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辱清冷夫君后》 1、第1章 永嘉二十一年.丑月初九 百姓皆言,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 今岁龙邻的冬日分外寒冷,自亥月末铺天暴雪便接连不断,直到今日,连绵多日的暴雪终于停歇。 雪后初晴,自是大喜的日子。 但今日之大喜不止于急雪初歇,亦是因着今日,引他们祭天祈晴多日的恒安王殿下,大婚。 恒安王沈卿尘,当今圣上唯一的皇弟,一手卦术精妙绝伦,算尽世间万象。 人如其名,白衣卿相,不染纤尘,皎若云端月,冷似梅梢雪。 因着那一手从不出错的卦术,京中传言,他当真是九重天的谪仙降世。 这般可望不可及的人物,哪家的贵女配得上? “定是姜相嫡女,仙姿玉色,妙手回春!” “我瞧崔太傅之女也配得,蕙质兰心,才华横溢!” 百姓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当即吵得不可开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都不是!”人群中忽而响起一声高喝。 “京中最矜贵的娘子们都说了个遍,都不是,那是何人?”被打断的婆子语调不虞。“是九重天上的仙女么?” “神仙配仙女,当真天造地设!”她一句玩笑话,却顿时赢得附和声连连。 “都闭嘴!”方才高喝的大汉眼瞅着又吵闹起来,又是一声高喝。“我瞧见了,公侯伯爵府,那是一家也没进!都没往城西的贵人堆里去!” “甭卖关子了,那向哪儿去了?说呀!” 大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北三街,千香坊。” 人群诡异地静了一瞬,随即,便像是未烧干的锅倒了满满一瓢油一般,炸了开来。 “怎会?千香坊的江娘子?布衣女子?” “寻常布衣女子就不可理喻,怎的偏偏是她?她的情郎,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罢!” “岂止!说从城南排到城北都不为过!打着香坊的牌号做青楼勾当,全京城也挑不出第二个咯!” 方才吵得不可开交的百姓们此番倒是出奇的和谐了,一致讨伐起她的狐媚手段来。 “可你们不觉着,江娘子当真貌美得像仙女似的么……” 这句细弱蚊蝇的不平声瞬时淹没在众人的喧闹中。 迎亲的队伍绕了一整个京城,浩浩荡荡地向城西的恒安王府去。 喜轿上,被众人指责的江鹤雪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全无正形地瘫卧在软椅上。 这般闲言碎语,她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只是……她这夫君,名声竟然这般好?还配得上仙女呢? 江鹤雪闲闲拨弄着腕上香珠,唇角微勾。 若叫他们知晓,她与沈卿尘这桩婚事,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形婚,可会惊掉大牙? 唉,可惜她绝非什么九重天的仙女,在旁人眼中,大抵都算是狐妖转世的妖女吧。 江鹤雪忆及这桩婚事,轻笑出声。 - 一旬前 卯正时刻,江鹤雪被急雪冻得睡意全无。 她索性裹上薄氅,敞了千香坊的门接客。 门帘刚挽起半边,街角,一辆奢华的金丝楠木马车便映入眼帘。 月白云锦车帘,金线绣鹤纹,琼花金铃映着树梢新雪,在初冬晨曦里泛起冷润光泽。 