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姬说她也不懂》 第1章 今生 我从有记忆时的第一刻起就知道,我是一把剑。 “能化作人的剑是前无古人,后大概也不见来者。”师父说。他垂眸,脸上闪过几份惘然:“这样的独一无二,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我很想告诉他,我觉得我是世间最幸运的剑,因为我遇到了他。 师父生了一张漂亮的脸。漂亮甚少用来形容男子,何况是个过了而立之年的男子;但清俊至此,称一句漂亮也不算过分。我喜欢欣赏他的眼睛,瞳色比常人略浅,仿佛天光倾泻于眼中。 据师父说,我是他在古战场里捡到的。他路过早已黄沙漠漠的战场,本该寂静的地方却回荡着一阵又一阵的低鸣。他走入沙场深处,刨开玄甲残片,被底下那柄巨大又冰冷的玄铁长剑震惊得忘了言语。起初他不明白那低鸣的含义,直到自己的心跳与它逐渐重合。那些曾在此驰骋的人都死去了,但这把剑……是有生命的。他迟疑着把手放于漆黑的剑刃,剑身骤然散发出夺目的雷光,而手心冰冷的触感在光芒散去后化为肌肤相贴的温暖。 “我就这样握住了你的手。”师父说。他又说:“然后你对我喊了一声,师父。” 我的名字是师父起的,随他姓孟,名真。师父也是单名,一个夭字取自桃之夭夭。他说他的父母希望生下一个小女儿,早早地定下了姓名,呱呱坠地之日,所有人都傻了眼。 “可是事已至此。”师父笑道,“最后我还是用了这个名字。” 事已至此,人在无可奈何时最爱说这话。想来,出生是最无可奈何的。 我和师父在山村中隐居了十几年,他教我诗书礼乐,教我琴棋书画,却不让我学剑。我曾抚摸过他的佩剑,由雪山精铁锻造的剑身在我的掌中颤抖,我意识到这把名为照霜的剑害怕我。 “我不教你用剑,因为无人能对你出剑。”师父接过剑,语调非常平静,“万剑归一,你的身上有所有武器的影子,它们臣服于你。” 我问:“为什么呢,师父?”又摇头:“我不想做君主。” 他笑道:“你杀了太多人,刃上不是银光,是血色——你可是一把带来死亡的剑。” 师父爱笑,但他漂亮的眼睛里总是盛满了悲伤,使我想要合上他的眼睫。 我在溪边浣洗衣裳时,觉得桃林里的生活就像溪水一般,永远永远地流淌着。但溪水在成为溪水之前,它曾是云,曾是雪,曾高高在上又彻骨冰寒。这是师父告诉我的道理,而我是在江湖的风雨再次淋向他时候才参透。 来报信的是个年轻男子,墨蓝的衣配上浅粉的桃花簪,长发柔柔地飘动。他在傍晚叩响屋门,我攥着花枝跳下门前的那棵槐树时,对上了他似曾相识的眉眼。 “——你赌输了,那就是铸剑师的后人。师弟,你该去管管了。” 这话作为寒暄应是糟糕透顶,什么赌约?什么铸剑师?什么……师弟? 师父开门时,报信者挡住了他的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应该会很凝重:他对于这句请求竟一声不吭。 男子注意到了我,凝视片刻后向我挥挥手:“是阿真罢。认识我么?” “她怎么会认识你?”师父打破沉默,冷笑一声,“你用的是我的脸。” 这么一看,还真是如此。淡而细长的眉,妍若桃花的眼,师父年轻时就该是这般模样。只是那眼神,教我心中有些道不明的滋味:他的眼睛是年轻的,眸中神采却像一个阅尽世事且命不久矣的老人。他看着我,就像看着某位熟悉的故交。 但我应当没有见过他,至少,化为人身的这十几年没有。 男子不以为意地向师父笑笑:“我为何用这张脸,你还不清楚么?”转向我时,那笑却有些不同:“你师父和你讲过我么?我是师伯。” 师父沉声道:“我绝不会忘。” 我看了一眼师父,再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乳白色的折扇,挡住了半张脸,眉眼弯弯:“你说的和做的可不一样,师弟。” 我不敢再看师父的脸色,心想他大概也需要一把师伯那样的扇子。 “有些事情以前讲不明白。”师父辩解。 师伯啧了一声:“那我可不管了——这天下,你是救,还是不救?” 师父牵着我的手,无言地坐上了师伯的马车。我还没坐稳,车外的师伯用折扇挑开了车帘:“师弟来驾车罢?我的车去盛京,恐怕挺显眼的。” 师父皱了皱眉,却没反驳,和他交换了位置。我心中纳闷时,师叔已经坐在了我身侧。 车厢比寻常马车宽大一些,设了左右两排座,我与他坐同一侧,另一侧便空缺了。车厢顶部悬挂着一盏琉璃灯,暖黄的灯火照得马车不分昼夜,即使偶有颠簸,火焰依然平稳如初。 “你知道我名字么,阿真?” 或许是车厢太狭小,他的声音也低得温柔。夜风从车帘的缝隙钻入,带来山间草木清苦的气息。我摇头,他便道:“你可以叫我怜卿。” 怜卿?不说姓氏,不知是没有还是刻意隐去。我搪塞他:“师父说对长辈直呼其名不太礼貌。” “那是对人类的长辈。我不是人。” 我不是人,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对了,村头王二和张三打架的时候就爱骂对面不是人。 琉璃灯的火烛啪地爆开一朵灯花,将他含笑的眉眼映得愈发深邃。 “那你是什么?”我这样想,也这样问。 他说:“我这样的人,和铸剑师他们一样,都是‘异士’。他们通常叫我‘千面’,嗯,就是有几千张脸的意思。你乐意的话,我也可以变成你的脸噢。” ……还是别了。虽然我也不是人,但看到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坐在身边,还是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车窗外掠过几声夜枭啼鸣,衬得四下愈发寂静。 寂静得有些恐怖。 我问:“异士是什么?” “昔日娲皇造人时,曾亲手捏了些泥人。比起用树枝点水洒出的人,我们沐浴了更多的恩泽,也更像她,不老不死,还会一些,啊,神功。我们这样的人,就被称为异士。” 他说话时漫不经心地轻摇折扇,明明没有风,却扇得我耳畔的碎发很不安分地晃动。 “为何我从未听说过?”我皱眉道,“倘若真有这么厉害,不应该早就出名了吗?” 变作他人的模样固然没有实际性的伤害,但在阴谋诡计里,枕边人悄悄割掉伴侣的脑袋可不鲜见。而“一些”神功,说明有一批异士很可能拥有排山倒海的能力。历史上多少风雨纷争,说英雄无用武之地,我不信。 车轮碾过碎石,车身微微倾斜,他深蓝的锦衣在车厢的地板拖曳,光晕仿佛一圈又一圈的流金在他衣襟上淌过。 师父曾晒过旧衣,都是鹅黄浅绿等鲜艳的颜色,现在常穿的衣裳则是深褐灰青居多,不曾有怜卿这一身蓝白相间的绣金锦衣。 衣服是怜卿自己的喜好,折扇呢? “你比你的师父聪明呢。” 虽然是句称赞,但听着实在讽刺。他摇着折扇,象牙扇子的镂空花纹精细繁复,哪怕摆在皇帝的多宝格中也富贵得出众。 他察觉到我在观察这把折扇,大方地一摊手:“很喜欢这把扇子吗?送你。” “根本就不是你的东西吧?我不要。”我道。 他以扇骨托着下巴,饶有趣味地问:“当真不要么?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用处远比你想的要多。”不等我答复,他接着道:“扯远了——娲皇平等地疼爱每一个孩子。我们更像她,所以我们有了许多条条框框,旁的也不提了,最麻烦的是这一点:异士不能伤害普通人,无论是行为还是谋算。” 我把目光从骨扇上收回,道:“人生在世,怎会没有几个仇人。倘若你们活在凡人堆里,不知会有多么憋屈。” “正是。所以大多数异士都躲在深山老林里,不问世事,做自己的逍遥神仙。” 怜卿淡淡地笑,属于师父年轻时的眉眼却让笑容格外鲜活。 他实在不该顶着这样一张脸。 我质问:“那你为什么要入世奔走?” “刚夸完你聪明,你就问了个你师父也问过的问题。”他摊手道,“所谓锦衣夜行,我躲在林子里变脸给谁看呢?” 话是说得通的,但我和他心知肚明,只是个借口。人都有点自己的秘密,再逼问也问不出来,我换了个话头:“你和师父跟铸剑师是仇人?” “大概是呢。”戛然而止。为何结仇的,他却略过不提了。见我仍然盯着他,他抛出了新的烟雾:“其实作乱的主犯是他的好友傀儡师,而驾车的马就是傀儡师赠给我的。很厉害的小傀儡,只要告诉它要去哪,它总能找到路。只可惜,我和他们早已分道扬镳了。” 难怪上车时,我瞧见这马车没有车夫,只有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马安静地站在车前。我继续质问:“当真分道扬镳了?就算是真的,依然用着敌人的礼物,不会觉得别扭么?” 他没有给出这个我其实并不好奇的答案,再次以折扇遮面,反问我:“你是在气恼我对你师父太不客气么,阿真?” “是。” 我大大方方地瞪着他。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与师父十几年共处,师父的本性如何,我总能见个**不离十。怜卿待师父又是讥讽又是嘲笑,待我却热情而温柔,言语间处处有离间之意,怎么看都是别有用心。 无论如何,孟夭终究是我的师父,我……最敬爱的师父。 他眨了眨眼,眼底却没有了笑意:“因为最应该感到别扭的人是你师父,阿真。” “十几年了,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师父在车外很响亮地咳嗽。车行山路,咳嗽声在寂静的夜晚里回荡着,惊起几只宿鸟。 “能觉得尴尬也是好事,师弟,这说明你心中尚存廉耻。”他把折扇收拢又展开,刷啦两声裂帛似的响,“何况……” “暗箭!小心!” 是师父的声音,急促得变了调。我的眼前忽然一暗,漆黑的长发擦过鼻尖——是怜卿反应更快,挡在了我身前。箭矢破空的锐响还残留在耳际,那支箭已没入他右胸。 烛火剧烈摇晃,将飞溅的血珠照得如同碎红。他倒在我的膝上,我只见那长发如波浪般一阵颤抖。在新鲜的血腥气里,他说话还是慢条斯理的:“引星铁做的箭头,傀儡师是下了血本啊。” 我的心却在沉沉地往下坠。 “阿真,保护好你师伯!”铿然一声,师父拔剑而去,想来是去斩除那放暗箭的歹徒了。我忽然意识到那句小心不是对我说的,因为我作为剑的化身从来刀枪不入,他是在警示怜卿。 要么是怜卿故意收我一个人情,要么他不知道我是一把剑。 车帘被箭射破了一个洞,漏下几缕苍白的月光,把怜卿的脸照得宛如一尊玉像。白玉名贵,却从来不是什么坚固的东西。箭没入了他的右胸,我没经历过如此的情景,更没见过这样的伤势,一时呆住了。 察觉到我的注视,他握紧了箭杆,小臂青筋隐现,然后用力一提,拔出了这支箭。鲜血霎时喷涌,转眼便染红了大半边的衣襟。 冷汗爬满了他的额头,也阻断了我的思绪。我着急地问:“为什么要现在拔出来?不怕失血吗?还是说你压根不怕痛?” 他的声音虚弱下去,却依然平静:“怎么会不痛。” “那你为什么还要拔出来?” 他已经不能平稳地说话,只能断断续续地道:“不拔出来会死得更快。你知道引星铁么?它不是死物,它会吞噬附近的血肉……曾有一个被引星铁钉住的人……在我面前化为白骨了。” “什么阴铁阳铁的?既然会死,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手忙脚乱地在行李里找伤药,瓶罐相撞发出催命一样的脆响,但拿不出手的医术让我只会洒一大片金创药粉。粉被血冲开,徒劳地染红袖口。 大概是我的动作太滑稽,他笑得更真心实意了:“你也……别忙活了。你师父很快……很快就会回来,你们让傀儡马……开往柳家庄去。” 天啊。 我木然地坐在他身边,心想,如果那鲜血有股鸡毛味道就好了,我还可以把这当作一出专演给我看的、荒谬之极的戏。 箭咔哒一声落在了车厢的底板。怜卿昏迷了,握不住这支箭。闭上双眼时,他的眉眼倒不像我师父了——纵然有一模一样的皮囊,换了芯子的蛛丝马迹是藏不住的。 我弯腰捡起那支箭,慎重地收入袖中。我从未见过引星铁,却在看见那箭头时理解了名称的由来:无数光点在深蓝色的箭头闪烁,像漫天繁星。 它带给我的感觉很熟悉。而对凶器感到熟悉,是凶兆。 第2章 如烟 师父是提着血迹未干的剑,心事重重地赶回来的。剑锋上的血珠还在滴落,在拖出一道断断续续的红线,从大路蜿蜒至丛林深处。我判断得出,此去必然有人死在照霜剑下,但杀戮没有带给师父快意。 “阿真,你师伯呢?”他问,声音里带着未散尽的杀气。 总算等到他了。我急匆匆地上前:“师父,师伯中箭了!我们该怎么办?” 他的脸色变得比开合的折扇还快,刷地一下,惨白得就像出殡时撒的纸钱。师父抓住我的手:“箭射中什么地方了?他现在怎么样?” 他边问边掀开车帘,看清伤口时身形猛地一晃,抓着我的那只手抖得像筛糠。他结结巴巴地问:“师……师兄昏迷前,可曾跟你说过,说过什么?” “他让我们去柳家庄,那里会有人帮忙。” “柳,家,庄。”他一字一顿地念,闭上眼睛。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死寂的潭水。 “师父……” 他松开我,反手将照霜剑归鞘:“阿真,回车上去,现在就出发。” 我不知道柳家庄在何处,想来应当是很近的。尽管师父和师伯都没说柳家庄是何人地界,但肯定是他们的熟人。 不是我的熟人。 “师父。” “嗯?”他在车厢外,依然应答得很快。 我问:“引星铁是什么铁?” 他哽了许久,先问我:“师伯跟你说的?” “对,他说这种铁会吞噬血肉,刺客用的箭就是用引星铁做的箭头。” “……嗯,你师伯知识很渊博。”他说。 “引星铁很珍贵吧。”我顿了顿,又问他,“为什么要用它做箭头呢?” 这次他回答得相当干脆:“因为剑道大成者,都有以自身为中心、方圆三丈的剑域。剑域内,不属于我的金属禁行——除了引星铁。你也不必太担心,引星铁百年未必能见一块,这次刺杀不成,短时间不会再有了。