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气球》 1、1 春天又到了。 二月末的天气实在让人难以琢磨。清晨时,街道还弥漫着漫天大雾,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印着泥泞的鞋印,像是昨夜下过一场大雨。中午一过,天空乍然放晴,暖阳融融透过车窗照进来,让人懒洋洋的忍不住犯困。 林软星坐在大巴靠窗的位置,颠簸在山路上。 她的胳膊搭在车窗上,透着灰蒙蒙的玻璃窗望向外边的树影。 她对着车窗呵了口气,用食指擦了擦玻璃,总算擦出一小块明亮的口子。她皱着眉头看了眼黑黢黢的食指,无比嫌恶地用纸巾用力擦干净,而后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车厢里的乘客并不多。 或许是午后,所有人都昏沉沉的,有人闭眼休憩,有人眯着眼睛在玩手机,车里没人说话,连咳嗽声都没有。 除了随着颠簸猛烈晃动的拉手吊环,以及行李箱磕磕碰碰发出的声响外,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 林软星低头看了眼手机。 没有任何新消息,连信号也仅有两格,电量却还有87%。 于是她又将手机收回包里,重新将视线投入车窗外。 元宵节刚过,返城的车辆行驶在车道上,拥挤,喧闹,喇叭声,引擎声,不绝于耳。 这辆略显空荡的大巴车在繁忙的车流中逆行着,不慌不忙,似乎与排成长龙的返城景象格格不入。 林软星甚至能从过往车辆里,看见那些人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 她不屑地嗤笑一声,抬眼眺望远方。 这趟旅程将花费她近六个小时的时间。 而她自启程起,现在也才仅仅过了一小时而已,她却觉得如此漫长。 这趟旅程并非她所愿。 要不是她那个名义上的母亲硬生生将行李箱塞她的手里,紧张兮兮地递给她一把钥匙,要求她回乡下去“祭祖”,否则她也不会被逼着坐上这辆大巴车。 她从没坐过如此破旧的大巴。 或者说,她从来没坐过这么差劲的交通工具。 车座上的垫子已经被磨起了毛球,旁边空着的坐垫上染着棕色的不明痕迹,角落里到处都结满黑漆漆的污垢,连车窗都布满灰尘。车厢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怪味,她感觉自己都快呕出来了。 不过她强忍着心中的恶心,戴上了口罩,尽量看向窗外,让自己暂时忽略周身的环境。 再熬几个小时就到了。 林软星心中冷笑,她怀疑那个女人是故意整她的。那个女人早看她不顺眼了,要不是觊觎着她爸的遗产,估计恨不得她早点死在路上。 呵呵。 等她回去后,一定要她好看。 车窗上倒映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只是这双眼睛因仇恨与愤怒而显得目光尖锐,黑漆漆的眼珠宛如深沉的幽潭,让人看不见里面的光。 耳边响起刺耳的叮咚声。 一瞬间将林软星拉回现实。 “乘客您好,牧城站到了,请要下的乘客收拾好行李,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陆续从后门下车。” 突兀的报站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车厢内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家情不自禁坐正身子。听完播报后,众人又齐齐躺回椅背,恢复之前懒洋洋的模样,睡觉的睡觉,玩手机的玩手机。 终点站很远,而这定时的报站声,说明他们已经在旅途中行进了一半。 距离终点站还有三小时。 三小时,不多不少,正好够睡一觉的。 但林软星睡不着,离终点站越近,她心中的怒火愈旺。 怒上心头的时候,她恨不得将脑海中的那个女人给千刀万剐,剁成粉末,再丢去喂狗。 林软星的牙齿咬着嘴唇,手里的拳头都攥紧了几分。 但下一秒,她蓦地松开了拳头,从齿缝里吐出一口冷气,听起来像是“呲”了声。 她靠回椅背。 反正现在又看不见那女人,她又何必因为她而生气呢? 不值得。 眼不见心不烦,反正她有大把的时间思考回去之后怎么报复她,让她也尝尝她的厉害。 中途,大巴车停了几分钟。 身形单薄的老人拄着拐杖,佝偻的背像一座小山,苍老枯黄的手拎着个比他更沉的麻袋,颤巍巍从后门下了车。 经过林软星座位时,她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形,本想搀扶一把。 但转念一想,现在讹人的老头多了去了,她何必冒这个风险给自己惹麻烦。况且穷山恶水出刁民,越往乡下走,这边人的嘴脸越恶心。他们眼里恐怕只有钱吧? 她已经够烦了,可不想被人赖上。 于是伸出去的手又迅速收了回来。 她重新扭开脸,假装看窗外,不关己事。 大巴重新开动,车窗外的树影又开始重叠起来。 越往终点站走,周围的建筑越少,渐渐的,林软星视野里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农田,与无边无尽的山脉。 那些绿得有些发黑的树影从车顶上划过,好像进入原始森林般,带着森凉的雾气,让林软星有片刻错愕。 她早知道外婆家住在山沟沟里,但她没想到竟然这么偏僻。 偏僻到周围没有一处建筑。 大巴车行驶了将近四小时,车厢里的乘客却越来越少了。 忽然间,一种恐惧漫上心头。 林软星也说不明这种感觉,只觉得车厢里的人越少,她的心越慌。 林软星悄悄回头看了眼,看见车尾后坐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布外套,衣领敞开,露出里边暗红色的毛衣,脚上穿着双沾了泥的解放鞋。 他正襟危坐地将手放在两条膝盖上,看起来有些不自在,想来是不常坐大巴车的人。 林软星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只要还有乘客没下车,她就还有伴,至少不那么孤单。 可当车辆忽然减速,停下,同时后车门打开,那个布衣男人迅速下了车。 林软星那一瞬间的恐惧也跟着消失了。 她不再害怕,而是感到绝望。 难道,她真要去这么偏僻的山村里,度过那该死的三个月?! 林软星紧张地拿出手机。 但手机在偏僻的地方压根没信号,连微信消息还停留在几个小时前,鲜红的感叹号提醒她现在无法与人联络。 不知名的冷意瞬间蔓延全身,让林软星手脚冰凉。 林软星真想骂人。 她再次怨恨起那个女人,心中把所有恶毒的词都对着她说了一遍,但无济于事。 那个女人把她送到这里的时候,估计已经预想到了会发生的一切。 说不定此时她正坐在家里,窝在情夫怀里,把她的经历当玩笑话说给他听。 林软星僵硬地捏着手机,坐在座位上,心中翻涌着各种情绪。 她才不想到这穷乡僻壤“祭祖”,她要回城里去,她要回去躺在她那张舒适的大床上,跟姐妹讨论哪个帅哥有腹肌,哪个帅哥比较好钓。 这破地方,她简直一秒都不想呆。 甚至此时,她这么想着,情不自禁站起了身。 大巴车司机透过后视镜,看见林软星站起身子,忍不住沉声喊道:“小姑娘,快坐下!前边有很好几个拐弯呢,小心给摔着了。” 司机的声音洪亮,回荡在空寂的车厢里。 林软星被他的声音给震住了,乖乖坐了回去。 不过司机没骗她,她刚坐下没几分钟,车辆行驶过一处拐角时,那个急转弯差点没把林软星直接给甩出去。 要不是她死死抓住了车座扶手,估计她就跟地上的的垃圾桶一样,滚来滚去。 林软星的脸色煞白。 刚刚还在想着怎么报复那个女人,此时什么都没有了,难得一片空白。 在经过一个又一个拐弯后,林软星的心也跟着车辆悬空。 她什么都思考不了,只想着这折磨人的旅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 结束也确实结束了,但也没完全结束。 林软星正被大巴车晃得脑浆摇匀时,随着一声刺耳的尖锐声,同时听见司机口中传来的惊呼声,林软星整个人撞在了前车椅上。 她几乎是以全身的力气扑过去的,额头磕在椅背上,撞得眼冒金星。 只那一瞬间,她感到一股剧烈的疼痛,是从头部传来的。 那种疼痛,仿佛头颅里扎了根针,从四肢百骸传开,钻心的疼让她完全无法思考,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额头的痛上。 连她放在跟前的行李箱也从座椅下滑到了前方。 她胸前的锁骨刚好撞在行李箱上,撞得她差点心肺俱裂。 好疼—— 车辆停了下来。 世界安静了,但她还清醒着,听见周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还有一些什么声音,她无法辨别。 不过她聪明地判断出,貌似是出车祸了。 大巴车出车祸,这种概率极低的事偏偏能让她遇上,林软星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妈的,干脆死在这里算了。 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另一个念头占据。 她怎么能死在这里呢?她还没对那个女人实施报复,这么死也太便宜她了。 一想到那个女人听见她的死讯将露出得意的笑容,林软星就不想死了,甚至于在这样剧烈的疼痛中,她强行撑着已经破碎的身子坐了起来。 “救命……”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本能地发出呼唤,只是声音太微弱,似乎并没有人听见。 有声音在脑海中嗡嗡作响,模糊的视线里,她好像看见有人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身影削瘦,黑黢黢的,好像黎明时分的梦魇。 “救我。” 昏迷前,林软星嚅动着唇,发出最后一声呼喊。 2、2 林软星记得,她梦里摸到了一双粗糙的手。 那双手虽说粗糙,还带着薄茧,掌心却异常温暖,还有种让她十分熟悉且安心的感觉。 林软星贪婪地摸着那双手,汲取些许温暖。 她很想看看这双手的主人到底是谁,可是梦里只有模糊的影子,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那双手只短暂地握了握她,然后就松开了。 手中的温暖不再,林软星急得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盏昏暗的不能再昏暗的电灯。 黑色的钨丝像小小的闪电,在布满灰尘的玻璃灯罩里散发着幽黄的灯光,墙角的蛛丝伶仃垂吊着,无人打理的天花板更是遍布斑驳霉点,吸入鼻腔的空气中带着一股潮湿的枯木味。 林软星精神有些恍惚。 一时间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看见她睁开眼,身旁坐着的外婆激动地露出了笑容:“星星,星星。” 苍老熟悉的声音将林软星飘忽的思绪拽回现实,她侧头循声望去,撞进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那张皱巴巴的脸遍布老年斑,花白的头发却梳理得整整齐齐,口中仅有几颗未掉光的牙齿,声音含糊不清。 “外婆……” 林软星迅速认出了这双眼睛,是小时候她熟悉的外婆。 但紧接着,她就被自己沙哑的声音给惊到了,不由得有几分慌乱。 她的声音怎么变了? 外婆心疼万分地拍了拍她的胸脯,似乎在抚慰她,又似乎在自言自语:“还好你没事,还好没事……唉,老天哟,干嘛折磨她,她这么个小姑娘到底做了什么孽啊,可怜见的,你也太不公平了,唉。” 说着说着,那双浑浊的眼里泛出水渍,眼眶也湿润起来。 林软星没听清她的絮絮叨叨,但看她忽然哭了,连忙安慰她:“外婆,我没事。”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她小时候的记忆里,外婆就很情绪化,总是这样神神叨叨,说着说着话就忽然流泪。 以前她当是外公去世太早,她思念过度,说话时不免会想念他导致的。如今外婆看见自己好好的,也照样哭,让她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干坐着不动。 估计也是觉得此时说这种话不吉利,外婆连忙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 她挤出笑容,皱巴巴的脸笑起来跟哭似的:“星星,你饿不饿?外婆这就去给你端饭来。” 说着撑起拐杖想要起身。 林软星确实有点饿。 但是此时她满脑子都是疑惑,于是摇了摇头,抓住外婆的手轻轻说:“外婆,现在还不饿。你先坐下,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外婆佝偻着的身子又重新坐下了。 她坐得小心翼翼,看得出腿脚不便,导致她现在连站和坐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做得极其困难。 林软星看了很不是滋味。 她认真问:“外婆,我是不是还活着?” “傻孩子,你当然活着。”外婆似乎被她的傻话给逗笑了,眼里泛起几分光彩,“好在有响响把你背回来,不然还真说不定……唉!”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顿,长长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又有些难过。 “响响?”林软星总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外婆见她表情疑惑,解释道:“就是响响呀,小时候经常跟你玩的那个娃娃。” 外婆说“响响”时,带着村里特有的口音,叫这个名字时发音用的是第四声,莫名有股亲昵的味道。 但也正是这样熟悉的口音,让林软星的记忆瞬间回溯到了小时候。 哦,原来是他。 林软星记起来了,她小时候有个玩伴,长得一脸乖巧,看着就像个好欺负的人。 那时候他每天没事就跑来院子找她玩,不厌其烦,睁着双澄澈的眼睛朝她手舞足蹈,一副高兴的样子。 林软星不喜欢他,也从来没跟他聊过天。 不因别的,只是单纯因为他听不见。 他天生残疾,双耳失聪,只能用手语交流。林软星嫌跟他聊天费劲,也不愿学习复杂的手语,所以总是自顾自命令他做事,从来不管他想表达什么。 反正他就是个跟屁虫,只要她说什么,他就会乖乖照做。 “是那个耳朵聋了的裴响吗?”林软星问。 外婆点了点头,证实了林软星的记忆没出错。 林软星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当外婆提起他的名字时,林软星除了好奇外,更多的是惊讶。 “外婆,你说是他背我回来的?”林软星还是有些迟疑。 她明明记得,自己坐的那辆大巴在山路上翻了车,山路离村子入口有很长一段距离。 听人说,那司机还是个有十几年驾龄的老司机,尤其是往来鹅岭到城里之间这条山路,开得分外熟,也不知道怎么今天就出事了。 外婆叹着气点头,将事情原委给林软星说了: “你到的时候,那车子已经开到村口马路牙子上。响响就在村口挑水,远远的,他看见那车子撞到石头翻了,就火急火燎冲了过去……把你背回来的时候,那血流的,吓人哟,快把我心脏病吓出来了!幸好陈大夫来得及时,给你检查了身体,好在没什么大问题,不然我这心脏哪里承受得住哟。” 外婆说话用的是方言,林软星已经不会说了,但听得懂。 她的声音在林软星听来有种别样的亲切感,尤其是得知外婆从昨天开始,就已经盼着她回家来看看时,内心不禁一阵愧疚。 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再没回过这里。 林软星在鹅岭村只生活过几年,小时候父母忙着奔波工作,就把她丢在这里过寒暑假。 她从前就很不喜欢这里,总觉得在这里有种被父母抛弃的感觉,所有人都在同情她,可怜她,连看她的眼神都透着一股没人疼没人爱的感觉。 直到六岁时母亲病逝,她被父亲接去城里读书,才彻底摆脱这个地方。 她发誓此后再也不会回来。 只是如今,林软星被迫再度回到这里,仿佛冥冥中被上天嘲笑了般,狠狠打了她的脸。 你看,你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林软星用余光打量着屋子里的环境。 墙上挂着个老式木雕挂钟,指针还在颤动着,时间或许不那么准了,透着股苍老劲。旁边就是个陈旧的挂历,被人撕掉了一半,标着的还是前几年的月份,页角被风吹得自然卷。 屋里只有简陋的一张床,一张木桌,一条长凳和两张椅子。 桌上盖着蓝色的塑料防蝇罩,桌布上贴着防水纸,图案花花绿绿的,旁边放着个铝制水壶,不过都打理得十分干净整洁,充满浓厚的生活气息。 纵使过了十几年,这里的景象还是那么熟悉,和儿时的记忆无差。 不,与其说熟悉,不如说这里就几乎没怎么变过,除了村里的那些人。 村里来了稀客,村民们自然纷纷跑来凑热闹。 一时间,林软星有种自己成了国宝大熊猫的感觉,被人围在动物园参观。 他们跟她打招呼,都是陌生的面孔,林软星一个也不认识,只能尴尬地挤出笑容。 只是这些人中,并没有看见裴响。 - 村民散去后,话题自然就扯到了人身上。 林软星说起那些往常耳熟的人名或是外号时,外婆的眼睛就亮起来,像是被问到自己熟悉的领域,炯炯有神。 “老关头,他啊,一把老骨头还活着呢。他命好,他儿子在城里当水泥工,每个月赚了钱就给他买烟买酒,他的日子过得潇洒的嘞。” 但是聊到某些儿时的玩伴时,她的眼神就变得沧桑起来。 “你说的是阿作吧?他已经讨了个老婆,搬到水云镇去了。水云镇晓得吧?他那个老婆很精明的呐,阿作这么老实的,可少不得受老婆的气。” 聊着聊着,林软星的眼前逐渐浮现出十几年前的场景。 儿时的记忆过于模糊,她已经无法将那些名字与人脸对应上,只隐约闪过一些片段,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外婆的声音苍老又沉稳,仿佛有魔力般,渐渐安抚了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起初她的愤怒,绝望,怨恨,以及憎恶,痛苦,在此时忽然沉淀下来,只留下一片宁静。 她觉得,在这里住三个月,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反正她来这里也是逃难的,去哪里不都是逃,来这里不正好符合那个恶毒女人的期望吗。如果她想把她置身于死地,那她就要涅槃重生,让她看看算盘落空是什么感觉。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 这里的空气和城里的空气不一样,特别清新,清新到每一口吸进胸腔都会带着一股薄荷的凉意。 一瞬间,头也不那么疼了。 虽然额头还包扎着绷带,身体倒也没什么大碍,皮外伤好得快,除了锁骨那儿还有点疼,手脚都还利索。 尽管嗓子是哑的,但估计没几天就会恢复正常。 林软星打定了主意。 她笑容温和地看了看外婆,忽然定神看着她的手,问:“外婆,我能摸摸你的手吗?” 外婆还沉浸在回忆的感慨中,被她出声打断,回神过来有些惊讶。 “手?” 她一向对自己的孙女很宠溺,自然没有拒绝她的要求,有些不解地将那双干瘦苍老的手伸了过去。 林软星摸了摸外婆的手。 她的手苍老粗糙,因做多了农活而变得有些僵硬,尤其是掌心的厚茧扎得人生疼。 林软星轻轻松开了外婆的手。 可惜,梦里的那双手好像不是外婆的。 它更加柔软,更加炙热,不像外婆的手那么扎人。 3、3 林软星决定听从命运的安排。 她既然来都来了,更要努力挣扎。她要让那个女人看看,就算没了父亲的呵护,照样能活得滋润。 想把她溺死在这,没门。 林软星的房间在二楼,还是小时候那间房,除了落了厚厚一层灰以外,屋里的陈设几乎没变。 她将那个硬邦邦的决明子枕头压在脖子下的时候,还在纳闷,小时候怎么不觉得这枕头这么硬,这床板这么冷。 连那贴着红色剪纸的玻璃窗,也似乎处处漏风。 外婆腿脚不便,只能住一楼。 这些天,林软星的起居饮食都由外婆照顾。 外婆活了七十多岁,身体依然健硕,只是腿脚不好,不方便出远门。 自从林软星来之后,她好像更精神了几分,整个人都洋溢起了崭新的感觉。像是一辆老旧的车辆,被人揭开灰蒙蒙的车罩后,一瞬间焕发容光。 “外婆,你看起来好像年轻了十几岁。”林软星由衷地夸赞她。 外婆听了很高兴,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快把那双浑浊的眼睛给遮住了。 可让林软星想不明白的是,明明一把年纪的人了,却丝毫停不下来,每天总是找各种活干,好像停下来生命也跟着停止了般。 外婆每天鸡鸣时早起,不厌其烦地把院子扫上三遍,再将院里的菜圃翻来覆去除虫施肥。 林软星午休的时候,她也不闲着,坐在院里拿针线缝缝补补。 林软星以为,这应该是她常年因干活养成的固定习惯,一时改不了。 但她也不好意思让一个老人家天天干家务,就很自觉地帮忙端茶倒水倒垃圾。 只是她从没做过这些活,即使很简单,也依然做得笨手笨脚的,反而还在添乱。 外婆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用眼神制止了她的动作。 林软星脸色一红,就没再继续了。 她想着,在城里的时候,这些活都是家里保姆干的,她都不屑于干的其实。 可是她没好意思对外婆说,毕竟她对她还是满怀好感的。 除了母亲外,外婆是她在这世上为数不多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她深知这一点。 只是多年未见的婆孙俩,即使身上流淌着同源的血脉,依然无法轻易抹去那股陌生感。 林软星分明察觉到,外婆对她虽然慈爱宠溺,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至于少了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这几天恰逢倒春寒,山里的空气阴冷潮湿。 外婆的风湿病加剧,每天疼得皱眉呻吟,行动更加不便。 于是林软星主动挑起大担,除了那些繁杂的家务轮不着她以外,剩下的所有跑腿活都被她承接了下来。 她其实也不是那么情愿。 但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如果你对人有所求,那么就必须提供他所需要的价值。 林软星虽然和外婆算是亲人,可她依然觉得替外婆干活是义务。 这是她继续在这里住的必要条件。 包括那个女人塞给她的钥匙,她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外婆家大门的钥匙。 也许那女人也知道,外婆腿脚不便,只能让她自生自灭吧。 呵,真会算计。 - 林软星提着篮子准备出门。 她要替外婆去不远的菜地里摘茄子和豆角,这是今晚她们的晚餐。 院子里只种了些葱姜蒜辣椒,那些作料,更多的蔬菜都在离家不远的菜地里。虽说不远,对于年满七十的老人家来说,这一趟路程可得要了老命。 林软星就问外婆:“平时这些事都是你自己做吗?” 外婆就笑眯眯地摇了摇头,说:“有响响帮忙的。他是个好娃娃,不仅帮我种菜,没事的时候还经常来家里帮我干活,你没来之前,他天天帮我干活。” 林软星已经不止一次从外婆口中听说裴响的名字了。 只是这些天一直没见着她的“救命恩人”。 用这边的方言说,林软星多少欠裴响一个恩情。 这个恩情有多重,自然不用说,但林软星并没有把这话当回事。 她知道那天出车祸后,司机被前窗的玻璃扎破喉咙,当场不治身亡。 她虽然额头磕破了,手也划伤了,出了不少血,但好在没给她整个脑震荡什么的,脑子还是好的。她幸运地活了下来,甚至毫发无损,简直是个奇迹。 可林软星不觉得这与裴响有关系。 就算不是他第一个发现她的,也会有别人来救她,是不是他救的又有什么关系。 要说只能怪她运气好。 不过林软星确实对裴响感到好奇。 听外婆说,他之前每天都会来帮外婆干活,只是自从她到家后,他一次都没来过。 难不成他是故意躲着自己? 这个想法一出,立马遭到林软星的嗤笑。 怎么可能?他跟自己无冤无仇的,干嘛躲着自己。也许是觉得外婆有她这个小帮手了,他就派不上用场了吧。 算了,反正就一跟屁虫,有什么好在意的。 林软星将脑海中的念头甩开,对着镜子用梳子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又往手腕处喷了点香水,穿上漂亮的鹅黄色连衣裙,踩着黑色小皮靴就走出门去。 她决定即使在这穷乡僻壤,也要维持形象,每天打扮自己。 堕落的是这里的村民,可不是她。 她只是短暂寄宿在这里的过客,她可不会久留,她还是要回归她的城市生活的。 可她这身装扮,在一堆灰黑蓝与红配绿的村民眼里,无异于奇装异服。 他们时不时在田埂间瞥她一眼,用一种惊奇又古怪的眼神看着她。 林软星从不理会。 他们不懂时尚,难道她不懂吗? 要是她真跟他们一样穿得土里土气的,没多久,她就会被这里落后的审美淹没,失去自我。 她可不想回到城里的时候,被姐妹们嘲笑:“哟,哪里来的土包子。” 林软星我行我素地这样打扮着,每天如此。 可很快,现实又狠狠打了她的脸。 那天早上,她穿着那条心爱的小白裙,准备去油菜花田里拍照时,不小心脚滑踩进水坑了,黑色的泥泞沾了她一身。 她狼狈地从泥里爬起来,听见不远处传来细微的笑声。 林软星循声望去时,却见那些弯腰干活的村民又低下头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们那弯起的眼角根本藏不住笑意。 林软星有些窘迫,又有些气愤。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还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裙子呢! 林软星拎着裙子火速赶回家洗澡。 外婆见她裙子脏兮兮的时候,却一反常态地露出了然的神情:“没摔着吧?赶紧去洗洗。莫慌,这裙子上的泥很容易洗的,多刷点肥皂就好。” 外婆从不反对她穿什么衣服,反而很欣赏她的打扮。 她知道林软星爱漂亮,毕竟她的孙女天生丽质,穿漂亮的裙子就更好看了。 她从不反对她的“奇装异服”。 林软星听了外婆的话,一瞬间,从心里头涌上一股委屈的情绪。 整个村里,恐怕只有外婆能包容她了吧。 她洗澡的时候悄悄挤了几滴眼泪,但是她倔强地没有哭。 她知道,她可不能被这里的环境屈服,她是要杀回城里给那个恶毒女人好看的。 于是她更加用力地搓着小腿上的黑泥,像是要将皮给搓下来般,很用力很用力。 洗完裙子,林软星端着木盆经过院子,看见外婆拿着针线坐在光亮处,浑浊的眼睛竭尽全力地盯着手里的破棉袄,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声音太小,林软星并没有听见。 直到端着空盆回去的时候,才隐约听见身后的外婆重重叹了口气:“……漂亮的女人没好命。” - 林软星承认,她这么打扮也有自己的私心。 落后的村庄什么都没有,没网没电脑,连信号都得到信号塔下才勉强有三格,但是耐不住这里风景好看啊。 林软星在手机上不了网的日子,她每天无聊就到处找花花草草自拍。 她想着,等她回到城里,手机里的那些照片都是她发微博朋友圈的素材,随便找张图一p,都是精美的自拍照。比那些千辛万苦跑到景点拍照,结果发现人挤人拍不了照片的姐妹们幸运多了。 林软星自得其乐的时候,依然没见着裴响。 第一天没见着。 第二天没见着。 第三天也没见着。 林软星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昼伏夜出的吸血鬼,否则怎么会在这么小的地方还见不着一面。 她悄悄向村里的小孩打听,故作矜持地问:“喂,小朋友,你见过裴响吗?” 小孩看了她一眼,只是不住地裂开嘴角笑,然后轻轻点头。 林软星还想再问什么,那些小孩就只顾捂着嘴笑,眼里多少带着异样的目光。 好像在看个外星人。 林软星知道自己的打扮在这群人眼里很怪异。 但看着小孩们赤.裸.裸嘲笑的目光,多少有点不快,于是索性不问了。 林软星的骄傲让她对见不着裴响这件事耿耿于怀。 小时候的跟屁虫,现在跟个缩头乌龟似的,一声不吭躲着自己,多少有些令人不爽。 她有那么令人讨厌? 明明她在一众姐妹中,长相也是出众的,大学里追她的男生从隔壁班到隔壁系,微信好友申请拒都拒不过来。 她可从没想过还有人会想躲着她的。 可放眼整个村子,除了裴响以外的同龄人,几乎都往城里跑了。 剩下的,要么早早结婚成年,要么忙着干农活,看着他们那憨厚朴实的眼神,林软星就瞬间没了说话的欲望。 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更确切的说,她与整个村子都格格不入。 见裴响的这个执念让她晚上都没睡好觉。 明明裴响家就在村里另一头,不远,但她可不愿意主动去找他。 那个流着鼻涕,卑微的跟在她身后的跟屁虫,还轮不到她主动去找他吧?小时候缠着要跟她玩的可是他诶,凭什么现在让她去找他。 她一边不愿去主动,偏偏心里头又好奇。 她不止一次听外婆提起他的名字,却怎么都见不着,神神秘秘的。 想了半天,林软星怄气地想,不想见算了,反正就算见了面两人也无法沟通。 估计他也跟那些田间插秧的村里小伙差不多吧,顶着张黑红的面庞,朝她露出憨憨的笑容,看她的眼神带着纯粹的荷尔蒙气息。 想想就怪恶心的。 4、4 也不知道是不是调养得当。 林软星总觉得自己最近的嗓子好了很多,甚至比之前还悦耳动听。 她知道自己有一副动人的歌喉,参加学校音乐社的比赛时,不输那些声乐专业的学生,屡屡得奖。 于是在拍照拍腻之后,她在空旷的田埂上放着手机里的音乐,开始练嗓子。 无聊的日子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空旷的田野,四下无人,距离就是最佳的隔音板。 林软星选了个远离人群的地方,戴着耳机坐在稻草堆上跟着歌词唱起来。 唱得投入时,她甚至会微微闭着眼,跟着旋律摇头晃脑。 好在先前就在手机里缓存了不少歌曲mv,只有在看着这些视频时,林软星才能暂时忘记自己深陷山村的事。 她想象自己还在那间漂亮的公主房,草地就是她那张软绵绵的毛绒地毯,她在跳舞机上跟着节奏舞动身躯,快乐的像个真正的女大学生。 这边离信号塔也近,手机的信号勉强到三格,看视频勉勉强强,但接收消息还是足够的。 只是她反复刷新了无数遍的微信,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给父亲发的消息石沉大海。 要不是昨晚父亲发来简短的语音条,命令她要在村里好好呆着,别乱跑,不然她还以为他被债主给暗杀了。 那个女人更不会回消息了。 尽管林软星依然像以前一样,不时给她发一些恶毒的文字,对她冷嘲热讽,她还是一条都没回复。 林软星还是不停地给她发。 她让自己不爽,林软星就得让她也不爽。 纯粹发泄脾气。 林软星看见父亲给自己卡里转了十万块,告诉她这是她接下来三个月的生活费。 她顿时不屑地冷哼了声。 如果是以前,她只会嫌这点钱还不够她塞牙缝的,一礼拜就得被她给造光。 但现在情况特殊,她勉为其难接受了。 不过,她在这穷乡僻壤的,十万块往哪儿花去啊,村里人连手机都不太会用,难不成在这盖栋小洋楼定居? 林软星本想吐槽两句,但最后想了想还是算了。 懒得跟他计较,毕竟谁让他是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呢。 林软星关掉微信,本想继续跟着视频唱歌,余光忽然扫到不远处的一抹深蓝色身影。 莫名的,林软星不自觉地扭过头去,打量那抹身影。 对方低垂着脑袋,两侧的头发遮住了脸,肩上挑着根扁担,肩膀像是要被扁担压垮似的,沉甸甸地将他的身板往下拽,削瘦的身影挑着两桶水走在沙子小路上,摇摇晃晃的,看起来既坚定又薄弱。 这样的反差感,深深吸引了林软星的目光。 她的视线情不自觉地跟随着他的身影移动,直到他来到两人最近的距离,她鬼使神差地喊了声: “裴响?” 明明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但对方像是心有灵犀般,下意识侧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刹,林软星愣住了。 对方也愣住了。 对方一眨不眨地盯着林软星看,瞪圆了眼睛,也很惊讶。 他甚至因为太过惊讶,忍不住微微张开双唇,仿佛发出了“啊”字的音符。 一双澄澈的眼也因此泛起奇异的光彩。 裴响的模样确实变化极大。 只是他与林软星想象的样子截然不同,他没有黝黑的皮肤,相反,他的皮肤既光洁又白皙,甚至脸颊苍白到没有血色;也不似她记忆里那个流着鼻涕的脏兮兮少年,他衣着朴素,但手脚都很干净,指甲里没有一丝污垢;他甚至比林软星还高一个头,身形修长,浑身上下透着股清纯出众的气息,纤尘不染,在田野间显得那般突兀。 如果撇去他身上这件破旧的深蓝色的老头衫,要是林软星在校园里遇见他,毫不怀疑他是某个学院的院草。 或许心情好,她还会主动问他要个联系方式。 不过那双眼睛还是那般澄澈,和儿时记忆里的眼睛并无差别。 所以林软星敢肯定他就是裴响。 但裴响回过神来后,却立马低下头去,好像没看见她般,立马挑着担继续往前走。 黑色的碎发挡在眼睛前,长期未曾修剪的头发也迅速垂落两侧,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神情。他的脚步很快,他的身形更加晃荡了,原本平稳的水桶也开始摇晃,泼出不少水。 林软星扯了扯他的衣服,想要留住他。 于是他更加惊慌地想要逃离这里。 林软星一看,顿时不服气,下意识冲过去挡在了他面前。 她冲他喊道:“喂!” 只是她虽然拔高了声线,但低着头的裴响根本听不见,也看不见,反而脚步更急了。 直到他的水桶咚的一声撞上了林软星的小腿,视线里突兀的出现一双黑色小皮鞋,他才骤然停住脚步。 像急刹车来得太快,他的身子半倾斜着,半佝偻着,硬生生僵在了半空中,桶里的水往前泼了一大瓢,哗啦全撒在了两旁的稻田里。 林软星“哎哟”了声,往后退了一步,白皙的小腿上顿时出现个红印。 林软星连忙低头查看伤势,揉着小腿,眉头紧皱。 什么人啊这是,打个招呼而已,这么没礼貌吗! 裴响这才抬起头看她。 看见她捂着小腿,面带怒色地瞪着他,立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忙不迭将肩上的水桶放下,一脸慌张地跑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她的伤势。 林软星看见他的动作,忍不住悄悄翘起唇角,骄傲的神情跃于表面。 被男生珍视的感觉,让女生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刚刚的怒气顿时消了。 “没事了,你走开。”林软星说。 说着晃了晃腿,将他搭在她小腿上的手指踢开。 裴响依然维持着蹲伏的姿势,认真检查了她的小腿好几遍,确认林软星没有受伤后,这才松了口气,站起身。 他还是不敢看她,像是在故意躲避她的视线,头微微向旁边撇过去。 “……” “……” 两人沉默半晌。 裴响像是要走的样子,弯腰准备去拿自己的扁担。 林软星则心想,好啊,可算给我逮着你了。 哪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见他要走,自然是拦住他的路。 此时的她,有点儿像电视剧里的山贼女霸王,叉着腰挡在路中央,眉眼飞扬,姿态傲慢。 那种城里人审视乡下人的高傲感浮于表面。 她知道裴响家里穷,但没想到会穷成这样。 他穿着件公园老大爷才会穿的深蓝色t恤衫,粗糙的做工,陈旧的布料,肩上的勾线处还被磨破了洞。两条腿支撑起宽敞的黑色绸布裤,裤脚被他折叠着往上翻了几层,脚上踩着双褪色的塑料凉拖。 这身打扮与他年龄极其不符,看起来颇为可笑。 真是土死了。 反观林软星,今日打扮得十分耀眼。 身上这条碎花粉色蕾丝边吊带连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肩上披着的白色针织薄披肩,将她的腰线凹得更为窈窕,连耳钉也特意搭配的粉钻色,洋溢着满满的青春少女气息。 她对自己的美貌向来很有自信。 为了维持身材,她每天都会按时锻炼,这也是她骄傲的资本。 林软星斜着眼打量他,忽然,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朝前走了几步。 一步,两步,逐渐向裴响靠近。 他像是受惊之鸟,余光紧紧地盯着地上逐渐向他靠近的黑色小皮鞋,身子僵硬在原地,双手微微攥紧,太阳穴都凸起了青筋。 林软星在他面前站定,微笑着冲他招招手:“好久不见啊,裴响。” 她把他的名字念得很重,很慢。 裴响比她高一个头,加上她凑得极近,自然就看见了她嫣红双唇里吐出的字眼。 他扑闪着纤长的眼睫毛,慌乱的像被老鹰袭击的小鸡仔,手足无措。 “还记得我吗?”她又凑近问。 身上的香水味强势入侵鼻腔,带着馥郁芬芳,盖过了田野间的草木香。 裴响嚅了嚅嘴唇,身子紧绷,似乎想说又不知该怎么发音,只能无措地眼光乱晃,仓皇的想找个东西看看,却又找不到可供他视线停留的东西。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 看得出来,他是认得自己的。 林软星把他的行为归结为胆怯。 也许十几年没见,见到她害羞了吧。 毕竟像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在这小山村里可不常见。 想到这里,林软星心中轻哼了声,眼中浮现一丝鄙夷。 无知不是他的错,只怪他见识浅,没机会见识到城里光鲜亮丽的人们。那时候他就会知道,他这身打扮在别人眼里是多么土,像只丑小鸭。 不过林软星很好奇,为什么平时她遇不着裴响,偏偏今天撞上了。 难道是他故意制造的偶遇? 她得意洋洋地回头看了眼,却有些尴尬地撇了撇嘴角。 外婆和裴响的家,刚好一个在村东,一个在村西。 两头中间的田埂处刚好有座信号塔,算是两地间的分界线。 林软星从不跨过信号塔。 她早在心中给这村子划了条三八线,信号塔就是标准线。信号塔往东就是她的地盘,往西就是裴响的地盘,她就在这等着,看谁先熬得过谁。 她的尊严告诉她,她可不会主动找那个聋子。 但此时率先跨过那座信号塔的却是她,而且她还越界了不少,已经快到村口的水井了。 难怪会遇到裴响。 林软星面子搁不住,但她表面的骄傲还是得撑住。 于是她熟练地勾起唇角的微笑,悄悄靠近他,距离他仅三寸的地方,用甜甜的声音凑近去问他:“你是不是在躲着我呀?” 她的眸子闪着熠熠光芒,笑起来时,嘴角翘起好看的弧线。她的眼尾微微上翘,带着特有的热情与勾引,流光四溢,绚烂生姿,将裴响看得愣神,定定站在那如木头般。 林软星又凑近了几分。 她的个子没裴响高,只能踮起脚尖,两人的鼻翼贴得很近,近到她能看见裴响鼻尖上的细汗。 “你是不是在躲着我呀?” 林软星再次问他,目光灼灼,唇形在空气中无声画着漂亮音符。 她就是故意的,想要看看他什么反应。 结果成功从他眼里看见痴痴的神情,惊艳,错愕,欣喜,激动,还有一些混乱又真实的颜色。 林软星知道自己又成功了。 她勾引别人的时候,最喜欢用这招欲擒故纵的试探,看似主动,实则被动,从而让对方落入自己的陷阱。 但裴响的表现很诚实,他几乎是瞬间掉入自己设置的陷阱,压根没有犹豫。 林软星心中更加得意。 看来小时候的跟屁虫没什么变化嘛,即使长大了也一样。 看向裴响的眼神逐渐带上几分轻蔑。 裴响奋力摇了摇头,睁大眼睛,他用力地在空气中比划着,似乎有些激动。 但林软星看不懂他的手语,只知道他能读懂自己的唇语,所以只是笑了笑,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玩?” 她还是故意的。 她十分乐于欣赏他因着急解释而呜哇乱叫的举动,看上去像马戏团里的小丑。 然而此时他忽然沉默了。 他什么都没做。 安静的一分钟里,他就这么站着,刚刚还抬起的头颅,此时却微微垂落下去,好像苍老的树干忽然倒塌。 林软星恼怒地拍了拍他的肩,他才缓缓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就这样看着她。 他的睫毛纤长,眼珠像宝石般璀璨,黑色的瞳仁倒映出她的模样,澄澈的宛如茶卡盐湖上倒映的蓝天白云,比镜子还明亮。 他看她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不含任何杂质。 这样澄澈的眼神,反而让林软星一愣。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她? 林软星有些不适地蹙起眉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像小时候那样,努起嘴指着他,命令道:“以后不许躲着我,听懂没?” 这次,裴响认真点了点头,像在发誓。 5、5 裴响果然没再躲着她。 相反,他好像忽然开始主动接近自己,又开始照常来替外婆干活。 和林软星那笨手笨脚的样子不一样,他干活利索快速,深得外婆喜爱。只是他来的时间不是第一道鸡鸣响起,就是柴门犬吠,天色擦黑的时候。 他静悄悄的做完事,又静悄悄地离开。 除了看见一个黢黑清瘦的影子,什么也看不见,神出鬼没的。 林软星很好奇,问起时,外婆就说:“他往常都这样。” 外婆浅眠,为了不打搅到外婆休息,裴响从来都是早上来一趟,或者晚上来一趟,干活几乎都不会发出声音。 原来不是刻意躲着她。 林软星稍稍心安了。 看来小时候的跟屁虫,长大了照样听话。 只是两人的时间完全错开,即使林软星在这住了一个多星期,也没能和裴响见到第二次面。 林软星睡懒觉醒来的时候,裴响早回去干活了。 林软星从外边拍照闲逛回来,裴响已经替他们做好了晚饭。 于是那种多年后重逢的新鲜感逐渐消散。 林软星也把重心转移到拍照上,每天在田野间玩的不亦乐乎。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山花野草,而平时无人问津的小桥流水,也成了拍照的绝佳背景。 在林软星的艺术加工下,氛围感拉满,成片率超高。 林软星很满意自己充实的生活,丝毫没有在意裴响的存在。 倒是外婆时不时就提起裴响的名字,三句话里有两句都与他有关。 听多了,林软星也有些烦。 从助人为乐的角度看,裴响确实是个好人。 但令她费解的是,为什么裴响总要来帮她外婆做事,明明村里那么多老人,他要是真闲得慌,干嘛不帮那些老人家的农活一起干了。 可从外婆的口中听来,裴响简直是个大忙人。 他每天要给家里挑水,劈柴,还要定期去给菜地除虫,家里的猪圈和鱼塘都得他去割草喂食,偶尔还得去放牛。 裴响的养父裴大爷,一把年纪得了老年痴呆,像个小孩一样,已经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裴响还得照顾他起居,连半夜上厕所都得他扶着去。 外婆说起裴响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还泛着泪花。 “他是个好娃娃啊。”外婆把这句话说了三遍,看得出她诚心感激他,但又同情他的身世,眼里流露出悲悯的神情,“可怜见的娃哟,从小就没了爹娘。” 林软星不喜欢听外婆夸奖他。 这种时候,她总会觉得自己失宠了。 明明她才是和外婆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干嘛要在乎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没了爹妈,那她就有吗? 从小她就失去了母亲,父亲虽然还活着,每天不是忙着生意,就是和那个恶毒女人谈情说爱,对她不管不问的,就算她深夜12点不回家也不会在意,跟死了没区别。 外婆不可怜她,反倒可怜起裴响来了。 真是有够好笑的。 难道仅仅因为他是孤儿,还是因为他是男孩? 忽然间,林软星对外婆生起一股强烈的排斥感。 说不上为什么,在这种情绪驱使下,她将碗筷重重地摔在桌上,闷声说:“我吃饱了。” 说完噔噔噔跑上楼,将门反锁了。 外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开,满脸错愕。 - 傍晚的时候,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春季本就多雨,雨点打在黑瓦屋檐和玻璃窗上,发出哔啵哔啵的声音。 屋内潮湿又阴冷,尤其是晚上,凉风透过缝隙吹进来,把头顶吊着的幽暗灯泡吹得摇摇欲坠。 这种鬼天气,连隔壁邻居家那只狗都懒得叫唤了,门前的石板路上没了声音,村子变得分外寂静。 林软星坐在客厅看着闭路电视,信号不好,连电视都时不时闪过一片雪花。 外婆坐在厨房的灶台旁,一边用粗糙的手指掰着柴火棍,一根根扔进灶炉里。 橙红的火光照在她苍老的面庞上,沉静无声,像极了庙里古铜色的佛像。 今天裴响还没来帮忙干活。 林软星想,没想到他也有失约的一天。 正想着去厨房帮忙烧个开水什么的,就听见前院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一个削瘦的身影从门缝里钻了出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倒是桌上摆放的竹笼还冒着腾腾热气,在空气中晕开。 林软星跑过去揭开竹笼。 看见里边摆着两大碗白米饭,还有一盆烧得喷香的茄子炒肉,上边盖着两个边缘略显焦色的荷包蛋。 一看就知道出自裴响之手,因为前几天她刚吃了一顿一模一样的饭菜。 外婆拄着拐杖从厨房里出来,她刚穿上围裙,准备烧饭。 听见客厅传来的声响,就出声问:“谁来了?” 外婆的视力不好,听力倒还灵敏。 林软星撇了撇嘴:“还能是谁,裴响呗。” 她无比嫌弃地将竹笼的盖子扔在桌上,扭身回去厨房给自己泡玫瑰花茶。 即使在乡下,她也不忘每天喝玫瑰茶。 她行李箱里带了一大罐花茶,睡前喝花茶有助于美容养颜,安心定神。 她很注重自己的皮肤保养。 在城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即使出门她也打着太阳伞,涂着防晒霜。但在乡下,周围空旷无物,毒辣的太阳直直照射在她脸上,一度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晒黑了。 一想到回到城里后,站在姐妹中央,她的肤色与她们格格不入。 林软星就一阵心慌。 她可不能变黑,她可不想成为丑八怪。 于是她往保温杯里倒了许多玫瑰花干,好像多喝点就能让自己心安。 外婆走出来看见桌上的竹笼,了然地叹了口气,眼中有难以掩饰的感动与惭愧:“天这么冷,这孩子……” 自顾自絮絮叨叨了一番,抹了把手,她解开围裙,将它挂在了墙上的钉子上。 她蹒跚着身子在客厅的木桌旁坐下,没见着林软星,就冲着楼上喊:“星星,收拾收拾碗筷,先吃饭吧。” 林软星在厨房里“嗯”了声,不动声色地将热茶倒进自己的保温杯里,拧好瓶盖带上了楼。 其实她不太饿。 以前她的晚餐都是以水果充饥,所以吃了两口饭就搁置了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 “我吃饱了。” 农村的伙食真不对她味口,又辣又涩,米饭还硬。 她开始怀念外卖里的鸡排蛋糕奶茶,烧烤披萨汉堡,可惜这里什么都没有,落后得不像21世纪的该有的样子。 外婆抬头看了眼她的表情,似乎想叫她多吃点,但林软星垂眸没看她,只盯着桌上的手机看。 外婆只能无奈叹气,点了点头。 林软星其实并不想和她置气的。 再怎么说她都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和她较劲有什么用呢。况且她还得在这住三个月,她可不想天天这么僵持着,怪难受的。 于是权衡之下,林软星礼貌地说:“外婆,你吃完饭就去睡觉吧,碗筷我来洗。” 她觉得,她的让步至少能让她们关系缓和一些。 她虽然和外婆感情淡,但也不至于陌生到这种地步。 外婆拿着筷子的手挥了挥,似乎是想拒绝的,但好像又想到什么,就默默点了点头。 她用一双沧桑的眼睛看着林软星,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两人的关系确实因为这短暂的对话化冰了。 外婆没有再勉强自己,吃完了饭就准备歇息去,年迈的身体撑不住岁月的煎熬,步履蹒跚地迈向房门。 林软星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小小的,像童话故事里的小矮人,艰难地迈着风湿的腿挪向门边。 她的影子被钨丝灯照在墙上,而后拉长,随着房门的关闭而陷入阴影里。 林软星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未曾移开目光。 她在想,裴响讨好外婆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无缘无故对人好的人。 林软星看过太多势利的人,只要看着他们的眼睛,她就能清楚地看透他们的真实想法,那些与温和外表不符的恶劣因子,揭开他们虚伪的面具。 但她偏偏看不透裴响。 也许裴响从村里人的流言碎语中得知,林家在城里有点小钱,他只要讨好外婆就能拉近与林家的关系。或许,林家能像当初可怜鹅岭村那样,可怜可怜他。 等他的养父裴老头一脚蹬西,他就能被林家施舍以友善的援助,带他进城。 到时候,裴响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但林软星知道,那不过是父亲的伪善罢了。 当初父亲给村里人投资挖井修路,只不过是为了方便他的生意往来,她深知以父亲精明的性格,没有任何获利的买卖他是打死都不会做的,可偏偏村里人还蒙在鼓里。 林软星觉得这个猜测很合理,与此同时,心中又冷不丁地哼了声。 她对裴响的行为充满了鄙视,相当不屑。 她一向瞧不起这种人。 就像她历来瞧不起裴响一样,他跟哈巴狗有什么区别。 临睡前,外婆关一楼客厅的电灯时,嘀咕了句:“响响这娃,这几天做事怎么毛毛躁躁的,连钥匙都落在了这里。” 她将一把钥匙放在了木桌上,随后又进了房间。 恰好林软星将碗筷收拾完了,搓着手准备上楼取暖。 村里的条件实在是落后,水池没有温水,只有冰凉的井水。晚上洗个碗筷,都快把她的手给冻僵了,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此时被冻得通红。 那可是要弹钢琴的手。 她得好好呵护,她还想一次性过钢琴考级呢。 林软星正呵着气给双手取暖,刚好路过客厅,看见桌上放着的一把钥匙。 她扫了一眼,悄悄将那把钥匙摸在手里,随手塞进了旁边的柜子缝里。 她赌裴响会回来取钥匙。 到时候她就摆手作无辜状:“我不知道啊,反正钥匙就在这里,你倒是自己找啊。”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吃瘪的表情,那表情一定比川剧变脸还好看。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 - 不知晚上几点,林软星正玩着手机,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不重,很轻,但声音清晰地透过空气传到她耳里。 她撩开窗帘探头往院子里瞧了眼,只看见院门外站着个清瘦的身影,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朦胧雨雾把玻璃染得潮湿,她看不清具体模样,只能隐约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她判定这是裴响回来了。 于是她窸窸窣窣穿上鞋,拿了伞,下楼去开门。 夜晚雨势更盛,噼里啪啦的雨水打在屋檐上,在院门口凝聚成一条晶莹的银线。 裴响没打伞,相反,他像是淋着雨过来的,脚上穿着一双沾了泥的拖鞋。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的雨水遇到温热的身体而蒸发出淡淡水汽,他就这么站着院门口的台阶上,半个身子在雨中淋着,头发丝还垂着水珠,像只可怜的落汤鸡。 他目光焦急,神情紧张。 看见林软星后顿时眼神亮几分,急急忙忙地比划着两只手,手舞足蹈。 林软星当然看不懂他在比划什么,却对他此来的目的心知肚明。 她斜靠在院门边,拢了拢睡衣外套,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裴响更急了,急得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啊呀声。 听起来像猴子在叫。 林软星只觉得他这模样挺好笑的。 真想拿出手机给他拍张照片,分享给姐妹们:“快来看山里的吗喽。” 她穿着从城里带来的丝绸连衣裙,光着两条白皙的腿,即使裹着羽绒外套,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还是有些冷。 她瑟缩着肩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先进来吧。” 显然,裴响听不见她的声音。 黑暗中也没法辨认她的唇形,还傻愣愣站在院门口不动。 直到林软星向他勾了勾手。 他才反应过来,随后小心翼翼走上前,快步跟了过来。 林软星嘴角荡起一抹嘲讽,还真是当狗的料。 6、6 裴响摸着黑走进了屋子。 他的脚步很急促,看得出来极其克制,始终没有超过林软星,而是紧紧跟在她身后。 林软星慢悠悠地将雨伞放在了铁桶里。 湿淋淋的伞尖迅速在桶里积攒出小水洼。 她转身去另一边开灯,裴响则迫不及待地奔向餐桌。 这个家他比林软星还熟悉,即使不开灯,也不影响他精准地找到餐桌。 但是在桌上摸了一圈,并没有找到所谓的钥匙后,裴响的脸色忽然铁青,两只眼睛直直盯着餐桌看,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林软星按下了电灯开关。 啪的一声,钨丝灯泡发出呲啦的声音,幽黄的灯泡颤巍巍亮了起来。 顿时,屋内的景象一览无遗。 餐桌上空无一物,根本没有所谓的钥匙。 她见他脸色难看地四处翻找着,一会儿检查桌面,一会儿俯身探向桌下,那种捉弄人得逞的快感都快溢出嘴角了。 她努力往下压了压嘴角,明知故问:“你在找什么呢?” 裴响认真地向她解释,手上比划着动作,眼神虽急切但又颇为耐心。 很明显,他在说:“一把钥匙。” 然而林软星却轻飘飘扫了他一眼,无辜摇头:“我没看见什么钥匙。” 裴响眉头紧皱,站着原地半天没吱声。 他像是在努力思考今日的所作所为,试图从混乱的记忆中找到钥匙的蛛丝马迹。 “不如你问问我外婆,她可能看见了。” 林软星还颇为好心地替他出主意,假装一脸担忧的模样,指了指外婆的房门。 外婆的房门紧闭着,她晚上睡得很早。 裴响只是扫了一眼,就慌忙摆手摇头,表示不想打扰她。 “那没办法了。”林软星耸了耸肩,打了个哈欠表示,“我真没看见什么钥匙,有可能你记错了吧。” 殊不知,她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瞧给他急的,哈哈。 裴响沉思片刻,最后定定看向她的眼睛,眼珠闪着晶莹的光泽,满含真诚。 似乎在说:“我确定没记错,就落这了。” 不知怎么的,林软星虽然看不懂他的手语,但却能轻易读懂他的眼神。 她把这种天赋归功于自己常年跟在父亲身边学会的察言观色。 就像此时,她看出这把钥匙对裴响来说极其重要。 今晚找不到钥匙他都睡不着觉了吧。 可他越是执拗地想要找到,她破坏这种执拗的欲望就越强烈。 林软星心中的恶性因子滋然而生。 她微微一笑,装模作样地走到外婆门前,试图敲门。 右拳刚抬起至半空中,正要对着门敲下去,瞬间就被另一只强劲有力的手给制止了。 修长的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胳膊,手指深深掐在她羽绒服袖子上,凹下去几个印子。 没想到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力气还挺大,给林软星的胳膊抓的有些疼。 林软星微微蹙眉。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裴响宛如碰到烫手山芋,立即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羽绒服上凹陷的指印瞬间回弹,恢复原状。 他支支吾吾,挥舞着手不停地摇头,示意她不要敲门,眼神急切慌张又抱歉,还有浓浓的哀求。 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林软星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下。 看来他还挺懂尊敬长辈。 林软星停下动作,离开门边,转而用缓慢又调皮的声音,一字一句说: “那你自己找吧,我睡觉去了。” 说着,她就转身上楼,留他一人在客厅。 裴响试图抓住她的衣角,似乎将她当成救命稻草般,还抱有希望。 但林软星根本没搭理他,甩开了他的手。 进房间前,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她倚在栏杆上冲他挥了挥手,眉毛轻挑:“走时记得关门。” 裴响的眼神一直跟随着她,从未间断,直到看见她站在楼梯上俯视他。 他郑重地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明亮皎洁,以至于让她直接忽视了那一丝哀求。 林软星不喜欢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太澄澈,一眼就能读懂其中的信息,对她来说有种因太简单而失去探究兴趣的乏味感。 于是她冷漠地关上了房门。 不再管那个丢了钥匙的倒霉鬼。 他能找到才怪。 - 翌日清晨。 林软星被院门前的嘈杂声吵醒,听见邻居好像在聊天,话语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她走下楼去洗漱,看见外婆坐在院门口,探着身子朝外望。本就矮小的身子,因斜坐的身姿陷在厚棉袄里,远远望去只隆起了个小山丘。 她手里抓着洗脸巾,好奇地问:“外婆,发生什么事了?” 外婆满脸担忧地叹气道:“唉,是响响。” 听见裴响的名字,林软星心中咯噔一下,就听见外婆满脸担忧地说:“他昨晚站在外边淋了一晚上的雨,人直接晕倒在路上,今早才被人发现,刚刚被人抬去陈大夫的诊所看病了,唉,也不知道严不严重。” 林软星听了,下意识联想到昨晚那把钥匙。 不会是因为没有钥匙进不去门吧? “这孩子经常做傻事。”外婆又重重叹气,好像叹气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每次说话都得加个“唉”字,“也不知道他又在犯什么病,竟折腾起自己来了。” 这次,林软星没有再烦外婆提裴响的名字。 反而外婆的声音在耳边碎碎念越久,她就越心虚。 林软星在洗厨房洗脸的时候,蹑手蹑脚地趴在窗户上,偷偷听邻居们谈论这事: “这傻孩子,怎么又去淋雨了哟。” “唉,真奇怪。上回是跑进山里找狗,失踪了一整天,都快把我们吓坏哩。好在最后把狗找到了,他那一身的泥,像刚从粪坑里钻出来的嘞。” 几个妇女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兴许是知道裴响听不见,语气分外放肆。 林软星偷听了半天,发现她们都没提到裴响为什么会晕倒在路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大半夜不回家,要去淋雨。 貌似她们都对此习以为常,毕竟裴响做这种傻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林软星顿时长舒了口气。 看来只要不提及那把钥匙,那就与她无关。 他是个聋子,又不是傻子。 二十岁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 再说了,就算是丢了钥匙,他不知道敲门让裴老头给他开门吗? 可别告诉我他连门都不会敲,可笑。 林软星立马说服了自己,心中刚冒出的一丝愧疚之情,立刻被她抛之脑后,甚至还觉得都是他死脑筋活受罪。 至于淋雨晕倒,那也是他活该。 - 自从裴响晕倒后,接连几天都没人来帮外婆干活。 林软星一边烦躁地想着,一个男生,怎么生个病比女生还娇弱;另一边又想,他不来正好,刚好她能替外婆做些家务,挽回她作为林家血脉的尊严。 外婆对林软星帮她扫地这种事虽感到高兴,但眉眼间还是抹着片乌云。 她知道,外婆还在担心裴响。 只要裴响一天不来,外婆就惦记着他,比惦记她这个亲孙女还用心。 这种感觉让林软星很不爽。 她在院子里扫地,外婆就端着筛子,坐在院门前剥豆子。 她每剥一片青豆皮,就随手扔在地上,林软星就将那些裂开的豆皮渣撮在一起,用扫帚收拾进簸箕里。 外婆剥豆子的速度很慢。 她一边剥着豆皮,一边用眼神眺望门外,似乎在等谁。 林软星有些不耐烦了,索性将扫帚一扔,直接搬了个椅子坐在院子里玩手机。 院子里的信号比房间好些,但也不多,仅有两格。 不过这并不影响她聊微信。 自从被强行丢回乡下后,林软星已经很久没和姐妹们聊天了,也不被允许聊天。 用父亲的话说,特殊时期,得谨慎对待。 父亲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和他心眼一样小。连他都这么说了,林软星当然不会傻到什么都不懂,还故意和他对着干。 她不是替他着想,而是为了自己。 归根结底,父亲是她法定抚养人,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还得靠他养活。 于是在出发前,林软星对姐妹们说,自己将跟爸妈出国度假几个月,期间可能会很少联系。 姐妹们先是羡慕地祝福她,说等着她回来再聚,林软星自然连声应好。 可一个礼拜过去了,群里似乎并没有人提起她,每个人都照常生活聊八卦。 她的消失好像没有任何影响。 林软星心中有些不痛快。 她自认为她在这群姐妹中,还是多少有点地位在的,可没想到她们丝毫不关心自己在干嘛。 她不信邪地继续刷新微信。 列表里的好友聊天对话都停留在上次出发前,期间甚至连一声问候都没有。不管她刷新多少次,聊天页面还是没变化,以至于主页订阅号的头像都仿佛在嘲笑她,真是个小丑。 林软星气愤地将那些聊天框,一条一条删除。 甚至一气之下,把几位不重要的姐妹删了好友,反正她们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利用价值。 当手指放在备注父亲的那个对话框上时,她停顿了几秒。 想起来,她好像压根忘了跟他们说自己出车祸的事。 不过就算她说了,也没人会在意吧? 那个女人说不定还颇为可惜地想,当时车祸怎么就没弄死她呢,真是只打不死的蟑螂。 林软星试着伸出手指,在键盘上打下一行字,点了发送。 “大巴车翻了,我出车祸了。” 她静静等待了片刻,果然没收到回复。 意料之中,林软星并没有感到失望,只是冷眼看着发出去的那行文字,果断点了撤回。 她开始戴上耳机,听起了歌。 歌曲很有节奏感,她悠然自得地跟着哼唱:“tellmeifyou,loveme,whyyouleaving...” 外婆用疑惑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又继续低头剥豆子了。 林软星没在意。 她知道外婆听不懂,这里的人连英语都不会说,最多只会一句iloveyou,发音还带着浓浓的乡村口音。 真的土爆了。 晚些时候,天色渐渐变暗。 外婆还端着筛子在院里剥豆子,她脸上的皱纹忽然起了变化,只见她紧紧盯着门外看,似乎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林软星好奇地探出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远处的石板路上走来个削瘦的身影。 他还穿着那件深蓝色t恤衫,披着件有大口袋的灰色布外套,旧得衣领卷边起球,踩着双满是泥泞的球鞋,单手拎着个沉甸甸的麻袋朝这边走来。 外婆认出是裴响,高兴地冲他招手。 裴响看见外婆,也挥手回应。 来到院门前,他将麻袋放在地上,拘谨地站着,脸上带笑。 他的脸颊很苍白,比上次见他时还要白上几分,衬得他干燥的嘴唇如血色般通红。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脖子上的水渍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看着像是出了趟远门才回来。 看见林软星后,他的嘴角荡漾出几分病态的笑容,眼睛也泛起了喜悦的光芒。 但在触碰到林软星冷淡的视线后,他嘴角的笑容僵了一秒,随后装作不在意地挪开了目光。 外婆倒是欣喜若狂地扯着他的袖子,热情地邀请他进来坐坐。 裴响却坚决地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鞋子,表示鞋上的泥巴太多,不想弄脏院子。 他硬是不肯进来,外婆也只能无奈放手。 裴响用手比划着,站在门口跟外婆聊天。 外婆倒是能看懂个大概,一边看他比划,一边跟着重复:“你——打点滴……镇上……买土豆……我……好好好,我懂了我懂了。你——打水……老头?裴老头……” 有了外婆这个翻译,林软星也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在陈大夫的诊所打了两天点滴,病刚好就跑去镇上赶集,买了一袋土豆回来,想起还没给外婆打水,想过来帮她挑两桶水回来。 懂了他的意思后,外婆既欣慰又心疼:“你得好好注意身体,别再淋雨了啊。” 她语重心长叮嘱,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动作比划给他看。 裴响自然看懂了,两人早就有聊天的默契,他重重地握着外婆的手,像是在跟她保证。 外婆放下了心,笑着扭头朝林软星喊道:“星星,帮忙把厨房里的水桶和扁担拿出来吧,响响想帮我们挑两桶水。”语气轻松多了。 外婆倒是热情地接受裴响的好意。 林软星瞥了裴响一眼,看见他满怀期待的眼神,顿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虽然不情愿,她还是去了趟厨房,把水桶和扁担交给了裴响。 毕竟如果没人帮忙挑水,她每天就得自己去附近的水池边洗脸,多麻烦。 可她才不会感激他。 林软星总觉得他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 外婆不知道吃了什么迷魂汤,被他的伪善给骗走了心。 甚至于此时,林软星都懒得跟他装,把满满的嫌弃摆在脸上。 裴响看见她冷淡的表情,有些尴尬地收回眼神,垂下头去,默默拎着水桶离开了。 离开时,林软星看见他腰上挂着一串钥匙。 整整十几把,清一色的大小,别在他腰间的钥匙扣上,和那天她藏起来那把一模一样。 他每走一步路,腰间的钥匙就发出碰撞声,叮叮当当。 林软星看了想笑。 看来他不仅死脑筋,智商也有点问题。 7、7 桌上放着五个大土豆,是裴响送的。 昨晚他挑完两桶水后,临走前,从麻袋里塞给外婆好几个土豆。外婆连连摆手拒绝,声称她们吃不掉这么多,让他带回去煮给裴老头吃。 裴老头牙齿已经掉光了,只能吃些软的东西。 这个季节的红薯已经发芽了,裴响就只能去镇上买点土豆,做成小孩喜欢吃的那种土豆泥,喂给他吃。 林软星没见过裴老头。 从外婆那听说这事后,她只庆幸得亏外婆的牙口好,不然她也得跟着吃泥糊糊。 多惨呐。 林软星看着这土豆,在想,如果做成薯条会不会很好吃。 但一想到这村里没人会做薯条,估计有人连薯条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她对着网上的教学视频手把手教外婆,恐怕也挺费劲的,就立马打消了念头。 林软星不会做饭,也不敢乱动厨房里的东西,生怕给外婆添麻烦。 可那天下午,当她看见裴响匆匆赶来给外婆做饭的时候,心中忽然冒出了个主意。 难得这天裴响来得早,外婆腿脚不便,在客厅看电视。 林软星就溜进厨房,用手指用力戳了戳裴响的背。 他的背很削瘦,林软星的食指戳上去,像戳到了他的骨头,硬梆梆的。 裴响显然被吓了一跳,扭头的瞬间,脸色惨白,眼神惶恐。 不过当他看清来人后,脸上的表情瞬间放松下来,眼睛重新恢复澄明。 他的脸颊流着汗,两侧的发丝紧紧贴在耳旁,尖瘦的下巴被烟熏得一片漆黑,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只有那双晶亮的眼睛闪烁着他的惊讶与喜悦。 他放下手中的锅铲,在一片油烟缭绕中,迅速用手比划着,似乎在问她来干什么的。 林软星都不用看他的动作,从他眼睛里就已经读出他的满腹疑惑。 有求于人的时候,林软星向来擅于伪装的。 林软星挤出甜美的笑容,问他:“知道什么是薯条吗?” 裴响努力辨认着她的口型,在她说完后,眼睛里果然露出了迷茫之色。 也不知道他是没听懂,还是不知道,林软星就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点开视频放在他眼前。 视频里,身着厨师服的人拿着锅铲,在油锅里翻炒着薯条。 标题上写着几个显眼的大字:酥脆,外焦里嫩,薯条。 昨晚她就着几百kb的网速,用流量辛辛苦苦下载的视频,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裴响两只眼睛盯着屏幕看,看得很认真,一时间都忘了他正在炒菜这件事。 要不是林软星从空气中隐约闻到一股焦味,才惊呼着碰了碰他的手臂,让他看向锅里,否则当晚她就得吃烧焦的煎鸡蛋了。 也不知道他看没看懂,反正林软星给他看了一遍后,就扫兴地收起了手机。 她估计他是看不懂的。 她其实也没想着他能学会,就是想碰碰运气。 但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儿异想天开,她竟然想让一个聋子看一遍视频就学会做薯条,关键是她连裴响识不识字都不知道。 放弃这种荒唐想法后,林软星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 她觉得,还不如直接回城里去吃肯德基,还有疯狂星期四优惠呢。 只是没想到。 几天后,裴响还真给她端来了一盘薯条。 当时林软星正在睡午睡,听见院里响起敲门声,不耐烦地打开院门。 就见门前站着的裴响,身上的围裙都没来得及解下,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菜就赶了过来。 说是菜也不算菜,是一盘土豆条。 土豆条上冒着热气,应该是刚出炉不久,还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裴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本就清澈的眼睛里,蓦然飘动起灵动的光芒,璀璨夺目,竟给他整张苍白的脸增添了几分别样的神采。 他兴高采烈地用手指了指盘子,微微张开嘴,好像在示意她尝尝看。 林软星有起床气,尤其是午睡被打扰,根本没给他好脸色看。 但见他双手捧着盘子,无比期待地盯着自己,就只好皱着眉,用食指和大拇指抓了根土豆条,往嘴里塞。 刚咀嚼了两口,她立马吐了出来。 同时拧着八字眉,发出无比嫌恶的声音:“这是什么,这么难吃!” 裴响扬起一只手,似乎想用手语解释这是什么。 但在看见林软星嫌弃的表情后,忽然顿住了,刚抬起的手也悄悄放了下去。 都说要收买一个人的心,就先得收买她的胃。 林软星那时只想着,裴响是不是想毒死她,这盘半生不熟的又苦又硬的土豆条,与她想象中的薯条味道差远了。 不会做就别做啊,这么难吃。 喂猪都要呕出来。 尤其是看着他讨好般的眼神,小心翼翼的表情,林软星更觉厌恶。 她呸着嘴,皱着眉头将那盘薯条全抖倒进了院里的簸箕里,将空盘子重重塞回他手里。她残忍地看着他失落的表情,无情嘲笑:“你想毒死我是吧?下次别做了,真难吃。” 他像是备受打击般,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里露出浓浓的失落感,颤抖的眼睫毛微微下垂,遮住了那片跃动的光芒,在眼底扫下淡淡阴影。 林软星嗤了声,砰的一声把门关了。 裴响还静静站在那,双手保持着端盘子的姿势,滑稽可笑。 刚刚还跃动着的光芒,此时逐渐消失,他那双眸子又变得清澈无比,波澜不惊了。 - 裴响似乎也是有情绪的。 自从那盘薯条被倒掉后,他每次来帮外婆干活的时候,都分外迅速,隐约又有躲着她的趋势。 但林软星并不在意。 之前她想见裴响,完全出于对儿时玩伴的好奇,像看看多年过去大家都长成什么样了。 现在人也见着了,林软星对他的好奇就彻底消失了。 还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也没什么太大变化嘛。 若非要说变化,那就是他变得比以前更令人讨厌了。 在林软星眼里,他十分心机。 整天费尽心思缠着她外婆不放,导致她即便在这住了快半个月,也依然无法从外婆心中取代他的位置。 有时候她真想问,她究竟是不是外婆的亲孙女。 可她也知道,问这种问题毫无意义,她也没资格问。 就连祭祖的事,到现在林软星还没跟外婆提。 外婆不说,她也不说,两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缄默,好像只要不提就不会触碰禁忌。 林软星是打着祭祖的幌子来村里避难的。 她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当那个女人主动联系上外婆,告诉她,过几天林软星要回家祭祖,拜托她帮忙照顾三个月时,外婆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甚至没多问她为什么要回来祭祖。 好像她来或者不来,都影响不大。 林软星特别讨厌这种感觉。 她总是像个皮球,被人踢来踢去,好像哪里都能容纳她,又好像哪里都不欢迎她。 她已经受够了这种感觉。 她开始憎恶那个女人。 更加憎恶父亲。 如果当初他管好自己的下半身,没有把那个女人带回家,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一切。 或许她还能陪他演戏,当个懂事听话的乖乖女。 只是一切没有如果。 林软星知道,外婆和父亲的关系向来不好。 不然他也不会拜托那个女人帮忙联系外婆,自始至终,他没和外婆说上一句话。 林软星当然也知道,外婆一定是懂些什么的。 她不时能从外婆眼中看见些复杂的目光,仿佛在透过她看已经逝去的母亲,有自责,有遗憾,有怨悔,有责怪,唯独没有疼爱。 好像所有的宠爱,只是出于老人对小孩的包容。 曾经,母亲执意要嫁给父亲的时候,就遭到外公外婆的反对。最后她病死在这个村落里时,父亲甚至连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将林软星接到了城里,从此再也没回乡下来看望外婆。 在她印象里,父亲是不屑提起这个地方的。 她自然也不例外。 她小心翼翼地捂紧自己家乡的马甲,逢年过节就说外公外婆去世早,所以没必要回乡探望。 在她的嘴里,外公外婆已经名义上死亡。 林软星知道这样做不好,是虚荣心在作祟,只是不想被城里的姐妹知道她出身于一个极其落后的小村庄罢了。 但她确实不喜欢这个地方。 包括现在也不喜欢。 - 林软星来到鹅岭村的第十七天,她已经感到厌倦。 如果说刚开始,她还有一丝新鲜感,毕竟看惯了城里繁华的高楼大厦,偶尔看看乡间田野,也别有一番滋味。 现在全然没了兴趣。 新鲜感一过,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如此无聊。 山山水水看多了,只觉得缺乏人烟味。 她开始怀念城里喧嚣的喇叭声,怀念邻居深夜蹦迪的吵闹声,怀念人山人海的操场,甚至连她几度嫌弃的大学寝室,在此刻都变得美好起来。 但她始终没敢跟人联系。 父亲已经替她请了病假,她也跟姐妹们告别说去出国旅游了。 其实她说不说都无所谓,没有人会在意她。 她的下乡就跟变成透明人一样。 人都是群居动物,林软星尤其是。 她不能没有社交,没有人聊天的日子,她简直要寂寞疯了。 可留守村庄的大多都是些老弱病残,年轻的夫妇都忙着干活养家糊口,像林软星这样无聊的年轻人实属罕见。 除了裴响。 但是林软星讨厌裴响,没有任何想与他沟通的欲望。 况且,他还是个聋子,这在两人之前天然形成了一堵高墙,她嫌烦。 虽然他每天都定时来帮外婆干农活,但他在林软星眼里就宛如隐形人,没什么存在感。 她已经自动将他忽略。 尽管每次裴响来时,看向的眼神那般澄澈友善,但每每都遭到她的白眼。 久而久之,连外婆都察觉到她对裴响的冷淡。 外婆倍感疑惑,诧异地问她:“星星,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响响啊?” 林软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喜欢。” “为什么?”外婆更惊讶了。 林软星就仔细想了想。 她不喜欢他的衣着打扮,又土又丑;她不喜欢他看她的眼神,傻乎乎的;她瞧不起他每天来巴结外婆的样子,像只哈巴狗。 但是这些好像都不是她真正讨厌他的理由。 让她真正讨厌的是,每次裴响来时,她都能外婆眼中看到一缕奇异的微光。 那是林软星永远都得不到的光芒。 林软星嘴角荡起一抹讥讽,反问道:“外婆,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一个外人?” 或许是“外人”这个词太过直接,外婆惊得瞪圆了眼睛,不由得坐正了身板。 她年老的双手紧紧攥着手帕,身躯微微颤抖,布满褶皱的脸仿佛遭遇地震般,盯着她一副大逆不道的样子。 林软星想着,既然都这样了,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索性将心中的闷气全抖了出去:“我搞不懂,我明明才是你的亲孙女,怎么你不关心我,总是关心他?他有什么好的,他叫你外婆吗?一个聋子,残疾人,不会说话也不认识几个字,只会干农活,这辈子估计就这点出息了。我呢,我又会唱歌又会跳舞,读书也比他厉害,我哪点比不上他?” 林软星尽可能用方言讲话,但还是忍不住蹦出些普通话词语。 她知道外婆能听懂。 外婆依然保持着刚才震惊的姿势,听着她讲完所有话。 好像整个人被定住了般。 林软星有些烦躁,外婆口里口外都只提裴响,她要是实在喜欢他,不如把他领养回家算了。 但,要是真这样,那岂不是如了他的愿? 林软星冷笑。 裴响可真能装啊,外婆被他骗得团团转就算了,连她差点也上当。 “可是……”外婆动了动嘴唇,还想多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颓然叹了口气,“响响是个好娃娃啊。” 她好像瞬间苍老了几分,佝偻的身子陷在窗户阴影里,布满沧桑。 林软星从她身上看见了一道鸿沟。 那是岁月无法跨越的鸿沟,也是她和外婆之间最大的隔阂。 她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印象里母亲总是和外公外婆吵架,为什么总想着离开这里,虽然每一次争吵都以她的叛逆结尾,了无后续。 意识到这一点后,林软星忽然止住了嘴。 她知道不管她说什么都没用。 看着外婆沧桑的背影,林软星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感。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的沉寂就像落入大海的石头,激不起半点浪花,凝重又略带愁苦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无声在两人之间划了道清晰分明的界线。 “说不上来为什么,总之就是不喜欢。”林软星动了动唇。 于是她抛下这句话后,匆匆回到楼上。 在爬楼梯的时候,她的眼角瞥到窗户外,看见院门口闪过一抹蓝色的身影。 林软星一愣。 但随即她意识到他又听不见,就继续抬步上楼,把厚木板踩的噔噔响。 8、8 之后,裴响看她的眼神就不那么炙热了,虽然目光仍然清澈,但对她似乎有几分疏远。 林软星不知道那天,她和外婆的聊天,他究竟“看”到了多少。 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再也不用在裴响面前装模作样了,她也乐得轻松。 期间,裴响还是每天定时来帮外婆干活,但两人都默契地互相无视,努力避开对方。 甚至连眼神都不想交集上。 可偌大的院子,进进出出,裴响难免会撞到她跟前。 她的讨厌,是能从鸡蛋里挑骨头,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能让她看不顺眼的那种。 每到这时,她就毫不客气地对他翻白眼,嘴里嘀咕着:“恶心。” 而裴响只是扫了眼她的唇形,就垂下头去,不再看她,默默与她拉开距离。 她又想起了那个女人,年纪轻轻就当了她的后妈。 别扯什么狗屁爱情,要不是为了钱,她才不信以她的身材美貌能看上大腹便便的父亲。 以前她瞧不起那些二流货色。 而现在,连村里的狗都觊觎上她们林家了。 都说狗是老人家不错的陪伴。 林软星觉得,要是外婆真养了裴响这条狗,迟早有一天要被他反咬一口。 她才不信他是个单纯善良的人。 他只是擅于伪装罢了。 至今,她还记得小时候,裴响还是她的跟屁虫的时候,双手捧着只死了的小狗崽,跟献宝似的捧至她面前,那时他的眼神也是这般澄澈无辜。 她被吓得尖叫,可他还在笑。 直到她满脸嫌弃地让他扔掉,抱着胳膊躲得远远的,几乎要哭出声来,他才收敛起笑容。 “可是,你说你喜欢的。” 她从他眼神里读出了茫然不解与受伤。 那时候她就觉得裴响脑子不正常。 有病。 不过她转念一想。 如果是外婆被咬的话,那也是她自作自受。 - 婆孙关系陷入冰河后,林软星也更加宅不住了。 外婆依然每天给自己找点事做,忙忙碌碌停不下来。 林软星则照常出门闲逛,即使阴雨天也不忘带把伞到处闲逛,外婆对此倒没有多加约束。 在鹅岭村呆的越久,林软星就越清醒地明白,她不属于这个地方。 所有人在这都有归属,而她没有。 她才是这里真正的外人。 有好几次,她想去隔壁镇上看看。 但一听说村里的交通工具仅有三轮车和摩托,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坐着三轮车去镇上,有损她的形象。 她可不想这么狼狈。 摩托?更不行了。 村里拢共也才三辆摩托,而且大多都是用来运货的,脏兮兮的不说,除非有要紧事否则也不轻易开,毕竟油费贵。 当然,她不愿搭摩托车,还有另一个原因。 之前邻居看裴响每天来给外婆干活,以为林软星和他的关系不错,就用儿时的话打趣他们: “响响,你小时候不是说想讨星星当自己老婆吗,现在星星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娶她啊?” 结果林软星闻言,当场嗤笑一声:“做梦吧他,我就是嫁条狗都不会嫁给他这种残疾。”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平时喜欢聊八卦的大妈,也自觉地闭上了嘴。 那天,林软星看见裴响的脸色分外苍白,眼中卷着浓浓的忧郁,清瘦单薄的身形僵硬地依在院门边,仿佛风中飘零的落叶,摇摇欲坠。 林软星却并没有放心上,她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甚至对能伤到他的自尊心而感到开心。 反正他就是条下贱的狗。 后来,林软星在村里的名声就不好了起来。 裴响明明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却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还出言伤人。大家都说她不懂得知恩图报,是个白眼狼。 林软星才不在意。 她又不是没经历过被人恶意传绯闻的事,这种流言蜚语根本打击不到她。 不过她也很有自知之明。 所以搭顺风车的念头很快就被她打消了,村里是没有人会愿意载她的。 出不去村,只能日复一日在山脚下转悠。 林软星越来越觉得无聊,乏闷,困顿,心情也越来越糟糕。 有时候烦了,路边的野草都得被她踹上两脚。 她每天盯着手机上的信号,刷新着无人问津的微信,心里愈发焦急,也愈发烦躁。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她恨不得立马打十几个电话过去,质问父亲到底死了没,还管不管她这个女儿。 但多次的尝试失败后,她知道父亲的电话是打不通的。 死了这条心。 可总在这里磨着也不是办法。 林软星想出逃了。 她甚至打开地图,想找找出去的路线,让她暂时回到城里,哪怕不能住家里随便找个宾馆住都行。 她快要被折磨疯了。 可是这山村太过偏僻,地图上甚至没标出地名。 林软星只能透过放大后的卫星地图,看见葱绿山岭中参差点缀的一片白色,那是村里的白墙黑瓦房。山路蜿蜒,与盘错在村落中的溪流交织,更分不清南北了。 林软星的逃跑计划只短暂酝酿了两天。 第三天的清晨,天灰蒙蒙刚亮,她就拎着行李箱偷摸溜出了村庄。 湿漉漉的石板路又凉又滑,她小心翼翼地推着行李箱的滚轮,生怕吵醒邻居家的狗。 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林软星甚至都来不及打伞,只顾着急匆匆朝村口走去。 路过村口水井的时候,她看见不远处裴响家的灯亮了,昏黄的灯光照在窗户上,映出他削瘦的身影。 林软星立马加快了脚步。 离鹅岭村最近的公交站,就在山的那一头。 林软星一想到自己即将逃离这落后的山村,心情都愉快了几分。 去哪儿都行,反正这里是一秒都呆不下去了。 她的脚步轻快,很快就将鹅岭村抛之身后。 外婆家那幢二层的砖瓦房,也在视线里逐渐模糊,最终化为一个黑点。 林软星站在停车牌底下时,感觉心中沉甸甸的大石总算消失了。 她分外愉悦地看了眼时间,决定等下一班大巴车经过的时候,就拎上行李离开这鬼地方。 - 年久失修的山路坑坑洼洼的,积攒了不少泥泞的水洼,头顶的树叶还在啪嗒啪嗒掉水珠。 林软星捶了捶自己站得酸痛的双腿,皱起眉头。 她在这等了快两小时了,竟然一辆大巴车都没看见。 昨晚她分明做好了功课,通过邻近某城镇的学生发帖得知,他们这里的大巴每周四一趟,错过就得再等一礼拜。 而且从来都很准时,早上八点就出发。 等不到大巴车,林软星也坐不住了,就拎着行李箱继续往前走。 很快,她就看见了上次造成撞车的始作俑者。 这块巨石半陷在山体力,半搁置在马路上,挡住了部分去路。 听说原本这里并没有石头的,好像是前些天下了大雨,山体滑坡,这块巨石就顺着山腰滚了下来,砸在了柏油路上。 大巴车司机没有提前得到通知,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于是酿成了惨祸。 上次那辆失事的大巴车早被人拖走了,周围只剩下残留的玻璃碎片和塑料残渣,仔细看还有凝结在土壤中的暗红色血痕,隐隐散发出腥臭味。 林软星看得头皮发麻,立马捂着鼻子快速朝前走去。 行李箱车轮在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摩擦得哗啦啦响。 柏油路上实在是太安静了。 比村里还安静。 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山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剩下头顶簌簌的落雨声。 远处的水雾也迷迷蒙蒙的,将底下的村落彻底笼罩住,只留一片白色。 林软星瑟缩着肩膀,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她却没带伞。 雨丝扑面而来,将她今早刚化好的妆冲得花乱,眼影落在睫毛上,让她视线变得模糊。 她咬咬牙,继续往前走。 就算今天大巴车不来,她也再也不会回去了! 她要逃离这里。 她要回到城里去。 只是不料临近中午,天色忽然暗了下来,顷刻间大片乌云笼罩住天际,沉甸甸的雨云压垂在头顶,随着一道轰隆的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仅是一瞬间,林软星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林软星仓惶地找了处枝叶浓密的大树躲雨,身体紧贴着树干,用外套遮挡住头顶的水滴。 手中的行李箱也被她扔在一旁。 忽然间,林软星有些后悔。 早知道她就该提前看好那该死的天气预报。 好景不长,前方的大树忽然响起咵啦的声音,紧接着一道闪电劈过,大树轰然倒下。 那一瞬,林软星吓得魂都飞了。 在头顶的闪电噼里啪啦响起时,林软星胆战心惊地拎起行李箱就往前跑。 小学的科学课就告诉过她,雨天要离大树远一点。 只是情急之下,她全然忘了雷雨天的危险,尤其在这昏暗的山路里,她不认识路,也辨别不了方向,只能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寻找避雨的地方。 可是路越走越偏僻,越走越窄。 周围的树枝也愈发繁茂,灌木丛里布满荆棘,一不小心就会刮伤。 裙子在茂密的丛林中无疑成了绊脚石,好几次,她险些被那些树枝给绊倒。 迷路了。 等林软星意识到这点时,她已经一个趔趄,滑倒在一片灌木丛中。 半人高的灌木丛淹没了她的身躯,带刺的荆棘划破了她的手臂,脆弱的身体在她跌倒瞬间,扭伤了她的脚踝。 林软星疼得直皱眉头,大声呐喊。 但她的声音回荡在空荡无人的山林里,显得如此无助。 人在大自然面前多么渺小。 尤其是此刻,这片黑黢黢的山林里,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生物的声音。 林软星顾不上脚上的疼痛,慌忙掏出手机,下意识想拨打110。 山里的信号本就不好,加上下雨,此时那消失的信号仿佛在嘲笑她的无力。 她后悔了。 林软星真的后悔了。 早知道她就不该来这该死的山村。 也不知道呆坐在灌木丛里多久,林软星只觉得自己好像掉入冰湖中。 冰凉的雨水从脸颊钻进脖子里,冻得她打了个哆嗦,脚上的疼痛像钻心般疼,疼得她根本直不起身子。 “有,有人吗……” 她的声音颤抖且微弱,身体抖如筛糠。 无人回应。 一股绝望之情从心底蔓延,慢慢的,如爬山虎攀上高墙,将她的心紧紧攥紧。 要死了。 这次真要死在这里了。 那一刹,林软星连自己死后父亲和那个女人的表情都想好了。 她知道父亲肯定是松了口气,没了她这个累赘,他也不用再每月给她打钱,以此弥补他心中对亡妻的愧疚。那个女人更是高兴的不得了,终于可以放肆地花着父亲的钱,去包养小白脸。 林软星恨死她了,也恨死父亲了。 甚至此时,她忽然憎恨起死去已久的母亲。 要是当初她没把她生下来多好,她就不用来到这偏僻的山村,也不用经历这些折磨。 都怪她,非要生下她。 她也恨她,恨死她了! 林软星的眼里充盈着愤懑,憎恨的因子在胸腔发酵,彻底爆发。 她死死抓着地上的野草,锋利的野草将她细嫩的手刮出了一道道口子,她也浑然不觉。 人在将死之前,连疼痛都会忽略。 尤其是在此时愤恨的林软星身上,她疯狂地想着,自己在这里死了多么不甘,但又无人会在意她的死亡,反而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或许,她就不该生下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是种折磨,或许死亡反而是种解脱。 泪水逐渐注满她的眼眶,与雨水融为一体。 林软星攥着野草的手逐渐收紧,在胸腔中闷声挤出一道呜咽。 很轻,轻到听不见。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林软星一惊,抬眼望去—— 只见雨雾中,影影绰绰出现个高瘦的身影。 他穿着那件深蓝色的t恤衫,撑着把破旧的黑色雨伞,用手拨开灌木丛,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她看见他眼里的惊慌。 比任何时候都要慌乱。 她一怔,攥着野草的手蓦然松开了。 9、9 这是裴响第二次救她。 林软星甚至都不知道,偌大的山林,他是怎么找到她的。 难道他真的属狗的,能寻踪觅人吗? 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外婆家的,只记得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有股熟悉的腐木香,抬眼还能望见那布满蜘蛛网的墙角。 裴响背上的肋骨削瘦,硌得慌。 她颠簸着,脑袋像灌了铅似的,沉甸甸压在他的背上。 外婆看见她,哭得跟泪人似的。 林软星知道,她哭只是因为内疚,没有看管好她,导致她现在只能狼狈地躺在床上。 同样是惺惺作态,林软星甚至觉得自己的演技比她好多了。 林软星挤出乖巧懂事的笑容:“外婆,我没事。” 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她和外婆身上。 当初第一次见时,外婆也是这般疼爱她,让她误以为自己找到了血脉相连的归宿。 可自从撕破脸后,她切实地看见外婆那双慈爱眼里以外的凉薄,那颗根深蒂固的种子正扎根在她心壤上,这是她们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外婆嘴里还在絮絮叨叨什么,但林软星已经不再看她。 她盯着天花板发呆。 看着墙角那只小小的怪物在细密的蛛网上四处攀爬,将还在挣扎的猎物塞入嘴里,一口一口吃掉。 忽然间想,要是她也能被蜘蛛吃掉就好了。 - 村里的陈大夫来看过一次,给林软星的脚缠上了厚厚一圈绷带,还特意架了两块木板固定。 陈大夫说,她这脚扭伤得厉害,不过静养些日子就好了。 临走前将涂抹的药膏放在了桌上。 墨绿的药膏散发着古怪的味道,浓郁的药香铺满整个房间,给潮湿的空气增添一股闷腻的感觉,林软星捏着鼻子看裴响给她换药。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的,很轻柔,神情专注到像在描绘一副古代仕女图,低眉顺目,凝神聚会。 纤长的睫毛在晦暗的光线下轻颤,削瘦的脖颈被破烂陈旧的线条缠绕,窗口的雕花照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影影绰绰。 比起林软星,他倒更像个病人。 但林软星紧皱的眉头始终未曾松开。 目光也未曾看向他。 可是如果他以为这次救她,她会对他感恩戴德。 那就大错特错了。 林软星并没有觉得他有多伟大,甚至觉得他多管闲事。如果当时他不来的话,或许她真死在山里了,没人知道。 早点结束这一切,或许比现在苟延残喘好得多。 尤其是到了深夜,听着屋外的雨声,林软星的脚就加倍疼痛。 潮湿的水雾透过玻璃窗侵略进来,她的心仿佛也缺了块似的,淅淅沥沥在漏水。 似乎是受了外婆的默许,裴响来的次数多了许多。 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下午,还有时候是傍晚,左手拿着镰刀,右手提着一篮子鱼草,额上遍布细密的汗珠。 他礼貌地笑着跟外婆打招呼,走进林软星房间后,便自觉地收敛了笑意。 面色平静。 他默默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净,又将林软星换洗的衣服丢进篓子里。 别的,他小心谨慎地不敢触碰,生怕惹来林软星的白眼。 但事实上,林软星根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每到此时,外婆就会当着他们的面,念叨几句:“响响人真好嘞。” 林软星当然知道是说给她听的,毕竟聋子又听不见。 她没理。 外婆虽然拜托裴响来照顾林软星,其实她知道,她只是怕她再出意外罢了。 虽然有某个时刻,她坏心的想着,外婆不过是个胆小鬼,怕被追究责任而已。 她还更阴暗的想着,外婆或许并不想要她活着,她完全不在意她的生死。 只是怕林软星的爸妈找上门来,不好交代。 但其实,林软星觉得她完全没必要担忧。 因为那俩人,同样不管她死活。 沉甸甸的脚因疼痛而肿胀,林软星无法移动身躯,只能僵硬地平躺在床上,仰着脖子看手机。 被野草和树枝刮破的皮肤,此时也已结痂,留下一道道粗糙的痕迹。 不过她并不在乎。 今天真是见了鬼了,手机竟有两格信号。 她点开微信看了眼,依然杳无音讯。 倒是群聊里谈论着吃喝玩乐帅哥相关的字眼,让她莫名有些烦躁,于是索性关掉了微信。 等她刷着手机,等裴响终于走后,她才扭扭脖子,舒展四肢。 侧头看见桌上放着一束鹅黄色的花。 她叫不上名字,六片团簇的花瓣,中间点缀着深黄的花蕊,叶子葱绿,带着一股清香,满满一盆,用野草扎了个环,带着晨露,安静地躺在报纸上。 卧病在床期间,裴响每天总会给她送来一束花。 乡下最不缺的就是山间野花,尤其是这依山傍水的偏僻山村,春天一到,绚烂的山花就铺满整个山岭,连空气都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林软星真想嘲讽他,她喜欢的是花吗? 她只是喜欢拍照而已,压根对花不感兴趣。 但看了看自己缠在腿上的绷带,林软星闭上了嘴。 懒得解释,他懂什么。 讨好人也讨好得不对胃口。 于是把那些花都扔进了垃圾桶。 脚伤没好的这几天,林软星确实安分不少。 她每天无所事事就拿起手机翻翻,借着薄弱的信号,刷会儿新闻。 从前她从不看时事新闻,但现在,她想迫切地了解外界的一切。 今天发生了什么,明天将举行什么活动,后天有什么演唱会,最近有什么新剧电影上映。 明明与城市相隔几百公里,她却比任何一个人更加渴望知道外边发生的一切。 那种不想与城市断绝联系的焦虑感,那种想要紧紧抓住稻草的迫切感。 生怕与城市断绝联系后,她会忽然失去希望。 可是紧绷的神经在漫长的十天过去后,陡然间断了弦。 她看见许久不曾联系的父亲,又给她转了一笔账。 悄无声息的,微信上多了行简单的字:“再多住一段时间。” 在这条信息之上,是她密密麻麻,不厌其烦反复发送的:“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林软星拿着手机静静看了很久,很久。 要是从前,她或许会直接耍起公主脾气,冷笑着质问他:“是不是那女人让你这么说的?你别忘了,我才是你亲女儿,我才姓林,她算什么东西!你现在硬气了,忘了我妈当初是怎么给你做牛做马的是吧?” 然后再所有恶毒的词汇堆砌上去,狠狠发泄一通。 可是今天,她忽然什么都没说,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打。 只是默默看着卡里虚无的数字,关掉了聊天框。 她甚至懒得去找那个女人对峙,也没空去追问所谓的“一段时间”到底是多久。 因为她发现这一切,在踏入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村后,就已毫无意义。 问了又怎样,他们不会回复她。 不问又怎样,她心中早已有答案。 林软星蓦地深呼吸一口气。 鹅岭村的春天,空气中带着山花浓郁的香味,钻入鼻腔,沁人心脾。 她觉得自己是时候出门走走了。 - 腿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林软星主动把绷带卸下。 脏兮兮的绷带被扔进垃圾桶,寿终正寝,林软星脚上除了还残余些墨绿的药膏外,肿胀处已经变得平滑,皮肤上的疤痕也剥落,留下浅淡的痕迹。 林软星给那些伤痕处抹了些护肤霜,穿上了漂亮的裙子。 她照常打扮得光鲜亮丽。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和任何人解释什么,也不畏惧村里人嘲讽的眼神。 她悠然自得,甚至比先前还放肆。 雨季未曾消散,她撑着那把黑色雨伞,闲着无聊就到处逛逛。 从村口逛到村尾的山脚下,再慢悠悠绕回来。 偶尔走远了,路过村里养狗人家,被围栏里的大黄吼了几声后,林软星就凶巴巴地瞪回去,那条大黄狗就更凶狠地冲她嚷嚷,龇牙咧嘴,吵得附近的鸡鸭齐齐嘎嘎乱叫。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闻声走出来,看见门外经过的林软星,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冲大黄扬声喊道: “叫什么,贱命一条,有什么好叫的!啐,回去。” 嘴上这么说,却并未阻止大黄的嘶吼,连脚都没多挪半步。 狗仗人势,那条大黄狗就叫得更凶了。 林软星靠近时,狗嘴从围栏的缝隙探出来,露出尖锐的牙齿冲她咆哮,像是随时都会冲出去咬她一口。有好几次,险些被狗牙撕破裙角。 而那女主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顾。 要不是因为路太窄,要不是因为没有别的路,林软星才不想走那里。 林软星心想,再叫下次把你卖狗贩子手里,看你还叫不叫。 不过说起狗,林软星觉得某人更像狗。 每当她撑伞出去散步时,后边总会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不响,不远不近,刚好能听见。 她扭头,就看见身后跟着个人影。 是裴响。 与她隔着十来步的距离,撑着伞,身形单薄的像张纸。 林软星拧起眉毛:“你跟着我干嘛?” 他比划着手势,表示是外婆派他跟着的,说是不放心。 外婆的腿脚不便,雨天风湿加重,只能窝在家看着信号不稳的闭路电视,剥着永远剥不完的豆荚。 估计是有前车之鉴,只能让裴响帮她盯梢。 林软星就觉得好笑,反问他:“你是狗吗?这么听话。” 裴响听不见她的语气,但能看懂她说的话,也能从她脸上读懂她的不屑与轻慢。 但此时,裴响只是默默低下头去不看她。 身板却倔强地站得笔直,像一堵墙,坚定地跟在她身后。 有好几次,冒着雨在田里锄草的村民,看见他们这副怪异的景象,就忍不住调侃: “哎哟,又出来散步了。” 言语中有讥讽林软星的意味,还有满满对裴响的同情。 林软星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们一眼,嘴上无声怼了他们一句: 关你屁事。 村里人虽然不待见林软星,但对林软星的外婆还是有几分敬重的。 看她这么傲慢,村民也只能无奈摇头,不再多管闲事。 估计心里却想着,这女娃真是个祸害,真不知裴响到底吃错什么药,非要跟着人家。 前几次还好,林软星就当身后跟着的裴响不存在,她散她的步,他当他的小跟班。 两人从不说话,直到林软星回家那刻,两人就默契地分道扬镳。 但时间久了,连散步这种简单的自由都没了,林软星就有些心烦。 于是某天,她走在前头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跟着停顿。 林软星慢悠悠转过身,嘴角挂上浅淡的笑意,冲裴响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过来。 裴响还站在原地,看着前方的林软星,有些迟疑地站在原地没动。 直到林软星动了动嘴皮子:“你过来,我跟你说件事。” 他才略带惊讶,又带着几分惶恐与犹豫,胆怯地朝前挪了几步,靠近了些。 “再近些。”林软星冲他眨眼。 裴响继续往前挪步,眼中满是不解。 