街巷里早食铺陆续开张,青白烟雾里,街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马车上却始终无人下来买早食,唯金铃被晨风吹动,响音清越。 江鹤雪挽起另外半边门帘,燃上香炉,见那马车依旧停在街角,不禁咕哝出声:“兴味别致的贵公子……” 京都城内布局,东富西贵,南贱北贫,打眼一瞧这辆车,便知主人应当住在城西,到她所在的北三街,须得绕半个京城。 北三街的早食闻名京城,素日也确乎有显贵人家的下人来采买,但主子亲自来——来了还不下车吃的——她头一回见。 花农挑着担子路过,江鹤雪照例拿一文铜板买了朵紫红的牵牛花,簪在鬓边。 布衣百姓也有为生活增色的兴致。 “唷,江娘子,这大清早的簪花,是眼巴巴等谁呢?”隔壁卖肉夹馍的李婆讥诮着打扰了她的好兴致。“户部那位周公子得有三五日没来你这千香坊了吧?可惜唷,贵人的外室也不是想做就做的!” 江鹤雪扫着门前的碎雪,并不接茬。 李婆喋喋不休:“要我说,你找你弟弟,与其靠这香铺讨好贵人打探消息,不若进青楼接客呐!总归做的都是同一档子事儿,直接进青楼,还省一笔盘香铺的银钱……” “是咯,以江娘子的容貌,做个头牌都绰绰有余!”早食铺上有客人望向江鹤雪,附和。 门前扫雪的少女已是桃李年华,柳眉弯弯,一双透紫的丹凤眼,眼尾上挑如钩,雪肤红唇,乌发被银钗松松挽起,露出细腻如羊脂的颈。 鬓边一朵盛放的紫红牵牛花,更衬她容貌娇媚明艳。 江鹤雪扫净门前雪,将扫帚立在一边,依旧不答,视线却飘飘悠悠,又回到了街角那辆马车上。 这人,应当比她上一个目标,户部侍郎之子周亦恒,更有权势。 周亦恒找不到弟弟,他呢? “不必强求,毕竟走散时弟弟年幼,你父亲也是个权势滔天的,若叫他发现你还活着,再惹祸上身,划不来。”对面水豆腐铺的柳嫂支着摊子,柔声劝慰。 “辗转逃了五载,镇北侯若寻得着,早就寻着了。”江鹤雪到柳嫂摊前买了碗甜口的水豆腐。“我不能放弃。” “弟弟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柳嫂没有再劝,江鹤雪慢条斯理用着水豆腐,余光悄悄打量着那辆华贵的马车。 四匹雪白骏马引着马车,车头缀着一枚白玉镶金令牌,刻着“恒安”二字。 江鹤雪正理着身份关系,车帘却忽而被一柄白玉折扇拨开。 一只绣云纹的皂靴率先踩上地面,其上月白锦衣绘水墨青竹,白玉腰带镶金边,勾勒出青年挺拔清瘦的身形。 江鹤雪视线继续上移,手上汤匙一顿。 款步而来的青年容色清绝,琥珀色的桃花眼,眼型温柔,神色却疏离,唇是绯色,肌肤是冷白,半散在肩头的发是乌黑。 比树梢新雪更为干净的人物。 在喧闹的街巷里,愈显清冷高华,若谪仙降世。 只是……这人,怎的有些眼熟? 江鹤雪来不及回忆清楚,便被柳嫂的闺女阿婳扯了一把袖缘,紧跟着众人行礼。 “免礼。”他嗓音清冽,似冷泉撞击碎玉。 江鹤雪直身时,斯人已站在她面前三步,乌浓眼睫微垂,细细打量着她。 “见过恒安王殿下。”她只得又行礼。 手腕被白玉折扇抵住。 “不必拘礼。”沈卿尘的音调似比方才温和些许。 江鹤雪怔然抬眸,对上他剔透的桃花眼。 记忆里模糊的人影渐渐与眼前的青年重合。 少时,在凉州镇北侯府借住过月余的那位殿下,竟是他? “小神仙?”她喃喃出声。 “别来无恙。” - “你本是镇北侯嫡女,缘何落到这般境地?”于千香坊内落了座,沈卿尘开门见山。 “这么多年了,殿下不曾再去凉州找过我么?”江鹤雪反问。 “去过。”沈卿尘顺着她的话回答。“四年前。镇北侯同我讲,你去了北玄探亲。” “记着侯夫人是北玄和亲公主,我便信以为真了。” “你也知晓,我一直四方游学,当年临走前同你说过,回信都寄到恒安王府。直到前些日子回府,见信匣多年空着,方觉异常。” 