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维多利亚》 第1章 引子 整个玖丰集团,连狗都知道,大少爷陈澔庭前天顶着台风“桦加沙”的十号风球和黑雨警报从贝尔法斯特飞回香港是为了谁。 可是当人事部主管抱着“食花生”的心态在他面前提起苏茉原定于明天的婚礼碍于天气原因要推迟、请假也要延长时,他只淡淡地“哦”了一声,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随即目光就转向落地窗外狂风暴雨中被摩天大厦圈定的维多利亚港。 超绝不经意。 “明明在自家的豪宅半夜梦游都能看维港,这会儿在公司看什么看啊。”主管默默腹诽。她案头还有一堆工作没做完,偏偏上司为了旧爱在这里玩深沉不给明确回复,把她卡在这,食花生又冇得食,做嘢又冇得做。 “维多利亚港,Victoria Harbour,Victoria……”主管听见男主角在望着窗外阴云下灰蓝色的海港深情地呢喃。 主管强行克制着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打叠起职业假笑,重新发问:“Alex,虽然风球已经改挂三号,但Victoria的婚礼还是不得已推迟,她想延长假期,用年假来补返,那我们……” “假期取消。” 主管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啊?” “我说,把她假期取消。” 打工人看到“假期取消”大概会炸哈哈哈 2025.09.25 应景地把台风海葵改成桦加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引子 第2章 让我们回到开始那天 “我都觉得Henry做报告好鬼烦。”正开会,苏茉手机里Whatsapp忽然弹出一条消息。 是陌生号码,头像点开也是鸭舌帽檐遮脸的照片,看不出是谁。但一定是这会议室里的人——因为现在投影仪前确实有一位啰啰嗦嗦不得要领的Henry在讲话。 苏茉抬头,不动声色地悄悄以目光在人群中寻觅,正与陈澔庭眼神相对。Brooks Brothers浅粉色衬衫领口扣子松开着几颗,长得带几分狐狸相的漂亮男人,一双桃花眼,正冲她无声微笑。 Brooks Brothers这种浮夸品牌的衬衫,还是浅粉这种颜色,也只就有他这样脸蛋身材的人该穿。 苏茉看着他低头飞快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然后她的手机一震:“是我。你好聪明。这么快。”一句意图再明显不过的恭维。 苏茉昨天刚进这间公司,还不知此处不知水深水浅,故而不敢多说话,只发了一串捧场的“哈哈”。 刚锁屏,手机又震。 “这周末会有空一起吃饭吗?” 没想到陈澔庭的下一句回复竟是这个。如此的单刀直入,缺乏铺垫。 苏茉不由得略带疑惑地看向他。 他原本后仰在椅背上,后脑勺微微点着身后的百叶窗,百无聊赖的悠闲中带着点志在必得的信心。见她望过来,他坐起身,身子前倾摆出捕猎般的认真姿态,一双浓黑的眸子,目光带着滚烫的热度,穿过会议室里参差的人头,径直浇注在她身上。 冷气开足的会议室里,苏茉心跳猛然加速,忙垂下眸子,脸却是不受抑制地烧起来,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稍许。 苏茉握着手机,匆匆回了一句“好”,此后便全程没有再敢看他。 其实她早就隐隐察觉他对她有意思,她只是没想到他的邀请会来得这么快。 难道他看穿了她? 又或者,他认出了她?不可能。她不觉得多年前那个时刻他会对她留下任何印象。 还是说,他真如传言那样,是个风流浪荡的纨绔公子、不放过视线所及的任何一个漂亮姑娘? Henry的报告又臭又长,眼看着要误午餐,好在他上司、市场部的总监Patrick及时打断了他:“给你最后一分钟,把最重要的东西讲出来,然后我们散会吃饭。” 台下所有人闻言瞬间放下手机提起精神,听Henry战战兢兢结结巴巴讲完了最后一分钟,大家热烈鼓掌,然后收起各自的手机电脑iPad匆匆走人。 人群拥塞在会议室的玻璃门边,缓慢地往外挪。苏茉在混乱中瞥了陈澔庭一眼,看见他在专心和别的同事说话,并没有顾上她。 苏茉心想,或许刚刚他只是随便地约新同事吃个饭认识一下,social而已,只不过他拿捏不准男女间说话的分寸,才令她自作多情。 苏茉很快将先前的想入非非晃出自己脑袋,重新进入职业状态,笑得热情大方,主动加入同事Amy的午餐小队,好尽快与同事们熟悉。 在Wagas吃饭,苏茉为了合群,跟着同事们点了份根本吃不饱的沙律,加一杯颜色碧绿、味道大约只适合牛羊的果蔬汁。 苏茉用叉子戳着碗里冰冷的藜麦和羽衣甘蓝。它们像一堆色彩鲜艳的装饰物,不能填饱肚子,无法提供任何情感上的慰藉,只够成为一种“我在正确生活”的虚幻符号。 这是一个处处标榜自律的精英世界,连体检健康指标也要卷,连控制体重体型也要用上专业的“管理”二字。 不过这就是她所追求的世界。她好不容易把一只脚重新迈了进来,她甘之如饴。 同事们聚餐必然要开始八卦。不过因为她是新人,大家先要“扒”一下她。 “Victoria,你是哪间学校毕业呀?”Denise问。她比苏茉早一年进公关部。 “KongU(港大)。” Amy和Susan立刻来认校友。 “你当时住哪个Hall(宿舍)?”她们从粤语口音听得出苏茉是内地人。 苏茉微微有些局促:“MA(一年制文学硕士),没有hall住的。” “哦……”两位本地同事的兴致稍稍散去。 “什么专业?”Denise继续问。 “哲学。”这在一间高端奢侈品公司就有些小众了。 然而众人的反应却一点也不小众:“哇,那你同少爷是直系喔!你是哪一年毕业?” “今年。 ‘少爷’是哪位呀……” Amy含笑问她:“刚刚开会,你觉得整个会场,谁最像少爷?” “Patrick?”苏茉多少有点故意装傻。 同事们大笑:“Patrick一把年纪,已经是 ‘老爷’喇!” 苏茉笑得颇单纯:“Patrick气质好好,我觉得他很有贵气。” “再猜多次。”Amy笑道。 “一时想不到喔……”苏茉道。 “Alex。”Denise说。 Alex就是陈澔庭的英文名。 “Alex?”苏茉假装一时将人名和脸对不上号。 “就是介绍你认识采购部同事的时候,那个模样靓仔、盯着你看的男仔啦。” “哦哦……他是少爷?看不出喔。我们公司老板不是姓刘的咩?” “叫他 ‘少爷’不是说他是我们公司老板家的少爷,是说他家超级有钱。” 苏茉苦笑:“超级有钱干嘛还出来上班啊?” Denise调侃道:“ ‘历练’嘛。历练一下好回去接班。” Amy的嘴更毒:“有钱人是需要体验一下穷人的生活之后,才真正知道自己本来的生活有多爽。” 在座其余三人为她鼓掌。 话题一引到少爷身上,同事们急于向苏茉科普八卦,甚至连继续扒新人苏茉履历的事都放在了一边。 其实都是苏茉早就知道的内容:挥金如土,美女如云。18岁时收到的半山豪宅反而是他所有八卦里最无聊的点缀。 竟然没有人提他曾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苏茉暗暗想。 进这间公司,苏茉真的不是为了陈澔庭。 但那天同事把她带到采购部的办公区,她一眼看到他穿着西装秀颀的身形,还是忍不住心口砰砰直跳。 今天是周五。收工之后,再过一个夜晚,就是周末。 “周末”两个字像是带有滚烫的温度,苏茉每每想起,都莫名心乱。 下午五点半,准点下班失败,加班。 客户在五点二十五分的时候把brief发给了苏茉的上级Lydia,让Lydia给她出一个初步的活动计划,截止日期是周一。五点二十六分,客户打电话来问Lydia有没有收到邮件,Lydia银牙暗咬满面笑容回复说“看到了”,客户贴心地回她:“那就好。那就辛苦你们了。不要开OT(加班),早点收工啦,周末愉快。” Lydia挂断电话,字正腔圆地骂了一声:“他妈的!”她平时普通话并不标准,但骂人的话莫名发音很正。 逆来顺受的叹息声在办公区此起彼伏,大家纷纷掏出手机点外卖。 苏茉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她今天新存的那个号码。 他总是出乎她意料。 “喂?是Victoria吗?我是Alex。” “嗯,你好。”苏茉下意识地将手机贴得离耳朵更紧,生怕听筒漏音被同事听见。 他的声音低低的,很性感:“放工了吗?我在想,要不要把周末的约会提前。如果你方便的话。”电话那头,背景音里隐约传来车流声,那是自由和下班的信号,与她身边沉闷的加班空气形成鲜明而残忍的对比。 大半个公司各个部门灯火通明都在加班,而陈少爷竟然按时放工了,苏茉有一瞬间没了任何暧昧旖旎的心思,也想像Lydia一样破口大骂一句“他妈的”。 “我们要OT。”她声音轻柔。 “哦,这样,那算了。我随便去买份双餸当晚餐。” 苏茉心想:别唬人了,你一个大少爷,难道真的像我们打工人一样吃普通双餸。 但她只轻轻地说:“嗯。拜拜。” “等一下——”那边及时叫停:“要不要一起吃夜宵?” 苏茉婉拒:“还不知道要OT到几点呢。” “那好吧。明天晚上见可以吗?明天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我对香港的餐厅不熟……我没有什么忌口,不如请你推荐吧。” “好,我考虑一下。拜拜。明天见” 刚刚那通电话,像一颗不合时宜的、诱人的糖果。 电话挂断后,有瞬间的静寂,办公室里键盘的噼啪声似乎变得更响了。 