看他?他失去了家人、荣誉、尊严甚至一副完好的身体都没有了,我只是想……” “是命令。”游桉垂下双手,脑袋也跟着一并垂了下去。 话音落下,诊疗室陷入到了漫长的死寂之中。像是也知道自己的答案有多荒唐,游桉缓慢抬眼,看向了隐忍着狂躁的晏束行。 “我们缄口不言,是命令。” 晏束行张了张唇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喘了口气,哑声问:“来自谁?” 游桉轻轻眨了眨眼睛,再度垂眸,“柳应。” 晏束行瞬间收紧手,因为过于用力,整个小臂都在颤抖。 他坐在原处没动,只是视线游移,半晌找不到落点。可那个荒唐的、让他长久以来的挣扎和苦痛都变得虚无的答案重重垂在他的脊梁上,逼得他过于痛苦,几乎要呻/吟出声。 “真应该、早应该……” 晏束行的话语断续不清,游桉下意识看过去,想要听清楚晏束行在说什么,“应该什么?” 冷不丁听见游桉的声音,晏束行眼皮子一抬,冷冷地看了过去。 “早应该打断他的腿才对。” 游桉吞了口唾沫,将恐惧和好奇一并压回到了心底。他试探着想要起身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诊疗室,“我也回答你的问题了,如果没事……” “坐回去。”晏束行冷声开口,这次无论语调还是表情都稳定了不少。 “……”游桉不得不坐回到椅子上。 晏束行握着温热的椅子扶手缓慢摩挲,“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一听居然还是这个问题,游桉头疼不已。他自暴自弃一般抓了抓头发,彻底告别了平日里在医院里展示出来的温和知性的模样,“现在他出来了,你去问他不行吗?放过我吧晏束行,我真的不想和当初的事情扯上关系了。” 晏束行扯了扯唇角,“那谁来放过我?” 在晏束行看来,柳应是很愚蠢的人。 明明出生就是含着金汤匙的大贵族,就算什么都不做,家里的钱财也够他挥霍几十辈子,可柳应偏偏安分不下来。他要读军校,上最严苛的课程,拿最优秀的成绩,还不满足于守卫安稳无虞的帝都,不屑于能轻易到手的荣誉,非得去起了战事的边境,甚至插手许多和他乃至他整个家族都无关的事情。 这种自讨苦吃的人,在晏束行看来真的是蠢透了。 但他偏偏就喜欢这个愚蠢的家伙,不对,说喜欢也不足够,他爱柳应爱到恨不得将柳应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的少年时期是靠着柳应才顺利度过的,在下城区那些连温饱都成问题的日子里,是柳应指引他、带领他,让他一步一步进入到军校,最后顺利毕业加入吴靖远麾下。 人生巨变,他那路边野狗一般的生活中出现的每一个好转的机会,都是愚蠢的柳应带给他的。 而也是在生存和饱暖都不成问题之后,他逐渐变得贪心起来,并非对权力或者荣誉,而是对柳应。 长久以来一直悉心引导他的柳应,合该是他的才对。他如此坚信着,柳应的所作所为也给了他不少信心,可最后他却落了个被柳应抛弃的下场。 三年前,柳应没有选择他,而是选择了阿芙娜特别行政区。 过去三年时间,于晏束行都如噩梦一般。当然了,真要说起来,相比于在阿芙娜特别行政区的那一年,后来柳应在地下监狱那两年,他反倒安心不少。 没死就好了,只要没死,一切就都有机会。不仅如此,他相信自那之后事态出现的每一个转机,都是在把柳应往他怀里推。 时至今日,柳应终于出狱回到了他的身边。他狂喜的同时,却无法不记恨当初柳应的选择。被抛弃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恨意紧紧纠缠着他,让他恨不得将自己身体里的所有血管一根一根剥出来,作为镣铐紧紧束缚缠绕着柳应。 让柳应就此留在他身边。 当然了,纵使憎恨柳应当初选择了阿芙娜特别行政区而不是自己,晏束行仍旧想要将阿芙娜特别行政区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让他的爱人跌落民众高举的神坛、失去光辉变得灰败落寞甚至满身伤痛的家伙,必须要清算了,才能让他自己心里舒坦啊。 他自己心里舒坦,同时柳应应该也会心情好转。虽然他是打定主意要给柳应一些教训的…… 但是柳应应当拥有的荣誉,他也必须拿回来。 所以对游桉心软?绝无可能。在晏束行看来,就算有柳应的命令,可这些从阿芙娜特别行政区活着归来却不愿意开口为柳应辩驳的家伙,都是欠了柳应的债。 柳应愚蠢过分仁慈不愿意讨要,只有他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 第4章 第4章 柳应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柔软的地方。 意识回笼,呼吸时撕扯着肺叶和喉管的疼痛逐渐变得清晰。他艰难地撩起眼皮,可目之所及是一片漆黑,只眼球转动之后,才从厚重窗帘相接的缝隙间窥得一线宝贵的金色的自然光亮。 被那束光亮叫醒了,可紧跟着,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他头疼地呻/吟出声,抬手想要按按酸胀的太阳穴,可手背上随之而来的刺痛又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动作。 不等他思索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究竟要怎么面对晏束行,房间靠近窗帘的位置突然传来男人冷嘲的声音。 “或许你可以再不安分一点,试试针头能不能扎穿你的血管。” 是晏束行。 柳应喉咙刺痛,胸口憋闷,呼吸时胸膛每一次起伏都泛起一阵针扎似的疼,这种时候听见晏束行带刺的话,更加让他头疼欲裂。他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晏束行交流,更不愿意继续跟晏束行吵架,于是索性一言不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可他忘了,晏束行早已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现在一切都不由他掌控了。 见柳应不说话,坐在窗边单人沙发上的男人很快起身走向床边。他背光而立,身形高大挺拔,整个人透着股极为冷硬沉重的压迫感。 “你是想告诉我,我折腾两年,最后救回来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哑巴?” 男人声音低沉,听起来像是不带什么情绪,但柳应却能读出其中的嘲讽。他被那股冷嘲的意味刺激得眼皮子一跳,尊严让他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还安然躺在床上。 于是他屏住呼吸强忍住疼痛,一手撑着床面,僵硬而缓慢地挪动身体,最后调整成了靠坐在床头的姿势。 这整个过程,晏束行都只在一旁看着,听着,然后任由掌心的刺疼变得愈发清晰。 晏束行没来帮忙,但柳应并不觉得难过。他缓慢呼出一口长气,确保自己的呼吸稳定了,不会显露出狼狈,这才轻声问:“这么跟我说话,会让你觉得解气吗?” “……解气?” 晏束行的声音抬高了,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啪地按下床头的开关,明亮的灯光洒下来,他却没给床上的青年留下适应的时间,只一把掐住青年的下颌,强迫青年转头对上自己的视线。 “差远了,柳应,现在才哪儿到哪儿呢?不准闭眼,看着我!” 下颌骨被掐得生疼,柳应无法,只得徐徐睁开眼眸,试图适应过分明亮的房间。可他的眼睛刚刚睁开一线,便看见晏束行**的上身被缠了厚厚的绷带。 饶是如此,肩胛和大臂的位置仍旧氲出鲜血来。 刺眼的血红让柳应呼吸不稳,他只得强迫自己转移视线,最后走投无路一般撞进了晏束行那双漆黑的瞳孔里。 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满是他,但他却并未觉得喜悦。因为看清晏束行的眼睛之后,他也看清了里头难以说清的复杂情绪,像是爱恨交织,又泛着彻骨冷意。 胸腔和喉管里的疼痛因为晏束行一连串的动作再度汹涌起来,柳应还没来得及说话,先抑制不住地低低咳嗽几声,眼尾也泛起生理性的潮红。 他的身形单薄瘦削,被晏束行掐着下颌,咳嗽的时候连颤抖都格外僵硬。因为实在是不好受,他抬起没有扎针的那只手,轻轻搭在晏束行的手腕上。 下一秒,下颌处的钳制松了些,面上冷得彻底的男人呼吸颤抖了一瞬,最后低咒一声,抓起旁边的枕头垫在了他腰后。 身体有了依凭,但柳应仍旧觉得不好受。他的呼吸浅而急促,说话时声音颤抖得厉害。 “你应该去医院,再不济也得叫医生过来,重新给你处理。” 晏束行面色冷硬,定定地瞧着柳应,一言不发。他本就有一副刀刻斧凿似的面容,眉骨偏高,衬得眼窝更深,鼻梁也挺直如山峰。 尤其此时那双薄唇抿紧了,下颌线跟着绷住,轮廓就更为冷硬。 换做旁人,大概已经心里直发怵,绞尽脑汁思索应该怎么让这位先生消气以保自己平安,可柳应不一样。他试图说服晏束行,“我以前教过你,管理自己的身体,也算一项……” “你在担心我?”晏束行冷冷撩起眼皮。 面对这种引导性极强的问题,柳应沉默不语,晏束行却嘴角一咧,假笑开了。“难道你觉得我还会像以前那样,看你装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就自觉摇着尾巴凑过来?” 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却仍旧要被带着恶意去揣测,柳应疲于应付这样不讲理的晏束行,甚至已经生出一种自己应该留在地下监狱的感觉。 他不再看晏束行,视线在房间里游移,找不到落点。 身旁每句话都咄咄逼人的男人让人疲惫不堪,但这间宽敞明亮、空气也干净清新的房间却让柳应放松了不少。过去两年时间,他待在地下监狱,鼻间充斥着的往往是潮湿沉闷,是血腥气,是铁锈味,是身体从内里开始**的臭味。 现在终于离那些气味远了,他放松身体,思绪也逐渐渺远。可很显然,站在床边的晏束行不会容忍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还敢当我是死的?” 柳应无奈,垂下眼睫,竭尽全力想要避开那令人窒息的注视。 “如果你控制一下自己的状态,存在感大概会更强一点。” 一听柳应居然还敢呛声,晏束行的拳头猛然收紧了,骨节处发出一连串让人牙酸的嘎嘣响动。他死死瞪着柳应,既难以原谅柳应用这个态度对待自己,又碍于针头的存在而无法强行将柳应按在床上。 他只得焦躁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为了迎接柳应回来,这个房间特地铺了长毛地毯,可也硬是被他踩出明显的脚步声。 很快,他像是想通了,再度停在床边,又一手掐着柳应的下颌,将人转向自己。 “听着,我救你出来,你的命就是我的。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听我的命令。你的当务之急是快点好起来,我救你出来是想要一个能用的人,而不是中毒之后连基础的生活自理都做不到的废物!” 一听中毒两个字,柳应微微蹙眉,“什么?” “……哈,看样子你还不知道?”晏束行嘴角一掀,畅快而残忍的笑了,“你以为你的身体状况不好,全因为在地下监狱见不到阳光又疏于锻炼?” “你错了。你中了慢性毒药,懂不懂?如果我明年春天才回来,你就会死在地下监狱,彻底烂在里面!” 柳应眸子一颤,慌张避开了晏束行的视线,“不可能……” 这种明显的逃避现实的模样让晏束行心痛了一瞬,但他知道无论如何也得把现实撕开给柳应看。他咬了口颊侧软肉,找回自己的声音后,五指张开插进柔软的金色发丝里,托着柳应脑后,与之额头相抵。 而后轻声道:“你也觉得荒唐对不对?明明我走之前已经调了你从阿芙娜带回来的人去负责看守你,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情况?” 从极近的距离看见金色眼睫在颤抖,晏束行就明白柳应仍旧不愿意认清现实。他手上用力,抓得柳应面露痛色,自己却逐渐疯狂。 “这就是现实,这才是现实你懂吗?!你用你的尊严、荣誉和自由换取的所谓希望,你在保护的,就是这样一群狗崽子,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就这样,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晏束行越说越激动,眼里的恨意和心疼也愈发明晰。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余下的话,却在看见饱满的泪滴突破金色眼睫的阻碍,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的时候,被他悉数咽了回去。 柳应的眼泪让他心疼得无以复加,他努力放松表情,双唇吻去了柳应脸颊上的泪,而后极为温情地贴着柳应的脸颊轻轻蹭了蹭。 “不哭,没关系,反正也只是无关紧要的杂碎,没关系的。我会帮你讨回来的,你被辜负的心意,就由我来……” “不行。” 冰凉的指尖再度搭上自己的手腕的时候,晏束行的脸色也急速冷了下去,“柳应。” 听出来晏束行声音里的狠意,柳应却依旧摇了摇头。他抬起潮湿的眼眸对上晏束行的视线,“他一定是被胁迫……” “闭嘴。”晏束行气得呼吸不稳,说话时已经是咬牙切齿。可饶是如此,他却发现柳应仍旧想要和他辩论。 他心疼又恼火,最后泄愤一般衔着柳应的下唇狠咬了一口。直到嘴里尝到血腥气,怀里的青年也终于承受不住疼痛,闷哼出声,他这才冷着脸将人按进怀里。 “我说过了,现在一切都由我说了算。” “我已经受够了你那愚蠢的仁慈,现在就由我来,像你当初教导我一样,由我来教你该怎么在这个世界生存。” “等你身体好转,我们就来上第一课。”晏束行低头,用唇瓣碰了碰柳应的额头。 “背叛你的、辜负你的,不管多久,十倍百倍,都要讨回来。” 第5章 第5章 原本因为晏束行执意要清算那位地下监狱的守卫,柳应已经对晏束行有了不小的成见。可他万万没想到,不等他顺利消化这件事,晏束行再度给了他当头一棒。 “等你好起来,就要重新回来。” 晏束行说这话的时候,柳应刚刚在餐桌前坐定。他的身体状况不好,早上强撑着自己从高台上走下来,已经是竭尽全力,后来在车上被晏束行气得咳血,情况就更是糟糕,所以从卧室到餐厅这一路,都靠晏束行抱他。 他是大家族出身,从小被教导着无论如何要维持自己的体面,可来餐厅的路上硬是撞见了几个负责清扫的路人,让他觉得面上火辣辣的,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而偏偏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晏束行告知他,等到他好起来,就必须得重回部队。 撑在桌沿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柳应不合礼数地无视了上前来布菜的佣人,拧眉看着晏束行道:“请容我拒绝这个提议。” 晏束行则是没那么多规矩,待到佣人自觉退出餐厅,这才定声回应,“这不是提议。” 言下之意就是这是决定好的事情,不需要柳应对此发表意见。 柳应气得不轻,紧跟着又是一阵低哑的咳嗽从喉咙里挤出来。他掩唇转向侧边,单薄的身体将柔软的居家服都顶出了明显的肩胛骨的痕迹。 可晏束行对此视而不见,只慢条斯理地切下一块牛肉送进嘴里,“原本我是计划回阿芙娜的,但是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后续我们会一直留在帝都。” 一听这个计划更迭,柳应胃里就一阵抽痛。他竭力睁了睁眼睛,试图保持清醒,“我很认真、很郑重地告诉你,以后我只想过简单平凡的生活。不管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我觉得我享有这种最基础的自由。” 就算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阿芙娜特别行政区发生的一切都让柳应难以释怀。他竭尽全力但没能让事态有丝毫好转,阿芙娜特别行政区在他驻守期间一步一步被战火侵蚀,沦为废墟,乃至人间炼狱。 就是那一年,让他明白了曾经的自己有多天真,又有多愚蠢。 他无力再参与曾经被他挑在肩上的“事业”,于他而言,想要从那场巨大的、人为的失利中走出来,是需要他耗费整个余生的事情。 晏束行知道柳应的想法,可知道却不代表他能应允。他停下进食的动作,抬眼看向柳应的时候,面色再度变得阴沉。 “你该不会觉得,你把我推进来之后,自己还有抽身离开这个选项吧?” 一句话成功说得柳应面色难看起来,晏束行的心情又好转了。他端起酒杯啜饮一口,低声补充道:“是不是你以前的生活太顺利了,才会幻想有这种好事发生?” 柳应呼吸一滞,再度有血腥气从喉咙里翻涌上来。他受不了晏束行这种态度,只想赶紧从餐桌前离开,可双手撑着桌沿反复尝试,最后也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跌坐回椅子上。 身体的虚弱无力让柳应更为痛苦,他抿唇,硬着头皮看向晏束行,“我要回房间。” 晏束行装出一副刚刚发现柳应面前的汤羹没有动过的模样,“不吃东西?” 不等柳应回答,他又一咧嘴笑了,“那回房间我喂你吃别的?不过到时候就不能任你选是哪张嘴进食了。” 说这话的时候,晏束行的嘴角上扬了,但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他直勾勾盯着柳应,不甚明显的狎昵从轻飘飘仿佛没有着落的话音中显露出来,几乎是毫不费力就让对面的青年羞恼的涨红了脸。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柳应脸色紧绷而难堪,说话的时候,搭在桌沿的手都不住在颤抖。他紧咬着颊侧软肉,上午才被咬破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疼痛,很快,血腥气再度在嘴里蔓延开来。 轻微的疼痛让他得以保持清醒,他看着晏束行,眼里满是挣扎和羞耻,“你以前不会这么跟我说……” “以前是我装的。”晏束行打断柳应的话,甚至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色还坦荡又自然。 大概是为了能专注于跟柳应的交流,他放下手里的刀叉,双手交握撑着下颌,缓慢而认真地道:“那时候你很强大,而且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坚定不移,我享受被那样的你掌控的感觉,毕竟不用自己动脑子,只要跟着你走就好了。但你看看现在呢?” “不过一次失利而已,你就变得愚蠢又懦弱,像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你甚至不顾那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只因为失败了,就一门心思只想逃避。哪怕我已经把阿芙娜拿回来了,可你仍旧没有转变。” 说着说着话音一顿,晏束行的嘴角再度上扬了,“还是说其实你在后悔,因为那时候你选择了阿芙娜,而不是我。” 当时做出的选择被当做匕首反复往柔软的血肉上扎,柳应按着额头纠结万分,“阿芙娜有几十万人,你不要像个孩子一样胡闹行不行?” 晏束行垮了脸,像是对柳应的说辞失望到了极点,“所以你一直觉得,我生气是因为你没有跟我一起留在帝都?” “看样子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对我还是没有一点了解。这不禁让我有些好奇,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抛开晏束行的冒犯来看,原本在这场谈话中,双方都还算克制,可晏束行最后一句话落下,柳应就知道晏束行的情绪崩盘了。 晚餐结束的很仓促,柳应没有吃东西,被脸色难看的晏束行抱回了房间里。晏束行生气归生气,但这种事是不会假以他人之手的。 两人回到房间里,柳应坐在床沿,看见晏束行进门就开始脱衣裳后,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他相信晏束行不会对他做什么,至少在他的身体状况没有好转之前,晏束行会留有一些分寸和理智。 但饶是如此,两个人共处一室,对于柳应来说还是过分煎熬了。他寄希望于晏束行会去别的房间睡觉,刚刚往返于餐厅的路上他就发现了,这栋宅邸极为高大华美,其中应该有不少卧室。 想到这里,柳应的思绪突然停滞了一瞬。 抓着床沿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他环顾四周,猛地发现这个房间和他家里的房间的风格别无二致。 以白色和金色为主的内饰,细节处会加入一些柔润的绿色,让身处其中的人能够得到最大程度的放松。不仅如此,房间内的寝具床品、装饰乃至落地窗前的那张单人沙发,都和他家中的配置一模一样。 所以他醒来的时候,才对“陌生”的环境适应得那么快。 可与之相对的,这个房间外面的一切,都是柳应不熟悉的模样。 虽然没有参观过别的房间,可从走廊下至一楼的餐厅,一路上见到的整体风格都偏凌厉简洁,几乎看不见任何多余的装饰。就连路过挑高的异常宽敞的客厅,也只能感觉到那股空旷和冷寂。 这让柳应有一种错觉,仿佛这种宅邸就是一座沉默而冷硬的冰山,紧紧地环绕包裹着他所处的这个让人得以放松的房间。 想到这里,柳应心头的苦涩得以消散了一点。 晏束行上身有伤,回到房间里就没有打算穿上衣,只想换上柔软的居家裤。此时晏束行还在系绑带,柳应的目光落在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上,而后顺着那双手缓慢移动,久违地检查了一遍晏束行的身体。 两年不见,晏束行的身上又多了不少伤。粉白的增生在小麦色的肌理上纵横交错,时间近一些的,还余有窄窄一条的痂。 视线掠过被绷带遮挡的地方,落在晏束行冷峻的侧脸上。 晏束行眉头轻蹙,难以说清是习惯使然,还是仍旧在记恨他。房间内的灯光描摹着那张过于冷硬的面容,但从那双冰冷的、低垂着的眼眸中,他又像是从中读出来一点懊悔。 来不及确认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柳应心里的挣扎猝不及防地开始消散。他轻抿着唇,声音沙哑地问:“是从阿芙娜带回来的伤?” 晏束行手上动作一顿,片刻后,哼声道:“我是铁打的,你都守不住的阿芙娜,我毫发无伤就拿回来了。” 柳应无奈,语调不自觉地变得柔软了一些,“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凭什么?”晏束行板着脸,像是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表现太难看了,故意讥诮地扬起嘴角,“又在幻想让我对你惟命是从了?” 柳应垂眼看着柔软的雪白的地毯,“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让你盲从我的命令。就算离开学校,我教你的也是要一直站在我的对立面来思考问题。” 柳应的声音温柔,语调里也带着一点让人难以忽略的遗憾,但听见这话,晏束行却猛然反应过来。 “所以其实你一早就计划好了。”他微扬着头,冷眼对上了柳应错愕的视线,“你一早就计划着要踢开我……你是想自己来做我的垫脚石?” “柳应,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第6章 第6章 意识到柳应耗尽心力,疯狂到想要将自身化作自己的垫脚石的时候,晏束行头一次对这个人生出一种生理性的、全然本能的抗拒。 毫不夸张地说,能从帝都下城区的贫民窟走到现在,他的每一步都有柳应的身影在其中推波助澜。可在这之前,他以为那是双方为了所谓的理想甚至爱情而做出努力之后应当有的结果。 