沈卿尘难能耐心地解释。应当是因着不常一气说这般多的话,他语速很慢,寒冽嗓音竟多了几分温和。 江鹤雪震惊于镇北侯的无耻自私,却更震惊于沈卿尘对她多年的记挂,羽睫轻颤:“我已无亲可探了。” 他心中有旧情,她便顺水推舟,挤下几滴泪,语带哽咽地解释:“娘亲生弟弟时损了身体,镇北侯又宠妾灭妻,娘亲逝世后,便将我们姐弟都赶出了府。” “北玄兵变,前太子舅舅生死不明,我……” 她话未尽,只低下头,留给沈卿尘一个轻颤的身影。 “斯人已逝,侯夫人在天之灵想必不愿看你以泪洗面。” 江鹤雪抬起泪眼,瞧他:“我知晓,平素也鲜少落泪……恐怕是今日见了殿下,忆及旧事,难免伤怀。”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但哭给沈卿尘看,颇有几分对牛弹琴之意。 江鹤雪眼泪挤尽了,也再没等到他一句安慰的话。 她迟疑地瞥了一眼桌上的西洋镜,又迟疑地瞥了一眼沈卿尘。 是她哭得不够让他起怜香惜玉之心吗? 还是这弱柳扶风的法子对他不奏效? 他心悦的是爽朗大气的那一派? 江鹤雪边用绣帕拭着眼角的泪,边思忖着。 “可要一同去酒楼用午膳?”缄默着瞧她哭了一整场的沈卿尘忽而问。 江鹤雪怔然掀眸,与他对视。 不过须臾,她弯唇笑了:“殿下是没用早食,缺个搭伙用膳的……” “还是说,想哄哄我?” 沈卿尘没答,她饶有兴致地勾了唇。 “上赶着哄我的人可不少,殿下约莫也听闻过,江娘子的情郎能从城南排到城北。” “殿下,若是哄我,您想用什么身份?” “旧友——”她忽而倾身,点了点他的肩。“还是,情郎?” 2、第2章 沈卿尘没答,或许是都不喜。 但送上门的午膳,江鹤雪绝无拒绝的道理。 何况,与午膳一同送上门的,还有一条鲜美可口的小神仙鱼。 确认了他做东,江鹤雪欣欣然随沈卿尘出了门。 北三街卖的是早食,不远处交错的西三街,则酒楼林立。 沈卿尘带她来的酒楼叫“漫枝”,是京都今岁新开的酒楼,布景雅致,生意火爆。 素日里江鹤雪排不上队,也吃不起。 在专门的包间里落座,沈卿尘将菜单推给她。 “东家点菜。”江鹤雪不接。 沈卿尘不强求,状似随意地点了几个菜,便就着已上桌的葡萄渴水,与她聊起来:“听你方才之意,寻弟弟可是暂无头绪?” “是。阿野比我小三岁,打娘胎里身子便弱,幼时总是用着药浴,不怎么出府,你在凉州也不过半载,印象应当不深了吧?” 沈卿尘似是默认。 “镇北侯将我们赶出门不久,我便与他走散了。先前又忙于逃命,从南向北一路找来京都,一无所获。”江鹤雪轻叹了口气。“因着阿野同我一样生了双紫眸,打听起来本应容易的。” “到年节,若京都还没有消息,我便继续向北去寻……” “你可有想过,他会在宫中?”沈卿尘忽而问。 “宫中?”江鹤雪细眉微拧,眼眸随即一亮。“若是在宫中,我一直探听不到消息,倒也合理了。殿下确定……” 侍者偏在这时开始布菜,将江鹤雪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摆在江鹤雪面前的是桂花糯米藕,淋着亮晶晶的桂花蜜。 她幼时最喜爱的一道菜。 “先用午膳。”待布菜完毕,沈卿尘示意她。“食不言。” 江鹤雪的话又被堵了回去,索性也不再纠结,专心致志用膳。 她已记不得上回吃桂花糯米藕是在何处了。 兴许是在镇北侯府。 糯米莹白软糯,藕片香脆多汁,内里还加了牛肉糜,一口下去,江鹤雪餍足地眯了眯眼。 一桌佳肴都颇合她的口味——她嗜甜、嗜辣,不喜芫荽、胡椒、羊肉,这般挑剔的口味,竟都恰好地迎合了。 连桌上的饮品都是她最爱的葡萄渴水。 便是在侯府,下人都不会将她的口味照顾得这般周到。 