苏茉重新按了一下手机侧键,手机屏幕亮起,她点开通话记录,看着最上面一行,脑海回响他刚刚的声音。 低低的,沙沙的,挠得人心痒。 苏茉加班到晚上九点半,中间一度疲惫不堪,起身走到窗边透气。 窗外,维多利亚港的夜景璀璨夺目,如同一幅昂贵的珠宝画。 这如星般点点光辉背后,有的是加班人的办公室,有的是有钱人休闲娱乐的酒店或豪宅。 她蓦地又想起陈澔庭。 那么急切的邀约。急切得有点暧昧。 苏茉心里一阵阵的悸动,又有一盆盆的冷水从头浇到脚:他大概真的就是个花花公子吧。他大概只是玩玩而已吧。像他那样有钱又有颜的人,世间有什么不能被他当做消遣?自己又何必认真? 第3章 重庆森林(1) 苏茉暗暗揣着好奇,“少爷”会带自己去什么高档餐厅让她开开眼。 不料陈澔庭第二天中午发消息,问她想不想试试重庆大厦里面一间巴基斯坦咖喱。 重庆大厦?那个号称有来自140多个国家的非法移民的聚集地?说是“罪恶之都”有点夸张,可这是以脏乱差闻名的油尖旺地区最脏乱差的地方了呀。 苏茉震惊得一时不知怎么回复。 有些港岛人一辈子不踏足新界九龙几次,坐地铁过海去一趟屯门都要笑称“水土不服”,而陈少爷约女生第一次吃饭竟然是去重庆大厦。 别说是约女生吃饭了,就算不带女生,他一个公子哥儿竟然愿意“纡尊降贵”置身于那里,那个包藏了各种罪恶的危险地方? 陈澔庭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就算抠门,也不是这么抠的吧? 多年之后苏茉回想起那个独自站在重庆大厦外、对着门口往来穿梭魁梧彪悍的非洲裔东南亚裔非法移民和花臂纹身的本地古惑仔隐隐生怯的时刻,惊讶于自己那时竟然丝毫没有怀疑陈澔庭是坏人。 恋爱脑真可怕。明明那时她其实并没那么了解他。 那时候他于她而言,还只是一张英俊的脸,一副性感的身板,一些影影绰绰有好有坏的传言。 苏茉望着重庆大厦那沁着积年油垢的地面和黑洞洞的门口,回想陈澔庭前天穿的那身做工精致、剪裁完美贴合他英挺身段的阿玛尼西装,怎么想都不觉得这二者能产生任何关联。 不过这天相约见面时他的打扮也奇,与工作时全然不同:上身Satisfy白色运动背心,露出肩颈臂膀和前胸的肌肉,CK牛仔裤,Amiri MA-1黑色运动鞋。配上他小麦色皮肤和那一头两鬓修得短而齐的金发,还有左耳戴着的小小一颗精致的Anonymous黑钻六边形耳钉,很像在校大学生,像本土偶像歌手。 她的目光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寻寻觅觅,远远看见他的时候,苏茉隔着人潮,仿佛从空气里闻到了他身上荷尔蒙的气息。她的心像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在湿热的微风里轻轻地摇。 她忽然觉得,谈恋爱是要趁年轻谈。等再老几岁,或许陈澔庭依然俊秀,但恐怕私服也绝不会作这样的打扮了。 往后他生命中的女人,她们或许会拥有三十而立的陈澔庭,四十岁如日中天的陈澔庭,或是五十岁功成名就的陈澔庭,但她们不会拥有二十六岁的他。 明明她还未曾拥有他,她的想象却莫名长远而悲观。 陈澔庭在人海中发现了苏茉,嘴角微勾,冲她扬一扬手。 手上却是捏着一本书,人类学家Gordon Matthews关于重庆大厦的煌煌巨著。 运动装束。学术书籍。苏茉看着这种混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她想不出他今天到底是怎样的行程,能集齐运动、读书和约会。她强烈怀疑这是陈澔庭在用各种道具在她面前树立人设:爱健身,爱读书,总有一款适合掳获二十来岁的单身女子。 “我也刚到。”他说。 听他这么说,苏茉就知道,他先到了,是看着她来的。 最起码的绅士风度他还是有。 “这间食肆我来过好多次,个人感觉味道非常之好。能在这里吃到这么正宗的印巴咖喱,也算某种香港特色。希望你中意(喜欢)。进去看一下,如果不中意,我们立刻换。我有预约另外一间 ‘正常’一点的西餐。”他说。 “我觉得这里蛮有趣。”苏茉听他这么说,确实被勾起了一点探究的兴趣。 “我猜到你会中意。”他说。 说得好像他和她彼此是多年知己似的。 她想,他是故意说着这些突破距离感的话。 但总之,气氛陡然暧昧起来,令她心脏砰砰直跳。 而她享受这种心跳的感觉。 工作之后,枯燥乏味的日常里,她想要一点欢愉的刺激。他就是她给自己找来的欢愉和刺激。 “以前你来过这里吗?”他走在她侧前方,引她走进灯火昏暗的大厦里。 忆起往事,苏茉笑道:“我人生第一次来香港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行前搜索酒店,被前排的价格吓到,然后选了 ‘按价格从低到高’排序,看到竟然有一晚只要100港币的单人间,立刻就订了,还生怕被别人抢没。结果临出发前一晚,看到新闻说这里发生劫案……可是钱已经交了,不能退,只好硬着头皮住。来了之后发现照片是高度P图的,实际房间特别小、特别破,木门缝隙宽得能钻老鼠,外面什么动静都能听见——甚至能看见——而且门闩是摆设,根本不能上锁。房东不知从哪里胡乱扯了一根电线,挂着一盏白炽灯,垂下来低得能打到我的头。灯泡滚烫……那光线不强,甚至可以说是很暗,但色调特别地刺眼睛,晃得人头疼。天亮我就出门去,晚上回来在房间里,听见外面很凶的男人在咕咕哝哝说话,可是他们说的我完全听不懂,就格外怕他们在谋划什么,吓得不敢睡,直到困得实在撑不住,上下眼皮打架,昏睡过去才算完……就那么硬捱着,过了大约一个星期。” “你真是好有胆量……”陈澔庭讶异道:“女仔还是不要一个人来,这里确实是有点危险的……尤其像你,这么漂亮。那时你多大?为什么会需要住一个礼拜?” 苏茉仍笑着,但垂眸抿了抿唇,没答话。 陈澔庭见她不想说,没有强迫,说:“我倒是时不时会来。因为这边很有趣。” “你来都是做什么?”两人踏进颤颤巍巍喀啦喀啦响的老旧电梯里,苏茉问。 “跟陌生人聊天,吃饭,随便逛逛,放空。”他扬一扬手里的书:“就当是下field(做田野调查)。” “你对人类学感兴趣?” “嗯。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 苏茉闻言而笑。 陈澔庭稍带疑惑地笑眼看她:“为什么笑?” “你好像没有说 ‘哲学’。听同事讲,你也是KongU哲学系毕业的。” 他笑了:“我‘学一行恨一行’,千万不要再提‘哲学’两个字了,听到就头痛。” 苏茉含笑。她在心里默默说:真的吗?你接近满绩,拿到了Dean’s List,你还发表了论文,你明明学得那么好。 “听说你是师妹。” “算是?”苏茉歪头。她读的那种一年制授课型硕士通常不会和本科生或者两年制的研究型硕士混在一起论资排辈。 “算是。”他微笑,问她:“怎么想起要跳进哲学这个天坑?” “因为中意。” 他眉梢一挑,点点头,开玩笑问:“找工作的时候还‘中意’吗?” 她莞尔:“还好。折腾了几个月,现在有幸和你做了同事。” 他望向她,目带赞许:“你是很厉害。Stellaire不容易进,尤其你又是读哲学这种专业。”Stellaire,中文名“星谕”,来自法国的顶级奢侈品集团,实在和哲学不那么搭边。 苏茉一笑:“你是夸我,还是自夸?” 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他当然是被他老豆(父亲)硬塞进星谕的,星谕香港办公室的头儿和他老豆是好友。他毕业之后还没玩够,就被送进星谕“改造”,一进来就是senior岗位——美其名曰“磨炼领导力”。但这些实话,他不想说给苏茉听。 她在他眼中是一张白纸,他想从第一笔开始,把自己描画得好看些。 跟着陈澔庭轻车熟路在狭窄的过道间穿行,穿过凌乱的电线、参差的广告招牌、狗皮膏药般的非法小广告、高鼻深目的各个国家的人和种种奇怪气味的烟雾,他们很快到了餐馆门口。锈迹斑斑的金属拉闸门挤占了小半个门框,拉闸门后是一扇刷着奶黄色油漆的木门,上面贴着一些英文海报,介绍营业时间和特色菜品。 陈澔庭推开门,一股炽热而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是多种咖喱香料、烤馕的面粉焦香、以及浓郁的牛羊肉膻味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浓浓的生活味儿。 这才是人该吃的饭。 虽然这里的卫生状况堪忧,但苏茉喜欢,她觉得上班时候半死不活的那个自己一下子被咖喱味儿浸得活了过来。 店内逼仄,桌椅摆放得极为紧凑,皮肤黝黑、留着络腮胡的南亚裔伙计端着巨大的金属盘,在窄小的过道里灵巧地穿梭,嘴里高声喊着听不懂的语言。殿内几乎满座,食客肤色各异,有普通香港市民,也有背着巨大行囊、风尘仆仆的外国背包客。桌子都是小小的,间距也极近,大家都很自觉地局促坐着,尽量压缩自己对空间的需求。 陈澔庭跟在戴酒红色头巾穿白色长袍的侍者后面,引苏茉去角落一张小桌边坐下,回身时见苏茉四处好奇打量的眼睛亮晶晶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她身上,流连不舍离去。苏茉察觉他的视线,与他目光一碰,见他那样不加掩饰地欣赏着她,唰地红了脸,忙低头坐下。 陈澔庭也坐下,没有坐在她对面,而是坐在了靠近她的直角边,将菜单向她推了推:“我来很多次了,你来决定吧,好奇什么都可以尝。” “那我可能会点很奇怪的东西。”苏茉笑道。 陈澔庭温柔地笑笑:“我不怕。” 