这短暂的一分钟,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裴响觉得自己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胆战心惊,却隐隐带着欢喜。 林软星的笑意不减,直到看见裴响在距离她只有一步距离时,才淡淡收起笑容。 裴响个头比林软星高不少,撑着伞,伞面的阴影从头顶倾泻下来,遮挡住周围的喧嚣。 在这短暂的沉寂里,林软星笑靥如花地嚅动嘴唇,空气仿佛都变得湿润,弥漫着危险迷人的气息。 裴响满脸错愕地看着她,眼睛睁大。 “怎么样?” 林软星笑得更加张扬,肆无忌惮,两只明媚生艳的眼睛闪耀着,比繁星还亮眼。 那一瞬,她比塞壬海妖还像海妖。 裴响沉默良久,不说话。 而林软星也头一次颇为耐心地挑了挑眉,等他做决定。 她在赌。 她在赌他会答应。 果然,在沉默了快三分钟后,裴响艰难地做了决定。 僵硬的身体配合着僵硬的脑袋,他点了点头。 林软星笑了。 他就跟隔壁邻居家那条狗一样。 只要扔根骨头,就会摇着尾巴跟过来。 真下贱啊。 天生就是贱骨头。 10、10 把裴响拉下水并非她本意。 如果裴响不主动招惹她的话,她也懒得跟他有更多牵扯。 她不是个好人。 可现在,裴响也不算个好人了。 林软星大早上听见村里人议论纷纷,众人看裴响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还有些妇女对着他指指点点,小声八卦着什么。 林软星就知道,裴响一定是做到了。 她开始幸灾乐祸起来。 听说,村尾那家人的大黄狗,昨晚不知道吃了什么,今早开始嗓子发不出声,只能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那家人看着自家大黄的模样,又急又气,一早就在村里到处闹,说是要找出幕后黑手。 都说狗是被人毒哑的。 不然怎么会突然叫不出声。 但全村就这么点人,早出晚归,邻里乡亲的,凶手很容易就找到了。 加上裴响昨晚压根就没隐藏自己的行踪,给狗喂食的时候,恰好被邻居家的小孩看见。 童言无忌,小孩指着裴响说:“是他,是他毒哑的。” 于是那家人找上裴响,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但对着一个聋子嚷嚷,就算嗓门再大,对方也无动于衷,那家人就更气了。 上前就是狠狠一巴掌,把裴响打得歪了身。 裴响捂着脸,重新站直身子,低头不语。 他无法解释,只能任由那家人在言语辱骂中泄愤,女主人揪着裴响的领子,说着说着又要动手。 有不少人看裴响孤立无援,可怜巴巴的,连忙上前劝阻,说:“哎,人家孩子还小,不懂事。大家都一个村的,以后还要一起生活呢,何必闹得这么僵。” “我想闹僵?”女主人露出泼妇的面容,叉着腰扬眉,“我辛辛苦苦养这么大的狗,你给我毒哑了,啊,我念情分当你是邻居,你就这么对我,毒我家狗?你今天给我家狗下毒,下次就敢给我下毒,我还真惹不起嘞,怕哪天半夜也把我给毒死了。赔钱!不赔我十条狗的钱,这事今天没完!” 不过也许是知道狗主人不好惹,后来也没什么人劝。 也有少部分人表示不关心的,毕竟那条狗确实吵,毒哑了反而成就一桩美事。 但是关于赔钱的部分,女主人的蛮横无理,让许多人都无法劝解。 只能叹着气看着裴响。 裴响却始终不言语,什么动作也没有,就这么僵直地站着。 女主人也知道他听不到,特意揪着他的耳朵,让他正视自己,看着自己嘴里冒出的各种脏话。 裴响却轻轻眨了眨眼睛,将眼睫毛低垂,遮住了视线。 被尖锐指甲揪住的耳朵疼得泛红,身体被抓得晃来晃去,他却一点反抗都没有,像个纸风筝。 这场闹剧在早上开始,持续半个钟头后才消散。 今天天气好,该下地干活的都干活去了,没人围观,女主人也闹不起劲,只能愤恨撒手。 赔偿的事在村长的许诺下,得到了后续保障。 女主人对着裴响撂下狠话:“不赔钱,就把你也毒哑。” 裴响依然站着像个木头人。 外婆听说这事后,忧心忡忡看着裴响进来,看见他脸上的巴掌印和红通通的耳朵,心疼不已。 她泪眼婆娑,苍老的手抚摸着他耳廓上的指甲痕:“你这是何苦呢?跟人好好道歉就好了哇。” 外婆不知道裴响为什么要给狗投毒,也不知道真正的幕后使者是林软星。 嘴里一直念叨着:“响响是个好孩子,他怎么会做这种事呢,肯定是有苦衷,哎,这孩子……” 裴响依然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轻轻摇头,继续把家里的活干了,提着水桶和扁担去村口打水。 那条狗确实该死。 平时凶巴巴的,喜欢瞎嚷嚷,但大家都碍于乡里关系,没人敢抱怨,索性看见那条狗都绕道走。 裴响替他们出了口气,但终归做得不太正当,大家也没法多表示什么。 村长也只能勉强替裴响讨个人情,把十条狗的价钱,压到了五条,但也得赔个七百块。 七百,对于林软星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但对于这落后村庄的人来说,无疑是狮子大开口。 裴响却一言不发地从破旧的钱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币,硬是凑了个整,老实塞给了村长。 村长就无奈叹气,拿去交差了。 不过林软星确实是开心了。 她记仇。 现在那只狗叫不出声,林软星别提有多自在。 经过那户人家的时候,她的脚步都特意放慢了几分。 那只整天耀武扬威的大黄狗,蔫了吧唧的,跟之前判若两人。 林软星经过时,它也只是警惕地瞪着她,躲在栅栏后,凶狠的神色收敛许多。 林软星甚至还冲着它做了个鬼脸。 大黄狗发出可笑的呜咽声,想叫也叫不出来,只能努力昂扬起头颅,犀利的尖牙泛着白光,流淌着恶毒的口水,眼神仿佛要吃人。 要不是被绳子拴住,林软星真怀疑它会冲上来咬自己。 好狗和坏狗,她还是分得清的。 对于这种恶犬,林软星当然没什么好脸色,骂了句:“活该。” 结果这话被端着盆倒水的女主人听见了。 她隔着栅栏,没好气地瞪了林软星一眼,面色不善:“你说谁活该呢?” 林软星就背过身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又迈着轻松的步伐慢悠悠走了。 - 村里的谣言传着传着就变味了。 曾经那个孝心满满,老实孤僻的裴响,在毒狗事件后,养狗的村民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忌惮,生怕自己狗多叫两声,他也把狗毒哑了。 可明明他是个聋子,又听不见狗叫,怎么会做出这种恶毒的事呢? 村民们百思不得其解。 大家都知道裴响喜欢狗。 曾经村里有户人家的狗丢了,还是他翻山越岭,去深山老林里找出回的。当时他浑身是泥,抱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小狗出现在众人面前,大伙还吓了一跳,都以为他掉粪坑了。 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狗贩子猖獗,隔壁村有人动了歪心思,也想偷狗去卖。 结果刚好被裴响撞见,他一个人从山里绕了很远的路,才追上那个骑三轮的狗贩子,舍命把小狗救下来的。 绕是如此爱狗的人,竟然会将一只狗毒哑。 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在众人叹息的声音中,裴响变得愈发沉默。 他拎着桶去村口打水时,有不少小孩都避得远远的,平时还跟他调侃几句的村民,此时也忽然哑了似的,默默别过头去不看他。 除此之外,倒没有别的。 裴响自然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 只是他依然日复一日地干着琐碎的农活,照顾自家老父亲,又帮外婆的活也干了,削瘦的身影忙忙碌碌穿梭在村头村尾。 就好像屏蔽了周遭的一切,他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个人,独来独往。 外婆家门前不再像以往那么热闹,平时对林软星指指点点的人也少了。 似乎大家都默认和林家保持距离,尤其是林家那孙女,不是什么好人,估计裴响就是被她带坏的,对林软星更是敬而远之。 这种变化带来的宁静,让林软星有些暗爽。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裴响被村里人排挤的样子,心中的快乐比平时还多几倍。 看着他耳朵上被指甲掐出的血痂,一种报复的快感在心中散开。 林软星确实开心极了。 看吧,你也有今天。 跟我也没什么差别嘛。 平时还有人跟裴响打打招呼,现在打招呼的只剩下外婆。 外婆也敏感地从旁人的态度中,察觉到暗藏在空气中的冷落与寂寥,好几次抓着裴响的手,将个皱巴巴的布包塞给他,满脸心疼地说:“可怜见的孩子……响响,你就收下吧。” 那是外婆积攒好几年的私房钱,鼓鼓囊囊的,有近两千块。 为了帮裴响偿还毒狗的债,她将囊中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了,不多,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数额。 看外婆那么费劲地想帮忙,林软星冷嗤一声:“嫌自己钱多可以给我啊。” 只是她小声嘀咕的,并没有让外婆听见,裴响自然也听不见。 裴响死活不收,照常来帮忙干杂活。 只是裴响再也没送花了。 林软星丝毫不在意。 反正她也不喜欢那花,都扔垃圾桶了。 腿伤好后,天气也逐渐放晴。 太阳太晒的时候,不方便出门,林软星就躺在椅子上嗑瓜子,手机盯着屏幕追着没营养的偶像剧,看着笑出声。 日子过得比之前还悠闲自在。 林软星像是幡然醒悟了。 她不再执着于出逃,反而开始怡然自得地在鹅岭村享受起来。 村里虽然没什么电子产品,也没什么娱乐设施,但瓜果蔬菜是一样不落。 尤其是梅雨季过后,纯天然的水果带着乡村独有的泥土气息,香甜可口,一茬接一茬地递上来。 昨天还吃着桃子,今天已经可以吃杨梅了。 想着城里的姐妹吃着大棚栽种的四季水果,这边无农药无添加的纯天然水果反而更显珍贵。 林软星也是心情极好的冒出了想法朋友圈的念头。 她将外婆送来的一大篮子桑葚,樱桃,外加几颗又圆又白的大香瓜摆在桌上,换了块干净的桌布,旁边特意放了几朵金黄色和白色的野花点缀,配上窗外照射进来的夕阳,有种淳朴田园风的美。 林软星对着镜头自拍,只露了半张脸比耶,身后是一大篮子的水果。 夕阳照耀下,她的发梢泛着金光,头顶的方巾显得俏皮又可爱,眨眼微笑,像只坠入人间的精灵。 她将照片发到朋友圈,很快就收到了不少人的点赞。 还有姐妹惊奇地表示:“你诈尸啦?” 林软星只晒出了这一张照片。 并且悄悄设为置顶。 自从告诉姐妹们她出国后,她就将自己的朋友圈设为三天可见,连背景图都从原来的自拍,换成了一只可爱的猫咪。 她不想让她们窥探她的生活,也不想让她们从自己动态里,发现谎言的蛛丝马迹。 但今天这动态,却意外地得到了比先前还多的点赞和评论。 底下都是问她在哪儿的,也有夸奖她好看的,不过最多的还是表示羡慕的,羡慕她实现车厘子自由,羡慕她自在轻松的状态,然后抱怨自己成天被学业现实折磨,苦不堪言。 林软星的虚荣心在此刻得到极大的满足。 她轻飘飘在底部统一回复道:“还在国外啦,今天去高山牧场玩了,山里的空气很清新。” 回复过后,更多人表示羡慕。 自由,是个多么令人向往的词,只是没有人能轻易得到。 可林软星此刻却拥有着。 也正是因为这条朋友圈,连平时不怎么搭理她的群聊,此时都纷纷圈她名字,问她到底去了什么好地方,能不能分享一下。 林软星看着不停冒出红点的微信,头一回有种日理朝政万千的困倦。 她不能透露太多,知道话说多了容易露馅。 于是潦草回复:“暂时保密。” 姐妹:“呵,又卖关子。” “等你回来再好好拷问你。” 林软星笑笑。 将群聊消息屏蔽了,继续追剧。 11、11 在这种沉溺又颓废的享受中,林软星逐渐迷失自我。 她将之前的承诺一忘而光。 如果不是裴响在桌上收拾碗筷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凳子腿,将她的手腕震得一抖,手机险些掉下去,不然她都快忘了裴响的存在。 她有些恼火地回头,刚好对上裴响略显抱歉的表情。 那双澄澈的眼神死一般的沉寂,像沉默的火山,又像深蓝的海。 一瞬间,她愣了下。 意识到两人对视已经超过三秒,林软星别扭地转过透去,皱着眉继续看手机。 但手机上花里胡哨的新闻八卦,忽然间变得索然无味。 她不自觉地侧头去打量他,却发现他皮肤白的像雪山,在摇晃的灯光下,照出模糊的影子。 他背对着自己,宽敞透风的灰蓝色衬衫被塞进裤腰里,黑色长裤随风摆动,显现出单薄的身躯。他的发梢上还带着水珠,湿哒哒地粘在额头和耳侧,弯腰的时候还会甩落几缕水丝。 她才想起,哦,今天好像又开始下雨了。 雨很大,还下了点冰雹。 鹅岭村的天气还是那么阴晴不定。 雨天居多,最近又开始频繁下雨,还是暴雨。 林软星出不去门,外婆也因风湿躺床歇着,一切家务都由裴响承包。 在这风雨交加的傍晚,他拎着饭笼过来,那把黑色的雨伞被雨水敲打得变了形,连伞骨都快支撑不住的破败感。 风吹着窗户吱呀吱呀响,头顶的灯泡晃来晃去。 不知怎的,那一瞬,林软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忽然想起之前对裴响说过的话: “喂,裴响,我们和好吧。” “我可以让你跟着我,但是有个条件……” “只要你去把那家人的狗毒死,我就原谅你。我们重新成为朋友,好吗?” 她笑得天真灿烂,却说出最恶毒的话。 裴响的肩膀明显抖了一下,他明亮灿烂的眼睛,在低头的时候看不清身材,只能看见他僵硬的手臂。 林软星打赌从未输过。 这次也不例外。 她看见裴响屈服地点头,只是没想到,他最终还是没舍得毒死那条狗,只是将它嗓子毒哑了。 但不管如何,她还是赢了。 只是她始终未曾兑现她的承诺—— 和好。 想和好? 林软星不屑摇头。 在她眼里,裴响始终就是一条狗。 下贱的狗,听人摆布的狗,没有主见没有灵魂的狗。 他甚至都不会生气,哪怕一秒。 有时候,林软星真想看看他愤怒的样子,看看他到底卑微低贱到什么程度,才能奋力反击一次。 可令人失望的是,她一次都没见过。 从小到大,一次都没有。 包括那天在村口,裴响被女主人揪着耳朵扇耳光那刻,他也躬着身子,沉默不语,像个木头人呆呆的。 林软星轻蔑地看了两眼,从人群中离开。 他好像永远不会表示疼痛,也不会表示难过。 他是个聋子,但也逐渐成了个哑巴,越来越像个隐形人。 所以即使和好了又怎样? 反正她也不会主动跟他搭话,他也无法跟她聊上天,他们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 林软星心中掠过万千思绪,看向裴响的眼神更加厌恶。 她冷不丁哼了声:“贱种。” 她知道自己骂他他也听不见。 所以为所欲为。 但不知怎的,那一刻,裴响像是心有灵犀般忽然转过身来。 让刚想多鄙视几句的林软星来不及收回表情,赤.裸.裸的嘲讽鄙夷与厌恶就这么摆在脸上,展现在裴响面前,明亮而刺眼。 裴响明显一愣。 他茫然中有些惊恐,眼神有些无措慌乱,但很快就被沉沉的自卑淹没,又迅速地低下头去,像是躲避什么似的,垂在两侧的手也忍不住捏紧了裤脚。 沉默,比以往更沉重的沉默。 林软星尴尬地将表情收回,别开视线。 这像在当事人的面说对方坏话没什么区别。 但很快,林软星就不再尴尬了。 因为裴响匆匆忙忙离开,屋里又陷入一片寂静。 头顶的灯泡还在晃动,昏黄的灯光忽左忽右摇摆,窗外黑沉沉的像要坠落黑云,冰雹的声音噼里啪啦炸得响亮。 裴响的背影在黑暗夜色中逐渐消失。 不知怎的,林软星这一次竟没有挪开视线。 直到风太大,将半掩的房门吹得摇晃起来,林软星才猛地将门关上。 “近日我省强降雨和强对流天气仍频发,局部地区发生山洪灾害可能性较大(黄色预警),请提前做好防范、防灾避险……”电视里还在播着天气预报。 林软星自言自语道:“不过是条贱狗,有什么好在意的。” 她撇了撇嘴,拿起桌上的水蜜桃啃了一口。 “呸,难吃。” - 这几日,裴响来得快,又走得快。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恶劣,每次刚将饭碗收拾好,他就提着雨伞和桶匆忙离开。 一晃一个人影过去了,不留痕迹。 起初,林软星还以为是她前几天的行为,惹得他不高兴。 直到她听人说,裴响的养父裴大爷这几天又犯病了,病得比之前还厉害。房门开锁不知怎么被他学会了,昨天摸到钥匙偷偷溜了出去,嘟囔着要去田里找他儿子。 裴响当时正在地里干活,远远就看见,一人影踉踉跄跄朝他走来。 他定睛一看,才惊慌地发现是裴大爷。 结果田埂路太滑,老头不小心摔了一跤,把骨头给摔坏了,被送去陈大夫那看看情况。 老人家哪里挨得摔,粉碎性骨折,陈大夫摇头说他治不好,只能紧急送往镇上的医院打药。 一来二去,折腾了半天。 裴大爷被接回来后,神志不清,人也变得更糊涂。 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摔碎的骨头也彻底好不了,只能安心静养。 眼看着又花了一大笔钱,治疗无望,只能勉强稳住现在的病情不恶化。医药费那边还是村长帮忙垫着的,现在裴响正翻箱倒柜琢磨着变卖家产,给裴大爷治病。 大家都纷纷劝他,人老了是这样的。 别做无用功,让裴大爷顺其自然吧,老天要收人,留也留不住。 可是他性子倔,硬是不听。 非要将家里仅剩的一块稍微值钱的木质屏风拖去镇上卖。 大清早就借了一辆三轮,扛着那架沉甸甸的老旧屏风去赶集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不过听闻此事,知道不是自己的过错,林软星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又觉得有些不满。 既然对你家裴大爷这么上心,那又何必再来讨好外婆呢。 一个都照顾不过来,还照顾两个。 没有金刚钻,偏揽瓷器活。 林软星觉得他就是典型的既要又要,贪婪。 她才不信裴响心里没打点什么算盘,只是他伪装的太好,大家都看不出来罢了。 - 天色擦黑的时候,裴响终于回来了。 雨季天黑得早,五六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半。好在傍晚没下雨,只是周围腾腾升起的潮湿雾气弥漫在村庄里,预示着今晚必将来临的暴风雨。 裴响将三轮车还了回去,满身疲惫地朝家里走去。 还车的路上途径外婆家。 他像以往一样跟在院里等他的外婆亲切打招呼,林软星还在屋里玩手机,听见响动才从窗子看了眼,就看见裴响将一袋热乎乎的包子放在了院门口,没进门。 外婆招呼他坐坐,他慌忙摇头摆手,指着自己一身泥泞表示拒绝。 他的身形一如既往的削瘦,风尘仆仆的脸沾着几缕倦色,但眼中的光依然闪亮,亮晶晶的像傍晚的萤火虫。 那一瞬,林软星忽然有些羡慕。 羡慕他的无知与单纯。 听村里人说,裴大爷之所以会忽然做出反常的事,说明这是回光返照的节奏,过不了多久就要走的。 人死之前,都会想见自己最惦记的人。 裴大爷最惦记的人无疑是裴响。 除此之外,林软星还从村妇嘴里听了不少八卦。 听说裴响是从市医院捡回来的弃儿,裴大爷打了一辈子光棍,膝下无子,所以对裴响宝贝得紧。 虽说裴响天生耳聋,但从小裴大爷就没亏待过他,老老实实攒钱送他上了几年聋哑学校,让他学会看书识字,还打算继续供他上学。 后来不知怎么的,裴响死活不愿意再读书了。 裴大爷没办法,只能将他留在家里干活,但每时每刻都在给他找新学校,准备继续送他读书。 裴响人很聪明,看得快学得快,人也长得俊俏。 除了耳聋外,几乎没有缺点。 这些年,裴大爷一直在找裴响的亲生父母。 可惜的是,无论看多少新闻旧报纸,裴大爷依然一无所获,大把年纪了,还患上了老年痴呆,这下彻底没希望了。 裴大爷人老糊涂后,经常做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上回偷偷出门说是去蹲茅坑,结果一脚踩进别人施肥用的粪坑里,差点没出来。 再上回,裴大爷说是要去镇上看表演,在村口捉着人婶子的手臂,缠着人家说要听唱曲。要不是大家都知道裴大爷情况,不然她丈夫都得跟他急,喊声老流氓。 再再上回就更严重了,裴大爷出门后,直接人不见了。 后来还是村长带着村里人到处找,最后拿着手电筒,在山脚下的田沟沟里找到他的。 他直接睡死在那,好像是不小心摔下去,爬不上来,饿晕过去的。 正因如此,为了防止裴大爷再做傻事,裴响出门前都会将院门锁上。 病情严重的时候,裴响还得给里头的门也锁上。 说起这话时,村里的农妇又发出一阵咯咯笑声。 也许是笑裴大爷之前滑稽的行为,也许是笑裴响死脑筋的模样,也许是在笑别的。 林软星想起上次他腰间别的钥匙串。 忽然间有种不知什么滋味的滋味。 裴响还站在门前跟外婆唠嗑。 外婆扯着嗓子,用手比划:“你——那木头——卖了多少钱?” 明明人家听不见,外婆还非得喊出声。 好像她只要喊得够响亮,裴响就能听见似的。 裴响也跟着比划着手势,外婆就一字一句念出来: “收破烂的……说……说啥了?说……这木头不值钱……给了……两百?” 听完他的陈述,外婆情不自禁拍了下大腿,叹气道:“哎哟!你这傻孩子,这是被坑了哇。” 两人开始就这个木质屏风到底值多少钱比划起来。 虽然无声,却显得很激烈。 林软星看见窗户逐渐升起雾气,朦胧不清。 风雨欲来,天色晦暗,风吹起他的衣袖,露出他被遮挡住的脸。 灰扑扑的,有些像陷落沼泽里的月亮,淤泥中透着股干净清澈的气息,与这阴沉的天色格格不入。 聊完天后,裴响终于挪动脚趾,准备走了。 临走前,他特意将包子往外婆面怀里推了推,免得她抓不紧,掉落在地。 他走的时候也很匆忙,甚至没再往院子里多看两眼。 像是院子里有什么虔诚的神明,连抬眸都很小心,始终垂敛着眼帘,收拢视线。 外婆站在门槛边,佝偻着背影。 看着远走的裴响,默默叹气。 风也吹动着她两鬓的发梢,一根根蜷曲又凌乱的苍老发丝,颤巍巍地在风中摇晃。 林软星发现,她好像白发变多了些。 今天裴响太忙,没来得及挑水。 外婆也懒得生灶,直接将裴响带来的包子放热水盆里暖了暖,然后喊林软星下楼来吃晚饭。 林软星穿着拖鞋慢悠悠下楼。 有几分慵懒,有几分随意,还有几分不情愿。 她的思绪在神游。 从裴响从门前离开那刻起,林软星就总觉得自己心情复杂,有种不知道该想什么的感觉。 很无故,但又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外婆将蒸笼从热水盆里捞起,将塑料袋抽离,白乎乎的包子冒着热气摆在桌上。 一个个,虔诚的像在上贡。 林软星抓起一个韭菜包就往嘴里塞。 咀嚼了两口,忽然没了胃口,就将咬了一半的包子放回桌上。 外婆刚皱着眉,想让她别浪费粮食。 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急忙从围裙里翻出一串钥匙。 “响响这孩子,老是丢三落四的。我就说这包子怎么这么沉,原来是又把钥匙落下了……” 外婆嘀咕着,将钥匙串捧起递到林软星面前,说,“星星,能不能帮我把钥匙给响响送过去?” 这次,外婆特意用卑微的表情看着林软星。 浑浊的眼珠里透着丝丝哀求。 林软星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恳求。 她高高扬起头颅,本能地僵硬在空气中,一时间无法摇头拒绝。 她瞥了眼钥匙,看了眼大风刮过的天空。 将钥匙从她掌中抽走了。 12、12 林软星发誓,她绝对是因为外婆的请求才答应去还钥匙的。 她绝不承认自己有什么私心。 如果硬要承认的话,林软星只能说,她不喜欢村里那些多嘴的长舌妇。 因为她曾经也被那些人嘴碎过。 说她年纪小小就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就是狐媚子。 说她高傲的像只孔雀,以后哪个娶了她要遭殃受罪,天生就是个克夫命,不是什么好面相。 她最恨这些无理由的言论。 都知道人言可畏,谣言有时候比真相更可怕。 她经历过,所以自然而然也讨厌那些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那么她暂时可以将裴响归类为统一战线的朋友。 但,仅此而已。 林软星出门前没带伞。 她想,裴响才刚走没一会儿,应该走不了太远。 等她出门后才发现,天气好像变化得有些快,刚刚阴沉的天色,此时已经完全黑到看不清路了。 空气中飘着凉意,凌冽的风吹着雨丝,像一柄柄小刀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尤其是当大风吹起裙摆,生猛的寒意从裙底蹿到脖子,凉得人忍不住打寒颤,从头到脚都起鸡皮疙瘩时,林软星就开始后悔没带伞。 看着前头黑黢黢的羊肠小道,林软星头一回生了原路折返的怯意。 但看着紧握在手里的钥匙,又不情不愿地继续往前,睁着眼努力从黑暗中辨认路面。 生怕被什么小石子磕碰到。 从家门口走到村中那座信号塔的路,她从未觉得如此漫长。 明明白天走了无数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此时她就像被困在混沌中,硬是像过了几个小时那样缓慢。 其实她步子很快。 为了追上裴响,也为了早点完成外婆的任务交差,她甚至小跑着往前。 但却怎么都没看见裴响的身影。 走的倒是挺快啊。 林软星暗忖,想着他瘦瘦的身板,在这大风天还能走这么快,急着投胎呢。 也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 过了信号塔,再往前就是前往裴响家的田埂了。 路忽然间变窄。 田埂湿滑,林软星不敢再走那么快。 她放慢脚步,看见田里穿梭着拿锄头的身影,还有人吆喝着自家小孩回家的,嘴里喊着“要落雨哩”,声音很响,回荡在田野间。 这次,林软星终于看见了她的目标。 就在前方不远处,裴响慢腾腾地走着。 他走得很慢,像只蜗牛。 可林软星却感觉自己和他之间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 不管她怎么追赶,裴响都远超她一截。 于是林软星索性开口喊了声:“喂!” 但是裴响是个聋子,他听不见。 林软星也知道他听不见,但就是忍不住生气地想让他停下脚步。 这次,裴响没有所谓的心有灵犀。 他依然慢腾腾朝前走着,身形坚定,却好像一缕游魂,飘荡在这无边的田野间。 乌云垂暮,他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消散。 林软星看着那抹身影,脚步不由得也变慢了。 沉甸甸的,宛如灌了铅般。 直到前边的身影,不知怎的,忽然趔趄了一下。 在这一瞬间,黑影从田埂上猛然消失,直愣愣栽倒在田里,发出沉重的扑通声。 农田里的秧苗刹那被高大的身躯压弯了腰,裴响艰难地从泥泞中将手臂抽出,站起身的时候已经浑身是泥,裤脚上染了满满一坨的黑泥。 脸上也溅上了泥巴,变成了花猫脸。 看见这一幕,旁边还在被家长赶着回家的小孩,直接哈哈大笑。 林软星也跟着笑。 她不知道为什么发笑。 好像发笑是本能,明明知道不对,但却无法控制。 这样的笑声并没有影响裴响。 反正他听不见,他站在田里,从容不迫地抖着湿衣服,只能从朦胧雾气中看见小孩们咧嘴笑的白牙。 他一声不吭地抖着衣服,却不急着从田里上来。 就这么傻愣愣站着,两腿陷在泥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软星本想走上前的,但那一刻又挪不动步子。 脚上仿佛拴了铁链,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万分艰难。 但身体是诚实的。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裴响面前。 而裴响也恰好从田里爬了上来,翻出了陷在泥里的拖鞋,坐在田埂边,给自己脚套上。 林软星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示意他看自己。 裴响这才注意到面前的林软星,缓缓抬头。 林软星看不清他的表情。 天色晦暗,雾气潮湿,只有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 但她总觉得他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她猛然想起自己找裴响的目的,连忙将手里的红色塑料袋拎起,递到裴响面前。 “喂,这是你的钥匙。”林软星说。 外婆拜托她送钥匙的时候,顺带让她装几个包子带过去。 因为她说,裴响将所有的包子都送到了外婆家,自己都没留几个,她实在过意不去,让林软星带几个肉包去。 于是她就简单用红色塑料袋装着,将钥匙也一并归还。 她和裴响中间隔着两只手臂的距离。 抬手间,只要裴响也伸手,就能接过这个塑料袋,完成她的任务。 但他却迟迟没伸手。 林软星想,是不是天色太暗,他读不懂她的唇语,所以不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又轻咳声,再度缓慢重复:“你的钥匙,在里面。” 又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递给他。 在这不宽不窄的距离间,林软星能闻到他身上沾着的泥泞味道。 腐烂的,清新的,还有肥料的恶臭味。 可他好像什么也不懂似的,还是没伸手。 林软星有些不耐烦了。 她微微皱起眉,将塑料袋又往他面前伸了伸。 这时,裴响却仰着头盯着她看。 明明他是坐在地上的,此时林软星却觉得他身上莫名有种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来。 晦暗中,神色莫辨。 这时,突兀地响起一道温润又低沉的声音,带着轻微的沙哑。 “你满意了?”他说。 林软星乍然一惊,落入他的瞳孔中。 那双澄澈的眼,此时化作幽冥的深潭,汪洋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神色,平静中杂糅着温和与犀利,将冰与火融合。 林软星下意识想嗤笑一声以示反驳的。 但嘴角仿佛冻住了般,怎么扯都扯不出那抹嘲讽的笑容。 两人僵硬地对峙着。 过了好半晌,林软星才反应过来,顿时心中莫名生起一团怒火。 我是好心来还你钥匙的,你还发上脾气了? 林软星心中不痛快,她恶狠狠地将钥匙和包子一块扔到他身上。 沉重的钥匙串砸在他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痛响,塑料袋里白兮兮的肉包也随即滚落,从他怀里滚到田里,落入脏兮兮的泥里。 她才不管包子还能不能吃。 也不管钥匙有没有送到他手里。 将东西一扔,她扭头就往家跑去。 脚步飞快,比来时还快。 她讨厌他刚才的眼神。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是个罪人,我现在的一切都源于你的过错。 但我是无辜的。 明明他自己做的错事,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无辜? 既然做了,就别想摆脱干系。 林软星越想越生气。 后知后觉的林软星,忽然间想起刚刚他说的话。 呵,原来他是会说话的啊。 那平时装什么哑巴? 你只是耳聋,又不是嘴聋。 林软星又情不自禁冷笑了声。 平时装就算了,现在还想装好人,真无耻。 果然,她就不该对他抱有什么希望,他就是条劣等狗,甚至比她还恶劣。 - 她跟裴响彻底闹崩了。 起因是村口那只野狗,莫名其妙跑到隔壁邻居家,把人家养的母狗给日了。 邻居大早上看见,拿着扫帚骂骂咧咧抽那条野狗,下手可狠,打得那条野狗汪汪狂叫,夹着尾巴逃也似的跑了。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 恰是动物发情的季节。 院子的大门敞开着,林软星坐在庭前的摇椅上,捏着手机目睹了这一出闹剧。 裴响当时还在院子里打扫卫生,刚将扫帚放下,准备拎起一篓子鱼草去鱼塘喂鱼。 林软星想起昨日裴响的眼神,开口嘲讽道:“你爹妈生你的时候也这样?” 裴响就正好站在她面前。 装鱼草的篓子在她跟前,他走上前来拿,将她的嘴型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脚步忽地顿住。 林软星漫不经心抬眼,恰好对上他的视线。 与之前的澄澈不一样。 那眼神,很冷很冷。 林软星都忍不住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那一瞬,她甚至想着裴响如果手上拎着镰刀的话,是不是会过来砍自己一刀。 但事实却是她想多了。 裴响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去拎那个鱼草篓子。 好像刚刚她说的话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但越是这样,林软星就越恼怒。 她不止一次见裴响这样,就像自己奋力朝深潭里投了颗石子,却激不起任何波澜。 于是她就想更用力地搬起大石头,想砸进那潭池水里去。 她轻佻挑眉,补了句:“哦,你是孤儿。” 你没爹妈。 她无声张着嘴型。 这一句也被裴响看见了。 他拎着篓子的手停住,缓缓地掀起眼皮,正视林软星。 可以说,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裴响在认真地看她。 面对面地,四目相对地,完全坦诚地看向她。 只是这一次,他像是隐忍了很久,情绪忽然爆发。 他异常愤怒地盯着她看,目光灼灼,比平时还耀眼。那双澄澈的眼睛,此刻也变得有些浑浊,闪烁的火苗在瞳孔中燃烧,绽放,却被那抹圆圈桎梏在原地无法肆虐开。 林软星带着讥笑的脸,就这么清晰地倒映在他瞳孔里。 她甚至能清楚地看见,自己表情上的不屑一顾,轻蔑,嘲讽,冷漠,还有恶毒。 对,她本就恶毒。 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裴响依旧沉默着。 可此时的身体却暴露了他的情绪。 他狠狠攥着手中的鱼草,攥得很紧,仿佛要把草挤出汁来。 鱼篓在他手中被捏得颤抖着,也不知是他的身体在抖,还是手在抖。他像是忽然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瞳孔中的颜色变化很快,脸上的表情也变幻莫测,像块复杂的调色盘。 不知怎的,林软星从他扭曲的表情中,看出了深深的痛苦。 那种隐忍又绝望的痛苦,像一座大山死死压在他的背上,让他直不起腰来,即使他直直在林软星面前站着,影子也是卑躬屈膝的样子。 然而却是这样的痛苦,让她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她对着他笑了。 纯粹的,不含任何感情的,笑了。 既然她已经坠入深渊,你也别想做那个圣人。 好事都让你占了,凭什么。 这一刻,林软星心中莫名爽快起来。 她以致命的小刀掷向裴响,在他心尖上扎出深深的血痕。 于是血流不止,他陷入疯狂的痛苦中无法自拔。 裴响像是矗立在天地间的那根悬梁柱。 在山崩地裂间坚强地屹立着,即使摇摇欲坠。 他的表情是那么难过,那么悲伤,又那么痛苦。 可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颤抖着身体,沉静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林软星,像往常般温柔又澄澈,只是这次带着比以往更丰富的情绪,像废墟上盛开的黑玫瑰。 没有更好,只有更坏。 世上最恶毒的诅咒,她却肆无忌惮地念了出来。 可女巫从不会感到后悔。 她张扬,她挑衅,她蔑视一切,她是邪恶的化身。 只要能伤害到别人,女巫从不吝啬恶毒的咒语,她会将痛苦的种子撒向大地。 “装什么呢。”她不屑嗤笑。 就在林软星以为他接下来会做什么的时候,裴响却什么也没做,就那么静静站着。 身形僵硬,宛如石雕。 像是过了很久,裴响脸上的那些情绪荡然无存。 他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我走了。”他再次出声。 依然是熟悉的声音,温柔中夹杂着沙哑,像录音机里划过的磁带,滋啦滋啦生响。 寂静中,林软星听见火山爆发的声音。 砰的一声巨响,在两人之间炸开。 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 裴响拎起鱼篓,那轻轻的鱼篓像是有千斤重,将他的背影都压弯变形。 平时那个削瘦清高的少年,此刻好像变成了佝偻的老头,脆弱的背影跌跌撞撞踏入夕阳黄昏的树影里。 离开大门前,裴响忽然回眸看了林软星一眼。 那一眼,复杂到让林软星根本读不懂。 像是多年前,她说要离开这个山村去城里念书时,裴响看她的眼神。 林软星忽然哑声了。 她明白,她和裴响彻底完蛋了。 13、13 之后的几天,林软星真的没再见过裴响。 字面意思的没见过。 裴响像是在林软星面前披上隐形斗篷,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婆的家务活还是有人干的。 只是那个人时常出现在深夜,像圣诞老人从不在孩子面前露面,裴响也没在林软星面前露面。 他好像掐着林软星睡觉和醒来的时间点,只要林软星醒着,他必然不在。 但只要林软星睡着了,他又出现了。 连外婆都感觉奇怪,嘀咕着:“响响最近怎么老半夜来。” 家里的农活一样不落,挑水扫地都有人打理。饭菜也依然是可口的味道,除了米饭硬了点,菜冷了点,偶尔可能还要自己热饭外,没有别的区别。 村里人也没怎么见过他,更多的原因是不在意。 原本裴响的名声因为毒狗变差,现在他昼伏夜出的,更没人搭理他了。 林软星起初还不在意。 但看着每天有人打理的生活痕迹,生活处处有裴响的影子,又怪不爽的。 还不如彻底消失呢。 在外婆面前装什么好人。 就像射出去的箭永远无法回头。 彻底决裂后,林软星又自在,又不自在的。 她决定暂时忘记周围的不愉快,继续沉迷手机世界。 最近天气稍显晴朗,信号好,她连着无聊追了好几部剧,看了几部电影,百无聊赖还看了几集公开课。 流量是不缺的,她有的是网费。 只是这些钱花出去的时候,她却并没有感觉到痛快。 就像喉咙里卡着鱼刺,裴响的身影始终在她眼前晃荡。他明明不出现,却每时每刻都像要出现。 甚至好几次,林软星听见外婆开门的声音,都下意识回头,以为是裴响来了。 久而久之,林软星都觉得自己有病。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 林软星暗中感叹。 她知道裴响在刻意躲避她。 其实她也没想好,如果两人自那天的对话后再次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她又该怎么处理,见面会不会尴尬。 所以与其说裴响在躲她,她也在躲着裴响。 这几日,她装模作样的继续过着潇洒生活。 刻意无视家中与裴响有关的点滴。 她频繁地打开微信,看着朋友圈里晒出的丰富世界。 有人趁着假期出游的,去野外露营的,猫咖狗屋合影的,半夜飙车的,游戏上分的…… 每种人生都与她现在的生活差别极大。 她已经习惯了山野里的慢生活。 就像仅有两格信号的手机,她能耐心地等待十秒图片加载,再等三分多钟的视频卡顿,五分钟才能等到的短信验证码。 以往一切的不可能在此变成可能。 她当然没心情发朋友圈。 也没和微信群的姐妹聊天。 父亲上次打钱后,人直接消失了,消息也不回。 倒是那个女人难得给她发了条微信,告诉她:“你爸现在过的很艰难,你就别烦他了。” 林软星看着她当和事佬的模样,心中冷笑。 不过她压根懒得跟她对线,更懒得询问他们的情况,毕竟她可没心情去关心他们过得怎么样。 她只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 没有什么事是时间解决不了的。 林软星想,就这么挨着过去就行了,没必要在意。 - 自冰雹日过后,鹅岭村终于迎来晴朗天气。 雨季的晴朗分外难得,村里乡亲都忙着收拾谷物晒被子,热情的像终于迎来春天的冬眠熊。 山腰下那条小河水流哗啦啦的,此时围着许多洗衣服的农妇,在光溜溜的大石头上敲打着衣物,邦邦响。 林软星的八卦就是从这里听来的。 每天散步经过这附近的时候,总能听到她们大声讨论着村里村外的琐事。 谁家母鸡下蛋啦,谁家公狗想找母狗配种啦,谁家地里的南瓜个头大啦,什么事都能唠上两句。 林软星也是这时才知道,裴大爷的生命岌岌可危。 就像是上次村里人预料的那样。 裴大爷上回陡然间恢复神志,学会了怎么用钥匙开门,结果摔伤后一病不起。 这几日躺床上,病情急剧恶化,都已经糊涂到不会说话了。 “回光返照,绝对是回光返照。” “哎,老头子也活得蛮久了,是时候了。” 农妇们在提及涉及生老病死的话题时,确实委婉多了,语气都尊重许多,不敢乱开玩笑。 毕竟她们可不想某天,自己也成为别人口中随意诅咒的对象。 也是这时候,裴响才逐渐回到众人的视野里。 听说他这几日陪在裴大爷身边,不离不弃,都不出门的,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林软星确实也察觉到情况的严重。 因为这几天半夜,裴响都没来,家里的杂货也没人干,鸡圈都好几天没人喂,还是她早起去喂的。 外婆对此并无表示,好像早就知道什么似的,一点都不意外。 林软星只好自顾自代替裴响,老老实实拿起院子里的扫帚扫地,至于饭菜,也只能委托年迈的外婆动手下厨。 枯瘦佝偻的身影氤氲在腾腾烟雾里,步履蹒跚,却无半句怨言。 林软星站在身后,悄悄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平时,林软星饭后无聊都是到处在村里瞎逛。 今天她站在溪水附近的树丛里,静悄悄听了很久她们的八卦。 直到她们从有关裴响的话题,聊到了这几天的天气。 林软星才重新挪动脚步,慢悠悠往前走。 走着走着,林软星莫名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却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 晴朗只是短暂的晴朗。 雨季终究是雨季,晴朗过后便是电闪雷鸣的暴雨天气,时不时还夹杂冰雹和大风。 阴沉的暴雨天,林软星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刷新着手机。 雨天信号极差,这破网连看个都费劲。 这时,房门却忽然被敲响。 林软星骤然坐起身,就看见外婆满脸焦急地打开门,瘦小佝偻的身体从门缝里挤进来,对她软绵绵喊了声:“星星。” 她被吓了一跳。 因为平时外婆是不会无缘无故到楼上来的,更不会敲她门。 她腿脚不好,上楼梯更不方便,所以一般都在楼下活动。 “怎么了?”林软星下意识坐直身板。 她抬眼看向外婆,才看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容,眼中闪着丝丝惊慌,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顿时有种不妙的感觉。 “星星……”外婆又喊了她一声,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站在门边踌躇半晌,还是没打算进来,只是讷讷说着,“裴响不见了。” “啊?” 林软星下意识发声,睁圆眼睛,有些懵逼地坐着。 手机屏幕里弹出加载已久的广告,此时突兀地响起,电子音乐分外嘹亮,却打不破两人之间的静谧。 这次外婆难得在她面前叫裴响的全名。 而且语气分外凝重。 外婆站在门边,苍老的发丝随着窗户漏进的风飘扬。 她沉沉叹气,一如那日拜托她替她给裴响送钥匙那般,眼神里除了焦灼还有哀求:“星星,你去找找响响吧,他人不见了。” 林软星回过神来。 她扫了眼外婆慌张的表情,忽然又淡定了。 原来又是因为裴响啊。 她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事情只有扯上裴响才会让外婆如此紧张。 她又想起那日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情形,冷冷说:“关我什么事。” 说着就将手机里的广告视频关了。 聒噪。 外婆又叹了口气,语气柔软几分,但依然态度坚决地抓着门把手,攥得紧紧的,甚至能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星星,算我求你了,去找找吧。” 她那副样子,只差跪下来给林软星磕头了。 林软星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她的眼睛还在瞄着手机。 但当她再度抬眼望向外婆时,却看见她柔弱无助的面庞,她苦苦哀求的表情,凝重又慌乱,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如此卑微,也是第一次见。 她终于放下手机,扭头看了眼窗外。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震耳欲聋,雨雾把窗户都模糊得看不清。 才下午三点多,天已经黑的跟凌晨三点一样。 这种鬼天气,别说人了,估计鬼都不敢往路上走,生怕被雷劈。 林软星都不知道外婆的消息到底是怎么这么灵通的。 但是在她颤声乞求下,林软星最终动了恻隐之心。 她想着,既然你帮我家干了这么多活,这回就当欠你的。 下次就没这么好心了。 在外婆担忧又期待的眼神中,林软星终究是不情愿地挪动屁股,站起了身。 见她起身后,外婆紧绷的表情终于松懈下来。 她甚至连伞都给林软星准备好了,还递给她一个手电筒,柔声说:“星星,路上注意安全,要是实在找不到了就先回家来。” 林软星觉得她这话都太多余。 找不到肯定就算了,她哪里会这么执着。 裴响到底干了什么啊,非得逼着她暴雨天去找人。 烦! 等林软星磨磨蹭蹭穿上雨鞋,换了身清爽的衣服,撑着外婆给的那把深蓝骨伞走进雨幕里时,才发现事态比想象的更严重。 村里街道上,有不少闪烁的手电筒,周围不时传来村民嘹亮的呐喊声:“裴响——” 明知道裴响是个聋子,他听不见的,但是村民还是自顾自喊着。 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喊人名就相当于喊魂,多少能对找人有所帮助。 说不定喊着喊着,魂回来了,人就回来了呢。 这时,林软星才知道,外婆动员了全村人去寻找裴响。 还是村长带头找的人。 具体从什么时候起发现的不对劲,林软星不得而知。 只知道外婆的直觉有时很准,她觉得出事了,多半确实不太妙。 在这种焦灼的氛围下,林软星都忍不住紧张起来。 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哔啵的雨点打在头顶,在沉闷的伞面下显得异常响亮。 裴响到底怎么了? 这些天她压根就没见过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 他穿着深蓝色老头衫,提着鱼篓离开院子,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去哪里找他? 她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就随波逐流,看着大家往哪儿走,她就跟在身后往前。 人群往东,她往东,人群往西,她往西。 走着走着,她忽然意识到这样干找根本没效率。 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找不到裴响,估计今晚整个村子都不安宁,外婆更是睡不着觉。 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是折磨自己。 这么想后,林软星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静静站着,听见周围人边找裴响,边聊着这些天他的近况,全都是她不知道的信息。 他们说,裴大爷病情严重后,连呼吸都困难,勉强吊着一缕魂没咽气,裴响不死心地把他送到村里诊所。 陈大夫几次摇头,说:“这情况,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没法救啊。”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无法改变。 可裴响像是疯了般,偏要做那个逆天改命的人,执意要带着裴大爷去镇上的医院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法子给他治好。 裴大爷一把骨头,哪里走得动路。 于是裴响又向别人借了辆三轮车,说是要载着裴大爷去医院看病。 陈大夫见他陷入魔怔状态,只能叹气,不再言语。 村里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就任由他去。 可这一去,裴响就不见了踪影。 前天去的,今天还没回来。 镇上有亲戚的人传话说,裴响前天就骑着三轮离开了镇上,没回村,但也没留镇上。 那位借他三轮车的村民更是捉急,自己的三轮车可不能平白无故没了呀,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天色很暗,大家都如无头苍蝇般乱窜。 整个村子的路上都亮着手电筒,在雨雾中一闪一闪,脚步零碎,迷茫又混乱。 旁边有人路过,见林软星站着不动,难得表情认真地询问她:“你知道裴响去哪了吗?” 大家都默认她和裴响关系最熟,她或许知道点什么。 可林软星闻言只是愣住,木讷地摇了摇头。 表情茫然。 见问不出什么,村民便继续自顾自寻找了。 吆喝声再次响起,一道又一道,不间断地喊着裴响的名字。 这一瞬,林软星才意识到,她对裴响的了解少之又少。 她是离裴响最近的人,却又是最远的人。 她对他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小时候。 那个流着鼻涕的跟屁虫,那个偶尔做出匪夷所思事情的怪人,那个令人讨厌的聋子。 但,十几年过去,他真的什么都没变吗? 不,只是她拒绝去了解罢了。 她不想和裴响有过多接触,也不想了解他的变化,更不想让他融入自己的生活。 他几次敲门想进来,都被她冷漠地拒之门外。 她刻意忽视他的热情,践踏着他的尊严,他像是被她丢在垃圾桶的花,伤痕累累却从未被珍惜。 所以迄今为止,她跟裴响还不算熟悉。 仅仅是陌生人而已。 如此的话,那她凭什么能找到他呢。 14、14 14 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哗啦的雨声逐渐盖过了那些呐喊声, 村民们也自觉四散开去寻人,道路重归寂静。 林软星就撑着伞,站在大雨滂沱的路中央。 茫然发呆。 大家找了几个小时, 始终没搜寻到裴响的身影。 有人甚至已经骑着摩托车往镇上去了, 听人说裴响离开镇子的时候,确实是往鹅岭方向走的,但具体去哪了, 谁也不知道。 雨下得这么大, 他又没回家,能跑哪里去呢? 所有可能的地方都被翻了个遍,依然了无讯息。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暗。 傍晚五点的时候, 黑黢黢的天空如墨般深不见底, 雨雾迷蒙了视线, 整个村庄笼罩在喧嚣的朦胧中。 滂沱大雨中的奔波让大家都身心俱疲,丧气的声音逐渐响起: “不会是掉河里了吧?” “这么久找不到,估计……” 在一声声的叹息中,有人已经开始放弃。 天已经彻底黑了,还不回家, 大概率凶多吉少。 眼看着到了饭点, 大家陆续回家生火做饭,炊烟被雨水冲淡,村路上的人越来越少。 各户人家窗口亮起的灯点亮了黑暗, 温馨明亮。 似乎终于给这场闹剧拉下帷幕。 林软星也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 她在雨中漫无目的走了很久, 两条腿都酸了, 阴冷潮湿的空气把人冻得够呛,手指冰凉。 远远的, 她就看见院子里亮着灯。 风雨敲打的院门半掩着,外婆裹着围裙的瘦小身影出现在门边,她枯瘦的手竭力扒着门,探着头眼巴巴望向门外。 直到林软星的身影出现后。 身后空无一人。 她像是陡然泄气的皮球,眼神忽然变得涣散起来,瞬间失去光芒。 她什么也没说,默默松开了扒门的手。 “吃饭吧。” 她将热腾腾的饭碗推向林软星。 外婆似乎早就预料到结果,哀愁的眼里含着泪水,沧桑的面容像浸透的海绵,布满松弛的褶皱。 她用手帕不停地擦拭着眼角,像是想遮掩情绪。 林软星本想说点什么的。 但见她这副模样,忽然间怎么都开不了口。 林软星默默扒着碗筷,一粒米一粒米地咀嚼着。 味同嚼蜡。 屋里沉闷又潮湿,昏暗的灯泡晃悠悠将两人的影子踩在桌角下,将黑色阴影缩在角落里。 电视里时不时传来雪花的滋滋声,谁都没说话。 在林软星吃饭期间,村长擎着伞跑到院门口,弯腰对外婆说着什么。 黑红的面庞是日晒过久留下的痕迹,他的眉头紧皱,神情不自觉透着遗憾,最终还是轻轻摇头。 两人在屋檐下站了很久。 雨水顺着檐角漏下来,悬出长长的银线,如同外婆苍白的发丝,在风中倾斜。 这个夜晚比任何时候都安静。 除了雨声外,没有多余的声响。 哐当的闪电劈在了半空中,将玻璃窗花照在墙壁上。 那只半夜出来觅食的蜘蛛被吓了一跳,趴在墙上一动不动,过了好半晌,才慌忙往发霉的角落里钻去。 林软星抬头看了它一眼。 又想起那个夜晚,她就这么静静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那天的雨也下得很大- 村长走后,院子显得更加寂静。 外婆走进厨房,坐在灶炉前撩拨着柴火。 天气湿冷,只有红通通的灶炉还透着热气,残余的炭渣在壁炉里发出猩红的亮光,一闪一闪。 林软星坐在摇椅上,又掏出手机来看。 却发现依然没有信号,连微信都要刷新半天,闭路电视更是因天气频繁断联,做什么都索然无味。 她抬眼看向窗外。 暴雨倾泻的黑夜,浓重到让人倍感压抑的雾气,带着春寒料峭的凉意,弥漫在空气中。 黑,一望无际的黑。 莫名的,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双澄澈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瞳孔漆黑,却倒映出月牙般的光彩,一眼望进去像是掉落人间的星星,泛着波光粼粼的光泽。 它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脸,波澜不惊。 外婆已经拿出了手机。 她的视力不好,只能将脸凑近屏幕,在老人机上用食指费力地摁着数字键。 明晃晃的光线照在她眼睛上,稀疏的眼睫毛被压的蜷曲。 她听见外婆发出虚弱又苍老的声音。 好像被蛛丝垂吊在半空中的蝉,竭力挣扎着,在夏季发出最后的呐喊。 “响响那孩子……” “没有吗?好……那我再看看。” 林软星听了半天,才知道外婆似乎还认识不少人。 刚刚打过去的电话,应该是打给了镇上的某位熟人,可惜对方对裴响的行踪并不知情。 其实她知道。 外婆在做无用功。 如果人真的还活着,早找着了。 全村这么多人都没找到,心里都有数,也只有外婆不肯放弃。 时间忽然间过得很慢。 平时林软星只要刷着手机,等刷到眼睛疲乏,她就闭眼昏睡过去,无聊的夜晚就这么打发走了。 可今夜她毫无睡意。 于是在这样清醒又沉闷的夜晚。 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放在桶里的雨伞,扭头对外婆说:“我出门去透透气。” 外婆竟然没反对。 或者说,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攥着手机像是攥紧了救命稻草般,压根没听见林软星的声音。 见她不搭理自己,林软星就拿了钥匙出门。 自顾自地撑起伞,走进雨中。 她不知道该去哪。 只觉得如果继续呆在家里,她会被闷坏。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明明此时裴响已经消失不见,林软星心中竟有种失落感。 就像常年摆在桌上的玩具,平时压根不在意,也不会多看两眼,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有什么东西缺失了,很不习惯。 她讨厌这样的感觉。 就像她讨厌此刻沉闷的雨声,连空气都变得黏腻,窒息感从胸腔蔓延到鼻腔,让人无法呼吸。 路上已经没了人。 各家各户都亮起灯,窗户透出的光线照在昏暗的石板路上,勉强能辨别路。 只有林软星撑着把黑色的雨伞,像幽魂四处飘荡。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 但此刻,她心中确实又生出一丝希望。 她总觉得,裴响应该还活着。 毕竟在她印象里,裴响就像一株被燃烧过的野草,总能在废墟中破土重生。 他不可能就这样消失的…… 对吧? 她在心中悄悄问自己。 像是给自己一个借口,一个让她继续前行的理由。 在这种错觉下,她逐渐走过了信号塔,走过那条冗长狭窄的田埂路,路过裴响的家门。 直到看见那扇紧闭的大门,黑暗无光的窗户,心情陡然沉重起来。 这种莫名的下坠感,让林软星的思绪瞬间放空。 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再度袭来,让她僵立在原地,连胸腔都感到酥麻。 他…… 豆大的雨点不间断地打在伞面,哔啵作响,像是在催促她回家。 可她却没有收回脚步,反而更加用力地往前走,像是在对抗什么阻力似的,一直走出了村口。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继续往前。 就像两腿不听使唤般,身体与脑子已经分离,她已经像行尸走肉般被身体支配着前行。 往前走,继续往前走。 不要停。 越往前越黑暗。 出了村口,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能听见雨鞋踩在泥坑里的声音。 于是她迷路了。 周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连她撑着的伞都是黑的,目之所及,没有一点光。 可这次,林软星竟然没觉得害怕。 上次迷路的时候,是她拎着行李箱想逃离这里。 而这次呢,她什么都没带,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只觉得感官在黑暗中变得迟钝,连恐惧这种情绪都被封印住。 她像鱼缸中的金鱼,呼吸着,吐着泡泡,在混沌中乱转。 也许往东走了,也许往西走了,或许她只是原地踏步。 总之,她觉得自己不能停下脚步。 头顶传来滚滚雷鸣,刺眼的闪电明晃晃劈在半空中,照得路面惨白一片。山与树都被拓印出影子,尤其在此时,每一道奇形怪状都仿若鬼影,张牙舞爪,光与暗形成鲜明对比。 也正在这时,林软星猛然停住了脚步。 她愣在原地。 一秒,两秒,三秒。 前方树影稀疏的山崖尽头,露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衣裳单薄,浑身湿透,雨水将他淋成了落汤鸡,细碎的黑发贴紧面颊,看不清表情。 半个身子陷在泥里,身板却笔直地矗立着,宛若石雕。 裴响就这么跪着。 跪着那小小的坟前,一动不动。 纵使闪电劈在树梢,雷鸣声砸在头顶,他也好像毫无察觉般。 微微低垂着脑袋,陷入暴雨的肆虐中。 雨水毫不怜惜地泼向他,冲刷着他的头颅,鞭笞着他瘦弱的身躯,他却始终不曾动摇身体半分。 那么坚决,坚决到过分死板。 林软星呆呆地看着他。 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下,心脏猛地弹跳起来。 砰砰砰—— 声音震耳欲聋。 她逐渐走近,将伞遮挡住他身上哗啦啦的雨水。 雨水被伞面隔离开,顺着伞檐化成长串水珠落下,在狭窄的空间周围聚积成一圈小水洼。 似乎终于察觉到头顶的异样。 裴响缓缓抬起头。 他抬头的瞬间。 林软星怔住了。 那眼神,如死水般,了无生气。 一如那日林软星栽倒在灌木丛里,绝望的令人看不到生机。 那一刻,她好像看见了自己。 15、15 15 这是林软星第一次正视裴响。 看见他湿漉漉的发梢贴在脸颊上, 一根根纤细又明亮。看见他右眼角有颗微不可见的黑痣,苍白如纸张的面庞脆弱不堪,却透着股清冷决绝。看见他眼角的弧度微微下垂, 如古希腊的雕塑般忧郁沉静。 他的眼神那么澄澈, 那么寂寥。 只是此时被蒙上了一层纱,灰蒙蒙的不再发光。 他长得极其漂亮。 虽然这个词似乎不适合用来形容男生。 但此刻,林软星心中只冒出了这个词。 闪电还在肆虐着天空, 撕扯着乌云, 将激烈的亮光劈向地面。 周围的暴雨还在继续,雨声甚至比先前更嘹亮,哗啦的声音扑打在伞面上,让这方寸间的干燥之地变得无比嘈杂且沉闷, 所有的声音都放大好几倍。 在这一刻, 她有些许庆幸。 她庆幸他没有死, 庆幸自己竟然找到了他,庆幸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但同时她又感到不幸。 或许所有人都以为裴响死了吧,死在这种暴雨天里,连尸体都找不到。 她想起了自己栽倒在丛林的那次。 是不是所有人也都这样认为? 除了裴响。 沉默片刻,林软星从虚无的回忆中回到现实, 心渐渐冷了下来。 她轻轻伸手, 扯了扯他肩上的衣服:“起来。” 他没动。 林软星低头望去,只见他倔强地跪着,像木桩死死钉在地上, 目光却飘离地盯着前方矮矮的土堆。 不肯起来。 她看见他的双手伤痕累累, 手背磨破了皮, 指甲沾着黄黑的泥,渗出丝丝血迹。 他的湿衣服贴紧他的背, 露出两条深深的肋骨,如蝴蝶破茧的羽翼。 他就那么静静跪着。 那么用力,那么绝望。 脆弱的如同玻璃片,好像只要她稍稍松手,他将碎裂一地。 林软星下意识抓紧了扯他衣服的手。 “喂……” “雨太大了,先回家吧。” 林软星情不自禁出声,但她的声音很快消散在暴雨中,微不可闻。 见他没反应,林软星转了个方向,走到他面前。 黑色的小皮靴早被黄泥覆盖,沉甸甸地摆在裴响面前,明显又突然。 裴响终于抬头。 那一瞬,林软星的心忍不住颤了颤。 冰凉的指尖仿佛感应她的心跳,微微颤抖着。 他微微仰着头,茫然地看着林软星。 明明她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竟生出一种错觉,他才是俯瞰众生的神,悲悯天人,既仁慈又凉薄,而她是卑微匍匐于地的蝼蚁,俯首称臣。 这种不适的对视让林软星别开了视线。 她没说话,裴响也没有。 寂静,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好像时间也在此刻停止,日月都颠倒,沉默才是最终的归宿。 林软星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知道不管她说什么,在此时都显得无力。 安慰他? 可面前的土坟就埋着他刚死去的养父裴大爷。 逼迫他? 他已经陷入绝望,或许他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林软星笨拙地站着,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片段,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回忆,与此时此景毫无关联。 原来她才是最没话语权的那个。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直到林软星感觉到自己的袜子潮湿,鞋子进了水,才恍惚间回过神来,低头跺了跺脚。 潮湿的感觉像踩着海绵,黏腻令人不爽。 她盯着裴响看了半晌。 忽然撑着伞,弯下腰半蹲在他面前,与他平视。 “我们和好吧。” 林软星伸出了手。 这次,她是真挚的想和好,目光无比真诚。 她知道裴响一定看懂了她的唇形。 “再骗你,天打雷劈。” 闪电像是感知到她的声音,在她说话的时候,从远处劈来一道白光,照亮了她清丽的面庞。 可是裴响只是茫然盯着她看,灰色的瞳孔定格在她脸上。 好像丢了魂般,不为所动。 冰凉白皙的手,僵硬地置于空气中。 美丽又突兀。 林软星终于皱起眉头。 她如此真诚地想要和好,却遭到他的冷淡回应,纵使她再有耐心也有些不悦。 她讪讪收回手,说:“你先起来。” “只要你跟我回去,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不管做什么。”她顿了顿,“当然,不能太过分。” 她想,这都是她欠他的。 既然她欠了他两条命,这次就还给他。 直到此刻,裴响那黯淡无光的眼睛终于有了变化。 但也仅仅只有一点亮光,转瞬即逝。 他微微仰着头,像虔诚的信教徒,瞳孔空洞地凝视着林软星的脸。 他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 林软星的心弦瞬间紧绷。 如果他想要钱,她就给他一大笔钱作为补偿。 如果他想要她帮忙介绍城里的学校,那她就圆他去城里读书的梦。 如果…… 但如果他提出太过分的要求,说不定她真会反悔。 毕竟人不能太贪得无厌,否则会遭报应的。 裴响的双唇泛着紫白色,因为寒冷而颤抖着,几次想说话却木讷的像搪瓷人无法开口。 林软星紧紧盯着他的唇。 “你可以对我笑吗?” 他问。 声音带着破碎的沙哑- 暴雨持续多天,山里爆发了严重的泥石流。 山洪蹿流而下,冲烂了沿河两岸的土堆,连平时洗衣的溪流也不再清澈,泛起黄白的浪涌。村民都忙着堆砌河流两岸的沙袋,以免洪水进一步殃及农田。 这种鬼天气自然没人出门。 连隔壁邻居家的狗都不叫了。 林软星转着手中的遥控器,目光无意识地盯着墙壁。 头顶的吊扇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响。 电视里通报着近日的灾害天气,不仅鹅岭村所在的山区是重灾区,连隔壁市都被洪水淹没,城里的柏油路也成了水路,俨然成了威尼斯城。 她回城之路,预计又得往后拖三个月。 纵使电视里都大肆报道着天气有多无情。 可微信上的消息还是一条都没有。 外婆还在厨房里忙碌,身影被灯光拉长,弯曲的影子折叠在木门上,连倒贴在门上的福字都变得斑驳。 从烟囱无法出逃的炊烟,被迫吹向客厅,林软星被呛得咳嗽了声。 外婆拖着蹒跚的身体,将一碗碗菜端上桌。 林软星非常自觉地将菜分成两份,一份留桌上,另一份倒进饭笼里盖上。 外婆说,裴响病倒了。 林软星一点都不意外。 那天夜里是她扶他回来的,也是她见着外婆用手帕擦着眼泪,哭成了泪人。 连村里的人都开始聊起裴响,才知道下冰雹那几天,他骑着三轮车出门,硬是将裴大爷扛到了镇上的医院。 可医院的人说,他到的时候,裴大爷尸体都凉透了。 根本救不活。 他像疯了般,跪下扯着医生的裤脚,嘴里发出痛苦的啊啊声。 但大家都只能无奈表示遗憾,劝他回家。 后来,那辆三轮车倒是在村口附近的坡上找着了。 可是那坟却被洪水冲走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裴响并不知晓此事。 村里人也都缄口不提,免得再刺激他。 林软星也觉得他应该病得不轻,否则他怎么天都黑了,也不开灯。 接连几日都这样。 林软星拎着饭笼走进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 她熟练地摸着墙上的开关,啪嗒打开,才从朦胧的灯光中看见裴响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盯着墙上的挂历发呆。 陈年老旧的挂历泛黄,蜷起边角,挂历上圈圈画画,写着虬须般苍老的字迹。 那都是裴大爷生前留下的痕迹。 为了替他找到亲生父母,裴大爷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究裴响的出生事迹,找出生医院相关的熟人信息。那些报纸也堆叠在角落里,上边有裴大爷密密麻麻的笔记,还有一袋旱烟。 裴响家的灯比外婆家的还暗。 常年无人打理的灯泡,已经被灰尘覆盖,还缠绕着蛛丝网,灰蒙蒙的光跟没有似的。 林软星将饭笼放桌上时。 裴响非常配合地走了过来,坐下吃饭。 他的脸上没有泪痕,眼睛比以往更空洞,连吃饭的动作都显得机械僵硬。 他身上还穿着裴大爷留下来的老头衫,只是脸色比以苍白,连脸颊都凹陷进去,像极了午夜的吸血鬼。 陈大夫来看过。 说他只是受了风寒,开了几剂感冒药。 前几天裴响确实高烧不起。 病重到就连腿脚不便的外婆,都坚持要撑着拐杖,淋着雨让林软星扶着过来探望他。 那时,裴响平躺在床上,脸色白的像张纸。 他闭眼昏睡着,裹着单薄的被褥,安静的像具木乃伊,任凭外婆怎么呼喊都不回应。 于是老人家痛心流泪,给他眉心抹了供奉的香灰,嘴里不停地念叨:“响响哟,可怜见的,你的魂别丢了,快归来哟……”那种语调和唱山歌似的,有种神秘悠远的古老感。 林软星却觉得,他是不愿醒来。 或许在他的梦里,他裹着温暖的棉被,和父母团聚,他不聋,能像正常人一样上学,也不用被困在这偏僻的山村。 这样的梦,谁又愿意醒来呢。 林软星也不愿。 只是她更清楚地意识到,梦终究是梦,该醒来的总是逃不掉的。 于是在第三天,她看见裴响睁眼了。 睁眼后的他,没有那日跪倒在坟前的疯狂,也没有失魂落魄的空洞绝望。 相反,他像是重新活了过来,眼睛重新焕发神采。 又如之前那般澄澈,明亮。 外婆高兴坏了。 那日全村人都替他高兴,说他劫后余生,必有大福。 只是,他似乎比之前更加沉默了- 在裴响吃饭的时候,林软星就自顾自打量起屋子来。 她以前都没进过裴响的家门。 现在看来,他家比想象中更空荡,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除了门上挂着的灶神爷,屋里摆着的几张桌子椅子和床,连多余的花瓶摆件都没有,连蚊帐都是破烂的。 家里什么可以欣赏的,可以玩的都没有。 只有角落的茶几上,放着袋裴大爷生前的旱烟。 烟丝遇了潮,已经软趴趴的纠结成团。 林软星却像个顽劣的小孩,好奇地拿了过来,用白色的烟纸裹了一缕,卷成了长条。 在用火柴即将点燃烟纸之前,林软星停顿了几秒,目光移向裴响的脸。 幽幽火花照亮了她的脸,她凝神望去,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裴响只看了她一眼,并未阻止。 似乎他比她想象中更放得开。 于是林软星便毫无顾忌地将火苗凑上去,看着烟丝燃烧着蜷曲着,在烟卷中化成黑灰。 她深深吸了一口,被浓烈的烟味呛得咳嗽了几声。 果然,纯粹的烟丝跟城里卖的那些香烟不一样。 没了过滤嘴,这股呛人的味道久久弥散在鼻腔中,挥之不去。 裴响没有抬头。 他一直安静吃着他的饭,一口一口抿着,斯文又缓慢。 林软星则专心致志地驯服这野烟,一口一口,呛红了眼。 两人都默契地互相不看对方。 等裴响吃完饭,林软星又开始等他喝药。 桌上还零散放着拆开的药片,黑黢黢的搪瓷杯盛着棕色的中药,浓郁的药香冲刺着鼻腔,闻着就很苦。 可他却好像感觉不到苦味,默默喝着,咕噜噜往下咽。 林软星看着他喝完药。 原本她并不想留下来的,只是外婆叮嘱她一定要亲眼看他喝完,而且又用那种卑微哀求的眼神。 但一想着,这是她欠他的,便又留了下来。 裴响将桌上的饭碗收拾整齐,慢慢叠好,再细心地摆放进饭笼里,盖上盖。 他的动作很小心,虔诚的像在供奉神明。 林软星看着他的动作,嘴角扯出一抹嘲讽。 如果外婆知道他如此有心,一定高兴坏了吧,又要夸他多么多么能干。 可是他现在都这样了,不赶紧养好身体,还让年迈的外婆替他担惊受怕,甚至还得让她来给他送饭送药,自己心里不愧疚吗。 也对,裴大爷都去世了。 想着他现在孤身一人,不该如此,林软星就收敛了神情。 她平静地拎着饭笼准备离开。 刚准备起身,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步,扭头看了眼裴响。 她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喂,你有没有微信?” 这时,头顶的钨丝灯泡不知怎么的,发出嗞嗞的声音,光线忽明忽暗。 随着一道滋啦的响声,灯泡骤然灭了。 16、16 16 当然, 她没要到微信。 灯泡灭了后,林软星就自顾自拎着饭笼回家了。 她也不知道裴响到底看没看懂她说的话,反正灯泡灭得恰是时候, 也许老天也觉得她多此一举吧, 那就不能怪她没给机会。 虽说林软星想加他微信,其实只是想把欠他的钱转给他,不然总觉得自己亏欠他什么。 这种感觉让人很心虚。 尤其是在裴响醒后的这几日。 村里老少又对裴响好感倍增, 之前毒狗的事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 大家对他除了有几分同情外,更多的是尊重。 他们都说劫后余生的人有福象,不能轻易得罪。 但林软星却对此感到极其不屑。 若说最配得上劫后余生的人,她才是吧, 毕竟她可是两次死里逃生。 可她也没见到他们对她有多尊重啊。 好像除了那次将裴响带回来的夜晚, 村里人对她态度稍好些, 剩下所有时间又恢复原状。 她依旧是她,我行我素的她。 不过林软星不在乎。 反正她也不是这里的人。 林软星走后,裴响则从角落里摸出了火柴,点燃了早已备好的蜡烛,似乎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 但当他刚给蜡烛点上时, 头顶那钨丝灯泡又颤巍巍亮了起来。 一瞬间, 屋子又亮堂了。 裴响盯着头顶的灯泡,看了很久。 最后还是啪嗒一声,将灯关了, 屋里重新陷入黑暗- 意外总是来的那么突然。 裴响又病重了。 这天夜里, 裴响突发高烧, 身体滚烫的厉害,像块着了的木炭。 他瘫倒在床上, 双眼紧闭,额头冒汗,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呻.吟声,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裹着被子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林软星是去给他送饭时发现的异样。 她摸着黑进去,看见桌上的药碗根本没动,连药丸的铝箔纸都没拆,才意识到不对劲。 深夜请来陈大夫看病,说他身体虚弱,加上最近暴雨连绵,感冒复发,他高烧不退,病情就恶化了。 开了几味不知什么名的药,强行喂他吃下去,症状才稍稍好了些。 临走前,陈大夫叮嘱林软星:“一定要监督他吃完药。” 将药片交给林软星的时候,表情郑重,神情严肃。 还说如果吃完这些药还没缓和症状,可能就得送去市里的医院看看,否则真有可能落下什么病根子。 “要是烧坏了脑子,日后可不好治啊。”陈大夫重重叹气。 林软星就有些疑惑。 之前他每次吃药的时候,她都盯着的,明明都喝完了呀。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装模作样骗自己? 等她到后厨一看,发现池子里零零散散的中药残渣和药片,新的旧的,堆叠在一起堵住了管道。 这才知道他压根就没吃药。 看见这一幕,林软星不知怎的,心中猛然蹿起一股怒火。 强烈的情绪让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就你身体高贵?就你喜欢浪费药?就你病倒了有人照顾? 不想吃就别吃啊,去死啊。 但一想到“死”这个字,林软星的心猛然一顿。 满腔的怒火瞬间就卡在了嗓子眼,让她久久未曾说出半个字。 裴响就这么安静地昏睡在床上。 安静的有些过分。 她还有很多恶毒的语言想要发泄,想要揪着裴响的领子臭骂一顿,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 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 她知道裴响在做什么。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多管这种事。 可是外婆得知裴响病情恶化的消息,急的连饭都不吃了,就拄着拐杖到了裴响家。 她固执地守在裴响床边,老泪纵横,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 林软星劝不回去,就只能自己撑伞回家。 家里的客厅比裴响家亮堂多了,外婆做好的饭菜还摆在桌上,都没来得及盖上盖,已经凉了一大半。 林软星就拿着筷子,就着空荡荡的客厅,漏风的门窗,一口口吃着。 索然无味。 有时候她真嫉妒裴响。 她病重的时候,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自己。 印象里,有一次她染上了严重的流感,躺床上烧得神志不清,吃了几包感冒药都不管用,浑身酸痛,连骨头都疼。 后来还是上门送药的外卖小哥,看她情况不对,给她送去医院的。 医生问她家人在哪,林软星就掏出手机拨通父亲电话。 父亲说:“在忙,别打电话。” 扭头就挂了。 于是她拨通那个女人的电话,那头传来她欢愉的笑声,在接通电话后戛然而止。 得知情况后,她也只是让医生给她安排住院,住VIP病房,无人打扰,病好了再出院。 明明不是什么特别重的病。 但住院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而裴响只是昏睡了一晚,外婆忙前忙后的,又是请神拜佛,又是念心经,一大把年纪的人为他操碎了心。 要说这世上谁最关心裴响,除了外婆还真没别人。 林软星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 晚上十点整,当当当响了三道,外婆今夜应是不回了。 她索性收拾了碗筷,准备上床睡觉。 墙上贴着的灶神像扯着笑脸,仿佛在笑话她孤伶伶被抛下。 林软星觉得分外刺眼,直接将门关了。 眼不见心不烦。 暴雨连绵的夜晚总是令人无法顺利入眠。 林软星躺在床上翻手机,信号不好,要刷新好多次,才能勉强跟上群里姐妹们聊天的话题。 这场暴雨也波及市中心。 她们说雨太大,学校都被水淹了,放了好几天的假。 顺着这个话题,她们逐渐扯远了。 有人甚至开始算塔罗牌,算最近的桃花运势,看看谁的前世今生有什么爱恨纠葛,谁能遇到真命天子,谁又能事业爱情双丰收。 群里姐妹顿时来了兴致,纷纷求着算自己的。 看着日常无聊的话题,林软星提不起半点劲。城 要是平时,她估计还会硬凑上去问问:“塔罗牌吗?帮我也测测。” 现在她只是默默看了两眼,悄悄退出群聊。 等了五分钟。 手机还是没有冒出新消息。 果然,群里那么多人,多她一个少她一个都不要紧吧。 她自嘲般地笑了笑。 也是此时,林软星才发现,自己好像还加了不少无关紧要的群。 于是她索性全都退了,悄无声息。 也不知是不是山村特有的单调,还是因为数次和死神擦肩,林软星浮躁的心逐渐沉淀下来。 她在这里的物质欲极低,精神需求也不大,对娱乐项目更是不感兴趣。 那些曾深深吸引她的漂亮衣服,可口美食,极品帅哥,深夜蹦迪,现在都变得索然无味。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也许她本来就对明天没有期望吧。 一瞬间,她又想起了那晚在暴雨中看见的眼眸。 那双澄澈的,晦暗的,又绝望的眼眸。 漂亮,却令人窒息。 他呢? 他对明天会有期待吗? 林软星忽然感到好奇。 如果当时没有去找他,结果会如何;如果找到他的人不是她,结果又会如何。 他会不会继续坠入深渊。 林软星陷入混沌的思绪中,在窗外的雨声中逐渐沉沦。 迷蒙中,她仿佛看见那双被暴雨淋湿的眼睛,在悄悄流泪。 哗啦哗啦,和暴雨共鸣- 外婆在早上六点多才回来。 早上雨刚停,邻居家的狗闻声叫了几声,林软星也是这时候被吵醒的。 她拉开窗帘往楼下望去,看见外婆拖着疲惫的身体,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迈过门槛。 大门上的倒福字被风掀起一个角,她仿佛又衰老了几岁,鬓边的白发凌乱地蜷缩在耳根后,岁月斑驳的痕迹深深雕刻在她布满褶皱的脸上,连眼睛也变得浑浊起来。 她前脚刚歇下,后脚林软星就噔噔噔从楼上跑下来。 “外婆,你先坐着,今天早饭我来做吧。” 林软星其实一整宿都没睡好。 半夜昏昏沉沉的,总觉得空荡的屋子里全是鬼。 她很怕黑,尤其是家里没人的时候,更容易多想。之前她睡觉都会开着床边的小夜灯,现在她独自在家,更觉得恐怖。 好不容易盼着外婆回来,但看她一副倦乏的样子,估计也一整宿没休息好,于是主动挑起大梁。 总不能让老人家继续干活吧。 外婆闻声欣慰地叹了口气,朦胧的眼睛被雾气弥漫:“好,好,好。” 她连说了三个好,也不知道在感慨什么,只觉得语气沉甸甸的。 林软星只穿着件单薄的睡衣裙,早上的风凉飕飕的,从裙子里钻进去,冻得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所幸昨晚的饭菜都被她搁置在锅里,用水隔离了,免得被蟑螂偷吃。 现在只要生火热一热就好。 在林软星烧火热饭之际,外婆拄着拐杖走进厨房。 她站在门边,声音带着隔夜的沙哑:“星星……” 林软星闻声回头,白皙的胳膊还放在干柴上,鼻尖上沾了灶灰,看起来滑稽又笨拙。 外婆见状,无奈摇头,走过来替她把柴火收了。 “还是我来吧。”外婆熟练地将干柴掰断,一根根扔进灶炉里。 刚刚还怎么都烧不起来的火,瞬间就被点燃,橙红的火光明晃晃刺眼,比刚才亮多了。 林软星讪讪收回手,在围裙上摸了摸手上的灰,尴尬地站在旁边。 农活真不是她擅长的。 外婆一边掰着柴火,一边盯着灶炉里的火苗,声音苍老且缓慢,凝重中带着浓浓惆怅: “星星,你能不能陪裴响去镇上看医生?” “我觉得这孩子……病的有点严重。” 17、17 17 “不去。” 林软星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更救不回一个想死的人。 裴响摆明了就是不想活了, 不然他不会故意不吃药,还让自己病得这么厉害。 也就在这个时候,林软星才会觉得裴响和她是同类。 那天夜里, 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谓的病重, 都是自作自受,救他的人终归还是他自己。 再说了,为什么又是求她帮忙。 这村里是没别人了吗, 非要让她带裴响去镇上。 凭什么? 凭什么他能得到外婆的百般关爱, 而她当初被救回来的时候,外婆却什么表示都没有。 越想越不公平的林软星,阴阳怪气说:“他要是真想活命,早就吃药了, 还用得着看医生吗。” 外婆听了, 却不像往常般替裴响说话, 而是重重叹气。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沉入绵长的回忆中。 腾腾升起的水蒸气扑在眼睫毛上,好像给她的脸蒙上层白霜,似乎是对林软星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裴老头曾经帮助过咱们林家, 是我们林家的大恩人呐。” “小时候, 他还带你去水库玩过,你记不记得?” 林软星当然毫无印象。 儿时的记忆像是封存在脑海深处,除了那几个儿时的玩伴, 剩下所有都不太记得。 “哦, 那又怎么样?裴老头都走了, 你真想报答他,就多给他烧点纸钱嘛。” 林软星说话向来不客气。 尤其是现在, 她觉得得发泄一下积攒多日的怨愤。 偏心也不能这样偏的。 外婆不言语。 她像是没听见林软星的话,自顾自道:“那天去水库的时候,你不小心顺着坡滑了下去,要是没有响响,命就该交代在那了。” 听见这话,林软星这才稍稍收敛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儿时的记忆零散地浮现出来。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只不过她记得,当时是他们几个小伙伴约着一起去钓鱼。 水库旁的泥土比较湿软,容易抓蚯蚓,她就拎着桶跟着大部队去的。至于她怎么从坡上滑落,又怎么差点掉进水库,她还真不记得具体情形。 只记得裴响远远跟在后边,因为谁都不愿意跟他玩。 “你这命啊,是响响救回来的。”她又淡淡叹气,“要是没有他,你得死多少回了哟。” 外婆说这话的时候,甚至还隐隐有责怪她不懂事的意味。 那语气,跟村里人骂她白眼狼时一模一样。 林软星越听越恼火,不爽地咬了咬牙,但什么也没说。 她知道自己跟外婆有无法跨越的鸿沟,不管她怎么解释都没用,她的脑子里都不知道装了什么陈年浆糊,根本无法沟通,。 见林软星默不作声,外婆终于放软了语气。 她扭头看向林软星,看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抱胸站在门边,眼睛盯着地面看。 “星星,我知道你和裴响不对付,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不要闹矛盾。你也别讨厌他,他从小就孤伶伶一个人,没有爸妈,只有裴老头照顾他。裴老头那家伙,打了一辈子光棍,哪里会照顾孩子哟,整天就想着怎么给裴响找到亲生父母。” “他是个老顽固,讲不通的咧。要是裴响真有人要,也不可能找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哇。” “他天生耳朵聋,又不会说话,以后讨老婆都不好讨……” 林软星默默听着她絮叨,嘴里随意敷衍地冒出个“嗯”的音节。 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听外婆絮叨了快十来分钟,林软星才终于不耐烦地说: “你这么喜欢他,怎么不把他接回家养?反正他现在没了爹妈,正好不是吗。” 眼睛斜向外婆。 外婆忽然顿住,像是被问住了,哑然张了张嘴。 浑浊的眼球在凹陷的眼眶里转了转,最终还是停在中间,不动了。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木柴,盯着摇曳的火苗,不知在思考什么。 沉默良久,她才终于沙哑开口: “星星啊,都是我们林家欠他们的。” “不瞒你说,当年,你妈把你生下来后,我们本来是要把你送走的。” 林软星一顿。 她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瞪向外婆。 刚刚还倚靠着门的肩,蓦地收紧起来,连身板都情不自禁站直了。 外婆却不敢看她,虽然眼睛盯着灶炉,声音却有些轻微颤抖。 不知是心虚,还是伤感。 “当年发现你妈生了你后,全家都慌了。你外公和我商量着,要不然找个人家送了,或者……” “恰好那时裴老头在市医院当保安,我们就拜托他找找门路,看看能不能搞个男娃子出来跟你换下。” “后来他真抱了个娃儿过来,可惜是个聋儿。” “男娃儿嘛,总比女娃儿好些。可你妈死活不愿意,在地上打滚耍泼,哭得死去活来,还威胁说敢把你送走她就一头撞死在墙上。你妈那脾气,最后我们也没辙,只能让裴老头把男娃子给人送回去。” “谁知道那家人也不愿意要这聋儿,于是裴老头只能被迫收养他为儿子。” “哎……” 末了,外婆重重叹气。 仿佛终于将积压在心中多年的罪孽抒发出去,她声音忽然轻松许多,苍老面容上显露出释怀的坦然。 “响响是个可怜的娃儿啊。” 这一刻,林软星才真正感觉天塌了。 她愣愣地站在门边。 连脏兮兮的围裙都没解开,双手也僵硬地拢在胸前,表情却僵的像从冰窖里出来。 原来童年传说都是假的。 以前她听人说,裴响比自己大两岁,应该叫他哥哥。 现在才知道,原来他跟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 以前她听人说,母亲在村里是病死的。 现在她觉得,其实是被林家逼死的。 以前她听人说,外婆时不时会给裴老头送钱。 她不信,现在看来可能是真的。 而他们。 宁愿要个聋哑儿,也不愿意要她。 外边明明亮起了晨曦,却像有一股冰水从喉咙蹿入心肺,在胃里沉积,将她整个人冻住。 像风干的雕塑,一片片凋零。 估计看林软星表情不对,外婆这才悄悄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好似安慰她说:“好在当年没把你送走,你看星星现在长得多标致,多有气质啊,又聪明又能干,以后肯定能嫁个好人家,生个胖娃娃。” 外婆亮起慈祥的眼睛,似是讨好又似是求她宽恕。 但怎么都掩饰不了她对眼中的凉薄之色。 林软星想扯扯嘴角的,嘴角却仿佛被冻住了,怎么都动弹不得。 最后只能尴尬地保持着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盯着外婆的眼睛,空洞又茫然。 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只知道心中下起了滂沱大雨,雨水淹没了她的所有情绪,连那仅剩的希望都被冲刷走。 她并没有感觉难过。 也没有感觉心痛。 转而,她开始莫名愤怒起来。 好啊,难怪她说外婆为什么对裴响偏爱有佳。 难怪裴响持之以恒来讨好外婆。 原来都是因为这样。 她把这种愤怒转移到裴响身上。 想着他生病时还有万分担心他的外婆,想着外婆眼睛里看着他的光,是她根本无法拥有的,想着即使自己大早上主动做饭,却得不到外婆一句夸奖,心中的怒火更甚。 他拥有她想要的一切。 凭什么让自己给他当工具人,送他去镇上看病。 她将身上的围裙奋力扯下,丢在了地上。 冷声说:“要去你自己去!” 然后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听见传来噔噔的踩楼梯声,外婆怔忪片刻,开始后悔刚刚说的话。 她又用手帕擦了擦浑浊的眼珠,捡起地上的围裙,摇了摇头。 “不该同这孩子讲的。”- 林软星回到房间关上门。 她坐在床上,双腿悬空,怔怔地盯着玻璃上的窗花看。 清晨的阳光短暂地穿透纱窗,嫩绿的树叶从旁边攀枝过来,探出小角。昨夜的雨水残留在枝干,晶莹的露水顺着叶尖一滴滴垂落下,明媚却不张扬。 湿冷的空气顺着窗户扑进来,湿漉漉的,黏腻又发闷。 此刻,她分外想念已经逝去的母亲。 明明母亲的样子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不清,明明她在林软星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已病逝。 但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她。 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刻意忽略她,无视她,随意把她丢弃。 唯独母亲用小小的胳膊,将她拢在怀里,没有任他们把她抢走。 她摸出手机。 看见距离上次父亲打钱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他还是杳无音讯。 而那个女人却在朋友圈转发了个帖子,询问哪儿有好的声乐班,介绍介绍,说自己孩子五岁了,想找个靠谱的老师教教乐器,钱不是问题,单纯不想输在起跑线上。 不知怎么的,林软星的怒火在这一刻到达顶峰。 她拿着手机噼里啪啦,在女人的动态下评论,发出一大段刺目难听的话,骂她贱。 那个女人发朋友圈的时候没有屏蔽任何人。 林软星发出评论的时候,许多人都看见了,亲戚朋友纷纷尴尬地都不敢留言。 女人见了,私聊骂她:“你又发什么疯?” “你爸有多辛苦你不知道啊,我这是给你弟弟报班,从小培养他的天赋,以后才好出人头地。哪像你,有妈教没妈养,到现在都没个正经样。” 这话彻底激怒了林软星。 她二话不说又将更加刺耳的话反击了回去,骂声难听至极:“你他妈的贱货,当小三当上瘾了,忘了自己是个两百块一夜的鸡了是吧?就知道勾引男人,怎么,这么欲求不满吗?下贱,狐狸精都没你骚,祝你那逼染上天花梅毒艾滋……” “没素质。” 女人知道她以往的脾气都这样,就愤愤地关掉微信,屏蔽了她的消息。 但也不敢拉黑她,毕竟林父问起来的话,那她又不好解释。 虽说女人对林软星极其不满,但林父确实对林软星很照顾,至少生活上对她没有一点怠慢。 她也知道,林父对她好,都是因为愧疚。 为了弥补前妻去世的遗憾,也为了赎罪,所以他即使再不喜欢林软星,但也从未亏待过她。 即使她性情脾气极差,即使她只是个女孩,但家庭地位依然比她高。 女人悻悻地将那条动态删了。 想着,下次发朋友圈,一定要屏蔽这个疯子。 他们林家果然没一个正常人。 “林青峰!” “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林软星头一回直呼父亲大名。 她怀着极其愤怒又歇斯底里的心情发出去这段语音,并不期待他能回复。 反正她早就习惯了他的冷漠。 但是她就是单纯想骂人,想发火,想跟所有人拼命。 她本能的觉得不该这么愤怒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情绪脱离她的控制,她愤怒到已经失控,连声音都嘶哑起来。 像只从阴暗地底爬行的野兽,双眼通红。 她总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 尤其是桌上那个花瓶,是外婆送上来给她当装饰品用的,此刻俨然成了她的眼中钉。 于是她抓起桌上的花瓶,猛地砸向地面。 哗啦一声,花瓶碎了。 碎裂的瓷片一块块散落在四周,如同她支离破碎的人生,即使拼凑在一起也是伤痕累累。 尖锐的碎片扎在脚边,带着轻微刺痛。 林软星却微微笑了。 似是嘲讽般,又哭又笑。 她扑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感,让她忍不住冒出了泪水,泪水哭湿了枕头,连着肩膀也跟着抖动。 她也曾怨愤过,怨愤母亲为什么非要把她生下来,为什么偏偏是她出生在这里。 她也曾咒骂过父亲,骂他这个负心汉不得好死,骂他这个行走的动物根本不配当她父亲。 她也痛恨过所有人,每个人都令她无比厌恶。 可是到了此刻,她才知道人死后价值才会翻倍。 那个只存留在记忆里的母亲,原来才是最爱她的人,而她不止一次怨恨她过早离世,把所有痛苦都留给她来承担。 她本不该承担这一切的。 ——可是她已经离世了啊。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听见楼上稀里哗啦的响声,外婆拄着拐杖走到楼梯口,抬头往上望,却只能看见转角处紧闭的房门。 她本想喊林软星的名字,但“星”字到了嘴边,却怎么都继续不下去。 静静听了会儿,没多余的动静了。 外婆在楼梯边站了会儿,最后还是叹气离开。 林软星想尽情发泄。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只是单纯想哭个痛快,哭的双眼通红,哭得喘不过气来。 哭到最后流不出一滴眼泪。 这时,手机叮咚响了声。 响亮的提示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无比明显,打断了低声抽泣。 她双眼红肿地翻过手机,看见屏幕亮了起来。 “三个月。” “三个月后就接你回来。” 父亲意外地给了她答复,甚至精准到具体日期。 林软星想,她才懒得管裴响病的严不严重。 反正三个月后她就要离开这里了。 去他妈的鬼地方! 18、18 18 林软星不知道自己趴了多久。 直到枕头被泪水浸湿, 黏糊糊地沾在脸颊上,闷的她喘不过气来,她才抬起头。 发泄过后, 突如其来的空虚感让她倍感疲倦。 她目光呆滞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眼眶因为哭不出眼泪而红肿,被纸巾蹂躏的眼角泛红,脸颊还印着褶印子, 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她失神地望着自己。 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那双眼睛已经没有当初那般耀眼。 这是她吗? 她有多久没这么哭过了。 上一次这么撕心裂肺地痛哭,是什么时候,都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当时,年幼的她被玻璃划破了手腕, 流了好多血, 她哭得稀里哗啦。旁边的宾客都在笑话她, 连父亲都嫌她丢人,皱眉警告她:“要哭回家哭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于是那时候她就默默发誓,从此再也不轻易哭泣。 果然,哭会使人变丑。 林软星默默移开视线, 拿纸巾擤了把鼻涕, 揉成团丢进了垃圾桶。 也许是得知自己三个月后将离开这个牢笼。 林软星终于放下心中的失落与不满,开始平静地面对的现实。 她知道外婆肯定不会再对她更好。 多年的婆孙关系,哪里是几个月就能弥补的, 本来她的出生就让外婆很不喜欢, 现在哪可能变样。 她也不再勉强。 她像是想开了。 既然是我们林家欠你的, 那还你就好了。 林软星这么想- 裴响的病最终还是林软星带着去看的。 早上天气好的时候,外婆找上打算去镇上赶集的人, 让他们搭了个顺风车。 三轮车晃悠悠载着林软星和昏迷的裴响,直奔镇医院去。 林软星还是第一次坐三轮。 从村口到镇上路途遥远,干瘪的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溅起噼啪的水花。 三轮车不时发出嘎吱的响声,颠得她骨头都快散架了。 林软星颤巍巍抓紧栏杆,根本不敢往旁边多看。 生怕多看一眼,她就要栽下去。 踩三轮的师傅是家有三亩地的赵大爷,准备趁着天气好准备去镇上卖菜,车上塞满了韭菜香椿豆芽等蔬菜,还有一捆捆春笋豌豆,旁边还有秤砣和塑料袋。 为了不踩踏到青嫩的蔬菜,林软星被迫挤在角落里,缩起双脚。 而裴响则躺在腾出的空铁板上,脑袋无意识地倚靠在林软星背上,双眼紧闭,四肢无力,像是随时都会栽下去。 被他沉甸甸的头颅压着背,怪难受的。 林软星本想推开他的脑袋,但车上仅有这么点空间,她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咬牙忍了。 她想着,没事,病人嘛,不跟他计较。 等回去的时候再找他算账。 三轮晃悠悠驾驶着往镇上去,速度飞快。 沿途稀稀拉拉遇见几个挑担的农民,穿着雨鞋,似乎都是往镇里赶集去的。 暴雨天过后的短暂晴朗尤为珍贵,是个做生意的好时机,大家都抓紧时间赶路,不敢耽搁,连闲聊都没有。 赵大爷不爱说话。 林软星更是个闷葫芦,她也懒得跟村里人客套。 于是一路上,除了嘎吱的车轱辘响和呼呼风声外,没有别的。 在行驶了近一个小时后,终于顺利到达水云镇。 驶过迎宾门时,林软星抬头看了眼。 古铜色的牌楼建筑上雕刻着狮子飞龙,繁复的花纹镶嵌着紫金陈红,用隶书撰写的“水云镇”三个大字蜿蜒游龙,引人瞩目。 真是气派。 不知比鹅岭村好多少倍。 一跨过水云镇的大门,林软星顿时觉得,周围盈满了烟火气息。 吵闹声,嘈杂声,车辆往来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林软星深深吸了口气。 连空气都觉得清新多了。 此时,赵大爷不声不响地将三轮开到了诊所门口。 早上诊所刚刚开张,玻璃门用扫帚支棱着半开状,穿着拖鞋的女人刚把卷帘门撑起,呲啦的声音尖锐刺耳。 林软星迅速跳下三轮车,揉了揉自己酸痛无比的腿和肩。 她都快被颠成一盘散沙了。 扶着裴响下了车,坐在诊所门口的长椅上。 林软星本想跟赵大爷表示感谢的,却见他骑着三轮蹿出去老远,一溜烟不见人影了。 “……”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白色药贴压着针管,细微的凸起在瘦骨嶙峋的手腕上显得分外突兀,透明吊瓶里的液体顺着细管,一滴一滴输入蓝紫色的血管里,缓慢且有节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周围很安静。 除了门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大夫的说话声,还有孩子拒绝打屁股针时的鬼哭狼嚎。 一切显得那么平静。 可裴响依然没有清醒的痕迹。 他从昨晚昏迷到现在,身体烧得滚烫,双唇发白,面无血色,状况十分糟糕。 连医生都说,要是再晚点儿送来,估计他脑子都得烧坏了。 当然,幸好他来得及时。 目前状况稳定,医生说只要多打几瓶吊瓶,再静养半天应该就好得差不多。 林软星出神地望着虚空中漂浮的尘埃。 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照亮了墙上那张蒙了灰的视力检测表,它们在空气中飞跃,舞蹈,最后旋转飘落下降,杳无痕迹。 她的心情也跟着那颗粒般的尘埃,飞旋,下沉。 其实她是极其不愿意来的。 裴响的死活跟她有什么关系,反正他自己都不愿意醒,救过来也是苟活。 还不如让他自生自灭。 可是每当她想起外婆的话,想起那夜他失魂落魄的眼神。 忽然就觉得他不该这样。 他凭什么能这么自私呢。 裴大爷没有亏待过他,外婆对他关爱有加,连村里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他凭什么要放弃?他最没资格放弃! 想到这里,林软星凝神看了他一眼。 裴响静静躺在床上,即使隔着一米远的距离,她都能感觉到他那不愿醒来的抗拒感。 她掏出手机,给外婆发了条短信:“医生说人没事,打上点滴了。” 手机号还是今早刚拿到的。 外婆那部老人机只能接电话和短信,其余什么都不能做。但为了第一时间得到裴响的消息,她今早主动跟林软星交换了号码,这着实让她有些意外。 林软星都能想象到,年迈的外婆佝偻着身子,用不太灵光的耳朵,凑近手机去听系统读出来的文字。 给外婆发完短信,林软星去付了医药费。 医生开药的时候,说为了了解后续状况,要家属留个联系方式时,林软星在外婆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上犹豫了很久。 最终她还是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小姑娘,这是你对象吧?” 医生用了然又通透的眼神看着她,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林软星本想摇头的,但想着还得解释半天,就愣是压着嗓子没说话。 像他们这个年纪,在山村普遍都已成家立业了,甚至有了孩子。 医生有这个误解也正常。 “他有轻微的营养不良,以后得多注意饮食啊。”医生扒拉了下镜框,在药方上龙飞凤舞写了几行字,递给她,“去后边抓药吧。” 林软星点了点头。 她用现金付的款,还是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红蓝绿的钞票零零整整凑足了三百七十五块。 其中除了裴响打点滴的费用,还包含了增强体质的补品。 林软星丝毫没有吝啬。 这是外婆硬塞给她的钱,她当然不客气。 剩下的一百多块钱,全被林软星收进了自己的钱包。 拎着一袋子药,林软星又坐回到裴响旁边。 诊所的单人间只用帘子遮挡着,外边时不时有人经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在等待裴响醒来的期间,林软星只能掏出手机打发时间。 这里的信号很好,满格,手机电量也充足,旁边还有充电插座。 其实她是极其不愿意来的。 也许她也有自己的私心吧,她只是想借着带裴响看病的由头,暂时和外婆隔离开,免得她见到外婆时觉得膈应。 尤其是她早饭还没吃,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响。 但她又不敢离开,生怕下一秒裴响又睁眼醒了。 百无聊赖下,林软星那蠢蠢欲动的心思再度萌芽。 若说她没想逃跑是假的。 