江鹤雪动了几口,心尖微动,偏头去望身侧的沈卿尘。 他用膳的动作亦矜贵斯文,赏心悦目,似并未察觉到她的观察。 也是,怎会是他刻意准备的呢?能将她的口味记得这般精确的,只有娘亲一人。 应当是这家酒楼意外地合她口味吧。 江鹤雪将神思拉回,又去打量他,倏然瞧见,他盘中并无桂花糯米藕。 够不到? 她诚心作出对东家的感谢,用玉箸夹了一块放到他盘中。 沈卿尘咀嚼的动作一顿,瞧瞧那块糯米藕,偏头与她对上视线。 “你吃。”他特意嘱咐过“食不言”,江鹤雪便没出声,只跟他比口型,转而又夹了一块自己吃着。 面前青年的耳缘却慢慢透了红,盯着那块糯米藕,终于动了玉箸吃下,没说话。 “你耳垂上居然有颗小痣。”江鹤雪瞧他几秒,终于忍不住出声。“好漂亮。” 沈卿尘手中玉箸顿住,片刻后,勾了半散在肩头的发,将整只耳朵遮住。 江鹤雪轻笑出声。 - 一顿午膳无声用过。 江鹤雪捡起方才的话头:“殿下说阿野在宫中,是猜测,还是已然瞧见了?” “荣昌公主酉月自宫外带回了一名贴身毒卫,竹秋,听闻生了双紫眸,或许是。” 江鹤雪凤眸一亮:“可还有其他?” “我未曾亲眼见过竹秋,皆是传言。”沈卿尘摇头。“只听闻十七八岁。” “弟弟今岁十七,生在卯月,卯月又美名‘竹秋’。”江鹤雪笑意愈浓。“紫眸是北玄的血统,在龙邻相当罕见,一定是的。” “我想亲自去见见他,确认一下——他能否出宫?或是我进宫去见他?乔扮宫婢?” “公主尚不可随意出宫,遑论宫中下人。”沈卿尘客观道。“年节将至,进宫多有不便,宫婢身份,我无能为力。” 江鹤雪原本大大扬起的唇角一点点耷拉下去:“那他可会有随荣昌公主出宫之时?诸如秋猎?或是,荣昌公主会出宫参加些宴会么?” “秋猎已过,贵女设宴若无请帖,你如何能见?” 江鹤雪彻底将唇抿成一条直线,敛眉。 “年节青原来朝,有意和亲,龙邻能去往青原和亲的公主,仅荣昌一位。”沈卿尘又淡声。 青原汗国,江鹤雪只少时在书册上见过,遥遥万里。 若荣昌公主前去和亲,弟弟身为毒卫,定然会跟去…… 怕是此生,都不复相见。 绝对不可。 江鹤雪拧紧了手中绣帕,掀眸与他对视。 他身量比她高,垂眸瞧她时,纤浓鸦睫半垂,眸色疏冷平静。 “你可能……帮我一把?”她斟酌着用词,轻声。“念在当年在凉州的旧情……” 她语声难为情地顿住了。 求他襄助倒并非难事,可若是打着念当年旧情的名义…… 她回忆起,与沈卿尘的相遇,是永嘉十六年,亦是她在镇北侯府的最后一个夏天。 那年她不过豆蔻年华,娇纵又散漫,不仅不讲礼节地唤他“小神仙”,还一面胁迫他替她做夫子留下的课业,一面与弟弟斗嘴吃瘪后又回来逗弄寡言的他。 更有甚者,还趁他休憩时,偷偷摸摸给他编了满头的麻花辫…… 只道平素想不起这人也罢,一想起,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今,又偏偏她有求于他。 江鹤雪手中的绣帕无意识地越拧越紧,换位一想,便觉着沈卿尘定然不会应下。 本就生性冷淡的人,能邀她出来用膳大抵已耗尽了旧情,她还是莫要自寻难题。 毕竟若要结识王公贵族,恒顺帝也有五位尚未婚配的皇子,她与沈卿尘虽算得上旧识,但终究多年未见,何必定要去攀折这朵可望不可即的高岭之花? 江鹤雪视线盯在面前台布上细小的琼花,心中已生退意。 全然未察觉,身侧青年沉默地瞧着她的小动作,眸色愈发晦暗。 - “未尝不可。”江鹤雪心思回转间,沈卿尘开了口。 “只不过,天下白用的膳食,怕只有今日一顿。”他手指摩挲着白玉折扇的扇骨,轻飘飘道。 江鹤雪抿了口案上的葡萄渴水,思忖。 他这话,是明晃晃地要讨报酬了。 她如今不过一介布衣女子,无权无势,能给他的,不过容色与银钱两样。 