灯光昏黄,气氛温暖,他嗓音醇厚得像酒,能令她微醺——明明只是说了简单的一句话、三个字。 这家店虽然是巴基斯坦人开的,但已经深度本土化,伙计自然而然地拿了塑胶热水壶和不锈钢盆来,陈澔庭拆开餐具包装,进行一些广东人的餐前仪式:用热水烫碗筷。 苏茉点了芝士烤饼和烩羊肉,又把菜单反转,推给陈澔庭。 陈澔庭把用过的热水折进盆里,将干净餐具放到她面前,笑道:“多点几道吧,这么客气。” “啊,对了,我们AA吧。” “给我个机会,请新同事第一餐饭嘛。而且这家店这么平(便宜),真的不算什么。” “平白被你请客,下次可就不好意思再赴你的约了。” “这次我请,下次你就请我,好吗?” 他们就这样约定了有“下次”。 她俏皮地开个玩笑:“你下次如果要去吃米芝莲(米其林),我可请不起。我才刚入职,穷得叮当响。” 他也笑:“米芝莲也有平价的……放心。我还想和你约下次、下下次、很多次,不会一餐把你吃到破产。” 他显然真是熟客,扬手叫来侍应,修长的手指驾轻就熟地划过几道菜色:玛莎拉咖喱鸡、铁板烧鸡、炭烤香烧鸡、印度黄饭、蒜蓉烤包。 又问她:“我看你似乎爱吃芝士?能吃辣吗?” 苏茉点头,于是他又加了一道芝士洋葱辣烩。 侍应将菜单拿走,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短暂的沉默降临。周遭的嘈杂反而将他们这个小角落衬托得有些异样的安静。 毕竟是陌生人,乍单独相处,坐在桌前,一时都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要靠硬找。 苏茉道:“你刚刚跟侍应说的,是乌尔都语?” 他笑:“是。但我只会几个单词而已,水平类似于广东话点单的时候说 ‘唔该,我要呢个、呢个、同埋呢个。’” 苏茉会心一笑:“那也已经很厉害了,至少糊弄人够用了。” 陈澔庭道:“你广东话讲得好好。” 苏茉笑道:“如果真的讲得好,你就会直接把我当成广东人,不会赞我广东话讲得好啦。” “但也已经很难得。广东话好难学。有些人来香港十几二十年都一句不识讲。” 苏茉笑笑:“毕竟我很想以后在这里好好发展嘛。” “你是哪里人?” “上海人。” “啊,我祖籍是上海。” “好巧呀。那你……去过上海吗?会讲上海话吗?” 陈澔庭笑:“你听我普通话讲得有几普通,就知道肯定不可能懂 ‘上海闲话’啦。高祖父一辈就已经迁到香港来了。我小学的时候倒是因为学校搞活动,去过一次上海……但是记忆已经模糊了。上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苏茉絮絮地说着:弄堂、外公外婆、葱油饼、腌笃鲜、浓油赤酱…… 他的目光落在她浓密的眼睫和开合的红唇,仿佛因她眉飞色舞的生动而陷入了某种迷醉。 苏茉讲着讲着,怀疑他有没有在听,却见他身体微微前倾,显然有话要说。 “所以,”在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双浓黑的桃花眼牢牢锁着她:“那个时候还有现在,为什么来香港?” “嗯?”他的话没头没脑,苏茉一时没反应过来。 “刚才的故事,只讲了一半。那个吓坏了、却还是硬撑了一个星期的小女孩。”他提醒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她再次回避的坚持:“当时硬撑着留在这一周,是要做什么?现在背井离乡,又是为什么?因为你听上去,很舍不得上海。” 苏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想到他还会绕回这个话题,并且如此直接。她垂下眼,用指尖轻轻划着有些油腻的桌面。 “因为……中意。”她抬眼看他,目光正撞进他的目光里。他的黑眸子在昏黄的灯下泛着一层香槟色的光亮。 第4章 重庆森林(2) “香港之于我,就像撒哈拉之于三毛。是命中注定。”她说。她还是没有说为什么要在重庆大厦撑一周。 大概是因为穷——除非是为了学术考察,如果不是因为缺钱,哪个女孩子愿意孤零零一个人住重庆大厦。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答案,于是没有再深问。 他的目光更加温柔了三分,顺着她刚才的话,微笑道:“这么浪漫?” “嗯。”她看向手里的半透明塑胶茶杯,明明没有看向他,他却感受到了她眼神的坚定:“来香港之前,没有看过几部TVB剧集,也没有听过几支粤语歌,但就莫名很向往。觉得是华夏文明与西方文明融合得最好的地方。 ‘亚洲四小龙’嘛。” 他忍俊不禁:“ ‘亚洲四小龙’?那都是上世纪的神话了。你这么老派?” “我就是这么老派。”她也忍不住笑了。 “来了香港之后,住过一段时间,发现还中意香港?” “嗯。中意。虽然我住的房子又小又旧又破,虽然我吃不惯这里的饭菜,虽然我根本就水土不服,但还是中意。” 这时刚好侍应上菜,蒜蓉烤包和烩羊肉。 “希望你会中意这些口味,”陈澔庭道:“香港的上海菜馆还是很多,有几间据说很正宗,下次带你去尝。” “你是说 ‘上海姥姥’(一家连锁餐饮店的名字)?”苏茉拈一片蒜蓉包,笑道:“我们上海从来不喊 ‘姥姥’,都喊 ‘外婆’。”她咬了一口,面包片烤得香脆,蒜香浓郁。她赞道:“哇,这个真不错。” 见她吃得开心,他也被那笑容感染,笑得轻松愉快:“你可以蘸这个烩羊肉的汁再试多次。”又稍稍认真些笑道:“不是 ‘上海姥姥’……是比较好的店。讲真,我老豆(父亲)经常出差去上海,他说那几家店做的味道和他在上海吃到的一模一样。” “好。那我期待着了。”说真的,她是会对“少爷”口中的“比较好的店”好奇。 “你好犀利(厉害)。”他语气里听不出是客套还是真心:“我二十二岁的时候,肯定没有你这样背井离乡出来闯荡的勇气。” 她想纠正他口中的年龄,但终究忍着没有说,只微笑道:“其实也还好。” “你真係好犀利。”他认真强调:“好多人来香港读一年制MA,但是大多留不下,尤其是人文社科专业。据我所知,留下的人十之七八要么做学术、做研究助理,要么去做保险经纪。香港这城市很畸形,金融、法律——总之和商业相关的会比较容易搵食,其它行业就难。” 苏茉莞尔:“所以我来星谕了嘛。”也算是转投商业。 “跨行能成功,也都好劲(厉害)。” 陈澔庭觉得苏茉这女孩儿很奇妙。她待人,又坦诚,又防备。对立的两面就这么奇异地糅合在她一人身上,而丝毫不令人觉得有任何不协调。 她和那些假人不一样。 她亮了清清楚楚的半个真人给他看,却又明明白白藏下了另外一半不许人靠近。 她坐在他右手边,触手可及的位置,两个人之间却像隔了一道玻璃壁。他看得见她线条清晰流利的侧脸,看得见她唇角的微笑,看得见她眼底的光辉,隐约窥得见一点她的心事,却被玻璃壁阻隔着,触碰不到她完整的心。 这强烈地诱惑着他想看见她完整的真人、完整的真心。 这时,伙计端上了巨大的金属盘,冒着腾腾热气的两大碗咖喱汁里浸着烧鸡,瞬间占据了桌面。 “你这样尝尝看。”陈澔庭撕下一块馕,蘸了金黄色的咖喱汁,却没有自己吃,而是很自然地递到了苏茉面前的盘子里。 “唔该(谢谢)。”苏茉拈起那块蘸满了酱汁的馕,低下头咬了一口。香料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浓郁、辛辣、却异常美味。 “好好食。”苏茉笑道:“在这间食肆,闻着咖喱香味,吃着咖喱馕,看你模样都好像变得浓眉大眼了好多,像南亚裔的人。” “你中意男仔浓眉大眼的模样咩?”他笑问。 她飞快垂下眸子,唇角微弯:“浓眉大眼,如果长在我中意的男仔脸上,我就中意;如果长在我不中意的男仔脸上,就不中意。” 如答。 陈澔庭闻言笑笑,伸手用刀叉把鸡肉切下来,送进她盘里,动作很是优雅,莫名让她幻视他西装革履出现在高档西餐厅。 “你估我为什么刚刚点单的时候没有点鸡肉?”她忽然问。 陈澔庭手一顿:“该不会是你不吃鸡肉……” “不是,”她笑道:“是我从来不知道到底要怎么用刀叉吃带骨头的鸡肉才不至于狼狈。” 他笑了,手上继续解剖:“那以后都有我这样服侍小姐,小姐尽可以随意点单。” “当初同事介绍你的时候没听清楚,你的中文名是什么?”刚刚称呼她“小姐”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她姓什么。 “苏茉。”她自知广东话发音不正,又添上了解释:“江苏省的苏,茉莉花的茉。” “哦……苏茉……好听。”他唇齿清晰仔细地念出她名字,好像在细细咂摸其中的味道,又笑道:“看中文名,会以为你英文名会叫Jasmine(茉莉花)。” “很多人这么说。但我觉得没意思,我更喜欢Victoria。”她微笑。 他识别得出,她这次的微笑是一种客套的、程式化的反应。那是所有成年人进入社会后,被或早或晚训练出的一种条件反射。 他被勾起了一点疑惑和好奇心:为什么只是提到英文名,她就又恢复了防御态势? 但他一时没有想好要如何突破她的防线。他必须巧妙而谨慎。 “Victoria……女王,听上去就很强。”他不等她敷衍地答话,又加了一句:“我们男人都慕强。”说罢,似是略带深意地看着她。 苏茉解题极快,笑着回敬道:“Alex——Alexander大帝,也很强。”她看向他的眼神像能看透他心事。 他在目光交汇中罕见地败下阵来,先垂了眸子,继续为她切肉布菜。听见她问:“你的英文名是自己取的吗?” “不是,”他说:“是我老豆。” “你老豆是很 ‘望子成龙’那种老豆吗?”她又问。 “算是吧。他自己是成功人士,所以觉得人生不‘成功’就是失败。” “你觉得你和你老豆像不像呢?还是你更像你阿妈?” 