何况,你总是不用怕这些的。” 他从前没告诉我,大概是那小山村不存在所谓暗箭难防。但以他和怜卿的关系,怜卿为何不知我是剑身?先前因为慌乱被压下的疑惑又沸腾起来,让我的咽喉有些难受。 我没有点破,叹道:“这样啊,师父真厉害。” 马车驶离了官道,路便坎坷起来。一次颠簸,让原本依靠着厢壁的师伯向我这边倾倒,我不得已地托住他,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这两个人,原本一个比一个本领高强,但此刻,他们却是脆弱得不能再脆弱的凡人。 怜卿是肉骨凡胎,我师父则幼稚地自欺欺人。 “……阿真,”他迟疑着,又喊我,“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问完?” 是,我应该问他为什么我会觉得引星铁熟悉。尽管他看不见,我还是笑了笑:“师伯会说谎话吗?” “不……他……师兄……其实话没有真假之分。他说的都是适合说出来的话。” 我问:“你怀疑这场刺杀有师伯的设计?但他这样失血下去,会死。” “不敢这么想。”师父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如眉会救他的。” 我重复了一遍:“如眉?”很陌生,听起来是个女人的字。 他似乎才想起来我对柳家庄毫无了解:“是济世堂最有名的大夫,我们去柳家庄正是为了找她。师兄于她有恩。” 怜卿的发拂过我的脸颊,我嗅到了血腥味以外的气息,像在楼阙间沉淀了几十年的檀香。 我轻声道:“师父,这些你都没告诉我。” 他说:“是我对不起你。有的事,我怕你知道之后难过。” 柳家庄比我想象中还近。夜色中陈旧的朱漆大门紧闭,师父上前叩响门环,声音在寂夜里格外响亮。 “谁?”过了片刻,院内传来小厮带着睡意的问询声。 “我是孟夭,有事找庄主。” “哪个孟夭?” “从前与柳庄主有过婚约的孟夭。” 小厮噔噔跑远了,不多时,大门嘎吱推开,一个属于女人的沙哑嗓音道:“孟平初,十几年不见了啊,大晚上的找上门来,有何贵干呢?” 平初,师父的字。因为甚少有人与我们往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以字称呼他。 师父没有在意她的阴阳怪气,堪称谦卑地道:“如眉,我师兄受伤了。” 他掀开车帘,露出我和被我扶着的怜卿。怜卿的前襟已经被鲜血染透,双唇白得像一张宣纸。 “怜卿大人?!”女人惊呼道。 我也因此看清了她的相貌。深红曲裾及地,即使是半夜迎客,头发仍被朴素的玉簪一丝不苟地高高挽起。三十余岁的面容端庄秀丽,眼角虽已有了细纹,却更添风韵。 “大人怎么化成了你的样子,还受这么重的伤?”她狠狠地瞪了师父一眼,又道,“过来搭把手,把大人抬进我内室——竹娘,去把那瓶西域进贡的金疮药拿来,快!” 师父和我被柳庄主赶出了内室。她嫌我们站在旁边碍事,叫师父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师父独自坐在廊下,目光茫然地望着远方。我则蹲在庭院中,低头数着散落一地的花瓣。我原本要把折下的那枝槐花送给邻家的崔二娘,没想到走得太匆忙,槐花搁在了师父的书桌上,有朝一日能再拿起时,恐怕早已枯萎。 槐树性阴,医师家中不植,怕不吉利。柳家庄的这棵树是黄桷兰,芳香扑鼻,掉落的花瓣细长,宛如女子的纤纤玉指。我捡起一朵还算完好的落花,递给师傅。 “谢谢。”他从沉思中惊起,把花放在掌心,“想问什么就问吧,阿真。” “……” “我知道,你想问我和柳庄主的关系。”他的语气很疲惫,“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我和她有过婚约,但只是有过。” 大殷的风气比前朝开放许多,儿女若是心有所属,只要合礼法又门当户对,便随他们去。还守着那些旧俗的,多是所谓讲究规矩的高门大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两个孩童尚且不懂婚姻为何物时,就定下了一生的羁绊。 我问:“为什么没有成亲呢?” “因为我不爱她。我家经商,她家行医,原本很是相配,但我十几岁的时候,听多了说书人的故事,想学武。于是我离家出走,去了江南。”师父说。 “所以婚约就解除了?”我总结道。 似乎我说得不大精确,他犹豫着是否要点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柳庄主向师父冷声道:“进来。”她正欲转身,动作却又顿住,目光在我的脸上梭巡。先前车厢昏暗,怜卿又一副生死未卜的惨样,她着急得看不清我的脸。而今月光朗朗,照得五官一览无余。 师父不动声色地挡在我身前。她嗤笑一声:“可怜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孟真。”我答。 内室里,怜卿躺在榻上,还在沉睡。先前那身沾满血污的衣服已被成了干净的宽袖大袍,领口敞开,露出漂亮的锁骨。 “怜卿大人的伤情很重,幸好送来得及时。”柳庄主坐在床沿,自顾自倒了杯茶,“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莽撞得跟小孩一样,连带怜卿大人跟你受罪。” 师父辩解道:“这倒是冤枉。” “哼,冤枉。”女人的眼睛含着嘲弄对他上下扫视,“随便吧,反正孟剑圣也不怕这点冤枉了。” 师父皱眉:“怎么连剑圣之名都易主了?” “你还问?”柳庄主啜了一口茶,冷笑道,“十七年前浮岚山论剑,压根没给你发请柬,没想到你打上山顶,硬生生夺走了魁首的奖品玄逆炉。连胜当世几大高手,是挺有本事的,江湖人都说,果然……” 师父的脸色忽然变了。先前的挖苦他是自知理亏,只能心虚地接受,但这未道出的最后一句,却触到了他的痛处。柳庄主似乎也意识到那些传言的不妥,话锋一转:“果然练剑的人不能是少爷,家财散得越干净,剑道造诣便越高深。” “还好孟家败落没有牵扯到柳家,不然我心中更过意不去了。”师父松了口气。 他把姿态放得极低,完全不还嘴,柳庄主骂得没趣,也就作罢了。她慢悠悠地喝了会茶,忽然问:“你们怎么会在我这附近出了事?” “呃……”师父移开目光,“我隐居在白沙镇西北方的清槐村。”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内室蔓延。柳庄主爆发出一阵大笑:“你是真敢。白沙镇离我的柳家庄不过六十里路,用轻功赶路不到半个时辰,你当真不怕撞上我?” 她笑得张扬,师父却反而镇定了下来。他淡淡道:“我与你有旧怨,自然要避你如蛇蝎——江湖上人人都这么想,所以这些年反而没有人能找到我。” 柳庄主啧了一声:“难得聪明一回。也是你运气好,我平日不爱住庄子里,今天是专程回来取长生泉的水,过几日就要回城去的。” 长生泉?我从崔二娘处听过这名字。崔二娘说,长生泉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镇名的由来就是长生泉眼四周纯净如雪的白沙。但清槐村没人真正见过长生泉,据说那里凶兽遍地、毒瘴蔽日,寻常人等有去无回。 “长生泉当真有那么灵验吗?”我插嘴问。 师父和柳庄主齐齐看向我,目光各异。柳庄主解释道:“所谓的长生泉其实是一条河。河的上游太凶险,我取的是下游的水。活死人肉白骨之说太过夸张,但用此水煎的药,的确起效快些。” “没有人去过上游么?”我追问。 柳庄主陷入沉思,转动着浅碧色的空瓷杯。师父转过身,凝视着怜卿的脸,仿佛要从曾经属于他的容貌上找到他想听的答案。 “好像是有过的。”她把瓷杯放回茶几,“盈姬大人说她去过一次。她是当时公认的剑圣。她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踏足长生泉的上游。” 盈姬,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浮岚山论剑、玄逆炉……这一晚听到的新鲜东西比我诞生以来十五年的都多。 或许我应该更早知道的。 “啊,然后师父就成了剑圣?”我问。 “……” 她与师父说话时夹枪带棒,面对我却温和许多。怜卿是这样,她也是这样。若非那一箭真的要命,我都怀疑她和怜卿串通过。 师父年轻时大概很荒唐,他们看不惯他是事出有因;但师父照顾我很妥帖,说我可怜,是因为他瞒了我许多事么? 什么事值得他们道一句可怜呢? “你师父论剑大会后隐居十余年不出,人们渐渐不再提起他了。而今的天下不需要剑圣,四海乱则群侠出,海清河晏则万民安居,天家治理有方,没必要再来个剑圣替他们行侠仗义。”柳庄主的杏眼里透着难以言喻的悲悯,让我怀疑是不是看错了,“他的剑法或许仍是当世第一,但我们都老了。” 师父打断她的感慨:“如眉,师兄什么时候能醒来?” “这我哪知道。”她扬眉道,“我是用上最好的药了,但引星铁……伤得太重。只能看怜卿大人自己了,他若是着急,或许会醒得早些。你们有急事?” “是。我们要去京城。”师父道。 去京城做什么,她很有分寸地略过,只是叹了句:“天下安稳了十几年,到底没办法长久下去。” 第3章 复梦 庄主问我和师父是否要歇息,师父摇头,她便只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房间不大,被褥倒是很柔软,洗漱后我很快沉入梦乡。 我梦到了崔二娘。 师父深居简出,除了收地租的日子,几乎避开了一切和村民的交集。早些年他还自己去市集买点食材,等我学会了算术,买菜的重任就交给了我。钱我会算,但菜新不新鲜,我却看不出来。崔二娘跟父亲一起摆摊,见我老是捞些蔫叶子,忍不住让我留步。 崔二娘的父亲是手艺人,元宵编竹片灯,水果熟了编竹丝篮子,没有节庆就编小孩喜欢的玩具。她没有学好手艺,却把父亲的赤诚学到了十成。教完我如何择菜,她把摊上的竹蝴蝶送给了我,说:你记得来找我玩。 师父不反对我交友,只是叮嘱我不要把朋友带回家,也不要暴露我们会武功。崔二娘问我师父是干什么的,我哽了一下,说:雕刻。 雕刻用刀,和剑的区别也不大。 同有个当手艺人的长辈,她很理解师父闭门不出的做法,从没闹着要我带她去家里逛逛。我和她在田埂上追着蝴蝶跑,春雨一下就进山挖笋子。她爹的炒竹笋做得极好,香味能飘半个村。 我学不会做饭,平日里要么去她家蹭一口,要么买菜回家等师父做。师父早已辟谷,下厨往往都是为了我。师父擅摆盘,几片菜叶便能摆出层峦叠翠的青绿山水。至于味道,有时好有时坏,但也不重要:我吃饭只是为了学习扮演一个正常人,其实我本来是不需要进食的。 甚至也不需要睡觉。 剑和人不一样,人要续命便离不开吃喝拉撒,而剑在锻造好的那一刻就拥有了长久的寿命。当然,剑和人也是一样的,人会死,剑会折断、锈蚀,或者投入熔炉中,铸成一把新的剑。 师父教我如何当一个人,崔二娘教我如何当一个少女。 阿真,阿真。崔二娘拉开我卧房的窗,着急地呼唤我。我走到窗台,对上她晶莹的眼睛:怎么啦? 她说:我要和许家那小子去赶集,不能陪你了。 我嗔道:好罢,你就跟你的小情郎跑罢! 她撅嘴斥我:本来就是这个年纪,你气什么!哎,阿真,你就没个小情郎? 我摇摇头:我不需要。 她啧了一声,问:是真的不需要,还是你……心上有个当不了情郎的人? 即使是在梦中,我心头依然咯噔几下,像灌了铅似的沉沉地下坠。 “阿真,醒了么?” 师父熟悉的声音唤醒了我。梦如潮水般退去。掀开床帘,晨光大亮,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可惜我在梦里也没能把那枝槐花送给她。 柳庄主没派人来传话,估计怜卿还在昏迷中。我们走到中庭时,她站在内室门槛上和一个少年说着什么,见我们来了,少年中止谈话,走到了后院去。 “你哥哥的孩子?”师父轻声问。 柳庄主亦把声音压得很低:“我还以为你不问世事。” 师父解释道:“师兄给我写过信,一年一封。柳兄去世时这孩子才办百日宴,而今也这么大了。” “十年前的事了。”她望着蔚蓝如幕的天空,神情有些怅然。 “柳兄的墓可在附近?” 柳庄主伸手,指了大致的方向:“出了庄子往东方走,就在靠近长生泉的那边,走过去大约一炷香。哥哥说不想离我们太远。”她垂下眼睑:“后来嫂嫂也埋在那里了。” 父母早逝对孩子而言乃是天下第一的祸事。他们说话那么小声,想来是不想勾起后院那个少年的伤心事。沉默了许久后,师父温和地道:“这些年,你辛苦了。我去看一看他们。” 她冷笑几声,却没再说什么尖酸刻薄的话。 师父牵着我出了庄门,周遭的林木茂盛清幽,偶有鸟啼。再走几步,水声便撞入耳中,初时是檐下风铃碰撞的细碎响动,走近了,声音便轰然如暴雨。虽然离真正的河边还有些距离,看不清河流的样貌,但我可以断定,长生泉的水流比我想象中湍急。 这倒是很稀奇的。河流通常都是上游湍急,下游平缓,这反常的水流让我对上游产生了好奇。我问:“师父,长生泉的上游当真凶险万分么?以你如今的境界,能去往长生泉的上游吗?” 师父走在前面,没有回头:“我不想去。” “不想”,不是“不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真多,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两个坟包在树荫下并列,碑文被风雨磨得有些模糊。师父从乾坤袋中取出酒壶,酒液倾倒,被黄土痛快饮下;酒的余香却飘散到了四面八方,仿佛在宴请众生前来品尝这陈年的杏花酿。 草木葳蕤水汽丰盈之地,却无蚊虫嗡鸣,唯有水声潺潺,宛如连绵的雨。