如果想要说得好听一点,大概也可以称之为命运。 但现在,他却突然反应过来,“你一直没想做和我同行的人,是吗?” 这个表面温柔的、绅士克制的青年想要的,好像只是不管不顾地推着他往前走。哪怕这个过程中险境重重,可青年全然不受影响,危险至极的时候也只是试图将自身化作养分化作燃料,未曾和他提过一句要停下。 面对晏束行的问题,柳应没有作答。偌大的、宽敞明亮的房间化作一艘死寂的船,在沉默中驶向一片暗礁,让两人之间缓和了不过几分钟的气氛再度凝固。 晏束行沉默地看着柳应,突然生出一种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人的感觉。 猝不及防在眼前摊开的可怕现实让他震惊到大脑一片空白,他无法顺利处理接收到的信息,仿佛世界中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 而在这个时间流速变得异常缓慢的期间,九年前那个穿着风衣和筒靴、踩着泥泞出现在他面前冲他伸出手来的柳应,再度浮现在眼前。 * 九年前,晏束行突然拿到了军校的录取通知书,可他根本没能意识到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时候他的养父刚刚去世,不用再依靠打黑拳去多养一个废物,这让他陷入到了短暂的庆幸中。他计划再在地下拳场打个几年,打出名声后,再去上城区应聘贵族保镖的工作,所以此时出现在面前的录取通知书,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那只黑金色的信封被他随手塞进废品堆里,之后他又在地下拳场打了一周黑拳。某次候场的时候,他听见场边几个衣着华贵的少年用雀跃的语调分享着在军校读书的见闻。 他们说起过去一周的生活有多新奇,又说同届的学生中能够发展不少以后可用的人际关系,最后他们的脑袋凑在一起,用隐隐带着骄傲和艳羡的语调说,“柳家的继承人也和我们一届。” 第二天晚上,暴雨不歇,晏束行裹紧单薄的外套穿过密集雨幕往家里走的时候,见到了那几个贵族少爷嘴里的“柳家的继承人”。 在帝都,柳家的继承人是很好辨认的。原因无他,二十年前,柳家的现任家主和阿芙娜特别行政区的一名农场主的女儿举行了世纪婚礼,并于两年后,迎来了他的继承人——一个继承了母亲的华丽金发和父亲的湖绿眼眸的漂亮孩子。 那个孩子刚一出生,就获赠了一枚族徽。经典的墨绿色盾徽上,三枝银叶垂柳优雅而有力地向上盘旋,顶部饰以一顶冠冕,象征着这个家族的谦和,志向高远,以及财富和荣耀。 就是那天夜里,漆黑的轿车停在路边,身着燕尾服的执事恭敬地打开后座车门,佩戴着那枚族徽的金发少年缓步下车,最后停在晏束行面前。 “我派人送了录取通知书给你,但你好像没有收到?” 少年清越明朗的声线让晏束行出神了片刻,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久了,晏束行也猜到这不过是给他台阶的客套话而已。 可他没有要顺着台阶下的意思,而是毫不怯懦地微扬着头,“我为什么要去?” 话音落下,晏束行看见伞下少年的视线掺入了一丝不甚明显的审视。 温柔的、带着笑的湖绿色眼眸缓慢转动,扫过他裸露在外仍留着淤青的脸颊和锁骨,最后停在他缠了厚厚绷带但依旧浸出血污的手上。 “跟我走,做得好的话,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听起来是个宽泛的、诱惑力十足的条件,但晏束行听着只想冷笑。他掀起唇角,刚想对眼前这位一看就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冷嘲热讽两句,突然又听对方语调温和地补充。 “你现在工作的地下拳场,我可以摘掉,下城区的孩子不会再沦为斗兽场内的牲口,自相残杀供人观赏取乐。相对的,我会拜托我父亲促进下城区的福利事业。” 晏束行拳头一紧,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似乎在暗中监视他,否则不会知道他对地下拳场有多抗拒。他冷眼看着少年,拳头紧了紧,可对方却笑得一如既往的温和。 “另外,来我身边,你就能体会到,不用费力扬起头颅,也可以俯视他人的人生。” 一旦成功,你将是索兰的无冕之王。在你面前的人,都将自觉低下头颅。 …… 眼前这个被磨平所有棱角、显得颓唐沮丧的柳应和当初那个看似温和却暗藏锋芒与骄矜的少年形成了鲜明对比,晏束行从中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背叛感,这带给他的疼痛远超过往任何一场战事留下的伤痕。 他定睛看着柳应,试图用肉眼辨明这个十年如一日装得分外温和知礼的青年耗费心力与时间谋划这么一场,到底是想要从中得到什么。 但他失败了。 他难以从那双温柔悲悯的湖绿眼眸中读出柳应的真实想法,只瞥见浅显的歉意和温柔且不带任何侵/犯性的爱。 但很显然,在晏束行看来,这样温柔克制的爱是荒唐的,令他难以理解的。他无法想象有人真的能像柳应这般克制,只不断回想起自己在校期间被柳应一次一次引诱,内心的渴望和悸动疯涨的时候。 他开始怀疑,或许无论歉意还是爱都是虚假的。军校的课程有教过这方面的伪装,而柳应一直是让老师们引以为傲的学生。 这样的想法生出来的时候,晏束行几乎要哭了。他一言不发地站在离柳应几米开外的地方,陡然生出来的即将被柳应抛弃的恐惧和恨意一起袭上心头。 要知道过去两年,他能坚持下来,全因为他相信柳应爱他。他坚信如果自己能把柳应救出来,就算会有短暂的纠纷,但他们的余生最终会绑定在一起。到时候柳应去追求所谓的理想,他去追求柳应,他们会像是生长期就疯狂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再也无法分开。 可现在他意识到自己错了,或许柳应出来,就将离开他。 也正是这个原因,柳应可以毫无负担地说不再回归队伍,而是想过所谓的平静安稳的生活。 柳应原本不想给晏束行回应的,可在长久的让人难捱的静默过后,他突然看见晏束行的眼尾红了。 他睁了睁眼睛,就算不想承认,可事实是难以忽略的刺疼从心尖蔓延开来。他紧了紧床沿的被单,涩声叫晏束行的名字,“你不要这样。” 青年的声音温和,其中又带着明显的苦涩和湿意,晏束行眉头一跳,咬紧了后槽牙,恨声道:“你应该跟我一起走。” “你当时怎么跟我说的?你让我来你身边,我来了,然后呢?你让我过来,就是为了让我接受注定被抛弃的命运?” “别做梦了,柳应,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撂下这句话,已经换了衣裳的晏束行甩手离开了房间。柳应坐在床沿,浓重的苦涩在心头蔓延开来,合着身体的疼痛一起,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当晏束行说他只是想让他接受注定被抛弃的命运的时候,他的心疼和歉疚上涨到了顶峰。他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对于晏束行来说确实太过伤人了。 因为从始至终,他的计划都是以他离开晏束行为结束。 计划完成的很早,但同样也很潦草。少年时期的他只计划好了开端和结束,却没能在过程中保持绝对的克制和自持。 他不满足于远远地看着晏束行,他想要接近这个危险却又蕴藏着无限潜力的人。他一步一步将晏束行推上高台,这个过程中两人愈发亲近,晏束行眼里的偏执也愈发明显。 可他硬是装作一切如常,尽都在掌控中的样子,好像人心也在他手中供他摆弄取乐。 好像只要他轻轻拍手,晏束行就将收敛好所有的感情和执念,转身投入到他的理想当中。 但他失败了,从得知自己将被释放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 在他的预想中,拿回阿芙娜特别行政区的晏束行将以此换取晋升,甚至是能够在索兰长久扎根的爵位。晏束行应当以此为起点,一步一步走到他无法企及的高度。 可晏束行不要那些东西。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晏束行双手捧着扑通扑通跳得鲜活又欢快的心脏呈到他面前,就为了和他一起走。 漆黑的房间里,柳应在柔软的大床上紧紧蜷缩成一团。他一手揪紧衣襟,一手紧握成拳头递到唇边,一口咬得食指指节的皮肤迸裂流血。 忍一忍,忍耐住就好了。他出生至今,惯会忍耐,所以他不要他自己,也不要晏束行。 只要熬过今夜,他就一定能整理好自己。 第7章 第7章 时间在黑暗中流速缓慢,不知道过去多久,柳应突然听见房门再度被推开的声音。 极轻的一声响动,随后是几近于无的脚步声。随着那脚步声逐渐靠近,柳应清楚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怕暴露出自己的不坚定,寄希望于那不堪一击的决心在黑夜的掩护下能够顺利存活到天明,于是在晏束行走近之前,他先一步紧闭眼眸,借此避免和晏束行有任何交流。 如他所料的,脚步声停在床边,带着冷冽的寒意逼近了。 柳应放轻呼吸,希望能骗过来人,可下一秒,身侧床铺塌陷,是晏束行坐了下来,而后床头的小灯被打开,散发着温润的光。 “起来。”晏束行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像是不带任何的情绪,几乎要让人觉得这是淬了冰的利刃。 柳应的眼睫颤了颤,心知自己装不下去了,只得缓慢睁开眼睛,借着床头灯的光亮看向对方。 晏束行的半张面容隐匿在阴影里,但暴露出来的那一半,抿紧下压的唇角和绷成一线的下颌已经足以让他的情绪显露出来。 一支营养剂被递到唇边。 柳应别开脸,声音带着潮湿的沙哑,“……我不吃。” 晏束行一言不发,只是抓着营养剂的那只手再度往前递了递。他的姿态强势,不容置疑,仿佛是真的要如自己先前所说的,把柳应所有的意见和意愿都归为无关紧要的垃圾。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不知道多久,最终,柳应还是败下阵来,稍微松动了面色。他撑着床试图起身,想要避免像个半身不遂的残废一样仰躺着进食,身旁的男人自觉将营养剂退开了些,不仅如此,还配合他的动作推起枕头,试图让他靠得更为舒服一些。 这种和冷硬神情完全不符的举动让柳应转眼看了过去,而像是也知道自己表现得有些窝囊了,晏束行眼里有很轻的懊恼闪过。 不过很快,晏束行整理好情绪,板着脸给出了一个过分牵强的理由。 “我是怕你把床弄脏。” 柳应“嗯”了一声,随后晏束行又将营养剂递了过来。这次他没有拒绝,微微张口,任由温度适宜的流质食物从喉咙蜿蜒进空空如也的胃袋,很轻微的一点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可眼下两人的状态又着实是让他觉得苦涩。 进食的过程沉默的让人窒息,晏束行的动作也算不上温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机械。唯一能让柳应好受一点的,是晏束行足够细心,每一次推送的量都恰到好处,让他能够顺利吞咽。 他垂眼,不敢看晏束行,只觉得每一秒都异常煎熬。因为他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在莹润暖白的灯光底下一点一点开裂了。 终于喝完最后一滴,柳应就着晏束行的手,又吞了两口温水。待到晏束行起身,误以为这是要直接离开的意思,他心里放松了一瞬,却不想晏束行只是扔掉营养剂的包装,转身又朝他走过来。 “你……” 话刚开了个头,事情又走向了让柳应觉得无措的方向。他略微睁大眼睛,看着晏束行掀开另一侧被子,径直在身下这张大床上躺下。 没料到晏束行的动作,柳应下意识就想离开这张床。可他刚刚作势要起身,身侧的男人又伸长胳膊,揽着他的腰身将他压回床上。 “别闹,睡觉。” 晏束行的声音近在咫尺,柳应浑身僵硬,既为晏束行话音里的命令的意味而气恼,又因为晏束行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递过来而心慌不止。他一动不敢动,可身侧的男人呼吸平稳,像是真的打算就此睡过去。 今天折腾了整日,他也很想直接睡过去。可偏偏身侧的男人的存在感勃然,揽在腰上的手更是宛如量身定制的镣铐一般,将他牢牢固定在这片狭窄的天地。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柳应闻到了身侧传过来的潮湿而冷冽的木质香,是他以前惯用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的淡香。他有些不自在地挪动着身体,可胳膊不小心碰到男人的胸膛。 手背短暂地感受了一瞬对方起伏平稳的胸膛,快速后撤后,他又听见了自己仓皇失控的心跳声。 有那么一瞬间,柳应觉得自己变成了可笑的人。 他好不容易坚守住的那点想要从晏束行身边离开、就此和晏束行拉开距离的决心,在晏束行回到房间里拥抱他的时候变得无比苍白。 在这个温暖又强势的怀抱里,他咬紧下唇,眼眶也逐渐变得滚烫。 白日里见到晏束行时完美掩藏的欣喜在夜里宛如潮水一般上涌,他闭了闭眼睛,努力将呜咽的声音咽了回去,然后强迫自己进入到了睡眠中。 第二天早上,柳应醒来的时候,便意识到身侧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他缓慢转头,看见晏束行居然是趴着入睡的姿势。长臂展开搭在他腰侧,是个能困住他,又不至于让他觉得压迫感太强的姿势。 这个怀抱和静谧的氛围一样让人觉得安心,柳应面上浮现出很浅的笑意,几乎想要像以前一样用指尖描摹晏束行的轮廓。 可随着意识回笼,身体逐渐苏醒,迫切的生理冲动突然涌上来。 他有些难堪,确认过晏束行还在睡,于是尽量放轻了动作,想要将晏束行的胳膊挪开。 但到底是没有成功。 感觉到柳应的动作,晏束行猛地睁开眼睛,眼底红得过分,透着明显的戾气,“你想逃跑?” 柳应面上一僵,没有解释自己不会做那么愚蠢的举动,而是轻抿着唇朝晏束行看过去,“我只是想去卫生间。” 闻言,晏束行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不甚清醒的大脑要花一点时间才能顺利理解柳应的诉求。而理解后,他很快起身下床,趿拉着拖鞋,绕到了柳应这边。 身体腾空的那一瞬间,柳应慌乱地低呼出声了。他睁大眼睛看着晏束行,湖绿眼眸里满是无措,又为了平衡身体而不得不环抱着晏束行的脖颈,“放开,我自己可以……” “能自己站起来再说这种话吧。” 晏束行的声调平稳,态度也是一如既往的冷硬,但柳应却知道晏束行说的都是实情。 从昨天醒来开始,他就察觉到自己的双腿酸软,使不上劲,很难自己保持站立的姿势。虽然晏束行说过随着身体里残存的毒素被排出,情况会逐渐好转,可眼下这个过程,于他而言还是太过难熬了。 柳应的难堪,晏束行视而不见。他抱着他稳步走向卫生间,双臂像是铁箍一样牢靠,既杜绝了摔倒的可能,也没给柳应留下任何一丝挣扎的机会。 卫生间里的墙面和装饰沿用了房间内白金掺杂薄绿的色调,只是顶灯过分明亮的光,让一切都无所遁形。柳应被小心的放下,身体依凭着背后高大精壮的男人,腰上的大手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最折磨人的时候来了。 他需要解开居家裤的绑带,在晏束行的眼皮子底下完成那件私密的事情。 他的脸颊烧得厉害,浓重的红从颊侧一路蔓延到了耳根和后颈。在这段沉默着僵持的时间里,他的眼睑低垂看着地面,又因为身后近乎化作实质的目光而压力倍增。 可在柳应因为羞耻而快要喘不过气的时间里,晏束行始终只是保持沉默。他静静地看着柳应,仿佛眼下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每一秒都让柳应异常煎熬,生理上的急切和心理上的抗拒疯狂拉扯着他的神经,但最终,还是生理需求战胜了残存的羞耻心。 晏束行身量高大,就算是揽着柳应,一低头,也足以看清柳应手上的动作。 因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那双修长白皙的手颤抖的不像话。几根手指拉着腰间的绑带磕磕绊绊,而后错拉了某根绳子,成功将一个活扣给拉成了死结。 这样一来,柳应就愈发慌乱了。可就在他着急懊恼的时候,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伸过来,帮他完成了接下来的每一步动作。 干脆的,利落的,像是不掺杂一丝情绪。 可就是因为这种冷静和克制,柳应觉得自己最后一丝尊严也被剥落了。明明解开的只是裤子,可他总有种自己被人剥得**的感觉。 但是已经开始了,不结束便无法停下。柳应闭眼不愿意去看,被泪水打湿成一簇一簇的卷翘眼睫颤抖着,像是跌进泥水里的蝶翼。 直到结束,晏束行帮他整理好着装,又抱他回了房间。他躺在床上,拥着两人昨晚一起用过的被子,将脸颊埋了进去。 侧躺在床上的青年摆出了一副要与世隔绝的样子,晏束行也只站在床边沉默地看着。青年单薄的肩头在颤抖,他却只轻轻眨了眨眼睛,而后舌尖抵着齿列狠狠舔舐了一遍。 但那点轻微的刺疼,根本不足以让他冷静下来。 单薄的居家裤难以隐藏痕迹,他不管不顾,只是单膝跪在床沿,低头用唇瓣碰了碰青年的耳廓。 “别哭。” 没什么好哭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他以后要给柳应更多的,能够刻在脑子里,刻在身体上,让柳应难以忘却的经历。 第8章 第8章 时间走得缓慢坚决,但那日在卫生间里无地自容的羞耻,却如同总也挥之不去的潮意,弥漫在柳应心头。 和晏束行相处的时候,他难以保持平常心。就算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夜里也躺在同一张床上,可他始终觉得自己和晏束行之间隔着无形的墙。 他只得埋头于日复一日的治疗,身体的病痛成为了他逃避现实的借口,让他可以短暂地从难堪中脱离出来。而在这个过程中,晏束行身上的伤也好了一些。 男人偶尔会出门,去向不明,时间不长,但他从不过问。 直到某天他刚刚送走医生,佣人推开休息室的门,告诉他有客来访,并且是他的客人。 心下茫然,但柳应还是让佣人请客人进来。 来的是一位面容沧桑的中年女人,手里提着满满一篮叫不出名字的蓝紫色野花。柳应愣了好一会儿,不确定地看了那些野花一遍又一遍,才终于得以确认,对方是当初和他一起从阿芙娜特别行政区回来的,阿芙娜的人。 她的家人全部死在那场战役中,她的一条腿也落了残疾,朝他走近的过程中,步伐比眼泪落下的速度还要慢。 “柳先生,”女人的笑容有些局促,细看的话,还有些掩藏不住的歉疚,“抱歉现在才来看望您。” 她没多待,只是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近况,说她现在在安置区有了稳定的工作,也认识不少的友邻,算是开始了新的生活。最后她将篮子推到柳应面前,说那是阿芙娜的田埂上最常出现的野花。 “但是大城市里好像都没有,所以我自己种了一点。我想着、我想着你可能会喜欢。” 柳应确实很喜欢。 送走了那个女人,柳应抚摸着那些脆弱的蓝紫色野花,感觉心口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他拜托佣人将野花种进一只白色陶瓷花盆里,晚上晏束行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阳台上给花浇水。 “阿芙娜很耐旱。” 冷漠的声音从房间里面传来,柳应手上动作一顿,有些错愕的回头,“什么?” 晏束行在房间里换衣服,听见柳应的声音,仍旧没有回头。他拽下领带扔到桌上,风风火火的套了一身柔软的居家服,“你手里的花,以前叫戈野,现在一般都叫它阿芙娜。” 柳应回头,看向那些顽强生长的花,意识到大概是这两年里发生的一切,让这种花有了新的名字。 …… 女人的拜访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几天,柳应的访客络绎不绝。 有两个和他并肩作战、从阿芙娜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战友,他们没有那么柔软,来了也只是沉默地坐一会儿,仿佛灵魂仍旧留存在阿芙娜,没有随柳应一起回来。 也有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沟壑的老人,用沉寂又满是眷念的浑浊双眼看他半晌,像是透过他看向了某个再不可能回来的人,又在分别的时刻抽离出来,笑得有些勉强地告诉他,自己的孩子临出发前还对家人说过,和他一起并肩作战是很让人自豪的经历。 “他从来没有后悔过,所以你也不要后悔。” 那些带着温柔爱意的话语像是一道道细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不容拒绝的将柳应心中那片名为“失败”的冻土冲刷开。 他们开始聊起过去,聊起那场惨烈的、以失败告终的战役,聊起逝去的人,也聊起慢慢好转的生活。在那方温暖的会客室里,没有“罪人”,只有一个一个怀念过去、却又鼓起勇气往前走的人。 这天送走又一位访客后,会客室里陷入寂静。黄昏时候的日光斜照进来,柳应坐在沙发上,看着地面上光与暗的分界线,久久没有说话。 他忽然就明白晏束行偶尔离开家,是去做什么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终于转过头,看向了一直沉默地靠在门框边的晏束行。那个男人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整个人像是一座亘古不化的雪山。 可此刻,柳应心里翻涌的情绪复杂到难以言喻。那日的尴尬和羞耻残留着,但又有更为汹涌滚烫的东西铺天盖地的覆盖过来。 那些东西堵在他的喉咙口,让他眼眶滚烫,鼻子也发酸。最后他张了张唇瓣,声音很轻,带着不甚明显的湿意,“如果能从头再来就好了。” 晏束行挑高一边眉头,几乎要以为柳应下一句话就是重来的话,当初一定会带他一起走。 这天晚上,两个人难得心平气和的一同坐在了餐桌上。柳应仍旧在调理的阶段,不能吃的太过油腻,晏束行吩咐厨房给他准备了清淡营养的汤品,是他以前训练结束最常喝的那种。 滋润营养的暖汤顺着喉咙滑进胃袋里,柳应的神情也跟着融化了些。他想了想,主动挑起话题,“过几天是你的生日,要庆祝吗?” 晏束行缓慢抬眼,看向柳应之后,却又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之中。 他的生日在十二月十五日,从和柳应认识起,截至三年前,他的生日都是和柳应一起悄悄度过的。 那时候柳应不许他在人前靠近,所以生日的夜晚,两个人会在柳家庄园西南侧的树屋里度过。 他们都不爱吃甜品,但柳应坚持要带一只四寸的小蛋糕。 纷繁的水果中和了蛋糕胚和奶油的甜腻,跳跃的烛火会让晏束行的神经整夜处于一个过分活络的状态。他会省略许愿这个过程,因为那时候他坚信每一年的生日,柳应都会在他身边。 而因为那天是柳应许诺他可以放肆的日子,所以他会急躁地将所有不甚紧要的东西都抛开。在树屋那张一米五的单人床上,他和柳应分食蛋糕,和柳应拥吻,最后弄得柳应在他怀里低泣,甚至咬得粉白的下唇充血红肿,只为了阻碍令人难堪的呻/吟从唇瓣间泄出来。 不过那天的晚上,事情往往无法遂柳应的意。 有夜色遮掩,他会变得贪婪又急躁。他会亲吻柳应身上每一寸**的皮肤,在柳应的胸口和腿根留下糜艳的吻痕。他会逼得柳应失态的哭叫,一边哭叫一边抓他的头发,最后勾着他的腰在他怀里颤抖落泪。 只是回忆而已,晏束行的面色就变得危险起来。柳应好奇地抬眼,正巧撞进那双难掩贪婪的漆黑眼眸里。 只一个瞬间,柳应已经意识到自己起了个糟糕的话题。他红了脸,热意攀上耳垂,略有些底气不足的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种话可以称得上是在撇清关系拉开距离,晏束行垮了脸,重新耷拉下眼皮子。 “会有一个小型宴会。” 说起宴会,晏束行面上又流露出一点烦闷来。他是下城区出身,认识柳应之前,生日是个和平常无异的寻常日子,认识柳应之后,那天就变成了让他苦苦等待的约会的日子。 可现在,他得胜归来,又升任了,所以举办宴会,已经是不能推脱的事情。 晚上回到房间里,柳应进浴室去泡澡,晏束行在一旁淋浴。这几天,两人经常这么相处,饶是尴尬的柳应也已经习惯了。 可这天,晏束行洗完却并没有离开,而是跨过干湿分离的界限,用沉冷的视线看向他。 “明天一起出去。” 柳应身体下沉,连带着肩颈都藏匿进了水里。他撩起眼皮,尽量沉稳地迎上了晏束行的视线,“怎么了?” “要去给你订做一身衣裳,”像是没有察觉到柳应的躲避,晏束行迈步往里,坐在了浴缸边沿,“我的生日宴,你要出席才行。” 柳应微微拧眉,刚想拒绝这个提议,就听晏束行又冷嘲地开口,“否则那些家伙会以为我是流浪狗。” “……” 晏束行的语气变得危险了,柳应也不自觉正色起来。他顾不得躲了,稍稍坐直身体,试图找一个折中的法子来解决这个问题。 要让他不太过抛头露面,又有一身体面的装束参加晏束行的生日宴。 很快,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温柔的湖绿色眼眸一亮,“可以穿我以前的礼服……” “弄脏了。”晏束行冷声道。 话音落下,浴缸里的青年再度拧紧眉头,晏束行想了想,慢悠悠地坦白,“留存下来的很少……” 察觉到对方大概是想要说少也没关系,他又补充,“被我弄脏了。” “虽然清理过,但我想你应该不会想穿的。” 大脑短暂的卡顿之后,柳应的面颊像是被风吹过的野火,陡然一下燎开了。 第9章 第9章 第二天,柳应前脚送走医生,后脚就看见晏束行配的那辆军用车停在了院子里。 面色沉冷的高大男人推门进来,在他身侧驻足,“换衣服?” 柳应摇摇头,揭了膝面上盖着的薄毯,搭着晏束行伸过来的手臂,借力起身,“拿上外套就好。” 他们今天要去的裁缝铺在帝都繁华的市中心,车辆驶近之后,能明显感觉到和郊区那座沉寂的宅邸分处于两个世界。晏束行先行下车,而后绕到另一侧,为柳应打开车门,并伸出手来。 柳应迟疑了一瞬,想到昨夜晏束行的话,还是搭着那只坚实的手臂,借力从车里出来。 比起刚刚出狱的时候,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好了不少。可为了不让旁人觉得他和晏束行有了嫌隙,他还是选择稍稍倚靠着晏束行。 可他没想到这个细微的举动,却引得不少人的目光。 那些目光来自街上的行人,自然流动的人群像是遇见了无形的阻力,怪异的停滞下来。细碎的议论声低低响起,很快又如潮水一般上涌了。柳应抬起头,撞上一双双试图掩饰但并不成功的眼睛里。 留在帝都的,多是本地人,他们或多或少都见过年少时期意气风发的柳应。但那并不妨碍他们此时看向柳应的眼眸里,盛满了憎恶、鄙夷,还有浓烈而冰冷的恨。 那些注视反复扎在裸露的皮肤上,柳应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可晏束行反手将他握住,不容他退缩。 身旁的男人一如既往的沉默且具有压迫感,冷峻的目光扫过人群,透着股不加掩饰的警告,让那些议论声低下去不少。 “走了。”晏束行的声音冷沉,不带任何波澜。他搀着柳应进入那家有着百年历史的裁缝铺,店门短暂地将外面的喧嚣拦住了。 因为提前预约好了,老裁缝自然地迎上来,像是对外面的风波一概不知。甚至对上柳应的视线的时候,他还很怀念似的笑了笑。 一行人上了二楼,量体的过程细致而繁琐。老裁缝拿着软尺仔细测量柳应的肩宽、臂长和腰围,数据报给徒弟之后,一边擦拭着眼镜,一边低声念叨,“瘦了,瘦了不少。” 柳应轻轻一眨眼,总算是将先前门口那些人忘却了。 量体结束,店员去拿预先挑好的布料了,柳应和晏束行则在贵宾室里休息。他坐在单人沙发上,有些怀念似的道:“以前逢着有重要的日子,我就来这里定衣服。” “我知道。”晏束行应了一声,感觉到柳应的视线转了过来,遂了柳应的意,补充道,“打工跑腿的时候,进来看见墙上有你的照片。” 这家裁缝铺在帝都极其有名,店内一楼和二楼,各有一面照片墙,两面墙上贴满了帝都权贵前来订制衣装后留下的定格照。以前二楼的照片墙单辟了一块给柳家的继承人,柳应人生中每一个重大节点,都在那方天地中留下了一张照片。 但两年前晏束行再走进这间店铺的时候,店员已经将那些照片拆了下来。 那面墙的空白留存在晏束行心里,他斜睨柳应一眼,虽然对方没有流露出丝毫的遗憾,可他仍旧决定要把这家店里属于柳应的位置也拿回来。 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温润的沙发扶手上的皮革,哒哒的声响极有节奏,可很快,窗外传来的声响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起初只是零星几声叫喊,不等屋内的人反应过来,又快速转成了一片嘈杂的声浪。 “柳应!滚出来!” “索兰的罪人!” “为你害死的人偿命!” “你才是应该去死的人!” 声音穿透厚厚的彩窗已经变得模糊了,可传递进来的愤怒却又异常清晰。柳应的身体陡然僵硬,刚带着徒弟进来的老裁缝也一顿,有些无措的看向了晏束行。 早在第一声叫喊传进来的时候,晏束行的脸色就沉了下去。他抬眼看向守在门口的洛伦,“带人去疏散……” “不。”柳应忽然开口,声音干涩疲惫,却又透着一股坚定,“让他们说吧。” “民众有权利表达愤怒。” 他理解这种恨意,因为在那场战役中牺牲的人,就是此时窗外这些人的亲人、朋友。无论战争背后有多少隐情,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是最高指挥官,就有责任承担罪责。 洛伦从晏束行的表情中确认了自己要听柳应的命令,于是恪尽职守,只伫立在门口。 可似乎就是因为他们的沉默,外面的声浪反而愈演愈烈。抗议的人群中出现了领头人,号召着民众随他一起喊口号。激烈的声浪清晰无比的传进屋子里,让柳应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在被反复撞击。 他闭了闭眼睛,难堪、痛苦和一丝无从言说的委屈在胸腔内交织,而最让他难过的,莫过于晏束行接下来的话。 “你就是在给这样的人留存希望,这是你想要的?” “希望”,晏束行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起这个带着梦幻色彩的理想主义者的专有词,柳应缓慢呼出一口浊气,意识到晏束行已经知道自己被逮捕时的情况了。 他揉了揉眉心,求饶似的向晏束行递过去一个眼神,后者垮了脸,抿紧的薄唇下压,但到底是别开脸不再说话了。 不想在外面多待,柳应打算继续挑选布料和款式,确定好后尽快离开。他站起身来,指尖轻轻划过那些纷繁各式的面料,它们华美精贵,却无法给他带来任何的温暖。 外面的每一声叫骂,都让他的指尖发凉。 像是知道柳应的心不在焉,老裁缝主动过来介绍,“看看这款?这是你以前最喜欢用来做内搭的料子,真丝提花的……” 不等老裁缝介绍完,门外的争执声陡然拔高,并且加入了新的、更为激烈的声音—— “退后!全部退后!”清冷的女声抬高了呵斥。 紧跟着,暴躁的男声更是惊雷般响起,“谁再敢扔东西试试!都给老子滚开!” 这声音…… 柳应猛地扭头看向窗外,晏束行的眉头也蹙了起来。 洛伦几步上前,将窗扇推开一条缝隙,确认过后回头看向了晏束行,“他们回来了。” 楼下,人群外围,一男一女正奋力想要挤进来。 女性身材高挑,神色冷静,阿芙娜特别行政区特有的金色长发被束成了高马尾。推攘间她的风衣散乱了些,里头便于行动的劲装露出来一角,衬得她整个人更为气势凛然。 而她旁边的男性,眉眼深邃,眼神强势,一头漆黑卷发被发箍箍住,露出整张侵略性极强的面容,是只从外表看来,就足以窥见那无处掩藏的不羁与危险感。 是当初和柳应一起从阿芙娜特别行政区回来的埃琳娜和韩锐。 虽然两年不见,但柳应认得两人的声音。从两人的声音中听出一如既往的生气,他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自己也回到了过去意气风发的时刻。 韩锐是矮他一级的后辈,三年前随他一起从帝都出发,前往阿芙娜行政区。而埃琳娜则是他前往阿芙娜行政区半年后,不愿随大部队撤离,主动加入他的队伍的当地自治队的队长。 这两个人亲眼见证了前线的所有细节,包括来自后方的掣肘、物资的短缺、命令的朝令夕改……同样亲眼见证了他最后是如何一败涂地的。 在他被押回帝都候审的时候,这两个人甚至冒着巨大的风险试图带他离开。 但他拒绝了。他是一败涂地了没错,但这些幸存者本应有美好的人生,他不能让他们因为自己背上罪名,所以那天他没有选择离开,而是让晏束行强行将这两个“不安定因素”送离了帝都,才保证了他们的安全。 没想到,现在他出来,这两人又再次回来了。 “晏束行。” 柳应的声音在颤抖,浓重的湿意惹得晏束行忍不住啧声。他回头向洛伦使了个眼色,可在洛伦领命去带两人上来的时候,他又忍不住烦躁起来。 碍事的家伙,真想全部踢开。 第10章 第10章 二楼的贵宾厅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觉得窒息。楼下的声浪被暂时关在门外,却又像是一种无形的噪音,持续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洛伦侧身让开,埃琳娜和韩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埃琳娜依旧冷静,但那双冰湖般深邃冷寂的蓝色眼眸里却翻涌着被压抑过的激动和担忧。她的视线第一时间锁定了撑着沙发靠背站立的柳应,她几步上前想要和柳应拥抱一下,后一步进来的韩锐也跟上她的步伐。 可刚一靠近,两人就被柳应旁侧横伸出来的手给拦截住了。 是晏束行。 毫不避让地迎上了两人的视线,但晏束行一步不退。毕竟真要说起来,他对这两个家伙的印象不算好。 “晏束行?”柳应头疼,转眼,却也只看见晏束行留给自己的冷硬的侧脸。 埃琳娜一言不发,沉默地和晏束行对峙着,而韩锐自然就没有那么充足的耐心了。他一步上前,更为凶狠地瞪了回去,“您就让他站在这里,听那些屁话?” 埃琳娜轻轻按了一下韩锐的手臂,示意韩锐要冷静,不过收效甚微。但她未再对韩锐说什么,而是看向晏束行,冷声道:“上将,外面的情况你也看见了。” 晏束行掀了掀唇角,“然后呢?” 闻言,埃琳娜看了柳应一眼,这才继续对晏束行道:“我和韩锐想请柳应和我们一起回阿芙娜。” 出乎意料的提案,柳应张了张唇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根本发不出声音。他抿唇看向晏束行,刚刚还假笑着的男人抹平唇角,原本抬起来阻挡两人去路的胳膊也放了下去。 看似是退让的动作,但他张嘴说话,又实在算不得好听。 “不如给我一个理由,”晏束行双手抄兜,慢条斯理往柳应身前迈了半步。他微微扬起下颌,状似不经意的扫视过面前的两个人,“给我一个能把他交给你们两个废物的理由。” “晏束行!” 柳应一把拽住晏束行,埃琳娜也眼疾手快地拦住了试图暴起的韩锐。可晏束行像是没意识到危险,还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什么事都办不成,现在我带他出来了,你们还回来添乱,不觉得可笑?” 晏束行那句带着嘲讽意味的“添乱”让埃琳娜面色僵硬,可与此同时,这句话又勾起了三人之间一段极不愉快且立场迥异的回忆。 时间回溯到两年前,柳应刚刚被押回帝都候审。 因为要听从柳应的命令对前线的事情缄口不言,埃琳娜和韩锐想要做点什么,也无从下手。 是审判时针对柳应的接连的质问和诘难,才让他们意识到,应该带柳应离开才对——柳应耗费所有保全了岌岌可危的希望,但愚昧善变的民众和得寸进尺的贵族们,已经不是他们当初立誓要保护的对象了。 要带柳应离开,那么在柳应从普通监狱调往地下监狱的前一天,将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于是两人在夜幕中拦住了准备回家的晏束行。 彼时的晏束行,衣装笔挺,神色冷漠,看他们的眼神和现在一样,没什么温度。韩锐咬着牙说完他们的请求,面容憔悴的埃琳娜也再三保证他们会带柳应离开。 离开,虽然阿芙娜没了,但他们还可以去远离帝都的任意的地方。 起初,晏束行并不同意这个提议。 一来,他是陪伴柳应最久的人,深知以柳应的情况来看,留在地下监狱远比在外流浪要安全得多。 二来,柳应离开,他自己却不能快速脱身,这很有可能会让他和柳应错过。 可埃琳娜说服了他,那个素来冷静克制的女人情绪激动,但又口齿清晰,“他的状态已经很不对了!虽然他自己做了决定没错,但至少我们要让他知道有人在支持他、在相信他!” “他在这里长大,二十七年都被灌输着一样的理念,我们应该告诉他,现在这些人已经不值得了!” “他往后的人生,应该为了自己活着才对!就当柳家那个柳应已经死在阿芙娜了!” 只是听埃琳娜说起,晏束行就忍不住幻想在远方无忧无虑的生活着的柳应。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前所未有的剧烈跳动着。 他开始期待,自己离开帝都之后能看见笑得温柔动人的柳应,他们可以一起在远离喧闹的地方生活。 那柳应就真的是他一个人的了。 所以他好一番折腾,终于将埃琳娜和韩锐送进去见柳应。 等候在外面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想,见到柳应之后,他要做什么。或许他应该亲吻柳应的手背,或者面颊,或者唇,他得让柳应知道,昨天的那些事情他确实做的太冲动了,但是没关系,只要柳应离开之后…… 柳应不愿意离开,一切幻想戛然而止,晏束行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跌入了冰窟。 他冷眼看着啜泣的埃琳娜和背过脸抹眼睛的韩锐,脑子里只有一个词在回荡着。 “废物”。 还以为他们深受柳应信赖,就能撬开柳应坚硬的外壳。他需要柳应活下去,至于怎么活下去,他并不太在意。 但这两个废物,辜负了他的期待,让他脑海中关于未来的所有的美好幻想,全部都随着门锁落下的声音粉碎了。 不仅如此,之后最让晏束行觉得烦闷的,是柳应托看守传话给他。 【送他们离开,越远越好。】 居然还要为这两个游说失败的废物折腾,晏束行心里的无名火烧得甚是汹涌。他很想干脆让看守告诉柳应,“做梦”,但难听的话在嘴边囫囵了一阵,终于还是变成了一声“好”。 答应了柳应,他做得格外迅速。在他离开帝都前往阿芙娜之前,他就已经将那两个人迅速送离了风暴中心。他甚至懒得问他们是否愿意,也懒得关心他们最后会去往哪里。 他只是完成柳应的命令,然后告诉他们,如果要死,也得悄无声息的死。 这段糟糕过往横亘在他们之间,如今自己将柳应接出来了,晏束行开始觉得当初两人就是无能且感情用事。 而在埃琳娜和韩锐看来,这个从某天开始惊雷一般突然出现在柳应身边的男人,完全是冷酷无情的混球。 虽然资料显示两人是同窗,韩锐也曾见过他们一起训练,但不管怎么看,晏束行和柳应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柳应坚定,内心柔软,怀揣着远大志向和抱负,而且总是绅士有礼的模样。 可晏束行,晏束行更像是山头里的独狼,别说什么理解柳应的坚持和牺牲了,这人有时候甚至没有人性。 如今双方对峙,因为埃琳娜和韩锐都不算队伍里的人,所以谁都不愿意退让。柳应头疼至极,抓着晏束行的胳膊勉强撑住身体,低声道;“都不要闹了。” 他先是斥责了嘴上没个度的晏束行,紧跟着又代晏束行向两人道歉,最后低咳两声,缓慢绕到沙发前坐下了。 “站着太累了,还是坐下说吧。” 埃琳娜和韩锐坐了柳应对面的沙发,晏束行冷哼一声,屈着一腿坐在了柳应旁边的沙发扶手上。柳应睨他一眼,但又到底是无可奈何,只得对两人道:“我现在暂时不能离开。” 韩锐神情激动,想要问原因,不等他开口,就听见晏束行轻飘飘的声音。 “不是暂时。” 埃琳娜完全不管晏束行,只是恳切地看着柳应,“现在阿芙娜已经好起来了,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农场,只要你来,我们可以一起生活。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安心在家里养身体,等到好一些,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埃琳娜描绘的未来确实美好,但柳应听着,却也只是无奈的笑。 他的脚腕上,现在还留有一圈淤痕,不过已经很淡了。那是出狱那天,晏束行擒着他的脚腕,硬生生掐出来的。 第11章 第11章 坦诚的说,埃琳娜的提议让柳应很心动。 离开,去往阿芙娜,这件事于他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的母亲在阿芙娜出生长大,阿芙娜算是他半个家,而且只要他去往阿芙娜,就可以远离帝都民众对他的憎恨和仇视,还能一并让晏束行脱离他的影响,自行往前走。 他坐在沙发上,藏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答应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在那之前,他先想到了自己脚腕上那道淤痕。 那圈已经淡化、却未能完全消失的淤痕,攀附在他的脚腕上,隐隐发起热来,提醒着他晏束行是在何种情况下,擒住他的脚腕,吻了他的鞋尖。 最初,他以为那真的只是一场单纯做给外界看的戏。晏束行可以用那种极端又带着占有欲的方式将他纳入保护伞,让他离开地下监狱,也保证性命无虞。 可现在,当他无数次下意识摩挲着那圈痕迹时,他渐渐明白了另一层含义。 那是一个烙印,是一副无形的镣铐。 晏束行蛮横地将他拉上了自己的船,那艘船要驶向何方,他和外界的人都无法知晓。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在世人眼中,他们就是一体的。如果他现在真的跟埃琳娜和韩锐回阿芙娜去,那么晏束行就真的会成为索兰的笑话。 就如晏束行所说的,外界会当他是“没人要的流浪狗”。 柳应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他不能为了自己的自由就让晏束行沦为索兰的笑柄。 他深知晏束行对自己的感情有多复杂,所以那日在阶梯上,晏束行也一定是经历了好一番挣扎,才做出了那样的举动。 如果他真的走了,不仅是帝都,所有见证了他出狱时刻的人都将嘲笑晏束行押错了宝,会将他的所作所为贬的一文不值。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因为他出身下城区贫民窟而一直窥伺着的老贵族们,一定会趁机狠狠羞辱他。 他也曾经属于那个圈子,深知那些表面优雅知礼的人在人后能说出多恶毒的话。 所以他不能任由那样的事情发生。 短暂的心动被现实压了下去,柳应定了定心神,对上埃琳娜的视线后,认真道:“我真的不能离开,我在这里还有没完成的事情。” 话音落下,柳应感觉到身旁的晏束行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按捺着没有动,只是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得留在原地,维持着这幅看似屈辱实则平衡的局面。哪怕眼下的平衡已经岌岌可危,可就算是走钢丝,他也得撑下来才行。 埃琳娜眼里的希冀黯淡下去,渐渐地,被失望和不解所取代了。 在她看来,如今柳应最好的选择就应该是跟自己和韩锐一起回阿芙娜去。以前他们还驻守在阿芙娜的时候,一行人围坐着火堆闲聊,当时柳应就说过,日后有机会,希望能在阿芙娜定居。 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机会来了,柳应却不愿意抓住了。 但无论如何,这是柳应作出的决定。埃琳娜和韩锐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她挺直肩背,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既然这样,那我和韩锐也暂时不回阿芙娜了。” “我们会留在帝都,等你改变主意,或者确定你真正的安全为止。” 柳应眼眸一睁,颇有些惊讶,“那你们的农场……” 韩锐适时出声解释,“我们走之前已经雇了人照看。” “……那好吧。”柳应迟疑片刻,不动声色地按住了晏束行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背,“如果不介意,要不要去我那里住?在郊区,很清静,大概和你们在农场的生活差不多。” 晏束行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柳应嘴里的“我那里”指的是他的宅邸。他几不可见的轻轻挑了挑眉头,像是对这个措辞颇为满意,于是最后也没有拒绝两个讨厌的家伙来自己家里住。 毕竟修养期间的柳应也确实需要朋友的陪伴。 这个小小的插曲给了柳应不少力量,接下来挑选布料和款式的环节,他的面色都好看不少。埃琳娜和韩锐就站在他不远处,两步开外,是晏束行的副官洛伦,这种绝对的保护的姿态让他有些羞赧,但同时也让他安心不少。 这两个人的存在在提醒他,他仍有同伴,奔他而来,因他停留。 一切敲定好,约定了取衣服的时间,晏束行率先起身,洛伦立刻上前去安排离开的事宜。埃琳娜想要去扶柳应,但晏束行近水楼台,先一步伸手,搀着柳应往楼下走去。 一行人走下楼梯,门外的民众已经散去大半。柳应垂着眼走向汽车,虽然仍旧感觉到有不友好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可这次,他的脊梁挺直了一些。 他在同伴的支撑下,沉默而冷静地穿过了那片沼泽。 * 转眼到了晏束行生日当天夜里,位于郊区的庄园久违的灯火通明,如同寂静夜幕下一颗璀璨而冰冷的宝石。 数十辆车缓慢而平稳地驶进庄园大门,在专业安保人员的指挥下前往早已划分好的停车区域。下来的宾客皆是衣着华贵,笑容得体,但在通过宅邸入口第二道检查时,眼底或多或少都有了些紧张。 为了庆贺晏束行三十岁生辰的夜宴,来的都是军政界的客人。他们抗拒进入宴会厅前的重重关卡,却又因为晏束行最新获得的功勋而不得不忍耐。 而看出来有的宾客对安排有了情绪,尽职尽责的管家和洛伦也是赶忙上前来解释,只要通过最后一道检查就好了,进入宴会厅,便可以尽情享受。 客人们陆陆续续进来,埃琳娜和韩锐则是已经在宴会厅里待了快一个小时。 埃琳娜换了一身简洁的深色礼服,挽着因为穿了正装而满脸不自在的韩锐,低声警告:“你不要像是刚刚进入到人类社会一样!” 韩锐很想干脆将领带扯松,又因为不期然的和某个宾客对上视线而不得不作罢。他难受的转了转脖子,用气声回复,“如果真的有人闯进来,我会把他的头敲烂。” 是的,他们这么折腾,都是为了警戒突发情况。毕竟今天晚上,晏束行那个疯子铁了心要把柳应拉到人前,鉴于柳应如今的风评,他们二人得保证柳应的安危和体面。 所以就连他们和晏束行的恩怨,也暂且放在了一边。 宴会厅内觥筹交错,但晏束行携着柳应从楼梯上缓步下来的时候,偌大的特地挑高的宴会厅内的空气还是有了瞬间的凝滞。 因为是生日,晏束行在柳应的命令下放弃了那套简单不容易出错的军装,换了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礼服。他走到立麦前,接过侍从递来的酒杯,学着柳应以前过生日那般,轻轻敲了敲,借此吸引全场的注意力。 “感谢各位前来。” 没有任何寒暄和暖场,低沉的声音直切主题。他晃眼瞧过每一个举杯的宾客,淡声却又不容驳斥地道:“借今天,正式向各位介绍——” 突如其来的停顿让柳应困惑抬眼,但随后,男人掌心的温度传递到手上,让他意识到可能要有超出预计的事情发生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男人的声音清晰传递到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 “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很钦慕的人,现在的、我的爱人,柳应……” 晏束行之后还说了什么,但柳应都没能听进去了。