这问题如果换成别人问,陈澔庭一定立刻拉起十级警戒,但或许是因为苏茉问的语气如此自然,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苏茉刚来公司并不知道他家世,他没有觉得她是刻意刺探,反倒觉得是朋友谈心。 她问的问题,其实从来没有人问过他。 从来没有人,在与金钱地位无关的语境里,如此简单地问起他的起源。 “我觉得……我两个都不似。我老豆其实是那种,非常传统、旧式的男人,就只顾挣钱养家,其它什么都不管。我阿妈是那种很强韧的女人,虽然结婚之后做了家庭妇女……但她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处变不惊。我家姐(姐姐)同他们比较似,家姐比较强。” “你不 ‘强’吗?”她意外于他会在她面前承认自己不“强”。 他一笑:“我 ‘强’的方面,不是他们期待的方面,也不是社会期待的方面。” “从外人眼里看,你很符合社会期待,也已经很 ‘强’了。” 他笑着摇摇头:“讲出口你都不敢信……我理想是像梁启超、鲁迅、夏目漱石那样。” 她从来都觉得他眼眸里晃动的光是如酒光般恍惚令人迷醉的东西,但在他刚刚说话的那个瞬间,她仿佛在他眼里看见了星星。星光恒远而璀璨。 完蛋,这个人是知道怎么拿捏文艺女的。 “你这样,衬得我好俗气。”她笑得仿佛并未对他心动。 他望着她,仿佛目光在温柔描摹她轮廓:“俗气就很好。张爱玲《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喜欢白流苏,白流苏就很俗气——范柳原也俗气。” “少见男仔读张爱玲喔。” “我对人性好有兴趣,张爱玲刻画人性入木三分,写男人的心思尤其写得精准——不过女仔读多了,容易看破红尘、结不到婚。” 苏茉闻言笑说:“那我惨了。” 他也随之而笑,问她:“你难道已经 ‘看破红尘’了吗?” “还没有,但感觉快了。”她开玩笑。其实只是半开玩笑。她二十六岁,心就已经老了。 “那不要再看张爱玲了,把书都扔掉。”他笑道:“你才二十三岁,还有好多恋爱要谈。” “你呢?你读过张爱玲之后 ‘看破红尘’了吗?” 他笑道:“你看我个样,我怎么会 ‘看破红尘’?我有好多俗世**。我是像范柳原那样的人,Victoria。” 从张爱玲,聊到萧红,聊到李碧华、亦舒、张小娴、西西,栖居于香港的女作家们。 他们也聊现实俗世中身边的男男女女,偶尔提及他们自己。 他们只顾着聊天,根本忘记了吃饭。 陈澔庭面前的碟大部分时间是空的,而苏茉碟里陈澔庭为她切好的鸡肉已经凉透。 新做好的菜陆续一道一道端上来,他们只尝了几口就闲置,小桌子根本放不下,好在隔壁桌暂时还没有客来,便把旧菜挪到隔壁桌上。 They talk, talk, and talk。 谈到口干舌燥,陈澔庭一遍又一遍扬手招呼巴基斯坦小哥来添水。 他们把一大壶浓黑的普洱喝成了清汤。 他和她各自一趟一趟离席去洗手间“排水”,回来又连忙接上刚才的话头。 他们聊到店里客人走尽,走得只剩他们两个,巴基斯坦小哥们收拾完了其余所有桌椅板凳,凑在收银台前一边刷手机闲聊天一边看向他和她这对聊得意犹未尽的青年男女。 陈澔庭听见店里伙计们有人说“他们为什么不去 ‘嘿咻’?”“他们聊得这么起劲,等下还有力气 ‘嘿咻’吗?”他忍不住莞尔。 虽然与他预计的约会略有不同,但他得到的却是比理想还要理想的快乐。 他小心翼翼,不忍心将这快乐打破。 晚上11点多。 伙计们终于派出一个人,用口音浓重的英文同两人讲:“我们要收档了。” 二人才如梦初醒,竟然已经谈到这么晚。 “都没有吃几口……你要拎走(打包)吗?”陈澔庭问。 “额……” “我经常来吃这间,你如果喜欢的话就拎走吧。”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陈澔庭买了单,拎着打包的食物,两人出店。夜晚十一点后的重庆大厦如一座灯光迷乱的不夜城:走廊上各个店铺门口生意比白天还要活跃,白色、黄色、红色、绿色、玫红色的各种小灯泡,到处都有,常因为线路不稳定而闪个不停。衣衫不整的醉汉躺在地上,嘴里嘟囔着听不懂的语言,旁边几个青年却哈哈大笑,把他当成玩笑的一部分。 陈澔庭和苏茉一路往外走,走廊上时不时有黑人小贩探出头来,低声问:“Change money? Cheap, cheap(换钱吗?汇率划算,汇率划算)”说着手指不停比划;几个南亚青年靠在墙上,手里夹着烟,目光阴沉地打量过路的人,偶尔用母语嘀咕两句;一个中年东南亚女人推着小车与他们擦肩而过,车上堆满廉价的仿冒手表和香水,她笑容僵硬地凑上来:“Boss,good price,look。(老板,便宜价,看)”;后来又有西亚裔面孔的大汉伸出手,冷不丁拍了拍陈澔庭的肩膀,笑着推销:“Room?Cheap, good room。(开房吗,房间平又靓)”他身后又有个妖冶妆扮的女人走出来察看情况。陈澔庭见状冲他笑笑,动动肩膀将他手抖落,一只手臂虚护在苏茉背后,带她快步离开。 陈澔庭隐隐期待她因为害怕而靠近他一些。他渴望与她有一点点不失礼的肢体接触。尽管刚刚两个人都浸透了咖喱味,他仍觉得她短袖连衣裙露出的雪白手臂一定极为香软。 但她没有。她目不斜视,泰然自若。 陈澔庭仿佛穿越时光,看见了当初夜宿重庆大厦一周的那个女孩:明明怕得要死,可是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坚强得像一位钢铁女战士。 出了重庆大厦的门,陈澔庭问她:“你唔惊咩(你不怕吗)?” 苏茉扭头冲他笑:“有你喺度,我惊咩(有你在,我怕什么)?” 他笑了:“I’m so flattered(你可真给我面子).” “你住哪里,怎么回家?我送你。” “不用。我住在天后,坐过海巴士就好。” 陈澔庭道:“我也住港岛,送你吧。”他家确实在港岛有几套房。 “你住港岛哪区?”她问。 陈澔庭想了想,总不能告诉她说什么“半山”“跑马地”,便道:“柴湾。”他脑海一时想不出几个地名,临时从地铁线路图里抓住了港岛线的东端终点站。 “柴湾?好远喎。你不要送我啦。否则你回家就太迟了。”其实苏茉根本不信他的鬼话。柴湾,柴湾能有豪宅地盘么? “送你吧。”他坚持:“女仔这么晚一个人不安全。”他说着,打开Google Maps,引她去巴士站。 她笑:“这里是香港,能有什么不安全?” “一齐啦,好不舍得你。”他半带撒娇语气地说。 她说:“我跟人合租,客厅有人住,到时都没办法招呼你上楼饮杯茶休息一下。” “唔紧要。只是单纯想送你。” “好,那麻烦你了。” 凉爽而舒适的秋夜。昏黄的路灯,光影朦胧隽永,如诗似画。 他和她先是并肩坐在巴士里,巴士穿梭在未眠的城市,车窗漏下的光影在她侧脸上交替。巴士每一次急拐弯,都促他与她靠近。 后来他们并肩走在路灯下,修长的两道浅褐色的影。多么般配的一对璧人。 灯光下,她那身浅蓝色及踝长裙让他想到了上世纪末的台湾电影。 “你们是几个人合租?”他步行送她去她住的那座大厦。 “加我在内三个。” “这样住,会不会好辛苦?” 她耸肩摊手:“没办法啦。星谕给刚入职员工的那点工资……据说试用期转正之后会多一点?” “多几百块吧。”几百块,几顿饭就吃没了。 不过她倒是乐观:“几百块,虽然不多,但也是钱呐。” 她住的大厦距离巴士站很近,下车没走几步就到了。 陈澔庭有些怅然若失。 他脑海纷乱,一时抓不住合适的语句和她告别。 “回去早点休息,我们下次再约。”他把打包食物的袋子交到她手里。 “嗯嗯,下次我请你。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这么晚了。多谢你送我。” 苏茉向他摆手作别,陈澔庭点点下巴,示意她他要目送她进楼去。 苏茉一笑,按了密码,打开楼门,转身又向他挥手。 陈澔庭望着她笑脸,忍不住说道:“Amy和Denise都不是什么好人,Lydia稍微好啲,但是也要小心留意。” 第5章 八卦(1) 苏茉拎着打包的剩菜上楼。 舍友们都还没睡。 “不好意思,这次剩菜有点多,可能占多点空间,我会尽快吃完腾出地方。”苏茉一边把大盒大盒的剩菜往冰箱里塞,一边向二人道歉。 客厅舍友牛晓婷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你和你朋友是点了满汉全席吗?剩这么多。唔,好香的咖喱味。” 住大房的舍友叶紫妍闻声出来看,也大惊道:“你是跟大富豪出去吃饭啦?” 苏茉红了脸:“哪有什么大富豪……光顾着聊天,忘了吃……” “那看来是大帅哥啊!”另外两人瞬间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笑得一脸八卦。 苏茉强作镇定翻翻白眼:“女的,女的!”借着换衣服仓皇逃回卧室。 大富豪……大富豪不假,却是扮穷人的大富豪。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提起家庭,他说他父亲做点小生意,母亲照顾屋企,姐姐在上班,弟弟在读书。 苏茉默默腹诽:如果玖丰这种横跨地产、金融、IT、传媒几大板块的巨无霸集团是“小生意”,那香港真正的小公司该叫什么?“微型生意”、“迷你生意”? 他对她隐瞒了家境,却真切地谈论了他的家庭。 他说他父亲是那种最传统的,仿佛没有长嘴的人。明明很爱家人,却永远说不出“我爱你”三个字眼。 “那你呢,你讲得出吗?”她问他。 她这句半带**的意味。 他却深深望着她,一字一句答得认真:“我不擅长。但如果有天需要讲出口,我会讲。而且我一旦讲了,就是认真的。” 