或许是魂灵还未离去,虫豸不敢扰他们安息。 “我和柳家兄妹原本是很要好的朋友,就像孟家和柳家那样密不可分。”师父擦拭着墓碑的浮灰,墓主的姓名逐渐清晰——柳明云。 “柳兄名明云,柳妹名明烟,合为云烟。柳叔行医走遍四方,见多了悲欢离合,知荣华富贵不过云烟。他劝过我父亲,可惜父亲没听进去。”师父扶着墓碑,慢慢地道,“我和如眉定亲的时候,年纪比你小一些,我和他们兄妹把济世堂附近的街巷闹得鸡飞狗跳,金陵城谁都知道我们三个混世魔王。柳叔看着如眉,头痛得很,骂她没个姑娘样,以后嫁不出去。我就说,柳叔,我愿意娶柳妹妹。” “我有五个哥哥,但柳叔偏爱我,因为我不像哥哥们热衷于经商之学,而是想要习武。其实武夫比商人更能闯祸,不过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总之,既然两家是世交,我又有意,婚约就定下了。” 水声里混了些草叶摩擦的声音。是风穿林而过么?我想转头看看,师父却向我比出噤声的手势。 “如眉并不爱我,她待我就像你待崔家的小妹妹。她想当一辈子的大夫,但这个世道,女子逃不过嫁人,我算最好的选择,所以她也答应了。我和她性子本来都毛躁得很,订婚后反而收敛了许多,柳兄很高兴,说他的梦想就是我们仨能当永远的一家人。大婚前不久的时候,我们出去喝酒,酒楼里在传姑苏来了个名满天下的舞姬,会一手神出鬼没的惊鸿剑。我们喝醉了,柳兄大着舌头让我去跟舞姬比比,我说我这三脚猫功夫肯定挡不了人家一剑。如眉大笑,那你去找她拜师吧——哦人家肯定也不会收你!” “杏花酿醉人得很。我被她一激,当晚就借着酒意登上了去姑苏的船。靠岸时那位舞姬正在码头的千秋楼唱歌,歌声苍凉极了,所有人都在抹眼泪。我下船时被眼泪糊了脸,酒又没醒全,膝盖一软栽进江里,险些溺死。舞姬从楼顶飘下来,像水中捞月那样,抓住了我的手……我忽然知道了所谓心花怒放是何等的心情。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我死缠烂打要拜她为师,而柳家兄妹等了半个月也没等到我回来。如眉向我写信道歉,我在回信中告诉她,她没做错什么,只是我们或许不适合当一对长长久久的夫妻。” “我要退婚,如眉却不干了。因我这一离乡,金陵的人都说如眉生性彪悍,没有贤妻之相,把她贬得太不堪。如眉便亲自来了姑苏,找我们要说法。” 他的话音停在了最不该停顿的地方。坟后的草叶无风自动,似乎也在抗议这个卖关子的人。我问:“后来呢?” “后来么,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师父说。 “她在姑苏欠了怜卿一个人情,和你解除了婚约,终生未嫁。柳兄早逝,柳家家业由她继承,柳家妹妹成了柳庄主。”我盯着师父腰间已经蠢蠢欲动的照霜,道,“我猜的,猜对了吗?” “猜得很对。你也是这么猜想的罢,蛇妖?” 照霜出鞘,带着凛冽寒光直直插入茂密的草丛。伴随一声惊呼,草丛里变戏法似的凭空滚出一个姑娘,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尖下巴,薄嘴唇,还有水盈盈的大眼睛。 “不好意思,我实在没见过什么人类姑娘的衣裳,就借下你的。”她把散乱的鬓发别在耳后,先对我道歉。 “……这倒没什么。”我道。 这蛇妖呆得很,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无关紧要的道歉。 “唉,我还打算弄个漂亮点的出场呢,没想到你们感知这么敏锐。”她耷拉着脑袋,沮丧地说,“好吧,那我也长话短说——你们需要大夫吗?” 我想这长话大概不能短说。 她叹了口气,解释道:“你知道的吧,妖在修炼出人形后都有两条命。第一次死亡之后,妖的魂灵会回到诞生地沉睡,重塑肉身,而后醒来迎接第二次生命。但是,醒来的妖会丢失死前的记忆。记忆的确不是要命的东西,只是我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想和你们一起走。” 我和师父对视了一眼,他道:“这还真不知道。” “……哎?”小蛇妖瞪大了眼睛,“怎么会呢?你们身上明明有长生泉源头的气息,我绝对不会弄错。源头至今只有两个人类踏足,我的同族说,就是第一个人点化了我。同族当然不会骗我,所以我嗅到你们的气息,就过来了……你们真的不认识我?” 我摇了摇头,心中却在比对她和柳庄主的说法。柳庄主说只有盈姬去过长生泉上游,想来她便是二者之一;师父说“不想”而非“不能”或“不会”,那便是他曾不得不踏足的意思。可是蛇妖又说,我们身上有同样的气息。我作为一把师父在战场上捡到的剑,恐怕不会是舞姬的佩剑,那我又如何能去长生泉的源头到此一游呢? ——他们中的有一个在说谎。或者,还有一个荒谬的可能:我就是盈姬。 名动天下的舞姬变成了不解风情的剑,真残忍,还是不要有可能的好。 “大概是你的同族记岔了。”师父说,“你要当大夫?你会治什么病呢?” 虽是质疑的腔调,但他的话中之意明白不过:倘若真是神医,也不是不能接受。 蛇妖似乎预料到了我们会同意,兴高采烈地说:“我不懂你们人类的什么医理,但是我的鲜血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比你们的草药汤和金疮药更管用。”末了怕我们起歹心,又急急忙忙地补充道:“是鲜血!装进瓶瓶罐罐里的就不算啦!” 师父的眼睫低垂:“如此,你就先和我们一起去试试。” 第4章 人间 回庄子时,清晨所见的少年正在庭院中练剑。柳庄主不在,师父问了下人,说是去库房里挑拣药草了。 “柳庄主?就是那个会顺路去上坟的人吧?”蛇妖问。 我道:“你对她有印象?” “自然有啊,她上完坟会来河边舀水。这一带离上游其实不远,平日里来的人不多,她算常来的一位。” 柳庄主数月去一次都能算常客,蛇妖的平日恐怕是以年来计算的。 师父插嘴道:“柳……庄主做事认真,想来是长生泉水偶尔有异物,她便亲力亲为,以求汤药入口时不出错。你没在她面前现过身?” 蛇妖歪头,笑道:“她没去过长生泉的源头。人类对妖的态度可不好,你最开始不也想一剑把我劈成两半吗?我不敢赌呀。” 其实蛇妖还没呆到没有脑袋的地步,只是我们身上的气息太真切,她没想到居然两个人都不是她的故友。回来路上我们有过简短的交谈,她叫栖霜,是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 难怪照霜那么蠢蠢欲动,原来是同名相斥。 庄主不知何时回来,师父却不愿等下去。他带着栖霜先进了卧房,我正欲跟上,却忽然被人喊住:“姐姐。” 我回头,发现喊我的是那个父母亡故的少年。说少年也不恰当,他才十岁,只是个子太高,几乎与我齐平,显得人也成熟些。 他握着铁剑,目光灼灼地问我:“我听说你是剑圣的徒弟,我可以和你切磋一下试试么?” 有师父看着栖霜,估计也不会出什么岔子。我走回庭院的中心,道:“好啊,不过你最好换一把木剑。” “我习惯铁剑的重量了。”他摇了摇头,见我双手空空,疑惑地问,“你不拿武器吗?” “我不需要。”怕他不信,我解释道,“——我学的就是不拿武器的功夫。” 他皱了皱眉,明显仍是怀疑我见他年纪小而放水,却礼貌地没有再强求。 我们隔着两丈的空地,沿着无形的圆周缓步移动。他步伐稳健,全神贯注地观察我的破绽,而我循着他的节奏,以静待动。风拂过庭院时,我鬓边的碎发迷住了眼睛,他趁此向我冲来,身影如离弦之箭,右臂前伸,铁剑划破空气,带着凌厉的劲风直刺我的咽喉。 这一剑又快又准,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孩子能使出的招式。但剑尖在距我喉前三寸之处骤然停滞,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他手臂微震,脸上写满惊愕。尽管遭遇了挫败,他仍不甘心地收剑再攻,横劈竖砍,每一次都伴随着用力的低喝。然而,连续几个劈砍都遭遇了同样的阻力。 在他踉跄的一瞬间,我侧身,轻巧地伸手,铁剑挣脱他的控制,落入了我的掌中。 “怎么可能?”他不敢置信,“我甚至抓不住剑,它从我手里飞走了?” 欺负小孩不是我的本意。我道:“你握剑的姿势很标准,出剑速度也快得不像这个年纪,可见练剑有多刻苦。但你太依赖武器了,一旦剑不听你使唤,你就慌得无所适从。” “这是剑圣教给你的吗?”他问。 “是。”我撒了个小小的谎。兵器害怕我,金属制成的尤甚,跟师父倒没关系,只因我是大凶之剑。但师父连怜卿都没告诉,想来是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的。 他盯着地面的石砖,表情有些失落。柳家世代行医,他大约是没找到合适的师父。虽为良驹,却无伯乐,这孩子大概是很寂寞的。 “你在剑道上有天赋。”我说,“不要浪费。” 他的眼中亮起一团火花,很快又熄灭了。“姑姑一个人支撑柳家很不容易,我离开了,她怎么办呢?” 姑姑,说的是柳意烟庄主吧。我有很多话可以反驳他,比如没有丈夫的柳意烟靠自己的手腕把他养大,这柳家的柱子有他没他无甚分别。但这孩子是由她抚养长大,比起冰冷的墓碑,柳意烟更像他的亲生父母。 清晨他和柳意烟絮语时,他的眼中带着倾慕,而她神情温柔。风刀霜剑磨平了她的棱角,柳家妹妹从泼辣的小女孩变成了可靠的柳庄主,只有故人拜访时才会偶尔露出年轻时的恣意。 师父呢?他也像从前的未婚妻那样,终不似少年游了么? “阿真,你和鸿麟切磋如何了?” 是师父的声音。我应道:“鸿麟很厉害呢,日后必有所成就。” 原来这孩子叫鸿麟。飞鸿去远,麒麟镇家,其实有些矛盾。或许起名的人当年也没想好,而今躺在黄土中,也更不了名了。 我回过头,师父和栖霜扶着清醒的怜卿走出卧房。一左一右的,像两个护法,衬得中间这个人弱柳扶风。怜卿的衣襟没系好,松松垮垮地露出光洁如初的胸口,暗箭带来的伤痕无影无踪。蛇妖的神血,看着倒真是有效的。不过,我更关心的不是伤情,而是他眼睛缠上的、一寸宽的白布条。 我问:“那箭还伤到眼睛了么?就算伤到了,现在不也该治好了?” “栖霜姑娘妙手回春,我已全好了。”他道,“这布条子是我的习惯。有时候我也忘了究竟变成了谁的脸,但脸上有这么个布条子在,旁人便认得出这是我。” “遮了眼睛,看得清路么?别一不留神栽进坑里,又要麻烦栖霜姑娘救你一次。”我挖苦道。 他徐徐道:“心明则眼见。” 说话跟和尚似的,真以为谁都听得懂。 师父轻咳两声,打断了我和怜卿:“时间紧迫,我们该向柳庄主辞行了。”他看向鸿麟,问:“你姑姑何时才回来?” “应该很快的,刚刚只是忘带一把钥匙,所以拖延了些……哎,姑姑回来了。” 鸿麟一直张望着门口,话一说完,柳庄主果然跨过了门槛。她被我们惊得脚步一顿,而后皱眉瞪了师父一眼。她先对怜卿道:“大人,身体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怜卿点头道:“如今已无大碍。多谢如眉,昨夜若是没有你,我恐怕已成孤魂野鬼了。” “大人别这么说,都是我该做的。”她话锋一转,问,“我能力浅薄,原本还以为大人要再歇息些时日。是这位姑娘治好的么?” 栖霜原本在发呆,被她问到时哎了一声:“啊,是我。也是柳大夫救得及时,那伤口真骇人呀,倘若没有你,当真熬不过昨夜的。” 各有各的客套话讲,夸来夸去的,好一出送佛的戏。师父又插了几嘴后,我们这行人便向柳庄主告辞。她和鸿麟把我们送到庄子门口,硬把从库房里取出的人参塞到了栖霜手上,说是给怜卿补补身体。我们上了马车,她站在门口遥遥地目送,直到一个转弯彻底割断了她的视线。 依然是师父驾车,我和栖霜坐一侧,怜卿独占另一侧。昨日我就摸透了,这车厢压根不隔音,因此我直接问道:“柳庄主看出栖霜不是凡人了吧?” “是呀。你没见她瞪你师父那一眼吗?多少年了,她瞪人还是当初的样子。” 怜卿接话接得很快。这人遮了眼睛,却看得那么清楚,我怀疑蒙在眼睛上的布条也跟引星铁一样,含着很大的古怪。 师父在车厢外道:“我们年轻时见过不少神神怪怪的,妖医放在其中也不算什么。” “话又说回来,”这个蒙着布条的男子微笑道,“阿真方才给鸿麟使的那一招好精彩,可我不曾见师弟用过。那铁剑是害怕你吧?” 车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栖霜不明所以地在我和怜卿之间轮流看来看去,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意烟看出了她是妖医,就像他看出了我不是凡人。他看到了多少,他猜到了多少? “我能变成原形吗?呃,我想去车顶上晒晒太阳。” 栖霜憋得没法子,从车窗钻了出去。剩下我和他两两相对,沉默无言。 我也挺想变成爱晒太阳的蛇。 那匹和寻常马儿无异的傀儡马驰走如风,可知诗人梦见的日行八万里并非空穴来风。我撩起车帘欣赏飞速倒退的风景,流云悠悠,树木匆匆,如此消磨时光,总算挨到了傍晚。栖霜从车顶爬了下来,先前她溜得太快,我这下才看清了她的原形:一条灰不溜秋的细长小蛇,长约一丈,没有多余的花纹。 “还是当蛇自在一点!”她昂首道,吐出的蛇信子也是细细的。 “……但是一条会说话的蛇会让人很不自在。”我说。 她委屈地缠绕在我的手臂上,像个需要抛光的银臂钏。或许是因为我和她都有着人类少女的外形,栖霜待我较他们二人要亲近一些。 “哦,都怪你一打岔,我忘了一个事情。”栖霜忽然想起什么,摇了摇脑袋,“我们经过了一条河两次。” “江南多河,你没看错么?”我问。 “怎么还质疑我呢,我生长在河里,对河流的了解比你师父对剑的了解还准确。”她愤怒地蹭着我的衣袖,有些痒。 