他震惊得无法言语,直到宴会厅内响起稀稀拉拉、略显迟疑的掌声。 明显不正常的鼓掌声让他稍稍回过神来了,可不等他质疑,拉着他的人冷眼扫过偌大的宴会厅,强行逼迫掌声变得明快有序起来。 柳应羞恼,想要挣开晏束行的手,又始终顾忌着现在数不清的人正看着他们。他只得侧脸躲开那些视线,而后难得咬牙切齿地道:“你疯了?” 晏束行不应声,只是因为极度厌恶这种场合而想要离开。在他看来,今天这个不甚必要的晚宴已经起到了重要且唯一的用途,让他做出必要的“宣告”,而接下来的时间,他已经不需要再在这里面耗着了。 于是他拉着柳应不松手,错身避开了试图上前攀谈的人,带着柳应穿过人群,从侧门快速离开了宴会厅。 喧嚣全部被抛在身后,一踏入后院,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让衣料和皮肤上残留着的暖香尽数散去。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柳应无暇欣赏初见的景色,只是甩开晏束行的手,“太胡来了!” 手里空落落的,晏束行故意当着柳应的面,将被甩开的那只手递到眼前看了看。他的眼里有不解,甚至称得上是迷茫,视线扫过每一个指尖之后,他轻轻一偏头,看向柳应。 “先不提醒你,我们之间现在是我说了算的现实了……你现在是在我生日这天这么对我吗?” 柳应噎了一下,隐隐意识到气氛似乎变得危险起来了。 很快,晏束行再度用言语告知了他,他的预感到底有多准确。 “以前你跟我说,生日可以让我为所欲为,所以这只是哄骗我的好听话?” 第12章 第12章 夜色里的庄园灯火通明,可和宴会厅里的喧嚣热闹不同,后院仿佛被笼罩在一层静谧的细纱之下。 人工湖面倒映着稀疏的星星和廊下的灯火,泛着冷冽的微光。环湖绿道的柳树在冬日里褪去绿叶,只剩下纤长枯瘦的枝条,在夜风中无声摇曳。而远处的花房里的玫瑰,也早已变得黯淡。 爬满藤蔓的廊下,几盏地灯将弧形长廊的全貌勾勒出来。但原本寂静的长廊里,此时却不断有挣扎和闷哼声响起。 被晏束行拽进长廊里的时候,柳应的大脑里就响起了警报声。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被人一把推到了长椅上。 脊背撞在椅背上,肩头却传来很轻的异物感。他偏头一看,是从窗扇探进来的藤蔓,刚巧垂在他肩上的位置,又因为他的靠近而被迫轻颤。确认了不是危险,他这才转眼看向晏束行,“别闹了,好不好?今天是你……” “其实你根本不记得你对我承诺过什么。”晏束行面色冷凝,声音里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恨意。 刚刚向柳应提及当初的承诺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那双湖绿色的眼眸里有迷茫和困惑闪过。就算他再不愿意相信,也必须承认柳应真的没有把他们的过去放在心上。 “从你出来,我就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想做什么。” 柳应眼睫一颤,垂眼不愿意说话了。因为他知道,晏束行好奇的并不是眼下或者往后,而是过去。在晏束行看来,眼下和未来都是掌控在他自己手里的,唯独他们的过去,干脆而彻底的掌控在他手里。 从他出现在晏束行面前,到他命令晏束行离队、自己独自前往阿芙娜,都是在他的掌控下才得以发生的事情。 柳应心里明白,却又碍于其中的龃龉无法向晏束行提起。他头疼地撩起眼皮,迎上了背光而立的晏束行的视线,“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你能不能干脆忘记?” 话音落下,柳应听见寂静的长廊里响起接连的指关节脆响的声音。他一惊,没来得及阻止,已经被晏束行掐着脖颈紧紧抵在了墙壁上。 “居然能那么轻飘飘的说忘记,你还是这么想当然。” 晏束行想不明白,为什么柳应独独对自己这么残忍。 他从贫民窟的泥潭爬出来,长达四年的时间,忍受着同期那些贵族子弟的嘲笑和白眼,之后一步一步爬到如今这个位置,都是因为柳应的期待,因为他想要得到柳应的认可,同时也获得能够站在柳应身边的机会。 但现在柳应让他忘记那些东西,禁止他探寻当初这一切开始的原因。就好像他长达十年的挣扎和努力,在柳应眼里,都是轻飘飘的、可以随意被抛弃的东西。 那明明是他来时的路,他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柳应却让他不要回头看。就像是已经达成了某个目的,那么当初那个晏束行走到今天的动力甚至真心都无关紧要了。 “啊,我知道了。”长久的静默被打破,晏束行单膝跪在长椅边沿,躬身低头朝着柳应靠近,“其实你来找我的时候,你眼里看到的也不是当时的我。那时候的我落魄,肮脏,应当是入不了柳公子的眼的……” 干燥粗粝的大手状似温情地抚摸着柳应苍白的脸颊,而后在话音停顿的时候,指腹凶狠地按住了柳应的眼眶。 “因为你看着的一直是现在的我,所以我的过去,于你而言就是无关紧要的垃圾。” 晏束行的声音停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柳应的眼睫狠狠一颤,看着那双清楚流露出痛苦的黑色眼睛,想要解释,却意识到任何解释和言语在此时此刻都只会显得无比苍白可笑。 他心头发涩,抬手轻轻搭在晏束行的手腕上,“你离开下城区,不仅是你,别的下城区的孩子也不用打黑拳了。而且不论我和我父亲做的那些,如今你也完全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你觉得现在这样不好吗?晏束行,你成长的地方和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环境,你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你才是应该……” “你闭嘴!” 晏束行低吼着制止了柳应的话,因为柳应嘴里的每一个“我们”都像是毒针一样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的眼睛赤红,瞪向柳应的时候眼里的恨意变得前所未有的浓烈,“你问我现在这样好不好?我告诉你,我还不如死在贫民窟!我就烂死在那里面!都好过跟你……” 余下的话在柳应眼里的泪滑落的时候短暂停顿了片刻,晏束行的唇瓣动了动,声音里带了些困惑,“我真的不明白,做出那些事情的是你,怎么最后哭的还是你?” 他低头和柳应的额头相抵,双手抚摸着柳应的脸颊和唇,又不住下滑,握住了那截细瘦的颈子。干燥的掌心紧贴着喉咙,柳应啜泣时间歇性抽动的喉结会反复从掌心柔软的皮肤划过。他偏头亲了亲柳应的面颊,“你就不能让我不要恨你吗?但凡是说一点辩解的话。你应该知道,你来的话,我很好骗的……” “明明只要否认,我就会信,偏偏在这时候,你演都懒得演了?” 轻柔的吻从面颊滑到唇角,再然后是柔软淡粉的双唇。晏束行掐着柳应的颈子狠狠将人吻住,最后几个字就从两人厮磨的唇间传递给了柳应。 “没有心的东西,我真想咬断你的喉咙。” 晏束行话音落下,柳应最先感觉到的是自己的唇被狠咬了一口。 柔软脆弱的地方很快皮开肉绽,血腥气被肆意进犯的舌尖带进来,腥甜的味道却让柳应有些生理性的想吐。他止不住哭泣,又不得不仰头接受晏束行过分凶狠的吻。可没成想,在尝到他唇上的血气之后,男人很快变得更为焦躁,欲色的亲吻从下颌滑至颈侧,留下的蜿蜒的湿意在夜色里渐凉,但很快,就被刺疼所掩盖了。 颈侧的皮肤被叼着用齿列厮磨,柳应脑子里只有晏束行那句想要咬断他的喉咙。他难过的无法言说,但最终还是抬手搂着晏束行的脊背,将人往自己颈侧的位置按了按。 很轻微的力道,被他反手搂住的人却仿佛愣住了。他不说话,只是微微偏过头,更为大胆的将自己颈侧大动脉跳动的位置给暴露了出来。 柳应以为这样能让晏束行好过一点,但事实恰恰相反,意识到柳应就是想让自己咬个彻底的时候,晏束行彻底怒了。他用力掐着柳应的脖颈,双唇从下颌内侧一路点火到颈子中间,舌尖抵着紧绷的喉结处的细嫩皮肤,牙齿收紧磨了磨,逼得柳应在他怀里泄露出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哼声。 他不停,甚至如柳应所愿的变本加厉,吻得细长颈子被濡湿一片,而后狠狠叼住一片皮肉肆意撕咬。 颈子一圈胀痛,柳应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艰难地维持着偏头的姿势,温热的泪水顺着眼尾蜿蜒进发根里,泛起一阵让人发麻的痒意。 而随着窒息感加重,他终于用最后的力气嘶声叫了晏束行的名字,五指也张开插进晏束行的黑发里,一点一点收紧。 明显能听出痛苦的声音,让晏束行猛地惊醒了。他撒手从柳应身上离开,看见柳应体力不支,撑着长椅埋头低声咳嗽,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之后,剧烈的恼恨浮上心头。 “我去给你拿水。” 晏束行扔下这话就转身快步离开了,柳应无奈,只能拿了手帕清理自己颈侧的皮肤。 刚刚的窒息感太重,他的眼眶一周还是红的过分,额角的薄汗衬得他整个人更是脆弱。可他像是意识不到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糟糕,只是红了脸,将手帕按在颈侧,将残留在皮肤上的涎水擦掉了。 银白色的手帕显现不出涎水的痕迹,他放心将手帕整理好,重新装回到口袋里,可一转眼,却突然发现长廊被灯光照耀着的地板上有几滴殷红的血迹。 断断续续的,一路蜿蜒向了晏束行刚刚离开的方向。 柳应睁了睁眼睛,回忆起刚刚晏束行掐着自己的颈子的手确实有不自然的收紧。他拧眉,唇瓣动了动,忍不住低声埋怨,“还说要咬断我的喉咙……” 起身去找晏束行的时候,柳应又忍不住想,如果晏束行真的对他狠一点就好了,因为那样,说不定他也就能干脆一点离开。 就是因为晏束行被刺激到红了眼的时候也没真的伤害过他,所以他才会像现在这样愧疚到难以承受。 第13章 第13章 柳应整理好自己的着装,便去了宴会厅。 和他与晏束行离开时一样,宴会厅里面仍旧觥筹交错不停,甚至因为他们两人的离开,其余宾客的神情和谈吐都要更为自然一些。 他晃眼掠过偌大的内庭,没能看见晏束行,先找到了正与韩锐低声说着什么的埃琳娜。而埃琳娜看到他独自回来,轻拧着眉头,快步迎上来。 “他来拿了水和酒,已经离开五分钟了。”埃琳娜知道柳应是在找谁,抬手轻轻搭在柳应臂弯,挽着柳应往角落去了些,避开了那些看似仍旧在谈笑风生、但总忍不住往这边窥探的宾客,低声问,“你回来的路上没有看见他?” 闻言,柳应的心脏很快沉了下去。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在心头浮现,他草草安抚埃琳娜两句,便立刻转身,再度走向后院。 这次和来时不同,他的步子很急,走到远离宴会厅的地方后,甚至不顾寒凉的夜风,一手按着衣襟小跑了起来。 不知道走了多远,一阵压抑着痛苦的呜咽和熟悉的嘲弄冷笑突然顺着风声传来。柳应的心猛地一跳,循着杂乱挣扎的声音穿过了枯寂的柳树林。 视野开阔之后,他真就在人工湖旁边的绿地上找到了晏束行。但找到晏束行,也没能让他放松分毫。 “晏束行,住手。” * 进到宴会厅去取酒水的时候,晏束行才有闲心看看赶来的宾客中有没有异样。这一看,他就注意到有个没被邀请的老鼠不知道用了谁的邀请函,居然溜了进来。 虽然是看见了,但起初,他并没有把老鼠放在心上。一来他很确认小老鼠没有捣乱的本事,二来,现在柳应在长廊里等他,不会有跟老鼠碰面的机会,他自然也不用多余费神在这上面。 于是他取了酒水,掉头又朝着长廊走去。但出了宴会厅的侧门,朝着长廊的方向走了几步,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被跟踪了。 对方少年时期也进了军校,但一年级时就因为多个考核项目不过关而被除名,所以跟踪人自然也毫无技巧可言,全然是沉浸在“我躲得很好”的幻想当中了,才会做出这种大胆的事情。 晏束行心中冷笑,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顺势拐进了通往人工湖绿道的小路。他将两人的酒水放在一旁,侧身在灌木角落里躲了半分钟,便听着窸窸窣窣的响动逐渐靠近了。 人影出现的下一秒,他毫不费力掐着对方的脖颈,将人撩翻在了地上。 四周光线昏暗,只有轻柔的风声和人工湖里小鱼跃动激起的水声,在这种环境下突然被掐着脖子按倒在地,脸颊重重地撞在地上,从未吃过苦的卡文迪许家的少爷克里斯差点被吓得哭出来。 他条件反射一般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对不起、打扰了!我只是路过而已!” 话音落下,克里斯听见身后传来模糊的哼笑,透着嘲讽的意味。他羞恼了一瞬,但紧跟着又因为对方松开了掐住自己脖子的手而庆幸不已,“我是卡文迪许家、唔!” 自报家门的话没来得及说完,陡然压住脊背的膝盖已经让他痛呼出声。心中恼恨更甚,他浑身紧绷试图挣扎,却不想身后传来男人鬼魅一般带着轻柔笑意的声音。 “还以为你闯进我家之前,已经预先提升了胆量。” 听出了晏束行的声音,克里斯本就被磕伤的脸上更是火辣辣一片疼。他最不想在晏束行面前露怯,于是哪怕环境映衬下,心理防线已经岌岌可危了,可他仍旧大着胆子呛声,“你知道我是谁!还敢这样对我!” “嗯?”晏束行俯身,一把抓住克里斯的褐色头发,拽得人不得不脑袋后仰对上自己的视线,“谁有证据证明我知道你是谁呢?” 克里斯心中一惊,被晏束行的言下之意吓得寒毛直竖,“什、什么?” “这里光线很暗,看不清脸也情有可原,对不对?我只是顺手处理了一只跟踪我的老鼠,或许下手过重是我唯一可以被苛责的地方。但大家应该能理解,毕竟我刚从阿芙娜回来,那样的环境,就是让我精神紧绷。”晏束行解释得格外耐心,像是不知道自己越耐心,给克里斯带来的恐惧就越重。 晏束行说得认真,克里斯被吓得差点哭出来,他吸了吸鼻子,辩解道:“我什么都没做,你怎么敢的?!” “那来说说你想做什么?”晏束行扯了扯唇角,紧跟着飞快低头,直直逼近克里斯的眼睛,“你跟踪我,是想去找柳应对不对?” 漆黑瞳仁里满是被压抑过的疯狂,克里斯呼吸发颤,大气不敢喘,但最终还是长久以来对晏束行的恨意占了上风,让他恨声回呛道:“我就是要去找他!我要让他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这种贱民!根本就不配、唔!” 脑袋被重重按向地面,克里斯被砸得头晕眼花,可晏束行不为所动。 因为先前在长廊的事情,他并不着急回去找柳应,于是难得和克里斯话闲起来,“又来这套,这么些年,你们都没有一点新鲜的词了?还有,他比你们更清楚我是个什么东西,你来丢什么人?你喜欢他?” 晏束行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又变得飘忽了,但凡是熟悉他的人听见,都能察觉到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可克里斯只做了晏束行不到一年的学弟,自然对这个人没有那么了解。 他听见晏束行明显带着诱导性的问题,还梗着脖子回应,“我就是喜欢他!” 话音落下,绿道这片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之中。克里斯渐渐咂摸出危险来,但因为引火索已经点燃,一切都走向了无法控制的方向。 “说实话,听见这种话,我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生气。”话音一顿,晏束行轻轻眨了眨眼睛,漆黑如墨的眼眸里只有很浅的月色在流淌,“甚至相反,还有一点高兴。” “你们都长了眼睛,所以知道其实他就是好,就是招人喜欢对不对?但怎么办呢,那是我的了,从我进军校起,就是我的。”晏束行膝下用力,逼得克里斯痛呼出声,又阴恻恻地补充,“但是什么喜欢他这种疯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好吗?” “不然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你爹的狗。” 被威胁了,但克里斯更用力的挣扎起来,“晏束行!你没有权利……!” “我当然有。”晏束行毫不费力地将人按住,“我爱他,他也爱我,你懂么?他连你叫什么都不会记得,但他爱我。他本来不想留在帝都,是因为我,你今天才有远远看他一眼的机会,不对我感恩戴德,你还敢狗叫?” 克里斯呼吸一滞,被羞辱的恨意飞速在胸腔里膨胀。他紧紧抓着绿道边的草叶,手背青筋暴起,“……他只是利用你!” 晏束行脑袋一偏,“嗯?” 误以为这是说动了晏束行,克里斯更为激动的吼叫起来,“你从贫民窟爬上来,是因为柳应给了你机会吧?但你以为你是他关注的第一个人吗?” 被羞辱狠了着急上火的克里斯不管不顾把知道的一切都往外抖,晏束行听完,这才知道自己当初入学是柳应用了柳家在军校理事会拥有的每年唯一的特招名额。 而在他之前,还有四个用这个名额入校的人。无一例外的,他们皆是平时就展现出无限潜力、但因为出身底层而没有机会向上爬的普通人。 卡文迪许家同样是军校理事会成员,晏束行相信克里斯说的是真的。但相信之余,狂喜开始在心中疯涨。 因为他意识到柳应真的爱他。 虽然在他之前还有四个同样受柳应关注的人,但很显然,那些家伙没有通过柳应的考验,没能站在柳应身边,否则不会这么多年时间,他从未知晓那几个人的存在。 最后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留在柳应身边,成为他唯一的助力,唯一的依靠,同样也是唯一的爱人。 他努力争来的,他要继续,成为柳应身边无可替代的、强大的爱人。 晏束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这在克里斯看来,却是自己的话语成功刺伤了晏束行。他窃喜不已,更为明目张胆道:“你马上就会被抛弃了!柳应只是爱惜人才而已,而你,以贫民窟出身来说,现在已经算得上是成功,所以他马上就会抛弃你了!” “啊……”晏束行沉吟一声,全然没想到,自己没能从柳应那里得到的答案,会以这么一个方式呈现在自己眼前。 确实,那时候柳应有说过,现在他也有能力改变世界了。所以真的是因为他已经足够强大了,柳应才想离开? “作为对你的回报,我可以放你走。”晏束行低头,凑得离克里斯更近,“多亏了你,让我找到了能够把他留在我……” “晏束行,住手。” 柳应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晏束行为自己过分沉浸在思绪中而倍感懊恼。他回头,一看柳应面色难看,故作为难道:“我还什么都没做,但他跟踪我。” 话音落下,感觉到克里斯听见柳应的声音想要呼救,他想都不想,一把将人按进了草地里。 柳应看见晏束行的动作,眉头几不可见的轻皱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不可以在人前做这种事情。” 人前?晏束行垂眼思索片刻,反应过来柳应的意思是让他人后套麻袋了再揍。他心满意足,稍稍放松了,捡起一旁的酒杯,故意用了五指抓握杯沿的晃晃悠悠的姿势,将杯底嗒地磕在克里斯的脑袋上。 “不要担心,其实我只是跟这位朋友碰个杯而已。” 第14章 第14章 其实在柳应面前,晏束行惯会装相。他捏着酒杯口,回身遮挡住柳应的视线,凑到克里斯耳边用低声叮嘱,“在我们离开之前,就算只是呼吸的声音也要克制住好吗?” “敢叫出来的话,我就真的让你爹的狗加餐了。” 克里斯浑身一震,在极致的屈辱中感觉到脊背上的压力撤离了。可这种身体上的轻松并不让他好受,因为随之而来的就是精神上的痛苦煎熬。 他很想不管不顾的出声,直接叫柳应的名字。他想问,柳应是不是真如晏束行所说,记不得十几年前那个顺手在卡文迪许家后院露天泳池里救下的男孩了。他还想问柳应,那时候柳应对他说的“想要的就得自己努力去争取”,他一直践行着,难道有错吗? 可他不敢开口,因为刚刚晏束行俯身跟他说话时,声线平稳,丝毫不慌,是真的打算听见他的声音就割掉他的舌头。 他无法,只得狼狈的趴伏在地上,紧紧揪着草坪,眼睁睁看着晏束行向柳应伸出手去。而在柳应抬手搭进晏束行手心的时候,他的眼里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嫉妒和怨恨。 相比于先前的羞辱,现在那两人之间无形的张力和默契更是逼得克里斯要喘不过气来。他死死盯着两人,直到背影都消失在视线里,终于一言不发,爬起来踉跄着逃离了后院。 要做点什么才行,必须要做点什么。他现在可是卡文迪许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哪里有让晏束行这个下城区的贱民踩在脚下的道理? * 因为确认晏束行手背被咬伤了,柳应没打算再去长廊,而是回了主楼卧室。他半强迫的将人按在沙发上,眉头紧蹙,伸出手去,“手。” 晏束行沉默着对上柳应的视线,片刻后,别开脸,将手搭在了柳应手心。 手背上那圈齿痕深重,因为之前过于用力,边缘泛着青紫,微微肿起,渗出的血珠都已经半凝固,模样很是狰狞。 柳应瞥了一眼,回身拿来医药箱,熟练地清创消毒,在察觉到晏束行的手指几不可查的蜷缩了一下之后,努力将动作放得更为轻柔了一点。 房间里的声音落针可闻,柳应低着头,专注的神情落在晏束行眼里,让他也陷入一种久违的平静之中。他就这么看着柳应,直到过于安静的氛围让柳应有些不自在了,主动找了话题,问他刚刚那人是谁。 柳应的语气轻松自然,像是真的只是无意间提起。晏束行的目光一直落在柳应低垂的眼睫上,闻言,眼神微微闪动一瞬,缓慢调整姿势,靠向了沙发背。 片刻后,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回答:“卡文迪许家的继承人。” 他嘴上说的轻松,视线却紧紧缠绕着柳应,确保每一丝表情变化都不可能逃脱他的眼睛。同时他暗自发誓,如果柳应真的表现的像是对克里斯有什么感情,那他真的会咬断柳应的喉咙。 因为是低着头的,柳应没能察觉到晏束行的视线,他粘贴胶布的动作一顿,“克里斯?”他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恍然,“是克里斯吗?” 一瞬间的停顿和那声准确的“克里斯”让晏束行的脸色沉了几分,他扯了扯唇角,庆幸现在克里斯不在这里。否则那只老鼠听见自己的名字从柳应的唇瓣间吐露出来,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酸涩阴郁的火苗蹭地从心底窜起来,晏束行强行按捺住,只是下颌不可避免的绷得紧了。他维持着看似放松的姿态,鼻腔里挤出一声分辨不出情感的“嗯”,算是作为回答。他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等待着,等待柳应将过去说出来。 这种刻意的沉默带着无形的压力,柳应感觉到了,指尖无意识的在敷料边缘停留了片刻,这才无奈的解释:“十几年前了,我和父亲去参加卡文迪许家的宴会,偶然碰见他被他的兄长和另外几个人欺负。” 晏束行下巴一扬,示意柳应继续。柳应噎了一下,很想问这难道是审问吗,又觉得眼下不要触晏束行的霉头较好。 “他是、唔……”因为是在背后议论人,遇到了难以说出口的部分,柳应的神色也变得为难起来。 但是晏束行一看就懂了,“私生子?真是无聊的贵族把戏。所以你为什么会关注他?” “说不上是关注……算了。”柳应扶额,尽量选了一个站得住脚且能让晏束行接受的理由,“我那时候,关注很多正在成长且没有定性的人。” “啊……”晏束行一手撑着下颌,莞尔。 就是因为对手都是那种垃圾,所以他获胜完全是毫无悬念的事情啊。