之于容色,她倒是善于利用自己这幅优越的皮囊,寻常郎君她只消勾勾手指,便有的是人愿为她做事,偶尔两句甜言,更不惧他们不尽力。 可沈卿尘……江鹤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是京中盛名的洁身自好,听闻先前有贵女“不小心”摔到他身侧,他非但未扶一下,反而刻意避远,还抖了抖袖缘压根不存在的灰尘。 让那贵女在京城被笑了半载。 况且他翻过年便二十又二,正妃未定,府中也无通房姬妾,甚至连个服侍的婢女都无。 这般不近女色的人,定然是图她的银子了。 “殿下是要银子么?”江鹤雪问了出口,脑中无形的算盘“噼里啪啦”地飞快拨动着。 她的千香坊已比寻常香铺赚得多了几倍,但一年下来大抵也就赚个一百两白银,除去香铺的租金与平日的开销…… 江鹤雪咬了咬下唇:“殿下开价吧。” 沈卿尘似是极轻地笑了一声。 “皇兄予我的年俸是两万两银子。”他平静道。 两万两,她不吃不喝一点不花,还得挣二十年。 江鹤雪面上的笑意撑不住了:“殿下,这银子,我给不起。” 银钱她给不起,美人计又对他定然无用。 “不必劳烦殿下了,我再去想旁的法子,今日……多谢殿下。”江鹤雪果断地放下了茶盏,脑中已然在思忖几位皇子的名声。 大皇子恭王儒雅谦和,然正在京郊赈灾,怕是只能碰运气见面;二皇子瑾王已婚配,不作考虑;三皇子翎王仍在东南征战,来不及;四皇子景王纵情山水,不到年节大抵是不会回京;五皇子誉王听闻已定了亲事,虽仍未赐婚,但她也不能考虑;六皇子早夭;七皇子襄王北伐,尚且未归,亦来不及。 江鹤雪难免沮丧地耷拉了眼尾。 身旁,沈卿尘再度缓声:“不寻我,你想好寻何人了么?” 江鹤雪顿时将脊背更挺直几分,警觉地望向他。 他面上依旧无波无澜。 “我有的是人找。”江鹤雪绝不会让自己在嘴皮子上输给旁人,掉了气势,遑论是他这般寡言的人。 沈卿尘没再应,也没有要与她辞别之意,又拣了侍者送来的香片,合着香汤净口。 “但若殿下愿把银两开少些,我自然是首选殿下的……”江鹤雪微扬下颌。“二位数那般。” 她自己或许都未意识到,她的嗓音因着底气不足,愈放愈轻。 偏下巴又骄矜地微扬着,似只傲娇的猫。 沈卿尘唇角轻抬。 “宫婢不成,我可以给你个旁的身份进宫。” “什么?”江鹤雪显然未料到他会这般突兀的松口。 “恒安王妃。” 3、第3章 一室静默,唯白瓷漏刻的响音轻慢。 “殿下所图在何?”良久,江鹤雪抬眸,眼色疏离警惕,又似带着壮士赴死的决心。“我定当竭力而为。” 沈卿尘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不疾不徐地抿了口茶,仍没同她端架子:“你想想?” “……你方才说,青原携公主来朝?”江鹤雪思忖片刻,有了答案。“他们中意的和亲人选,是你?” 沈卿尘颔首:“应付世家贵女劳心费神,你如今的家世背景不牵扯朝堂势力,且你我相识已久,总比盲婚哑嫁要舒心。” 江鹤雪紧紧抿住了唇。 若她有恒安王妃的身份,仅凭闲谈之由,都可亲自面见荣昌公主了。 于她而言,这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沈卿尘不过需要一个名义上的王妃,人前再假扮得恩爱些,而她日后若要嫁人,绝不可能寻到比沈卿尘家世更清贵、宅邸更清静的夫君了。 何况当下,他确乎能解她燃眉之急——唯一,能解她燃眉之急的人。 最为重要的是…… 江鹤雪抬眸,视线划过他乌浓的眉眼,高挺的鼻,最终落在他浅绯色的薄唇上。 性子虽冷,但他当真生得分外合她心意。 五六年前,他五官尚且青涩时,她便分外喜欢他这幅皮相了。 不若如此,寻常的小郎君来镇北侯府借住,她定不会多瞧一眼,更遑论主动与之亲近了。 