他的目光像熔岩,黑色的岩浆烧出火红明黄的光,滚烫的热流几乎要将她吞没。 第一次约饭,他就说了这种话。 越是深情款款,苏茉反而越是不敢相信。 所以她听完没有接话,微笑着垂眸,拿起餐叉,吃了一块盘里的鸡肉。 从餐厅刚出来的时候,他问她:“下次可以再约你吗?” “可以呀。”苏茉微笑。 从重庆大厦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在巴士上并肩坐着,随巴士转弯摇摇晃晃。 他结实的肩膀轻轻触碰她肩膀,而她的肩膀莫名对他产生了轻微的依恋。 他没有像偶像剧一样掏出耳机分她一个然后听歌。 他不舍得把时间浪费在听歌上。 他们谈,谈,谈,好像有一万句话堆积在心里,怎么都谈不完似的——明明说出的话都半真半假。 他们轻声说话,不愿惊扰车厢里其他人。他们凑近了,才能听清彼此的声音,盖过汽车引擎的轰鸣。 他们的呼吸不远不近地交织在一起。 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还有她的沐浴露洗发水的香味。 她余光看见他头向后微微靠着椅背,闭上眼,鼻头微动,嗅闻他和她的气息。 她也小心翼翼地,嗅着那香气,确认它的真实。 离她住处渐近,她故意逗他,问他在柴湾生活的日常。 他窘得连手臂都僵硬,乱扯了几句就想将话扯开去,但她总是暗地里坏坏地再扯回来。 昏黄的光影在他脸上交替闪现,掩盖了他的面红耳赤。 她看他笨拙不擅说谎的样子,竟觉得他可爱。 她回过神来时,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他撒谎,他骗人,而她竟然觉得他可爱。 她记得Amy和Denise她们说他到处“沟女”时如何霸道地一掷千金。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她面前装穷——难道是他看人下菜碟,觉得她是乡巴佬、好糊弄么?但又不像…… 她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小小声问她:苏茉,他会不会是,认真的? 他想要她在不知道他是有钱人家小少爷的情况下爱他?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 “我返到屋企。”差不多十二点半,苏茉已经冲完凉躺在被窝里,陈澔庭发消息来。 “好辛苦。早点休息。晚安。”她回复道。 “明天有什么计划?”他问。 “睡到中午,然后玩手机吧。”她答。 他问:“看你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安排……要不要一起行山?” 苏茉的手指停顿在半空,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略想了想,开玩笑应付道:“今晚才吃了,明天就要减掉吗?” “今晚都没吃什么……刚刚路过你家楼下糖水铺,我们该进去吃点夜宵的。”他说:“明天你想一起吗?叫上其他同事也可以。” 苏茉心想:我可千万不能让其他同事以为我同“少爷”相熟,否则下一秒必被孤立排挤。 于是连忙道:“不想休息日还要见同事哈哈哈,工作日见就够了。”发出去才想起陈澔庭也属于“同事”,于是又连忙撤回。 但陈澔庭显然看见了那句,也猜到她撤回是怎么回事,发消息道:“我们投缘,不做同事,做friend,好吗。” “好。”苏茉又补了一句:“但我不想其它同事知道。” “好。放心,我不会到处炫耀。” “明天可以见你吗?可以不用行山。” 苏茉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她是想见他。 可她不想这么简单被他吃定。 她想得到他。 但又怕得到他。 她隐隐意识到,他野心很大,如果她想要得到他,可能要交付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心灵。 她不敢把心灵交给他看。 她自信拥有干净的心灵,但她藏了太多的秘密。 等等,这一切是不是她想多了,他其实只是想和她做“friend”? …… 她百般纠结间,他又发来消息:“早点休息。晚安。” 在被她找理由拒绝前,他抢先收回了邀请。 苏茉心烦意乱,最终放弃思考,草草回了句“晚安”,就睡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苏茉把带回来的印度黄饭和咖喱鸡放进微波炉加热。端着餐盒回卧室,路过客厅的时候睡眼朦胧的牛晓婷躺在床上惊呼:“好香!” 苏茉笑道:“其实我们昨晚没怎么动过,如果你不嫌的话,烫烫碗筷,一起来吃吧。” 牛晓婷大快朵颐,苏茉食不知味。 吃这些东西,她没法不想到陈澔庭。 一想起陈澔庭,就不得不想起昨晚的收尾。 他一整天没有再发消息来。 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只是潦草地刷着手机,不停地在各路APP之间切换。 刷了整天之后,她终于刷到百无聊赖,这时看见他Instagram更新了几条动态:全部都是他一个人,和他养的德牧,在山林间。狗狗看上去和他很亲近。他抚摩狗狗的动作很温柔。 他有一双修长好看的手。非常性感。 苏茉想来想去,没有给他点赞,把动态关掉。 过了几分钟,他发消息来,但还没等她点开,他又撤回了。 然后就是整晚的沉寂。 苏茉被他牵引得心思烦乱,最后跟自己说:算了,刚入职,桃花不过是锦上添花,搞不好还会“锦上添乱”,不如还是多花点心思在工作上吧。 怎知周一回到公司,午饭时又听同事聊起“少爷”的八卦。 仍旧是漂亮的一盘沙律。绿色紫色的羽衣甘蓝叶,硬而糙,咽下去擦着食道像砂纸。一个圣女果切成两半,与其说是提供营养,不如说是提供两块鲜红色当做点缀。黄色的菜椒细条。紫色白色的生洋葱。根本不能用叉子捞起来的谷物粒。几颗烤过的面包边。几片煮鸡蛋。 “听人讲呢,”Amy嚼着叶子,吐出八卦:“采购部的靓女大概他一个都没放过。都是请人家出去吃饭,就想跟人家扑嘢(上床),但是他好像 ‘不行’,所以就闹得很尴尬。” 这次Lydia也在,伸长了脖子悄悄问:“你怎么知道的?采购部的女同事跟他date过之后难道还出来到处讲吗?” Denise在旁吐槽道:“肯定讲啦!你看他个样,几靓仔,又有钱,你满怀期待同他开了间房,结果发现他 ‘不行’,梗系要讲啦!” Amy又补充道:“是啦,是啦!而且他约人dating的地方都好奇怪,什么赤柱拘留营、李郑屋汉墓、沙头角禁区、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 “拘留营?汉墓?坟场?”苏茉忍不住皱着眉问。 “是呀!是呀!”另外三个人齐齐点头。Denise和Lydia都说有所耳闻。 Denise道:“他带女仔过去之后,就跟人家谈人生,谈哲学,谈天下大势世界历史,谈他那堆感悟,谈得人昏昏欲睡……啲女仔都只能勉强硬撑住应付他。” Lydia道:“然后他才好像之前内地那个叫洪晃的人讲陈凯歌那样,好趁机拉女仔扑嘢。” 苏茉心想:陈澔庭啊陈澔庭,你让我离Amy和Denise远些是对的,可你看错了Lydia,她背后吐槽你比另外两个更狠呢。 她猜测,陈澔庭让她远离那些同事,大概就是怕她从她们耳中听说他的“光辉历史”吧。 原来他待她也没什么特别。一贯的套路罢了。 她自以为是高手,没想到陈澔庭的段位远远高出她一截。 苏茉气得想笑。 “Alex——少爷,”她有些不习惯喊他“少爷”,但为了融入,还是改口:“这些事是不是在公司人尽皆知呀?”她装作好奇八卦的样子。 Lydia笑道:“何止是公司人尽皆知?业内其它公司消息灵通的人也都知啦!如果不是玖丰集团把控传媒,估计少爷的这些事早就登上娱乐版头条、全香港都知道了吧——他招惹的女仔实在太多啦。” “是啊,”苏茉自嘲地想:“我先前还在抱什么幻想呢?难道没听说过他花心大少的名头么?真以为自己有一点姿色和头脑,就能当让浪子回头的人?” 她为了让自己认清现实,挤眉弄眼,神色更八卦了些:“他只对采购部下手咩?还是魔爪到处都伸?” 第6章 八卦(2) 最近几天星谕集团采购部办公区的气压很低。气压借助八卦传播,导致其它业务相关部门的气压也隐隐波动,具体表现在同事们在办公时间都小心翼翼不言不语闷头工作,收工后则聚在一起拼命交换情报,猜测采购部的经理“少爷”到底怎么了。 公关部和采购部不在同一个楼层,但公关部获知八卦的速度从来都在集团前列。9楼的苏茉很快听说了8楼的气压变化:少爷最近来公司点卯上班时总阴沉着脸,既不跟人**,也不侃侃而谈,罕见地只顾埋头工作,沉默得快要令周围人窒息。 Lydia的吐槽永远都是最精准恶毒:“莫非少爷终于认识到 ‘不行’的毛病已经没得救,索性放弃沟女,把性压抑全部投射到工作里了?” Amy永远都在八卦时间顺着别人帮腔:“有可能喎,少爷的IG(Instagram的缩写)动态竟然已经两个星期没有靓女出现了。” 苏茉听见“两个星期”,心里微微一动:是啊,竟然距离上次约饭,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 两个星期里面,陈澔庭当她是空气,不但没有再发消息、打电话,就连在公司电梯间里碰到几次,他都假装没看见她。 “他大概是看我不容易搞定,换了猎物目标吧。”苏茉心想。 她是很想要陈澔庭,但她也还没到为他昏头的地步。 让她苏茉昏头,难呐。 她不想成为“花丛”中的一个,被他当做公司里顺手随便摘来玩一玩的存在。