这么一看,他根本没有必要焦虑。 想到这里,晏束行轻轻眨了眨眼睛,“明天,我会送你一份礼物。” 柳应眼皮子一跳,不好的预感再度浮现出来,“我可以拒绝吗?” 晏束行掀起唇角笑了笑,不说话,只是将柳应拉进怀里,不容拒绝的吻上柳应的唇。 这是让他闭嘴,不要说让人不爱听的话的意思。 * 柳应有想过,晏束行给他准备的礼物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当东西摆在眼前的时候,他得承认,他真的低估了晏束行的疯狂。 第二天下午,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卧室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光带的时候,柳应结束午睡,缓慢睁开眼来。 然后他一转眼,就看见西装笔挺的晏束行坐在床边,看了他不知道多久了。 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满是偏执决绝,他一惊,撑起身体靠坐在床头,想要问问是怎么了。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晏束行先推过来一只蓝色丝绒的方盒。 半掌大的方盒,外观极简,没有任何标志可以让柳应确认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只是看着那只盒子,他的心跳就不由自主的加快,强烈的不安笼罩在头顶,让他不断回想起昨晚晏束行说会给他礼物时的神情。 而像是察觉到了柳应对拆礼物的抗拒,晏束行主动出声催促,“打开看看?” 柳应沉默地拿过盒子,入手偏沉,质感冰冷。他打开盒盖,黑色的丝绒衬垫上,躺着一只线条流畅的腕表。只看外观,他已经能看出其强大的功能性,而在启动腕表后,表盘上显示着的复杂数据及指标则是让他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我上午去做了一个微创手术,在体内植入了一枚检测生命体征的芯片。”晏束行平静的解释,丝毫不顾这些话会对柳应造成多大的冲击,“这只表搭载了独立的生命监测系统,是和我体内的芯片绑定的。” 柳应闭了闭眼睛,哪怕是在温暖的室内,依旧觉得凉意从脊柱升腾起来了。 可晏束行像是没有注意到柳应苍白的脸色,再度将表盘显示屏点亮,让屏幕上的各项生理指标波动都显现出来,“从今天开始,我的生命体征会实时显示到这只腕表上。”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和认真,“所以无论你在哪里,只要你戴着它,就能随时知道我是死是活。” 他倾身靠近柳应,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砸进柳应耳中。 “它的最高权限只绑定了你一个人,也就是说,如果我死了,你会是第一个收到确切信息的人。”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柳应艰难的吐息了几次,而后央求一般抓住了晏束行的衣袖,“我会扔掉……” “你不会的。”晏束行反手拉着柳应,低头用唇瓣碰了碰柳应苍白的面颊,“你比我更在意我的生命不是吗?” “而且你知道的,只要你扔掉,我就会死。” 落在耳畔的声音一反常态的温柔,但在柳应听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带着滚烫的决绝和疯狂。他渐渐明白过来,那不是商量,不是请求,甚至也算不得是威胁。 只是陈述事实,从今天开始,这个残忍而疯狂的男人用生命为他做了一副枷锁。 看着柳应低垂的眼眸,晏束行就知道自己成功了。他有无数疯狂的想法,可如若真的将血管剥出来捆在柳应身上,那显然他也无法活着拥有柳应了,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他的生命变成了能留住柳应的最牢固的线,不管是外人还是他们自己,都无法将他们分开了。 晏束行激动起来,表盘上的数据也明显攀高。柳应紧紧攥着腕表,冰冷的金属被他的掌心捂得热了,但棱角仍旧让人钝痛。 “难道你不明白吗?晏束行。”柳应撩起眼皮,惯来温柔的湖绿色眼眸因为这决绝的做法而满是悲伤。 “不管是我,还是你,我们这样的人……” “我们这一生,有许多比爱一个人更重要的事。” 第15章 第15章 虽然是冬日,但窗外阳光正好。一道过分明亮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投射进来,很巧妙的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不容忽视的界限。 “我们这一生,有许多比爱一个人更重要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柳应周身散发着沉沉的疲惫。他难以忽略脑子里的固有观念,哪怕刚刚被晏束行拉过的手还留有滚烫而坚定的触感,可他仍旧试图对拉住他的人解释,“我的出身,和你现如今的地位,我们有责任去承担更多的。” 柳应从小被灌输着这样的理念,是柳家家族荣耀的一部分,也是他在阿芙娜的那一年中,面临绝望也试图坚守、支撑自己不彻底崩塌的人生信条。他始终相信无论是自己还是晏束行,他们的人生,应当有超越个人爱恨的更为深切重大的意义。 但这话停在晏束行耳中,却只让他觉得天真可笑。 他拉着柳应的手,撩起眼皮,视线穿过黑色的碎发看着柳应那副破碎又固执的模样,硬生生将难听而尖锐的话咽了回去,只从鼻腔挤出一声极低的嗤笑。 “我不会认同的,别想把你那套被贵族身份绑架的可悲的责任感套在我身上。”他的眼神藏在无光的阴暗处,但眸子又锐利明亮惊人,带着一股从泥泞中爬出来的人特有的冷酷和清醒,“我走到今天,什么崇高理想都没有过,但也一样过来了。” 话音一顿,他凑得离柳应近了些,说话时,气息直接喷洒在柳应的耳廓上,带着一股异样的灼热。 “我的人生,第一位永远是我自己。我想要的,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攥在手里。”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晏束行心中升腾起难言的畅快。他在柳应面前掩藏想法太久了,现在终于有机会将自己的本来面目显露出来,这让他的吐息都变得更为轻松了一些。 下城区的生存法则早已经刻入他的骨血,他打从心底里明白,无论是喜欢的东西还是人,就是要争要抢。以前他总幻想着,只要伪装的足够理智得体,那么终有一天,柳应会属于他。 但是从柳应去往阿芙娜开始,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还是要自己努力才行,要像在下城区生活的那十几年一样,不择手段去争抢,要努力攥在自己手里头,才是最真实可靠的。 “你觉得我极端?觉得我不可理喻?”晏束行附在柳应耳边,说话时透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那是因为你从小活得太顺遂了!你根本不知道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的仁慈和天真,只会让你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今天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你被我吃掉了,这就是你应该有的教训。” 虽然说到最后,晏束行的声音已经沉了下去,但他攥着柳应的那只手,依旧不停在颤抖。 他必须得承认,柳应身上那种愚蠢的天真让他迷恋又愤怒。而就是那种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让他再次坚定了要将柳应留在身边的决心。 因为柳应这样天真,一旦离开他,一定会被毁灭的。 所以他必须要把柳应带在身边。就如一开始计划的那般,他要带柳应去看看,这个世界真实而残酷的运作规则。 * 大概因为晏束行白日里那番关于天真的说辞太过让人印象深刻了,这天晚上,柳应做了噩梦。 梦中有一片灼人的热浪,他眼睁睁看着同伴驾驶着仅存的飞行器毅然冲入火海。空前剧烈的绝望死死攥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要窒息。 然后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了,心脏狂跳,额角满是冷汗。他下意识往身侧摸了一把,像是想要寻找另一个人的体温。 但身侧空空如也,另一人已经离开了。 心悸和恐慌促使他下床,赤脚踩着地毯,无声地走出卧室,像是游魂一般在幽暗的走廊中寻找着。 走到白日里治疗用的小会客室附近的时候,他注意到会客室的门虚掩着。里面的顶灯没开,走近了,能看见窗外清冷的月色流淌进来,勾勒出一个靠坐在落地窗边的孤寂背影。 是晏束行。 他屈起一腿,手臂随意的搭在膝面上,指间夹着支香烟,猩红光点在昏暗夜色中缓慢闪烁。 柳应推门的声音很轻,但晏束行似乎是早已察觉。他没有回头,只是依旧侧头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直到脚步声停在附近,这才问:“做噩梦了?” 或许因为是晚上,晏束行的声音低哑得过分。他一张口,说的却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因为他指间的香烟才点燃,他离开房间也不过两三分钟,且之前好几个夜晚,都是他搂着被噩梦纠缠的柳应,按住他颤抖的肩膀,直到他再次入睡。 柳应不说话,只是慢慢走过去,在晏束行身边坐下。他瞥眼看向晏束行手里的香烟,想起自己刚刚出狱那天,从晏束行的大氅上嗅到了烟草气。不过因为之后都没见过晏束行吸烟,所以他以为是从别处沾染来的。 今天才知道,原来是背着他抽的。 呼出一口长气,柳应向晏束行伸出手去,“让我抽一口。” 听见这话,晏束行总算回头了,但眉头拧得很紧。他很想直接问柳应还记不记得他的身体没有彻底康复,可一转眼,先又看见了柳应**的双脚。 于是抿紧了唇瓣,摘了自己肩头搭着的外套,草草将那双脚裹住了。 柳应静静看着晏束行动作,过了片刻,像是实在捱不住了,声音很轻的坦白,“我梦到了最后那天。那天,其实我和高程远制定了自/杀式袭击的计划。” 因为三人是同窗,柳应省去了介绍高程远是谁的步骤,直接抬手捂住了晏束行猛地转过来的眼睛。 将那双带着恨意的眼眸遮挡住,他这才得以继续往下说。 …… 他们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早在三个月前,他们已经做出了无法继续守卫阿芙娜的判断。因为不仅是人员损失惨重,没有足够的工程师进行设备养护,他们在阿芙娜,甚至没有足够的给养。 所以作为最高指挥官,他一次又一次的请求撤离,终于在两个月后,得到了在确保民众安全离开后,可以带队撤离阿芙娜的许可。 但是阿芙娜的运力远低于他们的预期,随后敌军的两次袭击,更是雪上加霜。 最后那天,他们得到消息,敌军将会再一次袭击机场。可是所剩的人手少之又少,他们无法,只能孤注一掷制定自杀式袭击的计划。 “我们在旗帜底下宣誓,我看着他们上的飞行器,包括高程远。本来我也是其中一员,但是我没能上去。” 因为在他即将踏上飞行器的时候,突然赶来的帝都守备军将他制服在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飞行器冲出去,一架又一架扑进火海里,接连的爆炸带起的热浪让他的肺腑跟着灼烧起来。 “我成了唯一一个苟活着的人。” “但是刚刚梦里,就在我觉得身体快要被火焰吞噬的时候,有人拉住了我的手,在叫我的名字……” 然后他就惊醒了。 从那种虚假的“解脱”中,被强大的、不容拒绝的力道硬生生拉回到了现实里。 晏束行沉默地听着,直到柳应收回手,他看着在身旁蜷缩成一团的柳应,看着这个曾经一呼百应、光芒万丈的青年变成如今这幅破碎不堪的模样,看着他因为所谓的“解脱”而庆幸,伸出手去,握住了柳应冰凉的颤抖的手腕。 两人对视着,他将掐着烟的那只手递到两人面前,手心朝下,香烟竖在指间,在夜色里,像明亮的星子,像海上的灯塔,又像是许愿时飘摇的烛火。 “柳应,你说人生有许多比爱一个人更重要的事对不对?” “那从今天开始,你来爱我。你爱我,你那些比爱一个人更重要的事,我来做。” 不管怎么想,晏束行都觉得这是最优解了。刚刚听见柳应的计划的时候,他被吓得呼吸都快要停止了。他开始想象,如果柳应真的踏上那架飞行器,那么在往后的独自前行的人生中,他又将变成什么样的人。 但他想象不出来,他的大脑无法顺利运作,无法支撑他去设想那样可怕的未来。所以如果柳应真的有必须要做的事情,那么还是他来做最为合适。 毕竟他是会坚定本心的人,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一定是将柳应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等你修养好了,我们就从第一件事开始。” 他必须得知道,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把柳家逼到那个境地。 不仅是家主枉死,连带唯一的继承人,也被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第16章 第16章 转眼到了新年,帝都被覆盖在一层未化的积雪之下,阳光照耀下来,会反射着刺眼又冰冷的光。而节日的喧嚣,又宛如一层薄而清透的糖衣,勉强将帝都涌动的暗流粉饰其中。 晏束行果然如他所说,申请了留任帝都。他有切实的军功和实力做支撑,加之是担任帝都守备军副指挥官这样远离前线核心的职位,所以上任之时,他特地以“需要熟悉帝都防务以及过往案件细节”为由,强行将柳应指定为了他的特别顾问。 这一任命在贵族之间引起了一些讨论,但都被晏束行以不容置疑的态度给压了回去。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一石二鸟。一来可以名正言顺的将柳应绑在身边,隔绝外界风雨,二来,又能让柳应亲身参与进来,看看他想要守卫的理想和担负的责任背后,究竟藏着多少龌龊算计。 他迫切想要让柳应看看清楚,哪怕过程会鲜血淋漓。 新年期间,城防事务繁杂,晏束行却处理的井井有条,甚至堪称游刃有余。他将大部分例行公务分派下去,只牢牢将核心布防和人员调动权握在手中。局面初步稳定之后,他就开始着手调查当初阿芙娜战役失败的真相。 然而调查刚刚开始,离核心尚且距离甚是遥远的时候,一条来自军部的人事调动消息递到了他的面前。 洛伦将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语气平静无波,“这是年前获批的,第二宪兵队的离队申请名单。冯俊先和卡尔·格雷同时离队,理由是服役期满及个人原因。” 晏束行的目光锐利起来,指尖压着纸张边沿轻轻敲击,发出钝钝的、富有节奏感的声响。 这两个人,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就是两年前奉命前往阿芙娜前线,在最后关头将柳应从飞行器旁边强行押下,并将其一路押送回帝都接受审判的那支宪兵小队的成员。 当时那支宪兵小队共有五个人,但除去冯俊先和卡尔·格雷,其余三人早在两年前就申请离队了。 而就在他选择留任帝都之际,这两人居然也悄无声息的以“服役期满及个人原因”为由离队了。 很明显,这绝非偶然。 这更像是一双隐藏在幕后,一直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大手,在他刚刚有所动作之际,就轻描淡写地抹去了第一排能够被他触及的棋子,动作干脆利落,并且丝毫不在意他能够发现其中的痕迹。 晏束行身体后仰,眼神阴翳地盯着那张报告,冷不丁的,他抬眼看向洛伦,“两年前离队的那三个人呢?” 洛伦早有准备,递上来一份新的文件。晏束行草草看了一眼,发现两年前离队的人中,一个是帝都本地人,两个是外地人,而三人离队理由也很一致。 个人原因。 晏束行想了想,重新将名册推过去,“查一下这个宋朗。” “要叫他过来问话吗?”洛伦低声问。 “不用。”晏束行起身,打算回去看看柳应在做什么,“看他还活着没有就够了。” * 黄昏时分,阳光透过书房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了大片的温暖的光斑。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响。柳应、埃琳娜和韩锐三人正埋首于晏束行从军部带回来的大量文件之中,试图将这些冗杂的资料进行初步的分类和整理。 埃琳娜将一份标注着“巡防日志”的文件归入“待细查”的类别,放下文件后转身,看见了坐在矮几旁的柳应,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柳应,你还记得阿芙娜绿港边那片望不到边的稻田吗?你来的那年不赶巧,稻子都不抽穗,但是今年好起来了,听说种的是新培育的品种,风一吹过,声音真和海浪一样。” 话音落下,埃琳娜向韩锐递了个眼神,韩锐立马接话,“何止是稻田,绿港都重建了,现在有原来的两倍大。还有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去约瑟夫的茶馆?他儿子重新开起来了,味道一点没变,之前我去,还聊起你呢。” 韩锐的嗓门儿很大,但或许是性子使然,说话时演戏的痕迹很明显。柳应知道两人的意图,唇角不由自主的牵起一丝温和笑意。 从埃琳娜和韩锐的话,他能想到那片金色的稻田在风中起伏的模样,也能想到茶馆里用小巧精美的茶杯盛着的香气四溢的红茶,还有不少曾经并肩作战,如今正在重建家园的面孔。 那是一片充满伤痛,却也不断在新生的土地,对他而言,有着难以割舍的吸引力。 “听起来真好。”他垂下眼睫,将手中的文件放在一旁。 埃琳娜和韩锐交换了一个眼神,因为看出了柳应内心的挣扎,她主动开口,语气变得认真,“老实说,快一个月了,我并没有觉得你有必须要留在帝都的理由。” “阿芙娜不一样,阿芙娜需要你,那里才是你真正应该待的地方。你可以在阿芙娜过自由的生活,而不是在这里做个挂名顾问。” 柳应想了想,他确实渴望那片辽阔的天空和土地,渴望那种为了明确的目标而奋斗的充实感。 但他不能走。 就算脚腕上的痕迹已经看不见了,晏束行手背上的齿痕也只余下增生,可手腕上那只腕表却在提醒他,他不是那么自由的人。有数不清的无法宣之于口的羁绊,还有那份扭曲却沉重得令他难以呼吸的爱,像是数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捆在原地。 不过那些都不是能和埃琳娜和韩锐说起的部分了,就算说了,也只会让这两个人担心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埃琳娜的视线,无奈笑道:“我现在只想和他在一起。” 这句话落下,书房里有一瞬间的寂静。埃琳娜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可不等她说话,门口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这话你应该对我说,而不是对他们。” 三人齐齐回头,只见晏束行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倚在门框上,军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身上像是还带着室外的寒气。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如同实质,越过埃琳娜和韩锐,直直落在柳应身上。 柳应的心脏猛地一跳,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他想要解释,又碍着埃琳娜和韩锐在而开不了口,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迎上晏束行的视线,“既然回来了,就一起来干活。” 晏束行挑高了眉头,看出来柳应的羞赧,于是将打趣的话忍了回去,迈步往书房里面走去。 经过埃琳娜身边时,他晃眼瞥过桌面上用来列类目的笔记纸,步伐短暂停顿了一瞬,下一秒,就被埃琳娜狠狠瞪了一眼。他也不恼,只是再度留心看了一眼,便抬脚朝着柳应走去。 “你该不会从我走之后就做到现在?” 柳应摇头,解释道:“有吃午餐休息。” 晏束行在他身边坐下,回头看了眼工作进度,对这话持怀疑态度,“你是把吃午餐当做休息了是吗?” 话音落下,看出来柳应是被噎了一瞬,晏束行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他头疼,只得干脆将柳应手中的东西放下,“半小时前就已经到下班时间了,你也休息,明天再做。” 柳应还想再说点什么,但一看晏束行那不容置喙的表情,就只得作罢。 离晚餐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四个人进休息室,有佣人送了茶点进来。晏束行试了试茶汤的温度,顺手将骨瓷杯往柳应手边送了点,而后抬头看向埃琳娜,“你刚刚说之前阿芙娜的稻子不抽穗,是为什么?” 埃琳娜忍耐着翻白眼的冲动,只心里感叹不愧是帝都人,“你不知道?那年大面积的稻田都是这个毛病,杆子长得老高,但就是不抽穗。我们当时都在猜,是新……” 她正想往下说,分析当时可能得原因以及后续的调查,突然—— “哐当!” 一声清脆的茶杯碎裂声将她的话音打断了,只见柳应手中的茶杯突然脱手,砸向了精致的矮几边缘,瞬间碎裂开来。 红茶泼洒出来,溅湿了桌布和他的袖口,几片锋利的瓷片迸裂散落,跌进柳应下意识张开的指间,划开几道细长口子,又和涌出的鲜红的血珠一起跌进了地毯里。 “柳应!” 埃琳娜和韩锐同时惊呼出声,而柳应也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住了。他愣愣的看着自己正在冒血的手指,下一秒,雾蓝色的手帕裹住他的手指。 “拿医药箱过来。” 晏束行给出指令,韩锐快步下楼去找管家了。埃琳娜一起帮忙让柳应换了个位置,以免不小心踩到碎瓷片。 而作为制造了混乱的当事人,柳应苍白着脸,勉强解释,“抱歉,太烫了,不小心就……” 太烫了? 晏束行转眼,看向了柳应轻颤着的金色眼睫。 啊,原来在这里。 第17章 第17章 处理好伤口后,柳应独自回房间去换衣服,休息室便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之中。 晏束行站在窗边,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刚刚按压柳应伤口时的触感,那抹刺眼的鲜红刺激着他的眼睛,让他的大脑高度活跃的同时得以确定柳应方才瞬间的失态绝不是因为打碎了一个杯子。 他抬手,将窗帘拨开了一点,目光投向窗外。 后院积雪未散,闲不住的埃琳娜和韩锐已经拿了工具过去,自发地清理着花房附近小径上的残雪。韩锐干得热火朝天,动作间带着一股发泄似的劲头。而埃琳娜的动作则更为有效,每一步都挑拣着最省力最干脆的法子。 而就算只是清扫后院的积雪,这两个人也不时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始终保持着警惕。 晏束行的目光在埃琳娜身上停留了片刻,很快,埃琳娜似有所感,抬起头,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埃琳娜的眼神先冷了下来。她没有丝毫避让,只是停下手中的动作,而后迎着晏束行的视线毫不客气地抬手,向他比划了一个干脆利落的不友好手势。 