好巧不巧,驾着车的师父竟然也开口道:“师兄,左侧的林里有一座女娲庙。” “建制倒的确是……”栖霜望着茂密树冠中若隐若现的屋顶,皱眉道,“但我感受不到娲皇的气息。” 清槐村只有一座财神庙,庙修得比我家院子还小,除了秋收前,几乎无人参拜。他们说的女娲庙,我听闻过金陵城中的一座,据传这样的大庙要终年燃灯焚香,清槐自然供不起。 可是这荒郊野岭的,怎么冒出来一座庙? 怜卿沉吟片刻,道:“继续走,如果之后又看见了它,叫我。师弟,你还拿得动剑罢?” “倘若对手是师父那样的‘人’,我拿得动剑也无济于事。”师父说。 他念出师父二字时,我一阵恍惚。 “你的武功如何呢,阿真?”怜卿冷不丁地问到我。 “我么?我没有特别擅长的武器,但我都会。” 怜卿没有怀疑这句仿佛吹牛吹到天上去了的话,淡淡地叹了声:“到底是你师父的好徒弟。” 这句话说给谁听,都是对的。 马车在凝重的氛围中前行,约莫一炷香后,一直盯着左侧树林的栖霜小小地叫了一声。 那座诡异的庙又出现了。 “……鬼打墙?” “不,是傀儡师的幻术。”怜卿的语气里毫无意外,“既然她非要如此,走罢,去会会傀儡师……的分身。” 第5章 庙宇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群山的怀抱。 马车向左转了个弯,从官道驶入坑坑洼洼的野地。在摇晃的车厢里,怜卿忽然掷来一样东西,准确地落入我怀中。 乳白色的扇骨触感冰凉,我将它展开,抚摸着精美繁复的花纹:“你的折扇?给我作甚么?” “它可以按你的心意变成任一武器。”怜卿道,“傀儡师的分身不会太强,但寻常的武器——比如你师父腰上的剑——或许无法刺中她。” 所以,这把折扇的来历很不寻常。我合上扇子,把它紧紧攥在手中。 马儿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还没驶到这座古怪的女娲庙前,它便不肯再向前了。我们徒步走完最后一段路,藏于林中的女娲庙逐渐展现出它的真容:庙修筑得十分精致,朱漆无一处剥落,琉璃瓦排列得整整齐齐,四方檐下还系着银色的长命铃。长命铃垂下的珠链长得快要垂地,些许气流便能让它们撞个不停,叮叮咚咚,就像凡人永不停止的祷告。 传说最早的长命铃是娲皇亲手制成。人类在神的眼中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她心痛不已,便把长命铃赠给她孕育的孩子们,保佑他们无病无灾。 清槐的财神庙在门框上系了长命铃,所有人进出时都小心避让,唯恐碰坏圣物。可是永恒如娲皇都终有一死,长命铃系住的,或许只有当年美好的愿望。 “千面,我要做的事,没有一件是做不到的。你看,你们兜兜转转,不也还是来到了我面前。” 声音清冽,像叮叮当当的铃声。一个美人坐于庙门的汉白玉台阶,等待着我们,或者说,迎接着我们。她长长的黑发如柔顺的绸缎般拖曳在背后的台阶上,轻薄的红绫裙盛放如花,衬得肌肤仿若莹莹白瓷。 诗人笔下的一顾倾人城大抵如此。 “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怜卿面无表情地说,“悬崖勒马不算失败。” 她站起身,长发垂地,拂过雪白的双足。荡漾的裙摆像一圈一圈的水波,伴以长命铃摇动的清脆声响:“这句话,我原数奉还于你。恒我的后人死了个彻底,而折剑的女儿要为她的父亲报仇。千面,就算你说服了补天大阵剩下的阵主,镇守阵眼之人也难逃一死——哪怕没有非镜,她也是天下第一的剑士。” 她的腰间竟然挂着一串长命铃,初升的新月把它照耀得格外闪亮。 怜卿仰起头,用轻佻中带着讥讽的语气回应道:“逃不逃得过,你的手下没告诉你么?引星铁做箭头,好大的手笔,只可惜没能射中,刺客还被一一诛杀。” “送你一点引星铁又有何妨?非镜失踪这么多年,未曾听闻哪家剑客新得了一把茹毛饮血的剑。”傀儡师不以为意,随手扔出一把残破折扇,“何况死的也不是我的傀儡,千面,你找的帮手有一堆仇家。孟夭,十七年前你只与画扇打了个平手,如今对阵如日中天的年轻人,又能有几分得胜的把握?” 滚落的折扇被台阶撞得完全展开,深浅不一的血痕涂抹在绢布扇面上,像志怪里用美人血点染的桃花扇。 “你……不,铸剑师的女儿杀了画扇夫人。”师父冷冷道,“可你们弄错了一件事:画扇早就到了风烛残年,而我的剑磨得越久,越是锋利。” 照霜刀刃一闪,师父以人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飞身而出,长剑干脆利落地划过她的脖颈,而后收鞘。出剑收剑,不过我一个眨眼。 但师父的脸色更凝重了。 傀儡师的脖颈白皙如初,她若无其事地歪头道:“啊,是很快呢。” 我望向汉白玉台阶,明月撒向人间的光辉中,没有她的影子。 “那你快些想到破局的方法罢,孟剑圣。千面忙着与我的灵力抗衡,但他这样爱糟蹋自己的蠢货,连一个分身都得拼尽全力,才堪堪不落下风。”傀儡师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长发,“还是说,你在等身边那个蛇妖,或者你雏凤清声的小徒弟出手?” 怜卿的脸色本就苍白,此刻又是白得吓人,仿佛昨夜他中箭时的模样重演。被骤然点名的栖霜面露难色:“呃,我只是来看热闹的,你们神使打架,我不掺合。” 傀儡师被她逗乐了,咯咯大笑。笑完,她的蔻丹遥遥指向我的方向:“你呢,小姑娘?” 藏在后背的右手轻轻抚过怜卿的折扇,它无声地破碎又重组,延展、伸长,定格为弓的模样。我从袖中取出装着引星铁的箭矢,挽弓搭箭,以一支力破千钧的飞矢做出了回答。 这把弓将自己改造得和我的习惯严丝合缝,而箭是兵器之一,在我手中便奉我为主。杀心既动,就没有射偏的道理。 “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箭穿胸而过,给她的胸膛射出一个破洞,而后无数裂痕争先恐后地爬上了她虚幻的身体。 在长命铃叮叮当当的铃声中,傀儡师的分身破碎了。她身后的女娲庙亦轰然坍塌,露出了真正的官道。被月光照耀的蔓蔓野草像凝了一层霜,而先前的幻象如春日冰雪般消融。无论是分身、是染血折扇还是长命铃,都化为乌有。 但我却盯着她曾经存在的地方,因为她对我无声地喊出了一个名字: 盈姬。 傀儡师制造的幻境解除了,怜卿一下子瘫倒在地。师父和栖霜连忙扶他回到马车,而我则跑去捡拾那支不知道飞到了哪儿的箭。长弓变回了折扇,等我在草丛里捡到箭时,栖霜已经用柳庄主赠给怜卿的人参熬了汤,给他服下。怜卿道谢后接过,一饮而尽。这乖巧病人的做派让小妖医很是受用,待他也颇为殷勤。 “我问一下,你们都不用吃饭吧?”栖霜端着洗净的药罐子,把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师父和怜卿点头,她看向我时,我微微迟疑,而后也点头。 反正都看穿了,装人也没必要。 江南一带河网密布,官道亦有河流环绕。车向前走了一小截,停在河岸空地,栖霜在河里抓了鱼熬汤,喝得有滋有味。师父跟归巢的鸟儿似的,坐在树杈上闭眼小憩。我掬起河水洗了把脸,留在面颊的水痕像纷乱的眼泪。 车厢里就剩怜卿了。我走近马车,敲了敲车窗的木框:“你想不想跟我谈谈?” “想啊。”他的声音依然虚弱,但说话倒无大碍,“不过你说话倒是很出我意料,我以为你会说‘我要和你谈谈’。” “结果一样,但有区别。”我道,“我说的话,是你来征求我的同意;你想的话,是我来求你。” 他推开窗子,露出一张虽然蒙了眼却漂亮得近乎妖异的脸:“好吧,那孟大人同意了么?” 这又是变作了谁的脸?还有,哪来的什么孟大人?定是他睚眦必报,非要挖苦回来。 我踏进车厢,在他对面硬邦邦地说:“我同意了。” 他抬手,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我疑惑地蹙眉,他又收回手,任袖子把双手笼住。 “现在便安静了。”他含笑道。 意思是外面的人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我懂。 “你会的术法真多啊。”我手指蜷曲,托着下巴,“怎的就没一个能帮你挡箭的术法?” 他的笑容像刀刻出来的那样,一成不变:“我若不以身为你挡箭,你师父肯去柳家庄么?” 自然是不肯去的。 我冷笑道:“你来时要么变作师父年轻时的样子,要么蒙了遮眼的布,无论如何,足够让刺客捕捉到你的踪迹。你故意让师父替你驾车,是不是想让他去送死?即使师父没死,我们被迫去一趟柳家庄,也足够让我知道师父不那么光彩的过往。你强迫我去直面龃龉,离间我师徒二人,何等用心!” 我声音冷硬而急促,衬得他的回答又轻又温柔:“猜对了一大半。要我帮你补全吗?” “……那谢谢你。” 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的道谢。 “我来时缚了遮眼的白布,傀儡师的同谋一看便知。但我不是他们要杀的目标,他们意在你师父,和你。” “我?”我皱眉,指指自己。 他不疾不徐,把若干年前泛黄的旧事仔细地在我面前铺展开:“说到此,便不得不先提浮岚山。你可知浮岚山论剑是怎样一场盛会?浮岚终年大雾弥漫,十年一散,每逢雾散云开,天下英雄便尽聚此山,一决高下。一是为了所谓剑圣之名,二来,浮岚山受异士空云道人庇佑,他善炼器,夺魁者可得法宝相赠。而如要夺得魁首,需激战百场。与会者无一不是名震一方的人物,一身功夫不花几十年练不出来。盈姬便是在此证道,惊鸿剑法锋芒毕露,只消几回合就把剑横在了对手的脖颈上,百场皆胜,是以江湖中人都尊称一声剑圣。你师父比她稍逊一筹,百场里和几位前辈打过平手,但也算得上一场未败。而且,你师父那时才二十来岁,非常非常地年轻……盈姬已逝,这剑圣之名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他头上。”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跳动着,像一根银针要把不相干的两片布缝合为飘扬的裙裾。可见隐瞒太难,哪怕当事人不提,也总能从蛛丝马迹中窥见真相的一角。 “这与我有何关系?”我问。 “你师父不请自来登顶浮岚后,忽然销声匿迹了。过了两年,曾与他打成平手的画扇夫人意外地在自家后院见到了这位小剑圣。你师父把空云道人赠他的玄逆炉还给了画扇夫人,并道他已无心江湖是非,要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他天纵英才的徒弟。” 师父啊师父,这大话不该说。 怜卿也觉得这番言论颇为有趣,笑了片刻,又道:“你师父性格是出了名的骄傲,能得此般评价,你恐怕会是下一个剑圣。虽然画扇夫人只告诉了她的几位好友,但其中有人跟傀儡师有些关系,她由此得知……” 这个画扇夫人,大约就是已经被折剑的女儿杀掉的武林前辈。 怜卿也想到了此中关节,慨然道:“也不算画扇的错。长命女走上邪道前,很会讨人喜欢,是折剑的死让她偏激至此。” “千面是你的名字,那长命女是傀儡师的名字?” “我的名字?”他思索了片刻才道,“或许吧,千面是娲皇给予我的称呼,就像你们人类的名。怜卿,唔,是我给自己取的字。长命女是娲皇给她的名,可她很不喜欢,傀儡幻术巅峰造极后,便只承认傀儡师这一名号了。” 怜卿,从何而来的怜悯,怜悯的又是谁人?这个字仿佛不太衬他,因为他到底不是凡人。 “折剑呢?” “铸剑师的名。” 我啧了一声:“铸剑的人,却有这么不吉利的名字么?” 怜卿叹了口气。 造化弄人,铸剑师的确应了他的名。 “先前只跟你说过异士,其实异士还有个别称,是神使。不如说,异士才是神使的别称。”他道,“娲皇座下有八位神使,恒我化月,折剑身死,而今尚有六位在世。其中的四位镇守东西南北四方,掌生、死、情、变化,是镇天大阵的四阵主。而阵眼在盛京,只有凡人可以在此守阵。” 我说他们怎么都叫怜卿大人,原来的确有这么尊贵的身份。所谓的镇天大阵我还不太明白,但最后一句立刻让我警觉:“所以你需要我师父出手。” “不止是你师父。我此行需要三人相助,你师父、国师将明灭,和你。国师身在京城,她暗杀不得,而你和你师父隐居山野,路上能找到一次暗杀的机会。” 说了那么多,我心中的谜团却不见少,只得先捡最要紧的问:“一次?为何只有一次?” 怜卿耐心地解释道:“引星铁乃是九天陨铁深埋泥土百年后所生,陨铁本就珍贵,还要泥土孕育,因此问世的至今只有一块。这块引星铁命运多舛,最初是孟家的商队自西域购得,然而孟家无人识之,被铸剑师低价买走,铸成了举世闻名的凶剑非镜。剩下的一点边角料流散四方,做个戒指还勉强,做弓箭的箭头却吃力了,一支箭恐怕就掏空了他们的老底。而除了暗箭,傀儡师暂时也没别的暗杀法子。方才那出鬼打墙,是她狗急跳墙了,除了把我们困在那里,其实毫无作用。” 非镜,就是先前他们口中那把丢失的剑了,原来孟家与引星铁还有这样一番渊源。他说得倒是,常见的暗杀手段不外乎刺杀和下毒,我们这行人刀兵不进,甚至除了栖霜都不食五谷,而栖霜是蛇妖更是医师。 “可是若我不在场,也当真困得住。”我反驳他。 怜卿很笃定地摇头:“没有这样的可能。此行环环相扣,差了谁都不会是这样的场面。” 差了谁都不行么?我心念一动:“我和师父遇到栖霜,也在你的谋算之中?” 他道:“我只是有所猜测,猜对了而已。” “你口口声声说师父隐瞒我,自己却又说得云里雾里。”我道,“栖霜的前世,你必然知道罢?” 怜卿说得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在斟酌:“她的前世并不是很有趣的故事。