即使是现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她也不忘拿出手机,开始搜索最近的大巴车时刻表以及回城的路线。 只是可惜的是,山洪爆发期间,泥石流和山体滑坡频发,出山的路早就被堵死了。 别说出去,估计再次挖路都得耗费不少时间。 加上最近的连绵暴雨天气,最快也得两个月以后。 林软星看了倒没那么失望。 反正父亲说了,三个月后就来接她。 她都已经在这住了一个多月,再忍受三个月对她来说也不是难题。 早上没有别的病人,医生就放下听诊器,走出门去跟隔壁邻居聊天。 诊所的茶几上放了台电视,此时正开着,声音调得不太响亮,隐约听见在放早间新闻。 女主持人说着标准的普通话,与这间乡音缭绕的诊所格格不入。 在人声鼎沸中,林软星觉得分外安心。 她的思绪也不禁飘远了。 世上有许多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但相遇的却只是少数。 她和裴响的缘分,或许从出生起就注定了。 裴响确实是个可怜儿。 外婆说的没错,只是比之她还是不及。 她甚至觉得,如果世上仅能活下一个人,在他俩之间选择的话。 那必定是裴响,而不是她。 林软星眼神飘忽着,飘忽着,余光忽然扫至病床,陡然撞进一双漆黑的瞳孔里。 那双眼睛依旧澄澈,依旧漂亮的令人炫目。 只是此刻布满浓浓雾气,浓重的让人忽视了那晶莹剔透的光,反而被那锐利且冷冽的刀锋扎破皮肤,沁出血来。它像蛰伏在深渊的野兽,平静地等待掀起海浪的机会。 “你醒了。” 19、19 19 林软星丝毫不感到意外。 她已经在这坐了好几个小时了, 就等着裴响醒来。 得知他们不是镇上的人,医生建议她还是老实守在这比较好,免得中途出现什么意外不好处理。 自己则拎起竹篮, 去菜市场买菜了。 今天天气好, 难得赶集日,他自然不能错过。 临走前,医生还笑眯眯拜托林软星:“小姑娘, 等下要是有人来看病, 就说我去买菜了,马上就回来,让他先在这里坐会儿。” 林软星无奈点头。 裴响则茫然睁着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 似乎在疑惑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是天堂, 还是地狱。 他是死是活。 见状, 林软星好心给他解释:“这是镇上的诊所,之前你高烧昏迷不醒,是外婆让我送你来的。” 她特意提及外婆,就是免得他误会自己有多么好心。 她可是万般不情愿的。 裴响没看她,自然也没听见她说的话。 他环视周围一圈, 直到看到墙上挂着“妙手回春”的锦旗, 这才慢慢收回视线。 像是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无比淡定。 不吵不闹,也没有波澜。 他定定看着林软星, 眼睛一眨不眨。 用那种令人琢磨不透的眼神, 深深凝视着, 像是绝处逢生的安然,像千回百转后的清醒, 又像是乍然初见的欢喜,又像历经折磨后的隐痛,清冷又沉寂。 更像,刚出生的狗崽睁眼的那一刻。 这辈子认定的主人只有她。 只是林软星并没有注意到。 当她望向裴响的时候,他已经收回所有情绪,眼眸又如湖泊般澄澈见底,熠熠生辉。 醒来的第一秒,林软星已经下意识看向吊瓶。 很好,快打完了,只剩最后的三分之一。 想着等会儿能提前打发裴响回家,她自己能在镇上随处乱逛,心情愉快多了。 早上辛苦陪同裴响来看病的烦闷憋屈,瞬间消散。 裴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 可高烧过后的声音本就沙哑,他开口只能发出破锣嗓音:“怎……怎么,来的。” “当然是坐三轮车来的。” 林软星已经翘起指头,低头用手机发短信:“裴响醒了。” 她没多说,知道外婆也看不懂几个字。 看了眼时间,上午十点半。 距离赵大爷赶集结束还有几个小时,她有充足的时间去吃饭。 来之前已经跟赵大爷商量好的,如果裴响病好得快,就让他们再搭个顺风车回去。 要是病情严重,那他们就暂时不用回了,先住镇上。 今早,外婆除了给林软星看病的钱,其实又多给了三百的住宿费。 免得他们真回不来,没钱住宾馆。 林软星其实不缺钱的,但秉着白要白不要的心理,她还是坦然接受了。 反正这也算她的苦力费,干嘛不要。 裴响没再多问。 他还是静静躺着,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软星则眼巴巴望向诊所大门,等着医生回来。 两人都没说话。 于是整个诊所又陷入一片嘈杂的寂静中。 林软星其实还是想跟他聊几句的。 比如说点这种话:“你最好好好养病,你不知道,在你昏迷的时候外婆有多么担心你,要不是她,你现在早死了。” 但看见他削瘦的不像样的胳膊,病态的有些过分苍白的脸,还有那略显空洞的眼睛。 想了想,还是算了。 太刻薄。 反正他自己能感受到的。 如果感受不到,只能说他是白眼狼。 打点滴的过程很无聊。 也很沉默。 除了电视里乍然响起广告音乐:“不要三千,不要两千,只要998,就能把健康带回家!” 激情的配音,十分突兀地回荡在空气中,尬到爆。 连林软星都忍不住扫了眼,看见屏幕中央闪亮的助听器,鲜红的爆炸特效。 又是个收割老年人韭菜的。 林软星瞬间没了兴趣。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见诊所的玻璃门被推开,医生挤着身子进来。 林软星连忙冲他招手,喊他过来。 医生才从菜市场回来,手里拎着大块的南瓜和猪肉,听说裴响醒了,连手都来不及洗就拿着听诊器赶了过来。 在给裴响检查完身体后,医生长舒一口气。 “没事了。”他甩了甩体温计,收进器皿里,“现在他就是身体有点子虚弱,回去多穿点衣服,注意保暖,多休息,应该没问题。” 林软星跟着舒了口气。 像是终于完成任务般,林软星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拆完针,裴响被扶去隔壁房间更换衣服。 裴响来时的衣服都是潮湿的,为了不让身体受寒,医生临时给他换了套干燥的白色病服,他的旧衣服则被挂去了阳台上晾干。 现在人醒了,也可以换回旧衣服了。 在裴响更换衣服的时候,林软星忽然拽住医生胳膊,悄声凑近问: “医生,你这里有没有助听器什么的卖?” “有倒是有……”医生稍作思索,翻箱倒柜,终于从角落里翻出来一套小小的设备,都落了灰。 只是这种助听器一般是给老人用的。 林软星眼睛一亮,问道:“多少钱?” 医生默默竖起两个指头- 这家面馆开在十字路口处。 十分热闹。 周围的商铺都纷纷开张,沿街摆满了地摊,吆喝声,车流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低矮的阳台上都晾满了床单被子,湿哒哒的水滴打在屋檐上,发出啪嗒的声响。还有晒谷物的,站在楼顶拼命晃动着筛篓,哗啦哗啦的黄豆撒在防水纸上。 暴雨后的晴天温度并没有攀升,依然冷飕飕的。 不过难得艳阳高照,对于长期笼罩在阴雨天的人们来说,得充分利用这片刻晴朗。 林软星扒拉着碗里的馄饨,吃得正香。 火红的辣椒油漂浮在面上,香葱和馄饨在汤里翻滚沉浮,林软星拿着勺子往嘴里塞,嘴唇被辣得通红,额头冒汗,却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她已经很久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 在村里斋得像尼姑,别说馄饨这种,连饺子都吃不上。这种熟悉的滋味,让本就饥肠辘辘的林软星顾不上形象,直接大口往嘴里塞,活脱脱像逃荒来的难民。 对面坐着的裴响,则慢条斯理,一口一口艰难咀嚼着馄饨。 他微微蹙眉,盯着汤里的馄饨,腮帮子鼓起,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拿着瓷勺的手搁置在碗边不动。 看他吃饭,像是在上刑。 林软星拍了拍木桌,对他说:“放心吃,今天我付钱。” 给裴响看病多余的钱刚好用来吃喝。 裴响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只是表情依旧痛苦。 林软星没再管他。 自顾自吃得开心。 原本林软星想吃面的,但想起医生说,裴响有些营养不良,林软星就给他点了碗三鲜馄饨,补补身子。 自己也跟着要了碗香菇猪肉馄饨。 只是林软星都已经吃完了,裴响还剩下满满一大碗馄饨没动。 倒是老板娘附赠的两个馒头,裴响一个不剩给啃完了。 还真是山猪没吃过细糠啊。 好吃的不吃,不好吃的你倒是吃得挺欢快。 林软星刚想扯起嘴角嘲讽他两句,一想到他还是个病人,又紧急闭上了嘴。 算了,他爱吃啥吃啥,与她无关。 这时,旁边驶过一辆摩托,黑烟伴随着突突的马达声飞驰而去,扬起的灰尘直接扑进了碗里。 林软星下意识用手扇了扇,低头看见碗里的清汤已经变得灰蒙蒙一片,顿时皱起眉头。 这家面馆味道是挺好,就是环境不太卫生。 面馆的餐桌都摆在店门口,挨着路边,时不时就有车辆经过,扬起的灰尘全都撒汤里了。 裴响的位置更靠外,他那碗馄饨也跟着遭了殃。 她眼睁睁看见他拿着勺子,将拌着丝丝灰尘的馄饨塞进嘴里,缓慢咀嚼。 林软星坐不住了,大力拍了拍桌:“别吃了。” 桌面的震感传来,裴响的手腕被震得抖了抖,瓷勺都差点没拿稳,这才抬起头看向林软星。 林软星重复了一遍,他才讷讷点头。 馄饨还剩了半碗。 这边的人都舍不得浪费粮食。 裴响也盯着碗里的馄饨,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林软星就直接付了钱,拉着他往前走。 生怕他多看两眼,就用塑料袋把剩余半碗馄饨打包带走。 她可不想丢这个人。 往前走了几步,林软星忽然想起手里拎着的东西,就把一个包装盒掏了出来,递给裴响。 “喏,这个给你的。” 裴响十分困惑地拆开盒子,看着手里的玩意,惊讶又茫然。 他不懂这是什么,但凭感觉知道这算是一份礼物,所以紧接着又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又清澈又明亮。 林软星才懒得看他的表情,从他手里抽过说明书,按着上边的指示给他戴上。 一边胡乱摁着仪器开关,一边问他:“有用没?听得见不?” 林软星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她是在刚刚那个广告启发下,想着老年人有听力障碍都能用,或许裴响也能用。 恰好医生前两年囤了几副助听器,以备不时之需,于是她就买了。 这次的钱,是林软星自己出的。 当时医生竖起两个指头说“两千”的时候,林软星眼睛都没眨,直接买下。 两千块对她来说就是个小数目。 但对这里的村民来说却价格十分高昂。 也许是见她答应得过于爽快,连医生都犹豫着问道:“你是想买给家里人用吗?这玩意不定适合每个人,具体还得去专门的耳科医院看……” 林软星哪里管那么多,直接问:“可以用支付宝吗?” 医生一愣,点头:“可以。” 好在镇上的医生还没这么落后,支持电子支付,不然她还真拿不出这么多现金。 至于为什么要买这东西,林软星觉得是因为欠他的。 毕竟造成他现在无父无母的下场,除了裴大爷外,林家多少也得背锅。 就当替林家作的孽赎罪吧。 当然,也许是得知自己三个月后就要离开这里。 林软星的心情分外好。 在离开前,她不想跟裴响闹得不愉快。 她已经想开了,之前都是她小心眼,毕竟要离开的是她,被困住的人是他,她已经不屑于跟他争宠了。 甚至她觉得,也许把外婆托付给他是个不错的主意。 反正她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 外婆年老体弱,孤独寂寞,正需要个人照顾她生活起居,陪她聊天,裴响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就像老人养的陪伴犬一样,忠诚,始终如一。 所以。 这个礼物应该算是她搭建的和平桥梁吧。 裴响还在用期待的表情看着她。 然而林软星狂按了好几下按钮,他却只顾着瞪大眼睛,表情木然。 “真听不见吗?”林软星最后一次发问。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听见的,还是看她嘴型辨别她说的话,他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把林软星都给整糊涂了。 仔细盯着他观察了片刻,见他没有多余的反应,林软星也不耐烦了,将那仪器开关往他怀里一丢,说:“回家自己琢磨吧。” 裴响慌忙伸手接住。 他像是捧着什么神圣的玩意,小心翼翼的,极为呵护。 林软星瞥了他一眼,又将手里的药袋子也丢给他。 “拿好,这是你的药。” “星星。” 裴响难得喊了林软星的名字,字正腔圆。 林软星先是一愣。 刚刚她是不是听见他喊她名字了?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裴响皎洁无暇的的眼睛,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像极了被打赏了骨头的狗。 “谢谢。” 他带着腼腆的笑容,认真给她比划了个感谢的手势。 林软星自然认识这个动作。 她扯了扯嘴角,有些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用得着这么开心吗。 “不客气。”她冷淡回应,继续往前走。 刚刚也许是自己幻听了- 林软星有时候挺好奇。 一般来说,聋子是不会说话的,最多只会说简单的句子。 偏偏裴响的发音很准确,沟通无障碍,如果不是早知道他天生耳聋,还真分辨不出他和正常人的区别。 看见裴响熟练地站在菜摊旁,比划着手势,跟大叔大妈讨价还价。 林软星仿佛像见证阿波罗登月般震惊。 他虽声音沙哑,但说出去的话却清晰可闻,把一口方言说得滚瓜烂熟,还能在方言和普通话中无缝切换。 加上他一边比划着手势,沟通毫无障碍。 平时裴响在村里根本不讲话,于是林软星对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 他是个聋子,不爱说话。 有时候还默认把他当哑巴。 有些菜摊老板似乎是认识裴响的,他来的时候,举着一把大蒜和葱花扬了扬,问他:“这个还要不要?特意给你留的,可新鲜了。” 裴响则抱歉地摇了摇头,表示今天并不买这个。 老板也没说什么,只是笑呵呵点头:“好好,下回再来。” 林软星则提着塑料袋,站在旁边当摆设。 直到卖猪肉的老板飘来眼神,在她和裴响之间徘徊,似乎不知道问谁开口,她才反应过来,翻出皱巴巴的纸币付钱。 “女娃儿,要不要替你剁碎?”老板望向林软星。 林软星被锋利的刀光晃了眼,下意识点了点头。 于是老板就将菜刀往砧板上一剁,当当当,将排骨斩成一块块,再用刀面一拢,捞进塑料袋里。 刀法娴熟,动作飞快。 老板掂了掂袋子,这才递给林软星:“拎好咯,有点沉。” 裴响率先一步,替她拎走了沉甸甸的排骨。 林软星能明显看见裴响的肩膀一沉,瘦弱的身躯都要站不稳。 看来老板说沉,是真的沉。 不过她没有勉强自己去帮忙。 反正猪肉也是买给他吃的,自己拎着去吧。 林软星捏着鼻子往前走。 菜场地面到处都是烂菜叶和污水,笼里的家禽扑棱着翅膀发出凄惨的叫声,空气中到处都飘着腥骚味,她得小心提防着才不会踩到鸡屎鸭屎。 裴响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其实,她能感觉到裴响很开心。 虽然他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走两步都喘个不停,但她每次回头,总能看见他明亮的眼睛,和不加掩饰的笑容。 有好几次,林软星想让他别挨那么近。 但想到裴响还是个病人,菜场人又多又挤,要是走丢了还真不好交代。 就索性不管了。 林软星的本意也并非想来买菜。 相比于肮脏杂乱的菜场,她更愿意去隔壁卖儿童玩具的小摊小贩那儿闲逛。 只是她刚刚收到外婆的短信。 由老人机转化的语音文字有很多错别字,但大意还是懂的,外婆问她钱还够不够,够的话能不能帮忙买点排骨回家炖汤。 外婆家没养猪,想吃猪肉都只能去镇上买。 村里平常一般也不吃猪肉,太贵,除非逢年过节什么的才会买排骨。 不过想都不用想,外婆肯定是为了给裴响补身体。 林软星幽幽看了眼裴响。 真不知该羡慕还是该嫉妒。 不过她也不在乎,无所谓。 反正花的不是她的钱。 20、20 20 从菜市场入口走到出口。 短短一段路, 林软星几欲晕厥。 周围拥挤的人群不断推搡着她的胳膊和背,挤在逼仄的空间里,铺天盖地的怪味传来, 夹杂着闹哄哄的声音, 令人窒息。 裴响也好不到哪里去。 手上拎着沉甸甸的东西,还得提防着脚下湿滑的路面,步伐不稳, 脸色也比之前苍白。 好不容易挤出来后, 林软星发誓,她下次再也不来了。 就算外婆拜托她也不来了。 不过林软星发现。 裴响在菜场的人缘不是一般的好。 这里许多菜贩都认得他,见他来买菜,还有主动往他口袋塞西红柿土豆的。 裴响不停拒绝, 指了指旁边的林软星, 表示今天不是给自己买的, 而是陪她来买菜的。 林软星站在旁边,被一群大叔大妈审视着,从头打量到脚。 见她打扮靓丽,皮肤白净,赞不绝口:“哟, 这小姑娘长得真标致啊, 跟电视明星似的。” 他们从没见过林软星。 更少见像她这样面容姣好,气质出众的年轻小姑娘,纷纷凑过来围观。 有喜欢八卦的大妈笑问他:“这是你对象啊?” 裴响连忙红着脸摆手否认。 看着林软星冷淡的表情, 他们就没再追问, 倒是问起了裴响的近况, 问裴大爷怎么样了。 裴响有些不自在地摇了摇头,说裴大爷去世了, 众人纷纷收敛起玩笑的神情,眉眼担忧地表示安慰,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要好好继续生活之类。 林软星站在旁边很不耐烦。 她忽然觉得他们像动物园里开屏的孔雀,被人围观着,很不开心。 显眼包。 你聊着去吧。 于是她头也不回地甩开人群,朝前走去。 裴响见状,慌忙拎着东西跟上,连道别都来不及说。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林软星才放慢脚步。 但她的视线已经转向了路边的小摊。 菜场门口的街直通镇中央,商贩摆开摊位,整整齐齐挤满了道路两旁,有卖衣服鞋子的,有卖首饰的,有卖玩具图书的,也有卖日用品和烟花爆竹的,琳琅满目。 林软星觉得自己都快闷坏了。 她径直奔向路边摊,在众多小玩意面前,抓着这个,看着那个,看得眼花缭乱。 外婆给的钱还剩许多。 林软星乐此不疲地买着各种没有用的小玩意,什么发卡,皮筋,手机壳,水压套圈玩具…… 虽然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劣质产品,但她却根本不在意。 她找到了久违的逛街的感觉。 摊贩老板见林软星出手大方,忙不迭给她推荐这推荐那,很快她手里的东西就拿不下了。 直到这个时候,林软星才想起身后跟着的裴响。 裴响安静站在远处,拎着东西等她。 他的眼睛没有看向摊位,而是一眨不眨盯着林软星,仿佛只要漏看一眼,她就会消失般。 谨慎又认真。 林软星冲他招了招手。 他疾步过来,懂事地替她拎过塑料袋,套在自己纤瘦的胳膊上。 沉甸甸的袋子在他手腕上压出道道勒痕,他却浑然不觉,依然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似乎在问还要继续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原因,她总觉得今天的裴响异常乖巧顺从。 就有种,好像把她当救命恩人的错觉。 而且这种感觉不是现在才有。 从他醒来那刻起就存在了。 这种感觉让林软星怪不舒服的。 她可不是什么圣母。 她才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她只是负责替外婆把他送到镇上看病而已。 他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外婆。 但是看着他那真挚的眼神,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裴响见她有话要说,更专注地盯着她看。 清晨和煦的阳光下,他整个人笼罩在浅淡的金光中,削瘦的脸颊描摹出朦胧的光晕,他那头略显凌乱的发丝柔软地蜷缩在两侧轮廓,肌肤白得几近透明,似乎要融化在阳光里。 唯有那双眼睛黑漆漆的,亮晶晶。 林软星哑然张了张嘴,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好扭头看向摊贩老板,问了句:“老板,你这里有没有适合他穿的衣服?” 指了指裴响。 老板打量了他一眼,立马点头:“有有有,这呢,随便挑。” 老板还怕她挑不到合适的尺码,热情地从底下纸箱里翻出还没拆封的新衣服,摆在面上,清一色地印着各式花体英文。 林软星随意挑了几件看起来款式简单的T恤,又顺手选了几条裤子,让老板打包。 她都没让裴响比对一下,直接装进了袋子里。 “这件15,这两件40,这裤子35一条……一共145。” 老板也是个爽快人,见林软星都不砍价的,直接说,“抹去零头,小姑娘,给140就行。” 林软星付了钱,将衣服递给裴响。 裴响捧着手里的新衣服,高兴的不得了,眼睛都在发光。 但他又不敢在林软星面前太显摆。 他笑得小心翼翼。 抿着唇,只敢露出浅淡的弧度,微微垂着头,捧着塑料袋的手都在颤抖。 林软星都忍不住打量了几眼他的穿着。 他的衣服还是前几日换的,不知是青色还是绿色的条纹T恤,线条粗糙,东一块西一块拼凑着,黑色的裤子沾了洗不掉的污点,毫无审美的颜色搭配,透着一股浓浓的乡土气息。 林软星忽然好奇。 城里那些存旧衣服的收纳箱,是不是都捐给了像裴响这样的人。 “第一次。”裴响忽然咬着唇说。 他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看了眼林软星,又迅速垂下眼眸,睫毛轻颤如蝴蝶。 林软星一愣。 他的意思是,第一次有人给他买衣服吧。 林软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问:“难道裴大爷没给你买过衣服?” 那他身上穿的都是什么。 结果裴响点了点头,“嗯”了声。 林软星一时语塞。 不至于吧,裴大爷这么多年来,只给自己买衣服,不给他买的? 但看他表情认真,又不像在撒谎。 林软星沉默了一秒。 她总算明白外婆说的,裴大爷生活粗糙的意思了。 难怪他打了这么多年光棍,还讨不到老婆。 见他捧着新衣服兴高采烈的样子,林软星不忘提醒他说: “可不是我要给你买衣服,是外婆让我买的,我花的都是她的钱,记得感谢她。” 裴响只顾着点头,表情依旧开心。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又兜兜转转在镇上逛了会儿,林软星总算玩累了。 她拉着裴响站在附近马路上等赵大爷。 附近就是菜市场的出口,外边空地上停满了三轮和摩托车,乌泱泱一大片。 赶集结束后,所有人都会从这里离开。 而赵大爷那辆油漆斑驳的蓝色破三轮,就显眼地停在正中央。 在等待期间,林软星本想玩手机打发时间的。 蓦然发现手机就剩20%的电量,只能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 百无聊赖之下,林软星看了眼身旁的裴响。 看他汗涔涔的模样,拎着几个塑料袋,累得都虚脱了,就提醒他:“你把东西放地上啊。” 真是死脑筋。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缓缓将手里的大包小包放下。 但那个装新衣服的袋子,说什么都不愿意放。 林软星无语翻白眼。 只能由他了。 水云镇镇子不大,却五脏俱全。 这里有附近唯一一家网吧,虽说环境脏乱差,但人还不少。 里面几乎聚集了整个镇子的网瘾少年,他们穿着拖鞋叼着烟,顶着鸡窝头用带乡音的普通话骂人,打得激烈了还随意往地上吐痰。 镇上的网吧管得不严。 只要付钱,管你成年未成年,统统都让他们进去了。 林软星倒没想进去。 她最讨厌乌烟瘴气的地方,更何况里面还脏兮兮的。 倒是裴响,目光灼灼地盯着里头,眼睛都没眨一下。 那些老旧的显示屏上,时刻变化着炫彩的游戏画面,卡通人物被操控着进行战斗,随着激烈战斗亮起的耀眼光芒,配合响亮的击杀音效,仿佛有魔力般吸引着他的目光。 他的眼神毫不掩饰地看向里边,充满好奇。 就知道,他肯定连电脑都没玩过。 所以才会对网吧好奇。 林软星见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有些不屑。 啧,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她故意往前走了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没想到裴响仿佛魂丢了般,身体也跟着往旁边倾斜,眼睛还死死黏在电脑屏幕上。 这一幕都给林软星给看笑了。 “想玩?”林软星插着兜问他。 裴响下意识点了点头,回过神来,看见林软星嘴角那似有若无的嘲笑,又猛然摇头,立马收回视线。 林软星也是无聊。 她想了想,忽然勾起嘴角,指了指门边坐着的黄头发青年,凑到他跟前说: “你去跟他说,让他把位子让出来,我就带你进去玩玩,怎么样?” 她想着,裴响一定没这个胆。 毕竟那人看着就不像个善茬,就是个街头混混。 此时他翘着二郎腿,两眼死死盯着屏幕,脸色铁青,键盘被他敲得噼里啪啦响,一看就知道战况不佳。 别说让座位,游戏打得人火大,狗来都得挨两句骂。 裴响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后又将视线转移到地上放着的东西。 “没事,东西我帮你看着。” 林软星的手还放兜里,悠悠闲闲地耸了耸肩。 像是得到林软星的许诺,裴响松了口气。 还真直接抬脚往网吧走去。 林软星就看着他走进网吧,来到黄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也不知道裴响跟他说了什么,就见他比划着动作,似乎想表达什么,而黄毛头都没抬,直接扬手将他推开:“别烦老子。” 裴响被推的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稳住身体,站定。 见自己被拒绝,又不死心上前,继续张嘴比划着。 林软星看着,以为裴响要打退堂鼓回来了,正悠悠闲闲想着等会儿怎么打消他的网瘾。 结果忽然看见电脑屏幕上亮起了熟悉的灰色。 这下,黄毛彻底坐不住了。 他直接站起身,二话不说就挥起拳头朝身后的裴响砸去,砰的一声,拳头砸在了裴响脸上,顿时打得他身形摇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鼻子瞬间流出了鲜红的血,裤子也染上脏兮兮的烟灰和痰。 “你妈的,欠揍是不?老子游戏输了,都他妈你害的!” 黄毛骂骂咧咧,甚至还想再次动手。 只是他的拳头还没落下,一只白皙的手臂挡在了他面前。 “哥哥,你游戏打得这么厉害呐?” “可以教教我吗?” 林软星姣好的面庞出现在他面前,正笑盈盈望着他。 黄毛动作一顿。 看着林软星那双如小鹿般灵动皎洁的眼睛,心脏骤然一跳,尴尬地收回了手。 回神之际,却见林软星已经在电脑旁坐下。 她握着鼠标,看着屏幕,眨巴着美丽的眼睛,满脸单纯的问:“哥哥,可以让我玩一把吗?” “当,当然……” 林软星非常认真地盯着屏幕,点了开始。 她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键盘上起舞,仿佛在弹奏什么钢琴曲。 刚刚的动静很大,引得周围人纷纷望过来。 又见有个陌生年轻女孩在打游戏,已经有人好奇地走过来围观,把座位挤得水泄不通,俨然忘了地上还躺着一个受伤的裴响。 周围难得寂静了几分。 除了林软星的键盘声,还有游戏的外放音,大家大气不敢喘,都聚精会神看着她操作。 林软星的鼠标点得飞快。 她神情自若地操控着人物,熟练的购买装备,飞快地释放技能,同时屏幕上不停地显示着她的击杀标志。 很快,屏幕上亮起金色的光芒,“胜利”两个字眼分外瞩目。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林软星松开鼠标,站起身: “哥哥,你连青铜局都打不过,还是老实回家种地吧。” “你没天赋。” 林软星看向黄毛,笑靥如花,目光中透着凉薄与鄙夷。 随后她搀扶起地上的裴响,在众人惊愕又唏嘘的视线中离开了。 “被人打了不知道还手吗?” 林软星俯视着他,递给他一叠纸巾。 裴响讷讷地接过纸巾,擦着已经快干涸的鼻血,动作笨拙又僵硬。 他沉默着,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软星也没继续说什么,反正他一直都这样,被欺负了从来不会反抗。 她就没见过他硬气的时候。 他向来都是逆来顺受的。 挨打了也只会躺地上,甚至连爬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也不知该怪裴大爷把他呵护得太好,还是庆幸他生活在这个落后的山村,没见识过人间的险恶,不然他绝对活不过明天。 身上的烟灰和痰虽早已被拍掉,还残留着污浊的痕迹,配上他这满是血污的脸,以及凌乱的头发,狼狈至极。 滑稽又可笑。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她早该料到的。 呵。 没骨头的贱东西- 时至中午,天空的太阳忽然逐渐隐去,白色的云朵也开始变灰,整个小镇瞬间陷入一片昏暗中。 风平地扬起,卷着灰尘扑向窗户,把楼顶的被子吹得人仰马翻。 “要下雨咯!要下雨咯!” 周围陆陆续续响起嚷嚷声,人们匆忙赶去阳台收衣服。 赵大爷这才拎着秤砣和竹篓赶来。 看见一旁站着的裴响和林软星,也没多说,弯腰解开轮子上的锁,冲他俩勾了勾手,示意他们上车。 两人坐稳后,三轮才响起突突的引擎声,晃悠悠朝鹅岭村驶去。 赵大爷不说话,裴响和林软星也不说话。 三轮驶过人群熙攘的马路,速度都放慢了几分。 空气开始变得潮湿。 隐约还有细碎的雨滴从天上飘落,落在脸颊的瞬间化成冰凉的触感。 又要下雨了。 明明是中午,此时的天却灰黑的像傍晚。 周围都是匆忙收拾摊位的商人,原本热闹的街道,此时也逐渐变得人烟稀少。 在三轮车驶过一个岔路口时,林软星忽然猛地跳下车。 身子轻盈地落下,身形晃了几秒终于站定。 而此时,赵大爷还摁着铃铛,提醒路人有车经过。 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看见坐在车后的裴响正惊讶地望着她。 于是她露出得意的笑容,朝他挥了挥手,说:“拜拜。” 20-30 21 再见。 最好再也不见。 像是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 像是笼中的鸟儿挣脱束缚,又像是远游的孤舟纵力折断沉锚。 此刻,林软星分外轻松, 脚步都轻快几分。 她才不想回去。 镇上有吃有喝的, 还有好玩的,条件比鹅岭村好一百倍。 干嘛要急着回去。 况且,她现在也不想看见外婆。 每当看见她那张苍老的脸, 和那双卑微祈求她原谅的眼睛, 心中的伤疤就不断被撕开,疼痛,血流不止,然后再凝固, 如此反复。 可是她却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也不想看见外婆和裴响和睦友爱的样子, 那样只会让她更加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明明进的是自家的门, 却没有任何存在感。 别人对狗都比自己好。 林软星撇撇嘴,她决定先在镇上玩几天。 至于以后嘛…… 以后再说吧。 眼看着天色渐暗,暴雨将倾。 林软星找了家宾馆住下。 来财宾馆。 名取得简单粗暴,寄予着店老板发财的厚望。 这也是镇上唯一一家宾馆。 面积不大,只有上下两层楼, 楼顶放着巨大的闭路电视锅和水箱, 招牌上挂着湿衣服,财字缺了个口。电线错综复杂地横亘在空中,歪斜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小广告。 狭窄的门边有条黝黑的小巷, 尽头放着堆满垃圾的箱子, 苍蝇老鼠四处飞窜。 只差把脏乱差写脸上了。 林软星走进去的时候, 外面正好下起瓢泼大雨。 骤然的雨声将所有嘈杂声淹没,晦暗的天色瞬间笼罩下来, 仿佛无形中有只大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空气潮湿又闷热,只有呼呼的冷风将门前的帘子吹得乱翻。 许是常年鲜有客人,整个宾馆里寂静无声。 老旧的红皮沙发上堆叠着一大摞衣物,狭窄的木桌上放着个电视机,机顶盒都落了灰。 宾馆老板娘正拿着鸡毛掸子,左拍拍,右拍拍,闲得发慌。 见有人进来,这才掀起眼皮招呼道:“住宿吗?” 林软星点了点头,走到柜台前。 老板娘将老旧的登记簿往她面前一推,递给她一只圆珠笔,打量了她一眼: “30一晚,70一天,包三餐,住多久?” 宾馆的住宿要求很松,不用押金,也不用身份证,只需登记个姓名和电话号码就行。 林软星填完表后,掏出手机问:“能扫码吗?” 老板娘懒洋洋摇头,手里的鸡毛掸子啪啪响:“我们这只收现金。” 价格倒是不贵,只是—— 林软星看了眼干瘪的钱包,这钱花得可真快啊。 虽说今天买的那些小玩意并不贵,但三三两两加起来还不少。 现在零零星星凑起来,仅剩一百。 没想到自己也有如此窘迫的一天。 她都忘了,这里太落后,只收现金。 即使电子支付已经普及,这里的人依然坚持用纸币交易。 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转账容易被骗,一串数字没有任何安全感,只有拿到手里的钱才是真钱。 林软星仔细翻了翻钱包,将皱巴巴的钱拼凑在桌上:“先住一天吧。” 老板娘拢过那堆钱,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扔桌上。 “二楼走廊最里边那间。” 林软星拿了钥匙去找房间。 刚开门,一股浓郁的发霉气味就溢了出来,潮湿的雨季,黑黢黢的墙角都泛起了霉点,顺着裂痕勾勒出蜿蜒曲折的线条。黑黄的床上铺着蓝色床单,简单放了个枕头,顶上挂着一盏吊灯,陈旧且落了灰。 林软星皱起眉头,捏着鼻子走进去。 哗啦一声拉开窗帘,将紧闭的窗户打开,冷冽的风将雨丝吹进房间,空气骤然清新许多。 这是多久没有打扫过了。 连地板都结了层污垢。 她伸手摸了把床头柜,一看,手上全是灰。 即便万般嫌恶,林软星还是忍着内心的洁癖,坐下了。 没办法。 除了这里,她无处可去,除非去网吧。 可想想网吧那环境,还不如在这呆着。 林软星简单收拾了下房间,坐在床头,拿起手机翻看讯息。 镇上的信号显然比村里好许多,即使雨天也有满格信号,网速飞快。 此时已经接近下午两点整。 窗外的暴雨哗啦啦,头顶的挡雨棚被敲打的像是要散架,雨丝随风飘入室内,在窗口积攒成一滩小水洼。 她没有收到外婆的信息,估计还在等着他们回家吧。 想到这里,林软星幸灾乐祸地笑了声。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的林软星正悠闲地坐在宾馆里,而裴响则坐在赵大爷的三轮车上返乡。 也不知这么大的雨,他有没有被淋成落汤鸡。 林软星看了眼窗外。 阴沉的天色被雨雾覆盖,光线暗到看不清远处的建筑,连风都在雨中停歇,整个世界仿佛末日般,除了降雨还是降雨,噼里啪啦。 算了,关心他干嘛。 林软星顿时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思绪晃出去,继续打开浏览器看新闻。 直到手机突兀地弹出一条提示,告诉她,目前电量仅剩9%。 林软星才不得不掏出充电机,将手机放在床头柜充电。 暴雨之下,房间更显沉闷。 即使开着床头灯,光线依旧昏暗,连着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林软星在床上翻来覆去倍感无聊,于是决定出门去溜达一圈。 暴雨天出门的人太罕见。 当林软星向老板娘借伞的时候,她颇为稀奇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将伞递给她了。 于是林软星撩开帘子,撑着伞出门。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似乎想找点事做,又无事可做。 然而行走在这倾盆暴雨中,周遭的声音被雨水覆盖,伞内弥留的短暂寂静却令人分外安心。 林软星沿着小镇的石板路绕了一圈又一圈,漫无目的。 最终在一处小卖部前停住了脚步。 柜台上摆了一排的香烟,假冒伪劣的酒水被包装得精致高档,青岛茅台的字眼十分明显。 呼啦啦的风扇在玻璃柜台上吹着,老板正捏着手里的遥控器,盯着电视里的伦理剧看得入迷,嘴角咧着傻笑。 林软星掏出仅剩的三十块:“老板,来包芙蓉王。” 老板抬头看了眼柜台,摇头:“没了,现在只剩下红双喜,要不要?” 自从封了出山的路,他们这些做生意的都出不去,存货全卖光了。 一排排售罄的标志下,只剩下无人问津的红双喜。 林软星点了点头:“要两包。” 顺手抽了个打火机。 正当林软星准备离开时,不远处走来个黑衣男人,撑着雨伞,步伐匆匆。 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小卖部前,冲老板喊:“老板,来瓶菜籽油,再拿包盐。” 老板熟练地从架子上翻出一包食用盐,再从底下拎起一瓶油,摆在柜台上。 用手指迅速在计算器上按了下,响起一道电子音:“32元整。” 男人从口袋里翻出一叠钞票,仔细数了数,将钱放在玻璃柜上。 再小心翼翼地将薄薄的纸币折叠起来,塞进裤子口袋里。 林软星本来想走的,也不知为何多看了他一眼。 看见他用粗糙的双手,拎着装东西的塑料袋,动作小心谨慎,生怕将东西弄坏的样子。 和这里所有的村民一样。 也是这时,男人抬起头,刚好对上林软星打量的视线。 他先是一顿,紧接着像见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惊讶地瞪着双眼,眸光中似乎有些不确定,又似乎含着几分肯定,微微张大嘴: “阿……阿星?!”- 林软星做梦都没想到,她会在水云镇遇见阿左。 只是此时的阿左,与她年幼时印象里的阿左并不一样。 曾经天真可爱的小胖娃,现如今身材依旧略显臃肿,皮肤黝黑粗糙,眉眼间满是倦色,暗含憔悴。 此时,他穿着件黑色的T恤,脚上趿拉着双带泥的拖鞋,拎着把伞站在屋檐下。 浓眉大眼,憨态可掬,模样倒是与当年无差。 看见林软星后,他分外惊喜地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软星愣了半晌,才认出他是谁。 “嗯,我前段时间刚回来……” 林软星讷讷开口,对于他的热情有些不知所措。 情况发生的太突然,她甚至站着没动。 而阿左则是激动地朝前走了两步,脚上的泥泞在干净的地面上留下印子。 “太好了,你可终于回来了。” “阿星,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漂亮。” “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你外婆身体还好吗?城里的生活怎么样,有没有考上好大学?” 阿左一连串的问话,让林软星直接懵在原地。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阿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许是瞧见了这轻微的动作,阿左一顿,尴尬地笑了笑。 他没再往前走,反而自觉地退回原地。 隔着半尺距离,阿左挠了挠头,说道:“我太激动了。对了,我家就住在对面那条街上,你看见那个红色招牌了没,楼上就是我家。” 阿左指了指雨雾对面的方向。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见不远处的街道二楼,窗户里亮起模糊的灯光。 楼下的大门半开着,门前的玉兰树被雨打得蔫了叶。 “你要是有空可以来我家坐坐。” 阿左热情地邀请她,朴实地笑笑。 林软星也挤出笑容,点了点头:“好啊。” 但是脚步却并未迈出半点。 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多年的陌生,让她暂时失去了和他沟通的欲望。 儿时的玩伴相见,本应该畅聊甚欢。 可真当两个人站在面前时,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谈起了。 岁月真是把杀猪刀。 明明年龄相近的两人,此刻看起来却差了十来岁。 她甚至难以把面前的阿左,和印象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联系到一起。 眼前的他,除了成熟稳重外,还有不属于年龄的沉重,仿佛他肩上扛着重担,压得他弯了腰,神色疲惫。 那是她无法理解的东西。 也是她与他横亘中央的长河。 许是热情并没有得到回应,阿左也开始笑得有些尴尬。 他试图寻找话题,可使劲努了努嘴,还是没有出声。 也许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许是他有太多话想说。 但在此刻,所有的语言都化作静默。 阿左打量着她,林软星也打量着他,瞪着明亮的眼睛,似乎都在等对方先说。 屋檐下的雨水打在他肩膀,浸湿了他的衣服。 可他浑然不觉。 于是林软星指了指他的肩,说:“你,淋着雨了。” 阿左这才撇头看了眼肩膀,猛然回神,往里缩回了脚。 脚趾在打滑的拖鞋上拘谨地缩回,拎着油瓶的手也攥紧了几分,面颊微红。 “老陈头,一瓶酱油要买到猴年马月去哟,还不归来?我菜都要烧糊了,晚上还想不想吃饭了!” 女人尖锐的声音凭空出现,嘹亮极具穿透性。 林软星看见对面楼上的窗户打开了,雨雾中有个纤瘦的身影探出头来,正扯着嗓子呐喊。 带着浓浓的乡音,不怒自威。 “我,我该回去了,我老婆还等着油炒菜呢。” 闻声,阿左又挠了挠头,指着手里拎着的油瓶,朝林软星笑得有些窘迫。 他紧张的时候就喜欢挠头,以前这样,现在也没变。 “哦,好的。”林软星也连忙点头。 主动让出了路。 于是阿左连忙撑起雨伞,抬脚走进雨雾中。 临走前,阿左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朝她挥了挥手。 他还是笑得那么憨厚朴实。 林软星听见他嘴里喊着:“有空一定要来我家坐坐啊。” 林软星朝他点头。 就见他厚实的背影在雨雾中逐渐走远,模糊到再也看不清。 林软星想起之前外婆提及他时,说他已经成家立业,讨了个母老虎当婆娘,现在被管束得厉害,受尽折磨。 现在看来,果然和外婆描述的无差。 如此。 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去他家做客的-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傍晚的暴雨依然没有停歇的样子,倒是家家户户的门窗里亮起了灯,把黑夜中的雨丝照得清晰明亮。 林软星身上已经彻底没了钱。 她琢磨着,该找个地方兑钱。 她的钱全都存在了银行卡里。 但显然,在这落后小镇,只有到手的纸币才是真实靠谱的,卡里的数字始终是一串数字,不取出来什么用都没有。 然而镇上并没有什么取款机,甚至连银行都没有。 唯一可以接受电子支付的那位医生,诊所大门紧闭,找不着人。 至于什么时候开业,完全看运气。 于是林软星只能原路折返。 先回宾馆吧,明天再想办法。 宾馆老板娘早已等候多时。 见林软星回来,朝她努了努嘴,指着客厅桌上里放着的一叠碗筷说:“你的晚饭。” 林软星说了声谢谢,端起盘子上了楼。 晚饭吃着很清淡,蛋炒西红柿加一碗紫菜蛋花汤,不过味道不错,熟悉的农家风味。 林软星吃得很香,她总觉得这里的饭菜比村里可口多了。 傍晚的时候,宾馆来了一群人。 根据老板娘和他们的聊天来看,他们似乎也是打算住宿的人,只不过比林软星早几天到这里。 他们是负责修路的工人。 山体滑坡把出山的路封了后,也把他们这批人给隔断在了镇上。 他们白天去挖路,晚上就在这歇脚,30一晚的住宿费能帮他们省不少钱,还能蹭一顿晚饭。 林软星下楼倒水的时候,看见那群汉子聚在一起打麻将。 晚上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客厅里那陈旧的麻将桌就成了最好的娱乐设备,他们叼着烟,搓着麻将,有说有笑聊天,时不时爆发出一道喝彩声。 “胡了。” 林软星回到房间。 她拿起手机,依然没收到外婆的短信。 这个点,裴响早就回到村里了。 至于外婆。 估计她也不在意她的去留吧。 不过无所谓,没人管正好。 林软星自嘲般地耸耸肩,拿起手机开始刷视频。 搞笑的背景音迅速淹没了窗外的雨声,她沉浸在视频里的世界,逐渐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直到房门被人砰砰砰敲响。 林软星前去开门,就见老板娘指了指楼下道: “有人找。” 林软星想不出谁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一瞬间,脑海中掠过几个身影。 赵大爷? 他已经回村了,不可能。 外婆? 不可能,她腿脚不便,无论如何都不会来这么远的地方。 阿左? 也不太可能吧,毕竟他刚回家跟妻儿团聚,哪有空晚上出来。 再说了,他老婆也不让吧。 那是谁? 她迷迷糊糊地走下楼去。 看见半掩着的玻璃门外,站着个削瘦的身影,风呼呼刮着,吹起他单薄的衣袖。他撑着一把伞,手里斜斜架着辆老旧的自行车,半个身子陷在暴雨中,湿淋淋的发梢不停地滴着水。 他眼神沉静又明亮,像极了暗夜幽沉的海。 “你怎么回来了?”林软星惊愕道。 22 裴响只是静静站在门外。 他没进来, 似乎也没打算撒开扶着自行车的手,只是神色认真地看着她,单手在空气中比划着什么。 林软星却迅速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是来接自己回去的。 估计是外婆让他来的吧。 回家后没见到林软星, 外婆怕她像上次那样跑了, 就让裴响来接自己回去。 不过外婆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裴响的病还没好,就让他冒着雨来接自己,真不怕路上出什么意外? 林软星觉得有些好笑, 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其实山路已经封锁了, 根本出不去。 就算她真想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左右不过困在这镇上罢了。 林软星果断摇了摇头:“我不回去,你自己回去吧。” 她嫌弃地冲他摆了摆手, 示意他赶紧离开。 但是裴响身子却不动。 他目光真诚, 即使不言语, 那削瘦的身板屹立在风中,表明了他的决心。 单薄的身子还淋着雨,卷起的裤脚湿哒哒贴在细瘦的腿上,撑着的伞被暴雨打得歪斜,双唇都因夜晚的凉风冻得发白。 雨丝掠过他的眉眼间, 能清晰地看见他那双深邃坚定的眼睛。 仿佛在说, 我就在这等你。 哪儿也不去。 林软星瞬间收敛了神情。 她当然不打算回去。 别说现在外边还下着暴雨,就算真回去了,也还得被外婆数落一顿。 她都能想象到她用那种略带责备又无奈的眼神, 说她怎么这么任性贪玩, 还不如人家裴响懂事。 想想都烦。 于是林软星再次冷漠摆手, 不悦地说:“别等了,我不会回去的。” 说完也不看裴响的神情, 径自往回走去。 临上楼前,她还跟老板娘说了句:“不用管他。” 老板娘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门外站着的裴响,了然地闭上了嘴。 不该问的不问,这是她常年做生意养成的职业素养。 虽然看着外头的小伙子有些可怜的样子,但老板娘也不好说什么,拿着鸡毛掸子,冲裴响挥挥手:“走吧。” 林软星回到房间。 躺在床上玩起了手机。 宾馆的隔音并不好。 即使在暴雨天,她也能清晰地听见隔壁邻居家传来的哭声。 似乎是小孩考试没考好,被家长拿着鞭子一顿抽,一边抽一边叫骂道:“让你不好好读书,不好好读书,再不好好读,以后只能回家种番薯!” 小孩惨叫着,哭天抢地,撕心裂肺。 家里的锅碗瓢盆都遭了殃,落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一瞬间,她想起了阿左。 那张憨厚黝黑的脸印在脑海,挥之不去。 也不知阿左家是不是这样,每天被无数的琐事烦心。 其实在见面的一刹那,林软星就知道。 她和阿左俨然是两条路的人。 村里长大的孩子都早熟,他们过早地背负起家庭的责任,早已没了当年的童真。 即使他们还是拥有着儿时的记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无法回去了,也没法像当年那样,聊着今天家里吃了什么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明天去谁家窜门。 那些儿时的同伴,该成家的早已成家,进城找工作的日子过得也很艰难,偶尔才有空回家探望。 就连那些调皮捣蛋的坏孩子,如今也都为了生计被迫奔波。 所有人似乎都步入正轨,忙忙碌碌。 只有她和裴响是例外。 像两条平行相交的线,擦肩而过,却留下不同的轨迹。 时间会改变一切。 包括人。 林软星暗中惋惜。 是时候与童年好好告别了- 昏黄的灯光从头顶垂落,将她的影子描摹的模糊,打在墙上虚虚实实像幻影。 外边的雨声嘈杂,训斥小孩的声音逐渐没落,只剩下楼下搓麻将的声音稀稀落落,伴随着潮湿闷热的空气,回荡在整个宾馆中。 林软星看着荧亮的屏幕,陷入半昏半睡的状态。 耳机里响起轻柔舒缓的音乐,身体仿佛在温柔的大海中飘荡着,沉沉浮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冰凉的雨丝飘在她脸上,冻得她一激灵。 林软星才猛然惊坐起,想起窗户还没关。 她有些烦躁地坐起身。 看见窗户半敞着,帘子被风胡乱吹得翻腾着,窗外是如墨般漆黑的夜色。 夜里的风显然大了许多,骤变的天气使得暴雨更加猛烈地袭来,伴随着如刀般尖锐的雨滴,啪嗒打在玻璃窗上。 窗前的地板都积攒了一滩水,光溜溜打滑。 林软星不得不起身去关窗。 她刚将手放在玻璃窗的锁扣上,忽然眼角瞥见楼下亮着的一抹身影。 昏黄的灯光下,雨丝细密如银线。 那辆破烂的自行车斜斜靠在门边,黑色的伞面仿佛不堪重负,被雨水打得凹陷下去。 只有那削瘦的身板坚定地站着,硬生生支撑起小小的世界。 他怎么还没走? 林软星难得皱起眉头,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多。 一晃而过,她竟然睡了两个小时。 摁在锁扣上的手一顿。 她抬眼望去。 那抹单薄的身影还坚决地站在门口。 大雨已经彻底将他淹没,浓浓的水雾围绕在他周身,把他的影子都变得模糊。 好像在说。 你不走我也不走。 真是死脑筋。 犹豫片刻,她还是咬了咬牙,噔噔噔下楼去了。 “喂!” 林软星朝面前湿漉漉的裴响挥了挥手。 似乎才反应过来,裴响愣愣抬起头,整张脸苍白的有些吓人。 湿漉漉的发梢流淌着晶莹的水珠,他像是整个人在水中浸泡过般,面颊没有一丝血色,连手脚都被冻得发紫,眼睫毛也沾着水渍,模糊了视线。 看清来人后,他那黯淡的眼睛陡然明亮起来。 只不过眼神更加坚决了。 他试图挥动手臂,做出交流的手势。 但也许是站太久了,他的胳膊都被冻僵了,动作略显迟钝僵硬。 看他一副又要劝自己回去的模样,林软星不耐烦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先进来吧。” 裴响听话地收拢雨伞,将自行车靠在门外,跟着林软星走了进来。 湿哒哒的拖鞋在地板上留下深深的水印子。 客厅里,老板娘早已经休息去了。 那群汉子还在搓麻将,丝毫不见倦意,声音洪亮。 见裴响跟着进来,他们也只是打量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多管,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麻将桌上了。 林软星径自往楼上走去。 他也乖乖跟着上楼。 直到来到房门前,林软星才拉着他的胳膊说:“今晚先不回去了,明天再说,懂吗?” 听她说不回去,他还有些着急。 但又见林软星把手机屏幕上的时间递给他看:“太晚了。” 他才愣愣点头。 随着林软星走进屋子,周遭的冷风才收敛起来,温暖的空气包裹着身躯。 裴响的脸色顿时缓和不少。 林软星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掌。 又看了眼他那身可以拧出水来的衣服,问道:“你没有别的衣服换了?” 裴响摇了摇头。 他来得匆忙,今天刚买的新衣服全都放在家里了,没来得及带上。 林软星无奈,只能下楼去找老板娘问问有没有干衣服。 好在老板娘还没睡,正坐在自己房间看电视。 得知情况后,她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成年男人的旧衣服,扔给林软星。 听说这是她前夫留下的破烂衣服,放在柜子里都快发霉了,也没人穿,勉强能凑合。 林软星将它塞到裴响怀里,指了指浴室的门说:“你先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了。” 裴响捧着手里的衣服,眼睛睁的大大的,热烈的眼神明亮如火。 “不用谢我。”林软星瞥了他一眼。 “你要是病倒了,我可抬不回去。”- 林软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裴响。 她觉得他不仅死板,还怪令人厌烦的。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听话啊。 外婆让他来找她,他就真来了。 他就没想过,如果她不肯跟他回去怎么办,如果路上出意外了怎么办。 林软星冷笑了声。 跟狗一样。 而且最麻烦的是,他俩现在只能被迫挤在一间房里。 因为林软星身上已经没有钱了,她没法支付额外的房间费用。 想到这里,林软星不由的有些心情烦闷。 在这个落后的镇子,没有纸币寸步难行,卡里再多钱都统统作废。 难道明天她真要跟他回去了吗? 林软星有些不甘心。 她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没玩得尽兴,就要回去。 一想到即将回到那个无聊的小村庄,林软星就忍不住郁闷地在床上翻了个滚。 瞬间睡意全无。 下次来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 毕竟从鹅岭村到水云镇,坐三轮都得一个小时,再加上封山后,大巴车也不再往来,从村里进镇子很不方便。 外婆家又没有别的交通工具,她想来都费劲。 许是知道今晚回不去,裴响也安静下来。 他拿着干毛巾,坐在角落,认认真真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也没打扰旁边的林软星。 甚至男女有别,两人共处一室。 他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林软星早习惯了他的沉默。 她一边烦躁地刷着手机,一边啪的打响打火机,点燃了根香烟。 沉闷昏暗的房间里,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耀眼,闪烁着。 腾腾的烟雾随着她的轻吐,徐徐在空气中散开,瞬间弥漫整个房间。 许是香烟经过多日的雨天,被湿气浸透,好几次,她都没点着。 直到听见耳边传来细微的响动,林软星才抬眼,看见不远处坐着的裴响捏着拳头,放在嘴边,微微躬着身子,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咳嗽声。 林软星想起他还是个病人,下意识想要掐灭手中的烟头。 却见他眼神定定地看着自己,脸憋得通红。 23 那一刻, 林软星忽然停下了动作。 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未燃尽的香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她的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 眼中闪起狡黠的光芒。 似乎在思考什么, 又似乎在期待什么,盯着他那张涨红了的脸,目光灼灼。 她承认, 她又开始赌了。 这一次的赌注却并不大, 也让她无法预料。 但偏偏是这样的赌注,让林软星莫名有些兴奋。 裴响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薄唇微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的脸颊因窒息的空气而憋得通红, 此时被林软星注视着, 更急不可耐地想要表达什么。 但, 过了足足半分钟。 最终,那张嘴还是死死闭上了。 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令人琢磨不透。 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般,盯着林软星看了眼, 又看了眼她手中的香烟, 默默低下头去,刚抬起的手也缓缓垂落。 他轻轻撇开头,面对着墙, 继续忍受着空气的折磨, 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咳嗽声。 密闭的房间里, 窗户被死死关住。 缭绕的烟雾在狭窄的空间里无处可躲,只能被迫散开, 不一会儿,整个房间充斥着浅淡的白色烟雾,只要稍稍呼吸,便能闻到那股难闻的烟味。 呛人,刺鼻,浓烈,辛辣。 像林软星那双幽幽盯着他的眼眸般,犀利又刺眼。 但裴响却不敢看她。 一瞬间,林软星心中冷笑了声。 陡然的失望激发了她的怒意,血液中的劣质因子又开始攒动,像是迫不及待想要叫嚣着破皮而出,彰显她的疯狂。 她再次将香烟放至唇边,深深吸了一口,徐徐朝他的方向吐去。 随之而去的,还有嘴角那抹轻蔑的笑容。 香烟像是滴入水中绽放的颜料,瞬间四散开,朝他扑去。 而裴响依旧捂嘴轻咳着,脸色难看。 一根又一根香烟燃烬。 整个房间充斥着浓烈的烟味,闷到令人喘不过气来。 裴响的脸色也更加苍白,咳嗽声也逐渐响亮。 然而,林软星却只是冷眼看着他。 不声不响地继续抽着。 猩红的火光在幽暗的房间里闪耀,他仿佛承受着什么酷刑,一边紧皱眉头,一边努力压抑咳嗽声。 佝偻的身躯陷入巨大的阴影里,使他看起来十分弱小且无助。 林软星没想到,她也有赌输的一天。 这次的意外落败,让她更加坚信,他就是彻头彻尾的一条狗。 一条只会听主人话的贱狗! 明知道自己闻不得烟味,明知道自己是个病人,他大可告诉她,他现在感觉有些难受。 或者他还能再强烈点,询问她是否能打开窗户透透气。 可是,他什么也没做。 他甚至连说话的胆量都没有。 一如在村里时,他被一群孩童嘲笑,他只会傻愣愣站着,即使听不见也从不表示什么,像个木头人。 一如被养恶狗的女主人揪着耳朵当众谩骂,他也只会默默低着头,一声不吭。 一如他在网吧被人推搡倒地,也只会捂着鼻子流血…… 他,到底在想什么。 是不是只有用刀抵在他的脖子上,他才会拼死反抗。 不,林软星觉得。 即使她用刀抵在他的喉口,说不定他也只是颤抖地闭上眼。 好像在说,终于轮到这一天。 可是凭什么他如此心安理得? 如此令人厌烦。 像刚冒出来的嫩芽,瞬间被掐死。 林软星心中只剩浅淡的平静,平静的像风起云涌过后的大海,不再泛起浪花。 她无法理解他,一如他也无法理解她。 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真是喝了迷魂汤,才会认为她和他是同类。 她不该抱有期待的。 看着眼前因烟味被呛得脖子通红的裴响。 她心中根本没有半点同情,反而莫名生起一股厌恶,鄙夷,以及排斥。 她默默离他远了点儿。 坐在床头,靠着窗户继续抽着烟。 窗外的雨声逐渐响亮,玻璃被敲打得嘀嗒,黑夜里的闪电劈在面前,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窗帘的影子晃荡在地面,细微的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将她额前的发丝撩起,吹散了沉闷的空气,也将手中的烟头吹得摇曳。 天花板上倒映出一片微明的光晕,是楼下水滩折射的影子。 稀里哗啦,叮叮当当。 她想起了那个雨夜。 他用颤抖且沙哑的声音问她:“你能对我笑吗?” 那时,他的眼睛如此明亮且深邃。 可他的话好像一阵风,吹过就算了。 裴响没提,她更懒得提。 她也不再问他究竟想要啥,也不问他要不要和好。 人总要往前看,不该纠结之前的事。 但是,对他笑这件事。 她想,这辈子都不可能- 像是故意般,林软星整整抽了两包烟。 买的烟抽没了,手中没有半点东西,林软星更睡不着了。 她要出门买烟。 但是这样的雨夜,怎么可能还有商店开门。 可偏偏,林软星却只想出去。 这个房间太闷了。 她不想再继续呆下去,好像多呆一秒,就要溺死在这里般。 她扫了眼已然在沙发上蜷起身体沉睡的裴响。 今日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大病未愈的身体更加支撑不起他的反复折腾,此时正沉静地缩在角落,裹着粗糙的毛毯睡得不是很踏实,嘴里无意识地发出阵阵咳嗽。 林软星却不再看他,捞起桌上的钥匙就出了门。 随着房门关闭,背后的宁静瞬间被拦在一片嘈杂声中。 宾馆打烊的早,晚十一点早就没了人。 只不过那几个修路工人明日没活可干,今晚并不打算早睡,于是打麻将打到深夜。 搓麻将的声音不绝于耳,连着外边的暴雨声都被掩盖。 林软星拿了老板娘借她的伞,推开宾馆门走出去。 门口的那辆不知什么牌子的自行车,被大雨彻底淋透,把手上的铃铛直接哑火,车轱辘也生了一层红红的铁锈。 她瞥了它一眼。 无视了。 深夜的镇上几乎没有光亮,除了高处窗户里偶尔透出细微的亮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不时劈来的闪电照亮湿淋淋的路面,以及撑着小伞的她。 她其实有无数种逃避的方式。 她却选择了最简单的这种。 林软星不知道该去哪儿。 她只知道应该往小卖部的方向去。 偌大的小镇上,只有她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暴雨天,小镇上空荡无人,电闪雷鸣的夜晚更显恐怖,除了哗啦的雨声还是雨声,逶迤的影子长长拖在侧道,像极了山海经里的鬼魅。 可林软星却没感觉害怕。 原来,黑夜也不是那么可怕。 正当她想着该去何方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骤然响起的脚步声在雨夜里如此明亮。 先是急匆匆的一阵吧嗒声,随后才陡然放慢了步伐,又变成了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有节奏地跟随着。 十分熟悉。 她都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可那一瞬,她却又偏偏回了头。 看见身后的裴响穿着那双湿滑的拖鞋,撑着伞骨歪斜的那柄黑伞,瑟缩着肩膀跟在身后。 他的身上只裹着单薄的一件衣裳,袖子在猎猎寒风中吹得鼓起,白瘦的手臂努力支撑着伞柄,两条修长细瘦的腿颤巍巍抖动着,像是一阵风吹过就会散的骨架。 也不知他是怎么醒过来的。 明明感觉很冷,明明眼神涣散,他却毅然坚持跟着。 不吭不响,与她保持距离。 林软星很想叫他滚回去。 但是一想起在鹅岭村的时候,外婆让他跟着自己,他也是这般坚决。 就知道无论如何都没法叫动他。 于是她放弃了。 反而露出了无所谓的冷淡表情。 毕竟。 谁让他是外婆养的忠心耿耿的狗呢。 路过今日买烟的小卖部,果然早已关门,黑黢黢的伸缩门上贴满了小广告,还用油漆涂鸦了不知名的字。 屋檐下的破塑料桶正收集着雨水,溢出来的水顺着台阶往下爬。 林软星并不意外。 反正她的真正目的也不是来买烟的。 她只是想出来走走。 和鹅岭村的夜晚一样。 到了深夜,镇上各家各户都早早入睡,没有半点人烟味。 与繁华热闹的大城市不一样,这里只有发廊才会亮起彩色的灯,在深夜里独树一帜。 林软星绕了一圈又一圈,像是故意的,像是在发泄,她根本不肯停歇。 又像是在惩罚某人,倔强地不肯回头。 直到站在雨中被风吹得头皮发麻。 终于感觉到有些寒意,她才决定打道回府。 身后的脚步依然不紧不慢。 像她的影子般跟着。 心理的排斥让她更加厌恶那个脚步声。 她想甩掉那个脚步声,她想离他远远的,她不想靠近他。 于是脚步陡然加快。 脚步声终于变得慌乱起来。 急急忙忙,凌乱不堪。 似乎连脚步声的主人都没意识到,前方他紧紧跟着的人,会莫名加快步伐。 那种感觉,像是急切地想甩开他一样。 也许是意识到这点,身后的人忽然脚步一顿,不再发出声响。 但也在几秒的停顿后。 他又紧急跟了上来,步伐还是如之前般坚定。 林软星更觉得他烦人了。 她已经厌烦了这种你追我赶的游戏。 像是猫和老鼠,她被人追着跑。 可偏偏她却是那只猫,而身后那人才是那只老鼠。 这样的违和感令她更加不爽了。 什么时候,他们才能真正上演一次猫捉老鼠的把戏。 如果他有那个胆量的话,她不介意委屈自己当一次老鼠,前提是他敢。 可是他不敢。 他就是个胆小鬼,怂货。 他又有什么资格跟她一同演戏呢? 林软星皱起眉头。 脚下的步子迅速,小皮鞋重重踩在地面,吧嗒吧嗒的声音响彻整个街道。 声音大到连身后的脚步声都听不清了。 路过一处巷子时,林软星似乎听见一声呜咽。 轻微的声音伴随着哗哗的雨声,听得并不真切,但却又无比清晰。 林软星忽地顿住。 身后的人也跟着停住脚步。 她侧目望去。 只见巷子口处的垃圾堆旁,隆起小小的山丘里,一条脏兮兮的小狗崽正躺在凌乱的脏物中,奄奄一息。 这只小狗崽看起来十分幼小,不知被谁狠心丢在这。 大雨滂沱下,它窝在花花绿绿的垃圾堆里,不仔细看还真难发现它的存在。 此时,它的毛发已经被雨水打湿,一搓搓毛纠缠打结,身上还沾着不知什么的污秽,给洁白的身躯染上墨色,连尾巴都蜷成一团。 它的眼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眼睛微微眯起,即使只是对着虚无的空气,却依然强撑着没有阖上眼皮。 小小的心脏微弱地跳动着,起伏着。 那是对生的渴望。 不知怎的,林软星忽然心中颤动。 像是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 她朝前走了几步,蹲下身,静静打量着它。 却见它忽地眼神明亮起来。 似乎看见了希望般,更加卖力地叫起来,声音嘶哑破碎。 骨瘦如柴的身躯被湿淋淋的雨水敲打着,只有胸腔艰难起伏着,透着股倔强与不服输。 它的眼神似乎在说,求你,救救我。 我还想活下去。 林软星弯下腰,用手轻轻扒开垃圾堆,摘掉它身上覆盖的塑料袋,将它轻柔地捧在怀里,小心翼翼。 小狗崽的身体冰冷无比,湿淋淋的,单薄的皮盖着深深的肋骨,瘦的吓人。 可心脏跳动处,却泛着温热。 肮脏的污水沾在她胸前的衣襟上,她却毫不在意。 它像是找到归宿般,紧紧贴着林软星的胸膛,发出柔弱且沙哑的声音。 它的声音如此微弱,却又贯穿着顽强的生命力,一声声敲打着林软星的心。 连一只被抛弃的小狗崽尚且如此。 更何况他呢。 林软星莫名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裴响。 也不知是不是天色太黑,她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陷在黑影里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雨太大了,我带你回家。” 林软星轻轻抚摸着小狗崽的头,替它遮风挡雨。 温柔的不像样。 身后跟着的脚步忽然又变轻了。 他不紧不慢,若有似无,与雨声融为一体。 林软星却没再管他。 此刻,她的眼中只有怀里的小狗崽。 狗和狗果然是有区别的。 她想。 24 照料小狗崽的事, 让林软星瞬间忙碌起来。 宾馆早就打烊了,她只能从厨房的剩饭里挑了些干净的饭菜,再倒了杯温水喂给它吃。 小狗崽被大雨淋得病恹恹。 只不过在她勉强喂下食物后, 身体总算是有些回春的迹象。 擦干身体后, 林软星将小狗崽安置在柔软的毛巾里。 毛巾叠了好几层,四周盖着纸箱,放在桌上, 免得它着凉。 裴响就一直静静看着她。 他安静地坐着, 盯着她怀中的小狗崽不知在想什么。 似乎从宾馆外回来后,他就这么沉默地坐着。 他一眨不眨盯着林软星看,眼神比平时更深邃些,表情也有些茫然。 可林软星却怎么都没看过他。 像是故意无视, 又像是极端地排斥, 将他当成空气。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林软星的冷淡。 像热烈的火刚迎来扑火的飞蛾, 倏然间,一盆冷水将这把燃烧的火浇灭了,飞蛾也无处可去,身上陡然出现颓然的气息,无声又寂静可怕。 明明很狭窄的房间里。 这样的默然让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时间也不早了。 安置好小狗崽, 林软星打算去趟卫生间, 顺带再把灯关了。 经过床尾的沙发时,迎面撞见坐着的裴响。 裴响啊地张开嘴。 他本想说话的,可林软星却冷漠地从他旁边挪了过去, 连他的膝盖都没碰到, 避之不及。 裴响瞬间僵在了原地。 直到林软星回来, 啪的一声将灯关了,整个房间陷入黑暗。 他才收起僵硬的两条腿。 林软星背着他侧身睡, 面朝玻璃窗,始终没有看他。 而他则静默地,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翌日清晨,暴雨总算停歇。 一夜暴雨,冷空气冻得人直打哆嗦,黑暗慰藉不了镇上的居民,纷纷抱着肩膀在街上互相闲聊,诉说着近几日的坏天气。 “你最好别跟着我。”林软星出门前对裴响说道。 不客气地与他划开距离。 退房的日期是今晚。 所以林软星还有大半天的时间去镇上闲逛。 她不想回去,但没钱也是事实。 趁着回去前她要做最后的狂欢,把想做的事做完。 她要带着小狗崽去诊所打疫苗。 虽然不知道医生那儿治不治宠物,但听说镇上的狗,但凡要打疫苗的,都会往医生那儿去。 她想赌个运气。 裴响的眼神灰蒙蒙的。 晦暗无光。 也不知是昨晚没睡好,还是感冒未愈,他的脸色比平时更白。 情绪低落,郁郁寡欢。 许是被林软星犀利冷漠的眼神给刺到。 他像是受了重重打击般,很受伤地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上轻颤。 他身躯仿佛压了千斤顶,佝偻着背,不声不响地跟着她。 似乎并不打算放弃。 看着这种古怪的气氛,老板娘都不由的打量了他们一眼。 随后她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没再多管,只是嘴角轻扯了下,无奈摇了摇头。 现在的小情侣啊,都这样。 一天一个脾气。 裴响依然穿着老板娘借给他的衣服。 那套本就不适龄的衣服,在他身上穿着竟有几分潇洒,宽大衣领遮住了他的瘦骨,正好显得他身材修长利落。 只可惜本人身上落了灰,连带着衣服也变得黯淡。 见他不知好歹地继续跟在自己身后。 林软星的语气重新变得刻薄。 有好几次,林软星当着他面掀起嘴角,抱胸嘲讽:“我是不是还得给你脖子上拴根狗链子,免得你把别人给咬了?” 裴响僵了僵身子,但没说话。 “你真像一条狗。”林软星平静地凝视他。 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 想说她原本以为他会有所变化,至少在捡回来一条命后,会更加珍重地对待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受伤。 但是他淋着雨前来找她,忍着寒风在夜里跟着自己,即使深夜咳得颤抖,也憋着不出声。 他以为她会感动吗? 错了,她会更加厌恶他,同样厌恶自己。 厌恶自己看走眼,厌恶总是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生气。 但看见他蹙着眉,嘴唇微颤,一副自甘下贱的样子。 林软星就更加嫌弃与厌烦。 她讨厌他的眼神。 讨厌他这具徒有虚表的行尸走肉。 讨厌看见有关他的一切,包括他这个人。 黑色是吸收一切的颜色。 他那双黑色瞳孔明明吸收了无数的情绪,却怎么都泛不起波澜。 如果此刻她能坐上回城的大巴车。 她会毫不犹豫甩开他。 林软星抱着怀中的小狗崽,急匆匆往诊所去。 她希望诊所已经开门,或者至少能买点驱虫药,实在不行还能兑换点零钱。 裴响从昨天起就不吱声。 明明他可以说话的,感冒了即使嗓子发疼也能发声,可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机械地迈出双腿,一步一个脚印,紧紧跟着。 只可惜,林软星来到诊所时,诊所的大门紧闭,似乎也并不打算开张。 那位医生不见踪影,周围的店铺也都没开门。 估计是这种恶劣的天气,即使开张了也没顾客吧。 林软星只能遗憾地往回走。 小狗崽在她怀里动了动,虽然身体还是虚弱,不过气色好了很多,体温也逐渐稳定下来。 这是一条顽强的小生命。 如春天般可爱,即使遭遇冷空气侵袭,也依然挣扎在土壤上,倔强地开出花来。 林软星悄悄拢紧了抱着它的手,寒风瑟瑟,它依偎在柔软的毛巾里,睡得很踏实。 小小的鼻尖泛着轻微湿润,呼吸着。 它可比某人可爱多了。 而且林软星始终没有回头- 暴雨根本没有给人们喘息的机会,才半天功夫,天又黑了,黑的完全不像早晨该有的样子。 大风又开始呼啸,刚准备开张的店铺老板,又懒洋洋收工,十分无奈。 雨季便是如此。 天气总是决定着他们的生活安排。 看着黑压压的乌云,空气尤为潮湿,林软星抱着小狗崽准备回去。 路过一处巷子时,林软星顿了顿脚步。 她听见身后的裴响已经没了脚步声。 她扭头回望去,却见身后空荡荡的,并没有看见裴响的影子。 他去哪儿了? 林软星有些纳闷。 但一想到他对镇子比她还熟悉,压根不用担心他会走丢。 也许他也有自己的事想做呢。 算了。 先回去吧。 “站住。” 林软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黄毛。 对方伸出手拦住她的去路,勾着嘴角,斜眼睨着她。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也是那日网吧里熟悉的面孔,应该是他的小弟。 林软星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笑问道:“有事吗?”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甜美可爱,令人心神荡漾。 只不过这次的黄毛却没再分心。 他知道林软星很狡猾,上次就差点被她的笑容给骗了。 该死的。 一想起上次在网吧被她羞辱的事,黄毛忍不住咬了咬牙。 嘴里叼着的烟被他掐着,猛地吸了一口,吐出的一圈烟雾全都喷在林软星脸上。 林软星皱起眉头。 隔着浅淡的烟雾,她看见黄毛在打量自己,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眼神飘忽,带着几分轻佻与不明。 那种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但看见他尖嘴猴腮的样子,林软星只觉得分外恶心,眉头又皱紧了几分。 直到看见她怀中的小狗崽,黄毛忽地笑了起来:“哟,你还养狗呢。” 他伸手想去碰,却被林软星一把拍掉,动作十分的不客气。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无比清晰明显。 黄毛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看向林软星的眼神也更加犀利起来,隐约带上了几分怒意。 林软星也眉头紧皱,扬声问:“你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想交个朋友。”黄毛吊儿郎当地靠近,难闻的烟味瞬间钻入鼻孔。 “我不需要朋友。”林软星无情拒绝。 她甚至十分明显地往后退了一步,离他远远的。 黄毛听了,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一口黄牙显得面目丑陋狰狞。 他幽幽盯着林软星,身后的几人也都插着兜,虽然脸上带笑,却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其实,黄毛也没想到能在这遇见林软星。 他们几个人大清早起床,正准备去网吧打发时间,结果网吧老板提前关门了,他们一群人无所事事,只能到处闲逛。 刚琢磨着干点啥,忽然间看见林软星闯了进来。 送上门的便宜哪有不捡的道理。 黄毛瞬间就有了主意。 他冷眼盯着林软星,又看了眼她冷漠的表情。 “加个微信怎么样?留个手机号也行。”他又吸了口烟,朝她耳边吹了口气。 林软星扫了黄毛一眼,没搭理他。 见她不说话,黄毛的耐心也耗完了。 “嘿,你真当老子撬不开你的嘴啊?” 他掐灭了烟头,直接朝身后的人招了招手,顿时几个人欺压上来,想抓住林软星的手把她拽到巷子深处。 林软星顿时警铃大作,她抱着小狗崽的手微微缩紧。 一双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林软星在前几天路过菜市场的时候,也见过这种场面。 那时候,有个女生就这么被摁倒在地上,被一群男的拖进巷子里。他们揪着她的头发,扒光了衣服拍照,手更是不干净地乱摸。 女生叫得撕心裂肺,可却并没有人上前帮忙。 镇上的居民把打架当成家常便饭,压根不管。 就算想管,镇上居住的大多年老体弱,怎么打得过这群年轻人,想帮也力不从心,只能装作没看见。 林软星也从不多管闲事,只是这次偏偏轮到自己了。 她怒瞪着周围聚拢过来的混混们。 黄毛嚣张的嘴脸近在眼前。 穷山恶水出刁民。 林软星知道他们凶狠起来,不管不顾,就算出了人命也不怕的,他们有的是年纪轻轻就坐过牢的人。 跟他们这种恶劣的人讲不清道理,只有蛮横的暴力才是解决问题的一切。 他们真要找事,难免要打一架。 尤其是在这僻静的小巷,就算被打死了也没人知道。 他们会下手会更无情,无节制。 说不害怕是假的。 此时她的心脏都快蹦出来了。 林软星并没有学过什么防身术,在城里即使遭遇不公,也可以随时报警,至少他们不会坏得这么正大光明。 而在这偏僻落后的小镇,哪里有什么警察。 一切只能靠自己。 但林软星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任何胆怯。 即使害怕的要命,也要拼命挣扎,不能做任何让步。 她只能努力保护自己。 保护她和小狗崽。 “走走,咱们单独聊聊。” 黄毛也丢了烟,走上前来,试图哄骗她过去。 “滚开!”林软星固执地甩开他,不肯走。 她的手指乱抓,在黄毛的手背上抓出道道红痕,甚至还往他腿上蹬了一脚。 力气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黄毛顿时怒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凶狠地掐着她的胳膊。 尖锐泛黄的指甲深深陷入白皙的皮肤里,留下鲜红的印子。 林软星吃痛,更拼命地挣扎。 一拉一扯间,她忽然身形不稳,被黄毛直接用力推倒在水洼中,干净的浅黄色裙子沾到泥泞,瞬间染上一片漆黑,连小腿上也沾满污点,狼狈不堪。 小狗崽也裹着毛巾滚落一旁,发出嘶哑的哀叫声。 林软星痛得咬牙,仰起头,恶狠狠瞪着黄毛:“你有病吧!” 见她生气,黄毛反而笑得更欢了。 身后顿时也响起一片哄笑声,那群人看着倒地的林软星,齐齐幸灾乐祸。 “要不这样,你凑过来往我脸上亲一口……”黄毛俯俯视着地上的林软星,眼睛一斜,拍了拍自己满是痘印的脸颊,“再叫声哥哥,我就放过你,怎么样?” 身后又响起一阵哄笑,还伴随着口哨声,笑得猥琐又猖狂。 “做梦!”林软星咬牙瞪着他。 红红的眼眶带着湿润,眼神凶狠的像只惹急了的兔子。 她的腿在刚刚倒地的时候崴了,疼的她抽筋。 偏偏这时,天上忽然哗啦啦下起了暴雨。 豆大的雨点打在她身上,把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遍,寒风吹过,她的身子在冰凉的地面上坐着,冻得瑟瑟发抖。 黄毛却好整以暇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她,似乎在等着她求饶。 可林软星却只是倔强地仰着头,死死瞪着他。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冲过来一个身影。 猛地一撞,将黄毛撞开。 黄毛被撞了个踉跄,歪着身子恼怒回头,在看清来人后,顿时满脸不屑。 “你。”黄毛扫了裴响一眼,压根没把他放眼里,“滚一边去。” 上次被他一推就倒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力,就他这骨瘦如柴的模样,十个裴响都不是他的对手。 黄毛懒得理会裴响,只想把林软星拽过去。 但裴响坚定地挡在了林软星面前,将两人隔开,他死死盯着黄毛,目光如炬。 “死开!”黄毛恼火地踹了裴响一脚。 被他踢了一脚,裴响痛的脸色白了几分,但却岿然不动,似乎并不打算让开。 “你让不让?”黄毛挑眉威胁道,抓着裴响的领子。 裴响也反手揪住了他背上的衣服,脸白的吓人,手背上青筋四起。 林软星愕然望着身前站着的背影。 只见他手上拎着把雨伞,却没来及打开。 此时雨伞已经被他单手捏着伞柄,耷拉在腿边,另一手则死死揪住了黄毛的衣领。 从刚刚开始,她竟没半点想到他。 他就像个隐形人,忽然间从脑海中消失了。 甚至前一秒,她还想着。 如果实在没办法,她就拿起地上的石头跟黄毛拼命。 黄毛死死盯着裴响,裴响也凶狠地瞪着他,两人僵持着。 冰冷的雨水打在两人身上,额头相近,但谁都没想放手。 黄毛虽然也很瘦,但身上不少疤痕都是打架留下的痕迹,显然经验丰富。而且他身后的那群混混察觉裴响想挑事,已经摩拳擦掌,逐渐聚拢过来。 危险一触即发。 “放开。”黄毛的眼睛眯了眯。 裴响摇了摇头,目光更加坚定,根本没有挪动分毫。 黄毛忽然扯了扯嘴角。 他蓦地松开了抓着裴响的手,扭头朝林软星走来,一把揪住了林软星的衣领。 “臭婊.子……” 见状,裴响像疯了似的扑了过去。 他恶狠狠地扑在黄毛身上,两只手抓住黄毛的手臂。黄毛被裴响缠住,勃然大怒,他使出吃奶的劲抓住裴响的领子,猛地挥拳砸向他的脸。 裴响被重拳砸歪了脸,瞬间飙出鲜红的鼻血,但他仍然没放手。 黄毛又狠狠挥了一拳,将他的眼眶砸红了。 但裴响只是瞪着眼,睚眦尽裂,连脖子都被扯得通红,嘴里喘着粗气。 他不会打架,除了用身体硬抗什么也不会,只能硬生生挨着他的打,看着无数拳头落在他的脸上,胸膛上,他也拼了命般嘶吼起来,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声,尖锐的牙齿咬住了黄毛的耳朵。 裴响打架没什么章法。 此时他就像只疯了的野兽,眼睛通红,即使身上挨了许多拳头,也死死咬住对方的耳朵不肯松口。 黄毛痛得呜哇乱叫,鲜血从耳朵处流了出来,手使劲掐着裴响的脖子,目露凶光。 周围的混混也团团将两人围住,对着裴响拳打脚踢。 陷入混战的他们完全失去理智,只听见里边传来一阵阵惨叫,有裴响的声音,也有黄毛的,也有别人的…… 伴随着暴雨声,惨烈的无法形容。 林软星忽然间脑子有片刻短路。 她呆坐在地上,四肢冰凉,连感官都变得迟钝。 暴雨带来的湿气迅速占领整个巷子,那些惨叫声回荡在周围,伴着白色水雾,把眼前的景象变得迷蒙。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现在在干嘛? 场面无比混乱。 她的眼前只有无数凌乱的背影,还有各种惨叫声,以及—— 鲜血。 看见地上流淌着的鲜血,林软星才陡然一惊。 他疯了吗?! 林软星抬眼朝前方望去。 却见前方不知发生了什么,此时众人却仿佛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纷纷惊慌失措地四窜而逃,连滚带爬,甚至没来得及看林软星一眼。 黄毛捂着鲜血淋漓的耳朵,疼得龇牙咧嘴,面带胆怯地瞪着面前的裴响,声音颤抖: “疯子!你他妈的就是个疯子……” 他顾不上疼痛,也仓皇而逃。 人群四散后,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见裴响浑身是血地坐在地上。 旁边的那人被他死死掐住脖子,涨红了脸,陷入窒息的晕厥,四脚乱蹬。 裴响的脸上覆盖了一层阴霾。 他的眼神冰冷如霜,阴狠决绝,赤红的眼仿佛被黑雾笼罩,透不过一丝光亮。 他看着对方拼命挣扎,如死鱼般瞪着眼睛,鼓鼓的,脖子通红,对方死死扒着他的手腕,挣扎的力气逐渐变小,脸色逐渐铁青,奄奄一息。 他真的疯了! 林软星的心跳得飞快,那一刻,她竟不知怎的叫了声:“裴响。” 她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可是他完全听不见。 他还是死死掐着对方的脖子,手背青筋暴起,细瘦的手指在此刻却仿佛有无尽力量,桎梏着面前脆弱的灵魂。 林软星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她想起身,双腿却如铅般沉,根本站不起来。 停下!快停下! 她在心中疯狂呐喊。 可是无济于事。 他像是陷入魔怔,死死盯着手中的人。 他如同嗜血的恶魔般,将它从水中捞出,一点点看着伴随痛苦而窒息的鱼,露出病态的笑容。 裴响,不要。 林软星惊惧又绝望地看着他,一点点陷入深渊。 她几乎快要哭出声了。 那一刻,裴响好像终于听见了她绝望的呐喊。 他蓦地松开了手。 那个在他手下垂死挣扎的人,仿佛得救般,疯狂呼吸着空气,喘的如头老牛。 但他却一刻都不敢怠慢,惊恐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离开,巷子里回荡着他惊慌的脚步声。 也是这时,裴响才转过身来。 他浑身是血,脸上,手上,脚上……哪里都是。 仿佛从地狱走来的阿修罗。 雨水淅沥沥打在他的肩膀,在颈窝处积攒起一滩小水洼。 他的脸被雨水打湿,额前的碎发一缕缕贴紧头皮,水流顺着他光滑的下颌线流淌,在尖瘦的下巴处聚集成珠,滴落在胸前。 是红色的。 只有那双眼睛漆黑深邃,在看见林软星后,冰霜迷雾瞬间消散。 仿佛天地初晴,破开冰封的黑暗。 他的脸色苍白,无血色的双唇颤抖着,眼神比之前还惊慌。 好像失而复得的欢喜,又像妄图抓住海市蜃楼的泡影,又像垂死挣扎的秋蝉,每一声嘶哑都竭尽全力,歇斯底里。 他跌跌撞撞朝林软星走来,猛地抱住了她。 单薄的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肩,仿佛要镶嵌在血肉里般,禁锢得林软星生疼。 他的身子颤抖的不像话,冰凉的手掌死死抓着她的背,只有那急剧的心跳在敲打着沉闷的胸腔,一声声,兵荒马乱。 他连声音都是抖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好在你还活着。” 25 外婆的短信是一小时前收到的。 只是雨天信号不好, 林软星现在才迟迟接收到。 但因外婆的普通话不够标准,语音识别许多错字,不过大体是说, 裴响不见了, 问她有没有看见他。紧接着又问她在哪儿,能不能先回家。 林软星扫了眼手机没回复。 她甚至想,让外婆多担心会儿也没事。 也是这时候林软星才知道, 原来裴响是背着外婆来找她的。 外婆根本就不知情。 当赵大爷将裴响送回家后, 才发现林软星不见了。而裴响连解释都没解释,骑着家里那辆破自行车就开始返回镇上。 那时还下着大雨,连三轮车上的东西都忘了拿,还是赵大爷托人送到外婆家的。 他赶得如此匆忙, 淋了一路的雨过来。 他好像忘了自己还生着病, 也忘了从村里骑自行车到镇上, 要好几个小时。 他拼了命赶过来,却还是被林软星拒之门外。 林软星想起之前误会他是外婆的狗。 顿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望向了一旁。 小狗崽窝在竖起的纸盒里,柔软的身躯蜷缩在毛巾里,小口小口啃着骨头。 自回到宾馆,它就像睡醒了般, 精神奕奕。 林软星将剩饭丢给它, 它正吃得津津有味。 又或者,一直以来她都看错了。 先前她总觉得裴响骨子里是卑微的,是一条没有骨头的贱狗。 她可以随意安排他, 呼之则来, 挥之则去。 可等他真的挣脱束缚的枷锁, 却又是条彻彻底底的疯狗。 那时他痛下杀手的模样,还深深印在林软星脑海中, 挥之不去。 他那时的表情,动作,和地狱的恶魔没什么两样。 她承认,那时她心中十分惊惧与惶然。 可是,她却并不害怕他。 天色异常的暗,窗外狂风暴雨,室内被吹得一片狼藉。 白炽灯照在昏暗的房间内,两人的影子挨得很近很近。 此时,林软星正小心翼翼地给裴响上药,用棉签沾着藤黄的药水,一点点涂抹在他青紫色的伤口上。 裴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冻得发白的嘴唇破了皮,弥留的伤口裂开缝隙,汩汩流血。 他却仿佛不觉得疼般,任凭林软星反复折腾。 他伤的很重。 除了脸被揍狠了,身上也留了不少伤痕,撩开衣服一看,全是青紫色的淤青,东一块西一块,像被肆虐过的颜料盘。 尤其是看见他腰间被划开那道深深的口子,她才惊觉当时情况有多危险。 林软星上药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看着他触目惊心的伤口,心中明明有万般话语,却最终还是化作沉默。 林软星给他贴上创口贴,用温水将血痕擦去,又给他抹上药膏。 纵使她万般小心,还是瞥见裴响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抓着她的手也随之颤抖。 他的脸色很白。 未曾痊愈的感冒让他的身体变得滚烫,连抓着她的手都是烫的。 他乖乖坐在她身前,安静的不像话。 她不知道裴响在想什么。 她的思绪却逐渐飘向了今日清晨的小巷。 冰冷的雨水从天而降,啪嗒啪嗒,打在肩上,淋湿了头发。 雨水顺着下颌线流淌至脖子,从冰凉的脖颈处钻进领子里,一点点渗透,冻得彻骨。 林软星就这样僵硬地坐在地上。 被他抱得很紧,很紧。 她本应该推开他的,可在那一刻,她却又无比渴求这个拥抱。 刚才的惊恐,惧怕,蓦地消失不见。 那时,她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忘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她的眼里只有一片朦胧的雨雾,被雨模糊的视线里,他用单薄削瘦的身子挡住了蔓延的血流。 她听见他炙热的心跳声,在胸腔炸开。 那一刻,就像揭开伤疤的时候,才发现她和他是同类人。 而先前两人都鲜血淋漓,都像破笼的野兽,猛烈地撕咬着靠近的人。 直到彼此杀红了眼,才陡然惊觉,原来是你。 也许是暴雨声太响亮,安静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 昏黄灯光下,他显得更加柔弱,微沉的头颅低垂着,额头轻轻抵在她肩上。 另一只手牢牢禁锢着她的腰,像镣铐般抓得很紧,不肯松开。 自回到宾馆起,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的脸色很苍白,病恹恹的没有血色,眼眸低垂,仿佛随时要昏睡过去。 偏偏他让自己强行打起精神,一双眼睛望着虚空,不肯闭眼。 林软星知道,他心中是有些自责的。 他在怪自己当时没跟紧她,导致她被黄毛他们欺负。 如果,如果再晚一步的话…… 揽在腰上的手蓦地收紧。 林软星吃痛,低头望去,却见他那双缠着绷带的手,略显固执地掐着她的腰,手臂也不自觉地揽住她的背,如钢铁般强硬。 好像只要松开手,她就会像风那样消失不见。 她几乎是坐在他怀里的。 连墙上的影子都互相融合,不分你我。 温热的呼吸扑在林软星脸上。 潮湿的雨季,连他身上的衣服都被炙热的气息蒸得滚烫,好像有团热气缭绕在周围。 氤氲着热切的心跳,温暖又朦胧。 林软星本应推开他的。 却在此刻不知为何,没有力气推开他。 他的眼睛很亮,眼神很炙热,盯得林软星的手都有些发软。 但当林软星抬眼望去,他却不自觉地撇开视线,将头扭向一旁。 也是此时,林软星忽然意识到,裴响其实身材很高大。 他虽然看着削瘦,却早已有成年男子的壮实体魄,长手长脚的,力气显然也不小。 至少她在他面前手无缚鸡之力。 手上隐约传来痛意。 林软星回过神来,才看见裴响用牙轻轻咬了咬她的手指,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皎洁如月。 他的衣服有些凌乱,敞开的衣领无端散向两边,露出白皙的锁骨。 连视线都变得无比炙热,好像能烧出个洞来。 林软星忽然觉得面颊滚烫。 她连忙抽走了手,替他拢好衣领,说:“涂好药了,你别乱动。” 他听话地点了点头。 抓着她的手始终未曾松开。 这家伙,什么时候学坏了- 最终外婆还是找到了他们。 得知两人还在镇上宾馆时,外婆拜托赵大爷来接他们回家。 花了一笔小钱。 赵大爷给三轮车装上了遮雨棚。 只是两人坐在后座,狭窄如一片芭蕉叶般的遮雨棚,根本起不了半点作用。 雨水还是哗啦啦倾斜着往后座浇,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好在有把雨伞勉强遮挡住侵袭的暴雨,否则一路淋着回家,林软星也得感冒。 赵大爷依然是个沉默的人。 他将两人送到村里后,就开着车走了。 晚上七点多,外婆总算见到了两人。 只是当她看见浑身湿透的林软星,和浑身是伤的裴响后,表情却分外凝重。 她紧张又焦急地盯着裴响,抓着他的手来回打量,才像是不争气般叹气问道:“哎,响响,又是被哪个人欺负你了?” 裴响没说话,林软星也没回答。 外婆只好扭头问林软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软星信口胡诌:“在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 外婆当然不信她的话。 但看她身上也满是污点,仿佛掉进脏水坑里,却又觉得有些可信。 而裴响也勉强支撑起笑意,用动作比划着,安慰外婆说别担心,他真的只是摔了一跤。 外婆沉默不语。 最后碍于天色已晚,不好耽搁,便让两人迅速去洗澡换衣服。 当晚,裴响留在了外婆家住。 林软星没有意见。 裴响家她去过好几次,黑不溜秋的,尤其是那电灯,时好时坏。 他家家徒四壁,值钱的家具都卖完了,能用的电器也不多,连烧热水都费劲,阴暗潮湿,窗户透风,住着也不利于养病。 为了他的健康着想,他还不如在外婆家住几天。 等病好了再回去也不迟。 外婆亲自去收拾房间,给裴响腾出了一间空房,就在林软星隔壁。 好在给裴响治感冒的药都还在,喂他吃了药后,裴响人就有些不清醒了,迅速陷入昏睡状态。 也许是这些天的奔波太过疲乏,他睡得很沉。 雪白的肌肤上还残留着受伤的淤痕,他的眼睫毛纤长,闭着眼,安静的如同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 林软星和外婆自觉地没有打扰他。 关上门,林软星去厨房帮忙。 天气湿冷,连生火都费劲。 外婆已经坐在灶炉旁开始择菜,准备给裴响炖排骨汤。 那只带回来的小狗崽也被送到厨房,围坐在温暖的灶炉旁烘着湿漉漉的身体,吃着骨头和热饭,开心的不得了。 两只浑浊的眼睛已经变得雪亮,精神焕发。 外婆没问她是从哪儿捡来的狗。 也没再问她和裴响在镇上发生了什么。 林软星只是静静坐在旁边。 看着灶炉里木柴上烧出的火苗发呆。 回村里的感觉如此奇妙。 好像忽然间有种回家的温暖,浮躁的心也沉淀下来,又和之前那样宁静无波澜。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如今和裴响相处愉快,应该是外婆最想看到的场景,也是她所期望的结果。 但她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 她也想不明白。 明明她只要安静度过剩下的时光,她将会回归她的城里生活,再与这里无关。 而外婆也拥有了一条无比忠诚的狗,能照顾她,陪他解闷。 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可是这样的未来,在某一刻起却忽然有些别的意味。 她一时难以解释。 就像密不透风的心忽然出现裂痕,有什么东西混了进去,搅得天翻地覆。 如同她此刻的大脑般,变得混乱,神志不清。 林软星情不自禁问道:“外婆,裴响的父母真的找不到吗?” 26 外婆怔了怔。 那双浑浊的眼睛被灶火照得光亮, 火苗在她眼珠里摇曳,她却直愣愣盯着前方。 过了片刻,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抿了抿唇。 但紧接着她又像往常般叹气, 佝偻着身子,将掰折的木柴扔进灶炉里,声音苍老低哑:“他这样的, 哪里有人要哟。” 似乎是不想聊这个话题, 她反而问起林软星:“你爸前些天发短信来说,让你多住一段时间,这个事你晓得吧?” “嗯。”林软星点了点头。 “那就好。”外婆搓了搓手,扶着灶台站起身, 掀起锅盖, 一边用勺子翻着里头的肉排骨, 一边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叹气道,“就怕你在这里住不习惯,到时候你爸还怪我没照顾好你,哎……” 林软星不喜欢她叹气的样子。 每次她叹气,她都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 于是她便岔开话题, 随口说道:“裴响普通话说得挺好的。” 方言也不错。 外婆却像是提到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忽然乐呵呵笑了起来,眼睛都眯成了缝。 “那可不是,响响说普通话啊, 还真没人比得上, 整个村都找不到比他更标准的人, 连进过城的人都比不上他哟。” 她颇为自豪地解释:“得亏裴老头之前在人家医院门口当了两年保安。他那个人啊,也是在城里见过世面的人了, 字是不识几个,倒是普通话学得有模有样。回来手把手教响响说,响响也聪明,一学就会,现在说得有模有样的,跟城里人没差。” 在落后的山村,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简直如奇迹般耀眼。 尤其是在方言使用频率极高,且大多人不识字的山村,普通话说得好,相当于拥有半个城市户籍。 可把人羡慕坏了。 只是裴响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却没有发挥的余地。 要不是林软星在菜市场的时候亲耳听见,她也不知道,原来裴响还挺有语言天赋的。 “裴老头真是造孽啊,老天爷要收走他的命,我们也没办法,就是老天爷不长眼啊,留下个可怜的娃儿,前几年看他还挺精神,谁料得到,他比我这老婆子还早去了。” 外婆又在絮絮叨叨说什么,应该是陷入回忆里,声音也逐渐模糊。 “你说人这一辈子活着,都干了啥……” 林软星却没耐心继续听。 她抱着那只小狗崽,轻轻梳理着它的毛发,想着该怎样让裴响多开口。 她不知道裴响为什么不愿意多说话。 他明明只是耳聋,明明有嘴能说话,为什么非要用难懂的手语表达。 她更希望听见他说话。 听他那沙哑又特别的声音,像魔音般灌入耳蜗,震动着产生嗡鸣。 如果他以后能多说说话的话,她也不至于天天去猜他的心思,这样交流多简单方便啊。 “喂,以后就叫你哑巴吧。”林软星用手揉了揉小狗崽的头。 小狗崽听不懂人话,只知道仰着头看着林软星,伸出粉色的小舌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算了。”林软星看着它单纯的眼眸,一瞬间又没了兴趣。 她将小狗崽放回灶炉旁,丢了根带肉的排骨过去,看它兴高采烈地趴在地上,绕着骨头上的肉啃。 脏兮兮的毛发自从梳理干净后,现在浑身雪白,像一团柔软的棉花。 林软星托腮静静看了一会儿。 “那就叫你——” “不响。”- 裴响睡了很久。 他身上的伤痕变得更明显,有些地方变成了深紫色,遍布整个躯体。 脸上,肩上,胳膊,大腿,满满都是淤青和伤口,一道道长长的血痕结痂,纵横交错,像与野兽搏斗过般惨烈。 桌上零散地放着些药丸,透明塑料袋里还有好些,医者仁心几个字印在袋子上十分显眼。 不过这次裴响没有敷衍了事,他乖乖把药都吃完了。 只是吃完药后,他就这么躺着,像是陷入彻底的昏迷,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 林软星给他端来了排骨汤。 外婆说,让她把裴响喊起来先喝口汤,喝完汤再继续睡。 这汤凉了就不好喝了,而且还是特意为他准备的,生病了吃点补的营养跟得上,身体也恢复得快。 可是林软星见他睡得如此沉,又不想叫醒他。 他需要休息。 这些天可把他累惨了吧。 她搬来了凳子,坐在他身旁细细打量着他,像是在观摩什么艺术品般,看得津津有味。 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其实裴响长得真不错。 灯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庞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因削瘦而显单薄的脸,即使伤痕累累,也遮挡不住那出尘的英气。他的眉眼很端正,眉毛不浅不淡飞扬入鬓,修挺的鼻翼上划了道血痕,嘴唇也破损结痂,却意外增添几分阴柔的美感。 她还发现,他的睫毛很长。 不仅长,还十分浓密。 一根根排列在一起,轻柔如羽翼般,在眼睑处撒下浅淡阴影。 此刻安静的他,如童话里的睡美人。 像极了易碎的玻璃制品。 她甚至看着他的脸,开始逐渐想象他的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们一定也长得非常好看吧。 她想不出为什么他的亲生父母会不要他。 如此俊俏的一张脸,即使送去孤儿院,也有大把的夫妇想领养吧。 难道残疾真的这么致命吗。 也不知怎的,看着他恬静地睡着。 林软星坏心地掏出手机,对着他的脸悄悄拍了张照片。 似乎觉得不满意,她又将刚刚那张照片删了,再次将镜头对准他的脸,自己也对着镜头露了半边脸,吐了吐舌头,比了个耶的手势。 看着拍好的照片,林软星很满意地保存了下来。 她想,等他身体好了,她就把这张照片给他看。 等见到这张黑历史照片,也不知道他会怎样恼羞成怒,想想就好玩。 想到这里,林软星忍不住翘起了嘴。 窗外的雨水顺着缝隙钻进来,雨丝蹦在了他的鼻尖上,晶莹剔透。 林软星伸手去摸,指尖碰到温热的鼻尖,他的呼吸如同火山喷发般炙热,微热的鼻息烫得她食指发麻。 她又情不自禁收回了手。 小狗崽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 嘴里叼着那根干净的骨头,时而围着林软星的脚边乱转,时而又蹦蹦跳跳的,想要顺着床腿往上爬。 “不响,别捣乱。”林软星轻轻踢开它。 它就乖乖地蹲坐在一旁,吐着舌头,眨巴着眼睛耐心等待主人的吩咐。 林软星忽然想起来。 她曾在某本书上看过一个问答。 问:如果一只野兽从小就被戴上镣铐,拴上链条,关在笼子里,长大后会有勇气挣脱束缚吗? 答:不会。因为野兽在安逸的环境中,早已失去了挣扎的勇气。即使它血液里涌动着本能的兽性,即使它仍然渴望着野外的蓝天,它也会因安于现状而不想改变。 它已经完全被驯化了。 林软星情不自禁看向了裴响。 他到底是蛰伏待命的野兽,还是安于现状的家宠呢? 她不知道。 但却又隐隐开始期待。 这一次,她决定再下次注。 而这次的赌注就是这只小狗崽。 她想,他应该会喜欢- 裴响是第二天中午才醒的。 昨晚端上去的汤早就凉透了,也不知是不是天气阴冷的缘故,汤上结了层厚厚的油面。 他醒的时候茫然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似乎又在思索自己在哪。 直到林软星端着第二碗排骨汤进来。 他才像是回神般,恍然想起自己住在了外婆家。 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惶恐地想要起身,挣扎着想要扯掉身上的被子。 结果刚扯下一半,就看见自己裸露的胸膛和大腿,身上只穿了一条裤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愣了几秒,腾的一下脸红了。 林软星却故意无视他的羞赧。 她将碗放在旁边的桌上,说:“你醒了,那来把汤喝了吧。昨晚外婆给你炖的,里面放了党参什么的,说是有助于恢复身体。” 说完,翘起二郎腿坐在一旁玩手机。 外婆腿脚不好不方便上楼,让她来监督他喝汤。 自从知道上次他偷摸把药倒了的事,外婆对他吃药喝汤这种事就分外上心,不看着他全喝完不放心,于是让林软星代劳。 林软星自然没意见。 她反正闲着没事干,况且外边整天下雨,无聊得很。 至于这排骨汤。 她才不想喝。 普通的排骨汤还好说,偏偏外婆给里边又加枸杞又加党参的,只要是有营养的东西,都统统加进去了,生怕不够滋补。 明明甜味的汤,现在都变成了草药味,喝起来都带着苦味。 她才不会自找苦吃。 裴响脸色微红,盯着林软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软星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轻咳一声,点头道:“你的衣服是我换的,都湿透了,放桶里拿去洗了。你先穿点别的,这么多衣服呢,喏,床上放着,你自己挑件穿吧。” 那日林软星给他买的衣服,都还装在塑料袋里,没拆开。 虽谈不上好看,但都比他之前穿的老头衫时尚多了。 像是听见想要的回答,裴响忽然淡定下来。 刚刚的羞赧一扫而光,他甚至眼里泛着欣喜与满足,坐在床上半天没动静。 正在翻手机的林软星,抬眼见他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有些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 “你看着我干嘛?”莫名其妙。 就换个衣服,多大点事。 她又不是没见过帅哥的□□,什么八块腹肌,双开门冰箱,姐妹群里都发了不知多少,更大尺度的都见过。 他不会以为自己想趁机占他便宜吧? 林软星狐疑地皱起眉头,刚想要解释几句。 就见他轻轻攥紧拳头,眼眸微垂,双颊赤红,声音都有些结巴:“我,我……我只想给你看。” 林软星唰的一下脸红了。 27 裴响的病好得出奇的快。 在接连几日的排骨汤滋补下, 他那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浅淡的血色,人也看上去精神许多。 身上的伤疤也逐渐愈合,淤青也在变淡, 从外表几乎看不见那些伤痕了。 只是病刚好, 他就迫不及待搬回了自己家。 外婆百般挽留,他愣是摇头,腼腆地表示自己在这住不习惯, 不想打扰外婆。 说话之时, 他的眼睛看向了林软星。 林软星正蹲在地上逗不响,手里拿着根肉骨头,饶有兴趣地盯着它看。 不响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那根肉骨头,她的手忽高忽低的, 不响举着两只爪子蹦跶着, 发出开心的汪汪声, 吐着舌,口水流了一地。 裴响默默将视线收回去,提着塑料袋站在院门外。 雨下得很大,他撑着伞,茕茕孑立。 外婆扒着门槛, 拉着他的袖子苦口婆心劝他:“裴老头那屋子, 下雨天都漏水的哟,住着多不舒服哇,你还不如在这里先住着, 等天气好了再回去嘛。” 自从裴老头去世后, 他就没了亲人, 孤伶伶的还不如来这儿作伴。 裴响却依然固执地摇了摇头。 外婆无奈叹气,只能任由他离去。 这孩子一向固执。 说话都不听的。 不过虽然如此, 裴响每天还是准时来帮外婆干活,甚至来得比之前还勤快。 外婆犯风湿病的时候,家里的家务活基本全被他承包了。 甚至连饭都是他给做的。 每次厨房里升起浓浓炊烟,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就知道是裴响在炒菜了。 他的手艺确实不错,比外婆做的菜更带劲,口味也更适合林软星。 外婆年老后味觉变得迟钝,有些时候放多了盐,或者放少了酱油,她都尝不出来的。她的记性也不好,偶尔还会忘记加佐料之类,做的菜口味时好时坏。 倒是裴响,厨艺以惊人的速度进步。 他之前的菜考虑到裴大爷和外婆年老体弱,吃不得盐,口味都偏淡。 现在他做的菜口味丰富,有专门给外婆做的,还有特意给林软星定制的。他似乎知道林软星喜欢吃辣的,也喜欢吃甜的,还喜欢吃重口味的,于是端上去的菜里,总会有一道符合她的喜好。 等林软星拿着筷子夹菜往嘴里塞时,他的眼睛就会泛起奇异的光芒。 直到她满意地吞咽下去,他就会像得到表扬的小红花,暗自欢喜。 他也会在做饭之余给她弄些小零食。 比如什么炸鱼丝,炸蔬菜丸子,炸茄包,韭菜饼之类的,酥脆爽口,确实是无聊时好的消遣。 他还特意精进了炸薯条的做法。 只是虽然他很努力,但炸出来的薯条,依然不是林软星想要的。 他切的太厚,裹了一层粉,口感自然差多了。 其实林软星很想让他亲自尝一尝薯条的味道。 这样他就知道薯条究竟为何物,免得再次误入歧途。 可当她点开手机一搜,最近的一家麦当劳肯德基也开在了县城里,离这里十万八千里,连这边的镇子都没有连锁店。 林软星就有些无奈了。 不过说起来,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薯条的,裴响倒是她认识的人里的第一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很另类。 外婆牙口不好,自然吃不得这种东西。 看裴响整天在厨房忙碌,知道他是给林软星做的,也没多说什么。最近家里囤积了一堆的菜,正愁吃不完呢,就让他折腾去吧。倒是闲着无聊的时候,她会站在旁边乐呵呵指导一番,渐渐的,他的厨艺愈发精湛起来。 林软星一边惊讶于他超凡的学习速率,一边又好奇他究竟还会多少东西。 从前,她没有在意过他的存在,甚至直接忽视他。 现在定睛一看,却又觉得他像个谜团,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神秘的光芒。 她往黑漆漆的深潭,丢进去一个石子,石子落下去却见不到底,更想让人一探究竟了。 也许是被美食俘虏了,林软星也不再回避他。 两人的关系以一种微妙的平衡和谐相处着。 裴响来的时候,林软星依然坐在客厅里玩手机,偶尔会抬头问他一句:“外面雨大吗?” 裴响就会点头或者摇头,然后默契地递给她雨伞。 雨不大的时候,她就会撑着伞出门散步。 像以前那样,从村头逛到村尾,再慢悠悠踱步回来。 只是现在散步,身后总是跟着裴响。 她也不再排斥他的存在,她散她的步,他当他的守护骑士。 两人沉默着,除了踢踏的脚步声外,没有别的,却又无比令人安心。 如同这漫天大雨下,伞像一个结界,将她与外界隔开。 没有人打扰,她戴着耳机听着歌,世界安静且惬意。 直到—— 裴响突兀地闯了进来。 林软星也没想到,裴响会忽然间做出这么大胆的举动。 只见他从她身后跨步上前,伸手抓住了她的伞柄,站在伞下低头凝视着她。 “可,可以让我来撑伞吗?” 他踌躇着出声,面颊微烫,眼神却蕴含着热烈的火焰,满脸羞涩又满含期待地看着她。 林软星直接愣在了原地。 裴响见她不吱声,似乎开始懊悔刚刚的大胆举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林软星扫了眼他手里的那把黑伞。 伞骨已经曲折,伞面破烂不堪,陈旧的天堂标志挂在伞底,字迹斑驳。 该死的,这伞报废得真及时。 可她竟下意识点了点头。 于是裴响就惊喜地看向她,似乎在确认她的眼神。 直到看见她眼里的认真,他倏尔松懈下来,欣喜地将那把破烂的黑伞收了起来。 他主动接过伞柄,高高擎在林软星头顶,略显笨拙。 紧接着,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悄悄弯了腰,佝偻着背,又怕她被雨丝扫到,他几乎将伞都向她那边倾斜,自己则半个肩膀淋湿了雨。 他努力跟上她的步伐,小心翼翼的。 一时间,气氛忽然变化了起来。 林软星也难以形容这种感觉。 就像平静的湖水忽然跃出一尾鲤鱼,跳跃间溅起涟漪,水珠全洒在她身上。 她被淋湿了整个身子,旁边却递过来一张手帕,问她要不要擦一擦。 他们并肩走在狭窄的青石板路上。 暴雨将雨幕垂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过几米。 村里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路上除了茫茫雨雾,再无他人。 静谧。 除了静谧还是静谧。 林软星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般,身板绷得笔直,连走路姿势都有些僵硬。 她竭力与他保持着一拳的距离,但在狭窄的石板路上,两人的肩膀不可避免的会碰在一起。每次撞击,林软星都像脑子里有顶钟,被狠狠撞了一下,然后发出令人酥麻的嗡鸣声。 明明之前,他们甚至做过更亲密的举动。 但偏偏在此时,林软星无法控制的心跳加速,好像只要他稍微靠近些,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那种不自在让她既别扭又难受,泛着一股奇异的感觉。 两人的步伐出奇的一致。 啪嗒,啪嗒,规律且同步。 伞下只有彼此温热的呼吸,呼出去的气息在空气中化作白雾,迅速消散。 林软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热烈怦然,震得她耳蜗都是疼的。 耳机里的音乐早已被她忽略,好像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凭空吸走,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 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努力控制自己的心跳。 甚至还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步,避开与他接触。 估计是察觉到她的不自在。 裴响竟向她的方向靠近了些,略微低头,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喊她:“星星。” 林软星鬼使神差抬起头,却看见他满眼炙热地盯着自己的看。 他那双清澈又温柔的眼睛,此刻泛着流光的水波,荡漾出好看的桃花眼。伞面微暗的光线下,侧面的光晕勾勒出他脸颊的轮廓,清晰明朗。那张白皙的面庞泛着清冷之色,眼睫毛上还挂着露珠,晶莹剔透。 他的眉眼在雨雾中氤氲出浓烈的颜色,像火焰般绚烂炙热。 那么明亮,那么刺眼。 一阵风吹来,此刻,就连他的气味都变得如此清晰。 他身上带着一股独特的草木香,是之前没有闻到过的,带着淡淡的中药味,馥郁又沁鼻。 十分好闻。 林软星微微有些晃神。 他的瞳孔在面前逐渐放大,倒映出她清丽的面庞,仿佛像有魔力般,深深吸引着她的视线。 一秒,两秒,三秒。 她却像只呆滞的木偶,忽然间断了线,停止摆动。 裴响也静静看着她,嘴唇微张,似乎有话要说。 他的神情那么认真。 认真到像是一位诉说未来的神谕者,任何的谎言都将被时间风化凋零。 那一刻,林软星忽然莫名慌张起来。 她坚固的城墙里好像有什么在崩塌,她莫名有些排斥他的言语。 好像只要他开口,城墙就会倒塌。 于是林软星条件反射般,立马撇开头去,清了清嗓子:“我们赶紧回家吧。” 然后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裴响没再说话。 似乎是因为有话没说被迫憋了回去,他有些黯然地低了低头。 他的碎发垂在两侧,发丝扫在林软星耳侧,摩挲得发痒。 林软星却不敢看他,她像陷入旋涡中,沉浸在凌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她刚刚竟然看呆了。 她一定是疯了。 估计是在乡下待久了,有点饥渴,想男人了。 不然怎么会觉得裴响意外的好看,甚至对他有些许异样的幻想。 林软星心乱如麻,但裴响却似乎并没有感觉不自然。 他只是继续保持沉默,步伐坚定地朝前走。 大概过了半分钟,他忽然轻轻拍了拍林软星的肩膀,指了指脚下。 “小心。”他的声音略显低沉,在林软星耳畔响起。 林软星耳蜗一震,下意识停住脚步。 低头看时,看见脚下正有一滩浅浅的水洼,她险些踩上去。 “谢谢。”林软星回复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说谢谢,但开完口,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在犯蠢。 她干嘛要对他这么客气。 他们明明已经很熟了。 可是裴响听了却诧异的愣了几秒,然后又显得十分惊喜地看着她。 林软星不自然地别开头,避开他的视线,耳根更烫了。 她暗自想着,回去她一定要找个帅哥聊聊天,缓解这种状况。 不然搞得她好像饥不择食似的。 跟那个女人一样。 28 林软星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当晚, 她久违地打开了微信。 为了不被那些东西影响心情,她已经将微信消息设置为免打扰,但一上线还是收到无数消息轰炸。 先是之前的姐妹跑来兴师问罪, 问她为什么退群。 聊天记录显示, 消息接收时间恰好在昨天,距离她退群快过去半个月了,她们才发现啊。 林软星冷呲了声, 反射弧还挺长。 理由一大堆, 但她却不想编,只回复了句:“没为什么。” 紧接着,又是一群被她删除好友的人,借着别人之口前来责问她, 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是不是被盗号了, 林软星也同样懒得回复她们。 她匆匆扫了眼聊天记录。 备注名为林青峰的男人突兀地显示在置顶,只可惜并没有新消息。 在他之下倒有密密麻麻的人找她,问候早晚安的,邀请她出去玩的,约她打游戏的。 林软星都记不清那些人是谁了。 只记得自己出去玩的时候, 时不时就会被人要微信。而每到这个时候, 她就会笑眯眯打开二维码,让对方扫自己。 至于后来通不通过嘛,全看她心情。 那时候她确实加了不少人, 但都挑长得好看的加的。 能留在她列表里的, 人不知道怎么样, 但至少是个帅哥。 于是林软星随意点开了个聊天框,看见对方锲而不舍地给自己发软萌表情包, 每天都问她在干嘛。只是发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林软星并不搭理他,他才停止。 林软星盯着对方的昵称想了半天,愣是想不起对方是谁。 不过她压根就管不了那么多,直接上来就笑盈盈问:“哥哥,处CP吗?” 对方没有回应。 等了半分钟后,林软星没耐心,刚想点下一个人聊天,就看见消息弹了出来。 “你是林软星?”对方显然十分惊讶。 林软星没好气道:“废话。” 不是她是谁,是鬼吗? 对方像是十分不可思议般,盯着她的话看了半天,犹豫道:“你,是认真的吗?” 林软星点了点头:“嗯。” 她就是想找个帅哥撩骚,不然干嘛浪费时间找他。 对方懵逼了一会儿,估计是觉得林软星太过主动,与平时的画风不太像。 但机会难得,能让林软星主动也就这次了,况且他确实对她挺有好感的。 他记得他们是在市中心的咖啡厅遇见的,他印象极其深刻。那时候他被林软星一席蓝色及膝裙惊艳到,后来一直念念不忘,所以他才当了这么久舔狗。 随后他立马做出决定:“好啊。那要怎么处CP啊,我还从来没处过呢。” 林软星顿时皱起眉头,这都不知道? “不知道你干嘛还答应?”林软星不客气地反问他。 他被噎了下,就说:“不是你问的吗。” “问了就要答应啊?”林软星挑眉。 林软星此时的脾气异常暴躁。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心情烦躁,耐心更是降低到零。 对方沉默了几秒,随后略显抱歉地说:“我没处过,处CP是我理解的那样?男女朋友,还是……” 林软星不耐烦道:“随便,先发几张近期的照片看看。” 提及照片,对方倒是瞬间上道。 二话不说就发来好几张图。 林软星点开看了几眼,前几张发的都是他在健身房的对镜自拍,能清晰地看见他傲人的胸肌与健硕的身躯,甚至他还特意对着镜子显露他的肱二头肌。 随后的几张倒是正常多了,有玩滑板的,有打篮球的,典型的黑皮体育生。 林软星细细审视着他的照片。 身材吧,是挺不错的,但是皮肤太黑了,比起黑皮她还是更喜欢白点的。 颜值吧,也还行,就是脸型轮廓太刚毅,她还是更喜欢阴柔点的。 至于他的兴趣爱好,跟她相差太大,聊起来完全没话题。 林软星评判完后,对他的印象又减了几分。 对方也趁机翻了翻她的朋友圈,却发现林软星不知何时只留了条置顶,照片里的她清纯可爱,娇俏顽皮,恰好是他最喜欢的类型。 他那死去的心仿佛又活蹦乱跳了起来。 而此时,林软星则在想该聊些什么呢。 之前她和帅哥聊天都很自然,聊天气,聊游戏,聊今天吃的饭,聊最近新上映的电影,有好感再继续深入,聊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约会见面。 整个流程是这样的。 很简单,她已经无比熟练,可却偏偏像卡壳了般,脑子忽然间短路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盯着对方的照片看,越看越觉得处处不如意,完全不是她的菜。 就像此刻,她脑海中还是不时浮现出裴响的脸。 她搞不懂为什么。 对方见林软星沉默,询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林软星:“还行。” “那你呢?你最近怎么不发朋友圈了,哈哈。” “不想发。” “那能不能看看你最近的照片啊?” “朋友圈不是有吗。” “……只有一张。” “一张还不够吗。” 也许是她的态度过于敷衍,对方忽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聊。 话题忽然僵住。 林软星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冲,连忙缓和了下情绪:“咳,那个,我刚刚在打游戏,和队友吵架了。” 对方立马顺着台阶下:“哦哦,难怪,我说怎么感觉你心情不太好。” 林软星就发了个软萌表情包过去。 对方也回复了个表情包,算是和解了。 气氛恢复正常。 林软星一想到自己来找他的目的,立马将脑海中的某人晃掉。 她勾勾嘴角,软绵绵发了个语音条过去:“哥哥,你现在在干嘛呢?” 对方却笑着承认:“我也在打游戏。” 说着甩了张游戏截图过来。 他还非常体贴地问:“方便接电话吗?要不然我们语音聊?” 林软星本来没打算接受的,但看见手机上瞬间弹出的语音电话,她下意识点了接听。 耳机里传来对方的声音:“喂?” 林软星:“……” 对方的声音倒是挺深沉,浑厚且略带磁性,是属于那种很容易钓妹的男神音。 但她不喜欢这种很装的声音。 明显的,她能听见他将声调降了下去,为了显得更动听,甚至还刻意压低了声线。 不过她自己也夹,所以就无所谓了。 “哦,你在打什么游戏呀?” “英雄联盟。” 要是放在以前,她绝对会说点骚话,撩拨他:“哥哥的声音这么好听,不知道喘起来是什么样的,好想听呢。” 可现在,她那些骚话像被浆糊粘住,死活说不出口。 甚至连他的声音都听不习惯。 每次他开口说话,都像有蚂蚁在爬,让林软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然而对方并没有发现她的不适,反而还主动地问:“林软星,你会玩英雄联盟吗,要不要我教你?” “会玩啊。”林软星礼貌微笑,软绵绵装傻,“可是我才青铜诶,怕你没耐心教,要被我气死。” “怕什么,这游戏不是有手就行。” “这么有耐心的吗。那连游戏都没玩过的人呢,哥哥也能教会吗?” “没玩过电脑游戏,总玩过手游吧,都差不多的。” “那万一连手机都没有呢。” 对方忽然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林软星天真,还是笑她像个杠精。 “怎么可能?现在哪有年轻人不玩手机的,他是远古人吗。” 此时,林软星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裴响的身影。 她想起来,裴响就没有手机,也不影响他生活啊。 “万一人家比较穷,买不起手机呢。” “不至于吧,一个手机能有多贵。” 对方心不在焉,估计正在打团,话筒另一边传来噼里啪啦的键盘声。 林软星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头。 她继续说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钱买手机吧,万一钱不够,只能买那种老人机,玩不了游戏的那种,平时不玩手游,只能偶尔去网吧打游戏,或者生活中也不太需要手机……” 林软星说了许多,但他只会“嗯”“哦”“啊”,完全搭不上话。 这种迟钝的态度,让林软星颇为恼火。 甚至她此时她忽然觉得,他干脆当哑巴得了,不如不说。 可能是看林软星半天没说话。 他赶紧补了句话,努力跟上她的话题,他调笑道:“现在还有人穷成这样,不至于吧。” 那一瞬,林软星忽然觉得无趣极了。 好没劲。 像是好不容易抓住共同话题,对方迅速关掉游戏,开始询问林软星什么时候有空,他可以带她上分之类的。 林软星随意敷衍,最后连电话都挂了。 帅哥又怎么样,无趣还是无趣。 根本没法聊。 见她忽然变脸,对方连发十几条消息问她怎么了。 他还以为是自己刚刚打游戏太敷衍,连忙道歉,甚至开始喊她“宝宝”。 林软星被问烦了,直接将他拉入了黑名单。 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愁。 明明列表里有一长串的男人可供挑选,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趣,真奇怪啊。 她到底怎么了。 此时,也许是深夜情绪泛滥的时刻到了。 林软星莫名想起白天暴雨的伞下,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空气中都弥漫着草木香,清新却也刺鼻,狭窄的世界只有她和裴响,距离极近。 她像鱼缸里的金鱼,每次呼吸都像在生死边缘,那么令人窒息却又让人忍不住汲取氧气,一口接一口。 直到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那时,他的眼神如岩浆般滚烫,迸发的火星跳进她的胸膛,把她的心脏都烧得发颤。 他变得极其大胆,勇敢的不像话。 像深夜里的狼,绿莹莹的眼睛发着光,盯着猎物,只等时机到了将她撕咬。 她好像一直把他看错了。 她以为裴响是只可怜的落水狗,但现在她愈发觉得,他的伪装即将面临崩溃。 只要他说出那句话。 可他那个时候,到底想说什么呢? 林软星立马晃了晃脑袋。 不,她不想知道。 反正现在是不想的。 29 林软星最近有点躲着裴响。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 就是感觉他这个人有点怪怪的,像中了邪似的。 比如某次,她午睡醒来的时候刚睁开眼, 就看见裴响坐在她床边, 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凝视着她。 手里捧着一篮子桑葚果,冲她挤出个傻兮兮的笑容:“星星,吃。” 林软星当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直到看见他那副笑脸后, 才恍然想起来, 今天是裴响来帮外婆摘菜的日子。 但是菜园里没有这种果子啊。 他是从哪里摘到的? 林软星疑惑地盯着他,直到看见他手上一道道的划痕,以及衣服上沾上的草屑和绿泥,才意识到他偷偷一个人上山去了。 而且穿的还是林软星给他买的衣服。 他成天就轮流穿着那几件, 也不肯换, 就是化成灰她都认得。 林软星将那一篮子桑葚收下, 在他无比期盼的眼神下,放嘴里吃了一颗。 酸酸甜甜的,味道不错。 于是裴响就像得到极大满足般,笑得眼睛弯起深深的弧度。 她都搞不明白,他为什么成天喜欢往山里钻。 上次是去山上摘野花, 这次是去山上摘野果。 况且最近天气依然暴雨连绵, 他就真不怕自己发生意外,回不来吗。 不过她懒得管,也不跟他对着干。 所谓的和平相处, 大概就同现在般, 你对我没有敌意, 我对你也不再刻薄。 不吵不闹的,世界美好。 可好像从某刻开始, 他就特别喜欢赖在外婆家。 林软星没醒的时候,他会在楼下静静等候。 等她睡醒了,他又亮着眼睛跑过来,将自己亲手做的驱蚊香包递给她。 他好像变得更黏人了。 有事没事喜欢到她面前晃悠一圈,不是手里捧着刚摘来的野花,就是给她洗好的水果,每天总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虽说他已经胆子大到敢随意进出外婆家了,让林软星有些别扭的同时,也有些意外的安心。 至少裴响在的时候,说明外婆去房间休息了。 她年老体弱,阴雨天更是无法走动,裴响几乎承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活。 林软星更是被他照顾得好好的。 也许是知道她每天起床后喜欢喝花茶,他会每天清晨给她泡好一壶茶,放在楼下的饭桌上。 她醒来的时候刚好能喝到温的茶,不冷不热。 他知道林软星喜欢坐着玩手机。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的布料和棉花,给她缝了个简陋抱枕,让她靠着垫背。 这样她就不用再烦那个冷硬的竹椅咯得人生疼。 他知道林软星喜欢抽烟。 他就将家里囤着的烟草和烟纸都拿了过来,悄悄放在了她桌上。 甚至他偶尔会开心地给她展示自己的画。 他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蜡笔,在小学生的图画本上,给她画了一幅幅肖像。 一翻开,全是她的脸。 虽说有点儿抽象,但他却像宝贝似的珍藏着,天天放口袋里。 随身携带。 …… 诸如此类。 但是他这样的行为,让林软星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平时家里的保姆也没这样对人的。 他不像保姆,更像个卑微的仆人,做牛做马为家里付出一切,而且还乐在其中。 林软星总怀疑他是不是脑子烧坏了。 哪有人这样的。 毕竟那几天他病倒的时候,高烧不止,林软星曾一度怀疑他是不是要彻底昏睡过去。 而且外婆犯风湿病的时候,只有林软星照顾他。 说是照顾,其实就只是看着。 因为这几天里,他基本都陷入沉睡,而林软星则继续无聊地玩手机,再时不时给他量下体温。他偶尔会醒来几次,喝了药又睡过去,如此反复。 直到第四天,他的体温才逐渐下降。 只是他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令林软星都有些无所适从。 就像习惯了冰冷的海水,忽然跑到温暖的河流里,一时间无法适应。 而裴响则是反着来的。 就好像忽然打破了某层壁垒,他来时也不再避着她,反而十分热切地守在家中,跟外婆用手语聊天,偶尔用肉骨头逗逗不响。 不响就像只围着花朵采蜜的蜜蜂,被他逗得团团转。 鼻腔里时不时发出开心的哼哼声,两只眼睛眨巴着,盯着他手里的肉骨头,口水啪嗒啪嗒直流。 啧,跟不要钱似的。 等林软星下楼时,裴响就会兴高采烈地跑过来。 问她:“要不要去散步?” 然后递给她早已准备好的雨伞和雨靴。 他的嗓音比以前好听多了。 之前感冒的时候嗓子还带着沙哑,现在却温润好听,如同丝绒划过柔软的喉咙,意外动听。 林软星就会奇怪地看他一眼,接过雨伞出门。 他甚至连她出门散步的时间都算好了。 只是现在散步,林软星会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为了跟他拉开距离,只要听见身后的脚步加快,她就更快;他放慢脚步,她就也悄悄提速。 不再给他可乘之机。 他的眼神无比炙热。 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喜欢黏着林软星似的。 村里人看见他俩又在散步,只是笑笑,也不知道嘴里说什么话。 但是从他们的眼神看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外婆则总是一副看戏的样子。 她乐呵呵看着两人交流,扶着膝盖上的竹盆,手里的干豆荚哔啵作响。 值得庆幸的是,林软星发现裴响似乎话多了起来。 她跟他的沟通没以前那么费劲。 他会时不时问她,比如她今天想吃什么菜。 林软星就随口应答。 不过他说的最多的是她的名字。 每次只要她不在他视线范围内,他都要大喊一声:“星星。” 然后惊慌失措地到处找她,直到看见她在厨房泡茶,才终于松懈下来。 而林软星则一脸懵逼地回头。 他又摆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微微低垂着眼眸,看着像是在低头反思,却完全没有一丝做错事的愧疚,甚至还有一丝得逞的愉悦。 次数多了,林软星都变得有些神经质。 每次做事都倍感心虚。 于是林软星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就这么喜欢跟着我吗?” 你就没有别的事做吗? 但是后半句她没问。 因为她看见裴响的眼里闪着愉悦的光,非常认真点了点头,然后她就瞬间噎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比不响还像不响。 林软星总觉得他病可能根本就没好。 是病的更厉害了- 林软星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 她现在并不想见裴响。 在裴响第三次来敲门的时候,她依然躺床上,盖着被子装病,嘴里哼哼唧唧的就是不开门。 连不响都跟着在门口汪汪了两声。 要问原因,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她一边对自己最近的怪异行为感到十分不解,一边又胆怯且畏惧裴响的靠近,就是想躲着他。 他实在是过分热情。 热情到快将她融化。 她现在的处境就像位于南极冰川的企鹅。 等到温度上升,她脚下踩着的地方就会冰雪消融,她也岌岌可危。 正因为这种莫名的惊慌,让她忽然间很没安全感。 还莫名的多了些别样的情绪。 林软星有些烦。 她特别讨厌这种不明不白的感觉,缠得心里难受,别扭,莫名的更烦躁了。 也不知道裴响是不是察觉了她的刻意躲避,这几天他也开始变得闷闷不乐。 虽然他还是照常来帮忙煮饭做家务,只是整个人显得有些消沉,失魂落魄的,连外婆问他话他也只是迟钝地摇头,不回应。 但是吃饭的时候,林软星不免得下楼,就不可避免地会撞上裴响。 于是林软星特意挑时间避开撞面。 只要听见楼下有声音,她就装病装睡,嘴上喊着“我不饿,等会儿吃”,其实压根就没打算下去。 等声音没了,她再蹑手蹑脚下楼吃饭。 外婆倒是不在意她这些小动作,饭菜都放厨房锅里热着,自己则拄着拐杖回房间看电视。 只有裴响端着饭站在楼梯下,默默低下头。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又开始躲着自己。 明明两人之前还愉悦共处,一起在镇上住宿,一起在雨中散步。 他已经想尽办法对她展露自己的好,想要努力靠近她,可为什么她忽然又不领情了呢。 他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惹她不高兴了? 还是说,她之前对他展现的友善都是假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 积攒的情绪只能郁结在胸口,神色黯然。 不响绕着他的脚转来转去,扒拉着爪子抓着他的裤脚,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碗里的肉。 最近的伙食很不错,餐餐一荤两素,吃得很丰盛,不响也能讨到点肉骨头。 可裴响并没有理会它。 他端着饭菜站在林软星房门口,敲了敲门。 这是她躲着裴响的第四天。 但是林软星还是不想开门。 她窝在被子里玩手机,不耐烦地说:“说了不吃就不吃,别吵。” 但是房门外的敲门声还是依然不停地响着。 林软星终于啧了声,忍着烦躁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一开,她就看见裴响的脸,面色忧郁但饱含关心,眼睛直直盯着她看。 但林软星却不看他,抢过他手里的饭碗,砰的一声把门关了。 裴响被关在门外,碰了一鼻子灰。 连着不响也被关在外头。 屋内又寂静无声。 裴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也默默下楼了。 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远去,林软星才长舒一口气,迅速用筷子扒饭吃。 吃得腮帮子鼓鼓的,满满都是油。 她都快饿死了- 这些天她故意躲避裴响后,已经连着一礼拜没跟他碰面了。 即使裴响来了,她也躲在楼上不出门。 他一走,她就立马恢复自由。 裴响起初还很固执地想要堵林软星,要问清楚原因。 但每次都堵不到,因为林软星根本就不下楼,像只猫一样躲着他。 于是他也没辙,只能暂时作罢。 只要不跟裴响见面,林软星就觉得自己心情平和舒畅,也不那么烦躁了。 至于裴响怎么想,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日恰逢天晴,林软星准备带着不响出门溜达。 刚好也抒发一下自己郁闷的心情。 她没养过狗,只知道城里养狗的都会每天牵绳出去遛。 不过不响根本就不需要遛。 下雨的时候,它会乖乖窝在厨房睡觉,肚皮贴着灶炉取暖,有时候还抹一身黑灰。 雨停了,它就在前院后院溜达,追着鸡鸭鹅乱跑,玩得不亦乐乎。 整个院子都是家禽的嘎嘎乱叫和展翅扑腾声。 外婆见它把家禽给吓得四处奔逃,起初还会没好气地骂两句,后来看不响只是调皮贪玩,也没真做坏事,就吆喝一声,不再管它。 不响自己玩腻了,就会来找林软星玩,围着她的腿绕圈。 林软星也不知道该陪它玩什么,网上一搜,都说要对小狗进行指令训练,或者让主人买点飞盘,球之类的玩具,丢给小狗自己玩。 可惜的是,这边没有快递站。 就算网购了东西,最近也得去镇上邮政局拿。 林软星没法,只能想着带它出去逛逛。 难得晴天出门,不响显得很兴奋,很激动,见到什么都凑过去闻一闻。 但它很乖,从不会跑出林软星视野范围之外。反倒是林软星自顾自往前走,不响怕跟不上她,连路边的蝴蝶野花都不管了,就急匆匆挥舞着小短腿追过去。 它有时候跟在她后头,有时候又跑到她前方。 一路上走走停停,活泼的不得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喂养,不响成长得飞快。 捡来的时候,个头才到脚踝边,捧在掌心都小小一只。 现在的身体已经比之前大了两倍,白色的毛发光洁柔顺,远远望去,漂亮的像一团小棉花云。 不响的脾气说不上好,但也不差。 它似乎是害怕被再度抛弃,林软星走哪儿,它跟着到哪儿。 跟得很紧。 农村里的土狗特别多,不响却似乎对它们并不感兴趣,甚至见到比它体型大几倍的黄狗,还会凶狠地汪汪叫,一副警惕的样子。 于是那些黄狗就恶狠狠盯着它看,发出危险的低吼声。 似乎在警告它这个外来的,别不识相。 小小的不响,却展现出成年大狗的凶狠,龇牙咧嘴不停地咆哮,一点都不怕它们的威胁。 看它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那群大黄狗反而怂了,叫了几声后也纷纷离开。 于是不响得意地扭着屁股,屁颠屁颠回到林软星身边,俨然一副凯旋归来的骄傲样。 都说狗随主人。 林软星不知道它随不随自己,但显然对它的表现很高兴。 就奖励性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不响发出愉悦的咕噜声,蹭了蹭她的手掌。 林软星倒不担心在路上会碰见裴响。 因为今日放晴,裴响会特别忙碌,他要给自家那片地翻土割草,还要帮外婆锄地。 或者说,整个村子都忙碌了起来。 她走在路上的时候,看见地里有不少正拿着锄头干活的村民,还有在楼上晒被子抖筛糠的。 时不时就能看见村妇们坐在各家院门前唠嗑的场景。 两人在在镇上打架的事,不知怎么的就传了出去。 整个村都在聊这个事。 林软星是走路上的时候听见的。 起初她只觉得那些村妇们看她的眼神不对,她一来,那些村妇就不吱声;等她走远了,她们又开始窃窃私语,指着她不知道在笑什么。 林软星悄悄绕到无人的角落,站在拐角处偷听。 就听见那些人放肆地聊着镇上传来的八卦。 她们都在说,裴响真是个灾星,还“杀人放火”了一回。 夸张的说法是,裴响把人打得头破血流,险些把对方打死。 还有一种说法是,裴响用刀把人捅了,血流了一盆,现在人还昏迷在家,怕是活不久了。 又有人说,裴响估计以前就杀过人,不然怎么可能下手这么狠,说不定裴老头就是他自己掐死的。 众人一听,纷纷唏嘘。 这不是煞神吗。 上回裴老头刚死,这回又在镇上闹事。 都不知道下一回又克死谁。 “呸,真是个扫把星。” 有人这么说。 村里人就这样。 哪怕你在镇上发生了一点小意外,摔了一跤,买错了一根葱,她们都能想法设法给你编造个莫须有的罪名。 再添油加醋说些别的,渐渐的你就成了罪人。 林软星忽然觉得她们真的很聒噪。 又蠢又坏,听风就是雨。 她们造谣不需要成本吗? 真要杀人了,现在裴响还能自由在村里呆着,不早被抓走了。 她们真当法治社会不存在吗。 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在听见有个村妇说“他没爹妈也是活该,谁敢要他”这句话后,林软星猛地冲过去,直接将她怀里的筛篓往上一掀,篓子里的黄豆顿时撒了一地。 那个农妇刚刚嘴上还带着笑意,言语却满是恶意。 低头一看,她好不容易剥的豆子全都撒地上了,唰的脸色就变了,抬起头,猛地看向林软星,眼神犀利。 “好啊你个小贱人!”她顿时怒火中烧。 闻言,林软星又一脚,把她放旁边的毛线也给踢飞了。 毛线顺着椅子滚下去,掉在地上,干净的毛线团被淤泥染上黑色,一片污秽。 那个农妇脸色更是铁青。 林软星抬起下巴,一脸蔑视:“来啊,你再骂句试试。” 农妇的面容在抽搐,眼神恶毒,胸膛起伏着,显然怒意十足。 她猛地站起身,高高扬起一只手臂,朝林软星挥来。 农妇的个子比林软星高,足足比她高一个头,身材臃肿,体型壮实,力气很大。 她这一巴掌下去能直接把林软星给扇倒在地。 但那只手臂被旁边人死死拽住了,那人扯了扯她的袖子,朝她挤眉弄眼。 林软星就冷漠地看着她,一脸的无所畏惧。 最后也不知道农妇想到了什么,她又缓缓坐了回去,憋着通红的脸,忍着怒火收拾地上的残局。 空气突然很安静。 林软星恶毒地冲她笑,嘴里蹦出各种脏词:“祝你女儿生孩子没屁.眼,祝你儿子断子绝孙,你家老不死的赶紧死,全家都埋坟地里,一家人早日去底下团聚哦。” 农妇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死死瞪着林软星,牙齿打颤。 但看着旁边那只眼神凶狠的小狗崽,又憋了回去。 林软星见那几个闲聊的农妇都悄悄低下头去,不吱声了。 她也对着她们翻了个白眼,临走前不知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还把旁边那农妇的木桶踢翻了。 里面的面粉全倒了出来。 村里人都不敢惹他们林家,最多背后说点坏话。 有钱就掌握话语权,更何况外婆还健在,在村里德高望重,她们哪敢招惹她。 搞不好,下回林家断了村里的资金供应,到时候她们的大米蔬菜全都卖不出去,直接失去经济来源。 林软星越来越觉得这个村子恶毒。 不仅环境恶毒,连人也恶毒。 她开始想,裴响怎么就这么迟钝,是怎么忍受这一切的。 她要是住十几年,人都要疯了。 而且。 裴响的爸妈怎么还不来接他回家。 她现在越来越好奇,究竟是谁这么狠心,在信息如此发达的今天,连个人都找不到。 林软星心情极差地回到家里。 连不响都懒得搭理。 远远的,她就看见隔壁邻居跑来打听情况,正扒着门栏,探着身子在那和外婆聊天。 外婆倒是一脸笑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表情挺自然的。 林软星见了,故意慢悠悠走过去,想听听她们在聊什么。 只是她走近时,两人已经结束了对话,外婆只是连声应好,表情愉悦:“好,好,到时候跟裴响说说看。” “改天我约个时间,让两人见见。”邻居说道。 “哎,好。”外婆点了点头。 邻居见她点头,也放心了,面带笑容。 她握着外婆的手说:“那就先这么说定了。” 等邻居走了,林软星一脸疑惑,问外婆:“你们在聊什么?裴响又怎么了?” 外婆却只是略显神秘地笑了笑,摇头:“没什么。” 见她不愿意多说,林软星也没法继续打听,只能撇了撇嘴,小声“嘁”了声,跨过门槛进院子去了。 30 林软星又开始烦躁起来。 最近她的心情时好时坏, 情绪也起伏很大。 她以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烦躁的时候,正常。 但是后来她发现,并不是。 前几天躲着裴响的时候, 她确实心情平静许多, 想着总算没人打扰她了,也不用天天被裴响像跟屁虫似的黏着,自由自在的, 不知道有多快乐。 但时间久了, 她又觉得闷得慌。 甚至还有点儿生气。 她已经有十多天没和裴响撞面了。 裴响这些天也跟消失了般,不知道在干嘛,来外婆家的次数是越来越少。 之前他光上午就要来三次,现在一整天都不知道能不能来得了一次。 他好像又开始循环之前的样子, 做完饭打点好家里的一切就离开了, 也没有停留, 也不再陪她散步。 连不响都好几天没人照看。 还是林软星下楼的时候,看它孤伶伶地趴在地上啃树枝,才知道它也好些天没被投喂肉骨头了。 外婆对不响是放养式的。 她是典型的老一辈思想,养狗是为了防贼用的,养猫是用来抓老鼠的, 主仆分明。 只要它们饿不死, 吃点剩菜剩饭就行了,根本不会再管。 但裴响和林软星都是喜欢和小狗亲近的人。 平时除了给不响喂饭,家里多余的肉骨头都会扔给它当零食, 补充点营养。 而不响这些天下雨也没出过门, 林软星在楼上的时候, 它就乖乖在楼下呆着,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耳朵趴地上睡觉。 可见裴响是有多么不在意它。 林软星更生气了。 裴响都在干嘛啊, 连不响都懒得喂了吗。 她气冲冲去问外婆:“怎么这些天没见到裴响?” 外婆就靠在竹椅上,又露出那副神秘且欣慰的笑容,摇头不语。 外婆不肯说,林软星只能自己去投喂不响。 不响已经好些天没和主人玩耍了,见林软星主动来找它,兴奋地爬起来,摇着尾巴就火急火燎跑了过来。 它吐着舌,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仰头看着林软星满是期待。 林软星从桌上用筷子夹了只鸭腿,丢进了它的小盆里。 不响高兴地发出咕噜的声响,跑过去大口啃咬那只饱满的鸭腿。 狼吞虎咽的,口水吧嗒吧嗒。 村长家的鸭子这些天没照顾好,不知怎么的,忽然得了热病,接连病死好几只。他又怕那病传染到别的家禽身上,赶忙将剩下的鸭子全宰了,宰了有七八只。 自己家吃不完,就送了两只给外婆。 林软星见它吃得香,又奖励了它一根鸭腿。 它开心得眼睛都在冒光。 看着不响吃得这么欢,林软星更恼火了。 好烦啊。 裴响究竟是怎么照顾它的。 林软星坐在长凳上,两条腿晃悠悠荡着,用手肘撑着脸颊,眉头紧锁。 “不响。”她朝它喊了声。 不响立马放下嘴里的鸭腿,屁颠屁颠跑过来,两只眼睛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指令。 不响很聪明。 之前不管怎么叫它,它都没反应。叫的次数多了,它好像也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每次林软星一喊它,只要听见了,它不管多远都会循声找过去,然后乖乖等待她的吩咐。 林软星撇了撇嘴,裴响还不如不响呢。 不响都知道的事,他怎么就不会。 林软星在家坐不住,就跑出去溜达。 不响也想跟着出去。 雨天路太滑,林软星不允许它出门,就将它关在院子里。 可临走前,看它嘴里呜咽着,蹲在大门口的屋檐下,雨水打湿了它的毛发,它也不肯离开。 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好像害怕被林软星抛弃。 林软星想起那次雨夜,在垃圾堆里发现它时,那倔强的眼神。 她就瞬间心软了。 她撑着伞,让不响跟在她脚边,免得被雨淋到。 事实上,不管怎么遮挡总会淋着雨的,但不响却很聪明地绕开水坑,免得溅湿全身。 此时的雨倒不大,有人还骑上摩托车,准备去镇上赶集。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还有人戴着斗笠挑担去的,村里头忽然热闹起来。 林软星才没空管他们。 她径直往裴响家去,想问问他这些天在干嘛,怎么连不响都给喂瘦了。 也许是林软星平时在村里行凶惯了。 现在村里的农妇看见她都绕道走,也不敢多讲话,只是等她走了再努嘴挑眉,小声嘀咕。 论骂人,其实林软星是骂不过她们的。 她之前看见村里有个年轻的农妇,和隔壁邻居吵架,结果他们家三口人轮流上阵,都没骂过那个农妇。 她一个人叉腰站在门口,嗓门嘹亮,整个村都回荡着她尖锐声音。 村妇骂人不仅要带脏字,还特别喜欢诅咒人。 对她们来说,光骂两句脏话不痛不痒,但是你要是带上祖宗亲戚,那她就要跟你拼命。 上回跟那几个村妇对峙完,她也没想跟她们计较的,特意想跟她们划开界限。 但很快她发现,这里的人可不会因为你的好心而友善,反而觉得你好欺负,变本加厉挖苦你。 甚至还合起伙来整蛊你。 有次,林软星独自出门散步的时候,不小心踩到水坑,差点崴到脚。 那个水坑不深,上面还铺了层瓦片,谁知道踩上去瓦片碎了,她整条腿都陷了进去,直接把鞋子和袜子全浸上了泥。 起初她以为只是个单纯的意外。 可连着三次经过那段路的时候,都会发生这种情况,她就有些恼火了。 刚好那次她不经意抬头,看见附近有小孩站在楼上偷偷捂嘴笑。 那小女孩的脸长得几乎跟上次那个想扇她巴掌的农妇一模一样。 小女孩笑了会儿,发现林软星的视线朝她扫来,她就立马拉上窗帘,消失得不见踪影。 一瞬间,林软星就明白了。 人善被人欺。 就得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刚好这些天,林软星胸中的郁闷没处发,见谁不爽,二话不说就翻白眼,冲上去对着干。 她就跟个行走的炸药包似的,到哪儿哪儿鸡飞狗跳。 她先跟这个骂完,又找那个人对骂。 骂着骂着,心里痛快多了。 后来人家村妇都觉得跟她折腾太费劲,就跑去外婆那边告状。 外婆哪里管得住她,她听了这些事,反而一脸无奈地说:“小姑娘不懂事就算了,你们怎么也不懂事起来了?你们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外婆倒不是帮林软星说话。 事实上,她一直知道林软星在村里的名声不好,只是同为一家人,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加上有些人确实是长舌妇,该骂。 见外婆不管事,也不好跟她索要赔偿,那些村妇也没辙,只能愤懑离场。 后来她们看见林软星,都纷纷绕着走。 “这女娃儿,刁蛮的很,骂人可厉害了。” “别惹她,等会儿她跟你犟。” 她们确实惹不起,反倒是跟林软星计较多了,只会徒然让自己生闷气。 于是林软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她想着,反正都已经坏名远扬了。 她不介意让名声更差点- 林软星并没有见到裴响。 裴响家门紧闭,大门的铁锁都生了锈,墙头的雨水蔓延过来,把铁门都染上了黑红的锈渍。 家门口那棵石榴树枝繁叶茂,只是长期没有施肥,估计结不了果。 之前她来的时候都是傍晚,天太黑,她都没看清原来门口还种着石榴树。 现在白天仔细一看,发现他家更显破败不堪。 他家的瓦上长满了青苔,有块地方瓦片滑落,中间露出巨大的空隙,雨水顺着缝隙扫进去。铁门上的红色福字都不知多久没换过,被风化的只剩个偏旁,伶仃挂在上头。 顺着门缝望去,院子的水泥地都坑坑洼洼的,墙角放着犁地用的农具。 也都生了锈。 林软星不禁皱眉。 这么破的地方,他住着真不怕得病吗。 “裴响。”林软星撑着伞拍了拍大门。 无人应答。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她却不信邪,总觉得不该如此。 这大雨天的他能跑哪儿去。 裴响不是个喜欢到处玩的人。 在她对他的认知里,裴响每天除了干农活,给外婆帮忙外,没有别的爱好。 或许有,但她确实不知道。 她对他的了解少之又少。 甚至连记忆都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小时候。 以她对他的认知,她本能地觉得裴响此刻必定在家。 就算不在家,也在附近的田里干活。 他家的地和房子离得很近,出了门就是他家的稻田,旁边还有他家的菜圃和鱼塘。 只是林软星环顾四周,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他家那一亩地都不知多久没人打理了,长满了杂草,早就荒废,只有菜地和鱼塘还算有点样子,看起来是被人精心照料过的。 她都不知道现在裴响到底靠什么养活自己。 林软星顺着房子绕了一圈,想找寻裴响的身影。 最终什么都没找到,只找到了那辆破烂的自行车,被锁在一颗枯树下,干瘪的轮胎陷在泥里。 那这么看来,裴响应该也没去镇上赶集。 不然他一定会骑着这辆自行车去的。 但他到底在哪啊。 林软星越想越烦。 她觉得烦的是,明明笃定裴响肯定会出现的地方,结果她竟然找不到他。 她甚至连裴响平时会去哪儿也不知道。 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他,就像她也从来没想过裴响会消失。 那种对于他的未知而产生的迷茫,一瞬间让林软星有些慌了。 她安慰自己,也许他又跑山里去了。 平时他不就喜欢没事去山里摘点野果什么的,现在人不见了也正常。 可是直觉又告诉她,他应该不在山里。 之前她说不爱吃山里的野果,他后来就不怎么去山上了,倒是经常给她送来一些饼干。 和城里包装精美的盒装苏打饼不同,这边的饼是真的饼,更像月饼。 口味也多,有咸口的,有甜口的,里面掺杂着杏仁瓜子葡萄干之类的,味道都偏淡,干巴巴的咬起来像在啃面团,吃进嘴里都是酥脆的碎末。 这时,林软星忽然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他的那些饼,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自己可做不了这饼。 30-40 31 越来越多的疑问聚集在脑海中, 林软星总觉得裴响有事瞒着自己。 她又开始不开心了。 他怎么都不说的,也从没听他提过。 心烦。 她想,要是平时自己多问问就好了, 现在, 连人都找不着。 外婆也不愿意告诉她,就好像防着她似的,生怕她知道了就会怎么样。 林软星就更好奇了。 找不到裴响, 林软星只好带着不响回去。 偏偏在回去的路上, 远远的,她就看见迎面走来两个人。 一个身着白色T恤,深灰色长裤,身材削瘦的人正提着个塑料袋走在左边。 他微微屈着头, 头都快碰到伞面了, 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情。 旁边那人撑着伞, 仰着头看他,手里不停地比划着什么,穿着件蓝黑色冲锋衣,扎着个高马尾,看起来年龄也不大。 女的? 林软星微微皱眉。 左边那人她化成灰都能认出是裴响, 但旁边那人是谁? 她怎么从来没见过。 是他的亲戚?朋友? 不, 裴响在可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那她究竟是谁? 林软星刚想上去打个招呼, 质问裴响究竟去哪儿了, 怎么这几天找不到人。 但看见那个女孩热情地跟他做手势, 距离挨得很近,忽然间, 林软星胸中有种说不明的情绪,汹涌澎湃,令她十分不爽。 她本该过去直接质问裴响的,但不知怎么的,脚好像被胶水黏住地上,动弹不得。 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就迅速躲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村里的巷子就这么一长条,他们从远处走来,而林软星则狼狈地钻进旁边的胡同。 阴暗潮湿的屋檐下,不知谁家堆积了一摞的柴火,高至屋檐顶部,刚好遮挡住她的身形。 而不响则被她死死抱在怀里,不敢动弹。 裴响走路速度不慢,但他一直低着头,偶尔才朝旁边瞥过去一眼。 但蓝衣女孩却显得非常热情,嘴里一边用方言说着什么,手上的动作不停,似乎在努力和他沟通。 随着他们逐渐走近,林软星才听清他们的对话。 “你……明天……还来吗?”蓝衣女孩比划着手势。 裴响点了点头,于是她略显激动地露出笑容,继续说:“我家……那边……种了桃树……桃树,桃花,桃子……桃子,懂吗?明天……你……可能要……跟我们……去摘。” 蓝衣女孩显得很有耐心,几乎是一个个字说的。 裴响倒依然面色平静,点了点头。 他不出声,但是有反应。 蓝衣女孩就更开心了,开始说起了别的。 “有没有人……说过你……你……你长得……很好看?” “你这么勤奋……一定……能……有出息的。” “能行,我看好你。”她竖起个大拇指。 林软星躲在木柴堆后,把她的话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她的手越抓越紧。 林软星觉得此时,她胸中好像有盆火被踢翻了,火燃烧了起来,将她所有的理性全都烧毁,让她控制不住情绪想要奔走。 但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出去反而更像个小丑。 她耐着性子来找裴响,而他却跟别的女孩聊得火热。 好啊,你可真厉害。 林软星恼火地瞪着他们,觉得那抹蓝色分外刺眼。 不过以裴响这张俊脸,在这落后的山村也算是鹤立鸡群般的人物,只有那些瞎了眼的才看不上他。 有人喜欢他,对他示好,也正常。 道理她都明白,但就是控制不了情绪。 那种令人别扭,难受,又痛苦的情绪,在她胸口徘徊,反反复复折磨着那颗跳跃的心脏。 她甚至觉得,再细想下去,她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不响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可怜巴巴地蜷起爪子,在她怀里转了转脑袋。 它不敢乱动,怕挠伤她。 可又被她抱得过分紧,紧到无法呼吸,只能胆怯地抬着头看她。 脚步声逐渐走远。 林软星倏尔松了口气,抱着不响的手也骤然松开。 不响重获自由,它从林软星的怀里跳了下去,蹲在她脚边蹭了蹭她的小腿。 林软星却没有理它,视线还死死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柴火在雨天发出特殊的松木香,雨水顺着屋檐漏下,打湿了她的鬓角。 她却浑然不觉,一种出离的愤怒占据着她的胸腔,此时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她很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非常生气。 她不该生气的。 明明不该那么生气的。 不知怎么的,像是冥冥中有感应般,裴响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瞬,林软星的眸子刚好和他对上。 明亮的眼睛,深邃的黑色仿佛能将人吸进去,只是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丝犀利的光,好像在试探什么。 林软星下意识地躲回柴火堆旁,动作快到她都惊讶。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一瞬间,血液倒流,她紧张到背贴着墙站立着,屏气凝神,一动不敢动。 等林软星再次走出来,裴响和那个蓝衣女孩已经彻底不见了。 她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木屑,不爽地跺了跺脚。 刚刚那犀利的视线,仿佛是她的错觉- 林软星再次询问外婆,裴响最近在干嘛时。 外婆正在厨房里烤火,烘着这些天晒不干的湿衣服,白蒙蒙的水汽顺着黑黄的衣服往上升腾。 外婆依然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回答。 但林软星却更加执着地追问:“行,那跟他一起回家的那个女孩,就蓝色衣服那个,是谁,总能告诉我吧?” 听见她这么问,外婆这才惊讶回头。 林软星眼神犀利,似乎是瞒不住了,外婆就叹气道:“哎,裴响最近找了个活干,给人家当帮工,管饭管住,一天能赚十块钱。那个女娃儿啊,是叫兰兰吧,她是赵老头的孙女,前些天刚从外头打工回来,准备在家呆一阵子,给家里帮帮忙。” 山村里最忙碌的季节,除了施稻的春季,还有就是七月的早稻成熟季。 有些外出打工的人,会提前一两个月回来,帮家里干农活。 可现在也才四月末,没道理回这么早啊。 林软星搞不明白。 而且干一天活只给十块,这不是黑奴吗?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剥削人的资本家。 恰好这时,隔壁邻居家敲门,又来找外婆唠嗑。 林软星发现,最近邻居总时不时来家里串门,下着雨也来,平时两家人也都各管各的,都不打招呼的,什么时候她跟外婆这么熟了,真奇怪。 外婆就说:“星星,你回去休息吧。” 她朝林软星做了个表情,示意她上楼去。 知道她们讲话想故意回避她,林软星虽然不爽,但也大方地让开道,离开了厨房。 她踩着楼梯,噔噔噔上楼。 直到砰的一声响起关门声,外婆才和邻居坐下来,细细畅谈。 林软星蹑手蹑脚地回到楼下,趴在楼梯口偷听。 她刚刚上楼做了个样子,没想到她们都没太在意,更没注意到不远处偷听的林软星。 刚站稳身形,就听见厨房里传来邻居的声音:“林家婆,赵家那边还挺满意的,就响响那只愣头青,还得你多说几句话提点提点他啊。那傻姑娘人好,心地善良,勤快能干,就是……” 外婆叹气:“他哪里晓得这个哟,他整天就跟在星星屁股后边,我说他说不听,哎。” 邻居又说道:“你也别急,这事急不得,还得慢慢来嘛。” 她顿了顿,又跟外婆说道:“林家婆,这事我得事先跟你说好咯,免得到后来埋怨我没告诉你得。我这里两边都通得明明白白的,也不遮着捂着,有什么事都敞开了说,你可得掂量好了再做打算。” 外婆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赵玉兰以前不懂事,被个二流子骗出去打工,后来打了胎。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检点,才多少岁哟,就敢生娃,生还没生下来,还被那个男的赶了回来。”邻居说这事的时候,语气满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咒骂着,“倒霉催的,好在人倒是没事,身体没毛病,也还能生,你不介意吧?” 她眼睛一转,瞥向外婆。 见外婆坐着沉默不语,于是她拉住外婆的手说道:“你也晓得,我们鹅岭村没几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要么得就跑出去打工咯,要么得就嫁人了,我们鹅岭村太穷,外边的姑娘又不愿意嫁过来。玉兰她年轻又长得漂亮,两个人可相配哩。” 外婆听了,又是长叹一口气。 她问邻居:“那个女娃儿,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就怕以后她还会往外跑哇。” 邻居顿时拍了拍胸脯:“这个你放心,她只要敢往外跑,赵家得把她腿打断,跑不了的。而且我看她对裴响印象挺好,哪里有心思出去外面浪哟。” “她也是个肯吃苦的,人也勤快,身体也没得过什么大病。裴响是穷了点,但是赵家还可以哇,以后两个人勤快点,说不定赵家那几亩地都能让他来管。”说着她压低了嗓音,凑到外婆跟前,“你也知道,赵老头年纪大了,上没大下没小,他要是走了,这家里就只能裴响来管事……” 外婆的脸色总算好了些。 邻居知道言至于此,也不再多说,只说:“林家婆,我也就给你说这么个情况,至于两个人处不处得来,还得看他们的意思嘛。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算了,也没损失。” 外婆说:“那就先让响响在他家帮忙干活,感情的事我也说不准,看响响吧。” 邻居顿时喜笑颜开:“对嘛,他都二十的人了,也该考虑一下子,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家店了。林家婆,有空你就多说几句好话,点拨点拨他,事情不就成了。” 林软星听着她们的话,手指甲深深陷入楼梯扶手里。 抓得指甲缝里满是木屑。 赵玉兰。 林软星把这名字在心中狠狠念叨了无数遍。 赵玉兰她不认识,但是赵大爷她是认得的。 之前她和裴响去镇上,坐的就是赵大爷的三轮车,只是没想到,赵大爷平时沉默寡言的,竟还有个性格这么活泼的孙女。 她越想越气。 才十块钱,就被收买了,裴响真的有这么缺钱吗。 那外婆给他的钱呢,都花光了吗。 嘴上说着让裴响去赵家帮忙,其实不就是变相地给裴响相亲吗。 最可恨的是,裴响竟然没有拒绝,他到底怎么想的? 回想起之前裴响对自己的种种,林软星忍不住咬紧了牙。 顿时有种被人骗了的感觉。 难怪这几天人不见了。 好你个裴响,原来享清福去了。 她气愤地上楼,噔噔噔再次把楼梯踩响。 声音响亮到连厨房都能听见回音。 外婆和邻居听见声音,齐齐从厨房门朝外望去,却只看见个空荡荡的楼梯拐角,什么也没看见。 她们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林软星也不再躲着裴响。 相反,她故意在裴响面前出现,逮着他来的时间下楼。 这么多天以来,裴响还是头一回见到林软星。 听见下楼的脚步声,他欣喜地朝她望去,却撞上她冷漠无比的眼神。 那眼神如冰霜般冷冽,没有一丝温度,还带着万分的嫌弃,比之前还恶劣。 裴响一怔,捧着桃子的手忽然僵住。 而林软星却故意无视他的献殷勤,径直从他身旁经过,端着玻璃杯去厨房接水喝。 见她态度冷淡,裴响的眉头轻微蹙起。 他刚想跟上去,林软星却忽然身形一扭,径直从他身旁绕过,绕到客厅,悠悠闲闲拿起遥控器,坐在椅子上开始看电视。 被无视的裴响,站在原地伫立很久。 他仿佛很受伤,又似乎有些不解。 “星星……”他喑哑出声,拧着眉,嗓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向她走过去,但林软星却扬眉一扫,瞬间他又僵在原地不动了。 那双眼睛满是冷漠,没有一丝感情。 和之前的她判若两人。 裴响仿佛被针扎了般,刺痛到,眼中的光亮逐渐黯淡下来。 他徒然地垂落手臂,缓缓将盘里的毛桃端回桌上,再次望向林软星。 但林软星却根本没看他,把电视的声音调得老大,音量也逐渐盖过了他的声音。 裴响见她不搭理自己,只好将桌上的肉骨头拿手里。 他转身,试图去讨好地上的不响。 不响见了,迅速跑过去叼住肉骨头,用力地啃咬着,开心地发出呼呼的声音,裴响这才难得挤出一丝笑容。 林软星像是不经意间瞥见了这一幕。 她放下遥控器,目不斜视,扬声喊道:“不响。” 不响听见主人喊它,看了眼林软星,又看了眼裴响,最后还是叼着肉骨头来到了林软星脚边。 它仰着头,叼着骨头乖巧可爱,像一团白色绒球。 林软星却只扫了眼,说:“别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 说着将它嘴里的肉骨头扒了下来,丢进了垃圾桶里。 不响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抗议声,但碍于林软星的命令,它只好不再去看垃圾桶里的肉骨头。 趴在林软星脚边,耷拉着脑袋,显然十分不开心。 裴响一双眼睛盯着她,嘴唇微微颤抖着,面容不加掩饰地浮现出震惊以及难过。 但他却默默站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头又不自觉地低垂下去,双手也颓然垂落在两旁,身形更显削瘦。 那双失落的眼睛里仿佛暗涌着什么波涛,让他无法控制地攥紧拳头,潋滟起清波,光也逐渐陷入黑暗中,骤然失色。 他站立在原地呆了很久,一声不吭,像大山般沉默。 他手里的拳头忽然攥紧,紧接着又缓慢松开。 再度攥紧,再次松开。 直到他再次抬头,无神的瞳孔再度望向林软星,里面的混沌蕴含着太多的情绪。 可他却像水闸的开关,竭力克制着,不让那些汹涌的波涛倾泻。 “星星……”他再次呢喃。 他的脸色很差,脆弱到仿佛连呼吸都会让他瞬间消散,身形摇摇欲坠。 那一声呼唤,仿佛像落水的乘客,乞求登上途径的游轮。 但林软星却怎么都没看他一眼。 只想着,等会儿有你好看。 等了片刻,裴响慢腾腾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又用抹布擦了一遍桌子,直到干净透亮。 他回头望了眼林软星,她还是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看。 于是他将门前的黑伞拿起,缓慢地离开了。 听见周围没了声音,林软星才看向门边。 发现裴响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好好好,走吧,赶紧走,最好再也别来了! 林软星气愤地将手中的遥控器一掷,遥控器重重甩在地上,发出啪的巨响。 趴在地上的不响被吓了一跳,两只眼睛咕噜噜望着林软星,不敢吱声。 恰好这时,林软星又看见桌上摆放整齐的桃子。 她想起昨天赵玉兰说的要裴响帮忙摘桃子的事,瞬间来气。 她直接将那一盘桃子都丢进了锅里。 锅里正煮着沸水,那些桃子丢进去后,很快就被煮得稀烂,在翻滚的气泡中沉沉浮浮,桃叶也被煮得焦黄。 你也没有非我不可嘛。 林软星冷漠地将锅盖重重盖上,砰的一声响。 然后再也不去看锅里的毛桃了。 32 林软星最烦裴响这种人。 表面上好像个老实人, 结果背地里却做出另一套。 两面派,伪君子! 她总算是明白了,原来之前裴响带来的那些饼干水果, 全是从赵家弄来的。 一想到自己吃过赵玉兰家的东西, 她就觉得反胃。 恶心到吃不下饭。 林软星咬着牙。 偏偏越是假装不在意,以往的那些点滴就越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想起之前裴响扒开灌木丛找到跌倒的她,想起他在她卧病在床时日复一日送她野花; 想起他在雨夜站在宾馆门前固执地不肯离去, 想起他为她跟镇上那群混混拼命; 想起他不管山路艰险也要冒雨去给她摘果子…… 像狗。 他就像她的狗。 只要她稍稍挥一挥手, 他就会听话地跑过来,匍匐在她身前。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现在呢。 他却什么也不是了。 世界不是只围着她一个人转,林软星一直都很清楚。 但她就是有些不甘心。 她不懂, 为什么别人能轻而易举就把他从身边带走。 那她呢, 她算什么?不响又算什么? 难道她再次赌输了吗? 这期间, 不管裴响来几次,她都冷脸冷眼冷语对待,完全把他当空气。 甚至连不响,她也不让他碰。 脏。 她嫌脏。 跟别的女孩聊得火热,想想他的手被别人碰过, 想想他还跟别的女孩共同撑一把伞。 肮脏到让林软星对他无比嫌恶, 恶心。 裴响照常来,默默来,默默走。 只是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整个人死气沉沉的, 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阴沉劲, 就连那双眼睛都黯淡无光。 如果有人拍拍他肩膀,他抬起头, 就会看见那张苍白无神的脸,双唇泛白,脸颊削瘦。 他的眼睛依旧明亮,清澈的像玻璃球。 只是在漆黑的瞳孔深处,那无边无际的黑仿佛能把一切光吸走,黑暗渐渐覆盖,将所有的情绪掩埋。 于是他变得更像一具行尸走肉了。 林软星才不管他的变化。 只觉得他变得比以前更讨厌了,也变得更令人恶心。 连他身上的气味都变得难闻。 林软星不避开他,他也不绕开林软星。 只是两人见面前的时候,林软星冷眼一扫,他就沉默不语,十分受伤地低下头去,露出微白的脖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每次见到这一幕,林软星就觉得好笑。 明明做亏心事的是他,怎么搞得她在欺负他似的。 一想到他出门后,跟赵家那孙女聊得火热,又是帮忙干活,又是帮忙撑伞的。 林软星就忍不住更冷漠地盯着他,甚至恶语相向:“你不是有个新家了吗?怎么还有空来啊。” 然后“嘁”一声,又陡然说出:“还真当狗当上瘾了吧,又换个地方找窝去了。” 裴响当然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 每当她说出恶毒的话时,他的嘴唇就轻轻嚅动,身体微微颤抖,瞳孔骤缩,眉毛也杂乱地拧在一起,连手也情不自禁攥紧。 他似乎是有话要说的。 可是他那单薄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漂亮的眼睛在被她羞辱一番后,也沉默地阖上。 他痛苦地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地离去。 他一走,家里就安静了。 林软星也自觉没趣,就也端着茶上楼。 不响夹着尾巴匆匆跟上去,亦步亦趋。 林软星照着镜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漂亮的脸蛋,莫名想起赵玉兰的样子。 她仔细回忆着那天伞面下女孩的模样。 她想起来,赵玉兰虽然个子比她高些,但也没高多少,还比她胖。 她的皮肤粗糙黝黑,根本不像她那么白皙细嫩,也没有她的纤纤细腰,天鹅颈和蝴蝶骨。 她扎着个高马尾,头发又粗又厚,额前的刘海遮着一双单眼皮,蓝色冲锋衣配雨靴,看着就土兮兮的。 赵玉兰只比裴响小两岁,但模样却显得成熟多了。 和裴响站一起时,她除了那张脸略显稚嫩外,腰跟水桶似的,身材完全走形,远远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比他大十岁的后妈。 她想不出那赵玉兰有哪点比得上她的。 长得不如她好看,也没她见识多,更没她有钱。 按辈分说,她还得叫林软星一声姐。 她倏然又想起那蓝衣女孩说话时,故意放慢语速的样子,忽然不禁嗤笑一声。 她根本就不了解裴响。 裴响的语言天赋惊人,虽然他听不见,但能根据人嘴型判断说的是什么。 而且林软星在他面前语速极快,从来没特意放慢过,他还是照样能听懂,并且从未出错过。 一想到赵玉兰慢吞吞比划的样子,比裴响之前乱比划还更可笑。 没来由的就释然了。 原来他的眼光就这样啊。 也是挺差劲的呢- “真是有夫妻相呢。” “哎哟,这两人相处得这么好哇,什么时候结婚生娃啊,生出来的娃娃肯定很标致。” 这几天里,林软星耳边不停地听见这些话。 她根本不想听的,但是偏偏耳朵不听话,非把这些话筛选进来。 每回邻居来家里串门,她都能听见她和外婆汇报最近情况。 先夸裴响脾气好,一表人才,以后保准有出息,又夸赵玉兰贤惠懂事,勤劳能干,以后准能生下好娃娃。 每个字眼都仿佛在告诉她,他们现在相处极其融洽,俨然热恋中的小情侣。 林软星没有亲眼见到他们相处的场景。 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女孩。 她甚至连他们究竟到什么地步了也完全不知道。 她只知道,山村里的习俗是这样的。 女孩到了十七八岁,早就嫁人了,男生二十来岁,也成家立业。永远只有更早的,几乎没有更晚的,都盼着生个孩子,从此过上为儿操劳的稳定生活。 裴响这个年纪,谈婚论嫁恰为合适。 林软星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她想着,按照她们这个年纪,风华正茂,城里的年轻人们都忙着到处玩到处浪,享受放纵自由的青春,有的还在学校每天赶着早八上课呢。 哪里会想着结婚。 这就是城里与山村的区别吧。 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林软星愈发想逃离这里。 但每次想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又想起裴响那张脸。 那张清俊苍白却又脆弱不堪的脸,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的削瘦身板,还有那张明亮却沉默的眼睛。 他呢? 他就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真想一辈子困在这里吗- 傍晚吃饭的时候,裴响久违地回到了外婆家。 他来的时候还是拎着个塑料袋,塑料袋上沾了些泥,还有雨水,他的裤脚上也都是黄色污渍,连鞋子都沾着泥巴,站在院里冲洗了好久才弄干净。 外婆殷勤地给他递过去一杯水。 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疼道:“今天种树去了?” 裴响就点点头。 从外婆的口中得知,赵家最近山上的果园遭了殃,被洪水冲走一大批,又刚好遇上泥石流,有些幼苗都被闷死了。 于是他们家又买了一批果苗准备栽上,刚好赶上裴响来帮忙,就顺带让他帮忙了。 裴响还高兴地跟外婆比划说:“赚了15。” 他平时不爱讲话,也不爱跟外婆说话,之前跟林软星交流才变得话多的。 今天还是头一回见他激动地说出声。 林软星就忍不住朝他那边瞥了眼。 他还穿着林软星给他买的衣服。 林软星却左右看不顺眼。 裴响将从赵家带来的水果洗干净,又整整齐齐摆在桌上,摆了一盘。 外婆牙口不好,当然啃不动,只能望向林软星。 但林软星显然不吃这套。 她直接无视那一盘水果,用筷子夹着青菜和肉,往自己碗里丢。 手臂横在半空中,愣是绕过了那盘水果。 裴响见了,脸上的笑容减少了几分。 但外婆愉快地打圆场,欣慰地夸奖他道:“好好好,以后多帮忙干活,也能多学点技术。” “种树能有什么技术。”林软星不屑地嗤笑出声。 眼睛还盯着菜碗,都没看向他们。 气氛一时间凝固。 裴响的笑容彻底没了,他没说话,外婆也瞪着浑圆的眼珠子看着她。 那双苍老的手,连筷子都握不住,只能将筷子放在桌上,坐正身板。 外婆见她总是这样冷场,就劝道:“你不能总这样任性,我人也老了,照顾不了你了……” 林软星就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了?谁要你照顾啊。” 她出言不逊,语气很差。 外婆摇着头,也不知道在感慨什么,只说:“你以后迟早是要回城里的,响响他配不上你,你也给他放条生路,让他过得好点。他啊,本来就命苦,不该这么对他啊。” 闻言,林软星更怒了。 她横眉倒竖,抬起下巴挑衅道:“那,那个给别的男人打过胎的贱女人就配吗?” 这话几乎是瞬间从林软星嘴里蹦出的。 宛如一道惊雷,在半空中陡然炸响。 外婆嚅了嚅嘴唇,她的手颤抖着,竟一时间无法反驳林软星的话。 而裴响则似乎面色很平静,却又像被震颤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渐渐弯下脖子,露出骨骼分明的背脊。 他低垂着眼眸,盯着鞋上残留的泥印,佝偻着的背被风吹得枯瘦,袖口翩翩翻起。 屋外的雨声哗啦啦响起,疾风从半敞的门里吹进来,将头顶的灯泡吹得摇晃。 冰冷的雨丝拂面而来,打在门前,红色漆门上的细密水珠聚集在一起,缓缓坠落于地面上。 “先吃饭吧。” 良久,外婆才说了这么一句,重新拾起桌上的筷子,声音疲惫。 只是那双拿筷子的手抖得比之前更厉害了。 林软星最烦这种情景。 每次她想当面对峙的时候,说到戳心眼的话时,外婆就不肯继续,选择逃避。 她当然知道外婆在想什么,也许她也跟她想的一样,在林软星还在鹅岭村住的这段时间里,婆孙关系可以冷淡,但不能跌至冰底。 她们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该反目成仇,都得留点面子。 更何况她还得多住些时日呢。 可是裴响呢。 裴响怎么不说话了? 林软星朝裴响望去。 他站在桌旁,手里还捏着他那把破雨伞,眼睛却难得地望向了她。 可是那眼中的情景,她却怎么都看不透。 她仔细琢磨着,想通过他的表情猜出他的反应,他的态度,他想说的话。 可此刻的他,却平静的有些吓人,就好像原本他就是一块石头,即使她用墨水狠狠在上面乱涂乱画,只要一场雨淋过来,那些字迹还是会被冲刷掉。 他静默地伫立着。 凝视着。 在昏黄灯光下,他的眉眼无比清晰,甚至比之前还绚烂几分。 他的脸很白,骨相分明,额前的发丝垂下水珠,鼻尖泛着晶莹剔透的光,他浑身湿透,湿淋淋的衣服紧贴他胸膛,印出那道精致的锁骨,宽广的肩膀,窄瘦的腰身,还有那双垂落两侧的修长白皙的手,平白无故增添几分脆弱。 不知怎的,林软星却好像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在内心深处喊她名字。 那是她不懂的意味。 她真的看不透。 “我,我该回家了。”裴响忽然出声道。 他的声音沙哑无比,又跟以前那样,破锣嗓子,刺耳,难听至极。 林软星拿筷子的手一僵,随后继续夹菜。 她没有阻止,外婆自然巴不得他赶紧走,免得继续闹出更多不愉快。 不响好几天没吃到肉骨头,此时正眼巴巴地抬头望着林软星。 林软星扫了它一眼,将桌上的鸭翅丢到它盆里,一边丢一边说:“吃饱了饭就乖乖听话,好好睡觉,可别像某些人忘恩负义,不知回报。” 此话一出,空气又冷冽了几分。 不响却听不懂人话,只知道林软星最近心情不好,不敢吱声。 它只能在喉咙里呜咽两声,表示回应。 外婆原本想留裴响吃饭的,见眼下也吃不成了,于是在临走前往他怀里塞了几个苹果,嘴里念叨着:“晚上得吃点东西,别饿着。” 裴响没法拒绝,只能任由她往裤兜里塞苹果。 原本单薄的身形,在口袋处,突兀地显出苹果的形状,怪好笑的。 他撑起伞道别,面容惨淡,额前的碎发被风刮得胡乱拂起。 雨雾将他的身形笼盖,他撑着黑色破伞,身影茕茕,随着朦胧的灯光,跌跌撞撞,逐渐陷入黄昏夜色里。 外婆只扶着门叹气。 她看了眼林软星,又看了眼远去的裴响,默默回到桌前吃饭。 林软星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平静地吃着饭。 即使内心波涛汹涌,但她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安静的不像话。 这顿饭她吃得很慢很慢。 直到她认真夹起碗里的最后一粒米。 她才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说:“我吃饱了。” 33 林软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给自己找了许多事做。 不仅每天好吃好喝, 闲暇时还在房间里练起了瑜伽,再多余的时候,她就会开始背单词学雅思, 再偶尔刷刷听力做做试题。 也许是真的无聊, 她从前从不爱学习,但现在就连学习这件事都令她无比愉悦。 闷得慌的时候,她还会翻书看。 她根本不爱看书。 箱子里带来的那两本书, 一本《面纱》, 一本《月亮与六便士》,都是毛姆的。她从来都没看过,也不认识毛姆是谁,当初带过来纯粹是为了装逼。 可当她真的打开书看时, 又发现其实文学名著也没那么难嚼。 起初以为晦涩难懂的文字, 在静心下, 也能慢慢沉浸进去。 甚至在某个时刻,她不自觉地发现,自己被书中的故事感动得泪流满面。 但感动之余,她却依然不时听见关于裴响的种种。 今天,听说裴响和赵玉兰一起去镇上卖菜。 明天, 听说裴响最近帮赵家盖新房, 正在铺砖。 后天,听说裴响帮赵家和水泥。 …… 充实的生活并不能掩盖她内心的浮躁。 她发现自己还是会经常在意他们的事,而且每次听见, 她的心情总会差几分。 于是烦躁地将书盖上, 扔进行李箱。 但是那又如何呢。 反正裴响来的时候, 她依然刻意冷淡对他,多给一秒的视线都不行。 她也不让他碰不响, 只要他来,她就会把不响叫走。 裴响从一开始的难过受伤,颓然失落,再渐渐变得平静。 他似乎也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后来他来的时候,也不会再特意朝林软星望去,即使不响朝他汪汪两声,他也只是冲它挤出淡淡笑容。 裴响最近干活也都比之前卖力。 平时需要来回几次的事,他现在全部一次性干完。 他大清早就冒着雨,拎着水桶去村口打水,又将家里荒废了好些天的地给锄了草,给菜园翻了土,上山砍好了一礼拜够用的柴火,连外婆家的鸡鸭鱼都偷偷喂了一遍,辛劳的像家里买来的奴隶。 连林软星都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劳碌命。 随即她又甩开这个念头,冷笑。 有了赵家这个跳板,还不忘来林家蹭一口饭吃。 真像一条到处乞讨的流浪狗! 再后来,林软星就鲜少见到裴响的身影了。 他好像很忙,即使林软星下楼偶尔撞见他,也只能看见他一脸疲色,本就削瘦的身躯,变得更加脆弱。 偶尔还能见到他浑身是泥,或者满脸的灰。 也许是觉得自己身上太脏,他经常在门口驻足片刻,将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放在院子里。 或者见到外婆,再托她把零食水果送到林软星那里去。 当然,林软星都没吃。 要么放储物柜里,要么扔给不响吃,或者直接倒垃圾桶。 外婆见他总这样疲惫的样子,心疼地说:“干活是要干活,也别太累着自己了。” 但是裴响却从来不说话,只是摇头。 他变得跟以前一样沉默。 他也固执地坚持着,每天在赵家和外婆家两头跑,好像谁也劝不住。 林软星隐约感觉,裴响好像在跟自己抢外婆。 搞得好像谁想跟他抢似的。 她冷着脸不看他,他就转而向外婆献殷勤,听外婆不厌其烦地念叨,说些根本无所谓的话。 毕竟现在除了外婆,整个家里也没人跟他说话。 不过外婆现在除了关心他每天在忙什么外,偶尔还会问问他和赵玉兰的事。 可每到这时,他就低垂着脑袋不说话,不管外婆怎么打探,他都默不作声,垂眸望着地上的鞋尖,两只手垂落在身侧,好像不开窍的木鱼。 见问不出什么情况,外婆只好说些劝慰他的话:“响响啊,兰兰是个好姑娘,跟你也般配。你也年纪不小了,又没爹又没妈的,都没个靠山,趁现在赶紧讨个老婆回家,以后也不至于落得像裴老头那样,孤寡一人哇。” 她说这话时,特意提到裴老头。 而裴响仿佛被她的话刺到了般,手指情不自禁攥紧了裤兜上的线,绕了一圈又一圈。 线圈陷进皮肉里,勒出通红的条痕。 他不言语,外婆的唇形他一字不漏都看清楚了。 可是他依然毫无反应。 临走时,经过林软星面前。 林软星还不忘抱着怀里的不响,对他冷嘲热讽一句:“没了爹,又开始找娘了啊?” 他就身形一颤,在原地停顿片刻,然后平静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这样的平静,总让林软星觉得很不爽。 而且这种不爽源自于他的过分淡定,明明他的心中压抑着无数情绪,却怎么都无法激起浪花。 她真的开始看不懂他了。 曾经一眼望穿的眼眸,此时好像陡然生出一扇玻璃门。 门是透明的,但她只能看见那澄澈明亮的眼眸,却怎么都望不见里面的情景。 他变了。 具体哪里变了,林软星也说不上来。 他太安静了。 安静的像一潭死水。 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忙忙碌碌,像林软星一样。 两人似乎有交集,又似乎没交集。 每当他们视线触碰到时,空气总能忽然变得凝固凌冽。 然而这时,裴响就会主动挪开视线,不再看她。 林软星就暗自攥紧了手机。 冷哼一声,也不去看他。 林软星也开始恢复自己的正常生活。 她在房间里练歌学英语,她甚至准备给自己报个街舞班,等回到城里就立马安排上课。 虽然她没再和那些姐妹联系,但手机也频繁地翻看各种社交平台的信息,想要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最近流行什么,最近又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也好提前适应回城的生活。 她觉得,裴响想溺死在这里,她可不想。 她要带着不响回城里,离这里远远的- 外婆说,这几天裴响应该不会来家里干活了。 赵家那边的菜地犯了水灾,家里的鸡还染上了鸡瘟,死了一大片,现在亏损得厉害,家里忙得不可开交。 裴响得帮忙处理那边的事,支不开身。 林软星甚至听了还有些高兴。 她幸灾乐祸地想,活该,谁让你去帮忙的,现在好了,倒大霉了吧。 她一边摸着不响的头,一边轻飘飘安慰外婆说:“没事啊,反正家里也没啥要干的。” 表情从容,眉毛轻挑,浮现一股得意之色。 确实没啥重活需要干的,裴响都提前干完了。 家里的水缸都打满了水,够她们喝一个礼拜的。 院子里的家禽,偶尔撒把米,它们也会自己去地里找虫吃。 至于菜园,大部分菜都收割完了,剩下的菜还在生长周期内,短时间内也不需要打理。 加上最近的天气时好时坏,外婆的风湿没那么严重,还是能下厨做饭。 林软星乐得清闲,就在家里玩玩手机,看看电视。 偶尔再带着不响出门散步。 她撑着伞去遛狗的时候,从村里人的聊天中得知,赵家那边确实忙得要死,彻夜挖地刨根,清理鸡圈。 听说这几天裴响都住他们家的,根本没空回家。 林软星的脚步一顿。 不响跟着疑惑抬头,却见她紧紧皱着眉头,气愤地咬紧牙根。 手中的伞柄被她攥出淡淡印子。 呵呵。 都住他们家了。 成年人了,林软星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即使他们什么也没发生,在村里人的谣言中,也坐实了他们是一对的消息。 现在估计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要成了吧。 林软星愈发觉得裴响不可思议。 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的怒火没由来地蹿上心头。 气得她甚至原地跺了跺脚,无处发泄。 也许是这个消息影响了心情,林软星连遛狗的心思都没了,她直接扬声喊了句:“不响——” 刚刚还蹲在草丛里闻东闻西的不响,听见声音,立马滴溜溜回到她身边。 两只眼睛眨巴着,乖巧又听话。 林软星低头,看见它那双明亮澄澈如玻璃球的眼睛,怒火又倏尔烟消云散了。 她忽然心软地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声音温柔且平稳: “不响,我们回家吧。”-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礼拜。 裴响去赵家帮忙后,人就像直接消失了般,没声没息的。 昨天才刚回来。 而林软星在这些天里,除了吃喝玩乐,也愈发嗜睡。 也许是阴雨天适合睡觉,她经常一觉睡到大天亮,吃了午饭又睡过去,睡到天黑再继续睡。 如此循环往复。 她也好久没做梦了。 但这些天做梦的时候,却意外地梦见了逝去的母亲。 母亲的脸在梦里模糊不清,无论她怎么向她靠近,还是看不清。 她哭着朝她喊:“妈妈,别走。” 可是她却摇着头,温柔地说:“星星,你要自己学会坚强,你未来还有很长路要走,忘记过去的不愉快吧,好好生活。”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泪水打湿了枕头。 她不记得母亲的样子。 也不记得她的声音。 但那双温暖的手却让她记了很久很久-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窗外传来一声尖锐凄惨的猫叫,林软星才猛地被惊醒。 睁眼瞬间,她的心跳像延迟般加速,陡然跳了几下。 等她缓过神来,才想起,自己睡前好像忘了关窗。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没有下暴雨,但显然也不小,到处都是潺潺水声。 楼下的水洼潋滟着波光,照在天花板上,白白的朦胧一片。 她起身去关窗,瞥见院子外的屋檐下站着三只猫。 其中两只猫狎昵地站在一起,旁边站着另一只猫,它弓着腰,目光犀利,死死盯着它们,以剑拔弩张的姿势,对着那只猫发出危险的呲呲冷气。 林软星的手陡然一僵。 她忽然觉得,她就像那只汗毛倒竖的猫。 她站在旁边张牙舞爪,而他们却死死缠绵在一起,好像她才是那个闯入者。 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于是林软星将窗户啪的关上了。 春天到了,母猫发情的时候,夜里总是不安宁。 即使关了窗,屋外的猫叫声还是不时传来,尖锐刺耳。 这是个令人失眠的雨夜。 林软星直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她伸手摸了摸被褥,有些硬的棉花被她身体压出印子,带着她薄薄的体温。 她却忽然想起,之前裴响生病时,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的。 只不过属于他的味道早已消散。 她徒然伸手摸了摸,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裴响他也是人。 他有他的生活,她也有她的轨迹。 明明两个最不相同的人,偏偏有了交集,就像行走在不同轨道的列车忽然撞上,接下来呢,又会怎样呢? 是撞得粉身碎骨,还是安然无恙地擦肩而过。 她不知道。 按理说,她从来都瞧不上裴响这种人。 他贫穷,无父无母,耳朵还聋。 他没上过正经的学校,他的生活徘徊在这山村和小镇间,他甚至连一部像样的手机都没有,没上过网,对外边的世界一无所知。 除了一张脸皮能稍微称得上是优点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能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是他给她献殷勤般的示好,还是因为他是她儿时的玩伴,念那份旧情。 她想不明白。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敢想。 她怕想太清楚,反而让自己更难受。 更何况,光她一个人想有什么用呢。 裴响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晚上十点零九分。 她看着手机里仅剩一格的信号,翻来覆去睡不着。 好闷。 整个房间里仿佛像进水了般,令她喘不过气来。 心跳在咚咚的跳着,没有理由的,毫无章法的,乱跳。 呼吸不畅,胸中就像塞满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辗转了片刻,林软星还是起身,披了件薄外套。 她薄薄的吊带睡裙被掩盖在墨绿色风衣下,寒风从小腿钻上去,阴冷的寒意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忍不住抱紧了臂膀。 越是冷,越是清醒。 她知道今晚是彻底睡不着了。 外婆早就睡着了,屋子里漆黑一片。 林软星却忍不住拿了雨伞,穿着拖鞋下楼,悄悄走出门去。 她要出门散散心。 不然她感觉下一秒要窒息了。 连村里的路上都漆黑一片,除了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周围寂静的可怕。 潮湿的雨季缠上她的身躯,白皙的皮肤被冻得更白,她在风雨中撑着伞,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如同幽灵。 她似乎渐渐想明白了。 其实她也没必要纠结裴响的事。 三个月后,等她回到城里,她就会忘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会忘了鹅岭村,更会忘了裴响这个人。 她会回去继续上课学习,想着今天吃什么,周末去哪里玩。 她会重新回归繁华的城市生活,无忧无虑。 而裴响,他也许会找个姑娘结婚,早早生下个孩子,跟阿左一样过上忙碌琐碎的生活。 或许某天,她再次见到他,也会看见他掏着兜里的零钱,去小卖部买酱油。 而那时,她或许会抽着烟,跟他笑着打招呼:“嗨,好久不见。” 况且。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从前不是。 现在也不是。 想到这里,林软星忽然有些释然。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将烦闷的情绪全都舒出去,再深深吸一口气,任由冰冷的凉气侵袭肺脏,冻得她头皮发麻。 痛苦却又能麻痹神经,让她短暂地忘却了烦恼。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裴响家。 林软星脚步一顿。 她抬眼望去,却发现原本漆黑的屋子里,此时依然亮着幽黄的灯光。 老旧的电灯泡从窗户里漏出浅淡的光,照在斑驳的墙壁上,里边模糊人影打在灰蒙蒙的玻璃窗上,映出削瘦的轮廓。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撑着伞去敲了敲门。 大门上的锁被咚咚的声音震得晃动,而裴响根本听不见,还坐在窗前。 正当林软星想着要不要走时,忽然就看见窗户里的人影站起了身。 也不知道他要干嘛,倏然打开了门。 他走到院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弯着腰。 抬眼的时候,忽然瞥见门缝外露出一抹粉白色身影,身形一顿。 他似乎在怀疑的眼睛,微微皱眉。 直到他走近,打开门,才惊讶地看见门外站着的林软星。 少女的发丝不知是被风吹乱的,还是被雨淋湿的,此时凌乱地垂落在肩膀两侧。额前的薄刘海撇在脸颊两侧,冻得发白的脸上凝着水珠,漂亮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面前的虚空,抿着唇,似乎在发呆。 “星星?” 他的声音带着惊讶,带着欣喜,却依然沙哑难听。 林软星也没想到他会忽然开门。 就像她刚刚在犹豫要不要走,但也许是在风中站久了,两条腿冻得僵硬,愣在原地半天没动静。 直到大门忽然敞开,她才骤然抬头。 陡然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比白日里更加深邃,更明亮,也许是灯光微弱,他的脸被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仿佛带着光来的,瞬间驱散了她眼前的黑暗。 她甚至此刻,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从声音中感受到他的讶然与激动。 她几乎是被裴响半扶着进屋的。 踉踉跄跄,似乎又怕她着凉,他特意走在她身后,替她挡住那些风。 裴响显然很高兴。 原本黯淡的眼睛此刻陡然亮起灿烂的光芒,灼灼耀眼。 林软星已经来过很多次他家了。 所以周围的一切她都熟悉无比,连他屋里的陈设也了如指掌。 但或许平时并没有什么人来访,裴响没来得及整理房间,桌上放着的一堆的散钱,有纸币有硬币,五块十块的,皱巴巴的,陈旧不堪。 林软星一来,原本空荡的房子,此刻却显得有些拥挤。 裴响将自己唯一一把椅子让给她坐,自己则站在桌子旁,眼里带笑地静静盯着她看。 看得出来,他的表情明显十分欢喜。 那种欢欣雀跃的开心溢于言表,甚至连他的眼神都炙热了几分,灼目得她有些晃神。 这是他们自上次见面以来,裴响头一回如此热烈的回应她。 “那个……” 林软星哑声开口,她避开裴响的视线,瞥向一旁,却又觉得有些尴尬。 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如果说她就是散步散到这里的,又显得太过刻意。 明明他们之间都冷淡到形同陌路,现在她忽然半夜找上门来,没点事总说不过去。 但是她确实没什么理由来找他。 正当她在想编个什么借口时,裴响像是想起了什么,献宝似的将她拉到桌前,指着桌上的那一堆零散钱币说:“星星,看,钱。”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和之前的黯淡无光截然相反。 此刻,他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精神奕奕。 就好像,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和之前没有差别。 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数起了桌上的钱,把一叠叠零碎的钞票捧在手里,塞到林软星怀里。 “星星,好多钱。”他兴高采烈地说。 林软星的身子一僵。 她盯着怀里的钱,半晌没说话。 过了片刻,她再次抬头,视线却不由地冷淡了几分。 她朝裴响扫去,细细打量着他。 他身上还穿着林软星给他买的T恤和裤子。 除了头发凌乱些,皮肤暗沉了些,眉眼都是她熟悉的模样,身板削瘦,清俊冷冽。 他的眼睛还是如此明亮皎洁,甚至比之前更璀璨,连他嘴角的笑容都仿佛像太阳般温暖,热烈的不像样。 林软星心中却蓦地升起一团火。 他为什么能像没事人一样,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他怎么能够如此淡定地跟她坐在这里。 难道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他就没有半点反思和后悔吗? 看他小心翼翼捧着那些钱,珍惜不已的样子,她伪装的冷静瞬间被撕得稀碎。 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那都是赵玉兰给的钱吧。 看来传闻果然不假,他们都快要结婚了,说不定他去赵家帮忙那几天,他们甚至风流了好几晚,难怪他现在面容憔悴,难怪他现在不跟自己计较,难怪他…… 思绪越来越乱,但每次想法都与现实一一对上时,怒火就腾腾攀升几分。 尤其想到,他在赵玉兰面前,也闪烁着这双明亮的眼睛时。 她的理智就处在了崩溃边缘。 林软星不知道为什么。 此时此刻,她出离的愤怒。 她知道自己不该发火,但是此刻却控制不住情绪,猛然站起身。 她拽住他的袖子,冷嗤一声:“你微信多少?她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 声音比所有时候都冷。 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轻蔑。 那眼神,就好像在看街边一条下贱的狗。 没有一丝温度。 34 不就是钱吗, 她有的是。 赵玉兰算什么,只要他开口,她可以给出比这多十倍的钱。 但是就为了这么点出卖自己的尊严, 真可笑。 林软星将怀里的钱奋力丢回桌上。 一元硬币在桌上滚了滚, 从桌子边缘滚落在地,发出叮当的响声。 她甚至无比嫌弃地拍了拍衣服,似乎想将那股作呕的铜臭味扫去。 这是赵家的钱。 被赵玉兰碰过, 令人恶心。 裴响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 他睁着明亮的眼睛, 茫然地望向林软星,一时间呆住了。 他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此刻的极度气愤,以及那种高高在上的蔑视,还有最令他刺痛的冷漠与鄙夷。 那种眼神, 他只在两人相遇初始才见过。 她, 怎么了? 他又做错了什么吗? 裴响僵硬地站在桌子旁, 漏风的窗户吹过来一阵阵凉风,将桌上折叠整齐的纸币吹散,他却顾不得去收拾,只定定地看着林软星,好像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眼眸沉沉, 不似刚才那般明亮, 但却黝黑深邃,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而林软星见他没什么反应,冷笑了声。 她红唇轻启, 扯起高傲的嘴角, 慢悠悠讥笑:“哦, 忘了,你没有手机。” 她想起来, 之前她还在别人面前替他辩论,现今哪还有人没手机的。 但是现在看来,她真是多此一举。 他还不如去街上乞讨。 端个碗,一天赚的钱够他吃好几顿饭了。 她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声音尖锐且轻佻:“我说啊,你在赵家忙来忙去的,到头来就弄了这么点钱。你还不如出去卖呢,我看城里不少老女人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奶狗,你陪人家睡一晚上,赚个几千,都够你买好几部手机了。” 裴响的脸色唰地惨白。 他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尤其是她眼里的轻浮之色,深深刺痛着他的眼睛。 他整个人宛如被雷劈了似的,身体僵硬的不像话,像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半晌都没动静。 只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林软星,双手死死攥紧了桌角。 他捏得很用力,眼里纷乱地浮现出震惊,惶然,受伤,难过,自卑之色,万花筒般混乱且零碎。 