她再穷也是人,和他平等的人。就算要玩,也该是她玩他。 她之所以还耿耿于怀如此伤感,只是因为觉得失望。 那天他和她聊得那样投机,聊得她多巴胺爆发,聊得她以为遇到此生知己,聊得她误以为他爱她、对她动了真心,聊得她把那个夜晚看得无比珍贵。 结果当她知道原来他只是ego巨大、他表达欲旺盛对所有人都一样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她的那个夜晚只是他无数个相似夜晚中的一个,她瞬间就萎了。 她要世间独一无二的东西。 她要如假包换的真心。 她值得世界上最好的。 他既然真如传言那般是个花心大少,那麻烦滚出她的世界。 “Victoria?”Denise叫她:“在想什么?” “啊,”苏茉回过神来,忙笑道:“我在想,我也加了 ‘少爷’的IG,好像没见到里面有什么靓女。” Denise神情高深,摇一摇手指:“你看他IG的照片里面几乎没有女人,对不对?我告诉你啊,女人都在限时动态里(限时动态24小时候会自动消失),而且他发动态的时候都有做分组的。” “哦,那可惜了,我好像不在他的密友分组里。”苏茉淡淡笑道。 苏茉还在入职培训的阶段,工作稍微清闲。作为组内级别最低的新员工,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媒体对集团的报道,监测社交媒体舆情,写写报告。 经过三周的观察体验,目前部门内部人际关系氛围似乎不错。虽然作为内地人,总隐隐感觉和本地同事之间有一些文化上的隔阂,但整体来说大家都很友好,态度也十分包容。 她越发觉得陈澔庭那晚忽然追加的“友善提醒”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自己在她面前的形象。 她忽然怀疑陈澔庭不聪明:拜托,陈大少,colleagues talk(同事们会聊天的), OK?无论你怎么铺垫,你那些“光荣事迹”早晚有一天都要传进我耳朵里的,就算你让我戒备同事,又能管多久的用呢?说到底,就算我是个来港不久的新移民,不怎么爱看本土八卦周刊,你堂堂玖丰集团大少爷的花边新闻,全香港人都知,我怎么会一点都没听说呢? “不过是因为过去那个光芒万丈的你而对现在的你存有一丝幻想,才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和你试一试,结果你却……”苏茉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地叹。 陈澔庭近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大多数时候是他甩掉别人,也有时候是别人甩掉他,他对于过客从来都不放心上,但这次就是不知为何深感挫败。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晚刚刚与她分别就迫不及待想要第二天见到她。他早过了纯情少男相思难耐的年纪。他的心早就苍老透了。 可那时手指却是不听使唤,急切地向她发出邀约,反倒将她吓退了。 但他又想不明白她在怕什么——如果她对他有同样的感觉,该也盼着尽快再次相见才对。 莫非,她对他没感觉? 他的自尊驱使他将次日的邀请撤回,并且强行终止了聊天。 他想了苏茉一整晚。猜不透她对他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她忽近又忽远,时而单纯清透,时而深邃难辨。 反而由于将这晚的种种情景反复在脑海复盘来复盘去,他心底萌生出更强烈的想要得到她的**。 她像茉莉香片,淡香清幽,浅浅尝过之后齿颊留香,人越是仔细品味咂摸,越是想再饮多一杯。 他对苏茉有种莫名其妙的一见如故。 他怀疑自己以前在上海读国际学校时见过她,但看苏茉的家境又不像是能读国际学校的样子。 他不想轻易提起在上海的那段过往,所以他没有问。 那女孩有一张白净的鹅蛋脸,内双眼皮的大眼睛天然地带了点天真与娇憨,微微上扬的眼尾却又似隐藏着一丝精明;鼻梁挺直,仰月唇因为紧张而稍稍抿着,柔和中透着冷静与倔强。 职场上不乏外貌气质干净利落的美女,但Lydia引苏茉来各个部门拜码头的时候,他看见她第一眼,便总觉得已经认识她一万年。 他连一句话都还没有跟她说,就觉得她是他的同类。 她看上去乖极了。她的温和目光和乖巧微笑里深藏着戏谑,对这个商业世界一切虚伪的戏谑。 她脑后一定生着一根反骨。一根永远掰不正的反骨。 她把自己装进规则的套子里,但她没有一秒忘记,等她将来在这套规则里登顶的时候,她要把这套规则全部砸烂。 单单只是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他便莫名脑补出了她的一整套人格。 而他在脑补这些的时候,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她也能看穿他似的。 陈澔庭那时便忽然想让她懂得他。 他的灵魂已经孤寂太久了。 手机响。 陈澔庭心底盼着是某个名字,然而看一眼屏幕,并不是。 失望过后,他有些没好气地接听:“喂?做咩打电话?” 谢威廉在电话那头笑:“喂,你态度好差。” “咩事啊你?没事我挂了。”陈澔庭半点面子不给。 “哎哎哎,”威廉连忙叫住他:“听说陈少爷近排心情不好,我特登打电话来约你饮酒。兰桂坊有几间Bar最近要联手搞了点新东西,一齐去试下?” “……还是去安静点的吧。PDT。” “好,PDT,今晚收工之后?我叫人订位。” PDT的全名是“Please Don''t Tell”,位于中环的文华东方酒店内。 陈澔庭没有按时收工,而是在公司稍微耽搁了一会儿才走。 他开车到酒店,然后走进一个不起眼的电话亭,拨动电话后方的隐藏门,进入酒吧内部。 酒吧仅容纳约25位客人。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的威廉。威廉品尝着杯中酒,面前另放着一只斟满酒的高脚鸡尾酒杯。 陈澔庭叫声“阿Will”,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他脸色,见他两腮酡红,神情迷醉,知道这厮早就来买醉,而且已经喝多了。 “口口声声讲是为了我才约定来饮酒,自己先喝醉了,你搞咩呀。”陈澔庭一边抱怨着一边坐下,冲服务生说了句:“照旧。” 很快服务生便端来一杯招牌鸡尾酒“Bad Hunter”,是以Chivas Regal 12年威士忌与龙眼浆果和香槟调制而成,融合了纽约经典与香港本地特色。 “Alex,你记不记得,我本科时候去英国做交换生,好中意一个内地的女仔,Jasmine?”威廉的舌头已经醉得不太听使唤。 “同你拍拖一阵之后说她心里其实一直有别人,然后就强行分手、转头和别人走到一起的那个?”这些年谢威廉生命中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英文名Jasmine的女生不止一位,但陈澔庭凭着对他多年的了解,还是立刻从众多的Jasmine中辨认出了那位独一无二的“the Jasmine”。 “嗯……”威廉下巴一抬,又干掉了一杯,然后好像喝累了、脖子再也无力支撑脑袋重量似地垂头休息。又或者说,以这种姿势从沉重的痛苦里寻求一个喘气的间隙。 “咸丰年的事了,怎么忽然又提起她?”陈澔庭以为阿Will当年只是遇上了平平无奇的一个花心渣女,万万没想到,这位Jasmine时隔多年竟然仍有能让阿Will在清吧认真买醉的本事。 “Alex,”威廉醉醺醺地,头耷拉着,头发快要浸进酒杯里。他声音含含糊糊低低沉沉,以谈论陈年旧事的口吻说着话,陈澔庭却从中嗅到了新伤的淡淡血腥味:“Jasmine,她来香港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不知为何,陈澔庭的心头“砰”地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抡了一锤。他莫名有些紧张慌乱,眉头不自觉地皱起,问他:“阿Will,Jasmine的相片,你还有没有?”他记得威廉当年给他看过一次照片,他当时横看竖看只觉得女孩儿相貌平平,想不通她如何将威廉迷住。他对那张脸印象不深,但现在脑海中残留的模糊影像开始可怕地与苏茉的脸重合。 不要是她。 不要是她。 他无论如何不想把苏茉和那个Jasmine联系到一起,然而又无法阻止自己产生联想:那天约饭,提起英文名,苏茉的态度透着古怪。 威廉喝得昏昏沉沉,大脑转速跟不上陈澔庭的跳跃,问道:“相……片?你见过她?” “到底还有没有?”陈澔庭急切地追问。 他既盼着威廉是个痴情种子,留着照片十年不删;又盼着威廉手头机械设备故障一万次,让从前照片都灰飞烟灭。 “有……我找给你啊……”威廉一只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想给手机解锁,然而却醉得头昏眼花,总解不开。 陈澔庭焦躁等不及,跟他确认道:“她中文名是什么?”这些年来他从未问过,因为兴趣有限。 听见这个问题,威廉的理智似乎甚至稍稍回归,浑浊涣散的眼睛里有一瞬间聚起一点光芒,唇齿也清晰了三分,轻轻地说道:“苏茉。茉莉花的茉。” 第7章 夜上海(1) 陈澔庭快被自己气笑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赫然是和苏茉的对话框,自己刚刚发了一句:“Hi,最近还好吗?