你对人性的了解或许还没有她透彻,不知道反而是一件好事。” 又是似曾相识的话。我道:“我师父也说,他隐瞒是为了我好。” “你因为我隐瞒了一只萍水相逢的妖的身世而如此不解,”他上身微微前倾,从耳侧垂下的几缕长发微微晃荡着,“那你会因为你师父隐瞒了你自己的身世而诘问他么?” 第6章 流水 真是一个庄重的坐姿,真是一个诛心的问题。 我咬牙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会怨他?” “可是你没有拒绝柳鸿麟的切磋,还对他说了那么一番话。‘但你太依赖武器了,一旦剑不听你使唤,你就慌得无所适从。’此剑非彼剑,你是暗指他太过依赖柳意烟,而全心全意地靠在一个人身上,乃是这世间最危险的桎梏。你知道,因为你和他面临相似的处境。” “这不是我的揣测,这是你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弦外之音。柳鸿麟一个孩子能听懂,我自然也能懂。”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继续说:“阿真,你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与你师父已有了嫌隙。” 我不想再跟他聊下去了。 正要掀开车帘时,他道:“忘了一件应该告诉你的小事。你师父有个习惯,感到尴尬或是招呼同伴动手时,总会咳嗽一声。昨夜本来还未到刺客最好的出手时机,但你师父一咳,他们便慌张了,而箭一出则无回。” 我把帘子啪地一甩,回头沉着脸道:“你把所有人都算计得彻底,就不怕那箭偏了一寸,把你心脏穿透?” 他微笑着,用谦虚至极的语气说:“我算无遗策。” “好一个算无遗策!”我怒极反笑,“你敢把这挑拨离间之计对着你们的师父盈姬使么?” 他坐在那里,没有微笑,没有叹息,像一尊安静的雕塑。车帘被晚风吹动,月光顺着缝隙流进车厢,如长生泉源头自白沙中涌出的清凉之水,淹没了一把愤怒的剑和一个静默的天上客。 我忽然感到没来由的可悲。 我把乳白的骨扇扔给他:“还你。” “你猜得很对,我的确不敢。”他没有动,任凭扇子从身上滑落。 “我没有你那么聪明,我不敢说自己算无遗策。”我伸手,勾住了他蒙眼的布条,“告诉我,我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布条绑得松松垮垮,稍一用力便自己解开了。仿佛深埋地底的陪葬品重见天日,那双眼睛美丽得惊人,通透如玉的瞳与纤长且浓密的睫毛,值得文人骚客为此高歌百首春诗。 但他是千面,这不是他的眼睛。 “盈姬早在二十年前就还灵于天地了。”怜卿说,“她是神使,神使的魂魄自天上来,因而不入轮回。” 我说:“那我一定长得很像她。” “只有长年累月和她相处过的人才会觉得像。”怜卿反驳,但他的反驳更像一种承认。 “可是这样就够了,对不对?” 怜卿垂下眼睑,低低地说:“我很抱歉。” 心烦意乱,布带在我的手腕上来来回回缠了几圈。其实他没什么要道歉的,虽然他故意泄露行踪、故意误导刺客、故意让我们前往柳家庄,算准了刺客那一箭会偏、算准了柳意烟不仅会救他还会把陈年旧事像豆子似的倒出来、算准了我师父明知中计却不会戳破,但说到底,他不是为了伤害我而来。 他是为了让我走出清槐,为了告诉我残忍却不得不面对的真相,甚至是为了让我斩断对师父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绮念而来的。 我知道师父自欺欺人,但怒火烧灼我的大脑时,我其实也在欺骗自己。 “阿真,”他抬眼,褐瞳仿佛夜光杯中荡漾的美酒,“你就是你,你不是盈姬。” 我说不出话,把布条也扔给他,挑开车帘走了。 河水不分昼夜地流淌,江南地势平坦,河也又清又浅。我躺在河的中央,感受流水仿佛母亲双手般的抚摸,月在天心,仿佛一颗价值连城的洁白珍珠,引诱凡人不断地伸出手去。 在它的光辉里,我闭上眼睛。胎儿在母体孕育时浸泡着羊水,我虽然是一把剑,却也模模糊糊地觉得,很久以前,我亦被清凉又清澈的流水浸泡着。 如果能在流水中长眠就好了,它比世事温柔百倍。 栖霜来河边打水时,叫醒了我:“孟真,你怎么在这里?” “我过来洗澡,没想到睡着了。”我扯了个谎。 栖霜不疑有它,挽着我的手亲亲热热地回到马车。参汤药效奇佳,怜卿的脸色好看了许多,想来今日赶路无甚顾忌。我戳戳栖霜,低声问:“柳庄主的人参在哪里挖的,见效忒快。” “啊?”栖霜疑惑地瞪大眼,又想起什么,哎了一声,“忘了你不了解。这是被娲皇泪浇灌过的人参,珍贵无比呢。” “娲皇泪?这又是什么?” 栖霜解释道:“是一种很少见的雨,谁也说不清它从哪里来,总之,被它浇灌过的草木都有灵性,作建材则千年不腐,作草药则能起死回生。它几十年才落一次,所以蒙它恩泽的草药少得可怜。” 我瞟了一眼怜卿,这个受娲皇厚爱的神使,道:“或许真是娲皇的眼泪。” “可是娲皇不是因为补天而死去了吗?”栖霜反问。 能够回答我们的人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大概吧,毕竟蒙了眼睛。没有得到答案,栖霜有些泄气,但过一会便抛在脑后了:“今夜不必停车歇息了,我估计三日后便能进京。” 栖霜不记得从前经历的人事,但对这些常识,譬如京城与柳家庄的距离、异士的由来和特异之处等,却自然地掌握了,倒也神奇。不光她要追寻自己的前生,我也颇有几分探究的兴味。 “嗯。”师父在车外肯定了她的猜测,“进京后,我们要先进宫一趟。” “啊?为什么?我们几个进宫干嘛?”我感到莫名其妙,而栖霜先我一步,替我问出了心声。 “傀儡师和铸剑师后人作乱一事牵连甚广,还与朝堂争斗有关,太后要见我们一面。”师父停顿片刻,道,“你也别慌,太后只见我和师兄,你们在宫外等着就够了。” 栖霜的话停不下来,又问:“怎么是太后见?我还以为该是皇帝老儿。” “大殷如今的皇帝才六岁,掌权的是他的母亲,文昭太后。” 怜卿开口道。论朝堂形势,不曾隐居避世的他肯定知道得最多。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未来这位太后或许真的会当皇帝。” 女皇不是没有先例,虽然少,但只要有过一个,后来者便知道这存在可能。 栖霜摇了摇头,一副放弃了理解的模样:“人类的权力争斗真复杂。” 怜卿只是笑。他与傀儡师俱为神使,却相互残杀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古往今来,天上地下,都是这一出血色的戏演了一遍又一遍。 果然如栖霜所言,三日之后我们便进了盛京。据说城门上的盛京二字是大殷开国皇帝所提,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高大古老的城楼与帝王真迹相辉映,令人惊叹不已。 但我没看见,那时我在跟栖霜学术法。 三日前,我像个没事人那样问怜卿如何让其他人听不到交谈者的声音,他一怔,道:“你想学避音术?” 我点头,他问:“你师父教过你如何引灵了吗?” 车厢外几声尴尬的咳嗽。 栖霜也凑起热闹:“怎么会没教引灵呢?这么基础的东西,除了凡人,应该都要学会的罢?” 说得很是,但我是把剑啊。 “引灵是术法的基础。”栖霜亲切地向我解释,“混沌生天地,天地聚灵气,娲皇把灵气渡到了泥偶身上,从此有了人。然而娲皇逝后,泥偶们不再拥有感知灵气的能力,因此除了极少数的天才,凡人都使不了引灵的术法。当然,世间生灵不止凡人,妖以千年修行换得人身两世,鬼放弃转世轮回滞留人间,神使承娲皇恩泽……他们,哦不对,我们都很受灵气的青睐。” “我们?那我可能长得不太像灵气喜欢的样子。”我自嘲。 对面蒙眼的男子很轻地叹了口气。 栖霜说:“没关系。引灵就是打破皮肉的阻隔,与天地灵力沟通,纳入自身为己所用。把手给我,我带你感受一下。” 她握住我的手腕。仿佛一道清凉的水流与我的血液汇合,她的灵力在我的四肢中游走,速度很快,却巧妙地避开了要害,不让我感到难受。 “孟真,你真的没去过长生泉的源头吗?”她在我耳畔喃喃道,“你的血肉和气息都让我觉得……好熟悉。” 我很无奈:“去过某地的证据好找,没去过的倒不知该从何找起了。” 她讪讪一笑。水流兜转几轮,最终停留在我的指尖。 ——忽然,指尖的皮肤被水流撞破,源源不断的陌生灵力自那个缺口涌入,不似她的灵力那般温驯,而是横冲直撞,荡得我的腹腔一震又一震,不把我的五脏六腑翻个面誓不甘休。栖霜惊呼一声,及时松手,缺口复原,外来的灵力刹那消散,沸腾的血液沉寂下去。 说起来很漫长,但其实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你你你你你——”栖霜捂着胸口,小脸煞白,一副魂都飞了的模样,“你怎么也是神使?” 第7章 堂皇 神使?我? 我从灵力疯狂涌入的肿胀感中回过神来,揉了揉太阳穴,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什么神使,得问我师父和你的怜卿大人才能判断。不过我可以保证,你不用叫我大人。” 她皱眉,小脸气呼呼的:“你对你的来历就没有好奇之心?” 我回以无奈一笑。过去是我们身后的影子,栖霜主动回头,而我……到底没有她那么热切。 “唉,算了,我教你这些术法吧。真没想到我居然也有教一个神使——好吧疑似神使——的时候,得罪得罪。” 我默默地想,按照怜卿的意思,栖霜没想到的大概有更多。 有过这样倾泻一般的灵力引入,后续便顺利了许多。我谨慎地只吸纳了少量灵力,却也很够用了。避音罩就是把灵力摊成蛋壳似的薄膜,由此隔绝声音;止息术则是让灵力挡住呼吸的气流,两相抵消,从而让敌人无法在远处感知我的轨迹;隔空取物是最易学的,把灵力凝作一只柔软的手,替人握住物品。 话虽如此,我还是扎扎实实地练了三日。其间师父一直在沉默驾车,没找我说过话。在我的记忆里,他似乎只在找怜卿要令牌时开过口——城门守卫拦住我们,不允许乘车进城,师父不想动用武力,询问怜卿是否有信物。怜卿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巧的鎏金令牌,令牌中央用简笔刻着一只鸟儿。 “鸦仙?!”栖霜脱口而出,她的目光被令牌牢牢地黏住,仿佛上面涂了透明的米糊。 这怎么看出是乌鸦的?我心念一动,刚引渡到胸口的灵力便紊乱了,震荡着我的咽喉,导致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你看,用术法最忌分心。”栖霜拍打我的后背给我顺气,我有气无力地瞪她一眼,就当感谢这句迟到的教导。 在我们折腾的这会,师父已经拿着令牌给城门的守卫看了。先前禁止平民乘坐马车进城的守卫立刻噤声,车轮骨碌碌地送我们进了天子所在的盛京。 我一边调息,一边掀起车窗的布帘。盛京的街坊不比山野乡村的散乱,鳞次栉比地排列在道路两侧。城门直通皇宫的驰道没有居民家宅,沿街皆是商户,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清槐村从未有过的盛景在我的眼前如此慷慨地铺陈,一路的繁华仿佛没有尽头。 我看得入迷,旁边的栖霜却很无动于衷,戳了戳我的腰:“灵力紊乱平息了么?” 我回过神来:“好多了——哎等等,鸦仙又是谁?” 栖霜道:“恒我大人飞升时,群鸦以挽歌送行,恒我化月,黑鸦登仙……” “可不可以说点人话,你们妖怪懂的事,我不懂。”我憋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栖霜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愣了一会后才问我,“孟真,你不会把自己当成凡人,过了十几年吧?” 我露出无知者的茫然神情。某种意义上讲,她没说错。 “唉……娲皇舍命补天,却还是剩了个小窟窿,神使恒我便跟随娲皇而去,化身为月,补全了曾经满目疮痍的天幕。” “神使恒我?娲皇补天的故事传了几千年,可是无人提起过什么恒我。” “你听说过的。” 怜卿介入了我们的谈话。 他和我师父一样,安静了很久。蒙住眼睛真是一个耍赖般的习惯,眼睛说出的话语更真心,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是以听不见他的心声。在开口之前,他是否正闭眼与周公神交?我和栖霜的谈话,他有听完么?倘若听完了,为何偏偏在讲到恒我时才插进我们的谈话呢? 我不知道。我不是那么懂我师父,也不是那么懂他。 “恒我化月的故事在几千年的流转中逐渐演变为了嫦娥奔月。”怜卿说,“我想恒我大概没什么意见,嫦娥有玉兔陪伴,也算没那么孤独。” 我向窗外望去,大白天的,只有被后羿宽容的那一个太阳。 马车虽能驶进京城,但乘车进宫便是大不敬了。过了围着汉白玉雕栏的鲤桥后,我们下车步行。拉车的枣红马儿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我们一行人,它一路都温驯得仿佛没有声息。我有些担心这马车没有停放的地方,最后一个下车的怜卿摸了摸马儿的脸颊,而后以手掌覆住它的眼睛。 ——马带着车厢凭空消失,剩下一张粗糙的剪纸晃晃悠悠落在了他的掌心,细看还褪了色。 它本是一个傀儡,能识路、不需草食、甚至能够随时收起,何其伟力。 “太后的人在偏门等我们。”怜卿把剪纸收进袖子里,走在最前,“阿真,太后应当不会召见你和栖霜,你们可以提前去安庆侯府歇息。” “安庆侯府在何处?” 比我问题更快的,是一个从天而降的黑衣少年。