但那些颜色转瞬即逝,很快就遁入那片黑潭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就这么站着,凝神望着她,眉眼间勾勒出深深的忧郁,神色却又意外的沉静。 那样子,跟她之前在家看见的一模一样。 林软星更加恼火。 她想起之前他在外婆家的时候,怎么都笑不起来的样子,而从赵家回来后,他竟然能露出崭新的笑容。 是那个女人吗? 那个叫赵玉兰的女人让他展露的笑容吗? 还是单纯因为钱。 但不管因为什么,林软星一想起他刚刚的笑容,就格外不爽。 她莫名讨厌他现在的笑,尤其是此刻,她更想将那罪恶的笑容狠狠掐死在摇篮里。 她根本不想看他笑。 她就想看他现在这副受伤又刺痛的表情,像路边被人嫌弃的野狗,被人狠狠践踏在地上,低着头,怎么都爬不起来,永远堕落,永远陷入泥沼里。 心中罪恶的因子再度爆发,甚至有种想彻底将他毁灭的感觉。 她不顾一切地说出令他难堪的话:“哦,还是说,你已经陪那个赵玉兰睡了?” 闻言,裴响终于有了变化。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不可思议地望着林软星,身躯微微一震。 他张了张嘴,颤抖的双唇似乎想抖出点什么话来。 可是迫切的眼神撞上林软星鄙夷的视线,被那刺目的冷光晃得双眼失神,惨白的脸像被滚烫的开水浇过的海棠花,蔫然失色。 “我……” 裴响破锣嗓子里终于挤出一个字,低沉难听,沙哑的可怕。 他似乎是想说话的,可却怎么也挤不出多余的字。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没有。 他的喉咙滚了滚,下颚收缩,连呼吸都忍不住急促起来。 他憋红了脸,再度张嘴时,却被林软星漫不经心的声音打断:“也是,才这么几天就能爬上人家的床,难怪能当人赵家的倒插门女婿。还真是恭喜你啊,一个给男人打胎的贱货,一个没爹没妈的聋子,贱男□□,你俩还真是般配呢。” 般配。 般配。 般配。 这两个字像烧得通红的烙铁,深深摁在裴响的胸口,烫得他眉心紧皱,心脏抽搐。 他胸脯起伏着,大口喘着气,他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好难过,好痛苦。 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抓着桌角,在桌上抠出深深的印子,木渣刺进他的指甲,刺出血迹,他也浑然不觉。 他的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林软星的声音。 两只眼睛像定格了般,死死盯着裴响的双唇,看着她淡红的唇一翕一张,眼尾挂着轻蔑之色。 而他只能更加卖力地呼吸,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起,频频跳动。 气氛变得极其凝重。 好像连空气中的湿气都变多了,每次呼吸都夹杂着着沉闷的潮湿。 窗外忽然亮起一道白光,闪电突兀地打在玻璃窗上,照亮了两人的侧脸,冷冽的白色把阴影刻画得更为明显。 惊雷响起时,屋里又陷入了沉寂。 在这片沉寂中,只有心跳声尤为明显,震得耳膜发疼。 裴响忽然缓缓垂下头去。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那弓着的背脊分外的沉重颓废,像垂垂苍老的松树,根筋盘虬在单薄的平地,只要风刮过来,他就会倏然倒下。 半张脸被发丝遮挡住,看不清神情,只露出带着细汗的鼻尖,在此起彼伏。 他的双手紧紧握着,身体颤抖得不像话,连影子都是抖的。 林软星不觉得她说的有什么错。 她就这样的人。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好货,彼此彼此。 林软星抬眼望向裴响,也许是心中的怒火达到极点,忽然间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了任何的想法。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明明将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抽痛,那种令人躁动烦闷的情绪并没有消失,反而更沉重地积压在心上,像大雪下被压弯的树枝,沉甸甸的,让心脏的每次跳动都带着额外的痛感。 空气也是。 好像无比冰冷,比冬天下雪的时候还冷。 温热的鼻腔吸进去的空气,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冻得发痒,她竟然也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她还想说更多的话。 她还想将更多的厌恶他,憎恨他,伤害他的话像刀子一样甩过去,把他割得鲜血淋漓。 她要让他感受她的痛苦,让他与自己一同沉沦。 可是为什么,忽然间她却对他厌恶不起来了呢? 尤其是看着面前削瘦单薄的少年,孤伶伶站在灯光下,阴影将他的身子掩埋,只能从他的发梢末端瞥见他颤抖着的眼睫毛,和他白皙手背上鼓起的血管。 她果然还是太心软。 她本不该心软的。 林软星抿了抿唇。 她觉得,就到此为止吧。 这可笑的闹剧,她就不该掺和进来。 她此刻,不正像那只野猫吗。 他们是在这座大山养育出的人,他们属于这个村子,他们的未来与这里息息相关。 而她只是外来的闯入者,却伸脚进来妄图搅局。 她有什么资格质问他。 她明明什么也不是。 明天,他们就会各奔东西。 她会顺利地回到城里,而他也会顺利地踏入愿意接纳他的赵家,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不甘心。 她还是会觉得难过。 明明她不该难过的,明明让人难过的是他啊,是面前站着的裴响啊。 她难过什么。 胸中的所有思绪在聚集到一起时,酝酿出了一股别样的情绪。 这种情绪让她差点失控。 林软星咬着牙,猛地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 她觉得自己不该再呆下去了,于是她拎起了手边的雨伞,准备离开。 大门近在咫尺,连门都被风吹得半开,呼呼的风吹过她脸颊的发丝,刮得脸都疼的。 她的眼睛像迷了层雾,湿漉漉的,混着着雨丝。 林软星撑起伞,往前走了两步。 身后没有声音。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沉闷的雨声很快覆盖了她的耳膜,让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站在雨中,转身说道:“对了,那些衣服你还是别穿了,丢了吧,免得别人误会。” 林软星说这话时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 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与艰涩。 裴响还在盯着她,眼睛里漆黑的什么都看不清,像雾,像海,像深不见底的沼泽。 他的脸陷在阴影里,根本看不清表情,整个身子都被黑暗笼罩。 倒是她,一张白皙姣好的面容在灯光下照耀下,那么亮丽明朗,连发丝都清晰可见。 她不再回头。 撑着伞,一步,两步,往前走去。 只要踏出这个大院的门,她就解脱了。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仿佛沉到了谷底,死气沉沉,再也激荡不起涟漪。 连心脏,都快停止跳动。 忽然,她的手腕被人拽住,瞬间,她的整个身子动弹不得,再也不能往前一步。 那双手非常用力,像是垂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狠狠抓紧她纤细的手腕,力气大到仿佛要将她的骨头都捏碎。 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过猛而泛白,露出清晰的骨节。 一道又一道,在她的手腕上烙下斑斑红痕。 身后响起一道沙哑无比的嗓音:“别走……” 那声音不仅颤抖得吓人,带着浓浓的粗气,低沉粗涩,仿佛夏蝉挣破喉咙挤出来似的,竭尽力气。 她的手被勒得生疼。 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牢牢圈住她的手腕,骨头也被掐得隐隐作痛。 被缠上的那一刻,林软星不知怎么的,刚刚还无比平静的心,瞬间波涛汹涌起来。 浪涛一声声拍打在海岸,将她宁静的心潭重新搅得凌乱不堪。 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她皱起眉头,转了转手腕,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裴响像是铆足了劲,宛如铁链般,死死桎梏着她的手腕,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不要走。” 近乎哀求的,卑微的,还带着轻微的哽咽。 不仅颤抖着,甚至连嗓音也已经完全变调,完全不像个人能发出的声音,破烂,零碎,沙哑,粗糙,难听。 裴响的双眼通红,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如同那时在小巷里般,睚眦尽裂,歇斯底里。 他的胸脯上下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浓的情绪,他的眼中的黑色无端浮现出杂乱的颜色,不停地流动变化,神情更是变幻莫测,仿佛陷入疯狂边缘。 林软星缓缓回头。 情绪在这一秒再度荡至顶点。 她不懂,为什么直到此时他还能厚着脸皮求她别走。 可之前,她主动来找他的时候,他怎么对她视而不见,爱答不理呢。 他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把她和不响丢下呢。 她一边愤怒地咬着唇,一边竭力不让眼里的水花泛滥。 她的唇都被咬得发白,好像再稍微用力,就真会滴出血来。 “你不是有赵玉兰了吗,干嘛还要缠着我?” 她说这话时,声调也变了,不易察觉的带着丝丝委屈的意味,又带着满满的愤怒。 “你去找赵玉兰啊,去她家啊。” 她奋力一甩,像是歇斯底里般恼怒地往下拉,将他的手甩开了。 手腕上留着清晰的红痕,她却顾不上这些,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可身后的裴响却再度抓住她的手,猛然往后一拽,她手中的雨伞也被迫甩在一旁,倒在地上。 她在惯性下向后跌去,背忽然靠上了一堵墙。 宽实,坚硬。 那胸膛炙热又滚烫,像火炉般,炙烤着她的肌肤,每一寸都像野火燎原般令人颤抖。 他的心跳也分外的清晰,扑通扑通,很快,却掷地有声。 每一次跳动都激起她心中的涟漪。 裴响的头抵在她肩膀上,他的头颅很沉很沉,压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他的手臂紧紧勒住她的肩膀,青筋暴起,可他的声音却几乎是要哭出来般,夹杂着破碎的呜咽声:“不许走。” “你放开!”她竭力保持平静,但声音却出卖了她。 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她心跳很快。 呼吸更快。 眼睛更加湿润。 也不知是雨水太大,打湿了她的眼眶,她不停地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放开我……”两只脚乱蹬,踢在他的腿上。 可裴响的力气实在太大,他的手像沉甸甸的镣铐,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躯般,抱得很紧很紧,紧到她无法呼吸。整个人闷在没有氧气的空气里,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张着嘴,望着天乞求雨水的滋润。 裴响只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着:“不许走。” 他发出零碎的哽咽声。 每一声都饱含着沉重的痛苦。 大雨倾盆而下,浇湿了两人的身躯,雨雾将两人笼罩在这窄小的院落,仿佛结了层结界。 彼此之间,只有她和他。 林软星本就单薄的睡裙,此时全被雨水打湿,紧紧贴着肌肤,潮湿又黏腻。 裴响则更是被雨水淋了个遍,从头到脚,发梢滴滴答答流淌着水珠,浑身上下如同从冰窖里走出来般,偏偏贴紧林软星的胸膛是干燥的,火热的,滚烫的。 也许是冲动过头,也许是愤怒却无处发泄,林软星见甩不开他的手,就恶狠狠地低头咬住他的手臂。 她尖锐的牙齿刺进他的皮肤,在薄薄的肌肤上烙下深深的牙印。 她咬得很用力,很用力。 可裴响却纹丝不动,像石头般,任由她咬,自始至终没有动弹一毫。 林软星像是要跟他拼命,使劲咬,根本不打算松口。 她像只炸了猫的野猫,仿佛要将他的手臂给咬断。 而裴响更像是亡命信徒,不仅固执的不放,甚至还更用力地抱紧她,将她狠狠镶入血肉中,眼眶腥红泛滥成灾,阴沉的眼眸浮现出癫狂之色。 这一刻,他像是没由来的有了勇气。 变得像他,又不像他。 他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但此时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放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裴响不松手,即使他手臂上咬出的印子已经淤血成青,他还是不愿放开。 林软星却颓然松开牙齿,她像是屈服了。 在这场的较量中,她落得惨败。 不过即使她对抗不过他的力气,她却依然刻薄地反抗回去。 她扭过头,仰着头看他,眼神尖锐又愤怒。 她一字一句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赵玉兰?” 他不是已经和赵玉兰成情侣了吗,不是已经都带她来自己家参观了吗,不是已经在赵家住了好几天了吗。 他这算什么意思。 挽留她有意思吗? 林软星的眼眶里盈着的泪水,终于拗不过时间的折磨,从眼角一滴一滴掉落。 伴随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 啪嗒,啪嗒。 裴响见了,瞳孔皱缩,忽然间慌了神。 他慌乱的像失了智的疯子,陡然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眼里的泪水,伸着笨拙的去擦。 可是越擦越多。 最后泛滥成河。 林软星像开闸的的堤坝,她的胸脯随着哭声起伏,但雨声太大,淹没了她的声音。 她就像是默片里的演员,无声落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她可一点都没做错啊,错的是他,她有什么好哭的,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是她为什么没有底气了,怎么都问不出结果。 裴响红着眼不停地擦,擦了又擦,粗糙的拇指把她洁白的皮肤都刮红了。 他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慌乱又癫狂。 林软星拍掉他的手,哽咽着:“别碰我,你已经有赵玉兰了,脏。” 声音冰冷。 裴响张着嘴,双唇无意义颤抖着,眉毛扭曲,面容狰狞,最后他像是陡然爆发般,发出了一道痛苦的呐喊声:“啊——” 那道呐喊声带着无尽的痛苦,哀怨,无奈。 紧接着,他又张着嘴,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响彻整个天空。 像曾经不肯开口说话的他,被逼到绝境,只能竭力发狂。 林软星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被震得呆在原地。 只见裴响的胸脯猛然起伏了几下,忽然他像疯了似的,猛然上前攥住林软星的手,另一手疯狂撕扯着自己的衣服。 他的力气大的惊人,扼着她的手腕,衣领上的扣子被他撕扯的崩落在地,粗糙的布料发出清晰的呲啦声,白皙的脖子在他无情地撕扯下,被领子勒出通红的印子。 他红着眼,定定地看着林软星,一边扯烂自己的衣服,一边用粗糙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说: “身体。” “只给你看。” “我。” “不脏。” 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将上身的T恤衫撕了个稀烂,又解开裤子的皮带,啪嗒,掉落在地。 一件又一件,衣服剥离,全都堆积在他脚下。 他哑着声:“我的身体只给你看。” 他反复呢喃:“我不脏。” 明明在这寒冷的雨夜,冷风吹得人鸡皮疙瘩骤起,他却好像不怕冷似的,在风中屹立着,像一根残损的石柱,只有眼睛如同着了魔般盯着林软星,猩红。 削瘦白皙的身体就这样展露在她面前。 光洁,不含一丝杂质。 他的眼睛被雨水覆盖,已经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只知道红的不像话,在黑暗中更为明显。他像暗夜中的野兽,像地狱的恶魔,痴缠着眼前的猎物,想要一口口撕咬她,却因为隐忍克制,而陷入癫狂,最后彻底把理智沦陷。 他哽咽着。 喊着。 声音沙哑的不行。 “星星。” “不要离开我。” 颤抖着,歇斯底里。 他痛苦地低鸣,胸腔里发出阵阵闷响。 直到,脑海中的线忽然断了,陡然间,他像疯了似的地跨步上前,两只手像镣铐般强行抓着林软星的肩膀,将她抵在怀里,他的手桎梏着她瘦弱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严丝合缝,不肯放开。 他阴暗深沉的瞳孔被遮挡在睫毛之下,睫毛上的露珠颤抖着,滑落在她锁骨上,住在他眼里的恶魔逐渐解开封印,他宛如地狱的修罗,卷着风暴来临,牙齿狠狠啃咬在她唇上。 突然的,没有征兆的,将她覆盖。 肆虐,蹂躏,妄图将她的世界都颠覆在他掌中。 痛,一种被报复般的疼痛,唇间浅淡的咸味弥漫开。 可她却没推开他。 就这么站着。 这一刻,林软星从他通红的眼睛里,看见了真实的自己。 她的发丝被吹拂得凌乱,眼尾微红,清丽的面庞泛着水珠,她驻足在黑暗的雨雾中,大雨滂沱,茫然无措。却陡然间撞见他的炙热,仿佛被他的烈火点燃,在黑暗中燃出丝丝光亮。 雨,下得更大了。 35 林软星觉得自己也疯得厉害。 她怎么就任由裴响扣在怀里, 怎么都挣脱不开,被他咬得浑身是伤。 嘴唇,耳廓, 锁骨。 处处都带着他的气息与牙印, 手腕也是红的,连腰上都掐出他的指印。 像是超越了那条界限,紧绷的琴弦乍然断裂, 嗡的一声轰鸣, 引爆了内心蛰伏的欲望。 他变得更疯狂了。 他好像不满足似的,停不下来。 他啃咬着她的唇,一遍又一遍,反复撕扯, 研磨。 温热的薄唇席卷着锋利的牙齿, 一刀一刀, 将她的柔软毫不怜惜地碾碎在唇齿之间,略带粗糙的长舌强势地撬开她的唇贝,将舌腔的空气全都卷走。 他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狠厉地,满含侵略性地, 撕咬。 每次撕咬都带着万般疼痛, 牵扯着神经,令她耳蜗隐隐作痛。 炙热,滚烫, 窒息。 她试图推开他。 但当她的双手抵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时, 软弱无力, 她才发现自己力气竟然如此之小。 而裴响那宽厚的胸膛,清瘦的臂膀, 却凸显出惊人的爆发力,像两条藤蔓死死缠着她,将她裹挟在狭小的空间里,怎么都逃脱不掉。 他的呼吸无比凝重,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脖颈上,瘙痒,酥麻。 带着他特有的草木香,霸道地侵占她的每一寸肌肤。 他每次的呼吸,仿佛都要将周遭的氧气抽离,大脑不受控制地停止思考,意识漂浮在半空中,他轻而易举地掐着她的后颈,胁迫她靠近自己,她就像是被叼在嘴里的猎物,被他一点点,占据领地。 而他,却只是□□地站在雨中。 并不感到羞耻。 高瘦的身躯遮挡着雨水,也遮挡着光,她像是陷在他的囚笼里,睁眼只能看见他那黑漆漆的瞳孔,白的过分的面颊,氤氲着浅淡的雾气,清冷凛冽,又恣意张扬。 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犯规。 更没意识到他那阴暗潮湿的欲望,在不加掩饰的时候,有多么浓重,多么疯狂。 他就像条疯狗。 不,他本来就是疯狗。 她承认,她原来根本就没看透他。 他疯的太厉害,已经病入膏肓。 她早该知道的。 从当初裴大爷去世时,初见端倪,她就应该看出他的本性的。 他那贪婪的欲望,阴暗的心思,几近变态的占有欲。 他在疯狂时不管不顾的样子,眼睛通红,像是会吃人般,要将她的血肉都啃噬干净,一点点吞进肚子里,比恶魔还邪恶。 他本质就是恶劣的。 他就是条疯狗,只是平日里伪装的太好,连她都骗了过去。 但,她并不讨厌这样的他。 反而,她像是揭开了他虚伪的面纱,胸中涌起一股别样的骄傲得意,这是别人见不到的,只有她瞥见了。 她要一点点,让他彻底失去伪装的面具。 于是她也报复性地反击回去。 她攀上他的脖颈,让他被迫屈腰,尖细的牙齿磕碰在他的唇上,然后用力扎进他的唇瓣,占据唇腔,咬破他的皮。 像两条蛇,互相搏斗,彼此纠缠。 直到鲜血淋漓,嘴里的腥味蔓延开。 直到彼此的呼吸融为一体,沉闷到喘不过气来,感官被窒息的疼痛掩埋。 她才猛然推开他。 空气陡然清新起来。 一条纤细的银线悬在他们的唇齿之间,带着血红色,晶莹剔透。 拉长,断裂。 他静默地盯着她,喘着粗气。 深邃的眼睛里闪着不透亮的光,瞳孔幽深漆黑,像块吸铁石般要将她深深吸进去。 他像是得逞般,在陷入极致疯狂后隐隐透出满足的愉悦感,炙热的温度穿透她的瞳孔,照射进她的眼底,燃出晦暗绚丽的色彩。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是我的。 你只能属于我。 林软星也盯着他。 即使她的嘴角残留着血迹,即使她的双唇红肿,即使她宛如被凌虐过后的娇花。 她也死死瞪着他的唇,看见被她啃咬过的地方破了洞,正汩汩流血,她就笑了。 见他如此狼狈的样子,她分外愉快。 好像之前的委屈都报复回来了。 直到她笑得过分明显,嘴角牵扯到伤口,一股浓郁的红顺着裂口沁了出来。 她才骤然皱眉。 嘶,疼。 一双修长的手拂了过来。 柔软带着薄茧的指腹抵在她唇边,捏住了她的下巴。 林软星抬眼,就坠入那双看不透的眼眸里。 她看不清里边的颜色,也看不懂他的神情,只觉得此刻的他的气息无比浓重,浓重到有些压抑。 裴响又凑了过来。 纤长的睫毛携卷着晶莹的露珠,在眼前逐渐放大,放大,直到冰冷的鼻翼触碰到她的脸颊,近到肌肤相亲。 他用柔软的舌尖,一点一点,将她唇角的血渍舔舐干净,然后缓缓吞入腹中。 他像一位虔诚的信徒,又像一位嗜血的狂魔。 抿着唇,刀口舔血。 而她却始终睁着眼,茫然又意外,手足无措。 他也笑了。 只是他不似她笑得那么张扬,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熠熠火苗在眼底幽暗明灭。 他的笑容无声,但林软星却能感觉到他的笑声。 他们就这样伫立在雨中,任由暴雨淋湿身体,雨水顺着两人的脸颊流淌下,一滴滴,在下巴处汇聚成溪流,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头皮,冷意肆虐蔓延。 但彼此都没移开视线,仿佛在暗中较量,非拼个你死我活。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 而暴雨却未停歇。 林软星忽然有些摸不透他了。 她见过此刻疯狂的裴响,也见过平日里沉默如山的他,更见过他卑微胆怯不敢直视她的样子。 她不知道哪个是他。 还是说哪个都是他。 可此时,她却忽然有些自私的贪念,想多停留一会儿。 多希望今夜漫长,天不再明亮。 她怕,明天醒来,再见到的却不是现在的他。 裴响也定定看着她。 细细打量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容貌,仿佛要把她的样子铭刻进记忆里般,看得无比认真。 目光宁静,又无比虔诚。 他的眼神明明布满哀戚,眉眼却又显得无比真诚明媚,固执坚决,单纯好骗。 他的声音沙哑,他的目光炙热,连他的手也柔软滚烫。 他将她的手抓在掌心,放在心口。 他的肌肤如此柔腻光滑,虽则骨骼分明,却如绸缎般柔软。 心脏的跳动如此剧烈,咚咚咚,她的手指都要被震得酥麻。 他在雨中呢喃,沙哑又僵硬,声线还是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星星,我怕……” “我怕我配不上你。” “更怕你不要我。” 伴随着跳动的心脏。 一个字,一个字,砸进她心尖- 林软星头一次没回家。 她在裴响家过的夜。 她裹着冷硬的棉被,缩在角落,鼻尖通红,脸颊冰凉。 裴响却拿着毛巾,执意要给她擦拭头发。 她不断推辞拒绝。 却最终被他的固执所屈服。 裴响坐在她对面,用干燥的毛巾,认认真真擦拭着她的每一根发丝。 她像只小猫,缩在他怀里,而他才是那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他确实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好像变勇敢了,不再胆怯,眼神也变坚定了。 又像破罐子破摔,再也懒得伪装,甚至不啻在她面前,赤.裸.裸地展现自己阴暗的一面。 他喜欢咬人。 比她咬得更狠。 她身上布满淤青,手腕也被他抓出红痕,他给她上药时,明明动作轻柔,小心翼翼无比贴心,神情暗含愧疚与心疼,还有一丝懊悔。 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细微的差别。 他垂敛着眼眸,睫羽纤纤,眉眼间却透着股兴奋,隐约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恶劣的不像话。 果然,她就说她和他没什么差别。 他们根本就是一类人。 坏的彻底,烂在根里。 他还是喜欢偶尔低垂着头,一副谦卑的样子。 但当他望向她时,眼眸却温柔如水,潋滟着比以往更灼眼的光。 他轻轻出声,嗓音依然沙哑: “我,我想攒钱,买个手机。” “你,以后,可以打给我。” 他在解释自己最近消失的原因。 林软星当然知道。 平静下来后,林软星不再发脾气,而裴响也不再发疯。 他又像是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眨着明亮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瞳孔里只倒映着她的脸,别的什么都没有。 不过与其说他想让她更方便的找自己,她觉得,他更像是想把她绑在身边,一刻都不离开。 他甚至已经想到了要拿走她的联系方式。 可从前她怎么没发现他的心思呢。 她只是看见了他明亮的眼睛,被那双澄澈的眼眸蒙骗,没有仔细看他眼底暗涌的波涛。 但是,某些东西也逐渐变了。 她说不上来具体哪里变了,但确实,她感觉到了那根线。 横亘在她与裴响之间的线,比之前更加牢固。 他变得极其黏人。 即使擦干了头发,她困得不行,想要睡觉的时候,他也想凑过来挨着她。 他甚至没穿衣服! 被他撕碎的衣服,他还想捡起来,用针线缝缝补补再凑起来穿。 但被林软星无比嫌弃地拒绝了。 于是他索性不穿了。 也不知他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他躺在她身旁,手指牢牢地扣紧她的腰。 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温暖又令人舒适,瞬间驱散严寒。 她往前挪了挪。 他也跟着往前。 林软星面颊微红,暗骂他怎么这么厚脸皮。 他就不能矜持点吗。 可是明明更该感到羞耻的是他,可他却好像恨不得让她看遍全身,欣赏自己的每一寸身体,大方地展露自己。 就好像明晃晃勾引她说,来,占有我。 其实她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她又不是没看过。 只是对于他这种上赶着的主动,分外不适。 她问:“你就是这么勾引赵玉兰的?” 他却像是听见什么令人反感的事,猛然坐起身,皱着眉头,无比认真地回答:“我不喜欢赵玉兰。” “那你还在她家住。” “我,干活太晚,回不了家。那边,一天有15块,比平时多。我没有,跟她,接触过,我没让她碰我。” “可是我上次,看见你跟她撑伞一起回家……” “她,顺路,去看望姑妈。我没想理她,可是,她没带伞……” 他急急忙忙解释,又开始比划起来,手忙脚乱的样子。 声音都焦急得变了样。 林软星见状,忍不住笑了下。 但立马又收拢了嘴。 裴响则忽然顿住了。 他痴痴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眼珠子一动不动。 像是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又像是见到烟花绽放的绚丽,眉眼间都描绘出欣喜雀跃的神色。 他说:“星星,你笑了。” 林软星翘起唇角,抬起下巴高傲地说:“下回不许再让我生气,知道了吗?” 他就郑重点头。 怕她不相信,他抓着她的手,虔诚地发誓:“我是你的。” “你是我的狗。”林软星不屑冷哼,抽回手,带着浓浓的鼻音。 他却丝毫不在意她的用词,反而郑重点了点头,好像应许了她的话。 “那……惩罚呢?” “我,死给你看。” 许是这样的承诺太过沉重,林软星被他的话震了下,心脏柔软的地方猛地弹跳几下。 她抬眼望向他,却发现他似乎并不是随口一说,眼神沉沉地看着她,不带任何杂质。像是用自己的生命压在她的羽毛上,交给她一杆秤,让她自己衡量。 主动权在她。 决定权也在她。 这种危险又沉重的感觉,真令人着迷。 好像日吞食,心被啃了一口,残缺了个角。 而被啃掉的那一半,全都被裴响吞进了肚子里,再也吐不出来。 “那说好了。” “你以后再惹我生气,你也别活了,死了算了。” 裴响家的电灯泡还真灭的是时候。 在她还想多几句说话时,滋啦一声,晃悠悠的灯管在眨眼间灭了,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有双温暖的手悄悄牵住了她。 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温暖又宽厚,带着薄茧,令她无比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唯独这破旧的房屋屹立在暴雨中不倒。 不过,听着屋外哗啦的暴雨声,躺在潮湿冰冷的瓦房里,瑟缩在冷硬被褥里,仅有身旁的余温取暖,林软星却头一回觉得如此心安。 她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害怕黑暗。 36 像是自己的玩具失而复得。 林软星最近心情好极了, 连着好几天都给不响喂肉骨头。 新的旧的,堆了满满一大盆。 不响被她这种突如其来的示好,吓得夹着尾巴, 放在盆里的肉骨头都不敢啃, 缩着爪子,惶然地站在原地,眼睛滴溜溜看着林软星。 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这么好。 直到林软星不断摆手示意它赶紧吃。 它才慢腾腾走到饭盆面前, 叼起肉骨头, 啃一口,抬头看一眼林软星。 直到确认她神情并没有发生变化,这才欢天喜地跑过去,放心地大口吃起来, 啃得骨头咔哒咔哒响。 裴响也喜欢给它喂食。 但与林软星这种大大方方的示好不同, 他会偷偷给它喂羊奶补充营养。 小不响从没吃过母乳, 平时只能喝点清水。 现在有了羊奶喝,果然精神都好多了。 它的眼睛明亮,毛发都变得更光洁柔顺,白绒绒的细毛松散油亮,浑身上下透着股贵气, 在空气中抖一抖, 比洋娃娃还漂亮。 似乎狗与狗之间也会暗自比美。 每次林软星带它出去散步的时候,不响都会昂首挺胸,仿佛知道自己长得比村里的土狗好看似的。 看向那些朝它投来艳羡目光的土狗们, 眼神带着高傲与不屑。 每次见到它这样, 林软星就会不禁心中暗笑。 狗的性格还真随主人。 裴响最近依然会去赵家干活,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之前那么频繁了。 他拿了工钱就走, 每次也都不再那么拼命。 连赵玉兰都不由有些疑惑,问他:“裴响哥哥,你最近很忙吗?” 裴响则摇摇头,随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点了点头,眼里泛着奇异的光芒,表情也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郁,痴狂,瑰丽诡谲。讳莫如深。 那是赵玉兰从未见过的表情。 她微微一愣,随后笑道:“下次不那么忙的时候,可以多来我家坐坐……” 裴响则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甚至没等她说完话,就已经匆匆离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赵玉兰的眉头轻皱。 怎么感觉他好像变了。 具体哪里变了,她也说不上来。 裴响一离开赵家,就往外婆家跑。 远远的,不响敏锐的耳朵听见动静,就会从楼上奔下去,摇着尾巴站在院门口朝远处汪汪几声,眼巴巴看着裴响越走越近。 裴响则眉眼含笑,手里拿着从赵家带来的食物,喂给它吃。 那些动物的肝脏还带着温热,用普通的塑料袋装着,里面还有胡萝卜和菜花,营养均衡。 偶尔还有一杯羊奶。 不响虽然看着娇气,其实压根不挑食,比农村的土狗还好养活。 基本上裴响喂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每次都舔得干干净净,从不浪费。 有时候裴响还会剥个鸡蛋,丢它嘴里。 不响吃了一嘴的蛋黄渣子,一边心满意足地咀嚼着,一边雀跃地蹦蹦跳跳,开心地贴着他的手背转圈。 “不响。” “不响——” 没有动静。 林软星找不到不响的时候,就顺着楼下去。 来到客厅,刚抬眼望去,就从敞开的院门里看见这一幕。 这几天短暂晴朗了下,阳光明媚,暖风和煦。 柔软的风吹拂而过,门前的椿树就摇曳出斑驳的影子,葱葱郁郁,连枝头冒出的新芽都照得鲜嫩翠绿,将星星点点的光斑投射在地面上,宛如撒了一地的碎银子。 裴响半蹲在地上,用手揉着不响的头,眼神温柔。 不响开心地绕着他转圈,吐着舌头,浑身的毛发泛着白光,活泼可爱。 看得出来,不响很喜欢他。 之前是,现在更是。 裴响的手指修长,抚摸在不响的背脊上,白皙的肌肤被阳光照得透明,皎洁的光芒透过额前漆黑的碎发,照在他的脸颊上,映出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连鼻尖的细汗都照得清晰。 他的身上染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光点落在他肩上,摇曳生姿。 那么明亮,那么皎洁。 又那么璀璨夺目。 林软星站在门边,扶着门,静静注视了很久。 久到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竟然光这么站着,就能出神地看好一会儿。 直到裴响抬眸,瞥见门边的林软星,眼睛瞬间睁大,像是春光乍现,陡然间生起明媚的颜色。 他欢喜地朝她走来,眼里带着急迫,捉住她的手,亲昵地喊:“星星。” 像是好久不见般,靠过来挨着她,脸颊贴地很近很近。 呼吸都喷在了她的脖颈间,略带瘙痒。 他的背膀宽瘦,拢过来时,瞬间遮住了面前刺目的阳光,她只觉得面前一片阴凉,抬眼就看见一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眸,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携卷着一身阳光味道的气息,将空气充盈。 远远望去,林软星就像只小猫,被裴响裹在怀里,娇小无力。 这一刻两人的体型的差距异常明显。 林软星别扭地想跟他拉开距离,却被他强劲有力的手拢在怀里,根本后退不得。 她恼火地抬头,却见他眼眸里泛着丝丝愉悦的光芒。 他略显固执地攥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小心翼翼递给林软星。 “星星,给你,钱。” 这些天,裴响把自己攒的钱全都交给了林软星。 有时候是一块两块,有时候是十块二十。 说自己家没有存钱罐,怕被偷,让林软星帮他保管,等攒够了就去买部手机。 谁信啊。 他家都穷成这样了,哪可能有小偷嘛。 美其名曰是帮忙。 但更像是刻意要跟她扯上联系似的。 可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真诚,连这么拙劣的借口都能说得一本正经,令人信服。 林软星起初还不愿意,但被他那双眼睛固执地盯着,又无法拒绝。 最后也没戳穿他的小心思,撇着嘴收下了。 当然,那些钱都被林软星随意丢进了一个玻璃罐里。 那个玻璃罐还是外婆腌菜用过的,只是草率地清洗了一下,就被放在了客厅的柜架上。 裴响却丝毫不在意。 他见林软星如愿收下,表情更愉悦了。 值得庆幸的是,林软星发现裴响并没有变回以前的模样。 他依然沉默,眼睛依然明亮,可胆子却越来越大。 他经常不分场合地牵住她的手,抑或是把手轻轻搭在她腰上,甚至不经过她的同意,擅作主张地要守着她睡觉。 前几天淋雨后,林软星还是没能逃过身体的背叛,患了轻微感冒。 她的鼻子堵住了,脸色苍白,精神不振。 家里的感冒药都过期了,只能泡点板蓝根,喝点不知什么味的中药治病。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过几天就能好。 可裴响却紧张的要命,非要亲自下厨给她熬汤。 什么鸡汤,瘦肉汤,韭菜蛋花汤啊,花样百出。 当初裴响重病的时候,外婆也只给他熬过排骨汤,结果她只是得了个小小的感冒,搞得她好像身患绝症,庄重得很。 林软星三番五次对他说不用这样。 但裴响从来不听。 有时候,林软星都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会自动过滤。 有些话她只是随口一提,他就能记得清清楚楚;但有的话她不断重复,他还是扭头忘得一干二净。 但当她兴师问罪时,却又只能看见他亮着那双无辜的眼睛。 久而久之,林软星也随便他了。 于是裴响就更放肆了,经常从白天到晚上,只要有空就缠着她,好像一秒都不能分开。 林软星玩手机的时候,他就主动帮外婆择菜做家务。 林软星犯困想睡觉,他就拿着扇子,坐在床边守着。 他并不觉得无聊。 好像,林软星不管做什么事,每次她好像只要一抬头,就能对上一双深情凝视她的眼眸。 等她再看两秒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乍然消失了。 外婆见他不走,也从不赶他,只想着他多在家里呆会儿也好。 毕竟他家那破烂的房子,住久了人都要生病。 林软星就调侃他:“你跟不响越来越像了。” 裴响就露出疑惑的神情。 林软星没回答他,只是翘着唇问他:“你今天在赵家做了什么?” 他略微思索了片刻,老实回答:“砍柴,搬木头,种果树。” “你做这么多事,他们就给你这么点呢,你不觉得累吗?”林软星皱眉。 “不累。”他果断地摇摇头,然后露出开心的笑容,一副纯真灿烂的模样,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靠近她,那双薄唇近到几乎要触碰到她的鼻尖,“我想,和星星,每天,都聊天。” 声音温柔又动听。 连眼神都炙热几分。 林软星瑟缩着脖子,往后仰了几分,脊骨贴紧椅背,耳廓微热。 “可是现在不也能天天聊天吗。” 他就依然摇头,但笑不语。 其实林软星很想说,我可以给你钱买手机的。 但是一想到他固执的模样,加上她那些存在银行卡无法提取现金的数字,她就再度泄气。 这山村真落后啊。 买个手机还得去城里,镇上都只收现金的。 这时,不响偷偷跑了过来。 悄无声息。 林软星正被裴响堵在角落里动弹不得,骤然间看见它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仰着头,正疑惑地看着他们。 不知怎么的,忽然脸就红了起来。 她努力将背挺直,坐正身子。 结果这个姿势却让她与裴响的距离更近,近到她的额头抵在了他的下巴上,撞得她额头微疼。 林软星被迫低下头去,眼眸低垂,视线顿时落在了他那件薄薄的粗糙的T恤上。 单薄的衣服透着光,还能隐约看见他那白皙的皮肤,宽瘦的腰。 如白玉般光滑皎洁,手感也很特别。 她想起那天雨夜,她的背贴紧的就是这副结实宽厚的胸膛。 温热,还带着掷地有声的心跳。 轰的一下,耳根红了。 她局促地将视线乱晃,别开头,抓着他胸前衣服的手都紧了几分。 之前他光着身子,她都没多看一眼。 现在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但裴响却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相反,他一动不动地,凝神盯着林软星的发梢,忽然伸手,将林软星脸颊处的几捋发丝撩到耳后。 薄薄的指腹擦过滚烫的耳廓,酥麻,林软星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星星,好看。” “好看。” 他喃喃出声,仿佛被灌了迷魂汤般,痴痴地盯着她看。 大胆坦然,目光如炬。 林软星耳根微热地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他用炙热的目光注视,但每当他这样看着她时,她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的眼神太热烈,她怕自己承受不住。 不过和之前不一样的是,那时候,他的炙热眼神中,总带着一丝令她不愉快的烦躁感。 就好像,被侵略了领地的猫。 令她浑身不适。 现在呢,她说不清,反正她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不排斥,甚至还有些期许。 他还穿着她给他买的衣服,只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天,他不再一件衣服重复穿。 相反,他开始变化着来。 林软星今天穿白色,那他也穿白色T恤。 林软星今天穿蓝色,他也穿件衣服上带蓝色条纹的T恤。 这样的小心思,还是被林软星发现了。 尤其是此刻,她看见他身上穿着的黑白条纹,跟自己今天的黑白裙子颜色一致。 忽然间,一种别样的震颤感袭来,融融暖流从胸口蔓延到喉间,让她嗓子都发哑了。 她忽然抬起头,狡黠一笑。 她将黑色的头绳解下来,套在他手腕上,翘着嘴说:“送你个礼物。” 裴响看着手腕上绑着的发绳,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延迟般露出欢喜的笑容。 他嘴角的笑意渐浓,眼神也倏尔变得无比深沉凝重,幽暗晦涩,带着潮热的气息,迷蒙混乱,猛地朝林软星扑过来。 看着越来越近的脸,林软星惊地向后仰去,鼻尖刚好与他的唇瓣擦肩而过。 裴响的唇角擦过她的脸颊,带着薄薄余温,荡漾开波纹。 潮湿的吻落在了她的鼻尖。 像蝴蝶停在枝头,翩翩落下,轻如蝉翼。 他无声地露出笑意,好看的桃花眼里潋滟着波光,让他的眉眼都染上别样的神采:“喜欢。” “谢谢,星星。” 林软星有些羞恼地瞪着他,瞥了眼旁边的木门。 外婆的门还关着,她每天午睡的时候,也会把门关上。 此刻,寂静无声。 林软星瞬间松了口气。 抬头看向裴响,却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得极为开心,眼眸熠熠,热烈灿烂。 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林软星刚想骂人的话,就被他的目光盯着,给硬生生吞回去了。 她怕等会儿真骂他几句,他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来。 她差点就忘了。 他现在就像只疯狗,不,更像一匹野狼。 没有经过常人的教育,经常会做出令人意外的事。 就好像他的认知里不知什么是礼义廉耻般,目光放肆,眼神直白,赤.裸.裸地将自己的欲望展现出来。 尤其是面对她时,分外大胆。 他总是自动忽视周围的一切,用那种盯着猎物般的眼神,聚精会神地,执着地,强烈地,盯着她看,好像周围就只剩下她和他,什么都没有。 他逐渐靠近,一点一点,悄无声息的。 而他眼里那些过分浓重的欲望,常常看得她胆战心惊。 就像前几日,她因为不肯吃药,把他关在门外,跟他怄气。 他急得捶胸顿足,最后气得过分,竟然一口一口亲自用嘴喂她,又苦又涩,差点把她给呛死。 她气得踹他,骂他:“你有病吗!” 前天刚被他咬的锁骨,现在还留着他的牙印,隐隐作痛。 算了,他懂什么。 他本来就厚脸皮,像狗一样。 林软星愤愤地安慰自己,忍不住伸手挠了他手背一把。 却被裴响一把捉住,笑盈盈看着她,顿时让她更气愤了,好像有种被玩弄的感觉。 但奈何力量悬殊。 她承认,她根本打不过他。 看着蹲坐在一旁看热闹的不响,林软星没好气地想,下次也得给不响脖子上系个铃铛。 免得她喊来喊去也找不到它- 晴天里,村民们又活跃了起来。 整个村像在浸泡在雨水中多日的蘑菇,终于破开发霉的土壤,活跃起生机。有忙碌着捣腾田地的,还有晒被晾衣的,连聊天的声音都热闹了起来。 裴响赶着天晴来帮林软星晒被子。 她的被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沾着属于她的香水味,分外好闻。 裴响的手放在被子上,半天没动静。 林软星见他站在院子里发呆,忍不住丢了个小石子过去。 “喂,你在干嘛。” 石子砸在裴响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他才缓缓扭过头,出神地看着林软星,不知在想什么。 她想起来,这该死的家伙,不知最近犯了什么病,喜欢把头埋在她的肩上,鼻尖蹭在她的肩窝,然后大口呼吸。 “星星,好闻。”他闷声说。 每次到这个时候,他就眼神迷离,流光溢彩,跟磕了药似的。 林软星以为他喜欢闻自己的香水味,就从梳妆台上拿了瓶常用的香水,丢给他。 “喏,是这瓶。”有点小贵,够他买个手机了。 结果他摇了摇头,指着她说:“我不要,我要,你身上的,香味。” 身上的不就是这个味道。 难道还有别的味道吗? 林软星忍不住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背,却什么都没闻到。 反正林软星不管,她看着他发呆的样子,又怕他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就急不可耐地冲上去,抓着他的袖子,一副警铃大作的模样。 也是这时候,林软星才发现裴响好像又长高了。 之前她只到他肩膀,现在只到他胸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甚至觉得他身上的肉也变多了些,没有之前那种苍白凹陷的脸颊,力气也变大了,手臂强劲有力,现在的她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裴响看见她那副警惕的样子,笑了笑。 他眨着明亮澄澈的眼睛,一瞬间,仿佛有丝狡黠的光从眼角掠过。 他乖乖地将被子叠整齐,抚平上边的皱痕。 林软星也变了不少。 只是她的变化并非往好的方向去的。 相反,她更加刁蛮任性了。 知道她脾气暴躁,村里人都不敢惹她。 生怕惹火上身。 倒是大家时常看见林软星对裴响指指点点,指挥他做这做那。 那趾高气昂命令别人的样子,俨然一副令人讨厌的城里大小姐做派。 但裴响就一点也不反抗,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而且不管她怎么雄赳赳气昂昂,任性刁蛮,恶毒顽劣的样子,他的嘴角却总是挂着浅淡笑容,像中了魔似的,任劳任怨,异常听话。 在村里人看来。 裴响和林软星的关系还和以前一样,不好不坏。 或者更准确点说,偏坏。 似乎没有人会把林软星的变化和裴响关联起来。 甚至村里人一致认为,裴响没救了。 都默默祝福他早日逃离林家孙女的魔爪,搬到赵家去。 然而这些流言蜚语,在当事人面前,却是另一番模样。 林软星觉得,裴响变得越来越不要脸了。 她时常觉得。 裴响是典型的得寸进尺的人。 而裴响则觉得,林软星变得越来越令他喜欢。 喜欢到每时每刻都想把她吃进肚子里,一口一口,全都占有。 大家继续将关注点放在裴响和赵玉兰身上。 茶余饭后,都是关于这对年轻情侣的感情进展,裴响今天去赵家干嘛了,赵玉兰又做了什么事,各种谣言四处飞窜,俨然成了村里的八卦热门。 在外婆眼里也是,只觉得两人僵硬的关系似乎化冰了,但又没彻底和好。 尤其是看见林软星变得更加刁蛮任性后,每天都在摇头叹息。 恨不得裴响快点儿和赵玉兰好上,免得再来家里受罪。 邻居这些天也常来外婆家唠嗑,闲聊。 两人之间的谈话也不再避讳林软星,似乎都觉得裴响和赵玉兰的事,属于板上钉钉,早晚都得成。 听外婆说起林软星对裴响作恶更甚的事,邻居也只能叹气:“我也想帮他,可这孩子,不开窍啊。” “上回,我给那女娃出主意,让她找个机会留人家住下来,请他喝点酒,吃点小菜,再聊聊天增进感情。谁知道裴响这孩子——”邻居话音一顿,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把大腿,重重叹气,“他就是不肯喝她的酒,非嚷嚷着回家,要不是赵大爷一家人全来劝他,说雨下得太大,明早又要赶集,时间根本来不及,不然还真给他送回去了。” 外婆听了,眉毛拧成一团。 她嚅动嘴唇,想说什么,又似乎无能为力,只能忧心忡忡地说:“响响之前也没经验,这些事,我们也不好插手哇。” “对咯。”邻居见外婆终于说了句公道话,立马趁机下菜,“你还别说,兰兰倒挺上道的。上回她跟我说,她借口去她姑妈家做客,让裴响送她去一趟,裴响都没拒绝。她呀,托我让你帮忙,多在他面前说说她的好话。” 外婆则苦笑着摇头:“我哪里说得听哟,他这几天都缠着星星去,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兰兰多温柔,他不肯看一眼,星星那臭脾气,他非赶着上去……作孽哟,天生就是吃苦的命。”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 都在为两人感情进展停滞不前感到忧愁。 而此时正享受着灿烂阳光的林软星,则带着不响,在田野间的小道上悠闲地散步。 身后跟着时刻担心她摔倒的裴响。 林软星的病才刚好没多久,还有些体弱。 但闷久了也会无聊,这种天晴的日子,自然不能错过晒太阳的好时机。 前脚病刚好,后脚就出门。 也许是大家都忙着收拾家里,田地里倒没什么人。 只有几个戴着斗笠,拿着锄头在菜地里锄草的村民,菜地里的草都长到腰上了,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管别人的闲事,林软星和裴响路过他们都没给多余的眼神。 林软星乐得清闲自在,听着歌,嘴里哼着小曲。 她知道裴响听不见,所以她更肆无忌惮地唱了两句,唱得心情舒畅。 她想起来,之前,她和裴响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田埂上。 那边有个草垛,庄稼没种上的时候,地面的土都是硬的。可是现在接连下了好多天暴雨,田里的水都蔓延到小道上了,即使天晴也依旧泥泞。 她的小皮靴踩在有些松软的泥土上,一脚一个脚印。 身形也跟着晃悠,一深一浅。 身后的裴响紧张兮兮地盯着她,时不时张开手臂,生怕她一崴脚掉进旁边的泥田里。 也许是太过专注。 也许是放松了警惕。 林软星还真一个不留神,脚踩在不明显的软坡上,瞬间塌陷了下去。 小皮靴陷进了泥沼中,脏兮兮的,甚至染脏了裙角。 “哎呀——” 林软星都没反应过来,她就觉得身形一晃,即将跌进田里。 在这一刻,她甚至都忘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裴响脸色一白,快速闪身过去。 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捞住了她的腰,架住了她的胳膊,身体不再下坠。 林软星侧头,就看见裴响的表情紧张,一双眼眸无比惊慌,甚至紧张到脸颊没了血色。 他迅速见她从泥泞中救出,扶着她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 见脱离了危险,他的脸色才好些。 林软星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从虚惊中缓过神来。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如果刚刚她掉进泥田里,估计半个人都得陷进去。 因为接连暴雨,田已经彻底成了会吃人的沼泽地。 裴响却什么话也没说,依然神情紧张盯着她看,低头去查看她的伤势。 见她光着的右脚,立马又翻身下田里,去找她的小皮靴。 林软星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 忽然想起来,好像之前,裴响也曾栽倒在这片田里。 她记得那时候风很大,傍晚的时候弥漫着雾气,昏暗阴沉,迷蒙不清。 他身上没带钥匙,孤伶伶地行走在这条狭窄泥泞的田埂上,身影单薄削瘦,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一人。 他摇晃着身形,栽进田里,爬不起来。 周围的小孩纷纷发出笑声,她也跟着笑。 而那时,他却定定看着自己,发出沙哑低沉的声音:“你满意了?” 如果,那个时候,她伸手去扶他的话。 如果,她没有把钥匙扔他身上独自离开的话。 如果,今天没有裴响的话。 是不是掉进去的人就是她? 裴响从田里爬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黑色小皮靴。 鞋子早就灌满了泥,沉甸甸的,还在滴水。 他的身上也裹满了泥,尤其是裤腿上,沾着黑黄的泥巴,连白色的T恤都溅上了污秽,脏兮兮的。 他仔细将小皮靴里的泥倒出,像献宝似的将它放至林软星跟前,朝她露出笑容。 “星星,鞋,找到了。” 而林软星则怔怔地看着他。 不知怎么的。 这一刻,情绪没由来的涌上心头,让她倍感沉闷,一股酸涩堵在胸前,郁结缠绕,怎么都抒发不出去。 也许是回忆惹的祸,也许是情绪泛滥,她只觉得脚更疼了。 既疼又麻,让她莫名的难受。 她坐在石头上,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红肿的脚踝,咬着唇抬眼望向他: “裴响,我脚疼。” 眼里沁着泪花。 37 裴响抬头看时, 只看见林软星的眼里泛着泪光。 低头看见她的脚踝红肿,以为是疼得厉害,连忙俯身下去吹了吹, 又用手轻轻揉了揉脚踝骨节处, 皱着眉问她:“疼吗?” 林软星只觉得脚踝酥麻,倒也没那么疼。 只不过刚刚崴脚的时候蹭到了皮,磨了脚后跟, 没有伤到骨头。 于是她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 但是眼睛却迷蒙的看不清,泪光点点,越眨眼越明显。 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得周围的秧苗如浪潮般迭荡, 风声四起, 灌满整个耳蜗。 阳光正盛, 却吹得她视线模糊。 她眯着眼,看见面前的裴响屈着腿,小心翼翼捧着她的右脚,轻轻揉搓着她的脚踝,用指腹将上边的泥剐掉。 他低眉凝神, 那么专注, 连落在他脸颊的视线都没发现。 虔诚的,认真的,如此卑微地跪在地上。 任由自己一身泥泞, 却不让她沾上任何一丝污秽。 她就莫名想起了, 小时候, 那次热闹的酒宴晚会,她的手被碎玻璃扎破了皮, 流了好多血,她吓得哭了起来。而那个无情的男人只是冷漠地瞥了她一眼,让保姆给她包扎伤口。 她哭着喊要妈妈,保姆朝她做出嘘的手势,无奈说:“你再喊,等会儿又要挨罚了。” 她就默默收紧了眼泪,不敢再哭。 林青峰。 她从不叫他爸爸,只喊他名字。 她知道,其实他不喜欢听见她喊爸爸,也不喜欢听见她哭。 更不喜欢她提起母亲的名字。 如果她让他丢人了,他只会拧着眉头将她关进房间里,让保姆看着她,惩罚她不准出门。 直到她终于被迫屈服,装出乖巧柔顺的样子,将爪牙收敛。 他才淡漠地睇着她,将钥匙还给她。 她从来就不乖。 从前是,现在更是。 印象里,她似乎没有让任何一个男人碰过自己。 更没像这样亲昵地,信任地,让他肆意抚摸着受伤的脚踝。 她会下意识推开他们。 她觉得他们肮脏,恶心,像垃圾堆里的老鼠,带着沟壑的潮臭味,阴暗的令人作呕。 也许是,裴响不一样吧。 他的掌心很温暖,很柔软,即使带着薄茧也让她无比舒适。 比任何时候都要令人安心。 就像此刻,她看着他低眉的样子,想起他一直以来的卑微顺从,看着他高高的脊梁为她弯曲折服,再被迫屈跪,低贱到尘埃里,却毫无怨言。 他像沉默的山,在夕阳垂垂落下后,肩负着满身的黑暗,却又总是闪着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就好像,不管面前多么黑暗,只要她回头,就能看见光。 微弱的,如烛火般,在风中摇曳却不愿泯灭。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绚丽景象。 她定定地看着他。 而且仅仅是看着他,她竟会觉得如此温暖。 于是视线更模糊了。 裴响以为她是疼极了,开始着急起来。 他匆匆将她的鞋往脚上套,又怕触碰到她的伤口,只能一边用手轻揉着骨节,一边又想将她的泪痕擦干,只是手上太脏,他又不敢碰她的脸,只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林软星不动声色地将右脚从他掌中抽离,搭在地上。 “你好傻。”她嘟囔着说。 也不知道裴响有没有看清她的唇形,偷偷用手背擦过眼角,迅速放下。 裴响则深深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看,似乎想瞧出些端倪。 却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透时,眼神更担忧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其实他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但在这个明朗的午后,看见他一身白色T恤混着脏泥,站在田埂中央,手里拎着她那沾满泥的黑色小皮靴,眼神认真地看着她,目光真挚,眉眼忧愁。 在明晃晃的光线照耀下,这一切美好的有些过分,像不真实的梦境。 裴响已经将鞋放在一旁,蹲在她身前,微微仰着头看她的眼睛。 他似乎是想用手去擦的,但太脏了,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微微嚅动嘴唇,紧张地看着她的眼睛,看着被打湿的眼睫毛,粘黏在一起,扑棱棱的滚下水珠。 裴响慌了神。 他喊着:“星星,星星。”手无处安放。 可林软星没看他,只是吸了吸鼻子。 “我只不过是——” 她忽然扬声道,顿了顿,将颤抖的嗓音捋平。 “风太大,迷了眼睛。”- 赵玉兰从未见过这么荒唐的一幕。 近些天,裴响来赵家的次数渐少,经常忙完过后就不见踪影。 撮合他们的媒婆还对她旁敲侧击,说裴响是个闷葫芦,让她多主动些,偶尔也可以去裴响家看望一下,以便增进两人的感情。 她正愁找不到机会。 刚好今天是发放工钱的日子,裴响还没来领,她就顺理成章带着工钱来探望他。 谁知道,远远的,她就看见溪边坐着两个人。 定睛一看时,发现裴响正跪在地上,用清水给林软星洗脚。 只见他一双修长的白皙的手,将一只小脚握于掌中,搭在自己膝盖上,正仔细擦拭着她的脚背,脚踝,脚掌,神情专注的像是玉雕师。 林软星被他过分认真的姿态给惹笑了。 用另一只脚在水里撩拨着溪水,时不时溅起水花都撒在裴响身上。 裴响觉得她太过顽皮,微微用力,将腿往怀里一拉。 林软星就被迫向他怀里倾倒,手臂扶在他肩膀上,支撑着半个身子,脸色微红地瞪他,不满地撇着嘴催促道:“快点,太阳好热,我想回家。” 他就点点头,好像没听见似的,眼里闪着光。 手里的动作倒是没停,无比轻柔。 林软星怀疑他是故意的。 刚刚说着她累了,想回家了,裴响就说:“星星,身上脏,洗洗。” 他指了指旁边的那条小溪。 之前暴雨的时候,溪水都涨潮到了河堤上,把防水的沙袋都冲走了,庄稼也淹了一大片。 这几天天晴,水位降下去了,刚好适合洗脚。 林软星倒也没拒绝。 她总不能穿着都是泥的鞋子回家吧。 可裴响像是故意的,先是给她洗干净了鞋子,又发现她的裙子也脏了,用手简单搓掉了些泥。 再接着,他又发现她的脚脏了,非要给她洗脚。 本来就是随便洗洗,他却仔仔细细,翻来覆去洗了好几遍。 从左脚到右脚,从脚踝到小腿。 她觉得要是再放任他继续下去,他的动作要更大胆,更肆无忌惮了。 于是她起身想走,却被他捉住脚踝,根本站不起来。 他就知道逮着没人的时候欺负她。 林软星有点气愤,荡起小腿哗啦一声,故意泼了他一身水。 裴响冷不丁被水溅到脸上,发梢上滴着的水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却依旧低着眉,任由她捣乱,抓着她的脚跟,手里力度不减。 他的眼眸深沉,声音温柔又宠溺:“星星,水,脏。” “那你倒是快点!”林软星不满地撅嘴。 “嗯……” “别嗯了,我好热,不洗了,我要回家。” “星星,脚,脏。” “哪里脏了,都洗干净了啊。” “脏。” 她刚刚试图从他怀里逃走,却被他的力气所掣肘,起又起不来,坐又坐不好,只能东倒西歪地趴在他肩上,伏在他胸前喘气。 太阳越来越辣了,热得人直冒汗。 她被晒得额头发热,鼻尖都沁出汗珠,呼出来的空气全都喷在裴响的脖子上。 温热,潮湿,还带着一丝甜腻的香味。 裴响不知怎么的,忽然间脸色微变,眉头紧皱。 他像是经历了什么痛苦般,耳根红润,太阳穴暴起,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林软星在他怀里坐立不安。 一边是因为天气太热,她背上都浸出了一层汗渍,裙子贴着皮肤,黏湿不舒服。 另一边是因为裴响越靠越近,近到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碰到她的额头,像是要亲过来似的,眼神危险。 脚掌心传来温热的酥麻感,让她有些意外的瘙痒。 她胡乱地在他肩膀和脖子上抓了两下,薄薄的肌肤瞬间染上几道细长的红痕。 “裴响,你快点放我起来!” “嗯,再洗洗。” 赵玉兰则直接惊愕地愣在了原地。 因为从她的视角看来,林软星在变相地欺负裴响,她不仅娇气地故意脱掉鞋子,命令裴响给她洗脚,甚至还不满地皱起眉头,责骂他,甚至还抓伤了他的脖子。 而裴响,被迫跪在地上,手里还托着她的脚。 一边用水清洗脚背,一边用自己的干净的衣角擦拭脚掌,脸色微红,卑微地低着头,俨然一副被迫屈服的模样。 赵玉兰心中的火蹭的一下就上去了。 长久以来,别人就算是夫妻,也只有女人给男人端茶倒水,伺候的份。 哪有大男人给女人洗脚的,她也太娇气了吧! 更何况他们啥也不是。 她之前就听村里人说,林软星刁蛮任性,不是好人。 自从林软星回村后,裴响在林家饱受折磨,天天被她使唤来使唤去的,完全没把他当人看,被欺负得够惨。 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她为裴响哥感到不值,越看越觉得她是在故意羞辱他。 谁不知道,男人的面子比天重要。 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让一个大男人给她洗脚,他不要尊严,不要面子的吗? 她也好意思做得出来。 真不要脸! 赵玉兰气冲冲走过去。 来到两人跟前时,赵玉兰瞬间放慢了速度。 她轻咳一声,打断他们的聊天,故作惊讶道:“哎哟,裴响哥,你怎么在这里?” 裴响背对着她,当然听不见她的叫喊。 但是林软星却微微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的长辫子姑娘,脸圆圆的,皮肤黝黑,立马就认出了她是谁。 林软星也有些惊讶。 之前总想着赵玉兰的样子,想着她那张脸暗中跟她对比来着,没想到今天真见到了本人。 不过她看了眼面前的赵玉兰,又看了眼裴响,瞬间明白了她眼神的含义。 林软星忽然荡起一个笑容,轻轻拍了拍裴响的肩膀。 “喂,找你的。” 裴响向后望去,看见来人后,却只是淡淡瞥了眼。 “嗯。”又重新扭回头去了,继续给林软星揉脚。 他像是擦不腻似的,擦了又擦,揉了又揉,甚至还都快将她整个人抱怀里了,也不见他有半点男女有别的分寸感。 当着别人的面,林软星哪好意思继续。 只能推了推他的肩膀,轻飘飘说:“裴响,你也不问问人家来干嘛的,多不礼貌啊。” 裴响却不看赵玉兰,只亮着黑漆漆的眼眸,一双眼睛盯着林软星的嘴唇看。 似乎是在辨别她的话,又似乎在想别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 “星星,你,吃醋了。” “没有!”林软星几乎是下意识反驳的。 但一瞥裴响,却发现他表情愉悦极了,嘴边弯着淡淡的弧度,像是偷吃蜜罐的蜜蜂。 连眼睛都亮了几分。 赵玉兰听着他们的对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尤其是两人旁若无人的聊天,自动将她排除在外,更令她觉得万分不爽。 但她一想到自己过来的目的,又大方地将手里的塑料袋拿过去,送到裴响手里。 “裴响哥,这是前几天你结的工钱。” 裴响接过塑料袋,看了眼里边的零碎纸币,礼貌回应:“谢谢。” 声音像陡然转了个弯,忽然降温。 “裴响哥,你这大白天的,给人洗脚,是不是有点……” “也太欺负人了。” 赵玉兰还在想着怎么替裴响出气,想劝他两句,让他早点逃离林软星的魔爪,但又不好当着林软星的面直说。 她动了动嘴唇,冷眼扫视林软星,想着这个恶毒的女人真该死。 城里人就别在这整什么高贵范儿,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这样欺负人的。 但是这两句话还是被裴响看见了。 裴响却什么话都没解释,只是默默给林软星穿上鞋。 林软星还在抱着胸看戏。 她当然一点都不担心裴响会怎么样,更不担心赵玉兰会怎么样。 之前她总觉得赵玉兰也许真要和裴响好上了。 但和她面对面见过后,林软星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担心,她完全比不上她嘛。 见裴响这样,赵玉兰更着急了。 她上前两步,想伸手把裴响从地上拉起来。 可她的手还没触碰到裴响的肩膀,就被林软星拍掉了。 “喂,你干嘛?” 林软星也不客气,她又不是什么软柿子,哪能让人随便碰她的东西。 裴响后知后觉看见她的动作。 像是特意为了拉开距离,裴响皱起眉头,离她远了几步,扫了她一眼,声音冰冷:“不关你事。” “裴响哥……”赵玉兰被他冷漠的态度震了下,呆了几秒。 他的视线根本就没在她身上停留,只是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子,朝林软星露出宽厚的背,声音温柔到能滴出水来:“星星,背。” 38 林软星趴在裴响背上噗嗤笑出声。 她笑得眉眼弯弯, 因笑容而颤抖的睫毛在扑闪扑闪,扫在裴响的耳根处。 胸腔的震颤让裴响情不自禁回头,却刚好瞥见林软星收敛起笑容, 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裴响还是看见了的, 他问:“星星,你,笑什么?” 林软星没吱声, 只是余光往后一扫, 又忍俊不禁起来,憋着笑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裴响只感觉背上像有只猫在挠痒痒,于是抓着她大腿的手微微用力,手指在柔软的腿肉山掐出深深指印, 掐得她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裴响, 你是不是故意的。” 当然, 她说话的声音他听不见。 他只觉得耳边有热气喷涌,带着清香,吹得他耳根酥麻,连脖子都红了起来。 身后,赵玉兰的脸色很难看。 她不仅被裴响当场晾在旁边, 还头一回被他冷漠的语气凶到, 甚至临走前还要被林软星毫不吝啬地嘲笑。 看着林软星那明媚又得意的笑容。 她暗自跺了跺脚。 论美貌,她确实比不过林软星。 但论贤惠勤劳能吃苦,林软星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她, 而这些恰好是在这里备受欢迎的品质。 除此之外, 女人就该胸大, 屁股大,这样才更容易生娃。 像那些身板太瘦的, 眼尾上吊跟狐狸精一样,都是祸水命,最容易红杏出墙。 她觉得,她每一样都达标。 相较于林软星,她才是裴响哥的最好选择。 而且最让她无法理解的是,明明裴响哥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他怎么还能明目张胆地护着她,惯着她,甚至还主动弯腰背她回家。 但赵玉兰也不是傻子。 她隐约也看出来了,这两人并非如同村里传闻般关系恶劣。 相反,他们的关系好极了。 好到她甚至站在一旁,连句话都插不上。 不管她叫几声“裴响哥”,他都视若无睹,好像眼里只有林软星,她就像不存在似的。 看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身影,赵玉兰恼怒地将手里的空塑料袋攥紧,揉成一团,奋力扔向旁边。 塑料袋随着风飘向远处,摇摇欲坠,落进泥里- 也许是恃宠而骄,也许是心情极好,也许是单纯无聊。 林软星最近变得愈发娇气起来。 裴响给她削的苹果,只要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碎皮,她就皱起眉头,不满地递回去:“没削干净,我不吃。” 于是他就将苹果再拿回来,用水果刀,认认真真地削去所有碎皮。 “这桃子好难吃,怎么挑的。” 裴响就给她递过去一个新的桃子,顺着她咬过的那个桃子继续啃,吃完还点头:“甜。” “裴响,我袜子不见了。”林软星一喊。 裴响就轻车熟路地从藤椅上找到被压在底下的丝袜,蹲在她面前,亲自给她穿好。 还帮她把皮鞋用手帕擦得锃亮,纤尘不染。 就好像不管她怎么使唤他,怎么任性,怎么刁难,他都依然照做,耐心出奇的好。 他也从来不生气,反而每次都笑盈盈的,满脸写着心甘情愿。 但林软星还是不满足。 因为她发现,裴响变本加厉地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比如当着外婆的面,将她吃不掉的饭倒进自己碗里,就着她留着唇印的碗喝水,给她夹她最爱吃的菜,在碗里堆成小山丘。 外婆起初只是惊愕地看着他,后来见多了,不由得皱眉。 她用筷子轻轻拍他手背,语重心长地说:“响响,你也自己吃点,别光顾着给人夹菜。” 裴响就点点头,依旧照做。 外婆还耐心开导他说:“男女有别,响响,你不能吃星星吃剩下的东西,有口水的,多脏啊。桌上饭菜这么多,都吃不完嘞,她想吃会自己夹嘛,你吃点干净的嘛。” 但裴响每次就是认真听着,顺从地低眉,却怎么都不改。 外婆无奈,也许是觉得裴响从小就没受过正当的教育,加上他可怜的身世,最后也不再多说。 只是最近邻居每回来时,她的眉头都要皱紧几分,神情比之前还忧愁。 林软星也不止一次警告他,说外婆在的时候,让他和自己保持距离。 可每到这时,裴响就凝视着她,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得寸进尺地亲亲她的脸颊,然后伸手搂住她的腰,脑袋搭在她肩上嗅来嗅去,还故意说:“星星,香,好闻。” 林软星想踹开他,但下一秒腿就被夹住。 柔软的大腿触碰到坚硬的身躯,大腿内侧摩擦得火热,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服传递过来,猛然触碰到的突兀让她瞬间面红耳赤。 他眼眸明亮地看着她微笑:“星星,瘦,多吃饭。” 林软星就骂他:“流氓。” 偏偏他那些蔫坏的心思偏偏就不懂得收敛,非要摆在明面上,让她又气又恼,却又拿他没办法。 毕竟裴响的力气太大,她打不过,只能在别的事上报复回来。 她天天故意找茬。 这会儿说天气太闷,好热,家里的吊扇根本不解热;裴响就给她拿着扇子扇风,扇得手臂都酸了,还在那摇扇子。 那会儿说天气太冷了,风太大;裴响就给她拿来毯子,给她裹得严严实实。 她一会儿说想喝凉的,一会儿说想喝热的。 裴响端着一壶茶,在厨房来回折腾,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她故意为难,但他偏偏不厌其烦照做。 一来二去,反倒是林软星败下阵来,率先投降。 根本难不倒他嘛。 林软星看着他那亮晶晶的眼睛,更觉得自己憋着一股气。 这天傍晚,裴响拎着草篓去鱼塘喂鱼。 林软星悄悄跟在他身后。 裴响专心地将割好的鱼草丢进鱼塘,又将水闸胖的破渔网给收到岸上,勤勤恳恳,始终没发现身后跟着的林软星。直到他做完一切,准备返回时,才看见身后站着的林软星。 他露出惊讶的神情,林软星就狡黠一笑,凑近去问他:“你有没有发现你少了什么东西?” 裴响满脸疑惑,摇头。 于是她忽然扬起手臂,朝他抖了抖:“你的钥匙在我这呢。” 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在她手中抖动,叮当作响。 裴响却只是眨了眨眼睛,十分淡定地走过去,伸手要拿,却被她躲开。 她笑眯眯地挑眉说:“想要钥匙可以,但先得先答应我件事。” 裴响认真地盯着她看,似乎在等她继续。 但林软星却有些郁闷了。 她本意是想气一气裴响,让他着急的,毕竟之前他为了这串钥匙,冒着大暴雨都回来找了,可见钥匙对他有多重要。谁知道他现在一脸淡定,似乎根本不在意,完全看不出着急的样子。 根本气不到他嘛。 林软星心想。 想不出什么能让裴响为难的事,她一边把玩着钥匙,一边打量着身旁神情淡定的裴响,颇为烦恼。 一想到他最近得寸进尺的样子,林软星顿觉自己才是被狠狠欺负的那个。 见她眉头微皱的样子,裴响忍不住走上前,拉着她的手问:“怎么了?” 林软星将钥匙丢还给他,撇着嘴:“没劲。” 现在她无论怎样,都想不出什么事能气到他。 他就好像脾气忽然变得极好,对她的容忍度极高,不管她怎么骂他,打他,他完全不生气,反而还满脸堆笑,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就算此刻她说,让他立马脱光衣服跳进鱼塘里,他估计也会照做不误。 越来越像她的狗了。 若要说真有什么事能难到他…… 忽然,脑海中冒出个想法。 她眼睛亮了亮:“我们去镇上玩吧。”- 这是林软星第二次回到镇上。 只不过这次是被裴响带着来的,他骑着那辆破三轮车,一路载着她赶到镇上。 林软星被崎岖的山路颠簸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尤其是梆硬的后座,咯得人生疼,她差点就要坚持不住栽倒下去。 不管裴响在后座给她垫了多少层棉布,她还是觉得屁股疼,浑身酸痛,站立不稳。 不过一到镇上,落地后,她那满身的疲惫瞬间就消散了。 心情瞬间舒畅。 她甚至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之前她嫌弃这里大巴车太破烂,嫌弃三轮车太颠簸,没想到如今,她都有勇气坐自行车了。 裴响则默默推着那辆自行车,用锁将它拴在了路口的电线杆上。 他浑身是汗,薄薄的T恤浸透了汗水,黏腻地贴在背上,风一吹过,晃荡出他削瘦的脊梁骨,弯着腰,在夕阳下照得身形通透。 林软星见他满脸通红,忍不住皱眉,递给他一瓶水,问:“你累不累?” 裴响眼神炙热地看着她,摇了摇头:“星星,不累。” 她就扭着头不去看他,只是将手里的纸巾丢给他:“擦擦汗。”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语气情不自禁温柔了几分。 裴响顿时眉开眼笑,牵住了她的手。 但林软星却也没拒绝。 也许是来到完全陌生的小镇,林软星觉得此刻舒坦多了。 没有那些整天乱叫的大黄狗,没有狭窄容易跌倒的小路,也没有那些暗地里时刻想算计她的八卦村妇。 林软星别提有多自在了,连走路的步伐都是轻松的。 这几日天气晴朗,小镇也恢复了之前繁忙的景象。 恰逢今日赶集,街道上热闹非凡,许多人张罗着吆喝着,趁着天气好赶紧做生意。尤其是现在已经天色擦黑,街上还到处有人亮着灯摆摊,连路上的行人都拥挤不少。 白炽灯和彩灯交相辉映,低矮的仿佛从厨房里亮起昏黄的颜色,整个街道变得绚丽多彩。 还有一些小孩聚集成团,在路上跑来跑去,手里拿着的玩具闪烁着灯光。 卖衣服的,卖书的,卖玩具的,卖日用品百货的…… 林软星之前都看过,现在只觉得索然无味。 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并非是来玩的。 相反,她还真有件事想做的。 裴响跟在她身后。 只是之前他始终与她保持距离,如今牵着她的手,他眼底的笑意像是要溢出来般,被灯火照得清晰明亮,眼眸泛着流光,熠熠生辉。 只是为了不打扰她玩乐的兴致,他选择默不作声,但手却越牵越紧。 最后不易察觉地变成了十指相扣。 温热的掌心,滚烫地灼烧着皮肤,紧贴的掌心,连心跳都仿佛触碰在一起,随着每次跳动传递着阵阵波纹。 林软星不自觉低头看了眼紧牵的手。 裴响的手指修长,泛白的皮肤露出微凸的血管,此刻正与她的手环环相扣,将她的纤纤小手盈握在掌中。 他的手很大,略带薄茧,粗糙却很温暖,意外的令人安心。 林软星正想说他牵得太紧了,抬头瞬间,撞入那双眼睛。 只见他微微低眉,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唯独那双眼睛在灯火中闪耀,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林软星。 鼻梁因灯火而变得光亮,连眉眼都被光晕描绘着,模糊中透着一股清冷的气息。 那一瞬,不知怎么的,身后忽然绽放了一道烟花。 砰的一声炸开,声音十分响亮。 璀璨夺目的火苗从地面迅速攀升,啾的一声蹿入天际,在半空中炸开巨大的亮光,五颜六色,朝四周散开一片灿烂的焰火,将天空都照射得五彩斑斓。 周围顿时响起骚动,随着每一道烟花的绽放,都惊起一阵欢呼声。 林软星原本想说的话,忽然噎在喉咙口。 被这烟花声扰乱了思绪。 她本应该循声望向那片烟花的,却不知怎么的,那一刻,裴响的眼睛仿佛像块磁铁般,深深地吸住了她的目光,她望着他,根本挪不开眼。 烟花绽放的瞬间,火花照亮着他的侧脸,将他的轮廓映照得分明,脸颊上都被染上彩色。 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裴响……” 林软星忽然喊他名字。 “怎么了?” 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哑然:“……没什么。” 林软星忽然觉得,如果时间能定格,她真想在这一瞬停留。 不问过去,不问明天。 但正因为太过璀璨而美好,陡然间,一股失落弥漫心尖。 似乎有什么东西岌岌可危。 就像她此刻,望着这双明亮的眼睛,却不知何时会像烟花般消失。 短暂,却又绚丽。 裴响却眉眼含笑,牵着她看天边的烟花,满是喜悦:“星星,好看。” “嗯,好看。” 39 烟花放得越来越多, 街上就越热闹。 路上的行人也都纷纷驻足,随着每道烟花绽放,发出阵阵喝彩声。 连街道上的车辆速度都变慢了, 推着自行车的人, 接小孩回家的家长,拿着扫把拖地的商贩,都仰头观望。 好像所有的事, 在欣赏这绚烂烟火的那一刻, 都可以暂时搁置。 林软星刚刚还在想,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就听见周围人在笑着讨论,要不要也去买点儿烟花放放。 “爸,我也要放烟花!” 旁边的中年男人一掌拍在小孩后脑勺上, 不客气道:“就知道烟花烟花, 读书就不晓得用点心, 考试就知道考鸭蛋。” “我没考鸭蛋,我上次考了三十。”小孩揉着脑袋,不满撅嘴。 “还好意思讲,三十分跟鸭蛋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已经有人凑热闹, 真去烟花店买烟花。 也许是近几日天晴, 一扫暴雨的阴霾,大家都心情舒畅,都不吝啬买点烟花庆祝。 即使今天并不是什么节日。 说起这个烟花, 来得还真有些意外。 起因是镇上一家烟花爆竹店的老板, 清仓的时候发现库里有箱子在雨天染水受潮, 里面装着的烟花都蔫了吧唧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老板随手点了试试,结果还真放出一大片烟花来。 自他起了头,剩下那些没人要的烟花丢在角落,也都被几个小孩拿去点着玩了。 于是一片接一片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绚丽多彩。 裴响则牵着林软星的手,站在了远处有个矮坡的地方,视野宽阔,正适合看烟花。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两人也从角落的位置,逐渐被挤进了人群中央。 人潮拥挤,林软星左右动弹不得,只能紧紧贴着裴响,半个身子被他的手揽在怀里。 裴响一手牵着她,另一手轻轻搭在她腰上,唇角微扬,挂着浅淡笑容。 裴响看得很专注,他虽然听不见烟花绽放的声音,但幸福喜悦之色溢于言表,融于眉眼。 也许是在小镇里能看见烟花的日子不多,他显得分外珍惜,甚至想把这种略显激动的心情分享给林软星。 每当有烟花绽放,他就喊一声:“星星。” 同时,牵着她的手也略微攥紧,带着一丝疼痛的酥麻感。 “烟花,漂亮,像星星,一样。”他笑着对她说。 眼睛如此明亮,眼尾潋滟着琉璃般的彩光,天若将明。 林软星笑笑,也顺势仰望天空,看见烟花在墨色的浮云间炸开,听着他呢喃着自己的名字。 砰的一声,仿佛心也随之勃然跳动,淹没在嘈杂声中。 看着那大片的烟花在倏尔绽放,又渐渐消失,周围的喧嚣声都伴随着烟花的绽放突起,沉寂,如波浪起伏。 浪漫又虚无,美丽却短暂。 如此灿烂,如此耀眼。 然而越是这样美好的时刻,林软星的心弦就绷的越紧。 像针,像刺,在心中隐隐发作。 真希望。 时间停留在此时此分此秒。 林软星忍不住牵紧了他的手,微微用力。 好似摇曳浮萍,忍不住抓住那一缕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希望。 那种仿佛风中牵线的风筝,只要松手就会断裂的关系。 明明危险的要命,却又那么令人着迷。 裴响像是察觉到什么,他忽然低头,仔细打量林软星的表情。 林软星正怔怔地看着夜空,冷不丁面前凑过来一张脸,薄薄的唇散发着热气,眼里的光皎洁如月,如羽毛般扫过她的眼睛,将光亮遮挡住。 他凝视注视着她,视线与她齐平,似乎有些疑惑:“星星,累?” 今晚的她,比以往都沉默,安静。 连她的眉毛都微微蹙起,似乎在想什么事出神。 林软星下意识摇了摇头。 等她回过神来,裴响的脸已经近在咫尺,连呼吸都黏腻在寸尺之间。 骤然间唇上一疼,柔软温热的唇瓣露出尖锐的细牙,细细密密啃咬在她唇上,带着些许粗鲁,又带着灼烈的气息,将潮湿的空气渡入她口腔,舌尖勾缠,唇齿交融,将那抹疼痛化为缠绵的甜。 “你……” “想亲。” 裴响忽然一顿,微微拉开距离,鼻尖互相触碰,他的眼眸在黑暗中闪耀。 周围涌动着人群,他却视若无睹,只盯着她看。 林软星脸红着想推开他,却听见耳畔的沙哑低语:“星星,没人。” 同时一双手将她拉至怀里,整个身躯都遮住了光,后颈被他的大手掐着,她只能被迫仰着头,像竭泽的鱼,渴望呼吸与氧气。 哪里没人,周围全是人。 林软星想要后退。 他沉静的眼里闪着晦暗的光,将她拢在怀里,进而加深刚刚的吻:“他们看不见。” 他亲人的方式总是带着些许强势,席卷着那毫不掩饰的欲望,像野兽入侵,牙齿啃咬在她唇上,反复撕扯,似乎想要将唇瓣咬碎。 林软星扶在他腰上的手都攥紧了几分,胡乱在他的背上抓,但只是挠痒痒的程度。 他并不觉得疼,反而是她疼得厉害。 裴响咬人太狠了。 他不仅要咬她的唇,还咬她的耳垂,咬她的脖子,所至之处落下斑斑痕迹。 他似乎迷恋上了这种略微的痛感,逼着她反击,恨不得让她也像他一样化身猛兽,彼此纠缠,连与她十指相扣的手都攥得十分牢固,像把无解的锁,将她牢牢扣在他胸前。 可今天,林软星却意外的顺从。 她不仅一点都不反抗,反而温柔的不像话,如同被驯服的小猫。 连他凶猛的撕咬都一一应承下,抓着他的衣服,柔弱无骨地倚靠在他胸前,包容他所有的粗暴与蹂躏,只在唇齿间发出细微呻.吟。 好热。 热得浑身都是汗。 林软星只觉得他们靠得太近了,闷得发慌,心跳在一声声加快。 连周围的烟花声,说话声,都像自动隔开屏障,这个世界只有她和他两人,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已经很久没有亲到窒息的程度了,那么用力,又那么令人沉溺。 “妈,那边有人在亲嘴……” “嘘,小孩不许看!” 直到身旁乍然传来说话声,这个吻才被打断。 林软星羞得脸通红,猛然推开他,裴响这才依依不舍地拉开距离,视线却还流连在她的双唇上。 他舔着舌尖,似乎在回味什么,目光灼灼。 林软星气喘吁吁地扶在他肩上,面颊绯红,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浑身无力地被他架着,香汗淋漓。 她瞪着眼睛,报复性地咬了他脖子一口。 “下次不许咬这么痛。” “嗯。” 看见她潮红的面庞以及红肿的双唇,裴响似乎很满意,乖乖点头,眼里透着股愉悦又狡黠的光芒。 那双手抚摸着她的背脊,指尖却在背上来回徘徊,仿佛在描摹她的骨架。 动作越来越放肆了。 林软星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揪得皱巴巴的,眼神满含威胁。 可裴响却像是没看见般,得寸进尺地凑过头来,下巴搭在她额头上,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前。 “星星,还想亲。” “不许。” “想亲更多地方。” “不行。” “星星,我……” “说了不行就不行。” 忽然,裴响声音一顿,目光忽然深沉起来,靠近她,周围的光亮再度被吞噬。 林软星只觉眼前一暗,抬眼间坠入一双眼眸里。 那是一双无比漆黑的眼眸,深邃的如同无尽深渊,明明无风无浪,却望不见底,又像是暴风雨来临前般的黪墨大海,晦暗阴沉,泛着诡谲之色,绮丽妖艳。 他宛如邪神的信徒,匍匐在她耳畔低语。 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喉咙里蹦出,沙哑又低沉: “星星,不要离开我。”- 说是玩,其实她来镇上的最主要目的,自然是打听修路的事。 村里的消息不够灵通,只有镇子离那边堵塞的路段较近,修路的工人也都住镇上,最新情况只有这里人才知道。 但其实根本不用打听,已经有不少人在讨论。 镇上的人比林软星还关注通路的消息。 镇上唯一一辆挖土机就停在出镇口,离堵塞的路段不过百米远。 戴着头盔,肩上裹着毛巾的修路工拎着铲子收工,在馄饨馆面前坐下,几人喝着啤酒聊着天,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有人上前询问,修路工们就老实回答: “老李,你们那条马路牙子,还要多久修好喽?” “快了,只要不下雨,这路不出一礼拜就能通。” “哎,可算要修好喽,我这店里都一个多月没进货了,东西都快卖完了,再不进点货这店都要倒闭嘞。” “不急,就这几天的事。” 自这几日天晴,修路工人就加班加点在挖路。 只不过暴雨天引起的泥石流和山体滑坡,确实将半个山道都挡住了,加上还有些大石头要挪开,着实费劲,快则一礼拜,慢则还得等半个月。 “老天爷,可别再下雨嘞,被子都发霉烂掉喽。” “这谁说得准。” 除了修路工在聊通路的事,连周围的店铺老板,还有被闷坏了的镇上居民,也都在聊。 这些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林软星耳朵里,在她心中荡起层层波澜。 可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和之前激动万分的心情不同,现在听见这些话,她却莫名的高兴不起来。 她明明无比期盼路能快点儿修好。 但现在,她却又希望暴雨不要停,再多下会儿吧。 这样复杂又纠结的心思,让林软星忍不住蹙起眉头,烦恼的令她胸口有些发闷。 路修好了是好事啊。 回到城里,一切生活都会恢复正常,她也不用再用祭祖的借口留在村里,跟外婆冷眼相对。 她可以回去跟姐妹们说,自己出国旅游回来了,再随意编几个旅途故事,那些姐妹就会笑得花枝乱颤,问她路上有没有艳遇,外国的帅哥身材怎么样之类。 但。 她好像有点,舍不得。 不知不觉竟熬过去两个月了,时间真快啊。 快到她几乎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在她印象里,这小山村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般,被困在连绵暴雨中。 而她所有的记忆,与这场暴雨有关的,似乎只剩下裴响。 每次被暴雨困得心烦意乱的时候,眼前总是冷不丁浮现裴响那张清冷的脸,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随着雨雾深邃迷离,带着他特有的草木香,像梦魇般缠绕进她的梦里,与她的记忆纠缠不清。 她呢,像是玩忽职守的士兵,丢下城堡独自踏入深林。 沉溺在他低调的温柔里,忘乎所以。 可这种感觉却并不令她讨厌,反而令她深陷其中,陶醉到无法自拔。 其实在这里也挺好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林软星就被吓了一跳,心忽然猛地跳动了几下,仿佛噩梦初醒般令她慌乱。 林软星悄悄抬头看了眼裴响。 裴响自然听不见,他面色如常地牵着林软星的手,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眉眼带笑,跟着她在街上到处乱逛,刚才说的话像阵风吹过去了。 他似乎一点儿都不记得,这个小镇曾经给他带来许多不愉快,比如那时重病刚醒,那夜的暴雨,那日巷子里被殴打的事…… 见他神色如常,林软星杂乱无章的心才渐渐停止躁动。 她逐渐平静下来。 也是,即使真要回城里,她也照样可以用手机跟裴响联络。 网络那么发达,她可以打电话,可以发文字,即使天各一方也能近距离聊天,没什么区别。 等路通了,她甚至能时常来看看他。 然而这种念头,却薄的如同一张纸,伶仃挂在心头。 充满着侥幸的意味,令人惶惶。 谁都知道,那都是镜花水月,根本不可能。 可她又该怎么办呢。 裴响呢,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怎么办? 她很想问裴响,可当她仰头看着他那张明媚灿烂的脸,因牵着她的手而倍感满足的神情,以及那双眼睛里闪动的雀跃光芒,所有的话陡然间都失了声。 “裴响,你……” 林软星讷讷出声,裴响望过来,到嘴的话忽然变了味:“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就像之前,她问裴响,你最想要什么。 裴响总是摇头不应,眼睛也不看她。 可如今,她再次问他这个问题,心中竟然生出一丝的惶恐,忐忑,以及胆怯。 她害怕他的回答,更害怕自己听见的答案。 心猛地攥紧了。 裴响脚步一滞,牵着她的手,笑得欢喜又满足:“我有星星了,别的,都不要。” 他的语气无比认真,眼睛也无比明亮。 林软星的心微微一颤。 此刻,她竟像是患了失语症般,不知该说什么。 “星星,不高兴。” 他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替她将黏腻的发丝撩拨开。 他定定地盯着她看了很久。 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她的内心般,深刻地描摹着她的轮廓,观察着每一处细微的表情。 犀利又透彻。 林软星迅速别开眼,根本不敢看他。 她将心中纷乱的思绪压下,仰起头:“没有啊,我只是有点想打游戏了。” “你想不想去网吧?” “嗯……” “走吧,我带你玩好玩的。”林软星难得撒娇了一回,挽住他的胳膊,笑盈盈拉着他往前走。 裴响低头看她欢喜的样子,认真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问题后才说:“星星,喜欢,我,也喜欢。”- 林软星想找的地方就是这间网吧。 镇上唯一一处可以通宵不打烊的地方。 上次他们来的时候,见裴响盯着里面的电脑看得聚精会神,想着他应该还没玩过电脑,林软星决定带他尝尝鲜。 当然,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这次来得匆忙,身上没带多少钱。 所有的钱都是裴响去赵家帮忙干活赚的工钱,总共就三十来块,连住宿都不够。 镇上又不支持电子支付,林软星也没办法。 不过既然都来了,索性把最想做的事做了。 总不能白跑一趟。 乌烟瘴气的网吧处处透着股怪味,难闻,闷热,这里连空调都没有,只有头顶上挂着的吊扇,不停地旋转着,带来丝丝凉意。 夜晚的网吧最热闹,座无虚席,挤满了人。 林软星拉着裴响的手进去的时候,刚好撞见黄毛。 只见黄毛那群人守在门边,有站着抽烟的,有聚在电脑旁围观的,有踩着拖鞋嚼口香糖的。 见林软星和裴响进来,他们迅速对视一眼,跟黄毛通风。 黄毛正打游戏打得出神,被小弟拍拍肩膀后,才看见从门边进来的两人。 顿时,松开鼠标,游戏也不打了,直接站了起来。 他还跟以前那样,趿拉着一双拖鞋,裤脚撩至小腿处,橙色短T,嘴里叼着根烟,脸上倒是多了一道疤痕。 那道疤痕很深,从头皮处蔓延至耳根,看起来他的面目更加狰狞可怕。 黄毛打量了他们一眼,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 他缓缓朝两人靠近。 一瞬间,所有记忆都涌了上来。 林软星还有些后怕,她心猛地揪紧,警惕地望着黄毛,紧紧抓着裴响的手。 而裴响却显得极为淡定,冷眼扫视他,似乎一点都不畏惧,甚至比上回还更加冷冽傲然。 黄毛站在两人面前,打量了林软星一眼,看见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嗤笑了声。 他又扭头打量裴响。 黄毛的个子本就比裴响矮,站在裴响面前,也只到他脖子处。之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裴响站直了身子,他竟只能仰着头看他,莫名让他气势矮了一截。 他眯了眯眼,打量着裴响的神情,目光犀利。 看得出来,黄毛是认出了他的,见到裴响的那一刻,他的手情不自禁攥紧了,似乎也想起了之前的事。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黄毛眼神复杂地盯着裴响看了半天。 然而裴响并没有什么反应,面无表情,任由他打量着,像一座石雕。 甚至连眼神都不给他。 沉默,寂静,无人说话。 气氛一时间又凝固了起来。 但这种沉闷只持续了半分钟。 很快,随着黄毛的大手一挥,身后的小弟纷纷跟上他的步伐,离开了网吧。 黄毛经过裴响身旁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烟头丢掉,咬牙切齿:“你小子有两下子,算你狠。” 身后还有小弟问他,却被黄毛拍了脑袋:“别跟他硬刚,你打不过他。” “他是个疯子。”带着一口痰,啐出去。 随着黄毛的离开,网吧瞬间空出来几个座位。 裴响也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又笑意盎然地拉着林软星的手,将皱巴巴的钱塞进她怀里。 “星星,钱。” 林软星也长舒一口气。 她看着裴响那张笑脸,又哑然看着手里的钱,一时间分不清哪个究竟是他。 上一秒他可以如此冷漠,下一秒又能温柔如春光。 他就像个变色龙。 不过想起刚刚黄毛的话,林软星心中竟隐隐有些认同。 不管他是什么样,他的确是个疯子,没错。 林软星看着裴响的眼睛,看见他正目光澄澈地回望自己,忍不住笑了笑。 她怎么就忘了,裴响是个疯子啊。 他疯得很彻底,疯得变态,疯得能把自己的命都交给她来处置,轻易就能许下沉重的诺言,而他偏偏确实能做到。也许这才是他最不为人知的一面,真实的他,也正是最吸引她的东西。 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再疯的人,如今也是她的狗。 这个想法让林软星有些开心。 忽然间,她又不那么心慌意乱了,胸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她拿起手里的钱,去前台要了网卡,坐在黄毛坐过的位子,点着鼠标轻轻将游戏客户端退出。 然后将凳子往外一拉,将裴响推了过去:“坐下。” 裴响被她推到座位上,还有些发懵。 就看见林软星笑靥如花地站在他旁,用手肘撑着脑袋,好整以暇:“我看你玩。” 林软星一点都不沉迷电脑游戏。 她来只是为了看裴响玩,完成他的心愿。 毕竟作为她的狗,偶尔也得给他点奖励嘛。 想起之前他眼巴巴盯着网吧里那些游戏屏幕,满脸好奇的样子,她就觉得好笑。 如今他自己也能玩游戏了,她倒要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裴响果然很激动。 他盯着电脑屏幕,激动又兴奋,甚至高兴地手都在发抖。 他明明很激动,但却先看着林软星,似乎在征求她的同意。林软星就笑眯眯看着他,朝他抬抬下巴,示意他放心大胆的玩,钱都交了,没人来打扰他。 桌上有许多游戏端,他可以随便挑选。 实在不会的,林软星还能亲手教他玩,反正今晚时间很长。 林软星翘着脚,撑着下巴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 她也很期待,想看看裴响玩游戏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会玩什么游戏呢,他又喜欢什么类型的游戏呢。 真令人好奇。 裴响轻轻握住鼠标,手指微微颤抖。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却并没有打开任何一个游戏端,而是点开了角落里的浏览器。 他略显笨拙地轻轻用鼠标点开搜索栏,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认真地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 “黎远道。” 那一刻,林软星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复杂。 40 黎远道。 很显然, 这是个人名。 偏偏这个人名林软星还听说过,还是从她父亲口里耳闻的。 她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跟一个叫姓黎的叔叔打电话, 他也曾来过家里做客, 只是那时候林软星年纪太小,已经记不清他的具体样子了。他貌似是父亲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闹了矛盾, 后来林家的产业日渐不行, 那位黎叔叔也不见踪影。 可是。 裴响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林软星讶然地望向裴响。 却见裴响神情专注地盯着屏幕,用鼠标慢慢往下滑,认真看着网页上的每个字,一行一行扫过去。 除去同名的, 本市里关于这个人的新闻, 也只有寥寥几条, 连照片都没有,只提及了名字,而且年代久远,大多都在十年前,毫无参考性。 黎远道作为市里有名的企业家, 偶尔会出席当地举办的活动, 所以有些报道就会传到网上。只不过公开的信息不多,网上能搜到的痕迹少之甚少,裴响想找人, 如同大海捞针。 见裴响看得认真, 林软星就好奇地凑过去, 指着那个名字问:“他是谁?” 裴响倒也不遮掩,坦诚道:“这是, 一位恩人。” “恩人?” “嗯,以前,资助过,我家。” “你见过他吗?” “以前,见过。” 林软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你找他干嘛呀?” “想……” 裴响却忽然顿住了。 他沉沉凝视着林软星片刻,微微撇开头,没说话。 他像是藏着什么故事,却不愿多说。 林软星猛然察觉自己似乎问得太多了,便迅速闭上了嘴。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安静,很安静。 她悄悄打量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似乎神情已经恢复平静,没了刚开始的激动和兴奋,取而代之的是紧张与忐忑,只是握着鼠标的手并没有停,还在锲而不舍地翻滚着,一页一页翻看。 网页屏幕上的白光照在他脸上,显得脸色有些苍白,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她看见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原来他之前那么想进网吧,竟是为了这个。 只是为了上网来找个人。 林软星忽然有些懊恼。 早知道他只是简单想上个网而已,上回她就不该阻拦他,让他直接玩个痛快。 可是他怎么不说呢? 他怎么就不直接跟她说呢? 明明他只要开口,她就能…… 林软星忽然一哏。 她想起来,自己好像也从没主动问过他的事,甚至没问过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一直以来,似乎都是他在默默迁就她,迎合她的喜好,讨好她,祈求她,为她笑为她哭,为她作践自己的身体。而她却从来没在意过他的想法,她怎么好意思说是他的过错的? 他像是习惯了把所有事都藏在心底。 即使被误会了也从不反驳,也从不辩解,就这样任人揣摩。 直至今日,她对裴响的了解还少之又少。 脑海里为数不多的关于他的事,还是听的村里人传言。 传言说,外婆曾经资助过裴家,甚至和裴大爷私底下有密切来往。但从上回外婆给裴响塞钱,他死活不肯收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平白无故受人恩惠的人。 也许外婆只是出于好心,但实际上真正资助裴家的另有他人。 比如黎远道。 可她却自私地认为,裴响就是一条巴结外婆的狗。 甚至不吝地讽刺他,排挤他,将他的尊严狠狠地践踏在脚下。 