一旁的韩锐看到,差点就要笑出声来,最后是顾忌着埃琳娜会生气,才忍耐着笑意,埋头假装铲雪。 如果是平时,晏束行或许会因此动怒。但此刻,他看着窗外两人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始终充满生命力的反抗姿态,再一联想到如今柳应的模样……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嘴角上扬,扯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来。 拉上窗帘,他转身走回到刚刚埃琳娜坐的那张书桌前,桌角那张列了类目的纸张仍旧停留在原地。他抬手按住纸张边沿,将其转向自己的方向,而后在比对字迹的过程中,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分析起埃琳娜和韩锐两人的所作所为。 进而他头一次意识到,这两个人,或许远比他想象的要更为有用。 他们有他所需要的、此时的柳应无法为他提供的对阿芙娜当地情况的深入了解,不受帝都规则束缚的视角,以及对柳应的毫无保留的忠诚。 他需要这样的盟友。尤其是眼下他刚刚开始着手调查、痕迹就不动声色地被抹除之际,他不能再单打独斗,也不能仅仅依靠体系内的力量。 他必须得拥有大众视线外的助力,才能顺利达成目的。 晏束行的指尖在那张字迹有力的备忘录上轻轻敲击了几下,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很快,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捞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转身大步流星的走出书房,下楼,径直朝着后院正在铲雪的两人走去。 积雪在长靴下发出咯吱的声响,埃琳娜和韩锐立刻察觉到了晏束行的靠近。两人同时停下动作,警惕的看着他,像是面对着强大入侵者的野生动物。 而韩锐,甚至下意识将手中的铁锹握得更紧了些。 和埃琳娜不同,韩锐在去往阿芙娜之前,和晏束行有一点交集。他们同是军校的学生,在他就读期间,就听说过一些晏束行的事迹。 比如因为和同学产生了轻微的口头上的摩擦而很快发展成头破血流的斗殴,以及没有明确证据但种种迹象都指向他的某次暴行,总之在韩锐看来,晏束行本人和他的名字完全不同,是一个言行完全不受束缚的可怕的家伙。 而不巧的是,刚刚他才看见埃琳娜挑衅晏束行,现在这人就下楼找上来了。 晏束行察觉到了韩锐眼里的戒备,但他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他在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无视了韩锐那副随时准备干架的姿态,目光平静的落在埃琳娜那张写满了防备的脸上,“你们没有必要这么防备我。” 埃琳娜随手将铁锹插在雪堆里,“如果你有表现出足够的可信度的话。” “我以为我有?”晏束行佯装不解,迎来了两人的怒目而视之后,还很有余裕地挑了挑眉,“不然年初你们为什么帮我?” 晏束行此言一出,埃琳娜和韩锐脸上俱是闪过了一丝不自然。两人眼神微动,没有出声,只能任由晏束行接着往下说。 “去年三月初,我带先遣队执行侦查任务期间,遭遇了大规模的袭击。那时候我方弹药耗尽,通讯中断,被困在白桦林里。是一支当地的队伍突然出现,帮我们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我们得以和大部队汇合。”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当时的细节,而后缓慢道:“我记得很清楚,他们所有人,左臂上都绑着一条绿丝带。那时候我以为是阿芙娜的象征,但现在看来,又好像不是。” 一月初,院子里的柳条仍旧是枯褐色,但随风舞动的时候,已经能让人想象到春日来临时,大片柔韧的绿色飘舞的景象。 晏束行的视线从那些枝条上移开,“当时他们帮我们突围后,没有停留,很快就撤退了,只留下了一张手绘地图,标注了安全路径和当时阿芙娜派系的格局分布。” “那张地图上的字迹,和你刚刚做标记时的字迹一模一样。” 空气仿佛凝固了,埃琳娜紧抿着唇,眼神复杂的看着晏束行。她明白晏束行的意思,是指她当初会帮助晏束行,一定是觉得晏束行足够可信。 但她却不愿意轻易松口。 “那是因为你们是为了阿芙娜。” 晏束行将埃琳娜的反应尽收眼底,“意思是换个人,哪怕是当初陷害柳应的人,你们也会帮?” 一听这话,埃琳娜和韩锐脸色凝固,都不说话了。 可晏束行像是意识不到自己的态度有多惹人厌,仍专注于自己的谈话,“撇除你们想带他离开这一点,我们的目标其实是一致的,所以——” “跟我合作吧。” 合作? 从晏束行嘴里听见这种话,韩锐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幻听了。他瞪大眼睛盯了晏束行半晌,待到确认这人真的说了要合作的话之后,毫不犹豫将埃琳娜往身后拉了一把,“别开玩笑了,你上个月还说我们是废物。” 晏束行转眼看向韩锐,像是不明白韩锐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生气,“如果你们来的时候就表明身份,我大概不会说那种话。” 在晏束行看来,上个月两人刚刚赶来的时候,自己说的话并没有错。毕竟当时这两人的表现确实就是一事无成的废物,而他会有这种错误的观点,也是因为两人没有在之前帮他们突围的时候就表明身份。 难以理解问题为什么会归咎到自己身上,他上前半步,想要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态度,可先又听见韩锐怒吼的声音。 “那你也不可靠!”韩锐攥紧拳头,感觉到埃琳娜拉了拉他的胳膊之后,才勉强深呼吸稳住了情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校的时候毫无缘由的打断了和你搭档训练的同学的腿!” 在校的时候?晏束行拧眉回忆了一下,在意识到真的有这么一回事之后才舒展了眉眼。 他确实是打断了某个家伙的腿,但不是毫无缘由。 不过那些东西,他都没有必要跟韩锐解释了。而浑身的刺都竖起来的韩锐,显然也不是理想的谈话目标。他于是转眼看向埃琳娜,“无聊的事情就不要提了,你们到底要不要接受我的提议?” 晏束行看向埃琳娜,韩锐也回头看了过来。埃琳娜紧紧抓着韩锐挡在自己身前的胳膊,面色紧绷,一刻都放松不下来。 她知道晏束行想要传递的意思,不解决当初阿芙娜的事情,柳应不可能会开启新生活。因为当初的事情,不仅是无数的牺牲压在了柳应的肩头,同样还有柳家的百年荣耀的衰落,一并让柳应担下来了。 从小到大接受着所谓的家族荣耀的教育,柳应嘴上不提,但一定也是想为家族洗去脏污的。 可问题在于—— “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句话一说出口,埃琳娜的视线就垂了下去。她轻抿着唇,蓝色眼眸里充满了难过,“我知道当初那场战役有多方的原因,但柳应没有对我们说起过。” “战争一开始,渐渐地,大家好像都忘记最初的理由了。” 他们只是不断地、不断地挣扎,试图在其中谋求生存的机会。至于什么权谋,什么利益倾轧,都是距离他们甚为遥远的东西了。 埃琳娜无助的低头靠在了韩锐的肩头,但晏束行却并没有感到失望。他扯了扯唇角,笃定道:“不,你什么都知道。” “你只是无法将那些东西,和战事联想到一起而已。” 但是他不一样,他在帝都长大,在柳应身边学习了许多腌臜东西,所以甫一听闻,他就能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 比如那年不抽穗的稻田。 为何就是那样的荒年,阿芙娜遭遇了战事? 第18章 第18章 夜晚,卧室顶灯没开,只有昏黄的床头灯和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线,勾勒着靠坐在床头看书的柳应的轮廓。晏束行刚刚洗漱完,带着一身的潮润的水汽回到房间里,很自然的在床沿坐下。 擦了两把头发,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趣事,侧过头,用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对柳应道:“那会儿你回房间换衣裳,我和韩锐聊了两句。他居然翻旧账,说我当年在军校打断过搭档的腿。” 柳应翻书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他不明白韩锐为什么会突然提起以前的事,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是因为当时晏束行的作风太凶悍了,给人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 至于晏束行打了搭档的事情,他也知道。 “艾什,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 柳应记得很清楚,艾什是商人之子,家境富裕,但因为没有爵位,所以总是费力想要挤进同期的贵族子弟的圈子。 而他挤进贵族圈子的做法,就是靠贬低、讥讽晏束行作为敲门砖。 不过那时候,晏束行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疯狂的训练中。因为当时柳应向他承诺,只要拿下自由搏击课的第一名,就可以获得“奖励”。 奖励,指任意他想要的、柳应拿得出来的东西。 如若是旁的二十岁的年轻人做出这种承诺,大概是会引人嗤之以鼻的。但柳应不一样,他是从出生起就被指为了柳家继承人的孩子,在襁褓中睁眼的瞬间,所拥有的已经比绝大多数人一生能够挣得的财富还要多。 柳应相信自己给出了足够的诱惑,暂且不论后来晏束行要的东西有多出乎他的意料,总之那时候晏束行确实训练的很刻苦。 对晏束行而言,拿第一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倒不是他的自由搏击不够优秀,而是他总是太过“自由”。进入军校之前,他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训练,而在下城区打黑拳的经历,则是将“不择手段”四个大字狠狠刻进了他的脑海里。 所以要在课堂上合理合规的胜过那些早在家中就开始接受专业训练的同学,以及当时稳坐第一的柳应,于他而言,也是需要耗费一番心力的事情。 鉴于此,柳应一直对晏束行很放心。他觉得晏束行不会有闲心去理会艾什,可事实是某次晚训期间,晏束行狠狠将艾什揍了一顿。 “你那时候太冲动了,让我很意外。”柳应叹了口气,话音里仍旧带着一丝责备。 他到现在还记得,因为打了艾什,事后晏束行受了不轻的处罚,还差点被退学。 可听见柳应的话,晏束行却摇了摇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显得很是幽深,唇角本就不甚明显的弧度也抹平了。 “不是冲动。”他否定的干脆利落,声音也平静异常。 柳应疑惑的看向他。 “艾什说什么,我根本不在乎。”晏束行的语气里带着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迎上柳应的视线后,也没有任何改变。 “我从下城区爬出来,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他那种还得因为所谓的身份地位而克制的讥讽,也就跟蚊子叫没什么两样。” 话音落下,像是知道柳应会问什么,他紧跟着道:“我揍他,是因为他抢了我的训练手环。” 柳应微微一怔,突然意识到晏束行比他想象的要更为偏执。 晏束行所说的训练手环,他也是知道的。 当初柳家支援了很多新生代为主力的实验室,那枚训练手环,则是其中一个实验室研发出来的最新的军校教学辅助器。在手环已经定版、正式面世之前,他从实验室里拿了一批出来,分发给班上的同学用。 但是—— “你那时候说过,原本那个手环,是只想给我的。你是为了不让我太显眼,才大费周章,送了每一个人。” 晏束行直直的看向柳应,漆黑的眼眸里翻涌着诸多复杂浓烈的情绪,有近乎扭曲的独占欲,还有一分时隔多年但仍旧没能消散的戾气。 他将毛巾扔在椅背上,转身单膝跪在床沿,凑到柳应身边,压低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但他好像搞不清状况,还来抢我的。这样的人,就活该被教训。再说了,我只是打断他的腿,又不算严重。” 晏束行的俊脸近在咫尺,柳应呼吸一颤,下意识往后靠了一点。他抬手抵在晏束行前襟,同样放低了声音,“算了,事情都过去了。” 晏束行紧盯着柳应的眼眸,“但你好像觉得我当时做错了。” 柳应忍耐着叹气的冲动,费力地牵了牵唇角,“你知道的,我很难赞同那种做法。” “哪怕那就是有效的做法?”晏束行低头,轻轻靠在了柳应肩上。 他一臂撑在柳应身侧,偏着头的时候,带着潮意的发丝在柳应颈侧裸露的皮肤轻轻划过,惹得柳应眼露难堪,偏头想躲。 想躲,但又没有成功,因为晏束行飞快抬手掐着他的腰,唇舌追过来落在耳畔的位置。 “你总是让我耐心去等,我等了两年也没见他们收敛。但是揍了艾什之后,情况就飞快好转了。” 柳应无法认可这种说法,又因为喷洒在耳廓上的吐息和柔软的唇瓣的触碰而呼吸发颤,“没有、根本算不上是好转……” 在柳应原本的计划中,应当是晏束行先用实力和成绩获取部分同学的认可。 因为在他们那一届入学的时候,学生们已经明显分为了两个派系。贵族中亲民和善的一派和激进崇武的一派针锋相对,平民学生和不想参加这种斗争的贵族已经是少数。 他入学的时候,双方都有向他投递橄榄枝,但因为家族给了他足够的依仗,所以他不用明确表态。 他不用表态,但同样的,也无法制止当时那种情况。 人类热衷于拉帮结派,因为无论是在军校还是日后要步入的种种乱局,每一个派系都是由无数的利益纠葛结成。如若他试图打散局面,被触及到相关利益的人便会带头站出来反对柳家。 他什么都不能做,但是晏束行不一样。 晏束行是下城区出身,从入校之初,拿的是一副不羁的做派,但各项实力很受教官认可。所以虽然当时有不少同学对晏束行颇有微词,但实际上,因为实力强劲,双方都有考虑过拉晏束行入伙。 不过谁都不知道,晏束行早已经上了柳应的船了。 最初柳应计划的很好,他想让晏束行在校期间,用实力获取激进崇武的贵族们的认可。这个派系的贵族们最喜欢斗争,并且容易受情绪影响,所以每一步动作,都更容易被预判。 只要得到这一部分人的认可,那么毕业后,晏束行便可以借由这些人,走得更为顺利。 而之后,他完全可以以自身为踏板,制造出“晏束行在阻止肆意妄为的柳家继承人”的假象,让另一个派系的人也对晏束行刮目相看。 但那些计划,在晏束行公然打断艾什的腿的时候,都灰飞烟灭了。 哪怕是做戏,贵族们也不会喜欢一个会在公共场合使用暴力打架斗殴的同盟。而晏束行当时像是独狼一般,连教官的命令都不听的作风,更是让他们认清了这个人的不可控性。 “就是因为你当时太乱来,甚至你现在还是一样、唔……!” 控诉的话说到一半,下唇已经被衔着咬了一口。柳应面露痛色,五指张开插进晏束行的黑发里收紧了,试图将人拖开,“我还在说话!” “说我不喜欢听的话,还不如干脆闭嘴。” 一句话惹得柳应横眼瞪了过来,但晏束行还咧嘴笑了。他掐着柳应的腰肢将人按在大床上,顺手又将倒扣在旁边的书推远了一些,“你就是不愿意承认我的做法更有效。” 柳应板着脸,仍旧不愿意认可这种说法,“你的做法有效,就不会在校四年没有累积到任何可用的人脉。” “我为什么要那种东西?”晏束行佯装不解,问完,却又不给柳应回答的机会,欺在柳应身上,轻咬着淡粉的唇瓣撕咬起来。 齿列磨着唇尖的软肉,柳应总有种自己的唇会再度被咬的流血的恐慌感。他忘了刚刚要说什么,只是抓着晏束行的头发有些恼火的低吼,“你不要真把自己当狗了!” “嗯哼?”晏束行挑高了眉头,眸色却一片沉郁。 “那现在又应该做什么,你才能给我奖励呢?” 柳应眸子一颤,过去那些称得上糟糕的画面浮现在眼前,让他难堪地别开脸躲了晏束行的视线。 可与此同时,又有难掩的酥麻感顺着尾椎骨爬了上来。 他无比怀念当初晏束行会听他的话的时候,因为这样,他就可以禁止晏束行再说出“奖励”两个字了。 第19章 第19章 第二天出了太阳,阳光透过玻璃窗,将房间烘得暖融融的。连续几日的阴沉被驱散,连化雪时特有的刺骨寒意也跟着减弱了几分。 埃琳娜和韩锐兴致勃勃的整理好装备,打算邀请柳应一起去散步。因着考虑到柳应身体不好,大概也无法接受太长时间的阳光照射,所以埃琳娜体贴的选择了附近平坦的山间大道。 但柳应没能接受邀请。 他靠坐在床头,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困倦,“谢谢你们,但是我今天想在家里休息,下次再一起去吧。” 埃琳娜和韩锐对视一眼,看出来他真的不想动,也不再勉强,只叮嘱他好好休息,便结伴离开了。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阳光在无声的移动。柳应闭上眼睛,享受了片刻的宁静,精神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了。可精神一旦放松,身体的不适就又变得愈发明晰。他暗骂了晏束行一句,而后缓慢挪动身体,又躺回到了床上。 接近中午时分,窗外传来了熟悉的汽车的声音。柳应脸颊发热,裹着被子转向了背对门的方向,眼睛紧闭着,大有糊弄过晏束行,干脆不要和人产生交流的意思。 可房门被推开,居家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的脚步声依旧清晰。男人快步靠近,柳应感觉到身侧的床铺下陷了一瞬,下一秒,又听见讨人厌的声音。 “不要装睡。” 柳应无奈,只得睁开眼来。他撩起眼皮看着晏束行,湖绿色的眼眸里仍旧满是不赞同,“你午休时间回来干嘛?” “午休时间不就是休息用的。”晏束行双手并拢搓了搓,确认没有室外沾染上的凉意了,这才摸了摸柳应的额头,“好像还是有点热。” 柳应推高了被沿,半张脸都被遮掩在下面,说话时也瓮声瓮气的,“是睡多了而已。” 虽然无法直接说出口,但柳应确实觉得晏束行有点太粘人了。尤其昨晚之后,仿佛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一会儿都不放心。 可他偏就是因为昨晚的事情而不想见晏束行。 “你快点回去了,不要这么折腾,反正下午也会回来。” 晏束行不说话,只从柳应的面色确认这确实不是还在难受的意思,这才坦荡道:“毕竟你难受是我的关系。” 不甚体面的哀嚎差点就要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了,被柳应咬着下唇强行忍耐住。他横了晏束行一眼,转身面朝着门,再度向晏束行传递了不想交流的意思。 柳应一转身,晏束行就看见了睡衣衣领底下露出来的半枚吻痕,大概是他昨晚弄得狠了,嫣红的痕迹中间还留存着一点不甚明显的咬痕。他看得眼睛发热,几乎像是被引诱了一般,俯身再度将柳应罩在怀里。 “你昨晚没有做梦。” 晏束行的声音落在耳畔,柳应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才慢半拍地意识到这是陈述句。他面上一红,有些羞恼地低吼,“那是因为太累了!” “嗯。”晏束行应了一声,大手顺着被沿钻进被窝里,自然而然地撩起柳应的衣摆,指尖顺着细腻温热的腰侧的皮肤逐渐往前摸索过去。 察觉到了晏束行的意图,柳应的第一反应是想蜷着身子躲开。他飞快擒住晏束行的手腕,可因为如今力气过于悬殊,所以现实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发展。 他没能按住晏束行的手,反倒是通过晏束行手腕绷紧的经脉而被迫更为清楚地感知着晏束行的动作。 那只唐突的、一点谈不上礼仪的大手顺着他的腰侧摸到腰腹的位置,如同昨夜他崩溃哭泣的时候一般,掌心紧贴着下腹的皮肤,轻轻按了按,而后冷静客观的评价道:“平了。” “晏束行!” 脸颊的热度早已经蔓延到了耳根,柳应呼吸紊乱,改为双手并用去抓晏束行的手。他侧躬着身子,因为想要躲避晏束行的动作,又逐渐换成了个半趴着的姿势,可晏束行仍旧不为所动。 “你确定要这样?” 胳膊整个进到了被窝里,身体上残余的寒气也终于被热意取代。晏束行故意贴着柳应的耳廓说话,每吐出一个字眼,唇瓣就会贴着滚烫的耳廓轻轻磨蹭过去。 而就像是知道柳应会如何辩驳,话音落下,他又紧跟着开口,“你不觉得这样,像是你主动抱着我的胳膊吗?” 一听这句调侃,柳应脑子里嗡的一声,直接炸开了花。他从小被教导着要绅士知礼,就算军校时期因为所谓的“奖励”和晏束行有过一段很荒唐的时间,但那也是因为晏束行是在缓慢蚕食他,而不是一上来就像个不受控制的登徒子。 虽然家族已经覆灭,自己的人生好像也再回不到那种需要极尽所能伪装的时候,但柳应仍旧受不住晏束行这种调侃。几乎像是条件反射一般,他直接张开手放弃了桎梏晏束行。 可晏束行早已经预判了柳应的动作。 搭在腕子上的双手离开的瞬间,晏束行换成了单膝跪在床沿的姿势。他俯身将柳应罩在身下,隔着被子将人摸了个透,硬生生逼得脸皮薄的柳家少爷连后颈的那片皮肤都浸出了勾人的红。 “你真的、够了!” 柳应的声音里已经满是羞恼,晏束行抬眼,看向了那只紧紧抓着枕头的手。 因为过于用力,柳应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也一度泛白。晏束行看得心动,但更多的却是不解。 明明读书的时候就做过的事情,为什么柳应现在还会害羞?要知道以前每逢着他生日的时候,他都会比昨晚还要过分。而那时候的柳应,只要第二天醒来,就会调整好了。 短暂思索了片刻,晏束行没能得到答案,但也知道这是决不能直接开口问柳应的问题。他只得按捺下好奇,低头亲了亲柳应的后颈,而后抽出手来。 “好了,我只是看看还肿不肿。” 柳应不说话,紧抿着唇飞快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裳。他被晏束行欺负了一通,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都透着羞恼的红,而为了避免自己显得弱势,他只得用被子将自己完全遮掩起来,“出去。” 晏束行不为所动,静静盯了柳应一会儿,才淡然提醒,“已经是午餐时间了,你连早饭都没吃。” 柳应默不作声,料想是因为刚刚的事情,打算将抗争进行到底。晏束行于是接着道:“还是你要在房间里用餐?我让人……” “准备”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刚刚还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的人已经睁大眼睛看了过来,像是在问他,“难道要让人看见我这幅样子”。 他想了想,觉得确实不太好,毕竟柳应只是整理好了衣裳,但情态完全遮掩不住。 “我拿上来,或者你休息一下,再跟我去餐厅。” 最后柳应还是换了衣服,跟晏束行去了餐厅。 自从柳应回来,厨房就一直是按照柳应的口味在准备三餐。是以虽然他觉得自己没有体面到可以在人前用餐,但美味的食物抚慰了空荡荡的胃,还是让他的表情松动不少。 用餐的时候,晏束行偶然提起埃琳娜和韩锐出去散步的事情。 “既然没有不舒服,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 宅邸地处偏僻,鲜有人烟,又有埃琳娜和韩锐作伴,晏束行很放心柳应出行。他希望柳应可以早点调整过来,这样他才能和柳应一起出去进行调查。 但听见晏束行的问题,柳应却再度呼吸不稳了。他拿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因为餐厅里还有备菜的佣人,只得强行调整好情绪,冷静回应,“今天想休息。” 