说是少年,其实也没有那么恰当:他的后背张开一对长约三丈的黑翼,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们时,双翼遮天蔽日,仿佛一片无法驱散的黑夜。 怜卿上前一揖:“侯爷亲自迎接,我不胜荣幸。” 这便是他提到的安庆侯了。 “千面大人说笑了。”少年……安庆侯回以一礼,声音冰冷得像金属,“太后娘娘和国师大人正在寿康宫等您和孟剑圣。这二位是?” 师父道:“都是我的徒弟。” 无端得到了个剑圣徒弟的身份,我听见栖霜的呼吸都急促了些。但她不是笨蛋,自然懂得其中关窍:她的前世说不定跟朝堂中人有些恩怨,当我的师妹便不那么引人注目。 安庆侯道:“千面大人多次出入宫闱,应当不需我带路。二位请去,我先送她们回侯府。” “那便劳烦侯爷了。”怜卿道。 我细细地看过安庆侯的眉目,他的五官仿佛浓墨绘之,鲜明而妖异。怜卿现在用着的那张脸大约是由他来的灵感,轮廓虽然不同,但妖族非人的美艳却学了十成十。 “阿真,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差点没忍住回头的冲动。是怜卿的声音,却用了特殊避音术,看其他人毫无反应的样子,他的灵力只包裹住了我。 “你先说是什么忙。” “请你问问栖霜是留在盛京还是和我们同去。这一路山高水长,恐怕要走个几年,耽误了她的正道也未可知。” 我不提自己是否要帮这个忙,而是反问他:“你希望她留下还是和我们一起?” “两个选择都很好,只是我们需要不同的应对。”怜卿实在是老奸巨猾,答得滴水不漏。 他和师父向前走去,而安庆侯的翅膀收拢,包围了我和栖霜。鸦羽无风而动,不过一个眨眼,天地霎时变了一番。他再张开翅膀时,我们已经踩在了侯府光亮的砖地上。 侯府客房陈设雅致,家具多用名贵古木,银香炉焚着我叫不出名但一定很昂贵的香料,白烟像朦胧的纱。 “麻烦二位在此等候。如有需要,直接叫下人便好。”他漆黑的眼睛扫过我们,在栖霜身上停留了许久,意有所指地补充,“不必担心泄露身份,侯府的下人没有活人。” 后半句着实吓了我一跳,没有活人,难道都是亡魂? 他说完并无解释,像来时那样去得无影无踪。栖霜大大咧咧地在美人榻半躺着,我站在门槛上远远地望着长廊静立的仆从,离我最近的婢女察觉到我的视线,婷婷袅袅地上前一礼:“贵客可是渴了?请稍等片刻,我为您奉一壶牛乳茶来。” “有劳了。” 她抿唇一笑,袅袅婷婷地转身离开,后背的狐狸尾巴愉悦地摇动,红色绒毛蓬松又茂密。我松了口气:原来安庆侯所说没有活人,是指他们都是妖精。 “噢,孟真,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鸦仙大人的本事?”栖霜道,“动物是很难成精的:要么是我们这样幸运的蛇族,因为和娲皇同源,挨过一千年就能修炼出人身;要么,得去找鸦仙大人点化。” 我问:“你不也是被人点化的吗?” 栖霜哎呀一声,伸了个懒腰:“因为我当时才活了三百岁,离一千年还远着呢——不是,怎么说到我这儿来了?得了鸦仙大人点化的妖精都会奉他为师,一生不会违背他的意志,所以鸦仙大人的立场就是妖族的立场。” “那鸦仙算怜卿的同盟?” 栖霜皱着眉头,思考了很一会儿:“我觉得不太像呢。同盟的话,至少得像我跟你们这样吧?” “……妖精都这么没心眼吗?” 栖霜瞪我:“什么意思呢!” 刚才的侍女端着茶壶和杯子来了,我和栖霜识趣地闭嘴。她在客房没多留,她一走,我便趁热打铁地问栖霜:“你之后还会跟我们走吗?” “之后?” 我学着怜卿,尽量委婉地问:“这一路很不好走,走个三五年甚至十年也未可知,万一耽误了你呢?” 栖霜皱着眉头喝茶,仿佛杯里倒了辣椒水似的。等这杯牛乳茶喝完,她把杯子噔的一声往案几一搁:“算了,我还是跟你们一起罢。你这句话,可是替怜卿大人问的?” 我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栖霜右手支着下巴:“我总觉得怜卿大人知道很多我上辈子的事……他这个意思,这一路上是不是会遇到我以前的,呃,孽缘?” 栖霜的确没有那么缺心眼,只是在我面前懒得动脑子了。我倒觉得,关于我们的事,怜卿没有不知道的。 第8章 明灭 师父和怜卿来到侯府的时候,还带着一个陌生男子,不,陌生美男子。之所以要强调这个美字,是因为他一露面,栖霜就用避音术在我耳畔大声尖叫:“天天天天天哪——这世界上居然有长得这么漂亮的人!” 蛇妖的审美,我搞不懂。平心而论,师父、怜卿和鸦仙的容貌都能称一句天人之姿,美得各有所长,但栖霜视若无睹,却对陌生美男子一见钟情,大概是因为她就好这一口闲云野鹤。 闲云野鹤穿着黑白二色的宽松拖地长袍,脑后的小发髻以细长的素银簪固定,簪上缠绕的白色云河带轻飘飘地荡在空中,其余青丝如瀑布般自然垂落。在他的眉心,有一点醒目的朱砂,仿佛红梅开在茫茫雪地,鲜艳又寥落。 眉心点砂,是道长;而白色的云河带……是鳏夫。 大殷的僧人不剃度,和尚尼姑只用僧帽裹住三千烦恼丝;道人无论男女,皆在眉心点一颗朱砂。开放的风气影响了寺庙道观,僧道不禁红尘,仍可嫁娶,只是遗产皆归教中,不可自留。 素白云河带是淮南道旧俗,立志守寡的妇人耳戴白珠坠,与之相对,鳏夫则头缠素白的云河带。但这些都不是朝廷的明文规定。大殷四十几年前有过一场空前绝后的叛乱,死伤无数,比起守节,朝廷更鼓励改嫁续弦,若育有子女还能得嘉奖。打仗攻城把城墙轰出了许多缺口,找不到石料的人把贞节牌坊拆了砌墙,后来也没再立,这云河带,除了那些前朝就定版的连环画儿,我还是第一次真正地见到。 连环画上的云河带画得不大好看,我总觉得像两根悬挂在屋梁的白绫,吊死的冤魂扯得它飘飘荡荡。但美男子戴着,就别有一番风韵,仿佛那带子一晃一晃,是在拨动心弦。 师父站定,向我们介绍道:“阿真,阿霜,这位是国师将大人。” 这句阿霜听得栖霜捏住我的手,好不容易才忍下一哆嗦。 方才为我们送茶的狐妖侍女也跟着进来了,贴心地为我们关上门,靠在门扉当一尊安静的门神。栖霜还真没说错,鸦仙与怜卿的关系还没有好到成为同盟,这狐妖正大光明地监听我们的谈话,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命令。 “久闻将明灭大人的美名,今日终得一见。”我拱手一礼。 他点头,嗯了一声,眼眸却始终盯着我和栖霜的裙边。他的五官并不锋利,却摆出冷若冰霜的表情,仿佛怜卿顶着师父年轻时的脸,也让我感到微妙的违和。 “将……将大人好。”栖霜有些慌乱地学我行礼,却学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 连监听的狐妖都看不下去:“姑娘,国师大人不捉妖,你不必担忧。” 栖霜尴尬地微笑。 “孟剑圣要留在京中守阵,往后便是我与诸位同行。”国师客气而疏离,“希望大家都别给自己找麻烦,补完天就好聚好散。” 声音听着倒是很年轻的,话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我麻木地回忆他的声音,不去想那句“留在京中守阵”是什么意思。 “阿真,我把照霜给你。”师父解开佩剑的挂绳,把藏在深棕剑鞘里的至亲之剑向我双手递来。他一向珍视照霜,即使是将它送人,也姿态虔诚。 我的双手仍笼在袖中,只望向师父:“师父一人留在盛京,可有危险?” 他道:“阿真不必担忧,若有刺杀,鸦仙大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我点点头,接过照霜,不再言语。一来,鸦仙的人在听,若有争执,便是我们故意给他递把柄;二来,既然师父和怜卿没有提前告诉我,这要么是觐见太后时道出的新决策,要么是他们早已决定好,无论如何都没有转圜的余地。 多说无益。 客房陷入静默,怜卿便施施然开口:“我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师弟,我们在此作别罢。” 师父的表情很淡然,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我想我应该有一些激烈的情绪,可是在这群年长我几十岁几百岁的人、神、妖里,我也流露不出悲伤的神情。 重逢和道别原来都如此轻易。 他们进一趟宫竟折腾了大半天,繁星绣在黑夜的帷幕间,京中的街坊只剩零星几点灯火。北斗七星忠实地指引着行人的方向,我们在它闪闪发亮的眼睛里一路向西。 又坐上怜卿的马车,我不知该作何感想。出城时我终于看到了城门悬挂的太祖御笔,的确衬得城墙气势非凡,但字迹本身却实在算不上所谓书法。我凝视得太久,怜卿猜到我在想什么,对我道:“身处那样的高位,哪怕是三岁稚童,落笔也会被夸为书圣在世。” “有些荒唐。”我说。 他漫不经心地道:“这也算荒唐么?那你看到凡人为了一个皇位血流成河,可就找不到词语来形容了。” 国师驾鹤,偶尔能在云间看到他仙风道骨的影子。栖霜借口想吹吹风,自告奋勇当了这个车夫,剩下我和怜卿在车厢里没话找话。 “我们在这里说话,国师听得见么?”我问。 怜卿微微摇头:“他不屑于听。” 栖霜的声音飘进来:“不愧是国师大人,如此有个性。” ……我就知道她坐到车外是为了偷看将明灭。她模仿人类小女孩根本不必学,简直比真正的小女孩更稚气。 “我好像一直没问,你们说的补天到底是怎么个补法?”我道。 怜卿右手握着折叠的骨扇,轻拍左手手心:“这要从很久以前的事说起了。共工与颛顼撞不周山,导致天柱摧折,天幕倾倒,烈火洪水折磨着大地苍生。” 我说:“女娲补天么,我听过。然后女娲斩断鳖足立于四极,炼五彩石补了天上的窟窿。” 他手上动作一顿,摇了摇头:“不是鳖足。娲皇除了炼五彩石补天,还让四个儿女作为新的天柱镇守东西南北四方——其中的一人就在你眼前。” “你是天柱?当真?” 其实我信了,但实在骇人听闻,我不能不多问几句:“既然要镇守四方,你又为何能到处奔走?” “因为我把自己一分为二了。”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栖霜放弃了偷看美男,唰啦掀开车帘,用圆溜溜的大眼睛震惊地盯着怜卿:“大人,您别开玩笑,孟真这种没常识的人会当真的!” “我知道她会当真,所以我没开玩笑。”怜卿笑道,动作轻柔地展开折扇。骨扇在琉璃灯下泛着温润的光。不是象牙,不是玉石,这乳白骨扇取的是谁的骨呢? “神使没有魂魄,肉/身乃娲皇捧过的一抔土。我所说的一分为二,便是我修炼出了真正的人身与魂魄,而后把魂魄与血肉分离。神使千面死在了漠北的雪地,人不人鬼不鬼的怜卿游遍四方。” 怜卿说得很慢,我想,这大概是很痛苦的往事。 他抛却的毕竟是娲皇赐予他的身体。 “你提到了漠北雪地,那你镇守的想必是北方了。北方的天柱如今稳固否?你一死,天柱岂不坍塌?” 他依然笑着,声音却含了几分苦涩:“与你担忧的相反,北方天柱因为神使千面的死亡而彻底稳固了。” “……” 我深深地呼吸,努力理解这句话的意义。栖霜口无遮掩,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我的天娘啊,大人你不会是要杀掉那三位手足吧?这我就没法跟着你们了,请恕我不战而退。” 她抓着缰绳,一副随时要停车逃跑的样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怜卿用扇子拍拍她的小脑袋,“神何以为神?不是因为他们生来高贵,而是他们拥有日升月落寒来暑往以外的、超脱常理的力量。稳固天柱所需要的祭品,就是神使的‘神力’。” 栖霜嘶了一声:“但这跟杀了他们有何区别?把神使变成凡人,很残忍啊!” 我有些不解:“这为何又残忍上了?” 栖霜皱眉,摇头,唉声叹气:“孟真你这个假神使,如果你呼风唤雨不老不死地度过了几千年几万年,你还愿意当个朝生暮死困于劳役的凡人吗?” 栖霜急起来的时候,很会有文采地长篇大论。 我道:“我大概懂了,就像皇帝在龙椅上坐久了,是决不肯下来的。” “对嘛!”栖霜给我鼓掌,然后又用大眼睛瞪着怜卿,“大人,你这样稳固天柱,也没轻松到哪里去啊。” 怜卿的手指抚过折扇,不过一眨眼,它就变化为了排箫。 “但是长命女会直接杀了他们。”他说,顿了顿,又道,“她不会容忍背叛与摇摆,所以我的兄弟姊妹只有两条可走:要么被她杀死,天柱断裂,要么与我结盟,献祭自己的神力,稳固天柱。” 栖霜奇道:“没有第三条路么?找个洞窟躲到地老天荒,不也是出路?” 怜卿抿唇一笑,狡猾地把问题引向我:“阿真,你听了这么久,想必心里是一清二楚了,你给她解释解释?” 这人真是。倘若现在顶着的脸没那么漂亮,我必会觉得他面目可憎。 我叹了口气,对栖霜道:“小蛇妖,你不能把蛇的观念套到神使们身上。倘若他们只会像蛇那样一味地躲下去,那神使与凡人有什么区别呢?” “啊——”她点点头,“我懂了哦。孟真,虽然你是假神使,但到底也算个神使。” 这是夸我,还是骂我?我啼笑皆非,只觉得她太像小孩。 栖霜问到了自己想听的,又缩回车夫的位置。挑起的车帘她忘了放下,夜风很大,偶尔会吹起她的裙摆,但她呆呆地望着天空,浑不在意。 一见钟情害蛇不浅。 怜卿举起排箫试了几个音,音色优美。他吹奏的气息绵长,那支古老的乐曲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河,平缓地流淌着。 我对它很熟悉。 “①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我忍不住轻声唱和,虽然有些词跑调了,但曲调的确深埋于我的记忆中。 怜卿放下排箫,问:“你师父给你唱过?” 