明明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明明当事人就在自己跟前,她完全可以直接询问的,但她却什么都没做。 明明她就站在真相里,却始终不愿意相信。 其实她都知道的。 这些年裴大爷身体不好,连家里的几亩地都是裴响在打理。 裴大爷东奔西走,为了找到裴响的亲生父母,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如今他撒手人寰,裴响独自生活一定很艰难,而这种事那个资助人应该也有所了解。 或许这些年,裴大爷的奔波并非一无所获。 至少他给裴响争取到了个未来。 她不知道黎远道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资助裴家的。 是想领养他,还是继续资助他,或者是另有所图,但裴响至少生活上有了保证,这也许也是裴大爷临终前的心愿。 可他之前为什么不找黎远道呢? 明明他有无数次机会踏进网吧,也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在这查询,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只是因为裴大爷去世吗? 不,她觉得应该不是的。 林软星其实很想问他,也有无数想问他的事,但张开的嘴莫名就僵在空气中,怎么都发不出声。 就算问了,他又凭什么回答她呢? 而她又有什么资格问他。 是啊,她骄矜惯了,是个被宠坏的公主。 即使她来到这个破地方,始终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根本就没有变。 她那高贵的占有欲,将他视为自己的所有物,时不时把他的尊严拿来践踏。 可他又是怎么做的呢? 他像扑火的蛾,明知危险,却还义无反顾奔向她。 他纯真,浪漫,将自己的炙热滚烫的心捧在她面前。 她却轻飘飘地笑着,将他视为自己的奴仆,她的狗,用刀狠狠宰割。 她好像就从来没真正在乎过他。 在他身患重病的时候,嫌麻烦不愿去送药; 在他好心来接她回家的时候,将他丢在宾馆大门外,让他淋了半宿的雨; 在他给她送水果野花时,她无情嘲讽,将那些珍贵的东西丢在垃圾桶; …… 她一遍又一遍地,将他的真心撕成碎片,撒在他面前,残忍又傲慢。 她究竟是以什么心态看待裴响的? 她不知道。 直到刚才,她确实都不知道。 浑浑噩噩,迷迷茫茫。 可此刻,她心中却无比清晰地有了答案。 ——玩偶。 他是她的玩偶。 像那种被性情顽劣的公主摆弄着的玩偶,用剪刀,用画笔肆意糟蹋后,残破不堪的玩偶。 玩过后就可以随意抛弃的玩偶。 她无所顾忌地沉溺在他的卑微臣服中,享受着无边的宠爱,编织着回城的公主梦。 她只顾着独自享乐,却从未考虑过裴响怎样。 直至刚才她还在想。 如果回到城里,她是不是会恢复以前的生活,从此记忆里不再有裴响这个人。 这样的认知让林软星羞愧万分。 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以前说的话有多么锋利。 那一句句如同刀割般的话,狠心地划过他的心脏,将他割得鲜血淋漓,而她却只顾着笑。 一种极端的悔恨蔓延胸口,伴随着若隐若现的疼痛,让她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她捂着胸口,头渐渐低下去,不敢看他。 他还是想要有个家吧。 毕竟,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 如果他让她给他一个家,她会答应吗。 以前她或许还会嗤笑一声:“做梦。” 或许还会觉得他怎么没有自知之明,甚至嘲讽一番。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她会毫不犹豫答应。 来自直觉的,没有理由的,百分百的,肯定。 她甚至隐隐期待着,他向她开口,亮着眼睛说:“星星,能不能带我回家?” 只要他开口。 只要他想要。 但如果他不开口呢。 这个过分出格的要求,他或许根本无法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东西,对他来说更是沉重吧。 可是,一切都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她始终相信,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只要他愿意等待。 等她从城里回来,等她毕业,等她继承家业,将那个女人扫出家门…… 就在林软星思绪杂乱之际,旁边的裴响忽然站起身,推开座椅,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星星,你,玩。” 他的声音还有些许颤抖。 林软星一愣。 她还是第一次见裴响露出那副表情。 他的笑容如此单薄,像演技拙劣的小丑,明明努力想笑,表情却仿佛在哭。 那种说不出的冷漠疏离,垂敛着眼眸,拧着眉,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忽明忽暗,隐忍地将双拳微微攥紧。 林软星茫然回头,却瞥见桌面屏幕上的一则新闻,上面醒目地写着“车祸”二字。 底部附着一张灰白色照片,周围人山人海,事故现场拉着警示条,灯光照得地面惨白,狼藉一片。 车祸,黎远道。 林软星迅速联想到了什么,神情愕然。 几年前,她确实听说过市郊区公路上,发生了一场重大汽车追尾事故。 当时因死亡人数过多,那条公路被短暂封闭了段时间,市电台还专门报道了这件事,只是她对这些事毫不关心,也从未在意过,听过就忘了。 没想到,黎远道恰巧就在其中。 这似乎也印证了他这些年销声匿迹的事实。 原来…… 像刚刚浮现起的希望火苗,瞬间被一盆水浇灭。 现实冰冷地砸在他脚下,哗啦变出沼泽,裴响就站在中央,正被旋涡缓缓拖入深渊。 刚刚的神采奕奕的面庞,此刻变得黯淡无光。 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陡然间连眼睛都失去光彩,目光无神地飘离在她周围,双唇发白,面无血色。 裴响就这么静静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攥紧的拳头也松懈下来,伶仃垂在大腿两侧。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看见这样的裴响,她竟会觉得他脆弱到如同一张轻薄白纸。 好像风刮过,他就会飘走。 但是她不想让他走,于是她忽然扑过去,环住了他的腰。 他的腰本就窄瘦,轻而易举就环住了他整个腰身。她贴紧他的胸膛,听见他炙热滚烫的心跳声,一道道回荡在耳边,震得她脸颊发麻。 她闷声说:“裴响,对不起。” 她的心揪得发疼,连眼睛都有些酸涩起来,鼻子像堵住了般。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要道歉。 明明她应该说些好话安慰他的,说些开心的话的,但脱口而出的却只有一句道歉。 她想说的话太多了,她欠他的也太多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此刻,她只想抱紧他,不让他走。 发自内心的,依赖着他。 裴响的手在她腰上缩紧,又缩紧,渐渐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双手臂像钢筋般环绕在她腰上,肩上,像要把她融入血肉里般,那么那么紧,紧到她都不敢呼吸,只能感受到他单薄身躯不知为何而轻轻颤抖着。 她看见他眼角,陡然间垂落下一颗眼泪。 滑落,掉在她脖子上。 滚烫,又冰凉- 林软星将香烟递给裴响的时候,还有些纳闷。 他是真想抽,还是故意的? 但看见裴响认真学着她抽烟的动作,一口口,被呛得双眼通红,不停咳嗽的样子。 林软星忽然噤声。 她将两瓶啤酒放在旁边,默默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一根新的。 他一边咳嗽,一边倔强地接过新的香烟,猛地吸进去,然后猛地弓起背咳嗽。 一声声,咳得肺都要碎了。 他却固执地抽着,让烟迷了眼睛,咳得脖子通红。 原本不该这么沉默的。 可此刻林软星也没说话,只是听着他咳嗽,静静坐在他旁边。 他的左手还牵着她的右手,十指相扣。 随着他的每道咳嗽,她都能感觉到他的手掌在用力,抓地那么紧,那么疼。她的手仿佛是他唯一的支点,只要松开,他就会径直倒下去。 她没出声。 任由他牵着,安静地坐着。 原本她计划着两人在网吧通宵,但经历刚刚的事后,她已经没了打游戏的心情。 裴响没心思,她更呆不下去。 镇上的网吧费用很低,三块一小时,但他们连一个小时都没坐满就离开了。 网吧老板退给她27块,她像宝贝似的捂好,放在了口袋里。 这是他们身上仅有的钱了。 他们去不起宾馆,但她也不想就这样回去。 于是她找了块空地,拉着裴响坐下。 人群散去后,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附近的小卖部开着张,昏黄的灯光远远照射在空地上,照亮着裴响的面庞,朦胧清冷。 她想,如果她不开心的话,她会给自己买酒买烟。 于是她将所有的钱都拿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和一包香烟,再顺了个打火机。 现在,身上是一分不剩了。 她喝着火辣呛人的啤酒,而裴响抽着烟。 一个烧心,一个烧肺。 如此怪异,又如此和谐。 林软星都觉得奇怪。 明明他们来镇上是为了开心地玩,结果现在莫名的,陷入无边的沉默中。 谁都不说话。 好安静。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晚风吹过来,还有被太阳晒干的稻草味。 以及烟花消散后的硫磺味。 那阵烟花放了大半夜,周围都是烟花掉落的碎屑。 林软星低着头,用脚踩着那些碎屑,将它们分开,合拢,分开,又合拢。 今天小镇格外热闹,连店铺都推迟了打烊时间。 但夜深后,寂静还是如期而至,街上的灯一盏一盏灭,连周围的窗户上也不再亮着灯。 街上空荡荡的,那辆破烂的自行车锁在柱子旁,无人问津。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打破沉闷的宁寂。 月亮爬了上来。 皎洁的月光照在面前的空地上,将树影斑驳地洒在脚跟前,风一吹动,地面就像波光粼粼的河流,泛着星星点点的光,如琉璃般炫目。 啊,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林软星想,侧头看向旁边的裴响。 他的鼻梁被月光照得泛白,细碎的长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有那双薄唇翕合,猩红的火光在他唇间明灭。 她忽然好奇,裴大爷去世那晚,他是不是也这样静默地坐着。 仰头看着月亮,发呆。 不。 他比月亮更沉默。 那天下着大暴雨,他没有看见月亮。 他抬头只能看见一片黑。 林软星默默注视他片刻。 见他一直情绪低落,林软星忽然用手撑着下巴,晃了晃他的胳膊,歪头冲他笑着说:“反正闲着无聊,不如我来给你讲故事听吧。” 裴响注视着她,挤出了个浅淡的笑容,似乎想说“好”。 可发出的音节却如此沙哑,破碎,让他的字词无法辨别。 林软星没在意,她想了想,似乎在认真思考该讲什么故事。 “你听过《兔子风》的故事吗?” 裴响摇了摇头。 “从前,有只兔子住在萝卜山上,每天它勤奋地给山上的红萝卜浇水,计划着每天吃一根萝卜,这样等它吃完一茬,刚好下一茬就又长出来了。如此循环,它就能每天吃上新鲜的红萝卜。” “这天,山上刮起了一阵龙卷风,把所有的胡萝卜都卷到了天上。兔子急了,用捕虫网去捞,结果自己也被卷上了天。它被风吹着到了很高的地方,离家越来越远。” “这时,风里又钻进来一只兔子,然后一只接一只,越来越多的兔子被卷了进去。它们下不去地面,只能每天吃萝卜。慢慢的,萝卜都被吃光了,最后就剩一群白白的兔子,最后就成了兔子风啦。” 裴响认真听着,听完还非常配合地笑了笑。 林软星其实并不觉得好笑,甚至有些幼稚。 但看见裴响露出笑容,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她凝视着他嘴角的笑意,说:“其实,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真心的。 40-50 41 也许是第一次听见林软星的夸奖。 裴响忽然怔怔地望着她。 “星星。”他喊她名字, 被烟熏得沙哑的嗓子,此时破碎不堪。 可那张明媚雀跃的脸,仿佛重焕生机, 苍白的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 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可她等了半晌,他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又陷入沉默。 林软星将他手中的半根香烟抽走,抖掉烟灰, 自顾自抽了起来。 他想接过去的, 但林软星却一挪,避开他的动作。 “你的嗓子哑了,不能再抽了。” 此时,裴响才像醒悟过来般, 带着些许犯错的愧疚, 微微低头。 只是他眼中的光亮只存在了片刻, 不一会儿,又陷入深沉晦暗中,混沌幽冥看不清。 林软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可能是想起了不好的事,或许和裴大爷有关,或许和他的过往经历有关, 又或许和黎远道有关。 只是眼前低垂着眼眸, 面色晦暗,如此沉默的他。 一瞬间又让她回想起之前,那个面色忧郁, 卑微地佝偻着身躯, 脸色苍白地站在院门外, 身形削瘦,却目光皎洁地望着她的那个他。 那时候, 她就像他眼里的光。 他匍匐着向她走来,直到她将手里的火,掐灭。 可现在她看不懂他。 直觉告诉她,他现在所想的事,与她无关。 晚风拂过的时候,她看见裴响默默又给自己点了根烟,虽然没有刚才咳得那么强烈,却也满脸通红。 他吸得那么用力,好像想把空气都吸干。 他呆呆地坐着。 视线飘在虚空,神情落寞,惘然迷茫。 没有光,也没有希望。 她很想对他说几句玩笑话,说些无关紧要的调节一下气氛。 说今晚的烟花真好看,风真凉。 又或者说点好听的,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的,别不开心啦。 但是这些话多么虚妄,多么轻浮。 尤其是在此刻对他说,就像往井里扔石头般,激不起任何波澜。 而她,也根本说不出口。 “其实,我可以让我爸……”林软星踌躇出声。 她不会安慰人,声音也越来越小,她甚至在说这话时有些胆怯。但她只是想将他从迷雾中拉回来,至少他不该将眉头拧得这么紧。 却见裴响忽然沉静地抬起头,刚刚还沉浸在雾霭中的眼,陡然间清晰明亮起来。 她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的瞳孔漆黑,像是无尽深渊,有股强大的力量能把她吸进去,幽暗中透着一股犀利的光,那么深沉,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般,看得她心里一颤。 他认真地注视着她,眼睛里波涛汹涌,又是她看不懂的神色。 林软星忽然有些慌张。 她的心跳得很快,但和以往不同,她只觉得此刻手脚冰凉,连他握着的手都仿佛血液凝固般,僵硬到有些局促地抓着他,不知道该放哪儿。 他轻轻摇了摇头,攥紧的手凸起根根青筋。 敛眉,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扫下一片阴影。 他沉默,他不肯出声,他的脸陷进阴影里。 “不,我……可以。” 声音还是哑的,抖的。 林软星忽然明白,此时的她根本无法安慰他。 她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她从未主动去了解过,他也不愿意说,她也没资格问。 她只能静静坐着,陪着他。 可这样的陪伴,却无声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鸿沟。 她好像感觉到,此时的裴响,蓦然离她很远,是她伸手触碰不到的距离。 她心虚地想要跨过去,却被他阻隔,冰冷地拦住。 然后她才恍然意识到。 她不配- “其实我不喜欢抽烟。” 林软星忽然说道,低头瞥了眼身旁的啤酒,顿了顿,“也不喜欢喝酒。” 她望向裴响,目光无比真诚。 裴响似乎有所感觉,微微抬起下巴,目光直视她。 林软星将手里的烟掐灭,丢在地上,红色的火星子滚了滚,在碎渣中被风吹灰。 她的思绪飘回了五年前。 五年前的那个傍晚,学校后门的梧桐树长得茂盛,绿树成荫。夕阳投射在玻璃窗上,在树下折射出耀眼刺目的光。 一群打扮靓丽的女生抱胸聚集在一起,围作一团。 中间跪着个穿校服的女生。 她的头发凌乱不堪,蓝色皮筋松散地挂在马尾上,书包被随意丢在一旁,课本作业本散落一地。 她被人揪住了耳朵,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顿时她的脸偏向一旁。 周围响起一道尖锐的谩骂声:“贱人,跟姐这样玩是吧,下次还敢不敢了?” 尖锐的指甲划过她的脸,在她脸上留下深深的血痕。 “妈的,贱货。” 林软星就站在她们身后,静静观望着这一切,拎着书包的手攥紧,又攥紧。 穿校服的女生始终低着头,没吱声。 见状,其中一挑染头发的高个女生忽然朝身后喊道:“林软星,来,你来。” 林软星被推搡至跟前,踉踉跄跄站定。 “林软星,这不是你朋友吗?”高个女生打量了林软星几秒,又推了她的肩一把,笑道,“快动手啊,选她还是选我们,你自己决定。” 周围全是起哄声,还有笑声。 她们围观着,嘴角挂着讥笑,似乎在看什么好笑的戏。 视线一道道打在她身上。 林软星只觉得自己像被摁在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又是一道响亮的耳光声,跪着的女生被打得身子歪斜,脸上印出通红的巴掌印。 “林软星,快点动手啊。”高个女拔高了嗓音,再次推她肩膀,“你不会还想站她那边吧?” 林软星被迫又往前挪了几步,脚尖离她的膝盖只有半寸。 女生还是低着头,刘海垂落在额前,遮住了她的脸。 她脸色惨白地闭上眼,扬起了手。 “啪”。又一道清脆的耳光响起,地上的女生被打得跌坐在地,更显凌乱。 高个女生顿时笑了起来,声音无比轻松愉悦。 她一把揽过林软星的肩,身体的重量全压在她肩膀上,笑得前仰后合:“好好,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以后跟我们混,别搭理这贱人。” 裴响眼睫毛一颤,嚅动嘴唇:“后来呢?” 他的声音沙哑,粗糙,但目光却无比诚恳,似乎想要了解更多。 “后来。”林软星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她就转学了。” “孟婉请假了吗,最近怎么不见她来上学啊。” “那个小太妹啊?早转学了。” “啊?转学?” “对啊,听说抢了大姐大的男人,被揍了一顿……” 她至今还记得,那双漂亮通红的,瞪着她的眼睛,震惊又绝望。 盈满的眼泪夺眶而出,在那一刻崩塌。 不知怎的,她的手忽然开始颤抖起来。 好像多年前的回忆将她带回那一刻,她的手隐隐抽痛,那种掌心触碰在肌肤上,冰冷,僵硬,微疼发麻的感觉。 她试着抓了抓拳头,却发现怎么都握不起来。 仿佛不受她控制般,颤抖着。 自那之后,她成功拥有了一群漂亮嚣张又有钱的朋友。 她也从容地接纳了她们的社交方式,抽烟,喝酒,泡男人。 她像一只翩跹在花丛中的蝴蝶,美丽耀眼,被人夸着,追捧着,恭维着,骄傲的不可一世。她逐渐迷失其中,又或是自甘沉醉,不愿醒来。 好像直到现在,她也没改。 一贯如此。 林软星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跟他说这些。 只是看着他那双被烟呛得通红的眼,她才恍然间想起,她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卑劣的人。 她从未跟人提起过这事,就像她之后也从未找过那个女生一样,她卑鄙地选择了逃避。 她将那些事抛在脑后,从不提起,刻意遗忘。 就这样过去许久,许久,久到她都快忘了。 可真当她说出口后,却又觉得安心。 也许她是在给自己赎罪。 也许她只是想安抚自己动荡的内心,想让他亲眼看清眼前的她,站在他对岸的她,是如此恶劣的坏种,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美好。 相比于他的纯真热切,她反而显得如此肮脏龌龊。 她不止一次地给人留下重重伤痕,却不知悔改。 她会不会将来也把他也丢在一边,像以前那样。 她不知道。 她好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自私,又傲慢。 但此刻,她还是想抓住那一缕清淡如烟的希望。 就像此时她将自己捧在他面前那样,卑微地,想要想祈求一张通往他的门票。 或许她是有私心的。 私心地想要靠近他,汲取他的温暖。 一双大手握住她的双手,颤抖的手指被温热的掌心裹住,孔武有力。 像一针镇定剂打在心中,忽然间,她的手便不再乱颤了。 她抬眼,却见裴响静静看着她。 他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细细打量着她,眼睛,眉毛,鼻子,嘴唇,下巴,好像连头发丝都在被一一审视,穿透她的灵魂,刻入骨髓。 这种犀利的视线让她忍不住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可裴响却凑过来,似乎固执地想追随她的视线,不肯让她逃离。 他的目光比之前更坚定,更幽深,更灼热,更耀眼,更加令她捉摸不透。 连握着她的手都那么用力,使她挣脱不得。 林软星努力挂起伶仃的笑容,像用毛笔随意勾勒的弧度,浅淡。 明明笑不起来,却还是装作轻松。 “所以,少抽烟……” 她顿了几秒,似乎觉得有些别扭,又补充道,“因为,抽烟对身体不好。” 裴响握紧了她的手,摇了摇头,目光真挚:“我,不抽。” 可他表情越认真,林软星越不敢看他,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 太明亮了,太刺眼。 “星星,是星星。” “只有一个。” 他声音沙哑。 42 不响这些天成长得特别快。 也许是被裴响和林软星轮流投喂, 吃得太好,以至于薄薄的背脊骨上都长起了一层肉,摸起来柔软极了。 它像一团雪球冲过来, 两只脚丫子啪嗒啪嗒, 朝林软星伸出红红的舌头,眼睛亮澄澄的。 林软星摸了摸它的头。 它就兴高采烈地跑去找裴响,用爪子扒拉着他的裤脚, 想要让他投喂。 最近它的食量变得越来越大, 普通的肉骨头已经不能满足它了,它还想吃更多肉。 裴响一边给它饭盆里倒剩饭剩菜,一边给它另一个碗里倒凉白开,细心的连外婆都咧嘴笑:“响响, 驯狗有一手的哇, 小狗崽子天天缠着他不放哩。” 见不响过来, 裴响也温柔地挠挠它的头,于是不响开心地叫了声。 “汪汪!”声音比之前都洪亮,中气十足。 林软星在一旁刷着手机,一边偷偷扫视过去。 她轻轻抿嘴,并未出声。 裴响好像只是颓丧了一晚上。 第二天, 他又精神奕奕地, 亮着皎洁的眼睛,眼睛澄澈明亮。 好像从镇上回来后,两人的关系依然紧密。 或者说, 看起来比之前还更好。 关系融洽, 温馨和谐。 林软星偶尔会跟裴响打闹几句, 裴响依然从不生气,低眉点头, 还是那样对她百般顺从,无底线的包容。 她佯装嗔怒,对上他那双明亮闪耀的眼睛,猛地顿住。 然后收起散漫的语气,别过头去。 她其实知道,她都是装的。 从那天回来后,她就明显感觉到,她和裴响间裂开的沟壑越正在逐渐放大。 他过不来,她跨不过去,就这样横亘在中间。 而且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能明显感觉到裴响也变得越来越紧张了。 他像是暗自下定了什么决心,最近又开始疯狂找活干。 不仅白天去赵家帮忙,还在镇上的锯木厂找了个工作,给人家当学徒帮工,工资还是很低,但玻璃罐里的钱越攒越多,已经堆满大半瓶。 林软星每天看着他早出晚归,浑身是汗,一整天几乎见不到他人影。 递给她钱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带着几分疲惫。 看着他忙忙碌碌的样子,林软星愈发觉得自己闲得慌。 好像呆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备受煎熬。 这种煎熬是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产生的。 烦躁感一点点浮现在她的内心。 林软星不再闹腾,也不再找他茬,安静的像一只慵懒的猫。 每天不是在家刷手机,就是无聊地开始练操,或者带着不响出去溜达。 最近村里似乎也没有人再讨论裴响和赵玉兰的事。 邻居倒是经常来家里做客,跟外婆坐在厨房聊天,两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林软星觉得,这一切都太安静了。 安静的不像样- 天气罕见地持续晴朗着。 如镇上的人所料,天晴后,施工队加班加点疏通马路,已经陆续有小车从挖好的小径里穿过,去往城里。 这个消息自然很快也传到了村里。 大家听说能通路,纷纷开着摩托车去镇上瞧瞧,结果回来后又遗憾摇头说:“还不行嘞,现在只有摩托车能通过,但后面的那条路还是被堵住了,想过去还得绕道走山路,麻烦得很。” 林软星听见他们的话,莫名松了口气。 牵着绳的手也蓦地放松。 她给不响的脖子上挂了个铃铛。 每当它追着蝴蝶贪玩跑远了的时候,林软星喊一声,它就会乖乖跑回来,叮当作响。 她倒不怕不响咬人。 以它的脾气,它根本不会咬人,除非逼急了。 但随着它成长得越来越大,以防万一,林软星还是给它拴了绳,即使这根狗绳在她手里如同摆设,基本都不给它扣上。 傍晚的天气很好。 没了之前的潮气,空气都显得干燥起来,周围田地里草丛间,还不时响起青蛙蟋蟀的聒噪声。 林软星牵着不响散步。 身后并没有跟着裴响。 他还没回来,他得等到夜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才会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回家。 披霜带露,风尘仆仆。 站在院门口,提着手里的油条葱饼冲她笑。 这一幕,总是让林软星想起他们刚开始见面那会儿,裴响也是如这般。 只不过他现在的脸色没以前那么苍白,身形也比之前壮硕,连精神气都比之前好多了,像他又不像他。 就好像,一夜之间,他们回到了原点。 这些天经历的所有事,像梦一场。 她站在院里头。 他站在院外头。 那天,裴响还是没能跟她敞开心扉。 他像是静默地将自己的心封印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 虽然把自己的身心都献祭给神明,却不愿意让她看见深渊深处的黑暗。 她明明已经率先坦诚了的。 为什么呢? 应该是她不配吧。 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试试。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其实她也怕。 怕以后再也见不到面,更怕他们变得陌生。 林软星试图找外婆聊天,想旁敲侧击地打听裴响的事。 比如裴响从前的经历,关于裴大爷这些年寻找他亲生父母的事,知不知道黎远道资助裴家这件事之类。 但外婆却总是摇头,跟她讲了点零碎的。 外婆还是用那种苍老的嗓音,忧郁又哀愁:“他啊,没什么好讲的,之前让他去读聋哑学校,他也不肯去。去读了几天,又被老师赶回来了,现在只能在家种田了,哎。” 林软星问:“他为什么被赶回来?” 外婆一顿,瞥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这么主动的行为感到意外。 不过她还是说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跟人打架,有个同学被他用砖头拍到了脑袋,流了血。裴老头当时还跟人家争,又送烟又塞红包的,也没把人哄好,最后只能被迫退学。” “听人说,他是因为被同学骂没爹没娘的孤儿,才跟人打了起来。” “以前他脾气可暴躁了,又倔得很,像牛一样,说不听的。” 外婆难得不用方言,一本正经地跟林软星道:“星星,我看你们最近关系好起来了,我也跟你说实话吧。” “响响从小就喜欢跟在你屁股后头,你也别怪我多嘴,现在你们人都长大了,该避讳就避讳。你也是个大姑娘了,不能总让他伺候你,他也是个男娃儿,要脸。” 林软星难得不跟她吵。 只是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那你知道黎远道是谁吗?” 听见这个名字,外婆倏尔怔忪了起来。 她像是定格在空气中,努力搜寻着古老的记忆,在片刻后才猛然回神:“哦,他啊……他我不太熟,只知道他跟你爸有点交情,祖辈也是鹅岭村的,只是他们搬家早,去了别的地方营生。” “你问他做什么?”外婆忽然狐疑起来。 林软星也没正面回答,只是随口应付:“我就是在裴家的小册子上看见这个名字,随便问问。” 外婆听后,也没太怀疑,只是面色凝重了几分。 她似乎在想什么事,却被林软星打断思绪。 林软星继续追问道:“后来呢?他为什么不继续资助了?” 外婆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好奇她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后来……可能是忘了吧。” “忘了?这也能忘?” 外婆一噎,有些难为情道:“哎,也不是不资助了……谁没点困难的时候,都要互相理解嘛。” 林软星就不再问了。 她知道,外婆估计对此也一知半解,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黎远道已经死了的事。 “星星,你跟裴响保持点距离吧,他已经命够苦了,不要再伤害他了。” 外婆也不知道林软星为什么总追问有关裴响的事,不过一想到裴响现在过着的苦日子,她的眉头就深深皱了起来。 她按捺不住地叹气,沉沉出声:“别给那孩子太多希望,他没这个命,受不起。” 林软星毫不在意地说:“总比赵玉兰好。” 提到赵玉兰时,外婆的脸色明显又难看了几分。 也许是觉得林软星离开在即,她便也不多说什么。 摆了摆手:“我累了,得去床上歇会儿,你去玩吧。” 于是林软星就被赶出了房门。 林软星站在门口看着墙上的挂历。 离回家仅剩一个月,确实快了- “林软星。”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林软星停住脚步。 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紫色外套的人背着光朝她走来,一时间没看清是谁。 等走近了,才发现是赵玉兰。 赵玉兰身上背着背篓,手里拿着把镰刀,肤色比之前还黑点,穿着雨靴,正从田埂上小心翼翼走过来,看上去刚从地里干活回来。 林软星微微睁大眼。 她没想到赵玉兰会主动叫住她。 赵玉兰走到她面前,离她几步远。 她个子比林软星高,身材比她壮实,站在她面前刚好遮挡住半边夕阳。 林软星牵着狗绳,不响站在旁边警觉地瞪着赵玉兰。 “林软星,先别走,有几句话我想跟你说一下。” 赵玉兰拍了拍手掌,将镰刀拎在地上,扫了眼旁边的不响,表情沉稳。 “什么?” “我很喜欢裴响哥,你能不能把他让给我?” 林软星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 赵玉兰却显得十分认真,浓眉下的大眼盯着林软星,有股势在必得的坚决。 没想到林软星忽然嗤笑了声,抱胸看着她,微微挑眉,眼神不明:“喜欢谁就去追啊,能追到手算你本事,找我干嘛?” “因为你总在干扰我们。” “干扰?”林软星觉得有些好笑。 “如果不是你,裴响哥早就跟我谈上了。” 林软星更想笑了。 她状若不经意地打量了赵玉兰一眼,看见她凌乱的发丝,还有因出汗而变得愈发黝黑滚烫的脸颊,却用一股毅然决然的眼神看着她,心里不觉有些烦躁。 她当然不屑跟她争。 毕竟这种人她见多了,目光短浅,眼里只有她和情敌吧。 只不过她提到裴响,尤其是听见她亲昵地称呼裴响“哥”的时候,林软星就莫名觉得有些恼火。 哥哥哥的,人家有让她称呼自己为哥吗。 就擅作主张。 林软星轻抬起下巴,看着面前无知且愚笨的女孩,冷淡道:“妹妹,你要搞清楚,我和裴响可是先认识的。我们从小时候就在一起玩了,十几年的交情,你说我在干扰你们?” 赵玉兰似乎被她这句话给怼住了,不知道该回什么。 她动了动嘴皮子,忽然沉声点头:“对,我知道你们认识很久了。” 但紧接着,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目光犀利:“可是你不是要回城里吗?” 林软星被她这句话给震了下。 握着狗绳的手悄悄收紧。 见她没吱声,赵玉兰气焰顿时嚣张起来。 像是抓住了林软星的软肋,她叉着腰,正声道:“你反正也是要回城里的,估计以后也不会回来了吧?我觉得像你这样的,长得这么漂亮,家里又有钱的人,在城里应该很多男的追你的,你也不缺男人。” “裴响哥他从小就过得不好,家里没人,又是个残疾,本来就不好找对象。” “我没有瞧不起裴响哥,也不是看不起他,只是觉得他太可怜了,尤其是天天被你欺负。我知道你肯定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你……” 似乎是觉得语气不对,赵玉兰顿了顿,换了个词继续说: “再说了,就算要结婚,你以后肯定也要找个门当户的人嫁了,对吧?” “我知道你从前就瞧不起裴响哥,我也知道他配不上你。我们这里的人没上过学,没什么文化,这辈子也只能赚点小钱。不像你,你见过大世面,肯定看不上裴响哥的,他也给不了你幸福。” “我听过你们的故事,裴响哥就是觉得欠你们林家的恩情,所以一直在忍受你的折磨。” “他就是人太善良了,所以对你没脾气。” “裴响哥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他现在还没找过对象。” “我不敢说我有多好,但是比起你,我觉得我和裴响哥才是最配的。” “我们家有田有地有果园,虽然不能赚大钱,至少以后吃喝不愁。裴响哥这么勤劳能干的人,他要是来我们赵家,绝对能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比现在好一百倍。” 她自以为是的,滔滔不绝,讲了许多话。 但林软星却罕见地没打断她。 她静静听着,直到赵玉兰说出最后一句:“我以后会好好对他,争取早点给他生个胖娃娃。” 林软星才忍不住皱起眉头。 “所以?” “所以退出吧,你不配。” 林软星用那种略带嘲讽又凉薄的眼神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讥笑。 “我不配,难道你就配?” 43 林软星回到家的时候,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和赵玉兰的对话,闹得不愉快,还是不响后来到处乱跑, 导致她走得太远, 回去的路感觉变得比平时更远。 反正她今晚压根不想回去。 不响跟在她脚边,嘴巴发出咕咕的声音,但它也感知到主人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只是时不时看她几眼, 不敢多吱声。 看它饥肠辘辘的样子,林软星才终于牵着绳带它往回走。 院子的门敞开着,寂静无声。 林软星回家的时候,就看见厨房亮着灯, 炊烟从烟囱里缓缓冒出, 里面传来外婆的说话声。 她刚想着是不是邻居又来找外婆了, 就看见厨房门前站着的裴响。 他静静站着门边,扶着门框,没有往厨房里去。 背上都是汗渍,头发上还沾着碎木屑,微微低着头看着外婆。 他的影子被拉长到客厅里, 背着身, 看不清表情。 林软星抬起的脚忽然就放下了。 她在离他影子还有一米远的地方停下。 像是不敢踩到那个影子似的,忽然就停住了。 她牵着不响站在了院子里,听见里面外婆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有些模糊:“你和兰兰的事, 考虑的怎么样了?” 裴响摇了摇头, 不说话。 外婆就继续道:“我听邻家婆说,你们最近没什么来往, 也不跟人家讲话的,搞得人家现在小姑娘心里头没底,就让我来问问你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我本来不该跟你讲这些话的,哎,但是你也到了年纪,兰兰确实人不错,她跟你也蛮般配的。你这模样长得好,但是你知道在鹅岭村,哎……就怕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哟。” 裴响忽然打断:“我,不喜欢,兰兰。” 外婆的沉默了片刻,开始换了个语气说道:“你也别怪我多事,有时候啊,你也该多想想。” “星星她啊,吃不得苦的性格,从小就在城里被她爸给惯坏了。你也知道她这个人,平时怎么对待你的,你就知道她脾气有多不好……” “我,不怕。” 外婆声音顿时一噎,声音难得严肃了些:“难怪邻家婆说,你都被星星迷了魂,眼里根本见不得第二个女人。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她跟你是没结果的哇。” 裴响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微微抬着头,不卑不亢,似乎比之前更为固执。 “我,会努力,对星星,好。” 一段冗长的碎碎念后,又陷入沉默。 外婆也不知该说什么,看他不说话的样子,一边叹气一边又忧愁,眉头拧紧。 从来没有这么令她烦心的事。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你别怪我说话难听,有些道理你也该明白,别装作不懂。星星她在城里住惯了,她也看不上我们这种落后的村里人。她就跟她爸一样,都是势利眼的人。” “说点现实的,她一个整天住城里的人,哪里看得上穷小子?她见过的富家子弟不知道有多少,要家世有家世,要文化有文化,你说你拿什么跟人家比?你年轻现在还不懂,到时候就知道,这么多年她和林青峰都没回来过这里,舍本忘祖的人,你觉得她能愿意跟你一起留在这里?” 外婆长长叹气,又说道:“没这个命,享不了他们的福,就别想那么多。” “你要是不喜欢兰兰,或者换个,镇上还有别的年轻姑娘,你要是有看上的,也可以跟我说,我找人给你说媒。” 林软星最听不得这种话。 尤其是听见外婆说起父亲的名字,她莫名就十分恼火。 里面忽然没声了,整个厨房只剩下柴火燃烧发出的哔啵声。 林软星刚想走进去,忽然看见那道影子歪了歪,猛然矮了下去,喉咙里炸开一道呜咽声,沉沉又沙哑:“求,求您了。” 外婆立马慌了神,蹒跚着站起身,要去扶他。 他却怎么都不肯起来。 “求,求……星星,给我,我……我,努力……”他的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像是抽泣着,又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终于爆发,他近乎哀求的声音,喉咙里仿佛每个字都在震动,口齿模糊,“我……会,努力……” 他哽咽到已经连话都说不清了。 外婆站在他旁边,拽着他的肩膀,又气又急。 气的是他怎么这么固执,跟牛似的犟脾气。 急的是他怎么都扶不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哪有人能这样随便下跪的,而且还是因为这种事下跪。 那道影子弯曲着,背脊那么明显的凸起,像一座小山包,随着每次抽泣而颤抖,仿佛每次恸哭,都牵动着她的五脏六腑,也跟着疼痛。 林软星心中五味杂陈,心情莫名更难受了。 但是外婆说错了。 她和她爸是不同的人,她和裴响才是一样的。 外婆根本就不懂。 可林软星默默盯着那道影子。 她在想,如果此刻她走进去的话,该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她义无反顾地表示反驳吗,可是外婆不懂,她自己也不懂,她甚至没有勇气做出这样的事。 忽然间,她变得如此胆怯。 刚刚和赵玉兰对峙的高傲,在此刻瞬间崩塌。 她究竟怎么了? 她还是她吗? 她原来如此胆小。 她原来也有做不到的事。 林软星抓着狗绳的手使劲攥紧,攥紧,用力到指尖发白。 可她始终没能往前走一步。 过了许久许久,那道影子始终没变化。 外婆终于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哎,随便你们吧,你们的事我不管了。好了,你先起来吧。” 这道影子才终于踉踉跄跄站起来。 像丢了魂似的,比刚才还歪斜。 林软星站在门外,始终没听到第二道声音。 隔了很久,直到厨房里响起锅碗瓢盆的声音,林软星就知道裴响应该在帮外婆炒菜。 他的影子被淹没在灯光里,看不见了。 外婆坐在一旁看着,不时地叹气,似乎人瞬间老了几岁。 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念叨着,念叨着,忽然又讲起了裴响的往事。 “响响啊,天生命不好。小时候没爹没娘,长大了又没个伴儿,以后可怎么办哟。他听不见,学也没上过,说话也不利索,除了种地也没别的本事……你说他造了什么孽哟。” “老天爷啊,快可怜可怜他吧,别让他再受苦了。” 裴响背着身,什么也没听见。 只有林软星将这些话,一字不漏收进耳里- 天气持续的晴朗着。 艳阳高照的时候,太阳晒在院子里,晒得地面都滚烫,连树木都发出灼烧的清新香气。 不响一会儿趴在院里晒太阳,一会儿又溜到后院逗鸡逗鸭,快活的奔跑着。 裴响依然早早出门,一整天不见人影。 林软星则拿着手机在院里听歌。 林软星摇晃着摇椅,闭目养神。 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伴着音乐节奏,意外好听。 最近村里说的最多的事,就是有关修路的消息。 大家都非常关注这个,于是消息忽然变得灵通起来,每天都更新路况信息,今天哪条路通了,明天哪条小道可以抄捷径去城里。 这些天里,她再也没听见有关裴响和赵玉兰的传言。 村里忽然间将他们分离开了般,没人再拼凑他们之间的故事,也没人再提及林软星。反倒是有不少人开始频繁上门,给裴响推荐别的姑娘。 “林家婆,你看我家这个小姑娘怎么样?年龄正合适。” “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村肯定是比别的村好哇。” 但外婆总是不停地推辞,说让裴响自己考虑,现在还年轻,不着急。 后来上门的人就少了,倒是外婆经常外出。 外婆最近的腿脚好多了。 好些天没出门,她也终于闲不住,撑着拐杖去村里散步,找邻居唠嗑,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 回家的时候,偶尔会带些瓜子和糖,还有些果脯肉干回来。 她都将这些装在手帕里,放在口袋。 林软星不吃,就放在桌上留给裴响吃。 但裴响显然也不爱吃小零食,堆在桌上的果盘里,纹丝未动。 裴响晚上回来的时候,会笑吟吟地将钱递给林软星,然后陪着她聊天,偶尔还会讲讲白天干活遇到的趣事。 玻璃罐里的钱攒的越来越多,但她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淡。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或者说焦虑什么。 可每次看到他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她就觉得自己心情更加沉重。 沉重到想要逃离- 林软星收到短信的时候,还有些意外。 原本从未联系她的父亲,忽然给她发消息说:“明天回来吧,我去接你。” 然后底下列了长长一段的路线表,还有车牌号。 林软星觉得有些怪异。 平时的父亲并不会这样和她说话,更不会给她准备乘车线路,只会让她自己找路回来,尤其是这条乘车路线并不是回家的路线。 而且离约定的日期还有半个月,他怎么忽然变卦了? 难道他终于良心发现,他那可怜的女儿被丢在落后山村里,现在开始想要她回去了? 林软星冷笑一声:“怎么不是回家的路?” “这是去岩池市的乘车路线,我到时候在车站接你。” 林软星的手指顿时停在键盘上方。 这次的消息是秒回的,比平时不知快了多少倍。 但偏偏是这样的对话,让她倍感不适。 林软星仔细想了想,岩池市似乎的确有个亲戚。 林伯父家好像在那儿。 一想到平时从不联系亲戚的父亲,忽然间让她去林伯父家,想必他也终于走投无路,只能被迫求人了吧。 呵呵,真是活该。 林软星对他丝毫没有同情,更加不屑地问:“那个女人呢,也跟着一起?” “不会,她来不了。” 林软星看着这句话,不明白什么意思。 “什么叫来不了?” 可这次,对方的回复速度却忽然慢了下来。 等了片刻,没收到回复,林软星反而开始咄咄逼人起来,追问道:“什么意思,你们离婚了?还是林伯父不让她进门?” 还是没有回复。 林软星索性也不追问了。 她知道父亲的性子,只要问了不说,那就肯定是不想再搭理她,毕竟平时他都这样做的。 不过通过他这简短的一句话,林软星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因为父亲不管去哪里,他都会带着那个女人,连这次回乡也只是让林软星独自回家,自己却带着那个女人躲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地方。 可这次他不带她了呢。 林软星莫名有些心情爽快。 她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因为她点开那个女人的朋友圈时,发现什么都没更新。 连她此时发消息问她怎么回事,那个女人也不回复。 于是林软星猜想,要么父亲有了新欢,那个女人已经失去宠爱,要么就是她也被牵扯进那件事里,没好结果。 来不了就来不了吧,反正她正好不用见到她人。 免得到时候刚见面,她就要跟她打起来。 想起上次她扇了那个女人一耳光,就被她记恨了很久,甚至偷偷在她早餐里下泻药的事,林软星就气得浑身发抖。 偏偏她还假装不知道,说肯定是保姆的错,就把保姆给开除了。 要不是这次被迫回乡,让她没有机会报复她,不然她早揪着她的头发打一顿了。 她发誓,这次回去,一定要让她也尝尝苦头的。 想到这里,林软星又是一阵冷笑,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迅速打字: “那正好,来不了就来不了吧,免得到时候被我打了,又哭唧唧跑去你面前说我欺负她,说我坏话。” “我可告诉你,我这辈子不可能接纳她,让她早点去死吧,赶紧带着她那个狗屁儿子滚出我们林家。” “哦,对了,你不如再找个新欢,比你年轻二十岁那种。你不是喜欢这种类型吗?我看你也身强体壮的,说不定还能再给你生个儿子呢。” 对话框是熟悉的沉默。 林软星收不到新信息,也不再多说,说了一堆诅咒她的话后,心情愉悦地关掉了手机。 她继续听歌,想着那个女人的好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44 离开在即, 如此突然。 之前觉得无比漫长的时间,在此时也转瞬即逝。 林软星都没察觉,自己当初觉得一秒都呆不下去的地方, 她已经不知不觉度过了快三个月。 而且她甚至还有一丝留恋, 舍不得走。 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林软星看着压在箱子底部,那些未曾拆封的化妆品, 那台未曾拿出来的笔记本电脑, 以及那几套漂亮的小裙子,忽然间觉得城里的生活变得如此陌生。 繁忙的车辆,灯红酒绿的不夜城,高楼大厦林立的街道, 好像一切都变得无比遥远。 她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 却又习惯了没有这些事物的日子。 她安静又烦躁的度过了近三个月。 直到快要离开的时候, 她才感觉到,这个地方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魔力。 明明当初无比想逃离的地方,却又让她舍不得离开。 外婆那边并没有收到消息。 要走的事,只有林软星一个人知道。 她没打算跟外婆说,准备明天走的时候再告诉她。 反正她也巴不得自己快点离开, 免得再烦她。 但是面对裴响时, 林软星几次想开口,但在他明亮的眼睛注视下,最后都变成了无所谓的摇头:“没什么。” 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笑脸, 泛着汗珠的鼻尖, 以及那一身因干活而染上脏污的衣服, 她于心不忍。 分别的日子总是痛苦的。 就像她此时看着箱子一点点堆积满,心情也愈发沉重。 只是, 这一切裴响都不知道- 在村里度过的最后一个黄昏。 林软星带着不响去散步,脚步也难得放慢了些,她也更加有耐心地等着裴响回来。 今晚就是见他的最后一面了,她想多跟他说说话。 什么话都好。 因为明早,他去干活的时候,而她已经坐上了返城的大巴车。 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她甚至有一种预感。 好像这次离开,他们就再也难见面。 虽说交通如此发达的现代,两个人明明可以随意往来,不管用什么方式都很方便。 可总会有东西会变化的。 感情也是,关系也是,连记忆也是。 她很清楚的知道。 有些话,如果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她会回归自己的城市生活,将这里的一切渐渐淡忘。 而裴响呢,也许他也会渐渐接受她离开的事实,然后慢慢将她忘记,在这个村里找个人结婚生子。 两人渐行渐远。 这也许是他们最终的结局。 如外婆所愿。 可是,她为什么会如此难过呢。 就像早就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了,却还是被现实刺伤,心脏隐隐抽痛。 她也不想。 可又能怎么办。 夕阳照在她面庞上,风吹过,将她额前的刘海吹向两旁,露出白皙的脸蛋。 林软星穿着第一次来时那条漂亮的鹅黄色小裙子,再次走在狭窄的田埂上,不响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乖巧懂事。 村里人早就习惯了她的穿着。 曾经笑话她打扮过于艳丽的村民,现在见到她,也只是轻轻瞟一眼,又继续弯腰锄地。 连那些坐在田埂旁无所事事的小孩,见到她也不敢多看,只当没看见。 家长早跟他们说过了。 村里惹谁都别惹林软星,她很泼辣的,别惹火上身。 无人打扰,林软星乐得清闲自在。 只是她的脸上的表情却并不像往常那般轻松惬意。 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大石头。 怎么都搬不走。 她在想,等会儿见到裴响该说什么呢。 她有太多话想说了,可是时间却不够她完整讲完。 他想听什么话呢? 她其实可以编的。 离别在即,即使有些话是美丽的谎言也无所谓吧。 毕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了。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村口的位置。 不响熟练地找了个地方蹲坐下,开始眼巴巴看着路口的位置。 从几天前开始,它就跟着主人往这边来。 每次到这里,她都要多站好一会儿,像是在等什么人。它已经非常聪明地学会了提前等待,跟着她一起望着那空虚的路口。 夕阳垂垂落在山腰,绛色的黄昏笼罩着整个山村。 薄薄的雾气弥漫在周围,带着一股浓郁的稻草香和泥土香,晚风吹拂而过,扫去白日的燥热。 林软星如愿看见,裴响扶着那辆破自行车走远处走来。 她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而裴响更是眼尖地看见她站在路口,惊讶中带着狂喜,脚步加快。 他汗涔涔的,脸上灰扑扑蒙着灰。 林软星贴心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他。 “你,你怎么,来了。” 他有些激动,看出林软星是特意在等他的,双唇颤抖得讲话都不利索。 “就是闲着无聊啊,随便走走,刚好就走到村口了,看着时间差不多,就等你一会儿试试,没想到还真等到你了。”林软星随意道,但明明一句话能解释的事,她硬是说了很长。 她果然不太擅长撒谎。 裴响却没察觉她的话多,只是用纸巾擦了擦汗,与她保持着距离,生怕自己身上的脏东西沾到她身上。 林软星倒是不介意。 她像是和平常一样,牵着他的手,问他今天累不累。 裴响笑着摇头,即使满头汗渍也笑得如此坦诚,好像完全不感觉辛苦。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从口袋里掏出今天结算的工钱,皱巴巴的塞给林软星。 “星星,钱。” 林软星看着他那双红肿的手,目光一滞,没有接他的钱,而是皱着眉抓过他的手掌仔细检查,问道:“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裴响原本想缩回去的,但还是被她看见了掌心裂开的一道口子。 他支支吾吾:“工具,割,伤了。” 锯木厂里都是些机械设备,很锋利。 平时干活的工人都会戴着手套,但裴响没舍得买皮手套,只能徒手操作,一不留神就被铁锯划伤了。 林软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急急忙忙将口袋里的纸巾都掏出来,垫在他的掌心。 虽然那道口子没在流血,已经结痂,但深可见血肉的裂痕还是看得人胆战心惊。 “别,别担心。”裴响还在笑,似乎并不把这当回事。 “这怎么不担心啊,都流血了。”林软星有些生气,她抓着他的手,翻来覆去检查。检查完了,又检查他身体,撩起衣服看他身上有没有落下伤痕。 要不是此时两人站在路口,她毫不怀疑自己会检查他全身,甚至扒下他裤子检查一遍,免得他又遮遮掩掩。 裴响倒是非常配合,一动不动任她折腾,嘴角始终带着笑意。 直到没有瞧见别的伤口,她才松了口气。 “你能不能别去干那个木匠活了?那有什么好的,又累又危险,距离还远。”林软星颇为担忧地说,有些任性的想发脾气来着,但是看着他那双乖巧认真的眼睛,又生不起气来,“你可别再受伤了。” 裴响还是摇头,还在傻笑,笑得她想打人。 “我,下次,注意。”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林软星叹气,她本想多说几句的,但又不想让两人的气氛变得尴尬。 她忍着心中的担忧,烦恼的皱着眉头。 裴响估计看出她不高兴,就立马收起脸上的笑容,认真回答:“星星,别,不高兴。我不会,再,受伤。” 林软星憋了半天,最后只能看着他真诚的表情,闷声挤出个“嗯”的音节。 见状,他连忙将手里的钱再次塞她手里,眼巴巴的看着她,像是在讨她欢心。 林软星看着他手里的纸币,犹豫了几秒,还是默默将钱收进了口袋里,裴响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应该也是她最后一次替他保管钱。 下次再也没机会了。 两人并肩行走在小路上。 不响走在前方,自由自在的,脚步轻快,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林软星看着前方,忽然出声:“以后多给不响喂些肉吃吧,它好像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最近食量有点大。” 裴响点了点头,似乎同意她的说法。 “嗯……雨天的时候,能不能多来照顾一下外婆?她的腿脚不好,你可以住客房的,别在你家住,会得风湿的。” 裴响又点了点头,像是在刻意记下她的话。 林软星还想说什么的,但又觉得说太多容易让他察觉到异常,就又闭上了嘴。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知该先说什么。 心里沉甸甸的。 两人都没说话。 但林软星却觉得,即使他们这样漫步在小路上,是如此温馨且浪漫。 浪漫到她希望一直这样走下去。 可路毕竟是有尽头的,两人已经不知不觉散步到了院门前。 在踏进院子的之前,林软星忽然脚步一顿,仰头问他:“对了,你知道怎么骂人吗?” 裴响摇了摇头。 “来,我教你。” “傻——逼。” “知道傻逼什么意思吗?” 裴响又摇了摇头。 “傻逼就是,骂人的,你可以用来骂,嗯……”林软星耐心给他解释,“就是你讨厌的人。” 裴响听了,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她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懂,就说:“来,你跟着我的嘴型说一遍,傻——逼。” 他摇了摇头。 林软星以为他没学会,就继续张着嘴,结果他又摇了摇头:“我,不骂,星星。” 林软星一顿。 原本还想说,以后有人欺负你你就骂他,迟早用得上的,却被他皎洁纯粹的目光给看得发愣,一股羞愧感瞬间漫上心头。 或许她不该教他这些的。 他明明是如此纯粹的人啊。 林软星忽然不说话了。 裴响看着她低下头去,沉默地看了半晌。 他朝前走了两步,站在她面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覆盖在林软星头顶,将她整个身躯笼盖住。 他忽然低声喊她名字。 “星星。” “嗯?” “你,为什么,说这些?” 林软星抬头,就看见他的眼睛无比明亮,目光灼灼,隐约还带着几缕犀利的微光。 他像是再次窥探她的内心,想要看清她的想法。 那一瞬,林软星忽然有些慌乱。 她连忙撇开眼,不去看他,但声音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没,没什么啊。就是想起来了,想跟你说的……” 似乎看出了她的慌乱,裴响微微皱起眉头,离她近了几步。 那双犀利深邃的眼睛逐步逼近,近在咫尺。 林软星节节后退。 她盯着眼前幽深的视线,乱了阵脚,甚至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不会发现了吧? 他一向很敏锐的。 但越是慌张,林软星头脑也越混乱,如一团乱麻。 情急之下,她忽然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轻轻吻上了他的唇。 他的身子那么炙热,但他的唇那么凉。 微热的唇齿交缠着,勾引着他回应自己,也让她心中的火苗蠢蠢欲动。 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大胆地站在院门口吻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无惧风险。 也许是明天即将离开,她忽然间有了放纵的勇气吧。 可这个吻,却让她的心跳比任何时候都跳得快。 浑身的血液仿佛沸腾般,尤其在他灼热的视线凝视下,她的脸颊滚烫,像火山喷发,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叫嚣着要迸发岩浆。 林软星正想点到为止,却被裴响反客为主,大掌抚上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她挣脱不得,只能被他引导着,循序渐进。 裴响的吻技愈发熟练。 他好像熟知她每一寸弱点,而他却专攻她微薄的软肋,一次次触碰她的危险边缘,挑逗,勾引,纠缠。 她的脸很红,也很热。 像一颗成熟的红石榴。 如果此时有面镜子,她一定能看见自己眼神迷离的样子。 更能看见裴响那张清冷的脸,难得出现贪婪如野兽般的炙热情欲,混乱狰狞,甚至比她还过分。 感觉快到尽头了,林软星急急忙忙刹车。 她轻轻咬了他一口,裴响吃痛,松懈下来,她就连忙挣脱桎梏逃出来。 松开他后,林软星深吸了口气,调整紊乱的呼吸,虽然脸上依然泛着可疑红晕。 她鼓起勇气,表情无比认真地对他说:“你不是我的狗,也不是我的玩具,你是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说来也奇怪。 这几日都连续晴朗的天气,忽然在早上下起了暴雨。 大雨倾盆而下,将白日里干燥的路面打湿,青石板路瞬间变得滑溜溜的,像一面光滑的镜子。 雨雾带着潮湿的气息,遮住了所有的光线,天色阴沉沉的,周围也灰蒙蒙一片,朦朦胧胧看不清楚远方,将村落又笼罩在静谧中。 林软星撑着伞,拎着行李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 好像每次一下雨,整个村子又变得安静,一个声音都没有,连虫鸣犬吠都没了。 最早一辆大巴车在凌晨五点。 林软星在桌上给外婆留了纸条,只写了四个字:“我回去了。” 她知道外婆应该看得懂。 也明白她的意思。 镇上的路早就通了,大巴车也难得提前开始运行,线路回归正常。 只不过林软星一直没等到父亲来接她的日子。 她走的时候,天还没彻底亮,村里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能用手机照明,拖着行李箱一步步往公交站去。 今天他也得去镇上。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带伞。 不过很快,林软星就晃了晃脑袋。 她想,他又不是六岁儿童,当然知道下雨天要带伞,她在替他愁什么呢。 公交站台离村口不远。 林软星站在路牌旁边时,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大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她记得,上次她想从这里出逃的时候,这里的树还没那么茂盛。 那天也是个暴雨天,而她还迷了路。 她又想起那日她跌倒在灌木丛中,裴响那急急忙忙赶来的身影。他撑着一柄黑伞,那双慌乱无比的眼睛陡然浮现在眼前,那么清晰。 如果不是他,那一日她便死了。 真正的死了。 “叭——”大巴车的鸣笛声响起,中断了她的思绪。 林软星回神,拖着行李上车。 大巴车准时到达。 车上已经坐着两人,看起来都是想往城里去的村民,扁担和麻袋放在地上,手里拿着的雨伞还在滴水。 林软星找了个偏后的座位坐下,安静地看着窗外。 车窗外的景色还和当初来时一样,绿得发黑。 闪过的每一处树影,都像快门照在她脸上,波浪起伏。 到最后,她也没能等到他买一部新手机。 甚至连微信都没加上。 也许,这样其实才好吧。 遗憾才是最好的结果,不然她会更加舍不得,趁早断了念想- 裴响六点才出门。 今天下雨了,为了不迟到,他得提前去镇上干活。 他一手撑着那柄黑伞,另一手扶着自行车行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时候,周围很安静,只有车轱辘在路面发出微响。 但不知为何,裴响总觉得心绪不宁,有些不安。 也许是天气原因,也许是昨晚没睡好,整夜都在回想着林软星昨天的那个吻,以及她说过的话,激动得根本睡不着觉。 又或者是想到今天他准备给林软星一个惊喜,告诉她,今天结束后,他终于攒够买新手机的钱了。 等他买了手机,就向林软星要微信,这样他们就能每时每刻联系。 只要她想他了,就可以随便打电话发短信。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好受多了。 脚步愈发轻快。 来到村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阵风刚好刮过,夹杂着清凉的雨丝,吹向他的脸颊,冰凉又湿冷。 空气中好像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香味。 恬淡又清浅。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忽然间心里头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般,怅然若失。 像是冥冥中有什么预感似的,裴响莫名回头看了眼。 但村口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风刮过,吹动着两旁的杂草往一边倒,将水雾弥漫的空气吹散开,露出原本的道路。 空荡荡的。 什么也没有。 45 林软星到达岩池市长途车站的时候, 已经接近傍晚。 一路上匆忙赶车,连饭都没来得及吃,饿得前胸贴后背, 只能临时在车站附近的超市买了个面包, 就着矿泉水填饱肚子。 林软星看着周围陡然热闹起来的城市,扑面而来的繁华撞进眼里,车辆喇叭声充斥着耳膜。 一瞬间, 有种与之格格不入的感觉。 她慢吞吞咀嚼着嘴里的面包。 也不知道是饿极了, 还是因为许久没吃过甜食,忽然间,连这样极其普通的面包,她都觉得好吃的不得了。 手机上显示时间为六点二十分。 那边还是没回消息, 不管她发几遍“我到了”, 还是没反应, 只有一句:“你站在那别乱走,我马上就到。” 这语气也不像父亲的语气,比他更温柔些。 但林软星却没怎么在意,因为她现在思绪很乱,也很茫然, 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就像蒲公英。 轻飘飘一吹就走了。 林软星拖着行李站着人潮中。 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 莫名又发起呆来。 她在想,此时此刻,裴响在干嘛呢。 他会不会喜欢吃面包, 会不会喜欢吃甜食, 见到人多的地方又是什么反应, 他—— 叮的一声,思绪蓦然中断。 脑海中像是有根警戒线, 在她触碰上去的那一刹,电流穿过身体,将她隔离在墙之外。 林软星心一跳,猛然收回了胡乱畅想的思绪。 她知道,如果继续放任想下去,她怕自己后悔,更怕狠不下心。 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哪怕,有那么些许的遗憾,却能不留痕迹地道别。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的了。 她这么安慰自己。 车站外人很多,声音很嘈杂,还有不少黑车司机在拉客。 雨天阴沉沉的,乌云蔽日,车站内的白炽灯照得地板光亮皎洁,黑白交织,留下斑斑带鞋印的水渍。 也许是林软星站的位置太偏,并没有人来打扰她。 她就这么茫然地等待着,攥着手机,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的箱子其实并不沉。 东西就那么丁点,但她总觉得手臂沉甸甸的,没有拎起来的力气。 于是她只能将行李箱靠在脚边,自己则贴着墙站着,任由光滑的大理石壁侵入背脊,透着股阴凉。 手机嗡的一声震动。 她拿起来看了眼新消息:“亲爱的用户,欢迎您来到美丽的岩池市,在这里,您可以感受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优美的自然风光,祝您在这里度过愉快的时光。” 林软星亮起的眼睛又瞬间黯淡。 她的手颓然放了下去。 她在期待什么呢。 她是不可能收到他的消息的啊。 叮咚一声,随着广播声响起,车站里涌出大批的人,他们行色匆匆,拖拽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赶下一趟车。 林软星觉得太拥挤,准备去马路对面找个地方等。 她撑起伞,拉着行李箱站在十字路口。 红绿灯在雨雾中闪烁着耀眼的灯光,斑驳的数字在不停地变化。 只是在这一瞬,林软星忽然冥冥中有一种感觉。 好像她只要从这个路口过去,她就会彻底与裴响断离。 她轻轻回头瞥了眼。 茫茫人海中,乌泱泱的人群将出站口堵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见- “你昨晚是不是没休息好?” 锯木厂的老板看着面前低着头,正捂着伤口的裴响,面容担忧地拧起眉头。 他的手上被电锯割开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淋淋的,十分骇人。 而他却茫然地拿着药水和绷带处理伤口,像感觉不到疼痛般,脸色苍白又无神。 今天已经是裴响第三次割到手了。 平时他也没这么犯错的,可今天不知怎么的,频频走神。 要知道,面对危险器材最忌讳分神,一不小心就有生命危险。 而他今天差点连手都没了。 老板见他不在状态,只能叹气道:“你今天先别做了,还是回去好好休息下吧。” 裴响却忽然急着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被老板了然打断:“别担心,今天的工钱照付。” 裴响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感激地点了点头。 他没说话,也没再执着,拿着到手的工钱歉然离开。 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今天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精神,总觉得心慌意乱,惴惴不安。 连呼吸都变得紊乱。 这种不安的感觉持续到他离开水云镇。 他骑着车匆忙回家,明明今天提前许多时间,却还是觉得太慢,骑车速度也比平时快好几倍。 车轱辘在泥泞的路上驶出道道痕迹,扬起的水花泼在裤脚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连伞都没撑,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火急火燎的。 他想现在立马赶到鹅岭村。 想要见到林软星。 不知为何,今天分外想她。 想要将她拥入怀里,想要听她又羞又恼地骂他:“你烦不烦?” 还想要亲口告诉她,他可以买新手机了。 可明明是如此激动的心情。 为什么此时却这么令人不安呢。 裴响赶到外婆家的时候,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风刮得窗户都嘎吱嘎吱乱晃。 他被雨淋湿了全身,却仿若不觉般,推开大院的门。 厨房还是亮着幽幽灯光,只是比平时更安静。 连不响都难得安静地蹲在屋檐下,看见他来了,急速地跑过去,不停地冲他汪汪叫。 扒着他的裤脚,发出呜咽的声音。 裴响低头摸了摸它的脑袋,看见它那双眼睛,莫名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甚至来不及安抚不响,就急匆匆走进去。 却见客厅里十分安静,那把老旧的摇椅上放着把蒲扇,却不见林软星的身影。 电视也没打开,遥控器放在茶几上,无人问津,只有厨房里缭绕的烟雾漫出来,飘荡在上空,将整个客厅笼盖。 他惶然地冲上楼,却见人去楼空。 林软星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了,连放在地上的行李箱也消失不见。 身形仿佛被重重敲打,陡然间一顿。 耳边响起钟声的嗡鸣,让他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听见动静,外婆从厨房走出来,仰头喊了句:“响响回来了?” 她没看见人影,于是只好扶着扶梯,准备上去看看。 这时,却听见楼上传来响声。 只见裴响慢吞吞从楼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得如此缓慢又沉重。 他的头发被雨淋湿,贴在额前,面色无比苍白阴冷,双唇薄如蝉翼。 他茫然睁眼,眼神惊慌又无措。 跟丢了魂似的。 他哑着声问:“她,不见,了?” 声音抖的不像样。 外婆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最后一摆手叹道:“她走了,回去了。” “去,去……哪了?”他努力将声线抚平,却怎么都挨不过抽痛的情绪,心脏猛烈地敲打着胸腔,连身体都开始颤抖,脸上苍白愈发明显。 外婆没说话。 她指了指桌上的字条,又叹了口气。 餐桌上摆着几道凉菜,旁边放着一个玻璃罐,底部压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裴响疯了似的冲过去。 拿起桌上的字条,看见上面的文字后,表情瞬间凝结。 嘀嗒,嘀嗒。 时钟的声音响起,他像雕塑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两眼死死盯着字条,头顶的灯泡将他的影子晃在地上,颤巍巍的,摇摇欲坠。 陡然间,他的眼睛里弥漫起一层雾气,阴冷潮湿,晦暗不清。 他将字条攥得紧紧的,眼眶通红。 而后,他从地上捞起雨伞,抱着玻璃罐,跌跌撞撞要出门,却被外婆拦住。 她急声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哟!” “我,我。”他仿佛快要喘不过气来,回头看向外婆,眼睛睁得老大,声音绝望又执着,“我,要去,找她。”- 这是裴响第一次出远门。 他赶上了最后一班大巴车,在雾霭将垂的夜色里,浑身湿透地坐在最后一排,雨伞颓然放在角落,他抱着怀里的玻璃罐,看着车窗外的景象。 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眼睛更是像坠入雾里,霭霭看不清神情。 外婆给他说,林软星应该回城里了。 而这辆大巴车的终点就在温城。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 不知道她的住址,只有一个手机号码。 那张纸条还放在口袋里,被他捏得皱巴巴的,背面是外婆用笔抄下来的号码,他甚至不用背,只一眼就已经刻入脑海里。 她再次像以前那样消失。 可这次她却不辞而别。 那些模糊的记忆开始从黑暗深处浮现。 他想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坐上了她父亲的黑色轿车。 那时,她是欢欣雀跃地离开的,脸上带着笑靥。 而他,默默站在路口,看着那辆小轿车离开。 却始终没敢跟她说一声再见。 那时,她是如此明媚耀眼。 他不敢。 这个遗憾如同陈年伤疤,此时揭开却依然令人疼痛。 而今,他再次鼓起勇气,却没来得及要她号码,她就再次骤然消失,毫无征兆地,连声再见也不肯说。 她怎么能这么狠心的。 她怎么可以这样随便就把他抛弃的。 她…… 裴响的手越抓越紧。 紧到连手上的绷带都染得通红,手背上的青筋腾腾鼓起,一根根盘虬在薄白的肌肤上,狰狞突兀。 那种令人绝望的偏执使他失去了理智。 他双眼通红地望着玻璃窗,伴着雨水,沉沉陷入夜色里。 温城的天气也跟鹅岭村一样。 潮湿,阴冷,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整个街道笼罩在水雾中,车辆行驶缓慢,雨刮器在不停地摇晃着,人□□织在街道上,熙熙攘攘。 他到处找寻她的身影。 从车站,到商场,游乐园,学校……每一处人多的地方,他都仔细找过。 但都像大海捞针,茫然无所获。 他像是疯了般,抓着每个相似的身影进行辨认,却频频遭到别人白眼,甚至还有不客气的人将他一把推开,骂骂咧咧,看见他那双染红的手,又纷纷咒骂:“疯子。” 他颓然跌倒在地,连那把黑伞都掉在地上。 大雨淋湿了他整个身体,他却固执地认为,每个相似的背影都像她。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下着暴雨的夜晚,行人步伐匆匆,没有人在意他落寞的身影。 裴响撑着那把黑色破伞,抱着玻璃罐站在超市门口,反复拨打着那个号码。 他新买的电话卡和手机,却始终拨不通这个号码。 也许是雨天信号不好。 也许是她的手机没电了。 他安慰自己,固执地在键盘上摁下那串数字。 像陷入死循环般,机械地重复着。 一遍又一遍。 他原本可以赶得上的。 如果他早点察觉她昨日的温柔就是道别的话,如果他早点询问她离开的时间的话,如果他今天没有去镇上干活的话。 是不是就能及时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了? 他开始懊悔。 懊悔自己昨日没有过分敏感,懊悔他没有攒够钱买手机,懊悔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攥紧了拳头。 像曾经的希望就在眼前。 可却忽然消失了。 可是他不甘心。 他不愿意放弃,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她到底在哪里呢。 他要找到她,一定要。 街口的红绿灯在面前闪烁着,数字一点点变化。 他眼里的光也随着数字的明灭,黯淡下去,绝望的颜色在眼底堆积,眉毛因痛苦而拧作一团,他的身体开始颤抖,手指也开始发颤,连喉咙里都挤出残破的呜咽声。 他弓着背,抱着玻璃罐,手指在键盘上不停地重复摁着。 他像是陷入魔怔般,一遍遍念着她的名字:“星星,星星……” 双眼红通通的,充盈着血丝,与夜色分明。 46 来接她的并不是父亲。 也不是熟悉的车牌号。 当那辆黑色长轿车停在她面前时, 车里的男人撑着伞朝她走过来。 那个长相与父亲有几分相似的男人,此时正面带怜爱地看着她,眼神怜悯又悲戚。 他的发梢有些许花白, 面容严肃, 手上戴着一枚金色戒指。 他看上去比父亲更为年迈,但也更加精神,尤其是那双温慈的眼睛看向她时, 让林软星莫名感到一丝温暖, 像极了归途迷路的鸟儿找到巢穴的安心。 “林伯父。”林软星礼貌地喊了声,声音不大,却听得清晰。 林青源朝她微微点头:“上车吧。” 瞥了眼林软星的行李箱,顺手替她关上车门。 司机殷勤地把行李箱搬进后备箱, 车辆迅速行驶在道路上, 暴雨天无人, 一路上畅通无阻。雨刮器在玻璃上左右摇摆,车内的挂坠跟着晃动,淡淡的熏香弥散在周围,带着一股雨季特有的潮湿气息,粘腻, 乏闷。 车厢内很安静, 林软星没说话,他也没多说什么。 但就是这样安静的空气里,她却莫名感到一丝压抑, 阴沉沉如天边低垂的乌云。 林软星觉得胸腔有些发闷, 摁下车窗。 冷空气窜进来的一刹那, 她猛然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从喉咙穿过胸腔, 冻得她头皮发麻,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像是上岸的游鱼,努力汲取空气中的氧气。 旁边的林青源忽然扫了眼她膝盖上放着的手机,蓦地出声:“你最好还是把手机卡丢了。” 林软星握着手机的手一顿,抬眼望向他。 他却难得微微凝神,淡定解释:“怕你那个后妈找你麻烦。” 明明是一句极其正常的话。 林软星却忽然觉得这话很是违和,像是触碰到某个危险的开关,猛然间让她的情绪变得敏感起来。 于是她出声质问:“林青峰是不是出事了?” 她不喜欢叫他爸爸。 向来都是直呼其名的。 可这一刻,她却觉得这个称呼离她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像有什么危险的讯息即将来临,她不由得坐正了身子,望向林青源的眼里闪烁着紧张。 林青源凝视了她几秒,没说话。 然后沉默着,将一部手机从口袋里掏出,递给她。 这部手机林软星再熟悉不过。 她看过无数次,也亲眼见过它被林青峰握在手里,和别人通话的样子。 只是此时的它,镜面裂开一道长长的痕迹,四角蜷曲着碎玻璃,只能勉强从屏幕上看见她之前发的聊天记录。 “这是你父亲的遗物。” “他在几天前出车祸了,没能抢救回来……” 林青源没再看她,似乎觉得连解释都难以解释清楚,嘴唇动了动,但还是没能继续开口。 林软星愣住了。 一双漂亮的眼睛逐渐睁大,充满着难以置信,眸光在胆怯地摇晃着,连带着声线也跟着颤抖:“这是,真的吗?” 林青源再次点了点头。 林软星才惊觉,天塌了- 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这一个礼拜。 林软星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像活在梦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父母双亡。 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些许怜悯,同情,还有好奇,似乎在想,她接下来会怎么样。 但林软星却又并不觉得特别悲伤,原本想象中会有的难过情绪,在天亮醒来后又变得坦然,好像很久前就已经做好这个准备般,她显得额外平静。 她跟随着林伯父处理后事。 得知父亲将所有的遗产都交给了她,并未给那个女人留一分钱的时候。 她心中只轻轻笑了声:看来他还没彻底糊涂。 算他有良心,至少知道自己才是她亲女儿。 算他聪明。 那个女人得知自己分不到一点羹后,歇斯底里地在律师面前哭闹,说着自己都怀上了,怎么可能一分钱得不到,一定是哪里出错了,硬要律师再把父亲生前的遗书再看一遍。 结果翻来覆去看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财产,这才愤恨离去。 她离开时狠狠剜了林软星一眼。 那眼神,从前林软星也见过。 只是林软星轻蔑地看了她一眼。 根本没回应。 有林伯父在场,女人不敢大吵大闹,但那狠辣的眼神显然告诉林软星,她还会回来继续纠缠她。 于是那张手机卡如愿被林软星丢进了垃圾桶。 葬礼安排在星期天,也是个暴雨天,来的人却分外的多。 林软星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却只觉得嫌恶与厌烦,里面有她熟识的面孔,也有不认识的,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是来看热闹的,悄悄注视着她,想从她脸上窥探出她情绪的裂痕。 她穿着得体,打扮严谨,在葬礼上正襟危坐。 没有透露出一丝瑕疵,平静沉着,且面无表情。 于是有人窃窃私语: “她真冷血,她爸都死了也不掉眼泪,是不是亲生女儿啊?” “有可能是私生女。” “私生女也能继承家产?” “不知道啊,反正他没给那个小老婆分钱,都留给她了。” 他们八卦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耳里,林软星都听见了。 她还是没什么反应。 她木讷地坐着。 像一尊雕像。 她双眼默默盯着摆放在中央的黑白肖像,看着林青峰那张略显衰老的脸庞,忽然间就明白了他的心情。 也头一次原谅了他。 想必,这些年,他也过得不怎么样。 既然他已经受够了痛苦,离开也许是最好的答案,虽然对她来说有些残忍,不过他向来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她早就明白的,早就料到的,没什么好意外的。 车祸发生的那个夜晚,林青峰正驱车赶往曲荷寺。 这是温城郊区唯一的一所寺庙。 人至中年,多少有些迷信。 林青峰原本不信佛的,但流年不顺后,他开始频繁找大师算命,算吉凶,算日子,连家里都供着一顶佛像。 他像只无头苍蝇,迷惘地撞在佛像上,然后摔死了。 那天的雨太大,路太滑,他的车速太快,车轮打滑,撞在了护栏上。 护栏外的河流涨水严重,他和车子坠下去后,很快就沉入河底不见踪影。 她知道,以林青峰的性格,他断然不会轻易放弃。 可警方说,那天他喝了酒,是酒驾。 连遗嘱也是三个月前立下的,连带着将她托付给林青源的事,以及后期家产继承的事,他都已经默默安排好,只是这一切都没透露半点讯息给她,甚至连那个女人也不知道。 她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逼至绝境的他,也会如此脆弱地选择逃避。 于是那些愤恨,那些抱怨,那些如诅咒般恶毒的心情,陡然间全都消失了。 其实就算她不原谅也无所谓。 人已经死了,即使她现在再做什么事,也都是多余的,都没用了。 林伯父轻轻将手搭在她肩上,拍了拍她的肩膀:“可以回去了。” 林软星才回过神来,不再看向那张相片。 她搬进了林伯父家。 林青源虽然是林青峰的兄长,但多年来和她们家的联系并不多,他和父亲的关系也十分浅淡。 甚至于许多年来,两家人距离仅隔着一个市,却从不往来。 林伯父早年丧偶。 一双儿女都出国留学去了,唯有他固执地留守在岩池市经营家业。 只不过他与林青峰不同,他一向正经,没有风流韵事,对情情爱爱也不感兴趣,寡淡的像个出家人。 偌大的别墅,仅住着林青源和林软星两人,外加几位保姆。 林软星始终对他保持着尊敬的态度,关系不冷不淡。 倒是林青源,对她颇为慈爱。 也许是年事已高,儿女又不在身旁,他几乎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培养林软星身上。 他给她换了一所新学校。 岩池市最好的私立大学,课程丰富且选课自由,老师礼貌且友好,连周围的伙伴都是家教甚严的千金少爷。 她置身其中,像只错入的花蝴蝶,茫然无措。 可随遇而安的性格,却又让她迅速融入其中,变得备受欢迎。 她也没有再和之前的那些朋友联系。 她就像忽然在他们眼前消失般,进入了新的世界,那些以往的记忆也逐渐被淡忘。 连带着裴响这个名字,也被尘封起来。 林青峰给她报了她喜欢的舞蹈班。 找了知名的声乐老师教她唱歌和钢琴。 他没有设置门禁,也没有对林软星多加管束,她可以在家抽烟喝酒,连出入都是自由的,对她也几乎有求必应。 她只要每天去学校上课,周末回家休息,再根据安排的日程学琴跳舞,日子过得比之前还潇洒。 她开始有模有样地学习怎么经营家业,开始跟随林伯父到处周游谈生意,偶尔还要独自一人去公司处理事务。 她变得更加沉稳冷静,也越来越得到林青源的欣赏。 那些漂亮的花裙子,都被藏在衣柜里。 她换上了干净利落的长裙,开始佩戴名贵的首饰,开始学习别人怎样优雅举杯,礼貌微笑。 林软星总觉得,生活像是变了,又像是没变。 没有了林青峰的刻意无视,也没有那个讨人厌的女人纠缠,现在的生活显然安定且温馨,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可这样日复一日中,她却倍感麻木。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岩池市和温城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这里的暴雨天短促又剧烈,倾盆而下后,又迅速迎来暴晒的晴天,烈焰炙烤着整个城市,高楼里的玻璃窗折射出刺目的光芒,反差极大。完全不像温城里的雨天,淅淅沥沥,软绵绵持续到半个月后。 林软星抱着那小小的古铜色罐子坐在后座。 司机瞥了眼后视镜问她:“小姐,需要开窗吗?” 林软星摇了摇头。 虽然最近岩池市的温度高了不少,已经快步入夏天的模样,她却并不觉得热。 尤其是捧着手里的盒子,她倍感阴凉。 父亲的遗体火化后残留成这小小一盒。 她亲自去殡仪馆取的。 临走前看见门口有家人围抱在一起,哭得涕泗横流,伤心欲绝。年轻的夫妻用纸巾揉搓着眼睛,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手里牵着的儿子面色茫然,却也被狠狠掐红了胳膊,跟着哇哇乱哭。 她只觉得纳闷。 连哭也要伪装吗。 她想起来,自林青峰死去的那一刻,她至今还没为他流一滴眼泪。 她哭不出来,只觉得压抑沉重。 也不知道林青峰知道后,是什么心情,估计也不觉得惊讶吧。 毕竟他从前就不让她哭,现在连装也装不出来了。 她只想冷笑一声。 他信的因果报应,最后还是反噬到了他身上。 回到家的时候,保姆亲自给她端上了玫瑰花茶。 加了蜂蜜和牛奶,沁着馥郁的芳香,如丝绒般滑过咽喉。 她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不管她喝什么都感觉没味。 连她喜欢的玫瑰花茶,也寡淡的像白开水。 保姆接过她只喝了几口的茶,低声叮嘱:“林先生在书房等你。” 林软星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叫她,不过还是乖乖换了鞋,连手上的罐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匆匆赶到了书房。 推开门进去,林软星低声喊了句:“林伯父。” 一张成绩单轻飘飘地落在她脚下。 他的声音很是严厉:“你最近有没有认真学习?” 平日里慈爱的面庞,陡然间变得严肃,他皱着眉,表情阴沉,那张脸瞬间与林青峰重合。 林软星怔忪了几秒。 才知道,林青峰在仔细检查过林软星主修的科目后,勃然大怒,显然极为不满。 他平日都很大度,却对她学习这件事极为苛刻。 “上周四逃课,这周五又逃课,像话吗?” “如果不是我亲自检查,都不知道你又要挂哪几门课!” 林青源坐在藤椅上,手上的扳戒在黑暗中分外亮眼。 他的语气犀利又不客气,带着几分怒气:“让你去学校是学习去的,整天吊儿郎当像什么样?你是觉得那些钱都是白花的,还想像以前一样混日子?” 林软星从未被如此训斥过。 她知道自己的学习成绩很不理想,好几门科目在挂科边缘,岌岌可危。她也从不上心,经常逃课出去玩,毕竟曾经林青峰对她在学校里混日子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管的。 然而被林青源严厉地批评了一顿后,她却直接愣在了原地。 眼神茫然且呆滞。 她不懂为什么他会如此执着于自己的学业问题。 她明明只要顺利毕业,继承家业就可以了啊。 为什么她还要被责骂。 见她呆愣着不出声,林青源沉声道: “你总该为自己考虑。” “不是为别人。” 林软星依然没动。 忽然间,她不知怎么的,多日来积压的心情让她爆发出一股难以控制的情绪。她像是脱缰的野马,在那一瞬间变得极为刁蛮任性,冲破桎梏后,只想疯狂逃离。 她忽然泣不成声。 捧着那个小罐子,站在原地,肩膀随着抽噎而颤抖。 眼里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浸透进地毯。 她站在那,说不出一句话。 她不想为自己解释,但偏偏又觉得分外压抑。 难过到只能用哭来解决问题。 明明和裴响道别的时候,她没有流一滴泪。 明明林青峰死的时候,她没哭过一声。 却偏偏在此刻,被他严厉责骂过后,轻而易举就突破了情绪的防线,溃不成军。 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还是太脆弱。 她就跟林青峰一样,只会选择逃避。 听见她抽泣的声音,林青源波澜不惊的面庞,陡然间出现了一丝裂缝,严肃的面庞也逐渐变得柔和。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间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重重叹了口气,将手抚上她的脑袋,轻轻揉了揉:“孩子,你已经长大了,不该再自甘堕落了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该重新生活了。” 47 时间并不能使人淡忘一切。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就像林软星站在后院, 看见花圃里盛开的黄水仙,就莫名想起曾经被她丢弃在垃圾桶里的野花。 那一束带着清晨的露珠,从山野里, 用杂草捆成团的野花。 被她毫不留情地扔掉的野花。 她抱着膝盖蹲在地上。 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 想念裴响。 想念他笨拙地将水果削皮递给她的样子,想念他沙哑低沉的声音,想念他炙热的目光, 真诚且热烈地想要将她融化, 那么执着,那么纯粹。 她确实后悔了。 昨夜睡不着的时候,她试图拨打电话给外婆,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 但按下键盘时, 却忽然发现自己压根没背下那个号码。 离开得过于匆忙, 她仓促地割断与他的联系。 却在三个月后的某一天, 记忆骤然回响,荡悠悠将她故意隐藏的画面变得更清晰。 他的眉眼,他苍白的面庞,单薄削瘦的背脊,还有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鹅岭村和裴响, 就像远在天边的海市蜃楼, 明明看得见,却碰不着。 她也不敢伸手触碰。 更不敢回去。 如果此刻她能拨通那个电话,她很想告诉他。 其实城里的生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每天只能看见地铁公交来回穿梭, 夕阳照着车灯和尾气, 把空气都熏得恶臭, 高楼里全都是人,空调的凉气和热浪此起彼伏, 五颜六色的衣服令人炫目,徒增视觉疲劳。 她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喜欢这里。 更确切的说,她不喜欢没有他的地方。 她后悔了。 可是她没有后悔药,也彻底失去了回去的勇气。 要怪就怪那个雨天。 她匆忙离开,甚至没想要说一声道别- 林青峰的骨灰盒放在家中足足三个月。 林软星却迟迟没有将它送回老家。 在某些方面,林家人还是非常守旧的,对于传统这块有莫名的固执,坚信人死后得落叶归根,祭祖还乡,这是林青源不停地催促她将骨灰送回鹅岭村的原因。 也是林青峰的遗愿。 林软星觉得十分可笑。 当初林青峰迫不及待想离开鹅岭村,甚至多年来从不肯踏入那里半步,临死前却在遗愿里特意强调,要将他葬在母亲身边。 不求立墓碑,却只求葬在一块。 可是他不是信有前世今生,因果轮回吗。 也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遗嘱的,被埋在母亲身边时,又会是什么心情。明明以他的人品,在婚姻的忠贞面前根本经不起拷问,他这是打算向赎罪,还是在忏悔? 他好像很健忘。 忘了当初自己是多么绝情地离开的。 林青源见她不愿意回去,后来也不再催促她,那盒骨灰始终放在橱柜里没动。 毕竟只有她才有资格这么做- 距离林软星离开鹅岭村,已经过去三个月多。 她最终还是踏上了回乡的路途。 而这次,她却是真正祭祖去的。 八月的岩池市中心,烈阳炙烤着大地,如火炉般炎热。 林软星坐在后座,阴凉的空调从头颅吹到颈脖子里,凉飕飕的,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她手里捧着一束黄色康乃馨,另一手捧着古铜色的罐子,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象倒退。 她还没整理好情绪,就又要回去面对曾经的一切,面对外婆。 面对,裴响。 她有些害怕。 她更加胆怯。 林青峰的朋友缘好,亲戚缘却是十分浅薄,那日的葬礼连外婆都没来参加,她又怎么好意思回去的。 估计外婆再次看见她,也会嫌弃地皱眉吧。 怪她再次回来。 怪她把林青峰也带回来。 更怪她还得亲手将那盒骨灰葬在母亲墓旁。 林青源没有跟着来。 是林软星固执地坚持要自己去,他才没有陪同一起,只是叮嘱司机老赵要好好照顾林软星,司机忙不迭点头。 林软星觉得他有些担心过度。 她早不是当初那个娇气的自己,更何况那边也没那么危险。 她在那都度过了三个月啊。 仅仅三个月。 她却觉得无比漫长。 在岩池市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乏味且枯燥。 可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林青源已经成了她的法定监护人,而且尽心尽责,让林软星都不忍愧对于他的倾心努力。温城的房子也被卖了,那个女人原本想赖着不走,最后还是林青源出手摆平,给了她一笔抚恤金,她才不甘地离开。 原本她还不死心地想找到林青峰的手机,翻出他曾经对她许诺的誓言,说要把房子车子遗产留给她的那些话。 可是她怎么都找不到那部手机,也没了证据。 遗嘱上白纸黑字写着林软星的名字,没有提及女人片字分毫。 后来她也知道自己不占理,没法,只能悻悻而归。 林软星知道,她的那个孩子,肯定不是林青峰的。 不然他一定会给母子俩留一笔钱,不至于一毛不拔。 后来,林软星掏出那部破碎的手机,问林青源:“伯父,那天是你给我发的消息吧?” 林青源沉吟着点了点头。 于是林软星将那部手机也扔掉了。 她就知道,以林青峰的语气,他肯定不会这么温柔。 也不会给她列出详细的乘车路线。 他那么自私的一个人。 怎么会如此贴心地替她安排。 可笑的是,当时她竟被这样温柔的细节打动了一秒。 虽然仅有一秒。 林青源也始终告诫她,要忘记过去,重新生活。 但林软星觉得,即使自己身体确实是跟着往前走的,记忆却始终停留在林青源来接她那日。 那一日暴雨的岩池市,以及车站乌泱泱的人群。 她觉得,自己的魂应该是丢在那儿了。 不然为什么总觉得空荡荡的- 鹅岭村的夏季如此燥热。 原本泥泞的道路被晒得干裂,满是砂石,车轮碾过发出哔啵的声响。 每离鹅岭村近一步,她的心就往上悬一点。 那种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回震着耳膜,忐忑又紧张,混乱又迷茫,期待又胆怯,让她情不自禁攥紧了手指。 裙角被她捏得皱巴巴的,连眉毛也跟着拧紧。 她不知道等会儿该怎么面对裴响。 毕竟先错的是她,心虚的也是她,不辞而别的也是她。 她要怎么安抚他的情绪,怎么解释她的不辞而别,又怎么跟他诉说自己后悔了的事呢? 如果当初她多说一句话,哪怕只是说一声再见,也没有像现在这么难。 可是一切没有如果。 她肆无忌惮地离开,又再次厚颜无耻地爬过来祈求他原谅。 她狼狈的像一只狗。 他的狗。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掩盖不住想见他的心情。 她只有一个想法,先见面再说。 林软星忽然又觉得。 她好像跟林青峰也是一样的。 当初多么绝情地离开,现在却又如此期待着见面。 她明明害怕见到裴响,害怕看见他受伤的表情,跟害怕再次分离的痛苦。 可纵使如此,在踏上回乡的那一刻,她又满怀期待。 他会不会生她的气?会不会怪她不辞而别? 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攒够买手机的钱? 她甚至想着,这次回去,一定要留下自己的新号码,让他以后有空来城里找自己。 或者,她主动回去找他。 想到这里,她那颗扑通乱跳的心好像平稳了些。 但还是依然忐忑着,蹦跳不安。 短短三个月而已,像当初那样,只是三个月。 可她却觉得过去了好久好久,久到连眼前的鹅岭村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绿油油的稻田里秧苗已经长得极高,田里有许多正在忙做的农民,戴着斗笠,拿着镰刀收割稻谷,旁边的筛谷机正被人手动摇晃着,发出刺啦的声响。 当轿车驶入狭窄的村口,再也不能往前时,司机才停下车道:“林小姐,到了。” 林软星慢慢挪下车,站定。 她的视线始终集中在道路正前方,并未看司机一眼。 曲折的青石板路蜿蜒看不见底,一个又一个拐角,将房屋错落开。 她却知道,只要她走到尽头,就能见到她想见的人。 于是她的脚步逐渐加快。 几乎是以疾跑的速度赶过去的。 她的心跳跟着脚步声同时震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心上。 司机急匆匆跟在后头,生怕跟丢了。 周围的农民听见车辆的声音,起初还感到惊奇,想不出这破地方为什么还能来陌生车辆。结果看见林软星那张熟悉的脸后,却又纷纷挂起戏谑的笑容。 “哟,城里的大小姐回来了。” “她怎么又回来了?” “不会是来找裴响的吧。” 林软星充耳不闻。 她的眼里只有一个目的地,外婆家。 等她终于赶到熟悉的房屋前,她忽然停住脚步,深呼吸一口气。 轻轻推开院门,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神情一滞,刚吸进去的气仿佛在喉咙里凝固,堵住了她的所有言语。 院里罕见地长起了杂草。 那些没有收拾的农具都被随意摆放在一旁,沾满灰尘,连不响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外婆坐在院子里,怀里抱着她破旧的篓子,又在剥豆子。 她像以前那样,安静地坐着,身形佝偻。 她仿佛老了十岁,连眼睛都失去了光彩,变得浑浊不清。 “外婆,裴响呢?”林软星喊了她一声,却先问了裴响在哪。 听见声音,外婆抬头,看见眼前的林软星,表情十分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林软星哑然。 她本想说,是因为要带林青峰的骨灰下葬才回来的。 但看她如此惊讶的表情,也许她并不知道林青峰的事,不然林青源不可能不联系她。 她没直接回答,而是问:“裴响呢?” 外婆闻声一怔,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浑浊的眼珠也失去了光彩。 “走了,都走了。”她喃喃自语。 “什么走了?”林软星的心猛然缩紧。 一瞬间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不妙的感觉瞬间蔓延上来,凉意笼罩全身。 “响响啊,走了。” “跟人走了。” 外婆呢喃着,混沌的眼珠黯然无神,也不知道是对她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不过听见后半句话,林软星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落下。 还好,不是最坏的结果。 林软星又执着地追问:“他跟谁走了?去哪了?” 两眼死死盯着外婆。 外婆扭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极其复杂,里面有埋怨,有厌烦,还有无奈,有悔恨。 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般,冲着林软星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哪里知道哟,响响被人带走了,说是亲生父母良心发现,要带他回自己家。他那个孩子,啥也不懂就跟人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骗子。万一是人贩子,给他拐到山沟沟里做牛做马,该怎么办哟!” 她的声音陡然响亮起来。 苍老的嗓音发出呲呲的呼吸声,沙哑难听。 林软星又想问她,她却胡乱挥舞着手,开始随意说起话来: “别问我,我不知道。那天他去温城找你,回来后就病了,躺了好几天。后来开始发神经,非说着要去城里。