你是不是还欠我一餐饭?” 他觉得自己有病。 贱啊,真是太贱了。 本来该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本来该痛快解气戳穿她真面目的,结果删删改改八百遍之后发出去的这句是什么?是服软?是求饶?是献媚? 他自我安慰地将刚刚犯贱的行为强行解读成胜负欲作祟:上次约饭聊天时他自以为对苏茉有诸多隐瞒乃至欺骗,却万万没想到苏茉瞒了更多、骗了更多。他上次输得彻底,这次再约饭,是要赢回一局。 谢威廉那里,他忍住了没说他和苏茉的事。 兄弟已经栽过一次的坑,他立正站好又垂直跳进去一次,此事决不能让谢威廉知道。他丢不起这脸。 只是他不得不对苏茉这女人刮目相看。 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隐藏得可真深呐,连他这样的老手都骗过了。 外表清纯得好像茉莉花似的女人,让他差点儿动了心。 是的,“差点儿”。他才没有动心。他运气好,赶在动心前,就早早刹住了。 他才没有被她玩弄。 跟他斗,她还太嫩。陈澔庭想。 “嗡嗡——”手机一震,澔庭心口猛然一阵狂跳。 是苏茉。 他心跳得更猛烈了。 “好呀,几时方便?想食啲咩嘢?”见她回消息说。 他顿时感到一阵心安,立刻回道:“随时方便。想食米芝莲大餐。”他提起她当时的玩笑。 这条发出去,他发现自己原来时隔多日还沉溺于那晚的回忆。 实在是像蜜一样甜而粘稠的回忆,不能怨他念念不忘。他一边回味着,一边为自己开解。 苏茉甩过来一条”米芝莲指南“的官网链接,标题是“香港价格最相宜的星级餐厅精选”。 陈澔庭看了不由得一笑,点开,只见里面写着:何洪记、甘牌烧鹅、留园雅叙、彭庆记、一乐烧鹅、逸东轩、夜上海…… “ ‘留园雅叙’或者 ‘夜上海’吧。”他说:“我看这篇文章里写说这两家都是有腔调的老上海菜式。” 苏茉选了“夜上海”。 无他,Openrice上显示“夜上海”的人均消费是“留园雅叙”的一半,苏茉理性上把陈澔庭打入“贱男”一列,贱男自然不配她请客吃贵饭。 “明晚?”陈澔庭问。 “好。但你先去,我可能要OT半小时。”苏茉其实只是不想跟他同行,以免被同事看见。 苏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痛快地答应和他约饭。 她跟自己说,一个人吃饭太寂寞,拼一个吃饭搭子,仅此而已。 而且她确实欠他一餐饭。她不想欠他。 再者,她也抱着看戏的恶趣味,想看看他还能怎么演。 她想,不如就把他当成一个乐子。一个模样漂亮、说话风趣、服务殷勤的乐子。 生活枯燥无聊,给自己寻点乐子,有何不可。 总之,零零散散各式各样的理由,她随手乱抓就凑齐了一大把。 第二天,整整一天,陈澔庭心不在焉,办公椅无意间转着转着就转向大落地窗,然后他望着窗外蓝天碧海高楼大厦出神。 采购部员工们惊喜地发现:今天无论拿什么单子给他批,他都会批,因为他根本没心思看,只想着大手一挥将下属打发走,然后发呆。 等下见到苏茉时要以何种姿态说怎样的开场白,陈澔庭默默打着腹稿。 腹稿改来改去,一版,一版,又一版。 “为什么装模作样骗我?”“你有没有去过英国?”“你在上海时读的是哪所中学?”“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谢威廉的人?”“你当初为什么甩掉阿Will?”“你这个贪慕虚荣、水性杨花的女人……”“你对我抱的到底是什么心思?”“你对我是认真的,还是玩弄?” …… 他有无数问题想质问。 结果等他坐在“夜上海”的餐桌前,等来了苏茉,开口第一句竟是嬉皮笑脸毫不正经的:“这么多天……有没有想我?” 话说出口,声音入耳,他恨不得扇死自己。 好在苏茉含笑接招,温婉回敬一句:“在忙工作,但说不想你是假的。”泛黄灯光下,眸光潋滟如秋水。 棋逢对手。 陈澔庭有一瞬间感到浑身的神经轻轻震颤了一下。那是多巴胺在分秒间暴涨的信号。 他很快乐。就好像他是只猫,而苏茉的手轻轻从他的头抚摸到尾巴根儿,刚好都是他最想被人类抚摩到的区域。 他向来是个内里很怯的人,习惯把花花公子的外皮披在身上,装作感情无关轻重,装作不会被任何人拿捏更不会被任何人伤害——那是他的舒适区。而她是能一脚踏进他舒适区、同时又留一只脚在外面的人。 她像一道桥,桥的一边是现实的他,另一边是理想的他。 她边缘游走,能给他带来最多刺激。 陈澔庭的所有腹稿霎时作废。 他说不出任何一句破坏今晚氛围的话。 他甚至不敢当面叫她一声Jasmine——在他想象排演的无数个剧本里,其中有几个剧本,便是他唤她本来的名字,然后悠闲地看她惊慌失措。 现在他不舍得了。 她只说了一句轻飘飘**的话,他便觉得,当初她离开阿Will,一定有她的理由。 “想我什么?”他问。 苏茉垂着眸子,假装没听见,翻开菜单:“你大概没有忌口?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陈澔庭道:“还是请上海人来点吧。” 苏茉笑道:“那……我们尝尝菜单推荐的招牌菜?醉乳鸽、韭黄鳝糊和砂锅狮子头?主食我要炒年糕,你再点一个菜和一个主食吧。” “那……小笼包,清炒虾仁?” “好。”苏茉叫了服务生来下单,又笑道:“刚来香港读书的时候,我吃不惯本地菜,又馋小笼包了,就把路过的上海菜馆的小笼包都尝了一遍。你猜哪间味道最正?” “香港苏浙沪同乡会?” 苏茉“噗嗤”笑了一声,惊讶道:“这是什么?竟然是饭馆吗?” 陈澔庭笑笑:“确实可以吃饭。你一个上海人竟然不了解那个同乡会?” 苏茉耸肩摊手,笑道:“我又没什么门路……而且热衷参加同乡会的人,不都是大叔,或者买保险的,或者买保险的大叔么?” 陈澔庭笑道:“你这也太刻板印象了……所以你觉得哪间的小笼包味道最正?” 苏茉道:“这场由本人独家赞助、独家评审的比赛的结果,本人我是万万没想到。居然是 ‘翡翠拉面小笼包’ !连锁店不说,多么不伦不类的店名呀,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可嫌弃了。” “我发现你这个人对店名还有讲究,”陈澔庭笑道:“上次嘲讽了 ‘上海姥姥’,这次又笑人家 ‘翡翠拉面小笼包’。” “店名不伦不类的话,里面食物很可能 ‘有伏(踩雷)’呀。比方说粉岭中心有一间叫 ‘湘川沪’的餐厅,你一听名字,一家店,又要做湘菜,又想做川菜,又要弄点上海菜来 ‘搞搞阵’,可想而知三种菜系它都掌握不好,没有一样能吃的。我有次不信邪,偏要叫个外卖来尝尝,那担担面的味道——噫,真恶心,现在想想都恶心。那一顿吃了我一百二三十块呢。” 哪怕是有点糟糕的经历,从苏茉嘴里描述出来,似乎都格外沾染了欢快。陈澔庭一时沉浸其中,总想听她说更多有趣的事,但脑海蓦地又浮现了她的那段过往。他想知道的那段过往。 犹豫再三,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在上海时,住在哪区?” “闸北。”她倒是坦诚,不说“静安”。 他又问:“那你在哪间中学读书的呀?”他故作自然地问出来,其实心底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又不是名校,说了你也不会知道呀。”苏茉轻松地笑道:“你中学是在哪间读的呀?” 她眼睛里流动着琥珀辉光,像猫。 陈澔庭心脏砰砰直跳。 莫非她其实知道他曾在上海的学校插班读书? 但他还是稳住了心神,也学着她刚刚的话,笑答道:“又不是名校,说了你也不会知道呀。” 菜一道一道端上来,这次两人没有像上次那样忘记吃饭。 陈澔庭问了她许多事,大多是她刚来香港时的经历。 苏茉说她刚来香港租房的时候被照片骗了,看照片以为房间是正方形,没想到实则是个阳台,房间和一米宽的单人床等宽。而月租竟然要3600。 苏茉说刚来香港的时候广东话讲得特别烂,去街市买菜,总共张口说了两个字“唔该”,卖菜的阿叔阿婶就会拗普通话来回她。 “总共讲了两个字,就被人听出是外地人。” 苏茉说她刚到香港的那一年嗜睡,嗜睡到怀疑自己身体出了毛病,后来发现是香港这地方的水土有点邪…… 陈澔庭静静地听着。 苏茉察觉今晚的陈澔庭和上次不太一样。 上次他不停地说、说、说,他迫切地想要她理解他懂得他,仿佛恨不得将他的大脑脑浆舀出来灌给她,但这次他想知道她更多一些。 他好像忽然多出了一对耳朵,非常懂得倾听。 这一晚,几乎比前一晚还要愉快。 他和她都喝了一点啤酒,但话题更令他们微醺。 他们用饭菜当做聊天的配料,把饭菜都吃完了。 他们聊到饭店打烊,还不愿结束。 陈澔庭中间借着去洗手间悄悄买了单,苏茉想至少把一半的饭钱A给他,他不收,说:“下次你再请我。” “好。”苏茉答应着。 从热气腾腾的饭馆里走到街上,微凉的晚风扑面,给了苏茉少许冷静。 然而她的冷静很快便被陈澔庭搅乱了。 “Victoria,”他忍不住说:“你……今晚不如唔好走。” “什么意思?” “我家在附近,来我家坐坐,好吗?” 第8章 夜上海(2) 他措辞的含蓄丝毫没能掩盖他意图的露骨。 来了。他们终于进展到同事们传闻中说的那一步:他要约她上床。在他们才只吃过两顿饭的时候。 苏茉忽然觉得香港的秋天真的到了,今晚的风好冷,冷得透骨。 可她还是不敢相信。 “好。”她莞尔而笑,望着他琥珀色光影流转的眼睛。 她想亲自验证,他是不是真如同事们说的那样。 就去他的公寓,去看看他到底会怎样对待她,到底怎样对待感情、怎样对待他自己。 然后她好死心。 