我面露犹豫,他善解人意地道:“你当然可以保守秘密。” “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啧了一声,决定把实话说一半,“师父喝醉之后唱过。不过他只唱过一次,因为他此后都不再饮酒了。” 即使他被蒙住了眼,我也能看出他脸上的意外:“你师父可是出了名的酒中仙,竟然舍得不再碰这杯中之物?” “他……怕自己喝醉了会发酒疯,戒了。” 师父只喝过那一次酒,爱不爱酒,我大概不能评判。我只知道,他喝醉之后还掐住了我的脖子,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地质问我:为什么活过来的是你?为什么? 他掐得那么用力,我永远不能忘记这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并不疼痛,只是像被压在千重万重的山下,一阵又一阵地眩晕。 我其实也一直都想问,为什么。 栖霜轻微的呼噜声传进我耳朵里。栖霜化形太早,也是要吃点饭睡点觉的,只要不换回蛇身,她可以完美地混进平凡的人类少女中。 这么单纯的蛇妖,为何要来浑浊的人世又走上一遭呢? “诗三百最早的曲谱已经失传,这曲子是盈姬所作。”怜卿没有追问,把头靠在窗框,沉静的声音里泛起细小水浪般的惆怅,“很像原曲。” “你也很想她吗?”我问。 “我不是你师父。我怀念她。”他说。 我突然想笑,笑我师父,也笑我自己。师父接受不了盈姬的死,我接受不了我作为一个替身的诞生。 而知道一切尘埃落定的怜卿悲悯地望着我们。 我问:“我师父一人守在阵眼,会不会遇到意外?” “鸦仙和我已经说好,他不会让长命女的手伸进盛京。在文昭太后的有生之年里,他都会尽力阻止长命女。”怜卿默了一会,又幽幽道,“但是……如果真被长命女毁掉了天柱,补天大阵也还是有挽救的余地,那便是镇守阵眼的凡人以身祭阵。 “这些他都知道。”怜卿说。 ①引用自《诗经·小雅·常棣》 世界观和前情终于铺垫得差不多了…… 这章结尾之后会改一下,思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明灭 第9章 长安 北方天柱立于玉门关,为死、生、变化、情此四相中的情。怜卿说,守在这里的是他的哥哥,乐师采薇。 叫哥哥是为了方便我和栖霜理解,其实神使们都是泥土人,没有流过相同的血。怜卿已经有几百年未曾见过这位兄长,在遥远的记忆里,采薇是个很温柔又通情达理的神使。 不过,几百年之后,大概也变了许多吧。 从盛京到玉门关,须经过长安、大散关、凉州和肃州。我们从金陵附近赶往盛京时,怕傀儡师的暗杀会伤到周围的无辜百姓,不曾入城,走小道绕过了城池。但这次,我们会进长安,因为怜卿要杀人。 长安是前朝都城,先皇把幺子建平王分封至此。据说前朝覆灭时大火吞噬了整座城池,冲天的火焰连着夜幕,飞出火场的惟有冤魂。昔日繁华的长安自此一蹶不振,犯人害怕见鬼,宁愿流放朔方都不愿来长安劳作。 但我们亲临长安城下,却发现城头的旌旗飘扬,守卫井然有序,商旅车马在城门排队入城。城门的颜色尚且鲜艳,想来是才漆过。 我们下车等待核查,怜卿解开蒙眼的布带,从怀中取出鸦仙备好的文牒。他换了张相貌平平的脸,蓝白锦衣变成了深绿官袍,长发被规规矩矩地束成发髻。栖霜凑过去看,却看不懂公文,我便解释给她听:“怜卿呢,现在是肃州的一个官吏秦连,先前带着妹妹——也就是我和你——去盛京述职了,现在我们要回去。” 栖霜点点头,表示理解,而后又皱眉问道:“那国师大人呢?” “国师?你关心他做什么,他直接就飞过城墙了呀。”我有些莫名其妙。 她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而后对我和怜卿说:“我也可以直接变成蛇溜进去。” “不行。” 意外的,怜卿以非常强硬的姿态插进我们的谈话:“长安大火是因为妖乱,百姓恨妖恨进了骨子里,你一旦显出妖身,他们不砍死你必不罢休。” 栖霜倒吸一口凉气,不敢说话了。 队伍缓慢地前进,有些被放进了城,有些磨蹭了一会,还是打道回府。城门的守卫排查到了我们,为首的人看了看怜卿的文书,语气恭敬却仍是怀疑的态度:“秦大人为何要带两个妹妹一同赴京呢?这一路奔波劳累,竟舍得让妹妹吃苦么?” 我道:“我想知道盛京的风景,所以央求哥哥带上我。” 他的目光移向我的脸,而后又移向我腰间的照霜:“你学剑?” 我暗道一声糟糕,竟忘了把剑取下来。不过他们也搜查了马车,总归逃不过这个问题。 “是装饰品。”真是实话,我师父没教过我练剑。 他把剑拔出半截,照霜的寒光一霎照得天地亮堂,周围的守卫下意识后退一步,而后又戒备地上前,枪尖直指我和怜卿。 为首之人道:“秦大人,如今城中有要事,恕我不能放您进去。” “你是怀疑朝廷颁发的文牒有误么?”在这样的局面里,怜卿的语气还是淡淡的。 守卫的首领却浑不在意怜卿抬出的名头,丝毫不肯让步:“秦大人恕罪,建平王有令,可疑之人一律不得放进长安。” 我们和守卫陷入了僵持。 “要硬闯吗?”我用避音术问怜卿。 “那我们的文牒此后就不能用了。”怜卿道。 倒是忘了这茬。今后还要进好几座城,文书可不能在长安便失效了。我问:“倘若我们能证明自己是捉妖的义士,而非妖物,守卫能不能放我们进去?” 怜卿道:“我和栖霜恐怕无法证明。” 他变脸,栖霜是蛇妖,只会被守卫乱枪戳死。 我说:“那我来吧。” 我当着守卫的面完整地拔出了照霜。这样的动作无异于挑衅,为首之人面色一寒:“姑娘什么意思?” “其实我是来长安捉妖的。”我道。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你?捉妖?” “家师曾传授我四相剑法。” 在回答的同时,我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守卫抬眉,大约是想问我耍这花招的意义何在,但手中长枪的重量忽然一轻,令他暂时忘记了言语。 所有围住我们的守卫都低头看向自己的武器,枪杆与枪尖连接之处齐齐断裂,砸在城门的沙地上,仿佛一场声势浩大的冰雹雨。 面对众人震惊的神色,我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说点什么,于是装模作样地抚摸着其实没起作用的照霜,道:“这便是第一相,长恨春归。” 根本没这种剑法,我编的。 我们先在城中的驿站歇下了。栖霜为我那一式折服,叽叽喳喳地问来问去,我不方便说自己能控制兵器,便信口编造了一大堆,在她眼中俨然成为新一代剑圣。 怜卿没有掺合进我和她的吹牛里,低头看着桌上摊平的地图。我瞟了一眼,似乎是一座宅邸。 我和柳鸿麟切磋时,栖霜没看见,但怜卿不知怎的却旁观了。人毕竟各有秘密,故而我当时没问,今日却忽然又泛起了些好奇。 “怜卿,我有点事要问你。”我坐到他对面,手指摁住地图摇晃。 他抬头:“什么?” “请问——凡人如何开天眼?”我道。 栖霜双手抱在胸前,啧啧道:“你俩又在猜什么谜呢?”她倒也不是真想知道,走到床边一躺,很快又补上一句:“不用跟我说,我就,额,感叹感叹。” 怜卿轻轻一笑,没卖关子:“凡人的身体和魂魄可以分离,魂灵总能看到更多,此曰离魂。” 前朝有《离魂记》,小娘子的魂魄与心上人私奔,却把身体落在了家中。数年后返家,身魂合二为一。① 此离魂大概非彼离魂,至少我没见过第二个怜卿。 怜卿道:“魂魄无形无色,人不可见。离魂者,状若熟睡,余人不知其魂已飞天外,谒王母而访水君。” 我默了一会,道:“所以你要蒙上眼睛,让人不知你的魂究竟在身体中,还是早已飘到了他们身后。” 栖霜被怜卿文绉绉的话搞糊涂了,嘴上虽说着不需要听,还是忍不住问:“天眼不是凡人们胡编乱造的吗,怎么又跟魂魄扯上关系了?还要蒙眼睛?什么意思?” 这话声音大了些,连客房外的人都听见了。来人在门口踌躇片刻,礼貌性地叩门,问:“秦大人,现在方便见一见客么?” 瘫倒在床的栖霜放下床帘,遮住了自己。怜卿瞟了我一眼,我心领神会,抱着栖霜靠住窗棂,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势。 怜卿道:“门未锁,你进来罢。” 他依言推门而入。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穿戴的银甲因保养得宜而闪闪发亮,但并非寻常士兵的样式。 “大人,我是镇妖司的副指挥使薛念梅。”他向怜卿行了一礼,“听闻大人带着捉妖能人进了长安,特来拜见……以及,有事相求。” “薛指挥使请坐。”怜卿道,“此处没有外人,薛指挥使有话可以直说。” 习武之人大多豪迈,薛念梅大马金刀地一坐,果然没有兜圈子:“城西有妖怪作乱,我想请这位——”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但脑子一时卡壳,“位”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称呼。 我看得不忍,道:“女侠。” “对对对,”他长舒一口气,“想请这位女侠帮忙除妖。” 怜卿忍笑道:“除妖一事我不太懂,薛指挥使问我小妹便好。” 薛念梅这样找来,应当听说过我在城门斩断长枪的事迹,因而怜卿的这句推脱很合他心意。当下便道:“城西有张员外一家,在庭院中种了棵桃花树。张家的小姐最爱在桃花开放时坐树下读书,年年如此,但今年那棵桃树没有开花。张家小姐在树下枯坐了一夜,发了高烧,一病不醒。张员外急得到处求医问药,但无甚作用,不得已经采用了一个道士的偏方。张家小姐服药后果然好转,但醒来之后坚称自己是桃花妖。张员外惧怕,把她锁在闺房里,不料院中的桃树枯萎了,而闺房中竟然长出一棵桃树,把屋顶都捅破了,张家小姐借此逃走,不知所踪。而今城西人心惶惶,官兵和镇妖司中人也寻不见她,实在无奈,才上门求女侠出手。” 这个故事颇有意思。我正思索着,却听到栖霜传来的音:“你答应他,然后说我也要去。” 栖霜是妖,想必听完已经有了眉目。虽然不知她为何那么主动,我还是从善如流地对薛指挥使点头:“指挥使如此看重我,我当然愿意襄助镇妖司。不过我的妹妹尚未见过桃花妖,我想带她也去,见见世面,指挥使大人可否允许?” 薛指挥使起身拱手一礼:“自然可以。能得到女侠的帮助,实乃万幸。” 我和他约定了时间,他在司中有事不便多留,告辞离去。他前脚一走,栖霜后脚就扯开帘子冲过来:“孟真我跟你讲,那个副指挥使绝对是喜欢张家小姐!” “哦,何以见得?”怜卿抢在我之前,饶有趣味地问。 栖霜竖起食指晃悠晃悠:“都到这种程度了,他还坚持说那是张家小姐——他不想让她死呢。妖怪是必须被除掉的,但被妖蛊惑的人呢,值得相救。” 她已经完全忘记我和怜卿先前那些雾里看花的话了。 ①唐代《离魂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长安 第10章 喜宴 栖霜拉着我要去逛街,我问怜卿要不要同去,他摇摇头。 “哎呀怜卿大人肯定要在驿站好好休养的,孟真孟真走啦!”栖霜拿着钱袋子,拽我出了驿站。 是了,怜卿和我说他要去暗杀某位大人物时,栖霜在睡觉,压根没听见。 “栖霜,你上辈子结束的时候多少岁啊?”怎么都活第二辈子了还那么像小孩? “这个……”她掰了两下手指,算不明白,自暴自弃地叹道,“三百多岁呗。” 我无言以对,心想人妖殊途,人妖殊途。 长安的街坊显然是重建过,屋顶瓦片齐整完好,店家的招牌在西风中舒展,虽不及我于盛京惊鸿一瞥的繁华,却也井然有序。行人自在地漫步于道路中央,全然没有为权贵马车留道的意识。 大殷诸王通常只有名义上的食邑,建平王是唯一的例外,是实权在握的长安知府。可见先帝对这个幺子疼爱有加……以及对太子并不那么放心。他放权给建平王,无非是怕太子不顾手足之情。而建平王也不负所望,果然把长安治理得很好。 就是有点太好了。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栖霜已经绕着卖糖水的摊子看了几圈。摊主便问:“姑娘,你想喝什么呢?” 栖霜道:“有牛乳茶么?” 摊主麻利地提起铜壶给她倒了碗牛乳茶,价格十文,我付的钱。栖霜端起来抿了一口,皱起眉:“不对,不是这个味道。” “这才十文一碗,用的还是今早刚到的鲜牛乳和福州的金骏眉,怎么就味道不对了?”那摊主噔地把提壶一扔,对栖霜怒目而视,“你个小姑娘家家的,也要碰瓷?” 栖霜被吓得向我退了几步,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说这碗牛乳茶不好喝,是我以前喝的泡了另外的茶叶,所以味道不太一样,没有说你的茶以次充好的意思!” “另外的茶叶?”他虽消了气,却还是扯着话头不放,“这一带不都是用的红茶?你们不是长安人?” 若再问下去,保不齐在日后留下些隐患来。我道:“好啦别玩了,待会娘又要骂你出来到处骗人。” 我不管摊主的眼光,拉住栖霜便走。她跟我小跑起来,但不知为何,忽然回头望向那摊子。我不明所以,也转头看去,茶摊老板站在原地,只瞥见个白影在高高的屋顶一闪而过,仿佛一片被风吹走的鹤羽。 “是国师。”她很笃定地说。 这倒是稀奇,我半分没发觉,她却心有灵犀似的跟国师看了个对眼。我捏捏她手心:“哎,你认得他的灵力?” “到了国师大人那个境界,根本不会外溢灵力,感受不到的。”栖霜摇摇头,道,“我就是觉得有人在看着我。” “国师看着你,总比镇妖司的人看着你好。话说回来,这牛乳茶当真味道不对么?”她这一回头,我又想起之前在摊子上就有了的谜团。 栖霜满脸遗憾:“反正没我在安定侯府喝到的牛乳茶好喝,我直到现在都还怀念那个味道,莫不是下了什么毒?” 