刚好来了一群人,说要把他带城里去,他什么也没想就跟着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那只狗也被带走了,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啊。” 外婆重重拍了下大腿。 她仿佛在理智边缘,精神即将面临崩溃。 林软星却听愣了。 “他,来找过我?”林软星讷讷出声。 还是温城。 可是她明明去的不是温城啊。 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可她也没留下去哪里的线索。 他除了温城又能去哪里找呢?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漫上心头。 林软星站在原地发愣,那种怅然若失的心情,在此刻达到巅峰。 心脏在一抽一抽的疼。 她终于明白,那天裴响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了。 也终于明白,她是有多么绝情。 就像她当初不辞而别一样,此刻,轮到她面对裴响的不辞而别。 他蓦然消失,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未来还能不能见面。 原本确定的一切都变成了未知数。 她大可在这里等待。 他也大可在鹅岭村继续停留。 可时间不会等人。 她和他都在赌,赌一个重逢的契机。 可是明明不用等的啊,明明也不需要分别的啊,明明可以稳定地保持联系,根本不用把关系交给虚无缥缈的运气。 她只要留下地址,他只要留下电话号码。 如此简单,并不复杂。 也是这时候,她才知道,她和裴响的联系如此浅薄。 浅薄到只要一次短暂的离别,就可能永久消失。 原来,失去是这种感觉。 原来心痛的感觉是如此深刻,如此刻骨铭心。 她当初的所作所为,终于因果轮回遭到报应。 她和林青峰都是活该。 烈日照在院子里,晒得她的皮肤通红,头发也晒得卷翘起来。 林软星却恍若未觉,只觉得眼睛酸涩难忍,阳光灼目到让她睁不开眼。 司机赶到的时候,就看见林软星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也不说话,两人诡异地互相沉默着。于是他主动走上前来,将手里拎着的沉甸甸的礼品递给外婆。 “婆婆,这是送给您的礼物。”司机殷勤地表示礼貌。 可外婆却没接,还在发呆。 她原本是个脑子清醒的人,却不知为何,此刻神思飘离了身体般,陷入了回忆里。 鬓角的发丝凌乱,头上的花白又多了几分,布满褶皱的脸层层叠叠,将那双无光的眼珠藏在褶子里,沁出几缕晶莹的水渍。 见外婆不打算再搭理他们。 林软星没再打扰她,而是抱着罐子,前往山上的墓地。 司机则留下来继续说服外婆。 林青源原本想来的,说是想带外婆去城里的养老院。 虽然他和外婆并不亲近,关系疏远,两人几乎从未见过面,但林青峰的遗嘱里还是请求他,帮忙安排一下外婆的养老问题。 她不知道林青峰为什么忽然良心觉醒。 以他的想法来看,应该只是作为埋葬在母亲墓边的赔偿吧。 给他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 外婆呢。 会接受吗? 她不知道。 反正她已经不在乎了。 这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这是林青峰和外婆之间的事,也是林青峰和母亲之间的事。 上一辈的问题不该让她来解决,林青源会替她背负重担。 她这么觉得。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看见林青源发来的消息:“到了?你外婆怎么说?” 林软星回复他:“还不知道。” “到时候把电话给她,我来跟她说吧。” “嗯。”林软星点了点头。 “注意安全。”林青源又补充道。 林软星顿了顿,又点了点头:“嗯。” 夏日的山野空旷无人。 除了绿树依然倔强地支撑着茂密的枝叶,低矮的灌木丛荆棘丛生,长草被炙烤得蜷曲,花朵也被晒得蔫蔫低垂,知了在树丛里嘶哑鸣叫,聒噪难听。 她不是头一回上山。 之前在鹅岭村的时候,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 每次绕到小溪边时,她都会来这边瞧瞧,偷偷看一眼这块隐秘的地方,那个埋葬着她母亲血骨的地方。 母亲的坟前已经杂草丛生,那块灰黑色的墓碑就这么突兀地竖立着。 周围还有许多和她一样,形单影只的墓碑。 有的碑上刻了字,有的没有。 林软星用手擦了擦碑上的灰土。 时间久远,墓碑年久失修,只剩下伶仃的一个“眉”字,可她却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阮心眉。 多好听的名字,她却始终没有机会亲口叫她。 林软星将那个罐子埋在了墓碑前。 她挖了个坑,用土和草将它压在底下,再狠狠跺了几脚。 她心里是有恨的。 她恨这个无情的男人,竟然这么多年,从不来祭拜母亲。 却在死后轻飘飘立下遗嘱,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可所有的恨,在两人埋葬在一起后,又缓慢地消失了。 她看着面前简陋的坟墓,忽然又有些羡慕,至少他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母亲没有了遗憾,她最惦记的那个男人,最后还是回到了她身边。 父亲也没了遗憾,他风流多年,最后还是回归原点。 只有她,心中还残留着遗憾。 林软星深吸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 也许是天气太干燥,也许是她已经学会克制自己的冲动,那些涌上心头的情绪在眼眶里打转,却怎么都没能冲出那层禁锢。 她知道,自己得学会成长。 再也不能随意任性,展示脆弱的一面。 林软星站起身,她也不知道此时是什么心情。 只是当她捏着裙角准备离开时,蓦然看见旁边的一处墓碑,墓碑歪斜倾倒着,上边只简单地写了个“裴”字,下半部分全都被杂草和泥土掩埋,她瞬间僵立在原地。 这是裴大爷的坟。 全村只有他一个人姓裴。 他还是去找裴大爷了啊。 明明那个坟已经被山洪冲走,他却还是找到了。 原来那些天里,即使冒着大雨他还要固执地上山去,原来是去找裴大爷的尸体了。 而她,却始终不明白,也从未过问。 甚至没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她忽然想起那日,她站在院子里对他说:“哦,你是孤儿。” 他拎着鱼草和镰刀,那么脆弱地裂开一道伤疤,在她面前彰显出的极度的痛苦,她却冷笑着嘲讽,肆无忌惮地割破他的心,让他流更多的血。 那时的他,该有多难受啊。 她从未明白过。 只是如今,她再也没有机会向他道歉,没有机会对他说:“其实,我也没爹妈。” 也再没有机会补充那句:“但是,你还有我。” 因为。 她已经彻底失去了他。 48 听说, 外婆被接到了温城市郊区的一个疗养院里。 她不喜欢那里,每天都嚷嚷着想回家。 离开鹅岭村,就像离了土壤的秧苗, 怎么都无法落地生根。 她的情况没有好转, 精神也愈发不好了。 她偶尔晚上还会梦游,嘴里念叨着:“我家老头子在等我回去哩,要下雨哩, 该收衣服咯。” 被护士拦了回去。 林青源还特意去探望过她, 但她好像已经没了之前的精神气,整个人病恹恹的,头发花白,面容憔悴, 眼珠浑浊, 完全看不出来她原本精神矍铄的样子。 再后来, 就只听见她病逝的消息。 林软星没赶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只看见她穿着那件蓝花布襟裙,黑底蓝边绣花鞋,安静地躺在棺材里,双手合掌盖在胸前,苍老枯瘦。 那是她生前最爱的一条裙子。 风格很古老, 盘口侧边安着圆结纽扣, 很像民国时期流行的装扮。 听说当初她与外公初次见面的时候,就穿着这件绣花裙,温婉美丽, 一见倾心。 只是自外公去世后, 她就再也没穿过这条裙子。 喇叭唢呐声响起时, 那口棺材就被人架着,抬往鹅岭村。 一路上撒了很多白纸, 摇摇晃晃。 外婆死的时候,来了许多亲戚。 只不过那些亲戚,林软星一个都不认识。倒是有跟外婆更为亲近的人,趴在棺材上哭得不省人事,双眼红肿,嘴里喊着外婆的名字。 林软星还是头一回听见她的真名。 听起来有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也是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外婆也是个女人,也有过美丽的青春。 只是她从小就与她不熟,更无法了解她的过去。 虽然现在也没机会再了解了。 外婆下葬的方式很传统,为了遵循老一辈的习俗,她的棺木得在林家的祠堂里放上几天。 这几天,都有人时刻守着。 林软星当然不必要留下来。 她就像个看客,与忙忙碌碌的众人格格不入。 林青源就站在她旁边,他只能算个远房亲戚,来与不来都没关系。 不过他还是非常给面子地来了,也送上了他的礼品,像一面坚实的靠山,替她撑起方寸天地,以免她在亲戚面前不至于遭受白眼。 林软星其实是心存感激的。 那是她在林青峰身上永远得不到的关怀。 可看着远去的长队,她才意识到,时间过得太快太快。 转瞬即逝的半年,在匆匆一别后,变得极其迅速,如昙花一现。 林青源也会老去,尤其是他逐渐显白的鬓角,以及他那双儿女仍在催促他移居国外养老的事。 林软星心想。 林家真是没落了- 她也曾试图找过裴响。 温城地铁三号线上,电子屏幕正播放着医美广告,水光针和抽脂的字样一闪而过,面容精致的模特循循善诱,吸引着年轻女性们投资自己,连广告词都是:美丽永不过时。 林软星已经将这个广告看了无数遍。 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 从地铁站的起点到终点,这条横跨整个城区的地铁线路,被她坐了几十趟。 这半年里,她时不时就来乘坐三号线。 她什么也不做,只是安静地坐在地铁角落的位置,每到一站就下车去看看,溜达一圈再回来。 如此往复,直到最后一站。 也许她是来碰运气的。 也许她只是来感受他的气息的,感受他曾经来过的温城。 她原本不相信命运,更不信林青峰那一套迷信的佛言偈语。 可当她发现无论如何都撞不破这谜题时,又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有露水情缘这一说。 短暂又美丽,难忘又遗憾。 她深深懊悔过。 可总是在最后的最后,安慰自己,也许还能再次见面。 她相信的。 她也试图去查黎远道的消息。 只不过一无所获。 黎远道去世的事已经定局,连他的儿女都亲自向媒体证实,他的坟墓就坐落在郊区某墓园里,买的还是最昂贵的风水位,墓碑上也清晰地刻着他的名字和日期。 连裴响的名字,也在此处戛然而止。 无人知晓他曾经资助过的贫困山区少年,连他的儿女也表示没听说过此事。 于是线索再次中断。 他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如风吹过。 如烟随行- “林软星,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陈巧语轻轻拍着她的脸颊,将她从走神中拽回来,将手机摆在她面前。 她已经不止一次发现,只要林软星来到温城,就经常性地发呆。 看玻璃发呆,看风景发呆,连看地板都能发呆。 前几天下了阵雨,今天才突然转晴。 雨水驱走了夏日的炎热,温度变得无比清凉,特别适合出去玩。 她听说林软星经常跑温城玩,她刚好有空,就特意缠着让她带自己一块儿去。 看得出来,她不是很情愿,但也勉强答应。 只是她们来温城转了一圈,什么也没玩到。 就跟着林软星坐着三号地铁线,瞎逛,转得她头都晕了。 林软星看了眼屏幕上的小视频,黑皮腹肌公狗腰,胸肌上还有性感纹身,喉结项链擦边男,完全是陈巧语喜欢的类型。 她耸了耸肩,摇头:“一般吧。” 显然没什么兴趣。 陈巧语倒是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啧啧称叹,嘴里嘶溜嘶溜地喊着“老公曹氏我”。 看她犯花痴的样子,林软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陈巧语是她新认识的朋友。 性格很直爽,热情活泼,住在同一个小区,离她家很近,也算半个邻居。 两人认识还是因为在路上撞车。 本以为要对方要因为自己刮花了她车面而吵起来的,结果陈巧语摘下墨镜,低头看了眼她,竟喊出了她的名字:“你是林软星?” 林软星有些惊讶。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陌生人叫出名字。 “巧了,我叫陈巧语,跟你是同一个学院的。” 陈巧语伸出手,热情地想要跟她结交朋友,态度认真的完全不像个马路杀手。 后来熟了才知道,她除了记性差,爱犯花痴,倒也没别的毛病。 陈巧语收起手机,不禁叹气:“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觉着我哥那样的,其实挺适合你的,上回他还说对你挺有好感的,可惜你不感兴趣。” “他?”林软星想了想,摇头,“我不喜欢长得太柔弱的。” “他身高都快一米九了,哪里柔弱了?!” “长相柔弱。” “长相,也不柔弱啊,他就是皮肤比较白……难道你喜欢黑皮?” “不喜欢。” “懂了,下回我让他多晒晒太阳。” “别……” 陈巧语见她满脸拒绝,心中默默叹气。 与林软星认识也快小半年了,她的事她都大概了解过,因为那些林青源也跟她讲过,知道她父亲出车祸去世不久,她还没从悲伤中走出来。 她想,她应该是在想念父亲吧,不然为什么频频跑来温城。 所以她倒也非常耐心地陪着她闲逛。 陈巧语不喜欢揭别人的伤疤。 于是她想着应该找个别的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再沉溺过去。 她拽了拽林软星的胳膊,悄悄凑近说:“对了,我听说温城最近开了一家新的主题咖啡店,里面的服务生都超级帅,超级漂亮,还有女仆男仆,特别养眼,在网上很火的,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林软星依然耷拉着眼皮,摇头:“没有。” 她是真的没兴趣。 她们这个年纪,对恋爱充满着憧憬,对帅哥自然是来者不拒,男友换了一茬又一茬。 陈巧语也不例外。 她对爱情充满渴望,即使上一个渣男出轨被抓包,被她甩了后,她立马又找了下一个,潇洒自在,完全没有任何犹豫。 陈巧语大言不惭地说:“只要分得快,没有悲伤只有爱。” 林软星微微一笑。 不置可否。 林青源最近对她管束更松了。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怏怏不乐,连舞蹈课和钢琴课都开始由她自行安排,想上再上,不想上就放假休息。 他也不再对她的学业那么苛刻,反而极其支持她去交友聚会玩乐。 列表里的联系人已经换了一茬。 帅哥美女依然多,她不愁没人陪她出去玩,尤其是还有陈巧语主动殷勤地找她。 只要她想的话。 可林软星却忽然怎么都提不起劲。 每天除了上课外,剩下时间都在房间里发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总觉得好像缺失了什么,找不回来那种激情。 连那颗心都死了,像死水一般,不管扔进去几个石头都激不起浪花。 陈巧语见林软星总是表情淡淡的样子,忍不住笑着说道: “你伯父说,你最近有空的话,可以出去玩玩。我最近发现有个地方很适合避暑,山清水秀,去的人还不多,还可以露营蹦极激流,要不然我俩订个机票去玩几天?” “嗯……”林软星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回应。 “林软星,你也该走出来了。”陈巧语认真劝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跟失恋了似的。” 闻言,林软星身躯一震。 失恋。 这个词如此熟悉又陌生。 她看上去像失恋了吗? 原来失恋就是这种感觉吗? 她从来没在别人耳里听见这个词。 尤其是形容她的。 这是她第一次听。 林软星心中却泛起异样的感觉,原本木讷的眼睛逐渐绽放出浅淡的流光,在迷蒙的瞳孔中闪烁,如天光乍现。 她懵懵懂懂地抬头,像是在绝望中抱住了浮木,挣扎着,哀求地看向她,眼睛里泛起一层水汽:“可我又要怎么办呢?” 陈巧语忽然就愣住了。 49 陈巧语是头一回见林软星露出这种表情。 那么脆弱的, 声音那么颤抖。 林软星没告诉她那个人的名字。 但从她的语气来看,似乎是林软星做了错事,从而失去了他。 陈巧语虽然感情经验丰富, 但对于这种因缘际会的东西, 她还不够透彻。她也没有任何经验,只能遗憾地表示:“忘记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个人替代他。” “可是,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 林软星说, 眼神坚定。 她说的没错,可人总要往前看不是,于是陈巧语质问她:“那你要一直等吗?” 林软星忽然语塞。 万一等不到呢? 万一再也见不着呢? 他会有新生活,会找到新的女朋友, 她也应该往前看, 继续走向未来。 错过就是错过了, 哪有那么多奇迹。 陈巧语又劝说了一堆,最后在林软星讷讷的点头中噤声。 她知道,不管她说什么,林软星都听不进去。 她就是个倔强的人- 陈巧语给她推了好几个帅哥。 每个帅哥都根据她之前的描述,冷白皮, 薄肌, 身材管理绝佳,还都是差不多年纪的清纯男大,不少还是家世显赫的公子哥。 林软星忍不住笑了笑:“这些吧, 我列表里有的是, 不用给我推的。” 陈巧语就挑眉哼哼两声:“多个选择多条路, 多个老公多个家。” 还是将一堆的名片硬塞给她。 对于陈巧语的好意,林软星向来是心领了。 但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 情绪上头的时候,她又一一扫视那些人的照片,妄图从他们的脸上寻找到裴响的影子。 可是每个人都与他那么不同,连他万分之一都不及。 这个人皮肤白了,但脸型太过硬朗。 这个太嫩,眼神不够犀利。 这个太干净,一看就很蠢。 没有一个人有他那双清冷的眼睛,像大海那般深邃,又像野兽那般炙热凶残。他的皮肤很白,肌肤很薄,泛着蓝紫色的血管,他的掌心很温暖,带着薄薄的茧子,粗糙又磨人。 他的胸膛是滚烫的,会随着心跳升温,他的背脊突兀削瘦,肩膀却又宽厚平实,令人无比心安。 他听不见,只能发出沙哑破碎的声音。 却能一字一句的,将那些情话砸进她心里,荡起涟漪。 明明众生芸芸。 却无人像他。 她忽然觉得,这个赌注,最后她还是输了。 是裴响赢了。 此时,她才是他的狗。 一条眼巴巴盼望着再次见到他的狗,思他若狂的狗。 她甚至开始怀念不响。 想着不响这些天吃得好吗,睡得香吗,还有人给它喂肉骨头吗,它现在长什么样了。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总在深夜时分变得无比清晰。 每一次回想,都让她觉得痛苦不堪。 懊悔,苦恼,烦闷,纠结着每一道血管,让她的心隐隐作痛。 今夜的月色真美。 她仰头看着天空,灯火昏暗的夜空里,璀璨的星子闪烁着明亮的光明,一眨一眨,像极了他的眼睛。 她想,如果能再次见到裴响。 她一定心甘情愿地给他献上链条,让他将自己拴在身边,哪也逃不走。 可上帝是听不见祈祷的。 他捂住了耳朵,塞上了棉花,什么也听不见- 陈巧语跟她说起自己亲哥请客的事时,林软星又开始翻白眼。 “能不能别提他?” “喂,可是这次他真的难得大方一次好不好。”陈巧语还在说服她,指着手机上的票单给她看,“你看,他特意去温城抢的票,不去可惜了。” 陈巧语对温城那家主题咖啡馆念念不忘。 她是真想去看帅哥的,而带上林软星,也为的是想让她多认识点新人,早日淡忘过去。 只不过那家咖啡馆营业时间有点特别,只在清晨和傍晚开店。 而且因为过于火爆,现在已经开始限制入店门槛了,以抢票制入店,或者办理高级VIP卡才能排队入店。 于是陈巧语拜托她那万能的朋友圈,帮忙抢两张票。 结果她哥好巧不巧,正好抢了三张。 当陈晨主动找上门来时,意思显而易见。 陈巧语当然知道她哥那点心思,没说破,也没在林软星面前说。 作为他的报酬,她决定还是瞒着林软星。 林软星知道陈巧语的好意。 可是她对于社交已经没了兴趣,还不如周末宅家睡觉。 昨晚没睡好,今天一早还是犯困。 要不是陈巧语火急火燎跑来家里找她,估计她能一觉睡到中午。 “林软星,别睡了,都几点了还睡。” 她哥请客是有条件的,必要条件就是带上林软星。 虽然知道林软星对他没意思,但只是一起喝个咖啡,应该不介意吧。 陈巧语打量了林软星一眼。 却见她还缩在被子里呼呼大睡,就扯着她的被角,将睡眼惺忪的林软星拽了拽:“再不起床,就错过今天咖啡馆营业了啊。” 林软星拗不过她,在半拖半拽之间,最后还是被迫起床。 “哎呀,我去,我去。”不情不愿的。 温城离岩池市并不远。 陈巧语开着车带林软星过去,路上碰上堵车,耽误了好一会儿。 好在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她们刚好赶到温城市中心,还在咖啡馆门口撞见了同样开车前来的陈晨。 双方碰面,林软星表情微微有些惊讶。 陈巧语则一脸淡定,扭头假装惊喜地冲陈晨招手:“哥,好巧啊,你怎么也来了。” 林软星也礼貌地打招呼:“陈哥好。” “你好。” 陈晨比林软星大两岁,个子很高,身材修长。今天像是特意打扮了一番,脱去了平日穿的制服,换上白鞋衬衫长裤,穿着干净利落,隐约还能看见衬衫下清晰的肌肉线条。 与那副昂扬的身材不同的是,他的脸倒显得柔和多了。 他戴着副细框眼镜,皮肤白皙,文质彬彬的样子,连喝咖啡的动作都极为斯文。 而坐在他对面的林软星,却显得打扮有些随意。 只简单穿了条青绿色薄纱短裙,踩着双水晶凉高跟,风格清新居家,甚至脸上也只浅浅化了个淡妆。 这也不能怪她。 陈巧语风风火火赶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时间让她仔细打扮。 但林软星也不傻。 在陈巧语十万火急地催促她来时,她就知道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当他们在咖啡馆坐下时,陈巧语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剩下陈晨和她。 这家咖啡馆坐落在岔路口。 地理位置有些偏僻,但往来的人却很多,门口附近刚好有绿化带,树木葱郁茂盛,花架上爬满了藤蔓,门口也摆着许多鲜花,五颜六色的,咖啡馆的英文名标牌就放在其中,看起来十分有格调。 咖啡馆里果然如陈巧语所说,每日有不同的主题。 今日的主题恰好是黄昏。 也许是到咖啡馆的时间正好踩在五点整。 当时钟响起时,咖啡馆里播放起了柔和的钢琴曲,恰好是林软星最近新学的那首曲子。 她一边听着,手指也情不自禁跟着在桌面弹奏着,视线逐渐飘离。 陈晨一直默默注视着她,见她手指拨动,出声问:“你听过这首曲子?” 林软星迅速回神:“哦,我刚跟老师学过,这首曲子叫《回响》。” 她当然没敢说,这首曲子和裴响很像。 每次弹起这曲子的时候,就会想起他,寂静中又荡漾着悠扬的回响。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品味不错。”陈晨夸赞道。 林软星客气地抿嘴笑了下,心里只想着快点逃。 她大概猜到了,今天来咖啡馆的事,多半是陈晨的主意,只不过委托陈巧语把她也带来。 但林软星并不想跟他有更多的接触。 他完全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啊。 而且,跟他坐在一起,总有种莫名的严肃感。 那种说不出的,无法放松的,紧绷着,令人十分不适。 可出于礼貌,林软星还是淡定地微笑着。 眼睛却不住地四处乱扫,试图找寻陈巧语的身影。 然而并没有找到她人。 反倒是听见周围响起女生的议论声: “哇,那个人长得好帅啊,是新来的吗?” “不知道诶,感觉是新来的。” “不过他好高冷啊,刚刚问他能不能拍照,他都不搭理我。” 林软星循声望去,才发现原来咖啡馆有两个分区。 一道玻璃门之隔,两个世界。 一边静谧优雅,无人打扰;另一边则热闹拥挤,满是请求合影的年轻人。 果不其然,陈巧语肆无忌惮地穿梭在人群中。 此时,她正举着手机,整个人娇俏地缩在某位帅气男服务生怀里,笑容灿烂地比耶合影。 只可惜今日并没有陈巧语想看的女仆男仆,不过她还是觉得不枉此行。 毕竟这家店的服务生,确实如传言般,颜值超高。男服务生都个个宽肩窄腰,女服务生则身材窈窕,声音甜美,服务态度极佳,有不少慕名而来拍照的,她也不例外。 “这跟擦边有什么区别。”林软星倒是没什么感觉。 陈巧语满载而归,笑容灿烂:“你知道的,我就好这口。” “手机上的还不够你看啊。” “那不一样,线下的能亲手摸腹肌。”陈巧语悄悄说,显然把陈晨搁置在了一边。 坐了那么久,她和陈晨都没说上几句话。 倒是陈巧语一回来,他就再也插不上嘴了。 陈晨有些不满,疯狂向陈巧语暗示。 陈巧语眼角一瞥,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站起身说:“我去给你们点几份甜品。” 那副欲盖弥彰的样子,怎么都像个借口。 林软星刚想拉住她的手让她别走,对面的陈晨忽然开口:“林软星,你喜欢喝什么?” 她一愣,尴尬地笑了下:“我都可以,不挑的。” “哦。”他点了点头,看着菜单问,“拿铁可以吗?” “可以。” 从未有如此令人尴尬的对话,无聊,生硬,且乏闷。 林软星总算明白为什么讨厌陈晨了。 就算此时,她也在拿他和裴响对比。 如果是裴响的话,他肯定不会问她喜欢什么,而是直接记住她的喜好,再亲手捧给她,眨巴着明亮的眼睛问她:“星星,好不好吃?” 如果是裴响的话,他才不会刻意打扮成这样,像只故意摇尾乞怜的狗。 脸上的礼貌笑容逐渐碎裂。 她的表情开始变得冷淡,连好几次他叫她,她都没听见。 恍然回神才问道:“啊?你刚刚说什么?” 陈晨轻咳一声,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当然不敢再次问她,幸好她刚刚没听见,不然气氛会变得无比尴尬。 林软星就没再多说什么。 继续撑着下巴听着钢琴曲,发呆,无视对方的存在。 陈晨也发现她的冷淡,渐渐陷入沉默。 直到服务员将咖啡端上来,陈晨才有所动作,将面前的餐巾铺好。 又替林软星整理好餐巾,贴心的像个仆人。 两杯漂浮着漂亮雕花的咖啡被端了上来。 陈晨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林软星下意识也想跟着说,头顶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低沉,沙哑,是那么的令人熟悉。 林软星猛然抬头,却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睛无比明亮澄澈,却又蕴含着浓浓的说不清的情绪,炙热浓郁,泛着丝丝红光,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 50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沉静幽深, 如黑曜石般深邃的瞳孔死死盯着她,暗涌流动,她竟从中察觉到一丝隐藏极深的怒意。 如平静湖面下汹涌的暗流, 要将人淹没。 林软星莫名的感到一丝紧张。 这种紧张感迅速淹没了初见时的惊讶与欢喜, 让她情不自禁坐正了身子,把腰杆挺得笔直,连握着羹匙的手也忍不住攥紧。 裴响。 她很想张嘴喊他的名字, 但在看见他那双眼睛后, 却莫名像哑了般。 喉咙发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看见了他眼中的冷漠与疏离。 那双清澈眼眸里泛滥着贪恋炙热,以及那种被抛弃后绝望而压抑的愤怒,如细针般扎进她的心。 越是浓烈的情绪, 越是犀利的视线, 却也让她越心虚地想要逃离。 此时此刻, 她甚至没有勇气说声“对不起”。 只能哑着嗓子,惶然无措地瞪着他,整个人僵立在座位上。 陈晨见服务生迟迟不曾放下手中的咖啡,不悦地皱起眉头,忍不住抬起头。 刚想说话, 却蓦然对视上一双犀利的眼眸。 那双眼睛充满着晦暗的颜色, 阴鸷,凶狠,凌厉。 此时, 他也在打量着他, 居高临下, 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 敌意。 没错,来自男人的直觉。 他本能地觉得, 面前这个人看他像看仇人般,充满敌视感。 他甚至能看见他眼底涌动的血性,像嗜血的野兽。 陈晨面上的笑容一僵。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望向林软星,抬了抬食指:“你们认识?” 林软星哑然。 她张了张嘴,没说话。 该说认识吗? 但面前的人却令她有些陌生。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明明她想象中两人见面的样子,应该是充满欢喜的,他会无比温暖地拥抱她,冲她露出开心满足的笑容,亲昵地喊她“星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此冷漠。 眼前这个面容清俊的服务生微微低头,动作优雅地将咖啡平稳地摆放在桌面上,彬彬有礼地说了声:“小姐,您的咖啡。” 他的手指修长,将咖啡杯不动声色地往林软星面前拨了拨。 滚烫的水珠溅在她手背上,灼热,发麻。 像是故意的,又像是在刻意报复她。 他就这么明晃晃地注视着她,像是在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猎物,重新回到虎口。 林软星能清晰地看见他眼中闪烁的火焰,带着怒火。 可他的语调却是如此平静。 他的声音什么时候这么好听了。 说话也不结巴了。 虽然还有些沙哑,虽然声音比以往还要冷,虽然…… 他像是变了个人。 莫名的,她开始有些胆怯。 她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头顶像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凉意,令她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 陈晨打量了他一眼,又打量着身形僵硬的林软星,满是疑惑。 “谢谢,你要是没别的事,可以下去了。”陈晨不动声色地赶客。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面前这个服务生光站在这里,就已经让他十分不愉快。 “打扰了。” “两位请慢用。” 服务生不卑不亢地点头,拿着盘子下去。 随着那道温润的声音远去,笼罩在头顶的阴影倏然消失不见。 林软星仿佛得到释放般,猛地深吸了口气。 呼出的气息随着阴冷的空调淡去,体温也渐渐淡了下来。 此刻,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头蔓延至脚底,四肢冰凉,明明是夏日高温天,却比冰窖还要凉。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怎么如此陌生。 他还在生自己的气吗? 气自己那天的不辞而别,气自己无所谓地抛下他,气自己不去主动找他。 可是她明明很努力找过他啊,他却像空气般消失了,怎么都找不到。 她很想告诉她,她后悔了,她知道错了。 天知道刚刚见到他时有多么惊喜,心都快要蹦跳出来了,却在撞上他犀利的瞳孔时陡然凝滞。 咚——咚。 他,怎么是这个反应。 难道,他不想见到自己吗? 难道他变心了吗? 一种急剧的恐慌漫上心头,让林软星不由地攥紧了餐巾,皱巴巴的。 她心脏一跳,仿佛抽搐般的疼了起来。 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陈晨见她脸色苍白,贴心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林软星摇了摇头:“没事。” 脸色还是很难看。 一如既往的沉默。 林软星却不知怎么的,再也坐不住了,猛然站起身:“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陈晨还没来得及出声,她已经匆匆离去- 林软星觉得自己胸腔里郁结着一股气。 沉闷,窒息,令她不由地抓紧了胸口的衣襟,趴在洗手池上大口喘气。 她怎么也没料到,再次相见,竟然是这幅场景。 明明见到裴响应该开心的,明明她应该主动走上去,告诉他这些天她有多么懊悔自己的行为,又有多么想念他,多么自责,多么委屈。 可是,当她看见他那双眼睛时,忽然心跳戛然而止。 那双眼睛依旧澄澈。 却罕见的多了冷漠与疏离。 她也不是不能接受他的冷淡。 她知道他肯定在生气,她知道都是她的错,他可以直接说的啊,像以前那样,跟在她身后,缠着她,骂她都好。 可为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如此安静沉默。 仅仅半年而已。 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如此陌生。 这半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是怎么度过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温城,出现在这家咖啡馆里。 她很想知道,但她又没资格问。 现在算什么啊。 他这样冷淡也情有可原,毕竟之前是自己不好,是自己把他丢下的,能怪谁呢。 可是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就好像所有的期待都落空,眼下独自留她一人站在这里,等一个奇迹。 现在,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 鼻子忽然酸溜溜的,堵得难受。 她忽然觉得,她今天就不该来这里。 手机忽然震动了下,收到陈巧语的短信:“你跟我哥多聊会儿,出来玩就要开心嘛,你就把他当工具人使唤就行。今晚我可能得去另一个朋友家玩,我让我哥送你回去,嘻嘻,祝你们玩得愉快。” 林软星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动,打了一行字,最后删删减减,只回了个:“好。” 她才不打算跟陈晨回去,甚至此刻,她只想着逃离。 逃离这家咖啡馆,也逃离那个令她讨厌的陈晨。 她用清水洗了一把脸,深呼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却在抬眼瞬间,看见镜中陡然浮现出一双眼睛。 林软星一惊,转过身去,就看见他那张清冷的脸,此刻在昏暗的洗手间显得更加阴郁苍白。 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那清瘦的身躯脆弱地屹立在黑暗中,而那双眼睛正幽幽盯着她看。 瞳孔中摇曳的火花仿佛随时都会迸发,带着恨,藏着爱,混杂着希冀与绝望,既惊喜又愤懑,像滚烫的岩浆流淌过皮肤,烧得她脸颊火辣辣的疼。 “林软星。”他哑着声喊她。 这是他头一回喊她名字,直呼大名。 他的声音如此温润,又如此沙哑,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低沉的如同大提琴嗡鸣。 林软星的心跳猛然加快。 一种让她无法言喻的感情席卷而过,让她撑着洗手台的手都有些颤抖。 他一步步朝她走来。 那双泛滥着情绪的眼睛,带着无尽的怨愤与爱意,既纷乱又复杂。 瞳孔里倒映着她清丽的面庞,眼神惊慌,而她像只蜷缩在角落里的猎物,被庞然的野兽凝视着,无法挣扎,逃脱不了。 像那个暴雨天里,他的眼睛,旁若无人,只盯着她一个。 随着他每靠近一步,她的心跳就加快几分。 有几分颤抖,更有几分紧张。 “裴,裴响……” 她的喉咙不由得发紧,结巴起来。 她不自觉地并拢双腿,腰身贴上冰凉的洗手台,冻得她背脊一颤,更卖力地想要往后缩。 可却无路可退,只能被迫迎上他的视线。 “啊……好久不见。” 林软星挤出浅淡的笑容,她也说不上为什么,被他浓烈的视线注视着,她竟胆怯地想要逃离。 不知名的心虚,不知名的忐忑,心慌意乱。 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睛不住地往他身后扫去。 却不知何时,身后的门早已被他反锁上。 此时,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他和她两人,周围寂静无声,只有洗手台上水滴滴落的声音,啪嗒,啪嗒。 昏暗的灯光打在他肩上,显得他肩膀是如此宽实,头顶的阴影重重覆盖下来,遮挡住她面前的光线,她才陡然惊觉,他好像又长高了。 以前面对他时,从不会有如此紧张的时刻。 但当他呼吸喷在她脖颈上,那双犀利的眼睛像冰锥般刺过来时,她就莫名的心一紧,收起了胳膊。 她不敢看他。 更不敢面对他。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除了他那低沉急促的呼吸声以外,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压抑的气氛蔓延,她就像一条渴水的鱼,在岸上挣扎着,摆动着尾巴。 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裴响,我们,下次再聊。”她挤出苍白的笑容,软软出声。 在这个时刻,她还是不争气地想逃离,甚至没有一点抵抗的力气。 她现在心情好乱。 她想,也许今天不适合聊天。 下次等两人都平静下来,她再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谈谈。 反正现在已经知道裴响在这家咖啡馆工作,她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他了。 “你想去哪?”他蓦地抓住了她,很用力,修长的手指桎梏着纤纤皓腕,将她的手腕勒得生疼,声音带着一丝难抑的恚恨和沙哑,“是去见那个男人吗?” 他像是在质问她,又像是在发泄自己难以抑制的情绪。 连声音都带着潮湿的,伴随着周围的水流声,一点点沁入心扉。 她抬起头,看着他那双赤红的眼睛,莫名的有点委屈。 她跟陈晨根本就没什么的。 “我不是,我跟他什么也没有。”她解释道,“只是单纯喝个咖啡。” 但偏偏说什么都没有底气,连解释也苍白无力,只能别开头去不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太炙热,情绪太浓烈,她快被淹没了。 那种拷打她灵魂的犀利视线,让她毫无理由地想躲避。 “林软星。” 他忽然又开始喊她的名字。 林软星不敢抬头看他。 “林软星。” “你又想就这样把我抛弃吗?” 他的声音沙哑,又变得粗糙如沙砾,一点点划过破碎的喉咙。 此刻,他忽然脸色苍白的如同白纸,身形也脆弱的仿佛要倒下去,声音颤抖不堪。 “我……”她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忽然间看见他手腕上的发绳。 她那条黑色的发绳戴在他的左手上,洗得发白,颜色都黯淡不少,他却依然戴着,没有解下来。 “我没有,我那天不是故意……” 她还是固执地想为自己辩驳两句,可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怎么不是故意的。 如果不是故意的,那天离开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为什么连个联系方式都不留下。 明明她就是想要放弃,明明她就是想把他抛弃,她是如此自私的人啊。 裴响沉默地看着她。 一言不发。 沉默,寂静。 除了耳边嘀嗒的水声,什么都听不见。 见她逐渐把头低下去,裴响的耐心忽然到了极限,像是控制不住般,猛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到了怀里。 冰凉的身体触碰贴上他炙热的胸膛,林软星惊地攀住他的脖子,虚虚靠在他怀里,柔弱无骨。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如雷的心跳声,扑通扑通,震颤在她胸前,掷地有声。 他的瞳孔是那么的幽深,明明汹涌着暗流,面容却波澜不惊。 他幽幽盯着她,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哑着声喊她:“星星。” 声音忽然变得柔软,林软星心头一颤,仰头看他。 裴响的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另一半的脸却被昏黄的灯光照耀着,泛起皎洁的光晕。 他的眉眼清俊,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深邃迷离,眼尾泛着清冽的波光。 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如此复杂,既深情又绝情,既炙热又冷漠,连他的理智都仿佛如一根绷紧的细线,只要再稍微拉伸,就会骤然断裂。 他就这样盯着她看。 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裴响,你,你别这样……我,我害怕。” 林软星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连脚尖也忍不住踮起,仰着头想要,迎合他的姿势。 她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也见过他为她发疯的样子。 可此时的他,却是如此陌生。 那刺目的醋意,那痴狂的红眼,那滔天的愤怒,那炙热的爱意,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疯狂。 他不再歇斯底里,也不再气得只能啊啊乱叫。 相反,他平静地站在那里,与黑暗融为一体,和那日小巷里从血泊中爬起来的他一样,宛如地狱修罗,宛如深渊恶魔,宛如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不,她的裴响不该这样。 他不是这样的。 她瞪着眼睛看他。 他却忽然抿嘴笑了起来。 跟以往明媚的笑容不一样,他的笑不带任何感情的,阴沉沉,如同暮色垂落的乌云。 明明他在笑,她却只感觉到愤怒。 一股出离的愤怒。 “他,是谁?” “一个朋友。” “我,是谁?” “……” 林软星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裴响算什么呢? 他是她的男朋友吗? 可是他们好像从未确定过关系,甚至连一个正式的告白都没有,只是牵过手接过吻的,普通朋友。 “他,碰过你哪里?”他忽然欺压过来,将她抵在洗手台上,低沉沙哑的嗓子像是蛊惑人心的妖魅,不透光的瞳孔黑漆漆一片,如墨色浸染席卷着一抹危险的气息。 “这里?”他的手指轻轻压上她的嘴唇。 “这里?”他的手覆上她的胸膛。 “还是这里?”他的手顺势放在了她的腰间,还欲往下。 “够了!”林软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甩开了他抓着自己的手,仰头冲他喊道,“我怎么没找过你?我回到鹅岭村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什么都没留下,你让我怎么找得到你?” 一边喊,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他怎么就知道欺负他。 他根本不是她的裴响,她的裴响才不会这样。 她明明找了他很久。 他离开的每一天,她都睡得不踏实,晚上还经常梦见他,偷偷掉眼泪。 而他呢,只知道没理由地质问她,明明她跟陈晨什么都没有,他怎么不听呢。 她的身高只够到他肩膀,气势小了一大截,却依旧仰着头恶狠狠瞪着他,像极了炸毛的猫。 既委屈又愤怒。 他变了,他变得不像他。 她不想继续跟他聊下去了。 她讨厌现在的氛围,讨厌这样咄咄逼人的他,更讨厌面对他时总是没底气的她。 她到底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胆小。 “我要走了。”林软星咬着唇,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从他身边绕开。 她现在情绪上头,脑子很乱,她需要冷静一下。 像是触碰到什么禁区,裴响的胸脯忽然剧烈起伏着,连呼吸的声音都开始急促起来。 咖啡馆特制的黑白色工作制服,穿在他身上是那么贴身,衬得他身形笔直修长,可胸膛却仿佛要炸裂开般,紧绷的肌肉在衬衫下几欲爆发。 一双滚烫有力的手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修长的手指扼住她白皙的手腕,勒出一道红痕。 “不许走。” 破碎粗糙的嗓音响起,比任何时候都低哑阴沉。 像猛烈的暴风雨席卷而来,林软星只觉得眼前一眩,而后就被裴响死死压在了洗漱台上,腰身抵在冰凉的大理石台上,她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胸膛,两颗炙热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扑通,扑通,将酥麻的震颤来回传递在胸腔。 他俯身咬住了她的唇,像一只从笼中挣脱出的野兽,肆意地撕咬着她的唇瓣,啃咬着,发狂似的侵略着每一寸肌肤。 他是如此用力,如此凶猛,桎梏着,占有着,将她的理智一点点吞噬。 “你放开我!”林软星双手竭力抵在他胸前,双腿乱蹬,想要将他推开。 她讨厌他这样没有理由的质问,她讨厌他的不信任,她讨厌他刚刚那冷漠的眼神。 他凭什么这样欺负人。 凭什么。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脾气? 他是不是仗着自己喜欢他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刚见面就如此冷漠,她那么渴望见到他,那么思念他,那么强烈地想要跟他诉说一切,告诉他她多么后悔,她这些天过得多么痛苦。 可他为什么不给她解释的机会,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她。 都怪他,她讨厌他。 恨死他了。 “你放开……”心中的委屈积攒得越深,林软星的双脚就更加卖力地踹他,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却像踢到了块坚硬的铜板,纹丝不动,“滚开啊!” 她使劲拍打着他的肩,踹他,他却依然紧紧攥着她的腰,甚至比之前更紧。 那双大手掐着她的腰,掐得那么用力,掐得她连喘气都喘不过来,骨头仿佛都要被掐碎了。她知道他力气很大,却没想到他的力气竟是如此之大,大到她的挣扎只能适得其反。 “不放。”他的声音如同恶魔,低沉沙哑。 因挣扎而撩起的裙摆,露出她白皙的肌肤,上边已经布满指印,左一块,右一块。 旖旎,缱绻,令他的眸色更加深沉晦暗。 “裴响!你是不是有病啊!”林软星又气又恨又委屈,可力气的悬殊让她只能做无谓的挣扎。 她生气地拍打他,推开他,他却固执地继续吻下去。 纠缠间,她的发丝凌乱,他的衣领也被她胡乱扯开,露出结实的胸膛。 白皙,干净,柔软细腻,却又宽厚炙热,佩戴着的领结也被扯开,伶仃挂在肩上,别样的撩人。 她只能看见他零碎的发梢,带着点点水渍,在她眼前晃动。 她发狠,使劲咬他的唇,直到嘴里弥漫起浓烈的咸腥,他才稍稍松口。 却不料,松口的那一刹,粗糙的长舌猛烈地侵袭过来,如入无人之境,将她口腔的空气席卷而空,阴暗,潮湿,晦涩,炙热,滚烫,与她的舌贝死死纠缠。舌尖撩拨着上颚,带来一股奇异的酥麻感,堵住了她所有的言语。 闷热,窒息。 他吻得实在过于用力,用力到仿佛要将她嘴里的空气吸干。 因缺氧而酥麻的身体颓然地被他桎梏着,身躯扭动间,陡然触碰到他的禁地。 霎时,她不敢乱动了。 她怎么忘了,他是个聋子,听不见的。 不管她怎么喊,他都听不见啊。 像是危险即将来临,她无力地瑟缩着,忽然听见他低声呢喃着:“星星,星星。” 一声又一声,似乎在倾诉着他无边的思念与眷恋。 那么深沉,那么沙哑。 抬眸间,只能看见他赤红的双眼如鬼魅般深沉,眼底泛起的缱绻之色,迷离深邃,又带着不知名的魅惑,将她眼前的光一点点遮挡,黑暗漫延而至。 大掌托着她的后脑勺,细密凶狠的吻落在她的唇齿间,一寸寸,侵略进去。 她被迫勾着他的脖子,呜咽着求饶。 “我错了,我错了……” 她害怕地哭出声,声嘶力竭地拍打着他的肩膀。 他疯了,他肯定是疯了。 他根本就不打算放过自己啊。 她从未见过如此凶狠的他。 凶狠到像是癫狂的野犬,他的身体滚烫炙热,连脖子都跟着红了起来,只有那双眼睛一如既往泛着清冷的光,却也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旖旎。 他的眼尾泛红,声音嘶哑。 他像是在哭,又像是沉浸在幸福中,既愤怒又满足,复杂到她都辨别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面孔。 “林软星。” “197天,我找了你整整197天。”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每说一个数字,她都要重重沉沦,跟着他一同堕落。 浑身的细胞像被撩拨着,颤抖着,战栗不已。他像是故意的,像要把她从高处拉下神坛,故意刺激她,想让她的表情彻底分崩离析。 不论她怎么挣扎,都只能加剧他的疯狂。 从高空猛然坠落,重重砸下,让她发不出声,只能无力地呜咽着。 如柔弱的藤蔓,只能无力地攀附在树枝上。 “裴响,我讨厌你!” 她喊得声嘶力竭。 抬眸间,她却看见镜中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镜子里的她眼神迷蒙,脸颊绯红,他的双眼通红,神情痴狂,氤氲着黄昏的水汽,如梦似幻,让人分不清现实。 水声嘀嗒,嘀嗒。 一道道喑哑的蝉鸣,在夏天被撞得细碎- 陈晨看了眼手表,距离林软星去洗手间已经过去快半小时,可她还没回来。 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不该过多过问女生的事,但他眼见着林软星进去就没出来,不由得有些担心。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刚刚看她脸色就不太好,难道是吃坏肚子了? 但是他一个男士也不方便过去查看,陈巧语又不见踪影,他只能叫来旁边的女服务生询问。 女服务生回来时,却满脸疑惑:“先生,洗手间没有人呀,你是不是记错了?” 空荡荡的洗手间里大门敞开着,毫无人影。 除了地上有一滩可疑的水渍外,倒也没看见别的。 陈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明明看见她走过拐角进去的,她就算临时有事,也不会不辞而别吧。 看了眼手机,却也没收到林软星的消息。 这时,他又忽然想起了刚才那个服务生,于是沉声打听了一番:“对了,你们这边有没有一个,个子挺高……” 他一顿,又比划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个人。 女服务生笑着答道:“先生,如果是刚刚来给你们送餐的,那可能是我们店长。今天二楼的客人少,他说他亲自来送的,你应该见到的是他吧?” “店长?”陈晨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家店的店长这么年轻,看起来比他岁数还小。 “他应该还没毕业吧?”他又好奇地追问道。 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学的。 提起店长,女服务生颇为自豪地说道:“我们店长是个聋人,他听不见的,自然也没法正常上大学。不过他虽然耳朵听不见,交流却完全无障碍,而且他人可好了,从来不让我们加班。但是他自己却是个工作狂,每次他都辛苦工作到深夜,我们都下班了他还在,所以我们都很敬重他的。” 听她这么一说,陈晨更好奇了。 于是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裴响。” 也许是陈晨英俊的面容和身材,这位女服务生不由得多说了几句,盯着他的眼睛仿佛都在发光。 陈晨总觉得这个名字莫名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拿起手机,给林软星打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柔和的钢琴曲,和之前听见的那首曲子一样,悠扬又安静,却始终听不见另一头的回音。 打不通。 陈晨朝拐角那处看了眼,也没看见林软星的身影。 他又静静坐了会儿,给林软星发了好几条消息,也杳无音讯。 于是终于坐不住,准备亲自去找找。 可当他来到洗手间,确实如服务生所说,这里空无一人。 她人呢? 他给陈巧语打电话,陈巧语那边传来嘈杂的笑声,过了片刻才听清他的话:“啊?她人不见了?哦,没事的,她经常一个人来温城玩,不会迷路的……哎呀,哥,你要是真不放心,就去找她嘛,也有可能你聊天的时候说错话了,惹她不开心就提前走了呢。” “我好像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陈晨思索了几秒拧眉道。 如果硬要说有些冒昧的话,之前他确实想问她“你有男朋友吗”,但是当时林软星走神了,应该是没听见的。 “没事,你就自己玩会儿吧,也许她现在没看手机,等会儿就给你打电话了。” 陈巧语完全不把他的话放心上,没说几句也火速挂了。 看得出来她那边玩得正尽兴。 陈晨无奈叹气。 结了账也离开了咖啡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58 51 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一条短信弹在屏幕上, 内容清晰可见: “星星,你还好吗?如果你还打算今晚回去的话,我在停车场等你。” 林软星有些懊恼地看着来信人。 果然是陈晨。 她翻开手机, 已经看见了他发来的无数条短信, 以及十多个电话。 还没来得及回复,手机忽然被夺走。 “星星?”裴响的声音很冷,“他这么叫你?” 他盯着她看, 眼里泛起不知道是什么的光, 阴冷的,带着满满的嫉妒与怨愤,还有疯狂。 那是林软星从未见过的表情,也是她头一回见他如此失态。 他的呼吸急促, 像在努力抑制什么情绪, 阴沉地盯着她, 看上去想把她撕碎。 仅仅是一个称呼,却足以让他彻底失去理智。 林软星被他的眼神给吓了一跳。 连呼吸都凝滞了。 不过此时,她却也思考着,陈晨为什么要这样叫她,未免也太自来熟了吧。 他们明明没有说过几句话, 她也确实烦他。 可是她好像并没有给他留下两人很熟的暗示, 甚至此刻她也不想正面面对他,而是下意识想找陈巧语,让她把她哥带走。 然而此时她没有解释的机会。 裴响已经擅作主张地将手机关了, 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你要干嘛?”林软星惊呼一声, 下意识抓紧他的背。 然而他却带着满满的妒意, 清冷的眼眸里泛着野兽般的光,定定看着她, 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星星,只有我能叫。”- 裴响绝对是疯了。 他比之前疯得更厉害。 他竟然大胆到扯下领带,将她的眼睛蒙上。 她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 “裴响,你要干嘛!”她陡然尖叫起来,突如其来黑暗让她无比惊慌,但却也令她的感官更加明显。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在逐渐上升,处在失控边缘。 滚烫,炙热,连带着他的手指都烫得厉害。 那双手在他周身游走着,撩拨着每一寸肌肤,点燃片片火花。 带着一股奇妙的感觉,陌生又令人害怕。 他好大胆。 他怎么可以这么放肆! “你滚开,滚开啊!” 她的双手胡乱地拍打着他的肩,重重敲打他的背,挣扎着想要解开头顶的束缚,然而无济于事。 他无视她的抗拒,捉住她的手,高高压在头顶,加深了这个吻。 他吻得那么凌乱,那么急促,又那么凶狠,带着满满的侵略性,像久旱的秧苗渴求雨露,汲取唇齿间的唾液,疯狂纠缠着。林软星扭着身子想躲避他的吻,他却抓着她的手,挤进她的□□,使她动弹不得。 他咬得发狠,带着满满的占有欲,将她的唇咬得发肿。 连耳朵都难逃一劫,被他尖利的牙齿厮磨着,又撩人又疼痛。 每一处都残留着牙印和浅淡的水渍,在光亮下愈发明显。 冶艳,靡丽,勾人。 吻到最后,林软星被迫屈服。 疼痛的感觉遍布,那种被迫臣服的感觉,让她既委屈又屈辱,甚至还觉得他是恶意的,带着强烈的报复意味,想要让她感受他带来的痛苦。 好黑,好黑。 她什么也看不见。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怎么现在却毫无力气,连手都抬不起来。 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尤其是在他面前。 费力的挣扎根本换不来他的退让,他只会更加放肆,更得寸进尺。 他就像失了神志的野兽,红了眼,妄图想将岸上的她拉下水,与他一起堕入泥沼。 她绝望地用手肘敲打他的肩,却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的喉结。 突兀的,柔滑的,意外的咯人。 也是这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裴响也是个正常男人。 这种突如其来的意识,让她胆战心惊地缩起了肩膀,连呼吸都错乱起来。 当荷尔蒙气息覆盖在周围,她才察觉到他那无处不在的侵略性,像一只虎视眈眈的野狼,暗中窥探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兔子,等待着龇牙的时机。 “裴响……”她惶然地喊他,手肘抵在他胸前,试图抵抗未知的恐惧。 本就凌乱的衣襟,此时早已皱得不成形。 “裴响,你放开我好不好?” 她的声音也柔软起来,明明身体颤抖得厉害,明明手指也跟着抖,她却竭力将那抹恐惧收敛,压平嗓音,抚慰着,像在用糖果哄馋嘴的小孩。 裴响忽然停了下来,捉住她的手,仔细打量着她。 眼前的少女被他蹂.躏的不成样子,微张的红唇吐着热气,上边都是被他咬碎的残缺,正汩汩流血。她的下巴残留着他的牙印,深深的,连脖子和锁骨也满是他留下的痕迹,手腕也被他勒出红痕。 她脆弱的像一颗水晶。 好像一碰就碎。 他眸色晦暗,喉结随之滚动。 他却并没有停下动作,只是温柔地,亲昵地将下巴抵在她脖颈处,伏在她耳边喑哑:“星星,我好想你。” 声线沙哑且撩人,像只狐狸。 随着他的手指一点点往下,她的理智跟着崩溃。 她泣不成声。 “裴响,你个混蛋!” “你是不是有病!” “你快放开我!” 她重复着,谩骂着,挣扎着。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声音柔软的不像话,早已没了刚才嚣张的气焰。 好过分。 但她好像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他是如此了解她。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他知道她力气小,小到连咬他都没使上劲,甚至适得其反地让他眸色更深。 只是她什么也看不见。 他知道在她耳边吹气的时候,她会面色潮红;知道当他掐紧她的腰时,她会忍不住颤抖;他知道当触碰到某处禁地时,她会骤然软成一滩水,匍匐在他胸前喘气。 他熟知她身上的每一处敏感点,像雕像师雕刻自己的作品,熟稔地将她的反应拿捏。 她像风筝漂浮在空中,无端被牵引着,随风摇曳。 她的演技那么拙劣。 拙劣到想要让人撕破脸上的伪装。 她明明动情了,明明就很喜欢。 为什么还要拒绝他? 他忽然恶劣地想要看她哭,哭得喘不过气来,哭得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那是因他而哭,因他掉的眼泪。 只属于他的眼泪。 “星星。”他的声音忽然如此勾人,沙哑地在幽暗中回荡着。 “这里,好湿。” 她听见他忽然轻声笑了。 笑声伴随着微微水渍声,如此靡艳。 她的脸涨得通红,那种羞耻又愤怒的心情让她抿紧了唇。 “裴响,你是狗吗?快点放开我!”她还在推搡着他,奋力抵抗,带着哭腔。 可他却浑然不觉,充耳不闻。 他趴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如恶魔般撩拨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星星,其实你也喜欢吧?” “不然为什么无法拒绝我。” 他问她,可她怎么回答。 现在根本无法回答。 他明明知道答案。 还要问她。 他一定是故意的。 百分百故意的。 可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薄茧的粗糙,那么清晰地传来触感,她忽然呼吸急促,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你——”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鱼饵勾住的鱼,蓦地向上仰去,伶仃悬挂在空中。 她就像泄水的闸,波涛汹涌。 他忽然摘掉蒙着她眼睛的领带。 陡然的明亮让她有片刻失神,伴随着眼前的迷蒙,让她恍然间如迷路的航船,穿梭在云雾间,不知归路。 他亲吻上她的脸颊,将那一颗颗珍珠吮吸干净。 他凝视着她的脸,沙哑着嗓音: “星星,好甜。” “眼泪,好甜。” 她蓦地对上那双眼睛。 那双幽暗深邃的瞳孔,此刻泛着异样的神彩,既魅惑又迷离,清澈的眼底翻涌的滔天欲望,混沌不清,他像是沉沦迷失的野兽,又像清冷理智的猎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带着一丝狡黠的愉悦。 “这里,也好甜。” 他恶劣地将湿漉漉的手指放进嘴里,一点点舔舐干净,不留痕迹。 她甚至能看见他食指与中指间荡漾的涟漪,晶莹剔透。 他真是个疯子。 十足的疯子- 她被裴响抱到了一个狭窄的空间,等身体软下去后,才骤然发现身下是柔软的皮质的座位,车厢里空调的冷气从裙底蹿上大腿,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星星。”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喷洒着温热的呼吸。 她蓦地呼吸一滞,对上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莫名有些紧张。 她知道,他肯定还在生她的气。 他刚刚咬牙切齿,凶狠发狂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虽然她哭喊着让他松手,可他力气大得惊人,怎么都挣脱不开,而且他根本什么也听不见,像是故意欺负她似的,让她一次次哭出声,一次次在他面前失控。 如此狼狈不堪。 如此,羞耻难耐。 她像一只玩偶,被他肆意玩弄于掌间,可她却无法逃脱。 他明明就是在故意报复她。 她讨厌他的不管不顾。 更讨厌自己违背内心的身体。 她怎么就,怎么就…… 可以在他手指的撩拨下,可耻地高.潮了呢。 这么一想,林软星更生气了。 她觉得他变了,变得没以前温柔了。 野蛮粗暴,还喜欢欺负她。 于是在他靠过来的时候,一把将他推开。 “滚开啊。”她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 他却没什么反应,反而抓住她的手,看着她手腕上的红痕,问:“疼不疼?” 林软星顿时拧起眉头,冷声道:“关你什么事。” 迅速抽走手腕。 刚刚她使劲挣扎着,哭喊着“裴响,你弄疼我了”,让他放开自己,他却怎么都不肯松手。 现在,她身上全是被他弄疼的痕迹,裸露在外的肌肤全都是深红的淤痕,可见他刚刚有多凶残,多么粗暴,多么不近人情。 刚刚怎么不知道她疼。 现在又开始心疼起她来了? 裴响却固执地凝视着她的手腕,忽然俯首,舌尖舔上了红痕。 柔软的舌头触碰到轻薄的皮肤,留下湿热酥麻的触感,像小蛇在肌肤上游走。 “别碰我!”林软星猛地推开他。 他被推得往后仰,却陡然睁开那双眼眸,密密麻麻,布满柔情的欲望。 而她那张生气的脸庞,就这样被瞳孔圈在其间,完整的,桎梏在中央。 林软星咬着唇,连双唇都红肿的撕裂开,沁着血丝,隐隐作痛。 她愤怒地瞪着他。 他却忽然笑了。 笑得十分开心,甚至露出几分满足的愉悦感。 他长手一伸,将她揽进怀里,滚烫的胸膛贴上了林软星的背,那双手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身,硬的不像话,他的头颅抵在她脖颈上,贴着她的耳廓沉沉吐气:“星星,不要再离开我,我好怕睁开眼你又不见了。” “那天,你走的那天,我想告诉你……” “我攒够了买新手机的钱,我们以后可以打电话,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我。” “可是你走了,忽然消失了,我的心好痛,好难受,跟要死了一样难受。” 此时的他,声音温柔的不像样,如同暴风雨后的晴朗,让她瞬间回忆起他之前的模样。 那个眼睛澄澈明亮,固执还略显笨拙的他。 她很想继续骂他,打他,还想让他赶紧滚的。 可那些难听的话到嘴边根本就说不出来。 尤其是看见他那双迷蒙着水雾的眼睛,那么深情地看着她,表情又是那么痛苦的时候,她的心竟不自觉柔软下来,连刚刚想骂他“狼心狗肺”“大傻逼”这种话都说不出了。 她好没骨气啊。 她什么时候这么心软了。 刚刚她还很生气,气他不管不顾地粗暴对待自己,与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她讨厌他不肯听自己解释,更讨厌他听不见声音。 偏偏她又恨自己根本无法抵抗他的温柔。 她甚至连生气都找不到借口。 心中的情绪百转千回,最后还是化为一句:“裴响,你变了。” 声音十分委屈。 他明知道她怕疼,他之前可怕让她受伤,让她疼了。 结果今天他不仅弄疼她,还变本加厉想让她受伤,他怎么可以这样啊。 “我没变。”他猛然抓过她的手,放在胸前,贴上他的心脏,摇头道,“星星,我没变,我没变。” “我只是太嫉妒了,我看着你跟他进来,你们一起喝咖啡,一起说话,你对他笑的样子……你知道当时我有多生气吗?我快要气疯了,恨不得杀了他。” 他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起来。 他从前说话不够流畅,此时却完整地,一字不漏地说完了。 她原本还想不听不听,继续反驳:“你就是变了,变得不够温柔了!” 可听完他的话,陡然间,所有的脾气都没了。 就像心结被剪刀解开,一个个字落在她的敏感点,滚烫地熨烫着她的情绪,将上边的褶皱熨平。 原来他也会生气到想杀人。 原来他吃醋的时候,会这样发狂。 原来他是如此的珍惜自己。 “其实,我跟他不熟的,他是我朋友的哥哥。” “今天他请我们喝咖啡,我那个朋友不在,就只剩我俩坐那儿了。” 林软星撅着嘴解释道。 说完,她又想给自己一耳光。 她干嘛要解释啊。 先解释的人不应该是他吗? 他呢,这些天怎么都不见人,离开鹅岭村也不告诉她,要不是他们再次相见,不然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他就没想过,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面怎么办。 是不是以后他就跟赵玉兰在一起?是不是打算就这样忘记她? 林软星这么一想,瞬间委屈地撅嘴:“我每次来温城,都坐三号线,从起点坐到终点,每到一站都下车去逛一圈,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碰见你。这半年我根本睡不好,每天都在想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说着说着,又觉得生气。 怎么就只有她在这不停地解释呢,他怎么一句话不说了? 当时赵玉兰勾搭他的时候,她也吃醋,也没做得这么过分。 而且她还没问他,如果找不到她怎么办,他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刚抬头,眼前骤然一暗,沉重的吻落下,瞬间堵住了她的嘴。 他喘着粗气,像控制不住情绪般,用力撕扯着她的唇,但仅仅是片刻,他像是顾虑到什么,只是短暂纠缠了片刻,就恋恋不舍地松开。 他压低嗓子说:“星星,我,好高兴。” 他仿佛快要哭出来了,声音颤抖着,卷着如潮水般汹涌的情绪,扑在她脸上,他甚至来不及解释,好像有很多话说,但又无法全部说出口,只有嘴唇微微颤抖着。 他竭力地想表达自己,连她的手都抓得那么用力,像要捏碎般。 “星星,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可是又觉得这样的话太过苍白无力。 于是他死死抓着她的手,像是要证明什么般,一遍又一遍地郑重重复道: “我说过,我是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你让我活,我就活,你让我死,我就死。星星,我不能没有你。” “你,能不能别再抛下我?”他的嗓音哑得快碎了,甚至带着空腔的哽咽。 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因为高兴,还是因为难过,因为痛苦,听得林软星心里跟着颤动,情不自禁抓紧了他的衣襟。 她怎么可能再离开啊。 还说什么死不死的,她朝思暮想的人,好不容易见到他,怎么会想他死。 他真的气死她了。 她嘟着嘴问:“那你能听我的话吗?” “能。”他认真点头。 “那如果你找不到我了,怎么办?”她又问。 “不会的,找不到,我就死给你看。”他说,眼神是那么认真。 好烦。 她皱着眉头,瞪着他,又气又急。 他怎么又说这种丧气话。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我怎么可能想你死,你,以后不许乱说话,我可不想你死,我——” 她心中很感动,但感动之余又觉得他固执的可恨,他怎么就不了解自己的心情呢。 她根本不是这样的想的啊。 “你明知道。”她顿了顿,声音小了些,声线也不稳,脸红的像螃蟹。 “……我是喜欢你的。” 她好像还是头一次表明内心,即使到了这个时刻,她还是感到了一丝羞怯,羞怯到不想表白。 可她的身体实在是太诚实了。 尤其是面对他目光的凝视,面对他的疯狂,她在直觉里却并不害怕他。 她知道那些汹涌都是占有欲作祟罢了。 甚至于少了些他的疯狂,她觉得生活都失去了色彩,索然无味。 好奇怪。 她好像有点儿太忽视自己的心了。 “我也喜欢星星。”他呢喃着,看着她的眼睛,“很喜欢,很喜欢。”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那么紧,紧到她又要呼吸不畅。 这也是她第一次回视他的眼睛。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告诉她,他有多么重视她,多么喜欢她。 即使他从前说话不利索的时候,他也是在疯狂中向她证明自己的真心,只可惜那时候她觉得无所谓,多一颗,少一颗,又怎么样,她不缺人告白的。 可是在离别的这短暂时光里,她才发现,半年竟然如此漫长。 她几乎是在每一个煎熬的日子里度过的。 她梦里见过他无数次,醒来却怎么都摸不到他的手。 她怀念他的声音,怀念他笨拙的样子,连听歌都能想起他的脸。 她一度以为自己是疯了,困在小山村闷久了,因为长期和一个人在一起,而产生的惯性反应。 她只是纯粹依赖他罢了。 纯粹想要有个人像狗一样服侍自己,对自己低声下气。 原本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可当面对陈晨时,她却只觉得无尽的反感。 明明对面是个一米九身材健硕的大帅哥啊,明明他也很温柔啊,明明他也皮肤白皙长相温柔,声音也好听,却始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说不上来的不一样。 然而今天见到裴响,那种沉寂已久的心陡然跳动,像冬日破土的嫩芽迎来春日的复苏,她才猛然惊觉,他已经悄悄在自己心上扎根,还开出了一朵灿烂的花朵。 那种真实的感触传来,她才发现自己这么容易心软。 而且仅仅对他一个人心软。 他在自己心中原来是如此特殊。 特殊到要用痛来铭记。 “把手给我。”林软星忽然说。 裴响愣了下,不知所谓,但还是乖乖地将那只干净的手伸了过去。 她狠狠咬了他的手臂一口,留下深深的牙印。 “这就是你惹我哭的下场。” “以后我哭一次咬你一次,看你还敢不敢欺负人。” 林软星的声音都哑了,但是他听不见她嗓音的变化,只看着她略显红肿的眼睛和嘴唇,以及手腕和脖子上的红痕,他眉眼间竟绽放出别样的神彩,夺目的令人挪不开眼。 他笑了。 他笑得那么开心。 那么甜蜜。 他就像个变色龙,刚刚还差点要哭出声,下一秒却又笑容灿烂。 林软星都有点儿看不透他了。 “嗯,我下次轻点。” 他微微垂敛着眼眸,看着她的眼睛,明明如此专注,神情诚恳。 可是她却感觉到他有一丝欢愉是怎么回事。 林软星狐疑地瞪了他一眼:“真的?” 他无比真诚地点头:“真的。” 裴响将她抱在怀里,她坐在他腿上,披着他的外套。 带着一股浅淡的柑橘香,清新沁人,与他之前的青草香相似,却又有些不一样。 她忍不住嗅了嗅。 似乎好像比以前好闻多了。 但碍于车内还有别人,她不敢过于放肆,只能将脑袋缩在他的胸前。 他的外套很宽大,几乎全部遮挡住了她的身子,将她小小的身体笼罩在他的臂弯间,只露出一双白皙的小腿。 裴响正低着头看她,轻揉着她膝盖上的青紫色,问她疼不疼。 她摇了摇头。 不用说,这也是某人的杰作。 刚刚非要把她压在洗漱台,她挣扎着要踹他,结果不小心膝盖磕到大理石壁,疼了她好一会儿呢。 车里的司机早就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 不过见到裴响将一个陌生女孩抱在怀里,低声哄着,眼里还是闪过一丝惊讶,抬眼看向后视镜,朝他打了个手势。 裴响像是习惯了般,眼睛却只顾着盯着怀里的林软星看。 他轻轻点头,温润中带着沙哑:“回家。” 52 落日的余晖照在玻璃窗上, 从窗台倾斜地折射在地板上,泛起浅淡的光晕。 轻薄的纱帘被风吹着卷动,拂来丝丝凉意, 与室内的温热交融。 林软星坐在浴缸里, 低着头,红晕从脸颊蔓延至耳根。 她别过头,不敢看他。 他也真是的, 非要给她洗澡。 她又不脏。 裴响却像是没看见她的羞赧般, 将软白的泡沫涂抹在她肌肤上,一寸寸,涂抹均匀。 从手臂至肩膀,从胸前到大腿, 从锁骨到背脊。 他的动作是如此轻柔, 眼神如此虔诚, 面容如此平静从容。 只有她知道,他的指尖滚烫,还带着细微的轻颤。 水温适宜,清新的沐浴露香气萦绕在鼻间,和他身上的香味一样, 好闻得要命。 可她却总觉得这水热得发烫。 少女白皙的皮肤在水中泛着莹白的光晕, 波光粼粼,黑发柔软地披散在肩上,潮湿的水汽氤氲着她的眼眸, 脸颊飞起的红霞也如水彩画里点缀的的艳阳, 炫目耀眼, 勾人心魄。 “星星,转个身。”他喊她, 席卷着低哑的温柔,莫名让人面红耳赤。 林软星咬咬牙,僵着身子缓慢转过来。 她低着头,悄悄掀起眼皮,隔着水雾打量他。 面前的裴响衣裳凌乱,胸前浸染着大片水渍,连额前的碎发都被打湿,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他鼻尖上,顺着下巴流淌下来。 此时,他半蹲在浴缸前,撩起袖子,正垂眸给她清洗泡沫。 动作缓慢又认真。 他确实又长高了,之前林软星只到他肩膀,现在只够到他胸口。 他甚至皮肤也变得更白了,如牛奶般光泽莹润,连胳膊上的肌肉都变得富有弹性,小臂上遍布着脉络分明的蓝紫色青筋,一如他抿紧的双唇,绷直,收敛,克制着眼底的暗流。 她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想都不用想,此时他是什么表情。 “喂,裴响,好了没啊。”她嘟囔着。 都快半小时了,怎么还没洗完。 手指都被泡得起褶子了,他还是磨磨蹭蹭的。 他没抬头,也听不见她的话。 于是林软星就不出声了,因为她知道他现在太过专注,专注到头顶的呼吸都凝重起来。 那是和晚风不同的气息。 带着闷热与浑浊。 她不敢乱动。 她知道他容易失控,失控后做出的一切事都不可预料。 其实她也不是没见过他的身体,她也算坦诚相待过,但就是莫名紧张害羞。 尤其是当她面对着他坐着时,被他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注视着,她的脑海中就不自觉闪过一些违禁画面,关于她和裴响的,一些香艳的,难以描述的东西。 她根本不敢看他。 怕他看出自己的想入非非。 她一定是太饥渴了。 她竟然开始眼馋起他的身子了。 水声在耳边不时响起,伴随着他沉缓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撩人。 她赶紧闭上眼,感官却更加敏锐,甚至脑海中更清晰地浮现出他的浅薄白皙的腹肌,还有他那双孔武有力的手臂,清冷又布满情欲的眼睛。 这样寂静的煎熬持续了很久。 林软星快忍受不住之际,门外忽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有保姆敲门进来,似乎是找他的。 裴响的动作一顿。 他忽然站起身,柔声对她说:“星星,在这等我一会儿。” 林软星连忙点头。 他就快步出去了。 忽然间松了口气。 她哗啦从浴缸里站起身,将凳子上的白衬衫卷了过去,迅速披在身上。 她没有带多余的衣服,这里也没有适合她穿的,只能勉强借他的衣服穿。 她发现,裴响似乎热衷于穿衬衫。 以前穿得破破烂烂,还不觉得他身材有多好,现在清一色的白衬衫,反而将他的宽肩窄腰凸显的愈发明显。尤其是打着领带的制服,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他柔滑白嫩的锁骨,以及微凸的喉结…… 林软星坐在沙发上,偷偷发了会儿呆。 忽然扑哧笑出声。 白色真适合他。 她咬着唇暗想。 她打量着裴响的房间,发现一如既往的简约。 欧式风格的装饰,室内除了摆放着必备的家具,桌上除了台灯和笔筒外,连个装饰物都没有。倒是阳台上摆放着许多盆花,清一色的鹅黄。 林软星无聊,就跑到阳台,拿起水壶给花浇水。 夕阳下,那些不知名的花全然绽放开,花苞含着露水,沁着馥郁芳香。 二楼的阳台不高,能一眼瞥见底下花圃里栽种的鲜花,颜色各异,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花枝都裁剪整齐,显然被人精心打理过。 倒是这几盆摆在阳台的花,凌乱生长,显得格格不入。 这时,林软星忽然听见底下传来窃窃私语声。 也许是觉得周围没人,她们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放大: “听说他带回来一个女孩。” “他?那个私生子?” “对啊。” “那女孩什么来头?不会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那种吧。” “谁知道呢,他自己都来路不明。” 听见她们的笑声,林软星手里的水壶再也闲不住了,哗啦啦就朝着她们头顶洒去。 刚好,她们路过窗台,被水壶里的水浇湿了一身,捂着头连忙逃窜,边躲边往上看。 当她们看见林软星那张带着邪恶笑容的脸时,纷纷变色。 她状似不经意地晃了晃水壶,颇为烦恼地拧眉:“怎么哪里都有长舌妇啊,烦死了。你们的舌头不想要可以给我,我不介意帮你们割下来哦,阿姨们。” 两名园丁瞬间不敢吱声了。 她们面面相觑,默默对视一眼,裹着脚步离开。 林软星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她们仗着裴响听不见,指不定在背后说了他多少坏话。 看来,这个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嘛- 林软星总算知道他为什么变化如此之大了。 当听见屋内传来鞭笞的声音,啪嗒,啪嗒,狠狠甩在背上,结实的柳条伴随着鞭打骨肉的声音,敲打得人心惶惶。 用力之狠,仿佛下一秒就要皮开肉绽。 林软星终于忍不住了,推开门走了进去。 眼前的一幕让她愣了神。 屋内光线昏暗,面前的裴响双膝下跪,双手垂在两侧,攥着拳头,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身后的人拿着柳条,狠狠抽打着他的背,他却一点都不反抗,任由鞭子肆虐在他背上,甩出一道道红痕。 啪,啪! 林软星眼见着那单薄白皙的后背,无端被抽出条条血痕,甚至有泛紫的迹象。 心蓦地收紧了。 她冲过去,站在裴响身旁,拦住了对方的动作。 身后人的动作被迫打断,手里的柳条也被迫悬在空中。 “黎先生,这是不是太过分了?”她气愤地喊道。 裴响这才堪堪抬头,看见身旁站着的林软星,紧张地抓紧了她的手。 “星星?”他显然有些惊讶,但眼眸里却闪烁着一丝惊喜与意外,似乎没料到她会闯进来。 这是黎家最隐秘的书房。 平时除了他以外,都没人敢擅自闯入。 屋内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你就是裴响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叫林软星吧?” 对面座椅上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幽暗中显得分外庄严。 林软星生气地点了点头,同时也迅速地换了个称呼,礼貌道:“黎爷爷好。” 但她依然抓着裴响的手,怒目而视。 此时,对面坐着的正是黎家位高权重的掌事人,黎文堂。 他年事已高,约莫近七十了,头发花白,表情却很严肃,那双眼眸也比寻常人更为犀利明亮,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股威严。 可以说,从他那张脸,她完全看不出来有哪点和裴响像的。 只隐约看出两人的气质有些相似,都带着一股冷意。 从前,她第一次见到裴响起,就觉得他像雪松,高傲地伫立在荒野中。 不管昼夜,不问冬夏,清冷倔强地在风雨中屹立着。 他的眼睛如此明亮,如此澄澈,太过纯粹。 纯粹到让她忍不住想要让他染上杂质,想破坏这份美好,让他跟自己一起堕落。 她原本是如此想的,可事实证明她太天真了。 他才不是纯粹,他只是隐藏的太深。 白色尽头是黑色,如同他那双眼睛,明亮澄澈的深处是幽深的漩涡,里面藏着她看不见的颜色,他的欲望如滔天大浪,席卷而来,让她根本无法承受。 那么沉重的,那么明显的,如野兽般疯狂到想将她撕碎。 现在,她的嘴唇还隐隐泛疼。 只要稍微扯动,就令她龇牙咧嘴,疼痛难忍。 他真是禽兽啊。 不过较之他,黎文堂才是过犹不及。 他怎么能这样对裴响,动不动就肉身责罚,他就一点都不心疼他这个亲孙子吗? 她知道裴响最后还是被黎家认领回去了。 裴响跟她简单说过。 黎远道果然和裴响有莫大的渊源。 准确来说,裴响是黎远道的儿子,还是私生子。 当初黎远道来到温城时,与一个聋哑女人发生关系,最后意外生下了他。 当时,黎远道确实是想将胎儿打掉,可那个女人不同意,偷偷生下他。黎远道得知此事后,想将婴儿丢弃,让它自生自灭,结果阴差阳错的,被裴大爷捡回了鹅岭村。 后来,黎远道回到鹅岭村找那个女人。 却得知女人难产而死,只剩下裴响这个遗传着她缺陷的孩子,孤零零存活在世上。 这么多年,黎远道一直不承认裴响的身份。 当然也没跟外人说。 黎远道也确实是出车祸死了,可黎家还没绝后。 裴响的爷爷黎文堂,也不知哪根筋抽了,忽然某天又想将那个不知丢在哪个角落,无人问津的孙子捡回去,就带着人找到了裴响,裴响就这么跟着回到黎家。 结果却遭到这样的待遇,这和虐待有什么区别! 林软星越想越气愤。 黎家真是不当人,禽兽,怎么会有这样丧心病狂的家。 他还不如不回来。 她愤怒地看着黎文堂,嘴上喊着爷爷,却丝毫没有对他的敬重。 反而像看敌人般,针锋相对。 黎文堂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她身上披着裴响的白衬衫,脚上什么也没穿,皮肤白皙,头发光滑柔顺,眼尾微翘,灵动中带着一丝飞扬跋扈,乖巧中带着一丝不羁。 此时好似柔弱地站在他面前,却给人一股倔强清冷的傲意。 尤其是当看见她怒目瞪着自己时,黎文堂却忍不住一怔。 而后哑然失笑。 “他违反了家规,该罚。” 黎文堂解释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 “凭什么罚他?”林软星紧皱眉头,据理力争,“这么多年,你们把他丢在外边,不管不顾的,你们有什么资格罚他?就算是家规,那也是对你们黎家人自己的家规,凭什么用在他身上?” 她悄悄抓紧了裴响的手。 越来越觉得裴响回来是个错误。 早知道他在家经常受罚,他就该跟她回去,去她的家。 而不是来这里受罪。 黎文堂静静打量了她一番。 他抬眼,声音带着几分严肃:“裴响是黎家的人,他当然得遵守黎家的家规。所有黎家人都一视同仁,没有例外。” 黎家家规明确规定,不准带外来女子回家,同理,外来男子也一样。 这是黎文堂定的规矩,也是他迫于无奈之举。 黎家早年确实赚了不少钱,在温城混得风生水起。 可自黎远道这辈起,家族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名声也越来越差。 也许是黑心事做太多,遭到报应。 黎家年轻一辈都不怎么出彩,不学无术的,整日花天酒地的,没一个能担上肩负家族事业的重任。于是黎老爷子终于良心发现,想起那个被搁置在角落的私生子。 将他带回来时,黎文堂并未抱有期待。 毕竟他天生耳聋,治不好,加上长年生活在落后山村,连学都没上过,知识匮乏,需要学习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况且他又才刚回家,还需要适应城里的生活。 谁知他竟然跪下来,目光坚定地恳求他说: “请,给我,一个机会。” 那会儿他说话还结结巴巴的,连手机也不会用,身上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廉价衣服,看着就像个从村沟沟里爬出来的娃儿。 黎文堂看着他那双眼睛,竟觉得有几分像当年的他。 那种无畏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敢。 令他鬼使神差地觉得,不妨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 谁知他学习能力惊人。 几个月前,他连咖啡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现在竟能将一家咖啡馆经营良好,显然超出他的预期。 自此之后,他也确实将许多心思放在裴响身上。 他给裴响找了口语老师,找了私人家教,又培养他各方面的素质,连三餐都经过营养师亲自指导,试图让他那因营养不良而过于削瘦的身体, 他倒也不负众望,兢兢业业,刻苦努力。 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现在,裴响已经成了他最为自豪的投资。 他可不希望砸在手里。 想起之前几个黎家小辈,半夜三更带着男男女女回家,整天沉迷声色,玩乐打闹,不务正业。 还有莫名搞大别人肚子,迫使别人打胎的,还有意外怀孕不得不流产的…… 一想到这些,黎文堂就拧紧眉头,觉得分外头疼。 他不得不立下规定,要求所有人刻板地遵守着规则。 否则就逐出家门。 家规的效果立竿见影,后来倒也没人敢带不三不四的人回来。 可他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没想到一向听话的裴响,也会违背他的准则,将林软星带回家。 他一气之下,只能重重责罚他,希望他改过自新,不要将心思放纵于男女情爱上,他有大好的前程,他不希望他也跟他们一样堕落。 可,他怎么也开始固执起来。 即使跪着,也执意说着:“我喜欢星星,我不改。” 他气得差点心梗,手下的鞭子自然力道加重,不曾留情。 林软星听他解释,只觉得更荒唐了。 黎家人不学无术,跟裴响有什么关系。 “裴响是裴响,他们是他们。” “裴响才不会做这种下流的事,他是我见过最纯粹善良,最孝顺,也最勇敢的人。” “他对他的养父裴大爷,不知道有多孝顺。那时候裴大爷卧病在床,还是他亲自照顾的呢,连坟都是他帮忙迁的。我外婆也是他帮忙照顾的,她腿脚不好,都是裴响来家里帮忙干活……” 她讲着裴响在鹅岭村的点滴,都是黎文堂从不知晓的事,听得他逐渐睁大眼睛。 也许是讲到激动之处,她忽然停住,声音骤然拉平。 她呼吸很轻,又很平稳: “裴响在我心中很重要,很重要。” “我很喜欢他,特别喜欢,喜欢到他消失一秒我都不行。” 也许是想起裴响的悲惨经历,又想到他来到黎家还要被这样对待,她胸脯都情不自禁起伏起来,声音震荡在胸腔里,闷闷的。 而身旁的裴响,静静凝视着她,攥着她的手越抓越紧。 “再说了。”林软星忽然一顿,反问道,“黎爷爷,感情这事不是你能决定的,毕竟你曾经也谈过恋爱不是吗?” 她甚至觉得,要是他还不讲理的话,她就让裴响住她那儿。 她的林伯父,至少不会是这么死板的人。 黎文堂听她这番话,一怔。 像是发现什么,更为仔细地打量起她来。 看着看着,他忽然盯着她的脸,问道:“你……认不认识林继光?” 林软星点头:“认识,他是我爷爷。” 黎文堂骤然吸气,又追问:“黄红梅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奶奶。” 黎文堂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拍了拍膝盖。 “好好,不愧是黄红梅的孙女,伶牙俐齿的,跟你奶奶一模一样。” 林软星则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她不了解爷爷和奶奶的事,她连他们的面都没见过,只知道他们早早就去世了。父亲更从未跟她讲过他们的事,她也仅仅知道个名字而已。 黎文堂忽然放松下来:“既然是林继光的孙女,那没什么好担心的,是我多虑了。” 他忽然起身,撑着拐杖朝他们走过来,拍了拍裴响的肩膀:“起来吧。” 裴响这才从地上起来。 他却站原地不动,只是将林软星揽在身侧,抓得紧紧的,一副生怕他将她夺走的模样。 紧张兮兮的。 见状,黎文堂又忍不住笑了笑。 两人挺像,小姑娘倒是跟他那个孙子挺配。 “有空跟你父亲说声,我挑个日子亲自上门拜访。” “我也很久没出远门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遇见林家的人,想当年,我们黎家跟林家也曾……” 黎文堂像是想起了什么,思绪飘向记忆深处。 然而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死了。”林软星说道- 林软星给裴响上药的时候,满是心疼。 她嘟囔着:“这里有什么好的,这里的人都欺负你,还有人说你坏话,只是你听不见而已。” 她的手在他背上轻抹着药膏,本就纤细的手,在他的背上显得更为娇小。 他像蚕蛹蜕变后的蝴蝶,露出精致美丽的一面。单薄的蝉翼,像他无端凸起弧度优美的肩胛骨,漂亮的像一幅画。 而此时,这幅漂亮画上,却满是凌乱的鞭痕。 他一定很疼吧。 触摸着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痕迹,她都觉得烫手,生怕力道稍微重点儿就会扯破伤口。 她想不出,都什么年代了,还流行□□责罚。 真是老古董。 死板,刻薄,不近人情! “我不怕疼。”裴响笑得很开心,眼睛泛着水光,潋滟着波涛。 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的像是要溺水般,柔软又深情。 “你还笑!”林软星瞪了他一眼,看着他背上的伤口,怎么都笑不出来啊。 “星星,你今天说的话,我很喜欢。” 他忽然亲了亲她的手背,将她揽在怀里,脸颊靠在她肩上,贴着她的脖子轻轻摩挲着。 林软星的手一顿,想起刚刚情绪上头,有些冲动的话。 脸倏然成了红苹果:“哦,那是我瞎说的,别当真。” “可是我当真了怎么办。” 他像是故意地,在她耳边,重复着她之前说的话,“‘我很喜欢他,特别喜欢,喜欢到他消失一秒我都不行。’” 林软星的耳根都红透了。 她咬着唇捂住他的嘴:“你能不能闭嘴,还要不要上药了。” 他却轻轻在她掌心咬了口。 有些疼,有些瘙痒。 “你要不然去我家住吧,不然你爷爷还要责罚你。” “我家就不会这样,没人管你,只要每天按时上课,晚上不回家都行,哪里像这里这么严格。”她抱怨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他难得认真地凝视她,然后郑重地摇头,果断拒绝了她。 他的声音没来由的深沉了几分,祛除了稚嫩,带了几分深沉与稳重: “星星,可是我想给你更多。” “我想带你去吃好吃的,想带你去玩好玩的,想给你买好多东西,你想要什么,我都想努力送给你。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去给你摘下来,不管是什么,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林软星摇头,对他说的那些根本不感兴趣:“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就够了。” 她是这样虚荣的人吗? 她才不是呢。 其实,她没告诉他。 在水云镇跟他看的那场烟花,是她迄今为止看过的,最漂亮的烟花。 什么都比不上。 现在想起来,她忽然觉得那天晚上没教裴响喝酒,是件极为可惜的事。 如果那天他喝点儿酒,说不定会看见更漂亮的东西。 那种无法言喻的美丽。 “可是,我想让你做这里的,女主人。” 他亮着明亮澄澈的眼睛,无比认真地对她说道。 她是第一次从他眼里看见野心。 因她而产生的野心。 “我想,给你一个家。” 他说。 53 林软星难得没回家。 虽然宵禁对她不管用, 林青源也从来不过问她的事,不过她还是给他发了个消息,告诉他今晚应该不回去了。 林青源点头, 回复道:“注意安全。” 与黎文堂的虎式教育截然不同, 林青源是另一个极端。 他对林软星纯纯放养式,大的方面偶尔提点下,小的方面从不纠结, 但在某些特别的事情上又十分严苛, 比如她的学科成绩。 林软星想了想,还是主动跟他坦白: “我今晚在男朋友家过夜。” 他不过问她的事,一来是觉得她已经成年,会自己处理事情。 二来他不希望过多的触碰她的禁区, 免得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回忆里。 但林软星还是不想让他过分担心自己, 所以才主动汇报。 收到消息后, 林青源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男朋友?” 林青源忍不住绷紧脸,犹豫片刻才小心翼翼问道:“我认识吗?” 林青源也不想多问的,但她是哥哥的遗孤,他又想尽可能的呵护她,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 万一对方人品不行, 她本就脆弱的心灵将再次遭受伤害。 多么可恨。 消息发出去的一瞬间, 他已经将林软星身边的异性朋友在脑海中回溯了一遍。 他琢磨着,最近跟林软星往来频繁的,只有陈家那对兄妹。 难道是陈晨? 林软星笑着摇了摇头:“你应该不认识。不过伯父你放心, 过段时间我就带他去见你。” 提起裴响, 她特意卖了个关子。 不过她总觉得, 如果林青源见到裴响,一定会非常喜欢他吧。 因为裴响身上, 也有和他一样的固执,近乎死脑筋的固执。 如果林青源不固执的话,他也不会坚守在岩池城,不管他一双儿女怎么喊他,让他移居国外养老,他都不答应。 本质上来说,他们还是有共同性的。 她一点儿都不担心。 看她语气轻松的样子,林青源稍稍松了口气。 想必,这位神秘的男朋友一定令她十分满意,不然她不会这样跟他说话。 之前她宅家里玩什么都不尽兴,整日死气沉沉的,现在她忽然转变了心境,变得开朗了起来,这是个难得的好兆头。 这才是恋爱中的少女该有的模样。 林青源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默许道: “嗯,祝你们玩得开心。”- 当晚,林软星是在黎家度过的。 她都不知道,原来黎家的院子有这么大,怎么逛也逛不完。 前院种了许多花,满院的蔷薇竞相绽放,后院里的喷泉旁还挂着秋千,月亮爬上来的时候,整个院落如仙境般美丽。 她就坐在秋千上荡啊,荡啊。 忽然就看见周围飞来几只萤火虫,闪耀着莹黄的光芒,星星点点,在她面前翩翩飘过。 温城的绿化确实比岩池市要好些。 这里的气温也没岩池那么热,空气也更加清新,每当盛夏时节,槐杨竞相绽开绿叶,枝繁叶茂,绿荫成团,道路两旁的玉兰就会含苞怒放,点缀幽香。 依旧是她印象中的温城,没变。 白日里那两个嘴碎的园丁,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双双离职,悄无声息。 整个院子好像忽然安静了下来。 除了她的秋千晃荡声,徐徐风声,没有别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 晚风裹着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 她忽然觉得身体无比放松。 像荡在棉花云里,柔软,安宁。 裴响忙得不可开交。 白天他要处理各种事宜,健身锻炼,被黎文堂叫去做各种事,忙得像只陀螺,晚上还要被私教老师叫去学习,现在这个点他还在书房里听讲。 他好像变得极其刻苦。 那种拼命似的刻苦。 也是来到这里之后,她才知道,原来他每天过的竟然是这种日子。 忙碌,枯燥,乏味,辛苦。 他在这封闭的静谧的住宅里,无休止地接受着知识的灌输,沉浸于高深的海洋。 紧绷着弦,像置于高压线上的鸦雀。 普通人用了十几年学会的东西,他却需要在短短数月里悉数掌握,时间紧迫到不容他有任何差错,哪怕一丝都不行。好似只要错一分一厘,也许他就将永远失去这个机会。 毕竟,黎家和他同样的年轻一辈还有许多。 他们都觊觎着黎家这块蛋糕,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等着看他出丑,笑话他,将他拽下高位。 黎文堂对他越重视,就越苛刻。 她甚至能偶尔听见书房里传来的呵斥声,带着一丝恼怒,而他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沉默地浸泡在布满泔水的桶里,像蝶破茧前的桎梏,像黎明前的黑暗,穿越荆棘丛生的森林,只为给她捧上他最为郑重的承诺与真心。 林软星坐在这秋千上,才恍然明白,原来她所有的轻松都是他在替她肩负重担。 任劳任怨,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将她呵护在柔软的掌心。 而他的那双手,却不似自己这般光滑柔腻。 他的手是带着薄茧的,温暖又安心,跟她梦里握住的那双手一模一样。 她想,从牵住他起,她就认出了那双手。 其实她早就知道答案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忽然,秋千就荡不下去了。 她从秋千上滑下来,回到了裴响的房间,安静地等待着。 她再次打量着他的房间。 认真地审视着,观察着,像误入迷宫的小孩,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裴响的房间里有面巨大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有简单的初高中读本,有字典词典工具书,有晦涩难懂的古籍名著,横跨各个领域,十分杂乱。 她随手翻开一本,都能看见他认真圈画的笔记,仔细标注着。 他的书柜上还堆叠着许多其它的随堂笔记,私教让他写的作业,他一丝不苟完成,还认真做了错题批注,红黑蓝的色彩交相辉映。他的字迹说不上有多好看,还有些潦草,但每一笔都很认真。 林软星又顺手翻开一本笔记,却突然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却不再是复杂的计算公式,也不是繁复的文字。 而是她的名字。 林软星,林软星,林软星…… 写到字迹最后都淡下去,墨迹干涸,在行尾断笔。 那整整一本,厚的像词典的本子,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名字。 每一笔都那么用力,像要戳烂纸张。 那是多少个日夜,他思念成疾,将对她的爱与恨都融入字迹里,一点点铺满纸张。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所以,那日他见到她时,那种怨愤可恨又充满绝望爱意的眼神,才会如波涛般朝她汹涌而来。 所以,他才会近乎疯狂地想要抓住她,害怕她离开。 林软星还在发呆,身后传来脚步声。 裴响回来了。 他的步子很快,大步跨过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揽入怀抱。 她被他拽入怀里,贴着他的胸膛,跌坐在沙发上。 “裴响?” 她仰头,却见他眉眼间似乎有些许疲乏的倦意,只是在低头看她眼睛的时候,又绽放出明亮的光彩,他的声音还是如此温润沉哑:“星星。” 他的头埋得极深,她甚至能闻到他发梢上浅淡的清香。 才隔了几个小时而已,怎么搞得像好久不见一样。 她推了推他的胸膛,想将他推开,却发现胸膛硬的像铜墙铁壁,根本推不动。 他好黏人。 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好像只要松手,她就会忽然消失般。 林软星就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 其实,她好像能理解这种心情,那种悬崖听风的感觉,那种处于危险之地却忍不住直视深渊的感觉,伴随着随时都会消失的绝望。 现在的他,只要她消失一秒,他就会发疯。 根本控制不住。 以前或许她只是单纯觉得他黏人,可如今,她好像也隐约懂了。 因为不知何时,她竟跟他有了同种心境。 那种,只要他消失一秒。 她就会呼吸不畅的感觉。 