晏束行略一琢磨,反应过来这是没有不舒服,但也没有舒服到可以出去散步的意思。虽然是自己折腾的狠了,可他仍旧生出一种柳应应该调整身体状况的想法。 毕竟在从阿芙娜回来之前,柳应可不会这么虚弱。 暗自决定好要给柳应制定新的训练计划,晏束行垂眼避开了柳应的眼刀,专注于用餐了。 午餐余下的时光还算和谐,结束后,晏束行送柳应回到房间里,并告知柳应接下来会有新的训练计划。 对此,柳应没有任何意见。因为他也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而他才二十九岁,无论如何,往后的人生还很漫长,他无法接受自己拖着这幅无法进行任何剧烈运动的身体继续生活。 “我会陪同你一起。” “……” 柳应由衷希望军部的事务可以繁忙起来,这样晏束行就不会像照看孩子一样照看他了。 第20章 第20章 花了几天时间调整,柳应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松不少。他有心想要早点开始训练,于是拜托厨房准备了新的菜单,而后请韩锐挑着晏束行不在家的时间,辅助自己进行基础的体能训练。 训练是避开了晏束行,但柳应相信晏束行对宅邸里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因为他训练开始不过两天,晚上晏束行进到房间里,还捏了捏他的小腿。 不过晏束行什么都没说,也没再提及那天午餐时间说过的,要陪同他一起训练的话。 如此一来,柳应稍稍松了口气,但同时,又忍不住好奇起晏束行的动向来。因为一连几天时间,晏束行都没在下班后立即回家,而是不知道忙于什么事务,天色黑透了才归来。 周五这天晚上,更是他已经洗漱上床了,仍旧没能听见熟悉的汽车的声音。 房间里格外静谧,柳应靠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书,但久久没有翻动一页。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几乎快要到了日期跳跃的钟点,但夜色浓重的窗外却仍旧只有风声掠过。 他实在放心不下,难得的打开了晏束行送他的腕表,确认过生命体征没有异常之后,指尖在确认定位的按键上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轻轻放下了。 一种难以言说的、不愿显得过于在意的别扭心理阻止了他,他只得维持着看书的姿势,仿佛真的沉浸在了文字里,以此作为等待的掩饰,也维持着自己那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临近十二点,窗外终于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宅邸前院熄灭。柳应的心不着痕迹的落回原处,但身体又不自觉地绷紧了些,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卧室门被轻轻推开,晏束行带着一身夜晚的寒意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血丝,但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 看见柳应没睡,手里还拿着书,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是早有预料,一边换衣服,一边语气平淡道:“以后不用等我,你先睡。” 过分直白的话,让柳应一阵难堪。他垂下眼眸,合上书放在床头柜,开口说话时,声音都有些发紧,“不是特意等你,只是看书忘了时间。” 晏束行拿睡衣的动作顿了顿,侧过头看他一眼,最后也只是“嗯”了一声。 进浴室之前,又淡然补充了一句,“那就好。” 这句“那就好”,听起来像是接受了解释,但柳应明白,能有这种感觉,也不过是自己自欺欺人罢了。 浴室里的水声被隔绝了大半,柳应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这段时间晏束行一直早出晚归,别说是午休时间回来找他,连早晚餐都鲜少和他共用。这让他不禁开始好奇,晏束行到底是在做什么。 是军务,还是在着手调查阿芙娜的事情了? 各种猜测在脑海里盘旋纷飞,让柳应无法平静。 等到晏束行洗完澡,带着一身潮热的水汽出来,柳应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最近在做什么?” 晏束行擦头发的动作彻底停下了。他沉默地看着柳应,深邃锋利的眉眼在昏暗的壁灯下显得格外幽深,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就在柳应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又会用“军务”这样简单的说辞搪塞过去的时候,晏束行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将毛巾扔在椅背上,单膝跪在床沿,俯身用唇瓣碰了碰柳应的面颊。 “明天你要跟我出去吗?” 柳应微微一怔,“去哪儿?” 晏束行的唇角勾起一丝极轻的、令人难以捉摸的弧度,而后缓缓吐出三个字。 “下城区。” * 周六的白日过得异常缓慢。 柳应原以为早餐过后,晏束行就会提起出行的事情,可对方像是忘了这回事,气定神闲的处理了一些带回宅邸的不紧要的文件,甚至还有闲心陪他做了两个小时的体能训练。 这种反常的平静让柳应心里的不安逐渐放大,他隐隐感觉到,晏束行是在刻意拖延时间。但他按捺住询问的冲动,只是默默配合着。 直到窗外天色渐暗,临近晚餐时间,晏束行终于给他拿来一套低调的衣裳,让他换上准备出门。 对于两人这次出行,埃琳娜和韩锐毫不知情。直到看见柳应换了一身衣裳,他们才意识到晏束行想要带柳应出去。 “你们去哪儿?”埃琳娜拦在柳应身前,韩锐则是默契的挡住了晏束行的视线。柳应知道两人是担心自己,于是耐心解释说晏束行邀请自己一起去下城区巡查。可他没想到,一听这话,埃琳娜的眉头就拧紧了。 “不要去。”埃琳娜脸色难看,显然对晏束行的做法极不赞同,“这个点去下城区能巡查到什么?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埃琳娜将问题说的明明白白,但柳应仍旧决定和晏束行一起出行。他能想到这次去下城区一定是有问题,毕竟他和旁的视下城区为腌臜污浊之地的贵族不同,他是切实了解下城区的人。他很清楚,这个时间过去,只能看见夜色掩护中更为混乱的下城区。 他对那些混乱都有所准备,他只是好奇,晏束行准备的“陷阱”到底是什么。 安抚好了埃琳娜,柳应还找来了一顶鸭舌帽。为了避免自己过于显眼的金发和容貌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仔细将头发塞了进去,帽檐也压得更低。 而晏束行,则是换了一身没有任何标识的常服,整个人褪去了一丝凌厉,却又更添一分隐于暗处的危险气息。 因为是秘密出行,同行的只有洛伦和一名沉默的司机,车辆也是极其普通的黑色汽车,毫不引人注目。 车子悄无声息的驶入帝都越来越狭窄破旧的街道,窗外的景象也从繁华璀璨变得拥挤昏暗。车窗还没打开,但几人仿佛已经闻到了空气中蔓延着的混合着劣质燃料和某种难以言说的颓败气息。 这是无人在意的,帝都的另一面。 最终,车子在一个极为脏乱的街角停下,旁边是满溢的垃圾箱和斑驳的墙壁,附近商铺的霓虹灯招牌也闪烁不定,投射出光怪陆离的光影。 晏束行率先下车,动作自然的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他绕到另一侧,为柳应拉开车门,而后冲着街边一个冒着滚滚油烟和食物香气的小摊扬了扬下巴。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宵摊,几张矮桌和塑料凳摆在路边组成了店铺的全貌,而老板正熟练地翻炒着锅里的食物。 “走吧。”晏束行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平静,“先吃点东西。” 柳应紧抓着坐垫边角,久久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秘密会面,或者暗中潜入,甚至是直白的危险冲突,唯独没想过,晏束行会带他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路边摊。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污水横流的地面,眼神或警惕或麻木的路人,空气中弥漫着的油腻味道…… 这是以前军校时期,晏束行都没带他来过的地方。 “再不快点要没座位了,你要跟我一起蹲在路边吃?” 一经晏束行提醒,柳应的眉头拧得更紧。他晃眼瞥过蹲在路边用餐的人们,终于还是抬手搭在晏束行手心,越过车边的一摊污水,跨步到了晏束行身边。 他隐约感觉到,晏束行准备的“陷阱”就是这家夜宵摊。于是晏束行点餐期间,他留心观察过摊主夫妇两人。 但不管怎么看,那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下城区的劳动人民了。常年被油烟熏烤的脸,因为从事体力劳动而骨节粗大的手,以及翻转手腕时露出来的陈年的烫伤,都让柳应得以确信,这就是普通的经营着夜宵摊的人而已。 有了这个认知,柳应不自觉地呼出口长气。可他没能放松太久,很快,事情走向了他难以想象的方向。 起初是一个衣着还算得体的年轻男人走向了正在炒面的摊主,因为对方神色不太自然,柳应瞥眼关注了一下对方的动向。 可男人只是拿了一封红色的请柬,递给了摊主。 看见那封请柬的时候,摊主的神色变得不自然起来了。柳应看见摊主先是关了火,又反复用围裙擦过沾满油污的手,这才接过了那封大红色的请柬。 而接过请柬之后,摊主就埋着脑袋呜咽出声了。 面对哭泣的摊主,年轻男人手足无措起来。他扶着摊主的肩膀,低声说了什么,下一秒,柳应听见两鬓斑白的摊主颤抖的声音。 “如果宋朗还在,也该结婚了。” 宋朗,不算特别的名字,但却让柳应瞬间睁大了眼睛。他转头看向淡定喝茶的晏束行,湖绿色的眼眸在极短的时间里盈满了热泪。 晏束行的行事作风,他再清楚不过。那么今天他能坐在这里的唯一的原因,或许就是那个两年前押他回帝都、名叫宋朗的年轻人的死了。 第21章 第21章 深夜的寒风卷过空荡的街巷,喧嚣嘈杂的下城区此时也只余下零星的灯火和从远处传来的隐约的狗吠。那家烟火气十足的夜宵摊早已熄火收摊,可油腻的桌凳还胡乱堆在一旁。 晏束行斜倚在街角一间低矮民房斑驳的外墙上,身旁是锈痕斑斑的、只拉下一半的卷帘门,像是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轻易泄出昏黄摇曳的灯光,也将里面压抑的谈话声和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破碎的啜泣声,清晰送到寂静的夜里。 柳应就在那间屋子里,但晏束行没有要进去的想法。他沉默地站在原地,一手随意地抄在裤兜里,另一手夹着一支刚刚点燃的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明暗暗,映照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看起来很有余裕,仿佛只是一个等待同伴的寻常路人。唯有过于挺直的脊背和不时投向卷帘门缝隙的锐利眼神,透露了他并非置身事外。 他在等,等柳应从那个充满悲伤和疑问的屋子里走出来。 对于柳应而言,这个夜晚无疑是沉重而糟糕的。 他跟着晏束行来到这家夜宵摊时,从没想过自己和那对看起来朴实勤劳、在油烟中忙碌不停的摊主夫妇有着超出预想的“渊源”。 他们是宋朗的父母,是那个两年前将他从飞行器旁边压下,一路沉默却从未苛待他的那名年轻宪兵。 时至今日,柳应甚至还清楚记得他当时紧抿的唇,和眼神里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可总从老夫妇哽咽、零碎的叙述中,他拼凑出了一个让人心碎的事实。宋朗在两年前执行完那次押送任务回来后不久,就“意外”死亡了。 军部追授了勋章,也给了老夫妇足够的抚恤赔偿,上城区的人们试图用金钱和荣誉抚平这对夫妇的伤痕。可两年过去了,老夫妇捧着那枚冰凉的勋章,眼里仍旧满是热泪,“我们不想要这些东西,只想要阿朗回来……” 老父亲的声音干涩沙哑,先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明显的刺疼。而摊主妻子,那位头发早已经花白一片的母亲,则是更为直接。她紧紧抓着柳应的手,眼泪不断从浑浊的双眼中滚落,“我不相信那是意外!” “他从阿芙娜回来的时候,就跟我们说,他不想干了,要申请离队,回来帮我们打理摊子……” 这对当时的老夫妇来说,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决定。要知道从下城区挣扎着进入宪兵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却又求之不得的出路,堪称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可儿子当时的表情,不是厌倦,也不是疲累,而是一种深切的痛苦所以他们最终选择了支持,还宽慰说家里有个摊子,就算回来,一家三口也饿不死。 “我们都商量好了,说好了等他回来,就多支几张桌……他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说是意外,可哪有那么巧的意外啊!”老妇人的哭声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委屈与不甘。 柳应听着这一切,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安慰那对悲痛欲绝的老夫妇的,语言在巨大的悲痛面前显得无比苍白乏力。最后他几乎是踉跄着走出了那间低矮的、被悲伤灌满的民房。 卷帘门外,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他抬起头,看见了靠在墙边,指尖夹着烟,正静静地看着他的晏束行。 四目相对,柳应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苍白的吓人。晏束行看着那双充满悲伤的湖绿色眼眸,将还剩了大半的烟扔在地上,用鞋尖碾灭,而后一言不发的走过去,抬手将柳应的帽檐往下按了按。 “不要恨我。” 柳应心里发沉,几乎要站立不稳。他抬手搭着晏束行的手臂,借力稳住身体,这才涩声问:“这只是开始,对么?” 晏束行没来得及说话,勉强整理好情绪的摊主夫妇先出门准备收拾桌椅了。他只得揽着柳应的肩,将人送回到车上。 “你先休息一下,我们之后聊。” 柳应被晏束行逼得有些喘不过气了,上车也不想关车门,就坐在边沿的位置,面朝着门外平复呼吸。他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紧抿的唇和绷紧的下颌线,以及搭在膝面上却仍旧止不住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极不平静的内心。 过了片刻,身旁的晏束行开口了,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冰冷,像是泛着冷光的长刀,精准将事实剖开递到了他面前。 “宋朗的离队申请,在他‘意外身亡’的前三天,就已经正式批复了。流程走完了,只等他去办最后的手续而已。” 晏束行话音落下,柳应猛地掐紧了自己的手。 离队申请批复了,手续都快办完了的人突然意外身亡,这意味着什么? 虽然早已经想过宋朗的死不是意外,但从晏束行这里听见更多的细节,柳应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他的头疼得快要裂开,太阳穴也突突直跳,无法推卸的负罪感如同淬了毒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头晕目眩。 他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宋朗的死,他就是罪魁祸首。 两年前,阿芙娜那个弥漫着绝望气息的黄昏里,宪兵队将他按在飞行器旁边之时,他亲眼目睹了跟自己最为亲近的、仅剩的战友冲入了火海中。 当时他极度愤怒,但又在宪兵队的人开始宣读他的罪名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冷静了下来。 冷静了,近乎已经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 他被按着肩背要求跪倒在地,抬眼的时候,就能看见不远处那些没能来得及撤离的人们用无比悲哀又死寂的目光看着他。 那样的眼神,只要是看过一次,就绝不会忘。 所以他放弃了挣扎,也完全不想辩驳,只是用一种近乎是殉道者的姿态,平静的说:“虽然你们都是愚蠢的家伙,但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如果我的退让能给活着的人们一点希望的话,我会坦然接受的。毕竟比起让人们知道自己信赖着的掌权者打从一开始就想要牺牲他们,还是我来做那个无能的罪人更好。” 当时宋朗是什么表情,柳应已经忘记了。现在回想起来,他只觉得自己当初是多么天真,多么可笑。 他的牺牲没有换来希望,反倒像是打开了一只潘多拉魔盒,将更多的人拖入了深渊。 而他所谓的留存希望,代价是一条无辜的、渴望回归到平凡生活的年轻生命,和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哦,不,今天还只是开始,他做出那个愚蠢的决定,一定有更多的人为他付出了代价。 晏束行转头,看着柳应痛苦地蜷缩起来,十指张开深深插进金发里,连帽子滑落也浑然不觉。他没有出声安慰,也并不像最初那般指责柳应的天真。他只是冷静到残酷的问:“现在你明白了?” “你的退让和牺牲,其实在那些家伙眼里不值一提。宋朗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往下查,就会不断有人被卷入,被牺牲。” 早在柳应出来之前,他就打定主意的,柳应遭受的那些,他都要一点一点讨回来。没人可以阻拦他,哪怕柳应本人也不行。 晏束行掷地有声,柳应也明白晏束行的言下之意,是让他不要逃避。他被现实逼得有些走投无路了,疲惫至极,握着自己的颈子揉了把,哀求一般道:“你让我缓一缓。” 晏束行知道柳应今晚大概是已经到了极限了,于是下车打算让柳应独自静静。他倚在车边点了支烟,深吸一口,试图让尼古丁压下心头因柳应的迟疑而起的烦躁。 可突然的,街角突然爆发出一阵喧闹。他不悦的拧紧眉头,只见几个混混正追着一个人不停打骂,方向就朝着他们这边。 他懒得理会这种下城区惯有的混乱,正准备移开视线,却不想被追赶的那人竟然慌不择路,一个箭步从柳应那边敞开的车门扑了进去。整个人几乎像是摔砸进去的,一头撞在了柳应腿上。 “操!”晏束行低咒一声,眼神瞬间阴翳。在那人扑进车里的下一秒,他已经弯腰探入车内,大手如同铁钳,一把狠狠掐住了那个不速之客的脖颈,将人猛地从柳应身上扯开,粗暴的撞在了车厢上。 与此同时,洛伦和司机也飞快下车拦住了那几个叫骂不停的混混。 被掐住的人眼睛翻白,从喉咙间挤出一阵痛苦的喘息声。晏束行怒火中烧,刚想将人拖出去,余光却看见柳应那双修长苍白的手沾满了黏腻的鲜血。 一瞬间,晏束行的理智就快要被那大片的红色给燃烧殆尽了。他目眦欲裂,掐着那人脖颈的手猛然收紧,另一只手攥成拳头就要挥下,却又突然被柳应拦住。 “冷静点。”柳应的声音急促,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喘息,却又异常清晰,“不是我的血。” 可就算柳应解释了,晏束行也丝毫没有消气。他厌恶看见柳应受伤,但同样厌恶这些不知道哪儿来的杂碎的鲜血将柳应弄脏。 正当他想要好好跟这帮杂碎清算一下的时候,手下的人突然剧烈咳嗽了一阵,而后嘶声道:“柳、是柳应吗……?” 随着男人抬头,杂乱的棕发下那张满是血污的脸露了出来。 是年前刚刚离队的卡尔·格雷。 第22章 第22章 回到家里,柳应第一时间换下了那身沾满了血迹的衣服,用温热的水流仔细将身体冲洗过一遍,直到皮肤微微发红,那股黏腻腥甜的血气淡去。他走出浴室,湿漉漉的头发还不断在往下滴水,无法,只得拆了另外的毛巾再度擦过,这才走向安置卡尔·格雷的客房。 客房门口,只有抱着手臂的韩锐像是一尊门神一般守在那里,表情严肃,时不时地转眼看向客房里面的情况。 柳应朝虚掩的房门内看了一眼,只能看到赶过来的游桉专注诊治的背影,并未见到晏束行和埃琳娜的身影,于是抬眼看向韩锐,“他们呢?” 韩锐闻言,表情松动了,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无奈样子。他朝着走廊另一端扬了扬下巴,压低声音道:“吵起来了。” “吵起来了?”柳应微微一怔,眉头也不自觉地拢了起来。 “嗯。”韩瑞叹了口气,在帝都待了一个月,他已经习惯了那两人针尖对麦芒,“埃琳娜觉得晏束行今晚就不应该带你去下城区,更不应该在那种混乱的地方停留。” “她觉得晏束行在拿你冒险。” 柳应沉默了片刻,多少是能够理解埃琳娜的想法。毕竟今天晚上能有个走投无路的格雷扑进车里,明天就可能有不怀好意的人用同样的方式接近他。 如果晏束行能够主动告诉埃琳娜,当时是他执意想要敞开车门透气,情况可能还会好转一点。 但很显然,晏束行可不是那种性格的人。 柳应揉了揉涨疼的额角,深切的无力感逐渐涌现出来。他叹了口气,对韩锐说:“我去看看。” 柳应觉得自己有责任平复因他而起的争执,可他走到走廊尽头的会客室,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先从里面被打开了。 率先走出来的是晏束行,接触到柳应的视线,他微微挑起眉头,像是在问柳应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柳应则是直接越过晏束行,看向了落后几步的埃琳娜。 确认了两人的表情都还算正常,他终于呼出一口长气,“韩锐说你们吵架了,没事吧?” “嗯。”埃琳娜应了一声,不等柳应说点什么,又很快补充,“我已经建议上将,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就把脑袋割下来。” 柳应张了张唇瓣,无措的看了眼晏束行,在发现晏束行居然没有想要辩驳的意思之后,无奈的对埃琳娜解释,“不要生气,今天是我的问题。因为我当时情绪太糟糕了,所以想敞开车门透气。” 柳应这是在帮自己解释,意识到这一点的晏束行几不可见的扬了扬嘴角。他垂眼看着站在身侧的柳应,就算埃琳娜追问说“那是什么让你情绪糟糕了”,也没有能让他移开视线。 走廊里光线昏暗,晏束行忍不住,借着身体的遮掩去勾柳应的手指。可糟糕的是指尖刚一触碰到柳应的手,仍专注于和埃琳娜的交谈的柳应就不动声色地将手挪开了。 他登时就垮了脸,唇角抹平了,漆黑的眼眸里也一片阴翳。 最后是念着今天确实让柳应难过了,这才没有在埃琳娜眼前去抓柳应的手。 * 柳应、晏束行和埃琳娜三人回到客房门口时,碰巧看见游桉拎着医药箱从里面走出来。他面色有些疲惫,看见过来的三人,尤其是目光接触到柳应时,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游桉。”柳应上前一步,关切地问,“情况怎么样?” 游桉的视线扫过柳应,随即像是被烫到了一般飞快下垂,声音也有些紧绷,“外伤已经处理好了,失血过多,需要静养。” 