她又忘记自己的血可以治百病了。 栖霜有话是憋不住的,脑子一转又想出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咦,你说万一那个摊主跟我们动起手来,国师大人会出手相助吗?” 我说:“这我哪知道……希望不要有知道的那一天,我不大想跟人动手。” “我若是有你这么厉害,我就天天找茬让人跟我打架。”她摇头晃脑地说,“到时候别人就叫我天才剑客,报个名字都能让人退避三舍。” 我被她逗笑了,顺着她的幻想道:“剑客?客字不好听,总觉得像个外人。” “那就叫剑姬!” “也不好,听着像小女孩。” 栖霜盯着我,圆圆的眼睛像两颗剔透的水晶石:“可你就是小女孩呀。” 我也忘了,她是三百多岁的蛇妖。 我和栖霜一路闲逛,试了许多摊的牛乳茶,都不是她想要的味道。这样弯弯绕绕地走着,却是走到了这几日城中大戏的中心:林府。 副指挥使和我约了明日再除妖,其原因便是林通判今日嫁女。说嫁女也不大恰当,应该是爱女与招来的上门女婿成亲。女婿虽穷,品貌却好,女儿不必远嫁他乡,林通判大悦,邀请全城百姓都来婚宴喝上一杯。 长安是有官民同乐的传统,但他这样异想天开的召令一出,全城的守卫都不得不动起来:谁知道混进来的百姓里有没有妖?镇妖司当然也丢下了手头的活,全去婚宴护卫了。 我对婚宴的印象有些模糊,其来源都是清槐村的几场宴席。杀一头猪,请几家人来吃顿饭,红衣的新郎新娘两相对拜,好像就完了。但栖霜这一世没见过凡人的嫁娶,颇感兴趣,硬拉着我挤进了林府大门。 好多的人。人山人海,人声鼎沸,这些词用在林府的婚宴是恰如其分。门框窗楹尽是红绸装饰,庭中松柏也挂了红绒花,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我们去得太晚,小夫妻已经拜完了堂,看完热闹的百姓在院里的几百桌宴席挨挨挤挤地寻位置,我和栖霜也找了相邻的座坐下。 这一坐,我忽然又想起些关陇的风俗来。大殷民风较前朝本就开放,胡人南下多定居关陇,是以关陇开放得更有花样,譬如这婚宴,等新婚夫妇拜完堂,便是少男少女们嬉闹的场合。我们这一桌没有上年纪的人,都是些少年,栖霜浑然不觉,我却发现这些年轻男子一边说着恭维林通判英明神武、女儿女婿郎才女貌之类的场面话,一边把目光放在她身上梭巡。 我心道不妙。栖霜的皮相确实是可爱小姑娘的模样,若我是少年,我也会喜欢。但栖霜毕竟不是少女,而是妖。 “你能喝酒吗?”我用避音术给她传音。 栖霜迟疑道:“我还没喝过,只闻了一次酒味,就是你师父倒在坟前的那坛杏花酒。” 我道:“那待会如果有人要给你敬酒,你就说你只喝茶。” 她的睫毛扑闪,一脸疑惑,却没等到开口的机会。一个少年起身对栖霜举杯:“这位姑娘,我能敬你一杯么?” “我……我不喝酒,只、只喝茶。”栖霜结结巴巴地回绝了他。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对答,那浅碧色酒杯悬在空中微微颤抖,着实尴尬。 暗红的桌布之下,我拍了拍栖霜的手,示意她安心,而后向他们解释道:“不好意思,我妹妹一杯就倒,向来不饮酒,倘若……” 没有倘若。酒杯忽然被一只纤细的手夺走,碧色衬得他的肌肤白皙细腻。我抬头,对上将明灭冷漠的眼睛。 他沉默着把这杯酒一饮而尽,又把空酒杯随手一抛。我还以为会听到瓷杯清脆的破裂声,不料杯子被无形的气流托举着,缓缓回到了那呆若木鸡的少年手中。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酒杯引走的一刹那,将明灭就像先前在房顶消失那样无影无踪,仿佛一缕袅袅散入穹顶的轻烟。 倘若栖霜真是人类,这会子该要满头大汗了 。她的舌头打结了似的:“不好意思啊,这是我的,呃,我的……” “没事没事,之前是我冒犯姑娘了。”敬酒的少年缩回手臂慌忙坐下,老实地举起筷子吃菜。这群人再没有敢把目光放到栖霜身上的,喜宴的氛围沉重得堪比白事。 “孟真,他们为啥要找我喝酒啊?”栖霜靠避音术问。 我道:“这是关陇的风俗,在喜宴上,未婚配的男子可以向同样未婚配的女子敬酒。女子若对他无意,则饮半杯;若对他有意,则饮满杯。但女子若是不饮,则说明她的意中人虽不是敬酒者,但也在席间,她在等他来敬酒。一场婚宴给下一对夫妻搭桥,长安百姓对此很是热衷。” “那,喝茶是?” “你为妖身,我怕饮酒会有意外,但若是不饮,又怕别人误会。不如道一句喝茶,叫他们摸不着头脑,这样便放过你了。” “……现在倒也放过我了。”栖霜郁闷道。 我安慰她:“想必是国师大人怕你被强迫饮酒,坏了咱们的事。” 她啧了一声,心不在焉夹食上好的烧白肉:“我怀疑……” 怀疑二字拖得长长的,却没有下文。我问:“怀疑什么?” 栖霜道:“不说了,我怀疑的东西大概有点可笑,倘若被证明只是我太自恋,我可要被尴尬死。” 史上第一只尴尬死的蛇妖,虽然开创了先河,但还是不要为妙。 “对了,为啥他们不找你敬酒?” 好问题。我摸了摸腰间照霜的剑柄,依旧以那张冷脸道:“因为我是天才剑姬。” 第11章 围坐 我们喝完喜酒回去的时候,驿站客房空空荡荡,窗户半掩,该躺在榻上休憩的怜卿不见踪影。 倒也不是我想见他,只是这酒喝得有些没意思,本想同他说上几句,他却缺席了。 栖霜去驿站的厨房端来几碟干果,坐在四方桌边玩笑道:“怜卿大人做甚么去了?也是要找他最爱的牛乳茶么?” 我坐在她右手边,尽管没在周围感受到旁人的气息,我还是谨慎地使了个避音术:“他为了杀人,忙着探查呢。” “杀人?”栖霜一惊,“杀什么人?去哪杀?” “他也没告诉我。”我道。 栖霜剥着核桃,脸儿也跟核桃仁似的皱成一团:“孟真你可别骗我啊,以你跟他的关系居然还问不到他要杀谁,我不信。” “停停停——我跟他什么关系?我跟他根本不熟。”我伸手示意栖霜闭嘴,“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他倒是说了原因:万一他出了意外,我们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被打成同伙。” 她哦哟了一声,忽然问我:“倘若他真出事了,你会去救他吗?” 好像没想过这个问题。怜卿在我面前总是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模样,最狼狈的一回也不过是中箭昏了一个晚上。尽管他的计划有太多运气的成分,但我从不觉得他会失手。 “呃……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告诉我他要去杀谁的话,我还是会去的。” 这是一句很圆滑的话,虽然对于救人一事表示了肯定,但前提并不成立……至少在脱口而出的那一刻是不成立的。 “谢谢你,阿真,我很高兴。” 一个陌生女子推开窗户,轻盈地跳进了房间。她穿着豆绿的婢子衣裳,头发规规矩矩地梳成两个环髻,嗓音甜美温柔:“我今天去建平王府上看了看哦,过几天还去。” “……”我和栖霜双双陷入沉默。 “怎么露出了这种表情?在等我变戏法吗?”她——应该说他——故意把叹气声拖得长长的,“那好罢!” 他从袖中摸出乳白骨扇徐徐展开,倒握向上一抹,又转动手腕,正手慢慢地握着那扇子沉到胸前。被扇子遮盖过的眉目恢复为被我扯下布条时所见的男子模样,而豆绿布衫像春叶般生长、如墨点般晕染,变化为那身深蓝与雪白交错的长袍。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怜卿施展异术,我却很难移开我的目光。那优美的挥扇姿势让我想到了盛京舞姬的扇舞,据说一把飞雪扇能翻云覆雨,舞动天下风流。 盛京舞姬和关陇婚礼一样,我不曾亲眼见过,却从师父口中听过。在我们相逢之前,他去过了太多地方。我正用我自己的眼睛去观看他昔年所见,或许我踏在长安街道的某个脚印,就与他重合。 栖霜干笑道:“怜卿大人原来还能变化为女子。” 怜卿把折扇收回袖子,语气很是随意:“自然可以,女子男子,难道有很大的分别么?” 我心道:在神使眼中,没有性别,只有人与神的分别罢了。 “我明白你为何要用布条蒙住眼睛了,你的这些模样,我的的确确认不出来。”我挖苦道。 “我要潜入王府的,不乔装打扮一番可怎么办?”他不以为意地一笑,坐在了我的对面,“哦,我们倒是赶了个好时候,今日通判女儿成亲,建平王和王妃也去了,不仅没来得及听手下汇报城里进了几个捉妖侠客,王府的守卫还很少,我几乎逛了个遍。”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地点。我道:“你要杀建平王?” 他装模作样地捂嘴,垂下眼睫状似伤心:“我和鸦仙在你心里有这么蠢吗?” “建平王府的大人物,除了他,就是王妃。难不成你要杀王妃?” 我这话应该是玩笑般的语气,但怜卿竟点了点头:“正是。你知道王妃在入王府前的身份吗?” 我抿唇冷笑:“可不可以别问这种我明显就答不上来的问题呢,怜卿大人?” 栖霜在旁边啧嘴。 “对不起,孟真大人。”怜卿语气极其诚恳。 栖霜别过头去,我猜她在偷笑。 怜卿忽略了她,从碟子里挑了几颗花生剥:“建平王妃是江湖人士。比起王妃娘娘,她流传得更广的名号是关中四杰之一的辟雪刀、刀剑三宗之一百刀门门主之女。她与建平王可以算作联姻,宣告了建平王与江湖势力的勾结。” “建平王私自与百刀门结盟,鸦仙大人很不满罢。可是看样子,建平王对他的怨气来得更早。”我道。 “正是。这便涉及一桩先帝的旧事了。先帝有个哥哥昌王,贤德而有才干,唯独出身不好。没能立他为太子,是先帝的父皇终生的遗憾。先帝为了宽慰父亲,便发誓,若自己早逝,这皇位便留给哥哥。” 他刻意停顿,我也接住了这个话头:“这誓言当真?兄终弟及的故事都只在上古贤王间发生过,何况是弟终兄及?” 怜卿摇头笑道:“你怀疑得很对,可是却与事实相反。先帝登基没几年,昌王就得了病。先帝估计哥哥会死在他前面,没把这誓言放在心上,不曾想,哥哥病逝没几年,他也病倒了……” 怜卿剥好的花生米都堆放在碟子的边缘,只管剥,自己却不吃。栖霜见他只是打发时间,伸手把那堆饱满的花生米都刨进自己掌心。 真有这么好吃?我很怀疑,在他剥好下一粒花生的时候直接摊平手掌:“我尝尝。” 怜卿促狭地眨了眨眼睛,还是把它轻轻地放到我掌中。 被我打岔后,他又道:“先帝病倒得突然,那时满宫的权柄都收拢到了皇后手中。皇后没有自己的孩子,于是代先帝下了道旨意,把昌王的独子过继到自己膝下,立为太子。大殷重孝道,此举本是先帝对他的父皇尽孝,而皇后权倾朝野,几乎无人敢得罪她,是以这昔年的允诺就这样拐着弯地成了真。七日后先帝驾崩,太子便顺理成章地登基,尊皇后为文昭太后。” “既然建平王能与江湖势力牵扯,”我顿了顿,谨慎地道出我的问题,“那鸦仙和文昭太后,是否也早已有了联系?” 怜卿颔首,肯定了我的猜测:“他们是故交,具体是怎样的交情我不了解,只知道鸦仙因为她走进了人类的朝堂。” “与神使相关的你也会不知道?” 他的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微妙表情:“孟真大人,那是人家的私事。” 栖霜看热闹不嫌事大,啪啪拍掌,恍然大悟道:“哦,鸦仙大人和太后是一对?” “……先帝知道她和鸦仙是一对吗?”皇帝的妻子找了情夫,闻所未闻,真是敢说,我险些被她逗笑了。可是忍着忍着,忽然又觉出一些不对:“先帝……不会真的知道吧。” 长安城遭逢妖祸后,是大殷对妖最排斥的城池。先帝将最爱的幼子分封至此,或许外人会惋惜不如兄弟姊妹的封地繁华富庶,但长安天高皇帝远,在此处,太后和鸦仙向他们投下的阴影最浅。 建平王初至长安,应当对着浩荡西风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回归了最初的问题:“所以你,哦,鸦仙大人他们不杀建平王,而杀掉建平王妃的意义是什么?” 怜卿轻笑,没有答我的话。 这又是什么意思?我皱眉道:“你都给我们讲这么多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并非我不能说。”他抬起眼眸,与我四目相对。那双常常覆在布条之下的眼睛像宁静的湖泊,而夜晚点燃的橘黄烛火,是湖泊中倒映的月亮。 我走了一瞬间的神。 他道:“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刺杀成功,所以我不敢断言。” 我心猿意马地捻着那粒白生生的花生米,问:“需要我祝你一切顺利吗?” “祝愿没有什么作用。我若得手,你自然可以说是因为你求神虔诚;我若失手,在建平王府魂归离恨天,也没法来追究这飘渺的祝愿。”他说完这些悲观的话,忽然话锋一转,“但你作的承诺却很有作用。我会等你来救我的。” 栖霜噗嗤一笑,然后慌张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又向我们摆手:“你们继续,继续。” 显然是继续不下去了。 聊完已是深夜,怜卿叫栖霜早些休息。驿站给我们安排了两件客房,一间是怜卿一个人住,另一间则是我跟栖霜合住。我吹熄了灯,栖霜躺在我身边,几次呼吸后便滑入了梦乡,而我闭上眼睛,和无数个过往的夜晚那样,看到了师父的背影。 他留在盛京,会寂寞吗?鸦仙和太后会为难他吗?倘若我们此行未能成功,他是否…… 在纷乱的忧思中,我瞥见一双美丽的眼睛。那不属于我师父,却让我感到熟悉——是怜卿的眼睛。 我竟然会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