也许是失去过后才会更加懂得珍惜。 此时的她也是一样的,真想用力拥抱他,窝在他的怀里,告诉他,她很依赖他,不能没有他。 可是到了嘴边,话却变了味,声音带着股撒娇的意味:“裴响,你的身体好烫。” 连身体的动作,也跟着变成了推搡。 明明她是想抱他的,怎么她现在却红着脸推开他。 她以前可没那么羞涩。 “你是不是发烧了?”她从嘴里挤出细微的声音,模糊不清。 不仅他的胸膛滚烫,连手臂大腿都是烫的,尤其是某处特别炙热,烫的她眼睛都不敢轻易往下看。 “星星,我今天新学了一句话。”他却不回答,只是低喃着。 “什么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不是《诗经》里的句子吗。” “嗯,老师跟我说,这是表达爱意的句子,我想说给你听。” 林软星心里瞬间软塌了方寸天地。 她记得这是她初中还是什么时候学过的东西了吧,可对于他来说却是第一次学,而且他还像献宝似的告诉自己听。 “喂,这个句子可不能乱说哦。这是表白用的句子,是说一个男生喜欢女生,朝思暮想,想要追求她。” “我知道。”裴响点头,“窈窕星星,裴响好逑。” “……你的私教老师知道了要打你。” “不怕。”他抿起的嘴角勾起微微弧度,“星星很漂亮,我想追求她。” 她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热。 他知不知道这算是情话啊。 哪有人天天说情话的,怪腻人的。 不过她却很受用,嘴角都忍不住翘了起来。 不过此时,比起他把学的东西胡乱用在她身上,她更关心他今天有没有受罚。 于是她红着脸爬起来,坐在他怀里,解开他的衣扣检查。 “你爷爷没再打你吧?”她紧张兮兮地翻开衣领,检查他的背,他的手臂,生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好在他背上除了今天的鞭痕外,没有多余的痕迹,不然她指定要去找黎文堂闹。 裴响摇了摇头,捉住她的手,语气有些晦暗不明的温柔,直视着她:“星星,今晚你好美。” 林软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 因为坐姿歪斜,那件衬衫已经胡乱挂在腰间,露出一双白皙的大腿。光滑柔腻的肌肤被他修长的手指抓着,清晰地印出他的指痕,极为暧昧。 林软星羞得脸红,迅速扯下衣角,盖住大腿。 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在她身上停留,看着她穿着的那件衬衫,眸色深深。 林软星没告诉他,她就是故意的。 这里不是没别的衣服可换,保姆那边还有备用的长裙,但她就算想穿他的白衬衫。 因为上面有他的气味,穿着他的衣服,就像被他拥抱在怀里,满满都是他的气味,令她分外安心。 而且,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看来她的打扮还是有用的。 耳边是少女急促的呼吸,喷洒在他鼻尖,带着潮湿温热与沐浴露的香味。 眼里是她绯红的脸颊,那双好看的眼睛低垂着,纤长的睫毛沾着点点泪渍,在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芒,看起来极为可口诱人。 裴响低着头,忽然捏着她的手,顺势吻她,牙齿叼住她的唇,反复碾磨。 手指却逐渐往下,顺着小腹摸到柔软的禁地。 一边吻一边问:“这里,还疼不疼?” 林软星只穿着他的衬衫,底下空荡荡一片,衣服一撩就轻而易举让他的手指侵入进来。 她红着脸摇头:“不。” 手臂抵在他肩膀上,呼吸开始紊乱。 怎么会疼呢。 再疼都没他牙齿咬得疼。 直到现在,她嘴唇还是肿的,稍微被他吮吸着,就会牵动疼痛的神经。 “嘶……”当他舌尖触碰她裂开的唇角时,她就忍不住抽气。 裴响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反应,攀在他肩上的手蓦然抓紧。 他忽然停了动作,舌尖轻柔地绕开她唇角的伤痕,转而掠夺她的口腔,勾住她的舌贝,将潮湿的温热灌入喉口。 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 夜晚是最旖旎柔软的时刻。 也是暧昧最容易泛滥的时刻。 在林软星即将沦陷之际,她忽然坏心的觉得,不能每次总让她如此被动。 他也要接受惩罚。 那些天,她思念他的日子,饱受煎熬的日子,他怎么就不能体谅她呢。 她还去鹅岭村找过他呢,他不也像风一样忽然消失。 他不也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他不也没来找岩池市找她。 虽然她没说,虽然也确实怪不到他头上—— 不管不管,他就是有错。 他就得受罚! 想到这里,林软星忽然稍稍直起腰,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一口咬上了他的喉结。 她的动作很生涩,但却无师自通般,狡猾地用舌尖触碰那凸起的喉结。 然后一点点,顺着喉咙往下吻。 细密的吻落在脖子上,她恶意地啃咬,吮吸,咬出一个个牙印。 玫红色,深红色,浅的,深的,密密麻麻,带着瘙痒。 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倏然绷直,连喉结都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的呼吸凝重了起来,连攥着她的手都惊人得用力,指节发白。 她甚至能听见他压抑的喘气。 带着粗重的呼吸,在唇齿间溢出,轻微的,又那么明显。 他忽然站起身。 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挂在他脖子上柔软的手臂拉下。 他的身体滚烫,却垂敛着眼眸,抑制着萌动的情绪,哑声道:“……星星,我去洗个澡。” 他说话的声音都如此艰难,费劲。 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连太阳穴都在隐隐跳动,浑身上下好像在冒热气。 那一刻,他眼眸的清冷全被欲望填满,如岩浆般滚烫,如野兽般,暴露出最原始的本性。 林软星不是头一回见他这样。 只是这次在灯光下,他那泛着欲色的脸,别样的勾人,看得她心神荡漾。 浴室的灯忽然亮起,哗啦的水流声传来,林软星偷偷地翘起脚。 心情意外的好。 哼,原来他也会落荒而逃。 他也会有如此慌乱的时刻啊,跟他的身体一样敏感嘛。 那次在他手指上落败的羞耻感,瞬间没了。 林软星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扳回一局- 等裴响从浴室出来,林软星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撑着下巴打量他,像只狡猾的狐狸。 当看见他脖子上洗不掉的吻痕,她就分外得意。 裴响的眼眸又恢复了之前的清冷。 只是刚刚那抹难抑的失控感,被欲望操控的双眼,赤.裸.裸地将渴望挂在脸上,像满杯的橙汁溢出,伴随则会他胸前流淌的水渍,嘀嗒,嘀嗒,摇曳进她的心里。 他的身材好像愈发的好了呢。 仅仅是披着件浴袍,却出落得优雅从容,虽然身板还是略显削瘦,但修长的身材俨然有成熟男人蓬勃的气息,看来平日里的健身课起到了效果。 裴响在他身侧坐下,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带来一阵沐浴露的清香。 额前的发丝遮挡着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 林软星晃荡着小腿,眼睛一眨,将腿搭在了他大腿上。 她俯身过去,趴在他胸膛,像是故意的,用手撩拨他的耳垂,像只勾人的妖精。 她好像发现了,他的耳朵极其敏感。 只是轻轻触碰,就能红透整个耳根,连着脖子也会变得通红。 “你怎么变得这么胆小了?”她好奇地凑过去问。 声音故意转了个调,分外腻人。 之前的他可不是这样的,凶猛的像野兽,天天一副恨不得吃了她的样子,怎么今天这么克制啊。 而且他也太禁不起撩拨了吧,身体好烫,刚洗的澡眼看着又要毁于她手。 她暗中偷笑。 裴响的呼吸骤然一紧。 望向她的眼神都沉了几分。 那种明媚的笑容,那种顽皮娇俏的模样,像是在他的危险边缘挑衅。 故意的,试探他的底线。 抓着毛巾的手忽然攥紧。 裴响抿着唇,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呼吸急促地捉住她乱摸的小手,像是长长憋了口气,努力将气息捋平。那明亮的眼睛毫不掩饰地彰显底部的欲望,却又像在竭力克制什么,咬紧了牙根,眉头微拧。 他将她搂在怀里,明明身体起了反应,却又如叹息般在她耳边低吟: “星星,我想,等你愿意的那刻。” 那双眼睛依旧炙热温柔,却无比认真- 裴响找出了药膏,要给林软星抹药。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她手腕上的红痕,膝盖的淤青,还有被他咬肿的红唇而已。 她本来要拒绝,但拗不过他那双固执明亮的眼睛。 只能乖乖任由他上药。 他还是那么轻柔仔细,像很久前,她的脚崴了卧病在床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半蹲着给她涂药。 想起来,她觉得那时的他和现在也没有太大变化嘛。 这时,一阵风忽然吹了过来,将抽屉夹角处的一张纸吹到沙发下。 她捡起来一看,顿时羞耻的想要钻地。 “这是什么?” 手中是一张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上画着她的样子,虽然只是简单的铅笔画,但眉眼都是她的样子,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寻人启事。”裴响老实回答。 “你不会真打算去街上贴小广告吧?”林软星惊愕。 “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他点头。 他的眼神很认真,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而且据她目测,那个抽屉里堆地满满的,应该都是他打印的寻人启事,不止一张。 林软星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他们及时见面了,不然她怕是真要被贴得满大街都是,想想就怪丢人的。 她忽然敲着手指,情不自禁感叹道:“我们能见上面,真幸运啊。” 唇角微勾。 像被幸运之神眷顾,奇迹降临。 果然,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如果没有在咖啡馆见面,如果他没来亲自端上咖啡,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裴响就近在眼前,就在她常去的温城。 可惜她一次都没碰上面。 在某个方面,她又得感谢陈晨。 要不是他的一时兴起,说要请她们喝咖啡,不然她还真错过了这次相遇。 然而裴响却捏了捏她的手,抿起嘴角,眼眸微垂:“不是偶然。” 林软星不解抬头。 却见他眼眸深深地扫着她的唇,沉吟片刻才说:“那家咖啡馆离市中心的车站最近,只要有人下车,都会经过那个红绿灯。我每天都站在二楼看着,看看你会不会出现在那里。” “其实,温城车站通往的每个站我都去过,一有空就去。” “我列了详细的路线,每一站都去找过,只是没碰见你。” 他的抽屉里还放着许多地图,上面标注了他去过的所有地方。 每条途径温城的线路,线路上的每个城市,他都去找过,只是一次也没碰上而已。 林软星看着他标注的城市,那些城市旁都标有日期,有的日期堆叠起来,去了有近十次。 可偏偏靠得最近的岩池市,他却仅去过一次。 阴差阳错,他竟也不知道,原来她也近在咫尺。 就位于温城隔壁的岩池市。 原来她又误会他了。 这半年,他也在找她,原来不是她一个人在当无头苍蝇。即使他来到黎家,即使他每天如此忙碌,他还是有抽空去找她的。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在努力,他也在争取机会,即使希望渺茫,他也从未放弃。 想到这里,她心情更好了。 “那天,我看见你出现在咖啡馆门口的时候,差点激动地冲出去。可是……”他顿了顿,皱起眉头,“我看见你身后跟着个男人。他,我不喜欢。” 林软星也撅嘴,凑近他耳朵说:“偷偷告诉你,其实我也不喜欢他。” 54 林软星竟然久违地见到了不响。 裴响将它带过来的时候, 它脖子上戴着金色铃铛,随着脚步发出叮当的响声。 它乖巧跟在裴响身后,脚步啪嗒啪嗒, 脚步很轻, 几乎听不见。 见到林软星的第一眼,它就狂叫着冲了过去,显然认出了她。 “汪汪汪!”它叫声嘹亮, 前爪扒着林软星的小腿, 兴奋地围着她转了好几圈。 林软星低头打量它,见它不仅长大一圈,五官也褪去当初的稚嫩,脸变得更加立体, 腰背光滑有韧性, 毛发柔顺, 通体雪白,显然被照料得极好。 “它很开心。”裴响说。 裴响虽然听不见它的声音,却看得出它的情绪很高涨,比平时都开心。 林软星笑眯眯地摸了摸它的头,抱着它的爪子挠, 心情很好地逗它:“我说你怎么不见了呢, 原来被裴响带走了。怎么样,这些天过得好不好?裴响没有欺负你吧?” 它汪汪了几声,像是能听懂她的意思般, 委屈地呜咽几声, 用脑袋在她怀里蹭来蹭去。 裴响见了, 不动声色地瞥了它一眼,解释道:“这几天它被送去宠物医院打疫苗了, 没及时接回来。” 林软星忍不住又笑了。 虽说不响这半年来一直都被裴响照料着,但显然还是更惦记她的。刚回家就缠着她不放,又是要抱抱,又是蹭手背撒娇,比以前还黏人。 庞大的身躯压着她的胸膛,简直是甜蜜的负担。 林软星不得不推开它的爪子,别过头无奈笑道:“你怎么比之前还黏人。” 起初林软星还担心,当初她不辞而别时,也把不响丢在外婆家了。 等下次见面时,它会不会怪自己,怨自己。 但好像,它比她想象中更健忘。 或者说,它的世界太过纯粹简单,它已经单纯地将她抛弃它这件事忘记了,一点都不记恨,只记住此刻重新见面时的欢喜,欣喜到忘情地向她炫耀自己新学的技能。 训犬师来时,林软星才惊喜地发现,原来不响竟偷偷学了不少口令。 比如坐下,站立,握手等。 它做得一丝不差,有模有样。 有了不响在,果然宅院里热闹了许多。 它还是像以前那样活泼,跟在林软星屁股后头,眼睛亮晶晶的。即使它脖子上已经不再拴绳子了,它还是那样乖巧听话,完全不用担心它过于调皮而把家里搞得一团糟。 看着如此聪明听话的不响,林软星忽然有片刻怔忪。 她在想,如果裴响没有被带回来的话,它是不是还依旧在鹅岭村,当一只整天只知道追蝴蝶的土狗。 听说当初把裴响接回家的时候,他执意要将不响也一并带走。 黎文堂问他原因,他却也只是摇头不应,固执地将它抱在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后来拗不过他,黎文堂才勉强答应将不响养在家中的。 黎文堂向来不喜欢养宠物,偌大的宅院连只慵懒的猫都没有,寂静的像修禅的佛寺,一如他古板凌厉的性格,不喜争吵打闹,永远沉着冷静。 起初,黎文堂确实对不响有几分嫌弃。 一来它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二来它性子过于活泼,与整个宅院格格不入。 也不知后来怎么的,黎文堂终于对不响有所改观,虽然还是满脸嫌弃,却不动声色地找了专门的训犬师教导它,对它的食粮也进行严格筛选。 于是渐渐的,不响从削瘦的身板,变成如今身材紧实的贵犬。 现在它的长相出落得愈发好看,已经和那些名贵犬种相差不大。 裴响默默看着他们。 “星星。”身体忽然被搂紧,她被迫靠紧他的胸膛,仰头看见他微微蹙眉,低着头像是在收敛不悦的情绪,手臂箍着她的腰,沉沉说道,“我也想抱抱。” 林软星看着圈着自己的手臂,又看着面前被推开的不响,讶然: “你怎么连一只狗的醋也吃啊。” “嗯。”他甚至还点头承认。 不响见状,想要蹭过来,却怎么都挤不进去。 裴响的手直接将它拦在外边,无法靠近。 林软星哑然失笑。 不过,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扭过头看着他,眉眼认真地对他说:“裴响,我希望你快乐。” 这是她最大的愿望,也是她最大的梦想。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即使来到黎家,即使他会接受更多有利于他成长的训练,即使他需要改变自己原有的方式,去适应城市的生活,但她更希望的是,他是开心的。 因为她深深知道,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她还是会喜欢他啊。 单纯的,只是喜欢他而已。 裴响却像是没听见般,浅淡地“嗯”了声,随后才附在她耳边:“有星星在就快乐,星星不在,不快乐。” 最后几个字声音很模糊,却咬得很重- 黎文堂像是默许了林软星的存在。 晚餐的时候,厨师特意给她准备了几道她喜欢的菜,而那几道菜还是特意向裴响打听得知的,没亲自问她。 她也是这才知道,平时的晚餐只有裴响和黎文堂两人共餐,没有别人。 偌大的餐桌上,摆着各色菜肴,有荤有素,清淡的,重口的,都有,只是吃饭的人却寥寥无几,多半吃剩的菜都被倒进垃圾桶。 黎文堂吃饭的时候很安静,慢吞吞的,面无表情。 估计是被黎文堂影响了,裴响吃饭也很斯文,只是时不时会给林软星夹菜,极为贴心。 林软星就笑眯眯地,故意凑过去,张开嘴:“啊——” 要他喂。 同时脚下一勾,小腿缠住了他的小腿,脚尖轻轻摩挲着他的小腿底侧。 林软星在家都不爱穿鞋,到了黎家,也只是勉强穿了双棉拖,吃饭的时候故意翘起脚,一晃一晃,此时更加方便她的行动。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裴响越正经,越克制的样子,林软星就越坏心的想要看他出丑。 想看他窘迫的样子,看他失控的表情,别提有多好玩了。 于是她的脚尖顺着他的小腿往上,往上,再靠近…… 直到在某处停留。 裴响的手明显一顿。 夹着牛肉的手臂直直伸在半空中,半天没动静。 某人正为所欲为地圈画着那片禁地,状似不经意地,撩拨某处,擦起片片火化。 他的身体也逐渐僵硬,炙热,耳根情不自禁地泛红。 直到看见对面那似有若无的笑意,以及眼中略微狡黠的光芒,他才轻轻抿着唇,深呼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避开她的挑衅,将筷子上的牛肉喂进她嘴里。 那时,他的筷子都是颤抖的。 于是林软星笑得更欢了。 然后她再故意娇声喊一句:“谢谢你,裴响。” 声音别提有多腻人。 裴响面色微红,黎文堂也忍不住轻轻咳嗽,似乎对他们这种故意秀恩爱的小年轻,颇为无奈。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裴响早就习惯了她的挑衅,更不知道餐桌下的汹涌。 也许是看着他们感情很好,黎文堂还出声道:“有什么想吃的,让厨师做就行,别怠慢了人家。” “嗯。”裴响默默点头应了声。 将某人为所欲为的脚捉住了,动弹不得- 黎家的年轻人都不爱回家。 他们宁可在大城市的灯红酒绿里迷失自我,感受繁华,也不愿回家度过一个无聊的周末。 整个宅院显得空荡荡的,寂静无人。 起初,林软星也觉得无聊。 但后来,她又觉得这座郊外的宅院,倒也像个世外桃源,不受打扰。 裴响应该是喜欢这样的环境的。 和鹅岭村一样,安宁静谧,也没有恼人的雨水使房间发霉生臭。 黎文堂平日里近乎苛刻的对待裴响,但在某个时刻,又真的像一位慈爱的爷爷,试图给他打点好一切,甚至想将所有的危险替他绕开,让他踏实平稳地走每一步。 比如当天下午,他将林软星叫到书房。 那时,裴响正在上私教课,林软星是独自一人去见他的。 再次站在书房里,林软星却不像当时那般畏惧忌惮,相反,她觉得此刻才真正见到了黎文堂的面目。 面前头发梳理得极为整齐的老人,坐在书桌那侧,灯光打在他头顶,照出清晰的白发。 他的领口打着整齐的领结,手里拄着拐杖,一丝不苟,不过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像是始终保持着礼仪风范,不想丢弃他固有的尊严。 也许是四下无人,他的表情也没那么严厉,反而显得有些柔和。 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让林软星坐下:“你坐吧。” 林软星也不客气地坐下了。 “上次说到你父亲……”他打量着林软星,忽然沉吟出声,“你说你父亲死了,是怎么死的?” “出车祸死的。”林软星坦白。 他略微点点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又打量起林软星来。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你父亲死的那晚上,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林软星摇了摇头。 她压根不知道父亲怎么死的,甚至连收到死讯都很突然。 她也完全想不出,像他这样自私的人,在死前会想见谁。 是她吗? 还是那个女人? 她觉得都不是。 他心中根本没有她这个女儿,她一直都是他的拖油瓶,是他最讨厌的存在。 而那个女人,因为背叛也没获得他的真心,甚至连遗产都没拿到半分,生前她多么得意地在她面前张牙舞爪,死后就有多么落魄地带着她儿子滚蛋。 他会想见谁? 没有吧。 “其实,我特意查了一下,觉得有些事还是该告诉你。” 黎文堂的声音忽然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沉声说道。 “那天,你父亲给我们家打过一个电话,那天是我接的电话。我知道他是来找黎远道的,但是我儿子已经去世多年,他也是知道的,只是忽然打电话来说要找他,我也觉得很莫名其妙。” “那天,他确实像喝了酒,胡言乱语。” “我跟他说,我儿子已经去世了,你找不到他的。他就开始乱喊,后来他忽然喊了声,说有人找他,我问他是谁,他沉默不说话。” “后来,他说了个人名就挂了电话。” 林软星眉头微蹙,问道:“什么人名?” 黎文堂沉吟出声:“阮心眉。” 林软星微微一愣。 这个名字,太过耳熟,也太过陌生。 像是久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那个她从小就未见着几面,却在之后的每一年都分外想念的人名。 林软星忽然笑了声。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就像是一个无辜入狱的人被陷害,终于在很久后真相大白,将他释放出狱,头发却已发白,面容也已苍老,人还是他,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心情。 林青峰就是这样的人。 他将自己困在牢狱中,却也试图将别人困在其中。 一个人的懊悔,只会徒增烦恼。 林软星选择无视。 她不会因为他的懊悔而对他有更多的怜悯。 他只是个死人,死人而已。 “我儿子去世的那晚,也是出车祸。”黎文堂还在继续说,可声音却忽然苍老起来,像是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整个人陷在沙发椅里,阴影覆盖在他脸上,什么也看不清,“他这辈子说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那个儿子,丢在山村里的私生子,也就是裴响。” 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带着几分晦暗不明,既心痛又无奈: “你爸啊,和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以前就整天凑一块。” “他俩性格很像,脾气相投,没想到最后都犯了同样的错。” 他不知道在感慨什么,忽然叹气:“哎……孩子,你也许无法理解我的心情,但我想说的是,裴响是我们黎家欠他的,他很好,他不需要给我们报答什么,但是我不希望他跟他爸一样。” 林软星静静听他说话。 她知道,她无法理解黎文堂的做法,就像他也无法理解裴响一样。 如果不是亲生经历,他也感同身受。 他这样顽固的人,说什么也解释不清。 于是她只能固执地坚持:“黎爷爷,裴响他是不一样的,他有自己的想法。” 没想到黎文堂听她这句话,忽然苦涩地笑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我就是太怕了,做事总有太多顾虑,总想着如果自己能强硬些,把他们把所有的坏毛病改掉,替他们铲除危险,就不至于走上绝路。结果,现在一个个的,都不争气,都是我给惯坏的。” 他开始反思自己,却也没再跟林软星争。 之前还信誓旦旦说着“没有例外”的人,如今却像没了自信,陡然失去执着的勇气。 “裴响的养父死时,他在干什么?” 他忽然问道,目光悠悠转向林软星,隐约带着期盼。 果然,他还是想知道有关裴响的事情。 想要了解更多。 即使重回黎家,多年的陌生,让爷孙俩还是有些隔阂。 黎文堂不爱跟裴响聊天,于是只能招商林软星,试图从林软星嘴里了解更多关于他的事。 “他淋着雨在坟前守了一晚上。”林软星老实回答。 “难怪他执意不肯改名。”他忽然重重叹气,也不再坚持,似乎对裴响这份执着表示了然,也像是终于释然,“好好,那就让他自己选择吧,也该信任他了。”- 这天下午,黎文堂忽然念叨着,说什么自己老了,糊涂了。 把所有的管事权力都交给了裴响。 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开了,说自己忙了大半辈子,要趁着剩下的时间,出去游山玩水享受生活。 当晚就订了飞机票,隔天就到了某处旅游景点,还发了条朋友圈,晒出他与他的老年朋友顶着大太阳,站在喷泉雕像前戴着墨镜,笑容灿烂的合影。 黎文堂早就加上了林软星的微信。 起初,他的头像还是一串佛珠,背景是用书法写的偈语,倒也挺符合林软星对他的刻板印象。 而后就忽然换了,换了个可爱的卡通头像,连背景也换成了最新的旅游照片。 林软星在列表里确认半天,才想起来,这好像是黎文堂的账号。 没想到,黎文堂紧跟时代潮流,快七十的人了手机玩得贼溜,表情包一套一套的。 和林软星聊天的语气也分外轻松:“小星啊,裴响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 昨天还针锋相对的两人,忽然间关系融洽了起来。 黎文堂直接倒戈,站在了林软星身边。 林软星还没从他的转变中彻底适应过来,还在懵逼中,机械般礼貌回复:“谢谢黎爷爷。” “叫什么黎爷爷,多见外啊,跟着裴响一起叫爷爷就行。”黎文堂发来语音条,背景响着清脆洪亮的水声,应该是站在某处景点的瀑布下发的消息。 自从出门旅游后,他就像年轻了十岁,忽然间就精神了。 背也不驼了,拐杖也扔了,整天就跟着他那些老年朋友一起爬山。 连朋友圈也没了老年人的气息。 林软星忍不住提醒他:“爷爷,你爬山得注意身体,别伤着膝盖了。” 结果他乐呵呵点头:“知道知道,你们也是,得学会节制,身体要紧。” “昨天我看你膝盖都青了,这小子,啧!让他温柔点儿,小姑娘家家的,磕磕碰碰容易伤着,他怎么就这么不知轻重呢。哎,现在的年轻人啊……” 明明很正常的语音条,林软星却听得脸冒热气。 她连忙退出聊天框,不敢再听了。 她想起昨天她穿着裴响的衬衫,去书房找他,虽说那件衬衫很厚很长,却也只够遮住她的大腿,膝盖还是展露无遗。 而那因大理石磕碰到的膝盖,还泛着青紫色,却直接让黎文堂误会了。 林软星是在加完黎文堂好友,才发现陈巧语的消息的: “林软星,你人去哪了?” “不会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玩了吧?” 这两天她像消失了一样,发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 要不是她亲自过问过林青源后,得知她平安无事,否则她都要去报警了。 陈晨更是疯狂给她发了无数条消息。 自从那天在停车场等了一晚上,也没见着她人,更没看见她回复消息,人就有些紧张了,开始担心她是不是遇到危险。 好在陈巧语多了个心,先问过林青源。 林青源说:“她这几天去朋友家玩了,应该暂时不回家。” 两人才终于放松下来。 林软星这两天只顾着跟裴响腻歪,还真没看过一次手机。 进了黎家像是回到鹅岭村一样,忽然间就没了与外界沟通的兴趣,即使没了手机,也照样过得轻松自在,完全没什么不妥。 倒是陈巧语这种,一天手机看八百回,高强度网上冲浪的人。 看她久久不回消息,才会忽然紧张起来。 “没有,我明天就回去。” 林软星简单回复她。 她没打算多说,因为就算她现在告诉她裴响的事,估计她只会八卦个不停,使劲追问她是怎么谈的恋爱,怎么见的面,又经历了什么,怎么再次相遇之类。 想想就麻烦。 她与裴响的事实在是太复杂了,在手机上根本解释不清。 她觉得,与其让她来追问她,不如直接裴响跟他们见面,这样所有的事都能一次性说明白。 又或者,找个恰当的时机告诉她。 其实说起来,她还是有些私心的。 她想向她们更正式的介绍裴响,更为庄重的,将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而不是简单地一句话官宣。 当然,这件事她没跟裴响说。 她正在秘密策划的一个礼物,一件送给裴响的礼物。 可是光靠她一个人还是没法做成,她确实需要朋友们的帮助,尤其是陈巧语。 “哦,明天是不是有钢琴课?卧槽,我的谱子落在陈泓宇家了!” “该死的陈鸿宇啊,昨晚喝酒喝太多,都忘了让他把谱子送回来,啊啊啊,我要去找他问问。” 说着,人又不见了。 林软星刚笑着,想调侃两句:“哎呀,你终于和陈泓宇修成正果了?” 结果看她匆匆忙忙的样子,就知道她丢三落下的老毛病又犯了。 上次她把钥匙落人家家里,这次又把明天要学的琴谱落人那儿。 而且偏偏每次都那么凑巧,谁那儿都没丢,就落在陈泓宇家里,怎么看怎么可疑。 而且次次都这样,很难不怀疑她是故意的。 林软星还在看手机。 身旁的裴响忽然凑过来,声音绷紧:“星星。” 林软星回过头,却见他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眼神认真:“我们还没加好友。” 55 林软星在课上昏昏欲睡。 要不是被陈巧语晃着胳膊摇醒, 她还不知道老师点名让她回答问题。 林软星迷迷糊糊站起来,看了眼书桌上的课本,又茫然地看了眼陈巧语, 却见她只顾着偷笑, 朝她偷偷竖起四个指头,暗示她在课本第四行。 林软星迅速瞟了眼课本,并没有看见什么答案, 只好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周围隐约传来一阵哄笑。 老师对此早习以为常, 只能无奈让她坐下,警示般拍了拍桌子:“好好听课,别睡觉。” 林软星乖巧点头。 陈巧语给她打手势,问她:“你昨晚做贼去了?怎么一大早这么没精神。” 昨晚确实不能怪林软星没休息好。 如果她知道裴响忍耐力惊人, 她也不会瞎逗他, 最后把人逼急了, 真差点生吞了她。 只是他一如既往的克制,结果最后反而是她瞪着一双眼睛,盯着他脖子上的那几个草莓印,愣是看了一晚上没睡着。 林软星偷偷打了个哈欠,示意她看手机。 陈巧语点开手机一看, 差点尖叫出声:“你谈恋爱了?!” 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她指着林软星的头像,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满脸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谁敢相信前几天还在满脸丧气地说, 感觉自己失去恋爱的能力了, 对帅哥和腹肌都提不起兴趣, 不想恋爱的人,此刻竟然不动声色地换上了情侣头像。 林软星连忙给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示意她别声张。 陈巧语这才收敛了表情,偷偷问她:“对方是谁?我认识吗?” 林软星笑眯眯摇了摇头。 “我靠,快告诉我是谁,对方长得帅不帅?”陈巧语的八卦之心果然一点就燃,迅速追问起来。 林软星没出声,只是把裴响的头像给她截图。 “宝贝?”陈巧语看着备注名为宝贝的昵称,顿时起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没想到林软星也会有一天给人备注为宝贝,之前不都是“备胎一号”,“188腹肌奶狗单纯好骗”之类的吗。 噫,好肉麻。 看着陈巧语意味深长的眼神,林软星轻哼一声, 她说:“这次我是认真的。” “有多认真?” “比24K黄金还真。” 陈巧语却忍不住皱起眉头:“啧。” 林软星却没来得及跟她说裴响的事,只凑到她耳边悄悄说:“我想给他准备个礼物,需要你帮帮忙。”- 自从交换联系方式后,裴响就特别爱跟她打视频电话。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不在身边,总是被他固执地要求开着视频,即使听不见她的声音,却还是想看看她在干嘛。 林软星其实也是一样的心情。 她连上课都悄悄地开着视频,即使他也正在忙碌。 偶尔她回头望去,看见他那双深情的眼睛正盯着屏幕看,她的心跳就会漏一拍,情不自禁脸红。 她一向是知道他的眼睛好看的,但在视频另一端看起来,却莫名的勾人。 尤其是当他凑近时,放大的眼睛露出纤长的睫毛,澄澈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他含笑喊她名字,温柔又宠溺的样子,时常令她走神。 每到这个时候,林软星就觉得自己完蛋了。 有种奋不顾身坠入爱河还被水鬼缠上无法逃脱的感觉。 她悄悄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得上台演奏去了。 裴响默默点头,继续翻看书本。 林软星最近的课程十分紧凑,为了准备期中考,再加上钢琴考级临近,忽然间就忙碌了起来。 裴响也忙,黎文堂将所有的事都交给他处理后,他就变得更忙了,不仅要每日学习,打理那家咖啡店,还要时不时出差,身上的担子忽然变重。 而全世界最轻松的人,非黎文堂莫属。 他整天在朋友圈晒旅游照,一天能发好几条,潇洒自在,别提有多开心。 不过即使两人忙得不可开交,林软星一下课还是会去咖啡馆找他。 彼时他正坐在办公室整理文件,平时从不戴眼镜的他,难得戴了副防辐射眼镜,莹蓝的光在镜片上折射,遮住了他那双好看的眼眸。 林软星悄悄走过去,笑嘻嘻想来个偷袭。 没想到手被人捉住,忽然就被拽进了怀里。 “星星。”耳边传来浓重的呼吸,听得出来,他昨晚对她的调皮很是不满,满含着怨气。 林软星瞬间坐直身子,攀着他的脖子,笑得花枝乱颤。 今天的他穿得十分正式,少见的穿上了正装。 只是室内的空调开得太低,他披着外套,被林软星一拉扯,衣服瞬间凌乱起来,领口的扣子也不自觉解开,露出白皙的胸肌。 林软星仰起头问他:“今天有没有想我?” 裴响点了点头,顺势握住她的手,俯身就要亲上去。 忽然嘴唇被柔软的手挡住,她笑眯眯地说:“等等,我有个东西要先给你。” 她悄悄将发绳解开,将他的手抓了过来,摘掉他手上早就发白的发绳,重新给他套上。 “上次那个坏了,换个新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很喜欢他身上有属于她的东西,那种明晃晃戴在手腕,像是刻意炫耀的东西。 每次看他手腕上的发绳,她就有种别样的占有欲和满足感。 那是她的人,属于她的。 别人都无法觊觎的人。 裴响呼吸一顿,忽然他的眼里闪出异样的光芒,目光都沉了几分。 吻像是雨点般坠落,重重纠缠在唇齿间,密集的让她无法招架住。 散落的头发垂在肩膀,遮住了她半张脸,她就这么坐在他怀里,腰被他死死掐住,身体软的像一滩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松开她。 “星星,我快忍不住了。” 他的声音在晦暗中低迷沉哑,手指狠狠掐着她的腰。 他抵在她耳侧上喘息,喷薄的热浪带着潮湿水汽,涌动着潮热的气息,他像是在极力抑制什么,满脸的欲望以及渐红的眼睛,仿佛野兽化身前夕。 他想要更多。 全部占有。 想要将眼前这只看起来无辜可怜的兔子,吃进嘴里。 可是他知道还没到时候,他还在等一个时机。 少女多日的挑衅,已经逐渐让他的防线崩溃,他勉强理智拉回,才控制住自己的本性,没能彻底暴露在眼皮底下。他知道自己的占有欲太过汹涌,过分强烈,一旦脱离理性的轨迹,他怕会彻底失控。 会不会把她弄疼? 会不会使得她讨厌? 他很害怕,也很担心。 所以他的耐心分外的长久,格外的想对她温柔,想藏匿起自己的野性。 办公室的空调变冷了,使得两人更加靠近。 百叶窗外照进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空气中氤氲的暧昧气息环绕在周围,使得昏暗的房间变得更加旖旎。 那一刻,林软星甚至想放松警惕。 其实她并不排斥他的接触,也不排斥他的任何动作,甚至有时候希望他能够再强硬一些。 她根本不讨厌他的强势啊。 只不过,这种事总让她来主动的话,也太羞耻了。 他难道不应该更主动点吗。 “那你,勇敢一点。” 她扯着他胸前的领带说,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裴响的呼吸忽然凝重起来,眼神逐渐犀利起来,像是在观赏什么猎物,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唇。 鲜艳动人,柔软,还沾着被他蹂躏过后的水渍。 他的手在逐渐攥紧,抓得越来越用力。 林软星也跟着屏住呼吸,心跳没来由的加快,加快,砰砰乱跳。 忽然,门外响起敲门声。 突兀的声音迅速打断了两人的凝视,像不停歇的雨线忽然断流,林软星忽然顿住。而裴响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脸都绷紧了,眼睛望向办公室门,眼里陡然间凝起冰霜。 看他面色不悦的样子,林软星忍不住笑出声。 她迅速从他腿上滑了下去,拍了拍他的脸,迅速在他唇上亲了口:“你先忙。” “老板,我这几天想请个假……” 女服务生快步走进门里,看见办公室里坐着的两人后,声音忽然顿住。 此时的林软星,头发随意披散在肩膀,正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玩手机,露出的脖颈上,隐约有可疑的红痕。 而坐在办公桌前的裴响,一身正装变得凌乱不堪,连衬衫都泛起褶皱,尤其是领口处的扣子意外解开,露出泛着浅淡红痕的胸膛。 林软星抬头看了她一眼,朝她露出浅淡笑容。 女服务生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一红,匆匆将请假条放在桌上:“老板,我的假条放这里了,我先走了。” 语速很快,临走前脚还踢到了花盆,有些慌不择路。 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好像聚集过来好些人。 女服务生的声音像是很惊讶,又像是兴奋,从门外隐约传来: “哇哦,老板原来有女朋友,他女朋友好漂亮啊……对对,在里面,嘘,小点声,别被他们听见了。” 林软星轻咳一声,将不自在的神情收敛。 而裴响也终于恢复冷静,本想继续跟林软星说话,却见她红着脸催促道:“你快把你的事情做完吧。” 看他今天的打扮,林软星就知道,估计晚上要出席重要宴会。 自从黎文堂不管事后,他要忙的事越来越多了,偏偏他又是个好学的人,不仅不觉得累,反而还觉得都是挑战自我的重要机会,一个都不肯放过。 上次让他太累了就请个假吧,他偏偏不,也跟林软星犟。 嘴上笑着说:“我不累。” 其实她看着他每天独自忙到深夜,在她起床的时候还认认真真看文件的样子,都心疼死了。 其实这家咖啡店完全可以让别人来经营,但裴响却还是经常来这里。 主要是方便林软星来温城找他。 他已经把这间办公室当成了第二个家,还给林软星配了好几把钥匙,以防她来找他的时候进不去门。 林软星看着手中的那几把钥匙,问他:“怎么配这么多把?” 他回答:“怕丢。” 林软星就抿着嘴,小声问他:“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当初故意把你的钥匙藏起来……” 她其实一直都觉得这像个心魔,是他的心魔。 末了,她又小声补了句:“对不起。” 这次是真的想道歉。 结果却听他摇头说:“我不生星星的气,我只是怕你找不到我。” 他似乎完全没把以前的事放心上,只想起来,前几天林软星来办公室找他的时候,他忘记将门铃的振动键开启,导致她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 这是他最懊恼的事。 林软星还是有些歉意,她觉得自己对他做的坏事太多了。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光一句道歉完全不够,她需要弥补更多。 裴响盯着她的眼睛看,看她有些情绪低落,似乎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 轻轻抓着她的手,像安慰小猫似的摩挲着她的后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现在我们在一起就够了。” 他十分满足地露出了笑容- 她翻手机的时候,忽然看见那张照片。 那是裴响重病时,她偷偷拿手机拍的。 今天忽然翻出来,她偷笑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些怀念。 镜头里的她笑得那么张扬,身后的裴响沉睡得很安静,紧闭的双眼,皮肤透着些惨白,和现在判若两人。 他们其实从未合过照。 除了交换手机后,很多时候她甚至连他的照片都没存上。 于是她悄悄将这张照片设置成了聊天背景,而画面恰好与他们的聊天框完美适配。 林软星正想向他炫耀,冷不丁抬头,却见裴响已经凑了过来,她举起的手机屏幕刚好对准他的视线。 他看见那张聊天背景,像是看见什么意外般,既震惊又感动。 忽然,他像是献宝似的翻开手机相册,将自己的手机递给林软星。 “星星,我也有你的照片。”他眼巴巴地期盼着她打开。 林软星好奇地打开相册,看见里面有几百张照片。 只是这些照片拍的并不是她的脸,而是她送给他的那些衣服,送给他的发绳,曾经被她丢弃在垃圾桶里的花,还有她丢掉的手机壳,她坏掉的手表,她用坏的电动牙刷,她不要的图画本…… 背景是那间黑漆漆又空荡的房屋,昏暗的灯泡摇摇晃晃,屋顶还漏着水。 而那些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正安静地摆放在陈旧的红木柜上,整整齐齐。 拍照的日期,恰好是她走后的日子。 每天都拍了一张,像他在本子上刻下她的名字,一笔一划,那么用力。 林软星讶然。 难怪当初她说自己扔垃圾桶的东西,怎么忽然间不见了,原来都被他捡走了。 “你是不是有收集癖啊。”林软星娇嗔着骂他,“你个小偷。” 手却不自觉环上他的脖子,嘟着嘴,眼睛泛起水汽。 裴响却不作声,只是眼神明亮的看着她:“因为上面有星星的气味。” 他就是靠着这些小物件,缓解那日夜发作的相思之苦。 曾经在多少个夜晚,他甚至抱着这些东西入睡。 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他不敢告诉她,更怕被她知道后会嫌弃自己,会被她发现自己阴暗的心思,如此变态地想念着她的心。 那种想要将她完全占有的,近乎疯狂的,极端的渴求。 林软星蹭了蹭他的胸膛,嗫嚅着:“裴响,我们来合影吧。” 她眨巴着眼睛看向他。 这是她主动提出的要求,是头一回。 裴响的眼睛亮起光芒,用力地点了点头。 “咔嚓”。 画面定格。 和之前那张略显粗糙的合影不一样,此时身着黑色西服的少年,脸上褪去些许稚嫩,清俊的眉眼显现出成熟的气息,一张白皙冷峻的脸泛起浅淡笑容,嘴角的弧度上扬,笑得如此甜蜜。 而他怀中坐着的长发少女,白色的碎花裙只盖住大腿,纤长的手臂亲昵地勾着他的脖子,在他怀中笑得灿烂热烈,艳丽娇媚,明媚动人。 裴响显然很满意这张照片,立马就换成了背景。 甚至连手机壁纸也是这张照片。 而林软星却盯着照片,左右觉得还不够好,琢磨着下次一定要去找专业的摄影师拍合影。 但是想着想着,她又想着,下次拍合影。不会是拍婚纱照的时候了吧。 想入非非之际,她甚至嘴角都扬起弧度。 裴响问她:“星星在笑什么?” 林软星摇头晃脑:“笑你。” “笑我?” “笑你好傻。” 她盯着照片,又盯着他的脸,撑着下巴琢磨着。 他好像又变好看了。 这种好看让她隐约有些危机。 尤其是最近裴响健身效果明显,那些肌肉线条优美的令人嫉妒。 “你,能不能穿严实一点。”林软星嘟囔着,语气酸溜溜的,“没看见那些女服务生的眼睛都直了。” 刚刚看见女服务生找他签字时,心里的醋坛子都要打翻了,只是她没说而已。 裴响自觉地将衬衫的扣子又往上扣了颗,扣得严严实实的:“只给星星看,不给别人看。” 林软星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忽然噗嗤一笑。 她抿了抿唇,又不吃醋了:“我就瞎说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56 林青源见到裴响的第一眼, 就觉得有些眼熟。 他略显诧异地打量着他,问林软星:“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林软星猛然点头,牵着裴响的手, 眼巴巴地望着他, 乖巧的不像话。 平时她要么眉头紧锁,满脸忧郁,要么冷着一张脸, 面无表情。 今天却罕见地露出略显娇羞的神情, 让林青源颇为意外,于是更加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男人,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将一向桀骜不驯的林软星驯服得如此温柔顺从。 “林伯父好。” 裴响礼貌地跟林青源打招呼。 他的声音平稳, 神情从容, 不卑不亢, 俨然扫去当初的自卑怯懦,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有些许贵公子的风范,尤其是这身得体的打扮,显得身材俊美修长, 深得林青源欢心。 林青源对他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他再次观察完毕后, 沉吟出声:“这孩子看着怪眼熟的。” 林软星如实回答:“他是我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我们都在鹅岭村长大的。” 她不知道林青源有没有见过裴响,但她知道的是, 如果是林青峰的话, 那他一定有印象。 毕竟当年, 林青峰接她回城的时候,裴响就站在距离车十米远的地方, 静静看着他们离开的。 那时候他倔强地站在车道边,差点挡着道。 林青峰看着后视镜,还笑着调侃了她一句:“看上去他还挺舍不得你的。” 当时,林软星回头恶狠狠瞪了裴响一眼,烦躁地将车窗关上,根本不想看他。 每当想起过去的事,林软星就觉得十分感慨。 如果没有这次祭祖,也许她这辈子真就和他错过了。 错过了一个默默守护她多年的人。 林青源点了点头。 他对林软星的过去并不了解,只知道她生母之前是鹅岭村的人,也许她和他小时候确实见过面吧。 头一回见家长,还是林软星的伯父,说不紧张是假的。 林软星感觉到抓着她的那双手在轻微颤抖,但抖得没以前厉害,带着点温热,好像更多是因激动而颤抖。 林青源在询问裴响问题,他都一一作答。 一番畅谈下来,林青源果然对他十分满意,甚至还有些许赞赏。 林软星在他们聊天的时候,已经自觉地前去泡茶。 原本这是保姆的工作,但是林软星实在不想尴尬地夹在两个男人之间,主动请求避让。 她倒不担心裴响会紧张。 看得出来,林青源对他的印象很好,甚至两人能聊得有来有回。 而且裴响耳聋的事,似乎一点都没影响到林青源对他的判断呢。 林软星瞬间高兴起来。 那种被人认同的快乐,她都替裴响开心。 看着面前坐着的裴响,林青源没由来的感觉到一丝隐约的气场。 那种从容不迫中,带着一股坚定的,沉稳的,远比于这副年轻躯体更为成熟理智的气息,这种气质让他猛然回想起当初,面对黎文堂的时候那种感觉。 他微微凝神,想着这孩子倒是个人才,有潜力。 但他总觉得这孩子的眉眼,似乎在哪里见过…… 哦,对了! 他忽然想起来,大哥的朋友里似乎有一人和他十分相像,裴响不仅与那人的身形相似,连眉眼都有几分相像。 只是他的眼睛却截然不同,澄澈中带着一丝沉稳,与那人玩世不恭的神情完全不同。 倒是更像那个人的爷爷。 林青源踟蹰出声:“裴响,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他顿了几秒,继续道:“我认识黎家老爷子,他那种气质很特别,跟你很像。” 裴响轻轻点头,声音谦逊:“那是我爷爷。” 林青源猛然睁大眼,显然十分意外,像是有些意外地追问道:“黎远道是你什么人?” 裴响继续点头:“我生父。” 林青源诧异万分地盯着他,似乎有些懵懂,又似乎有些不确定。 毕竟他从未听说过,黎家还有这号人,他之前也从未见过。 黎家和林家以前交情深厚,尤其是大哥林青峰和黎远道,两人是拜把的好兄弟。 只是自从黎远道去世后,两家人的交情就减淡了。后来黎家搬家,加上林青峰也没再刻意练习黎家,最后两家人形同陌路。 想到这里,林青源却又隐约想起,当初大哥跟他聊天的时候,确实提过一嘴,说黎家有个私生子丢在角落无人问津。 难道是……他? 林青源再次望向裴响的时候,已经心里有了答案。 那眉眼分毫不差,甚至比他亲生父亲还优秀。 他忽然笑着出声:“这么说来,你家和我家还挺有缘分。你知道你跟林软星以前定过娃娃亲吗?” 林软星端着茶回来,就听见“娃娃亲”三个字,连忙放慢了脚步。 她拧着眉头,神色凝重地趴在门上听着。 娃娃亲。 谁?裴响的吗? 裴响和谁定了娃娃亲? 她没听见前半句,只听见这三个字,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就听见门里传来裴响的声音:“我第一次知道。” 声音还暗藏着些兴奋。 林软星顿时有些生气。 他怎么语气这么欢快啊,可给他高兴坏了。 林青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继续说道:“那你可要好好考虑一下,她可不容易伺候啊。” “不用考虑,我接受。”裴响忽然声音坚定地回答。 林软星忍不住了,端着茶就推门走了进去。 她嘴角挂着笑容,但眼神却想杀人,盯着裴响满是怒气。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裴响和谁定的娃娃亲呢?” 音调都不稳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酸味。 林青源一愣,随后哈哈大笑。 看她一副因吃醋嫉恶如仇的表情,忍不住摇头:“傻姑娘,是你啊。” 裴响也忍不住抿嘴笑了,看她的眼神分外温柔。 她? 她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林软星忽然脸红。 都怪她只听了一半,原来她在吃的是自己的醋。 林青源好心解释道:“当年你父亲和黎远道关系好的时候,曾说,如果两家人中,有一男一女出生,黎家就和林家定娃娃亲。如果不是,那就没什么。” “谁知道巧了,你俩同时出生的,还刚好是一男一女。” “这不正是娃娃亲吗。”- 送裴响回家的时候,林软星依依不舍。 她拉着他的手臂,晃来晃去,嘟着嘴:“你能不能不走?” 路灯下,两人的影子贴在地面,被灯光拉长。 昏黄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裴响的影子显得更加高大,将她笼罩,她像攀附在花架上的藤蔓,被夏夜清凉的晚风吹拂,摇曳着,晃动着枝桠,荡漾起心里的层层涟漪。 林软星觉得最近自己似乎也变得黏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相处时间越长,习性就会越来越相似,她也开始跟他一样,分开片刻就要死要活的,明明心里想念的不行,嘴上还是说着,“你忙去吧”。 她根本不想他走。 想他留下来,在岩池市住一晚,想缠着他。 可是她也知道,今晚他要出席一个盛大晚会,很重要。 嘴上说着别走,但还是体贴地给他重新系好领带,整理衣襟,乖巧懂事。 裴响看着她撒娇的样子,于心不忍,明明司机早就在车里等他,他却还是捏着她的手不舍得放。 于是他忽然问道:“星星,想不想一起去?” “啊?” 林软星坐在席位上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真的来了。 她好像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着裴响站在台上,微笑地望向她时,她才恍然意识到,这是他踏入的新世界,也是他主动想带她了解的世界。 明明不是自己的宴会,明明她只是个看客,却比裴响还紧张。 看着他平静地走上演讲台,平静地低头看稿,再平静地将目光移到她脸上,那么专注又那么认真。 那一瞬的心跳,忽然停滞。 而后骤然激烈跳动,像暴雨倾洒,幸福感盈满胸膛。 这是她最爱的人。 那么优秀,那么耀眼。 荧幕上,他姿态从容地介绍着旗下产品,表情淡定且自信。 台下掌声一片,虽然他听不见。 也许是赶得太过匆忙,裴响的发梢上沾着些许露珠,浸着白炽灯明晃晃的亮眼。 他的眉眼精致英俊,经过化妆师的打理,面色柔和许多,却依然带着一股超然的清冷感,尤其是手腕上那条黑色细绳,他甚至不遮掩,随着手上的动作时不时跃入眼帘。 但也恰是他这份独特,将他与那些佩戴腕表,头发梳理整齐的精英人士区分开。 他身上还是带着些许年轻气盛的少年感,没有油腻,也没有过度世故。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无畏。 那种坚定沉稳踏实的表情,仿佛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的感觉,莫名令人安心。 她也是头一回见他如此迅速的成长。 成长到她无法企及的地步。 “我要感谢一个人,她是我的精神支柱,在我最难熬的日子帮我挺过无数难关。” “她是我最爱的人,我的未婚妻。” 什么,他刚刚叫她什么。 未婚妻?! 当聚光灯打在林软星身上时,她骤然睁大眼,略显惊愕地望向他,却与他含情脉脉的视线对上。 那双眼睛明亮澄澈,眼角泛着清冷的光,却在看向她时,倏然增添几分温柔与宠溺,柔情似水,泛着粼粼波光,分外明显。 台下一片羡慕的唏嘘声。 年轻有为的人都早早成婚,果然不假。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被爱包围着,开出灿烂的花朵- 会议散场时,林软星偷偷掐了他的手指一把。 “你刚刚叫我什么?”她眨巴着眼睛故意问他。 裴响却不回答,只是盯着她看,忽然说道:“星星,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他抓过林软星的手,像是早有准备般,毫无征兆地,迅速给她无名指上套上了一枚戒指。 一枚银色戒指。 戒指上清晰地雕刻着他和她名字的缩写。 LRX。 PX。 林软星这才发现,原来他早就自己戴上了另一枚戒指。 就在手指的另一端。 “这是……”林软星愣怔地看着手指,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忽然开心地笑了,调皮地凑过去问道,“原来你是打算今天向我求婚啊?” 声音悠悠,裴响却摇了摇头。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林软星一听,不满地想要脱下来,却被他制止。 “不是求婚,是一定。”裴响摁住她的手,将戒指重新套回去,声音沉稳又平静,带着股势在必得的勇气,“我一定要娶你。” 像是被他的话给震到,林软星忽然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不按常理出牌的。 当众表白就算了,还忽然来搞这一套,要是她不是早熟悉了他的行事风格,不知道多少少女的心要被他勾走。 尤其是说这话,他知不知道他真该死啊。 “喂,别人送戒指的时候,都是捧着鲜花下跪求婚,然后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林软星哼了声,撇着嘴,将胸中涌动的情绪藏匿,“你呢,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 裴响也像是才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因为我知道星星愿意。” “万一我拒绝了呢?”林软星撅嘴,不服。 “那就等到你愿意为止。” “你……算了,你猜对了。” 57 生日的宴会即将开始。 林软星早早就开始准备了, 心中怀着一丝忐忑和激动。 这是她在岩池市度过的第一个生日。 也是她即将和裴响一起度过的第一个生日。 无论如何,这个生日对她来说都意义重大。 这意味着她新生活的开始,也意味着她将彻底走出过往的阴霾, 重新认识自己。 更意味着, 她和裴响真正的开始。 今天生日宴会,林软星将自己较为亲近的朋友都邀请了一遍。 其中有学校认识的,有朋友介绍的, 也有陈巧语兄妹。 上次她把陈晨鸽了的事, 让她一直有些愧疚,不敢面对他。 邀请他来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的, 生怕他拒绝。 谁知陈晨倒是一脸坦然地应邀, 说着:“祝你生日快乐。” 他似乎也发现了林软星更换后的头像, 虽然心中有些不甘,还是大大方方表示一定赴约。 林青源也十分给面子,特意将客厅空了出来,让保姆将家中的装饰妆点一新。 推开门进去,就能看见满墙的气球和彩带, 以及中间摆放的大束鲜花, 以及巨大的HAPPY.BIRTHDAY铂金标志。 傍晚的时候,陈巧语给她发来张图片,做了个OK的手势:“我们这边准备就绪啦。” 林软星看着照片上, 放心的松了口气, 调皮道:“辛苦啦, 下次请你吃大餐。” “别管什么大餐了,你快好好准备你的吧。” 陈巧语还在替她担心, 旁边的陈泓宇也发来祝贺:“林软星,生日快乐!很期待今晚的宴会。” 说是给林软星过生日,其实大家都明白,他们也是在给裴响过生日。 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么巧合的事,当然不能把他落下。 更何况,林软星还说要给裴响准备礼物来着。 林软星曾经也旁敲侧击打听过他的喜好,想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 比如吃喝旅游,比如足球篮球,比如摄影,比如衣服首饰,比如游戏手办之类。 可是不管她怎么问,好像他对那些事物都不感兴趣,兴致缺缺。 最后总是会汇成一句话:“我喜欢星星,星星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这让林软星也十分为难。 毕竟她可是想悄悄给他准备惊喜的啊。 不过虽然不知道他具体喜欢什么,但她知道他不喜欢什么。 他不喜欢吃太辣的,不喜欢吃太冰的。 而且他现在严格控制饮食,应该也不能吃太多甜食吧,但是偶尔一次应该也没关系。 裴响在温城似乎并没有多少朋友。 即使他在这里度过了大半年,手机里唯一的联系只有林软星,也许是不方便沟通,也许是他的日常过于忙碌,又或许是他只想把所有的精力给一个人,他依旧习惯独来独往。 相比于裴响,林软星的朋友就显然多太多了。 她虽然与温城的那些旧友断联,在岩池市反而新结交了许多朋友,而且他们大多数性格直率,没什么心机,更不爱攀比,感情也比以往要真挚要好。 当收到林软星的邀请后,朋友们纷纷表示一定会来。 有人为了给她准备生日礼物,还特意订了当晚的机票,从外地赶回来,让林软星感动不已。 当得知林软星说要邀请他去参加生日宴会时,裴响竟莫名地激动起来。 视频电话里,他闪着明亮的眼睛,说今晚他要好好准备。 林软星笑着说:“你只要人过来就行啦。” 为了给他惊喜,她特意憋着没说,其实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呢。 而且,她还有很多朋友想介绍给他认识。 想让他也融入自己的世界,想要让自己的朋友们都喜欢他,想让他感受到温暖的一切。 但偏偏是这样的心情,却让林软星更加紧张。 今晚,不知道能不能让他满意呢。 怀着这种既期待又忐忑的心情,林软星煎熬地度过了一下午。 直到宴会正式开始,暮色将垂,林软星的朋友们陆陆续续赶来,大家聚在一块谈笑,言语中都是轻松自在,好像在此刻就能暂时忘记一切现实烦恼,没心没肺地开怀大笑。 年轻人一多,整个客厅就变得热闹起来。 跟林软星打招呼的人太多,她被人群包围着,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又紧张地望向门外。 裴响什么时候来呢。 他又会以什么形象出现呢。 好期待啊。 黎文堂得知她要过生日的消息后,给她寄了一份礼物。 在宴会前就已经收到一个大盒子,只是黎文堂特意叮嘱她,千万要生日过后再拆。 就在林软星以为他还在外地旅游时,黎文堂忽然从门外走进来,被人簇拥着,笑容满面地走向坐席,乐呵呵地跟众人打招呼:“大家好啊。” 带着他的中老年朋友一并来的。 “卧槽,那是黎文堂吗?” “他身边那位是不是钟老前辈啊,那个一幅画卖上百万的高手,好想去要个签名啊。” “那位!那位好像是赵氏集团的董事长诶。” 周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惊讶声,没想到还能在这看见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黎老爷子。 众人更加好奇裴响的身份了。 林软星乖巧地走过去,甜甜地喊了声:“爷爷。” 黎文堂被这声酥软的叫声给喊得极其开心,连忙将手中的小盒子递给她:“来,拿着,这是给你的礼物。” 林软星睁大眼:“之前不是送过了吗?” 黎文堂笑笑:“这是额外的一份。” 林软星又笑着收下,再次甜甜喊道:“谢谢爷爷。” “哎呦,这嘴儿真甜。”黎文堂显然很受用,眼角的皱纹都笑深了几分,“裴响这小子可真有福气。” 这些天跟黎文堂私下聊天,已经让两人的关系十分熟络。 黎文堂并不像表面那样严厉,他已经彻底化身老顽童,时不时就拿他俩开玩笑。 一会儿悄悄跟林软星吐槽说裴响工作狂,比他年轻的时候还丧心病狂。 一会儿又夸林软星,说她得在朋友圈多发点儿照片,让裴响那小子有点危机感,不然免得他狐狸尾巴翘上天,不懂得珍惜。 黎文堂的倒戈显然也影响了他的一众朋友。 那些素未谋面的长辈,见到林软星,也都纷纷调侃:“黎老,你家孙媳妇儿长得这么水灵,唉,本来想把我儿子介绍介绍的,看来是没机会喽。” “你这算盘打的,没门,我告诉你!” 宴会就在这种热热闹闹的气氛中开始,欢声笑语不停。 林青源也颇为高兴地走向了黎文堂那一桌,跟众人相谈甚欢。 正当大家都在焦急等待时,裴响终于赶了过来。 他来得不算早,甚至有些晚,但神情却分外认真。 推开门走进来那一刻,林软星的视线瞬间集中在他身上。 只见他捧着一束鲜花,身着黑色燕尾服,身形修长,款款而来。 他像是刻意打扮了一番,头发梳理得极其整齐,领结也打理得十分整洁,前所未有的庄重,连走路都步伐都带着几分紧张。 林软星忍俊不禁,昨天他参加会议也没这么紧张过,怎么今天忽然变得这么拘谨了。 拘谨到,她都能看见他攥紧的拳头,还有绷紧的喉结。 裴响出场的那一刻,周围瞬间响起一阵惊艳的欢呼声。 原来这就林软星藏了那么久的男人。 这身段,这颜值,很难不令人心动,难怪她神神秘秘的怎么都不肯透露。 掌声如潮水般涌入耳蜗,在周围久久徘徊。 而裴响却目光坚定地朝林软星走来,深情凝视着她,将手中的鲜花献上:“星星,祝你生日快乐。” 他的声音还有些颤抖,眼神却那么认真。 林软星直视他眼眸的时候,只感觉那双澄澈的眼里泛着滔天的爱意,如暖流般沁入心脾,她像是被女巫施了魔法,眼里只容得下他一个,沉溺在他的温柔无法自拔。 林软星笑着将他的手也抓过来,一起捧着那束鲜花:“今天也是你生日。” “裴响,生日快乐。”她郑重说道。 裴响一愣。 随后才反应过来,眼睛里的光瞬间又明亮了几分,熠熠生辉。 两位主角齐聚一堂,半空中忽然响起一阵砰砰的礼花声,伴随着兴奋的喝彩和掌声,迅速将两人淹没。 “生日快乐!”周围人齐齐呐喊,震耳欲聋。 无数彩带从天而降,细碎的彩屑如雪花般飘扬,落在两人之间,浪漫又幸福,嘈杂又热烈。 裴响虽然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但那股热情却也感染到了他。 看着周围向他们投来祝福的视线,脸因激动而微微泛红,攥着林软星的手,嘴唇颤动,似乎激动到快说不出话来。 与其说是给林软星过生日,更确切来说是给两人一起过生日。 因为连摆放生日礼物的地方,都分成了两个桌。 一个写着裴响的名字,另一个写着林软星的名字。 两桌堆积成山的礼物都快放不下了,零散落在桌脚,连生日卡片都并列写着两人的名字,表达着众人对他们的祝福。 林软星回握上去,偷偷在他耳边说:“这就是我给你的惊喜。”- 短暂的欢乐过后,灯光逐渐暗了下来。 中央的屏幕上忽然亮起微弱的光,伴随着悠扬的音乐声,两张合影照片陡然出现在荧幕上。 一张是裴响感冒时的合影,一张是两人在办公室的合影。 环境对比鲜明,时间间隔久远,却好像充满故事感,分外具有感染力。 裴响看着那两张照片,看得出神。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久久陷入回忆中无法自拔。 等裴响回过神来,才发现身旁站着的林软星不见了。 紧接着就看见她忽然出现在前台中央,聚光灯照在她头顶,将她的脸照得明亮,不知何时她已经换上了一条鹅黄色的裙子,娇俏可爱,精致漂亮的像个洋娃娃。 屏幕上一帧帧显示着两人的过往,从儿时的青梅竹马,到如今的成双眷侣,精心地搭配着各式的图案。 那些深情的文字,那些感人的画面,都被投影在大屏幕上,记录着两人的点滴。 随着钢琴曲悠扬响起,林软星伴随着节奏翩翩起舞。 手臂在空中柔软地折叠,她转着圈,将脚步踏在地面,像在描绘什么画面。 那首《不响》是林软星亲自弹奏的,反复弹了好几遍,才让陈巧语完整录下,在此时播放。 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听不见。 他的世界里根本没有音乐,没有声音。 但正因如此,他才显得更加可贵。 她也知道,他无法感受到音乐的情绪,也无法用音乐表达她的爱意。 于是她决定将这份心情,用舞蹈传达给他。 这支舞蹈她偷偷练习了很久,找了她的舞蹈老师进行编排,精心地将两人的故事串联其中,每个动作都代表着他们的回忆,代表着他们相处的细节。 她不知道别人能不能看懂,但她知道,裴响一定能懂。 那是只属于两人的摩斯密码。 只有他能感同身受。 她想起那时,他与她漫步在青石板小路上,暴雨声在耳畔哗啦,伞下小小的世界里,只有他们安静地行走着,与世隔绝。她将耳机分给他一半的时,他虽然什么也听不见,却也沉静地看着她摇头晃脑,面带微笑,好像他也能听见般。 就像此刻,她翩然起舞的时候,目光却集中在他身上。 他站在人群中,久久凝视着她。 她能清晰地看见他眼里闪动的光芒,表情从惊喜变成饱含爱意的柔软,她甚至久违的,在他眼中看见了一抹艳红,将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点缀上些许妖冶。 那种因感动而涌动的泪光,在澄澈的眼眸里愈发明显。 九点整,当钟声响起的那一刻,落地窗外忽然绽放起璀璨的烟花,噼里啪啦响彻天空。 与此同时,林软星和裴响的名字也绚烂地漂浮在空中,中间画着鲜红的爱心。 顿时,场内一片激动人心的欢呼声。 尖叫声,呐喊声,还有各种呜哇乱叫的羡慕声。 “祝你们生日快乐,幸福长久!” “生日快乐两位!” “林软星,裴响,你们要幸福啊——” 这扯破嗓子的喊声,显然是从陈巧语的嘴里发出的。 林软星循声望过去时,就看见她开心地鼓着掌,高兴到眼泪都盈满眼眶,比她本人还激动。 林软星哑然失笑。 只是过个生日,她怎么搞得像她要出嫁了一样。 旁边的陈泓宇想给陈巧语递纸巾,却被她嫌弃地拍开手,吸了吸鼻子:“你别扫兴。” 在钢琴曲的末尾,她像只翩翩的蝴蝶,优雅地跃动到他身旁。 她笑得如此灿烂,如此明媚,又如此幸福。 此刻,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她想告诉他,幸好她没有放弃,否则将错过如此优秀的你。 未来她还有很多事想和他一起做,还想跟他度过更多的生日宴会,还想拥有更多美好幸福的记忆。 但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一句话。 她轻轻捂上他的耳朵,声音清晰又温柔:“以后,让我来当你的耳朵。” “你听不见的,我替你听。”- 生日蛋糕共有十层。 每个人都开心地捧着蛋糕盘,吃得欢乐的时候,奶油被人胡乱涂抹,林软星和裴响都被人抹了一脸。 年轻人在那边嘻嘻哈哈,中老年组合则伴着音乐,在中间跳起了迪斯科。 连一向正经的林青源,也加入其间,扭动身躯,大秀舞技。 他颇为自豪地说:“想当年,我也曾参加过交际舞比赛,虽然没拿奖。” 周围顿时哄笑一片。 不响也被裴响带了过来。 它披着件小马甲,活泼地穿梭在人群中,眼睛炯炯有神,白色的鬃毛柔顺光亮,吐着小舌头,分外可爱。在场的朋友们都特别喜欢它,纷纷凑过来摸它头,还有拍照合影的。 “恭喜你,兄弟。”陈晨握了握裴响的手,发出羡慕的感叹,“好好珍惜。” 他原本是带着好奇心来参加宴会的,他就是想看看把林软星拿下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自认为自己条件不差,不管是身材样貌都无可挑剔。 但在面对裴响的时候,他终于知道自己落败的原因。 原来,他也会有自卑的时候。 就像此刻他站在他面前,这个面容清俊,身材削瘦的男人,身上莫名有股令人畏惧的气场,那身燕尾服透着股高雅的气质,完全看不出他曾经是住在大山里的人。 裴响不动声色地点头微笑,与他保持距离。 “谢谢。” 上次,他在咖啡店里遇见的就是他吧。 那个试图将他的星星勾引走的人,那个让他差点因嫉妒失控的男人。 裴响记仇。 即使他已经将星星紧紧攥在手里,但面对情敌时,他还是无法放下之前的芥蒂,隐约带着危险感。 这种认知使得他根本无法与他言和。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冷淡与排斥,陈晨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他开玩笑说:“祝福你们,不过如果你不好好对她,我还是有机会的嘛。” “不会有这一天的。” “永远不会。” 裴响淡然微笑,不动声色地抿了口酒,咽下肚。 58 十二点的钟声再度响起。 朋友们陆续离开, 带着对他们最真挚的祝福,开心又满足地离去。 临走前,陈巧语醉眼迷蒙地凑在林软星耳边说:“争取今晚将他拿下, 我, 等你好消息嘿嘿。” 林软星脸一红:“你在瞎说什么啊。” 旁边的陈泓宇凑过来,将踉踉跄跄的陈巧语扶进车里,冲她歉然一笑:“她喝多了是这样的。” 随后又顿了顿, 搭上一句:“祝你们幸福。” 那眼神怎么看都有些意味深长。 车辆扬尘而去, 整个客厅里寂静无声,只剩下满地残渣,混乱中彰显着之前狂欢的热闹。 林青源和黎文堂聊上头了,在宴会结束的时候, 两人勾肩搭背说着要一起去聚聚, 喝个小酒, 聊聊两家人这些年的过往,以及商量着两家人以后的未来。 此时此刻,只有林软星和裴响还站在阳台上,看着烟花。 林软星看着他傻愣愣的样子,噗嗤笑出声。 他好像还没从宴会中彻底回过神来。 今天他作为生日的主角之一, 自然没少被她的那些朋友们折腾。 他们都知道裴响听不见, 为了方便和他沟通,特意学了“祝你生日快乐”的手语,还有现场翻出手语教学视频, 跟着视频里学习动作的, 对他说着简单的句子, 例如你真帅,祝福你们之类。 裴响被人群包围着, 虽然他有些应顾不暇,忙得手足无措。 但明显能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开心,那种被人珍视敬仰的感觉。 看得出来,她的那些朋友也确实很喜欢他,而且喜欢的程度超乎她的想象。 她也没料到裴响会如此受欢迎。 看着他被一群同龄男生围成一圈,大家都极其友好礼貌地交流,丝毫没有因为他身体的缺陷而嫌弃排斥。 相反,当他谈及自己事业上的成就时,兄弟们纷纷竖起大拇指,直呼牛逼。 可能这就是被人崇拜的感觉吧。 他像一颗卖在沙里的金子,终于等到被人发掘的一天,绽放出熠熠光彩。 林软星难得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与人畅谈,没有主动打扰。 看着他露出开心的笑容,胸中弥漫起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宴会时,有姐妹端着酒杯凑到林软星跟前,悄悄对她说:“你男朋友真帅啊,他好谦虚,一点都不浮夸,跟黄鑫伟那种傻逼普信男不一样,你捡到宝了。” 语气羡慕得发疯,眼睛都亮闪闪的,发出由衷的赞叹。 黄鑫伟是她们班班长。 平时就喜欢装腔作势,还喜欢耍帅,明明长相普通,却偏偏极度自信地认为别人暗恋他,班里好多女生都讨厌他,尤其对他爹味感十足的管束极其反感。 她就知道,她喜欢的人,她的朋友们一定也会喜欢。 于是这时,林软星就会分外满足地勾起笑容,自豪道:“那当然,他可是裴响啊。” 他可是裴响啊,是她心爱的人。 像一颗蒙尘明珠,被她偷偷收集在掌心,那么骄傲,那么满足。 那是属于她的,唯一的。 而就在她还在举着酒杯发呆之际,裴响的目光却转向了她的方向,定定望着她。 他的眼睛明亮,笑着朝她走来,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人群里。 “星星。”他轻声喊她名字,低头看她。 像是呵护一朵娇嫩的鲜花,将她拢在怀中,避开拥挤。 那一瞬,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那日被人团团围住的那名女生。 她们揪着她的头发,踢她,踹她,扇她耳光,她却固执地没有出卖她,倔强地跪在地上,直到林软星反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她已经忘了她的名字。 也许是事情的不光彩而在记忆里被刻意遗忘,也许是她始终无法面对自己自私逃避的行为,也许是她内心的愧疚掩盖了 可在这一刻,她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他像一束光,朝她走来,照亮了这片阴暗的角落。 “哇哦,你们都戴上戒指了。” 众人看见他们手上闪耀着的银色戒指,像发现新大陆般,纷纷惊奇地凑过去。 林软星也不介意,大大方方给他们展示,裴响也跟着举起手腕。 黎文堂跟林青源也凑了过来。 当黎文堂看见两人佩戴的对戒时,定睛一看,拍着大腿喊道:“好家伙,裴响你小子行动挺快啊。” 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拍拍林软星的肩,悄声问她:“我送你的那件礼物还没拆吧?” 林软星摇了摇头。 他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示意她现在打开。 林软星翻出黎文堂送的那个大盒子,昨天刚寄过来的,她听话的没拆开。 此时众人都很好奇,想看看黎老究竟会送什么生日礼物。 在众目睽睽之下,林软星悄然打开盒子。 只见盒子中静静放着一枚莹白色玉手镯,光洁柔亮,泛着丝丝暖光。 “哇……”众人一阵惊呼,瞬间认出了这枚玉手镯的来历。 传闻这枚玉手镯是黎家祖传下来的,只有黎家继承人的夫人才有资格佩戴。 只是这枚手镯常年放置在家中,从未送出去过。 尤其是那几位年轻的黎家小辈,屡次求黎文堂把手镯送出来,他都不肯给的。 没想到他竟然直接送给林软星当礼物了。 “这是给你的定亲礼。”黎文堂笑着解释道,“以后我们裴响就拜托你了。他这傻孩子,倔强的很,上次就偷偷问我要这枚手镯,我当时还没来得及说呢,就催催催的,跟催命似的,我不得挑个黄道吉日再送嘛。” 黎文堂抱怨起来,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可此时,林青源也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匆匆回到书房,将一枚小盒子拿了出来。 “黎老都给了,我这边也得表示一下。”林青源乐呵呵将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玉佩,上边印着祥云图案,还有林字的篆文,显然也是林家的祖传宝贝。 林青源颇为欣慰地将玉佩递到裴响手里:“这枚玉佩就送给小裴了,我家林软星以后也拜托你照顾了,她娇生惯养惯了,要是耍脾气,有时候还得你多包容包容。” 裴响重重点头。 “唉,可惜他们年轻人都不爱佩戴这些古董玩意,觉得不够时尚。”黎文堂叹气道。 “没事,反正都送出去了,戴不戴看他们自己。”林青峰附和道。 两人一唱一和,眼睛却悄悄瞥向两人,暗示意味十足。 两人相视一笑,齐齐将手镯和玉佩戴上。 “这就对了嘛。” 众人露出满意的笑容,纷纷鼓起掌来,气氛更加热烈- 此时,窗外的天空依然绽放着烟花。 这也是林软星特意让陈巧语帮忙准备的,说要让工作人员把烟花放到凌晨三点。 因为听说裴响出生的时候就是夜里三点,而她却是在早上六点,中间相隔三小时。 今晚星辰明亮,烟花点缀其间,绽放出灿烂光彩。 裴响的眼眸像是与那星子重合,泛着幽幽光芒,变得分外璀璨耀眼。 “星星。”他亲昵地喊她名字,语气带着丝丝勾魂的柔软,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低声呢喃,“我好开心,今天真的好开心。” “为什么开心呀?”她依偎在他怀里,抓着他的领带绕在手指间。 裴响抓住她的手,亲吻着她的手背,带着微微潮润的湿意,发出柔腻的声音:“很多原因。” 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带着一股浅淡的清香,和他身上的气味融合,分外迷人。 他今晚喝多了,平时从不喝酒的人,今晚接连灌了几杯葡萄酒下肚,没想到已经醉成这样。 但好像又没完全醉,只是脸颊飘起绯红,眼神也更加迷离了些。 “那你今天满意吗?”林软星像是邀功般,再次揪着他的领带玩弄,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裴响低头看她,眼神温柔:“满意,也不满意。” “哪里不满意?”林软星骤然拧眉,抓着他的领结猛地顿住。 他嘴角抿成一条线,尾部却勾起轻微的弧度,声音沉闷:“今天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人堆里,自己却坐在角落里喝酒,我不喜欢。” 林软星一怔,忽然轻轻松开了拽着领带的手。 她仰头看着他,像是在观摩神圣的画作,眸光闪动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平静又温柔。 他的眉眼依旧清俊冷冽,眼眸深邃,此时因为醉意眼尾染上薄红,修长高大的身材因她而弯腰,一身华服染上她的指印,像卑微的臣子俯首为她屈膝。 在他的眼里,她能无比清晰地看见自己的面庞。 她就这么站着,目光清亮,发丝在晚风中吹拂。 他原来是那么耀眼。 耀眼到她无法企及。 她直到今天才发现,那场雨在心里下了半年,每到暴雨时分,她总会在想起他那双清冷的眼眸,想起他沉甸甸快要溢出眼眶的爱意。 像此刻,明明星月皎洁,心中却还是下起了瓢泼大雨。 爱意源源不断的涌入,填满心扉。 林软星的手臂环上他的脖子,用柔软甜腻的声音对他说道:“裴响,我爱你。” 她的眼神很认真,泛着琉璃般皎洁的光彩,目光中饱含深情。 有时候,她恨自己没多读点书。 别人的表白能引用高雅诗词,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而她只会粗俗地表示:我爱你。 但爱是什么,她真的明白吗? 其实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她对裴响的喜欢,远高于普通的那种喜欢。 不是无聊寂寞的消遣,不是随便玩玩的就抛弃的物品,也不是她用来试错的工具。 而是那种刻入骨髓的喜欢,那种会因他的情绪而牵动,因他的笑容而幸福,因他的纯粹爱意而感动到流泪的感情。 或许,她曾经确实不配说爱吧。 但是她却想尝试着靠近,再靠近。 起初,她以为自己是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的。 他不愿意跟自己诉说一切,也不愿意告诉自己他的过往。 他们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那是她无法跨越的鸿沟。 可当她真的走进去时,却发现,原来并不是他不愿意诉说,而是他的爱太过沉重,无法言说。 他的世界像一张黑白照片,单调且枯燥,除了她以外没有多余的色彩。 他日复一日地描绘着她的模样,用那点细微的颜色涂抹,将世界一点点变成彩色。 也是那时,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那日她的不辞而别,除了想逃避他以外,自私的不想面对离别外,更多的是,她觉得她还不够资格爱他。 他那么纯粹的感情,而她却屡次践踏,像只可悲的小丑。 那种羞愧,那种心痛,那种悔恨,那种难过。 那种因自己的傲慢而放肆的自责。 每当看着他被人群簇拥,镇定自若地站在台上,神态从容,气质优雅,台下的观众仰望着他,像在目睹一枚新的启明星冉冉升起,那种因他的优秀而自卑的心情就愈发强烈。 如果被爱,是不是会变得更加敏感。 会更加患得患失,害怕这份感情来的太快,去得也太快。 她始终这么忐忑着。 却从未告诉过他。 即便此刻也是如此。 她甚至觉得这样的幸福太过不真实。 “星星,我也爱你。” 裴响忽然俯身吻下,那么急促,那么凶猛,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她融入怀里,带着浅淡的酒香,侵入鼻腔。 她柔软地贴紧了他的胸膛,被突如其来的吻压制得喘不过气来,只能被迫圈住他的脖子。 他的牙齿轻轻咬着她的唇,碾磨,再强势地侵入口腔。 直到潮水泛滥,唇齿交缠间勾勒出点点水渍。 于是更加猛烈的吻朝她袭来,她被迫仰起脖子, 他的手臂强劲有力,将她圈在怀里,感受着他炙热的心跳,被吻到难以呼吸。 她喘着气,匍匐在他胸膛,撅着嘴说:“其实,我也没那么好。” 裴响静静看着她撅起的唇,饱满红润的唇翕张着,像雨季熟透的樱桃。 “我脾气不好,会骂人。” “我给你骂。” “我自私自利,爱慕虚荣。” “那我也喜欢。” “我娇生惯养,吃不得苦,还喜欢使唤人。” “我当你的狗。” 说着说着,林软星的心越来越忐忑,连声音都开始哽咽起来。 说得越多,她愈发没底气,也愈发自卑。 偏偏裴响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怎么不生气,怎么不表示赞同,怎么不指责她的过错呢? “还有呢?” “我,我……” 她说不出话来,她实在是太多毛病了,让她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他会不会以后嫌她烦,就不爱她了。 强撑的骄傲忽然在此刻碎裂。 她忽然哭着说:“我怕,我配不上你。” “林软星。”裴响忽然沉声,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底汹涌起浪涛。 他再次叫她全名,那么郑重地看着她,语气却别外温柔。 “世上只有一个林软星,只有一个你,我喜欢的是你,而不是林软星这个名字。” “如果不是你,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似乎不知道。 他的喜欢蛰伏了多年,终于迎来第一次破土发芽。 他将那些爱意深藏,卑微的,潜伏在黑暗深处。 从春天到冬天,从清晨到夜晚,从日历的初始到日历的尾页。 像藏在地底的酒酿,每过一天,爱意就浓烈一分。 直到再也无法掩盖住酒香,再也无法掩盖住他眼中的爱意,一如他见到她时明明次次失控,却竭力用理智克制自己,将自己那些阴暗的心思再次掩埋。 每次看见她笑得如此欢畅,她那高高在上的姿态,那飞扬跋扈的嚣张,以及因生气而拧眉的脸。 他竟会觉得莫名可爱。 有时,他也觉得他是不是疯了。 可这种感情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久到他已经习以为常,久到他发现原来自己早就开始喜欢。 他近乎变态地想要将她据为己有,想要将她锁在身边,想要贪婪地索取更多。 可他也害怕,害怕如果他的一次失控,是不是会彻底失去她。 他小心翼翼。 他如履薄冰。 他心甘情愿当她的狗,主动将锁链交给她。 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那些看似幸运的东西,那些看似巧合的偶遇,他有多么用力去抓紧,多么担心会功亏一篑。 他有多么害怕她会忽然消失,她怎么就不知道。 多么卑鄙,多么自私,多么可恨。 又想独自将他抛弃。 她真的…… 一股无名怒火忽然袭上胸膛,大脑涌动的热流让他陡然失去理智,像脱缰的野马,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他忽然将林软星抱坐在阳台上,手指一划,扯开了她背上的拉链。 大片肌肤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林软星被吓得蒙神,皮肤瞬间泛起鸡皮疙瘩。 “裴响,你要干嘛?”她颤声问。 裴响却不出声,那双眼睛变得更加通红,像是恶狼扑食,狠狠咬在她唇上。 暴风雨般的突袭让她愣在原地,因身体的失衡不得不抱紧他的脖子,被迫承受着他的凶狠。 他发狠的时候,一向不管不顾。 可今夜却好像不太一样,他像是沉寂的火山突然爆发,喷薄而出的温热气息完全将她覆盖,连手指都变得用力,掐着她的腰,像是要把她的腰掐断。 啪嗒,解开皮带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更加响亮。 林软星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她忐忑地喊他:“裴响?” “都已经到现在了,你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不许再说这种话。” “林、软、星。” 他咬着牙,唇齿间挤出声音,红着眼看她。 她看见他的眼中溢出泪水,那不知道什么原因而愤怒的眼睛,此刻彻底化身成野兽,表露出他原始的欲望。 浓烈的,缠绵的,带着万分渴求的视线,幽幽盯着她。 “林软星,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不是喜欢,是爱。” “我爱了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相信。” 他一字一句吐露着心声,像是在斥责她的无知,斥责她对自己的不信任。 手下的动作却并未停止,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侵略着,一点点向下探索。 他的手指那么烫,烫的她浑身发抖。 她明明应该感到害怕的,却还是忍不住承受着他的猛烈入侵。 撕裂般的疼痛,让她身体瞬间僵住不动,连环着他腰部的手都抓紧了,却让她莫名流下泪水。 他的动作一顿,用食指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柔声问:“疼吗?” 林软星摇了摇头。 倒也不是那么疼,只是当身体交融的那一刻,她那些忐忑不安忽然就消失了。 听着他的那些话,她只感觉到幸福,原本的害怕,原本的胆怯,都在他一声声的叫喊中消失殆尽。 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暖。 那么让她迷恋。 她好像太容易满足了。 好像只要被他紧紧拥抱着,就能忘记所有的不愉快。 她不该想那么多的。 他可以勇敢无畏,她怎么就不能这么做呢。 她紧紧抱着他,眼泪哗啦啦地流淌着。 她知道那是幸福的泪水。 “裴响,我错了。”她忽然抽抽嗒嗒起来。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裴响的声音瞬间柔软起来:“星星,别哭。” 他吻去她脸颊的泪珠,动作越温柔,她却哭得越凶。 裴响平时根本舍不得让她哭,但偏偏在此时,她的眼泪却像某种导火线,引燃了他内心深处的罪恶之种。 潜藏的野兽终于出笼,叼住了她的脖颈,像要将她撕碎。 她抓紧了他的背,他的背上还有柳条抽的鞭痕,她的指甲深深抠进去,将那些疤痕都撕裂开,沁出斑驳血迹。 他像发了狂似的,变得更加猛烈,更加肆无忌惮。 她像一叶扁舟,被翻涌而来的海浪打翻,颠簸在潮水之上,岌岌可危。 而她只能抓紧他孔武有力的手臂,在被海水淹没中汲取氧气,仰着头喘息。 烟花在此刻砰的一声绽放,在高空散开,洒落一地星子。 他漆黑瞳孔就如同那星子闪耀,在她眼中逐渐放大,放大,最后被黑色淹没,与他彻底融合。 他的呼吸急促,凝重,声音炙热又沙哑。 他却像是竭力抑制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臀,哑着声低喘,眼尾染上绯红:“星星,别夹那么紧。” 他像是幸福,又像是满足,又像是终于渴求到甘霖的枯草。 在一瞬间,他眼里的泪水涌出,滴落在她肩窝上,汇聚成团。 “星星,我不开心。” “那,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 “想要你,想要更多。” 她面色绯红地望着他迷离的眼睛,看着他忽然掉落的眼泪,才忽然明白,原来深爱着的彼此,根本就无所谓外界的声音。 不管怎么变,他还是他,她也依旧是她啊。 他有勇气,那她也可以。 晚风轻轻拂过,将两人沁着汗珠的碎发吹开,露出云雾迷蒙的眼眸,炙热滚烫,深邃迷离。 她主动咬上他的唇。 “我再也不说那种话了。” “我发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完结章】 59 夏季的暴雨来得太突然。 不管是岩池市还是温城, 都齐齐被水淹没,城市里瞬间被雨水声充斥。 林软星和裴响却难得有了假期。 前几日忙着准备期中考,彻夜通宵苦读, 而裴响也陪着她熬夜, 她做题,他就安静处理文件,这几天两人的黑眼圈都加深不少。 好在努力得到回报, 林软星的专业课成绩拿了三个A+, 让林青源也舒了口气。 林青源特意奖励了她一张卡:“这几天有空出去玩玩吧,辛苦了。” 林软星笑眯眯接过卡,甜甜地喊:“谢谢伯父。” “再偷偷问一句,裴响有没有什么奖励?”她忽然凑过去悄声问。 林青源哑然失笑, 又递给她一张卡:“拿去吧。” 林软星就笑得更开心了。 两人商量着去玩, 其实说玩, 也并不是完全的玩。 那天夜里,在黎家的时候,林软星说教他喝酒,他还真喝了。 之前黎文堂管得严,家里的酒都锁在酒窖里, 根本没机会拿出来。 现在他出去旅游, 所有的房间都对裴响敞开,他完全拥有自由进出的权力。 林软星觉得那些红酒都不带劲。 她想要纯粹的啤酒,那种小卖部几块钱一瓶的啤酒, 辣嗓子那种。 于是说着说着,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 决定回鹅岭村看看。 那个他们相识相知的地方。 两人都是行动派,说去, 周末就真去了。 司机载着两人前往鹅岭村的途中,林软星缠着裴响拍了好些照片,左挑右选,才发在了朋友圈。 她发朋友圈的时候,特意看了眼裴响的签名,发现他默默改成了:已婚,爱妻林软星。 “哇,你什么时候改的签名?”林软星看着看着,嘴角扬起高高的弧度,“也不告诉我……” 平时他一声不吭,没想到背地里倒是挺自觉的。 而且他最近好像进阶了,说的情话也愈发放肆,有时还不堪入耳。 “生日那晚。” “啊?”林软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像是想起什么害羞的事,忽然脸红,故意板起脸问道,“你的精力向来都这么好的吗?” 她怎么记得,那天晚上她都累晕过去了。 他平日坚持健身,身材确实是好的,她还能清晰地摸到他的八块腹肌,还有结实的胸肌。 她却只依稀记得,她被他抓着腰,想要逃,却又被他拽回去,狠狠□□,她胡乱抓着他的背,哭喊着让他停下。 他却像是陷入疯狂般,一次又一次,将她带上高.潮。 等她早上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床单上一大滩可疑的水渍,以及他一身的抓痕。 当然,她也没好到哪里去,全是他的吻痕,青一块紫一块。 他的精力实在是太旺盛了。 这种甜蜜的幸福快要让她承受不住。 “嗯。”裴响甚至不觉得有什么过分,还一本正经地说,“星星,下次挑战下记录吧。” “什么记录?”刚问出口,她就知道不对劲,连忙止住,生怕他等会儿语出惊人,“哎呀,那个,等等,今天这里的太阳好大啊,咳咳。” 裴响看她闪避的眼睛,忍不住宠溺地笑了笑。 捏着她的手腕,亲了亲她的脸颊,像是故意在她耳畔低声说:“星星太好吃了,怎么都要不够。” 林软星的脸飘起绯色,连忙装作没听见,低头看手机。 点开他的朋友圈,似乎除了他俩的合照外,还有不少他偷拍的照片。 翻开一长串,全是她的照片。 林软星像是发现什么秘密基地般,一张张点开,忽然发出惊人的尖叫声:“裴响!这张丑照什么时候拍的,快删了,好丑啊!” “星星怎么拍都好看。”他温柔地看着她,不像是在说谎。 他真的执迷不悟,沉迷给她拍各种丑照,还乐此不疲地分享在朋友圈,像是炫耀,又像是在记录日常。 “朋友圈不是这样玩的!”林软星气鼓鼓冲他喊。 但却并没有真的将他手机里的照片删除- 他们先是去的云水镇。 裴响带着她去小卖部买了一打冰镇啤酒。 云水镇还是和以前那样,只是今天不是赶集日,镇上的人都显得很悠闲散漫,天气一热,出门溜达的人就更少了。 倒是小卖部的冰柜前聚集了一群小孩,掏出皱巴巴的纸币,吵吵嚷嚷着要买冰棍吃。 现在没有金钱的困扰,他们完全可以自由消费。 但似乎,如今的他们却无法回到那晚,也再也无法跟云水镇的人融合。 林软星忽然心情极好地请这群小孩吃冰棍。 小孩们听了,纷纷喊:“谢谢姐姐。” 小卖部的老板见了两人的打扮,开始还乐呵呵冲那群小孩羡慕道:“有大老板请客,你们可算享福了。” 可当他再次仔细打量两人时,眉毛忽然上扬,眼睛也逐渐睁大。 他指着他们问道:“你们……嘶,好眼熟啊,你们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林软星温婉一笑,没有解释。 裴响也只是笑笑。 小卖部的老板又拍了拍脑袋,察觉失言:“哎呦,肯定是我记错了。这破地方怎么可能有大老板光顾,我一定是看错了,看错了。” 那群吃了冰棍的小孩,兴高采烈地比对着彼此冰棍的大小。 还有比赛谁吃得快,谁又吃得最慢的。 这时,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陈新!你又偷我钱买冰棍吃是吧?” 一个身着橙色T恤,皮肤黝黑的人朝这边走来。 他满脸怒气,肥胖的双手抓住一个小孩的衣领,斥责道:“还敢偷钱,你妈知道了不打死你!” “我错了,我错了。爸,千万别告诉我妈!”小孩吓得差点哭起来。 提起他那个母老虎的妈妈,小孩就吓得跌坐在地,连冰棍都顾不上吃了。 男人还想叱骂几句,扭头瞬间,看见站在小卖部门前的两人,声音一顿。 俊男靓女,衣着光鲜,眉眼间却隐约有些熟悉。 他似乎是不敢相信地朝他们走了过来,试探着问了句:“裴响?林软星?” 被他喊出名字后,两人才回过神来。 林软星这才看见,面前的男人正是阿左。 他似乎比上次见更胖了些,健硕的手臂上有不少新旧抓痕,一看就是女人作案的痕迹。 许是第二次见到他们在一起,而且两人看着动作亲昵,像是情侣,阿左的眼睛逐渐,隐约有些激动。 裴响显然也认出了他,毕竟之前还是偶尔碰面过的人,只不过没想到会在这么意外的场合。 “阿左。”林软星友好地冲他招手。 裴响也向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阿左原本想多问几句的,但看见两人的衣着打扮,又看见远处停着的轿车。 一种天然的隔阂产生,让他无法再继续往前走。 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不仅和林软星,还和裴响有了距离。 其实林软星还想问问阿左,最近过得怎么样,可她还没开口,阿左已经自觉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裴响跟他关系不深,就也没什么好交流的。 阿左揪着小孩的衣领,看着两人,动了动嘴皮子,但是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低头对小孩骂道:“走,赶紧回家吃饭!你妈等你半天了。” 小孩被迫跟上他的步伐,手里冰棍被他咬了几口,最后还是丢掉了。 这次相见,他甚至没来得及跟林软星和裴响多说几句。 像上次那样激动前来,又匆忙离开。 林软星和裴响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气。 似乎确实没法说上话了。 云水镇的馄饨还是好吃的。 林软星和裴响一人要了一碗,这次裴响的那碗没有放辣椒,她倒是放了不少花椒。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料,又让她想起那次他生病的清晨。 她忽然问:“那天给你买的助听器,到底有没有用啊?” 裴响摇了摇头。 “哦,花了两千块,原来是个骗人东西。”林软星嘀咕道。 裴响却仿佛第一次知道这事,眼睛略微睁大:“两千?” “对啊,当时问医生买的,也不贵啦,反正没有用,就当买个开心。” 裴响忽然抓住她的手,像是感动又像是甜蜜:“原来星星对我这么好。” “哼,知道就好。”林软星翘起嘴角,显然对他的夸奖很受用。 吃了午饭,林软星和裴响继续往鹅岭村进发。 车厢里的空调开得凉飕飕的,阳光热烈明媚,窗外的景象匆匆掠过,带来片片光影。 林软星颇为怀念地靠在他怀里,喝着呛人的啤酒,嘟囔着:“那天的烟花真好看啊,如果有时光机的话,我最想回去的就是那天。你呢,裴响?” 裴响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摇头:“我不想回去,我喜欢现在,有星星在的每一天都很快乐。” “如果非要选一个呢?” “那就回到你离开的那天。我一定会抓住你的手,告诉你,我不想你离开。”- 鹅岭村的夏天充斥着蝉鸣与燥热。 与之前的暴雨天的阴冷潮湿截然相反。 裴大爷那间老宅子,因为荒废太久,已经彻底坍塌。 而外婆那间房子,也因为长期无人打理,已经杂草连天,院落堆满了尘土,台阶上爬满青苔,连墙缝都长了草。 这里的一切好像没变,又好像变了。 似乎自从外婆去世后,林家人就很少来鹅岭村了,本就荒僻的山村,人烟更稀少。 没了林家这个支柱,许多人也逐渐往云水镇靠,搬离这片荒山。 整个村子显得愈发寂静。 林软星和裴响去山上看望了那几座坟墓。 外婆的坟墓安置得很整齐,在她旁边是林青峰和阮心眉的坟,而裴大爷的坟就在不远处。 原本的乱葬岗,此时竟意外的和谐,像是所有错乱的棋子重新归位,秩序井然地分布在棋盘中,汇合成一副难解的棋局。 裴响看着裴大爷的坟,轻轻用手扫去墓碑上的灰,久久未曾说话。 她静静地等待他,没有打扰。 她知道,他在向裴大爷道别。 向他这个宛如他亲生父亲的人道别。 也许以后,他们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 但他们都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是从这个小小的山村开始,不管他们走多远,还是会铭记这里度过的一切时光,快乐抑或是痛苦,都深深埋藏在心底。 而林软星,却只是简单向那处坟墓看了眼。 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那是她的亲生父母,但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已经有裴响替代了他们的位置,他已经比亲人更亲,比爱人更令她着迷。 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宿。 下山的时候,他们经过一处田埂。 林软星忽然抬头望天,看见湛蓝色的晴空万里无云,远处的山峦青翠,稻田秧苗被风吹拂着摇曳,美丽的像框在水彩里的画面。 那一刻,林软星像是有所感应般,回头望去。 回首的刹那,她看见裴响正目光专注地望着她。 他站在不远处,风吹拂而过,撩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 单薄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隐约显露出他白皙强劲的胸膛,他的身形修长,站在风中如旗帜般坚.挺。 林软星忽然冲他笑了。 裴响也回以温柔的笑容。 她想她不会忘记,那个明朗的午后。 风很大,也很柔软。 她穿着鹅黄的裙子,风掀起她的裙摆,露出白皙的小腿。 他站在田埂,与她第一次相遇。 少年的眉眼清冷,目光澄澈又明亮。 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明媚的眼角潋滟起波光,瞳孔中倒映着她清丽的面庞,清晰地显现出她甜美的笑靥。 她朝他奔过去,灵动的眸子闪着光芒,狡黠的像只狐狸。 她凑近,在他眼前挥手。 “嗨,好久不见。” “还记得我吗?” “记得。” “你是星星,我的星星。” 他将她抱得那么紧,那么紧。 那种紧到快让人流泪的拥抱,让她完全沉浸在幸福里,没有一丝缝隙。 他在她唇上轻吻。 吻得那么轻,那么小心翼翼,像是将蝴蝶呵护在掌中般,充满爱意地怜惜着。 那一刻,好似世间所有的喧嚣都骤然消失,时间在此停滞。 像蝴蝶翩跹而过,路过废墟,卷起层层涟漪。 陡然间掀起轩然大波,如风暴般将他的世界颠覆,他静默地看着她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将他如死水般的心潭搅得天翻地覆。 他想,他终于抓住了他的蝴蝶。 他梦寐以求的,只属于他的蝴蝶。 “喂,裴响,你会爱我多久?” “爱到,你不爱我为止。” “那说好了,你以后要一直爱我,只爱我一个。” “除你以外,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拉钩。” “拉钩。”-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