就算到最后真的要和他睡一晚,无论怎样算,她都不亏。苏茉想。 他年轻,漂亮,身材好,脾气也堪称温柔。 点一只这样条件的鸭子不会像他这样便宜。 而且……而且…… 她终归,隐隐还想得到他。 年少时可望不可即之人,年少时不可得之物,在她长大成人触手可及的时候,她像是小时候馋糖的孩子,想要给自己买一块,尝一尝,哪怕成年人知道那颗糖不那么健康。 如果年少时的憧憬不过是虚空一梦,就让梦在今晚成真,也让梦在今晚破灭,埋进轮回。 陈澔庭似乎没有预料到她竟然同意。 他其实一时冲动之下问出口之后就后悔了。 他是想要她。 每一次的灵魂靠近,都让他想要她。他不想离她太远,他想让肉/体也失去距离。 他想与她合二为一。 可是回过神来,她和他总共才私下约过两次饭,提出那样的邀请,显然很不合适。 显得他轻佻又好色,好色又轻佻。 问出口的时候,他希望苏茉同意。因为他想要她。很想要。 可是随后他又隐隐盼着苏茉拒绝。如此,便证明她不是随便的女孩子——至少,待他陈澔庭不是随便的。 但苏茉回答得如此轻易。 她微笑说“好”的时候,他的瞳孔忍不住震颤。 他几乎想质问她——连谢威廉那笔旧账也一起翻出来。 可是霓虹灯虚化作背景,她纯洁又不失妩媚的脸,水汪汪的眼睛,美得像暗夜里的精灵。 他的质问,今晚自始至终都开不了口。 “不要做任何让你错失这个女人的事。”他听见脑海有个声音对自己说。 或许……或许可以只请她上楼坐坐,喝杯茶,然后开车送她回家。他明知自欺欺人地,为自己找补些稀烂的借口。 “咳……”他清一清喉咙,以掩饰自己的慌乱:“好。步行大约十分钟,你愿意散步过去吗?或者我们打车。” “我们走走吧。我喜欢走路。”苏茉说。 他走在她侧前方带路。 他们聚餐的这家“夜上海”是金钟店,陈澔庭带她去的这处宅第则在星域轩,湾仔星街9号。他们从太古广场出来,沿金钟道走一小段,然后拐进万茂里,分分钟就到了。 走在路上,两人一时沉默。陈澔庭心底百般纠结拉扯,没想好这段感情究竟要如何走下去,大脑慌得一片空白。反倒是苏茉笑道:“你住得离公司也太近了吧?步行距离通勤?过分。” 她肚子里有句话憋住了没说:明明可以走到公司,却偏要开豪车来,加倍过分。 陈澔庭听她语气轻松自在,心里滋味越发复杂:他看不透这女人到底是怎样的。她知不知道他带她走是想与她做什么?她刚刚吃饭时和他说的那些话、分享的那些故事,显然是走心的,可为什么现在又如此地……如此地像是“玩玩而已”? 起初是刷卡,后来是刷脸,他一路带她进去。 进了电梯,他用钥匙按下按键,电梯门缓缓合拢,光洁得纤尘不染的金属表面,清晰地映着两个俊秀的人影。 她穿着浅粉色丝绸衬衫和米白色窄脚西装长裤,黑色长发瀑布似的倾泻及肩。 他穿一件Thomas Pink浅酒红色衬衫,笔挺的Dockers西装长裤,手臂上搭一件Zegna深灰色西装外套。 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两个人不由得都有些看呆了。 未曾想,并肩站在一起时,他们竟是如此登对。 苏茉回过神来,脸颊滚烫,像是涂多了腮红。 “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在哪见过。”陈澔庭望着她镜面里的眼睛说道。 苏茉回望着镜面里的他:“或许,我们真的曾经在哪见过。”说罢,不等他反应,她又一笑:“陈生, ‘前世今生’的情话太过老派了。” 他亦面红滚烫,笑道:“我记得,你不是喜欢老派么?” “叮”的一声响,电梯到达顶楼。 电梯门打开,陈澔庭伸出手臂虚护着,请苏茉先走。 苏茉出了电梯,正不知哪边才是他家,旋即很快找到了他的家门。 因为门边站着一个光彩照人的性感美女。 柔白色丝质衬衫勾勒出丰腴有致的身形,微微敞开的领口恰到好处地展露出锁骨曲线,高腰包臀裙将她双腿衬托得更加修长。 她有着令人目眩神迷的栗色大波浪卷发,浓密、顺滑、光泽如漆,长度刚好及腰,衬托出腰肢的纤细和上下围的丰满。 这美女苏茉认识。 是她同组的同事,Amy。 考虑到有的读者可能很年轻,在这多嘴说一句: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男女在追求身体欢愉时所承担的风险不同,现实生活中的姑娘们还是要注意保护自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夜上海(2) 第9章 夜上海(3) 苏茉不懂陈澔庭为什么要把成年之后的每段男女关系都弄得如此速食。 以至于她和Amy撞上的时候,无法态度洒脱如现任撞见前任,而是彼此都心照不宣,原来大家都是陈澔庭的速食搭子。 比起苏茉,Amy更加尴尬。她甚至有些恼羞成怒。 在同事们面前,苏茉只是装作好奇打听关于“少爷”的事。 而不像她,就在五个小时前,还在午餐时对着同事们散布陈澔庭如何“不行”的传言,并将传言的源头堆在采购部的女同事身上。 现在,夜深人静,她一个寡女,站在陈澔庭的门外,连进门的钥匙都没有,等候着他这个孤男。不但啪啪打了自己的脸,还显得如此弱势而饥渴。 她总不能对苏茉说她是来跟陈澔庭谈工作。 苏茉原本抓着手机的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当然可以八面玲珑灵活应对,装作无事一般说些场面话甚至瞎话,以破解这尴尬,让自己脱身。 但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东西驱使着她,闭紧嘴巴,静静地等待。等着看陈澔庭的反应,等着看他如何应对这局面。 陈澔庭随苏茉步出电梯。他顺着苏茉略带微嘲的目光望去,看见了Amy。 他感到血液不受控制地涌上大脑,他脑海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去看苏茉的反应,见苏茉微微勾起的唇角含着嘲弄的笑意,他感到热血冲得头脑发热发懵,而手脚一阵阵的冰凉。 他知道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他想解释。 他想说他待Amy和待她是不一样的。 他想说他和Amy之间并不像她想的那样。 他想说他和Amy什么都还没做过。 可是自尊心攫住了他,让他两片因慌乱而苍白的嘴唇张不开。 他凭什么要向她解释? 她有那么多需要解释的过往,她向他解释过吗? 她是谁?她是什么人?她是什么情史清白的高岭之花吗?什么时候轮到他陈澔庭去向女人解释自己的历史了? 陈澔庭紧咬着唇,强作镇定,装作潇洒无所谓地笑了笑:“Hello Amy,有什么事吗?进来谈?”说着他走到门边,伸手,要用指纹开锁。 苏茉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路过她、对她毫无解释。 大家都是职场社会人,事到如此,Amy也只能硬着头皮强笑道:“是有些工作上的事想谈。”目光又往苏茉身上一带,尬笑道:“方便吗?” 陈澔庭极坦然,轻松地耸肩摊手:“方便。Victoria也是想谈一些工作上的事。”说着他也看向苏茉。 苏茉脸上堆着一个完美的微笑:“虽然谈的是工作上的事,但Amy特意过来,大概不太方便被其他同事听到。我的事情不急,就先不打扰了。” 就算是骗自己说自己只是当观众来看戏,这种自欺欺人也总有极限。 她不想陪他演下去了。她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 苏茉笑了笑,转身去按电梯。 电梯刚好还停在这一层。 苏茉快步走进电梯,连戳几下关门键。 门缓缓合拢。 “咔!” 陈澔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几步奔来用手肘格挡电梯门,像烂俗老套的狗血偶像剧。 苏茉也有些惊讶,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送你。”陈澔庭为自己找来了理由:“我送你出去。” 苏茉静了几秒,垂眸苦笑道:“我来的时候确实没有记路。”这是她一贯的毛病,只要有人带路,她就不记。 电梯门缓缓关上。将Amy隔绝在外,将世界隔绝在外,将他和她隔绝在一个四四方方、金碧辉煌的小空间里。 四面都是光可鉴人的金属镜面,里面反复倒映着无数个他和她。 空气中氤氲的祖玛珑香氛,味道是英国梨和小铃兰。 他转身面对她,靠近一小步,指弓微微抬起她下巴,低头想要吻她。 他温热而克制的气息扑在她脸上。 他高挺而秀气的鼻子,鼻尖快要触及她的鼻尖。 暧昧的氛围将她浸得头昏发软。 她被蛊惑,同时又涌起巨大的委屈。 她年少时追逐的梦,青葱岁月倾慕的人……今夜她就像看着一张卧室墙上贴了多年未曾褪色的明星海报被明星本人亲手撕碎。 他的唇印在了她唇上。 他很急,他有太多想表达的东西,他根本无暇组织成语句,他觉得再不表达他就永远都来不及——然后他选择了最错误的表达方式。 苏茉狠狠地将他推开,又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保安室里值班的警卫虽然从各路摄像头里看多了豪门狗血,甚至也见惯了住在19楼的这位靓仔阔少挨打,但也不由得被眼前监视器里的景象吸引住了眼球: 那黑色长发的精致女人打了阔少之后,不顾那阔少还捂着脸,便掐着他的脖子,吻了他。 保安见过这豪宅里来来往往不知多少霸道总裁,这么霸道凶悍难以理解的女人,倒是头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