话音一顿,他的语气更为谨慎,“他的腹部遭受过重击,我怀疑有内脏出血,但是这里的条件有限,我的建议是明天送去医院,再做详细的检查。” 游桉的回答专业,但整个过程中,他都巧妙地避开了和柳应的眼神接触,仿佛柳应身上有什么让他避之不及的东西。 柳应察觉到了这份避让,但他生性柔和,最是会为人着想,于是索性侧身让开,示意晏束行去跟游桉沟通后续的安排。晏束行显然也注意到了游桉的异常,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上前一步,和游桉低声交谈起来。 埃琳娜和韩锐跟着柳应进客房去看格雷的状态,待到洛伦过来送游桉往外走了,这才蹙眉道:“游桉有点奇怪。” 游桉是当初柳应队伍里的医生,三人自然都和游桉有不少交集。在他们的印象中,游桉的性格虽然不算活泼,但向来沉稳可靠,绝不应该是今天这般躲闪的模样。 尤其他躲闪的对象是柳应。 柳应也觉得奇怪,但又因为游桉是晏束行请来的,所以并未有多余的想法。只是等回到卧室里,这才不解道:“游桉好像不太愿意和我说话?” 晏束行正在换衣裳,闻言动作没停,语调也平淡的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看出来了。” 柳应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你知道为什么?” 晏束行那个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很简单吧?” “他当初跟你一起去阿芙娜,但你成了罪人,被审判,被囚禁,声名狼藉,他却顺利开始了新的生活,继续当他的医生。” “在他看来,他如今拥有的一切,某种程度上,是建立在你的牺牲之上。面对你,他难道不该心怀愧疚?” 这番话说的直白而残忍,让柳应愣怔着,久久无法反应。 在他看来,不管是别人还是游桉,能够平安归来,开启新生活,都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他从未觉得当初回来的人们有亏欠自己什么,并且当初的事情,该承担责任的也确实是他自己。 他从未想过,那些和他一起经历过苦难,却最终得以脱身的人,在面对他这个承担了所有的罪责之后坠入深渊的失败者时,那种复杂的,混合着庆幸、同情以及无法言说的负罪感,足以让任何心里留存着良知的人感到无措和愧疚。 柳应张了张嘴,想要直接说“他不欠我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着晏束行那双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黑色眼眸,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你的意思是,我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其实就是一种谴责。” “那又怎么了?” 柳应错愕抬头,在看见晏束行满眼的不在乎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带领晏束行往好的方向走。 早在他出面去下城区接触晏束行之前,他已经观察了晏束行长达半年的时间。他很清楚晏束行是什么样的人,孤僻,乖张,情感淡漠,且不易管教,但在当时的他看来,这些问题都是可以后天引导着改变的,而只要晏束行能够一直展现出让他刮目相看的实力,那么他很乐意来做这件事。 他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打造出一件令他、令世人满意的成品。 但很显然,他失败了。 过去几年中,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晏束行非常听从他的命令。他让晏束行不要在人前靠近自己,让晏束行在每一次会议中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去思考问题,他在锻炼晏束行的过程中做好了成为晏束行的垫脚石的准备,但他全然没注意,晏束行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乖顺都是伪装。 这个男人从十九岁至今,未曾有过任何变化,下城区的经历已经将睚眦必报四个字刻入了他的骨血。而因为如今对柳应有着堪称偏执的感情,他变得比以往还要冷血。 仿佛能从柳应错愕的眼眸中读出柳应的心中所想,晏束行干脆抬脚朝着柳应走过去。他俯身,抬手轻轻顺了顺柳应那把尚且带着潮润气息的金发,用一种轻快到怪异的语调缓声道:“只是谴责而已,其实他们并没有付出任何实质性的代价不是吗?就算游桉,你看他,偶尔晚上被负罪感折磨一下,第二天不还是继续他的生活去了?” 话音一顿,他又面色怪异的歪了歪脑袋,“说起来,你才真的让我觉得奇怪。在你因为他们的愧疚感而不忍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我?我可是唯一在过去两年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的人。” “你好像只会对我和你自己这么残忍,”晏束行沉吟一声,慢吞吞地撩起眼皮,从近处对上了柳应的视线,“这是你爱我的意思对不对?我好像能够理解你了。” “一旦被你划入你的阵营,就会变成可以被漠视被牺牲的对象。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真的很乐意,但现在不会了。” 没有韩锐和埃琳娜,晏束行自然不会让柳应有机会躲避。他扣着柳应的后脑勺,吻住那两瓣抿紧的唇。 “现在的话,我不好过,那就都别好过。” 第23章 第23章 第二天,柳应起得比平时要更早一些。 他和韩锐结束晨练,各自回房间洗澡的路上,碰巧看见佣人从格雷用的客房里出来,于是顺势问:“醒了吗?” 佣人摇摇头,手里托盘上还盛着新换下来的带血的敷料,血迹边缘还晕开了一点淡黄的组织液和脓水。 柳应无奈,只得让韩锐通知埃琳娜,今天他们要早一点用早餐。因为早餐结束,他想送格雷去城区的医院,进行系统的检查和更为有效的治疗。 可如此计划着的时候,柳应万万没想到,晏束行会驳回他的提议。 客房内空气凝滞,柳应满脸不可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晏束行没有往里走,而是干脆的倚着门框,抱着双臂看着已经换好衣服的柳应,好整以暇道:“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人折腾。” 神色自然的将漠视他人生命的话重复了一遍,晏束行眼看着站在柳应身侧的埃琳娜和韩锐的脸色变得难看了。他低低啧声,心说怪不得是受柳应看重的人,但面上不显,自顾自补充:“等他醒了,问问是怎么走到这步田地的不就好了?反正他对我们来说,也不会有别的用途。” 在晏束行看来,虽然都是当初去阿芙娜押送柳应的人,但格雷和宋朗又不一样了。 宋朗有基本的良知,在窥见事情不像表面那样简单后,因为自身的无力,所以干脆选择了从中抽离出来。可格雷则是和游桉一样,明知道事情不同寻常,仍旧做出了沉默的选择,眼睁睁看着柳应遭受审判。 这样的人,不值得他们多余折腾,同时他也不想看见柳应为此伤神。 只从那只言片语,柳应已经能够猜到晏束行为什么对格雷是这个态度。他一手紧握成拳头,胸口剧烈起伏起来,那双自从出来后就总是带着犹豫和疲惫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流露出直冲着晏束行而去的负面情绪。 “晏束行。” 听见柳应放得很轻的声音的时候,晏束行就已经意识到危险了。他不自觉地站直了身体,不再依靠着门框,胳膊也缓慢垂落在身侧,放弃了一开始那个看起来游刃有余的姿势。 他紧紧盯着柳应的眼睛,漆黑的瞳仁紧缩抖动,暗含警告,同样是在阻止柳应那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但柳应当然不会遂晏束行的意。 “我会对你感到失望的。” 像是锈迹斑驳的钝刀子割开了沉默,晏束行呼吸发沉,感觉随着沉默被撕开的,还有他心口的软肉。 他抬脚想要往柳应身边走,想要掐着柳应的脖颈逼迫柳应直视着他的眼睛将那句难听至极的话重复一遍。 他想问问柳应,知不知道如今他能站在这里,是多亏了谁。可糟糕的是在那之前他先意识到,其实柳应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从地下监狱出来。 令人痛苦的认知让晏束行的脚步停在原地,柳应直视着那双骤然紧缩的黑色眼眸,语气中带有一丝疲惫却格外坚定的力量。 “无论格雷还是宋朗,他们都是被时局裹挟的、努力求生的普通人而已。我们和他们身处的环境不同,站的位置不同,无论他们做出了什么选择,我们都不应该在道德层面如此苛责他们。” “而且他受伤了,就算只是基于最基础的同理心……” “同理心?”柳应说的胡话,晏束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那句“失望”像是烧红的烙铁准确穿过他的心脏,让他疼得面色阴沉,下颌线绷得死紧,一股愤怒直冲头顶,“说了多少次,我真的受够你这种愚蠢的仁慈了!” 被咬得很重的难听话让两人之间的气氛降至冰点,谁也无法说服谁,两人只能固执的僵持着。 而就在埃琳娜试图说点什么的时候,床上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嘶哑疼痛的嗤笑。 “呵……” 四人的目光同时转向床上。 格雷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的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但那双棕色眼睛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要破罐子破摔的疯狂。 很显然,他已经听了一会儿他们的争执了。 格雷艰难地转动眼珠,掠过一脸冷峻的晏束行,无视了埃琳娜和韩锐,最后准确的定格在面露担忧的柳应身上。 “不用争了……”格雷的声音气若游丝,但又带着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恶意,“我不去医院……用不着去医院……” 话音落下,他喘了足足半分钟,这才积蓄起足够的力量,眼神死死锁定着柳应,一字一句,带着诅咒般的快意。 “我不去医院,我现在只想死在你眼前。” 柳应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面色冷凝的晏束行已经快步走过来,将他往身后揽了一把,“埃琳娜,带他出去……” “不用。”柳应抬手,搭在晏束行的手臂上,拒绝了晏束行的命令。他递给埃琳娜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抬眼,视线越过晏束行的肩膀,看向了眼神像是毒蛇一般,紧紧缠着他的格雷。 察觉到柳应没有避让,格雷的面色恶意的扭曲了一瞬。他紧紧揪着被子的边角,用带着浓烈恨意的声音低吼道:“是你害了我们!你害了我们知道吗?!” 无法理解格雷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韩锐拧紧眉头,很厌恶的低咒了一句“神经病”。可格雷没有分哪怕一个眼神给韩锐,只是死死盯着柳应,“如果你想的像你说的那么好听!当时为什么要对我们说那种话?!” “什么希望?什么坦然接受罪责?如果你真的接受,如果你真的愿意留下希望,为什么不愿意也留给我们?” “我们做错了什么呢……只是想要活着,就活该要被你抛弃吗?” 听到这里,柳应眸子一颤,已经有些撑不住了。格雷身上的绝望和悔恨扑面而来,压得他近乎要喘不过气,他只得借着身前的男人的掩护,借力攀住了那只扣住他手腕的胳膊,“格雷,我送你离开。你可以重新……” “已经没有办法了。”没能对柳应的话有丝毫的心动,格雷缓慢闭上眼睛,“这是我欠他的。” “……谁?” “我跟他是同期最好的朋友,两年前,是我杀了他。”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格雷莫名觉得自己像是变得轻松了。他呼出一口长气,数不清的想要为自己辩解的话从喉头开始拥挤,到了唇边,又被他紧咬着咽了回去。 说什么呢?说他给过宋朗机会了。收到命令的时候,他曾暗中哀求宋朗离开,几乎要声泪俱下。 可宋朗拒绝离开。 宋朗是下城区出身,进入宪兵队不足三年时间,远没有攒够能够带着家人离开的资金。他拒绝离开,同时也对现状失望至极—— “所以我只是用了最普通的折叠刀,但他没有避开。” 柳应闭了闭眼睛,只觉得一阵目眩。他勉强稳住身体,听见格雷用带着哭腔和恨意的声音对他道,“你没看见他,那你就看着我吧。” “我们这种被你抛弃的人,就是这样毫无……” “真是可笑又无能的家伙。” 听见晏束行的声音的时候,韩锐差点要鼓掌了。他和埃琳娜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对方眸中读出了难得的对晏束行的肯定之后,转向格雷的眼神中也带了点不甚明显的轻蔑。 对埃琳娜和韩锐的态度转变一无所知,晏束行反手撑住柳应的身体,撩起眼皮,视线轻飘飘的落在了格雷涨红的脸上。 他掀起一边唇角,笑得讥讽,“连恨真正害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的人都不敢,只敢挑着软柿子捏。是他一直以来都太温和了,让你们这帮杂碎误以为有了蹬鼻子上脸的机会是不是?” 柳应微微拧眉,对晏束行话中的一些措辞倍感无奈,稍稍捏了捏晏束行的手腕,最后被毫不费力地一把反握住。 而一句话就说的格雷面红耳赤的晏束行,被柳应用动作警告了也不甚在意。他给埃琳娜递了个眼神,示意过来柳应身边,而后毫不犹豫大跨步走到床前,一把揪住了格雷的衣领。 伤势颇重的人被他一把揪离床面,咳嗽阵阵,像是随时会吐出血来。可他毫不在意,只是低头,对上那双颤抖的瞳孔后阴恻恻的掀了掀唇角。 “想死是不是?你觉得我会如你的意?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会送你去最好的医院,坏了的东西就摘掉,能换的我就给你换。你活得好不好无所谓,但你先给我活着。” “活下来,以后每一天醒过来,都不要忘了自己是这种懦弱可笑的、将所有问题都归咎于他人的杂碎。” “对了,还有你杀害了最好的朋友这件事,用余生去忏悔吧。” 第24章 第24章 晏束行派人强行将格雷送往了城区内保密性良好的诊所,柳应也没有精力去思考这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了。他转身离开客房,沉默地经过了埃琳娜和韩锐,最后在门口稍一驻足。 “今天我想自己休息。” 说完这句话,柳应便独自回了房间里。 埃琳娜目送着柳应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回头,看向了房间里脸色异常紧绷的晏束行,“这就是你的决断?” 说这话的时候,埃琳娜的表情异常冷静。她定定地看着晏束行,像是在评判眼前这个男人是否是适合她和韩锐的合作伙伴。毕竟到目前为止,晏束行的行事风格,和她与韩锐的行事风格有着千差万别。 韩锐有着极强的执行力,整个人雷厉风行,所以两人之中,通常是更为冷静的埃琳娜在做决断。她重感情,极为聪明,行事利落但又柔和。是以虽然她同意晏束行的想法,应该让柳应明白人性就是复杂、有着堪称丑恶的一面,但她并不赞同用这样激烈的办法。 所有的东西被血淋淋的扒开,以一个称得上是惨烈的局面展现在柳应面前,这对刚刚从地下监狱出来不久的柳应而言,实在是过于残酷了。 可糟糕的是晏束行不是韩锐,晏束行不会听从她的命令。哪怕她只是提出建议,这个狠厉的男人都绝不会参考。 想到这里,埃琳娜攥紧了拳头。她突然明白过来,晏束行所说的“合作”,其实就是利用。这个想法生成的一瞬间,埃琳娜看向晏束行的眼神更冷了些。韩锐察觉到气氛不对,朝着埃琳娜所在的方向迈了半步。 可很快,埃琳娜又冷静下来了,因为她意识到“利用”也没错。晏束行和柳应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无论晏束行和柳应关系如何,他们和晏束行,必定无法成为朋友,现如今这个合作的过程,就是相互利用。 可就算如此—— “我希望你能给他休息整理的机会。”埃琳娜正色,撩起眼皮看向晏束行的时候,眼里的情绪都尽量被隐没了,“他刚刚离开地下监狱,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还……” “够了,埃琳娜。” 没能给埃琳娜足够的时间让埃琳娜将话说完,面色冷凝的晏束行率先打断了埃琳娜的话。他没有闲心装相,缓慢而僵硬的扯了扯唇角,先是反问:“你真的觉得他有那个时间可以浪费?” 晏束行只提了一句,但埃琳娜和韩锐已经明白过来这言下之意了。 他们设法追查三年前的事情,不过刚一开始,就已经被觉察到了。而格雷等人,作为当初押送柳应回帝都的行动人员,本应是他们最容易接触到的线索或者说证据,也极为迅速的被处理了。 一旦真的给柳应无限期的时间去休整,那么对他们的行动而言,绝对是弊大于利。 可事到如今,埃琳娜不免有些迷茫,“我们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在埃琳娜看来,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应该是为了能让柳应好起来。 韩锐认可柳应,愿意被柳应带领,而她则是因为柳应当初倾尽全力保护她的家乡阿芙娜。至于晏束行,他应当是爱柳应的。 他们三个人聚集在一起,想要查探当初的事情,都是为了能让柳应好起来。可如今晏束行的做法,真的能让柳应好起来吗? 柳应是个温柔的、对一切都充满善意的人,现如今展开的一切,分明就是在摧毁他。 只从埃琳娜挣扎的神色,晏束行已经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他拧紧眉头,先行出声叫了埃琳娜的名字。待到吸引了埃琳娜的注意力,这才定声道:“相信我的选择,我比你们更了解他。” 晏束行离开了房间,一直保持沉默的韩锐终于抬手搭在了埃琳娜肩上。埃琳娜抬眼,对上韩锐的视线,“你也相信他的判断?” 韩锐垂着眼眸,抿唇思索了片刻,终于整理出一个恰当的、尽量清晰的表述。 “我相信他也在斟酌选择最适宜的办法。” 毕竟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当他和埃琳娜告知晏束行,柳应不愿意跟他们一起走的时候,他亲眼看见晏束行的眸色死寂下去了。 * 一整天的时间,柳应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见人,晏束行也没有前去打扰。他愿意给柳应这个休息的时间,因为他期待着柳应能够在寂静中仔细思考掂量。 关于现实,他已经对柳应提及了数次,现在格雷的事情发生之后,他希望柳应能够主动做出决断。 做出决断,而后主动来到他身边。 晏束行这样期待着,就如同两年前那个晚上,他期待着能够亲自送柳应离开帝都一般。 晚餐时分,柳应仍旧没有走出房间。餐厅里的气氛压抑,长桌上满是精致的菜肴,却无人有心享用。 晏束行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将切割好的肉类送进嘴里,心思却早已经飞到了楼上那个紧闭的房门口。 原本他是打算等到晚餐结束,再将食物送上去给柳应。如此一来,柳应就能够更多的时间去独处和思考。在餐具与碗碟碰撞的轻微响动中,他甚至开始期待,柳应能够在经历了格雷的“报复”之后,彻底放弃那些天真的幻想。 然而在他沉浸在思绪中的时候,管家却悄无声息的走近,俯身在他耳边,用极力压抑过却依旧带着惊惶的语气低语了几句。 只听了个开头,晏束行的面色就陡然僵硬了。他下意识攥紧手里的刀叉,片刻后,又飞快将银质的刀叉扔进面前的餐碟里,而后飞快起身,推得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晏束行的异样吸引了埃琳娜和韩锐的注意力,两人齐齐看过来,晏束行却没能注意。他脸上的冷静面具早在管家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彻底碎裂,现在只剩下骇人的苍白和近乎要失控的愤怒。 “持续多久了?”他的声音像是张开到极致的弓弦,紧绷异常,随时都有可能崩裂。 管家将脑袋埋得更低,显然被晏束行的状态吓得不轻,“刚刚、是刚刚才发现的……” 一听这话,晏束行不再迟疑,快步转身想要上楼。而埃琳娜看出来事情与柳应有关,也跟着起身,试图跟上晏束行的步伐,“发生什么事了?” 她身旁的韩锐也紧随其后,两人脸上都写满了警惕和担忧。 晏束行没有心思应付两人,只想赶紧回到房间里。他头也不回,厉声对候在一旁的洛伦下令,“拦住他们,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离开上楼。” “晏束行!你干什么!” 面无表情的洛伦带人拦了过来,韩锐挺身迎了上去,又急又怒的高声叫晏束行的名字。他没想到,走到餐厅门口的男人真就回头了,而后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他,恨声道,“别碍事。” “你到底什么意思……!” 埃琳娜被晏束行的态度惹怒了,抬手就试图突破洛伦的阻碍上楼去看个究竟。可她没能成功,因为身旁的韩锐突然拉住她的胳膊。 埃琳娜睁了睁眼睛,显然是不明白韩锐为什么会阻拦自己,“韩锐?” “让他去,你让他去。”韩锐缓慢转动眼睛,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收紧了那只拉着埃琳娜的手,“让他去吧,不会有事的。” 餐厅被抛在身后,晏束行也无心去想里面是不是会有什么混乱了。他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冲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室内回荡,急促的像是擂鼓。 走到门前,他花了几秒时间平复呼吸,而后先是抬手敲了敲房门,“柳应?” 屋内没有人应声,这在晏束行的意料之中。他从衣服内兜里掏出房门钥匙,可插进锁孔里一扭,却又发现其实房门并没有反锁,只要按住门把手往下,便可以直接打开了。 可这个发现没能让他冷静下来。 他一把推开卧室的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残余的天光和庭院内路灯的光亮勾勒出室内的轮廓。而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敞开着,夜风灌入,吹动了轻薄的窗帘。 晏束行的视线瞬间锁定在阳台上。 柳应背对着房间,静静地坐在阳台冰凉的石头栏杆上,双腿悬空在外面。他穿着单薄的居家服,金发在夜风中微微飘动,身形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异常消瘦,也异常脆弱。 只是看着那个背影,晏束行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他相信柳应不会做出冲动的事情,他已经用那只搭载着自己生命体征的腕表一并将柳应的生命束缚住,柳应舍不得他死,便绝不会做出冲动的选择。 可是那个背影实在是太过单薄了,仿佛只要有一阵风,就能带他融入楼下那片黑暗之中。 “柳应。”晏束行一步迈进房间,反手关上房门,近乎是踉跄着朝着柳应靠近了。 “你回头,你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