而今经年不见,早已及冠的青年褪去少年稚气,愈发矜贵清冷,皮相比她少时所有的磨合乐都精致漂亮,无一处不完美。 “你不妨将你的择婿标准说与我听听。”磨合乐开口了。 他又摩挲起了白玉折扇的扇骨,肌肤似比那白玉更为冷白,手指瘦长,隐约瞧见青蓝的筋络。 “我与世上女子择婿标准,相差无几。”江鹤雪心下已有答案,见他问了,便也温声解释。“其一,家世须得过关,莫说多清贵,总归不能叫我补贴他的银两。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无可挑剔。” “其二,婆母妯娌温和有礼,相处合宜。殿下独自立府,太后皇妃皆居于宫中,亦无可挑剔。” “其三,夫婿可靠专一,后宅清静……” “恒安王府从无侍女,遑论通房姬妾。”她话音未落,便听沈卿尘解释。“你且放心。” “我知晓。况且,你不用向我说的。”江鹤雪唇角微弯。“不过契约婚姻,各取所需而已,我不会干涉你的情感自由。” 沈卿尘眼睫微垂,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可还有其他?” “最后一条,仅是我个人看重罢了。”江鹤雪察觉他的失神,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继续道。“容貌要上乘……” 她话未说尽,便见面前青年抬脸,弯起唇。 他鲜少露这般明显的笑,此番桃花眼眼尾微垂,琥珀色的瞳仁浅得澄澈温柔,被清茶润过的唇绯红,唇角勾起清清冷冷的弧度。 她一时看呆了眼睛。 沈卿尘便在这时,温声开口。“那你觉得,我可都合你的标准?” “若是合标准,同我成亲如何?” 他的嗓音清冽似冬日寒泉,此番带着几分诱哄的意味,尾音被压得低柔,又似雏鸟的翅尖扫过心头。 轻而痒,亦泛着些陌生的酥软。 江鹤雪无端怔愣,一时也没开口应他。 “可好?”面前,沈卿尘的声音愈发轻柔,笑意潋滟。“好不好?” 对视间,江鹤雪脑中只余最后的念头。 若他们成亲,这般漂亮的人,随她抱,随她亲……随她睡。 何止稳赚不赔,她简直赚得盆满钵满。 这桩买卖,她定无不做的道理。 - 思绪流转间,喜轿停了。 正红的轿帘被挑开,日光从缝隙洒入,小臂被探身进来的沈卿尘轻轻握住。 “扶着我。”他温声。“地上有瓦片,我来踩,你走稳些。” 新人踩碎瓦片,意味“碎碎平安”。 红绸被搁入掌心,绕过手腕,江鹤雪扶住他下轿。 红瓦碎裂,响音清脆,她讨好兆头跟着踩了几下,与他一同走到火盆处。 跨火盆寓意去除晦气,红红火火,她方欲抬脚,身侧的沈卿尘却停了脚步。 江鹤雪不解地碰了碰他的小臂,方欲启唇,身体却陡然一轻。 身侧青年竟将她打横抱起。 江鹤雪拼命抑住喉间惊呼,揽紧他的脖颈,轻嗔:“你做什么?” “火燃得过旺,我抱你。” 他大步流星地迈过火盆,仍无要放下她之意,直抱着她向正厅而去。 这便过分不守习俗了。 “放我下来。”江鹤雪屈指挠了挠他的颈侧。“宾客瞧见,该说你不是。” “随意。”沈卿尘的嗓音冷得不似大喜之日的新郎。 偏江鹤雪一身繁复的婚服,不能同他争执,缄默片刻,便听得宾客震惊的窃窃私语声。 连傧相都一时未出声,眼瞅着沈卿尘在堂前将她放下,方扯起嗓子高喝:“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喜婆连忙上前搀起江鹤雪,一行人热热闹闹簇拥着往新房去。 从晨起到日暮,繁琐礼数终是完毕。 甫一坐上婚床,江鹤雪彻底泄了力。 方扭了扭被沉重凤冠压的酸痛的脖颈,身侧便响起嬷嬷严肃的提醒:“王妃,太后娘娘叮嘱您,注意礼节。” 江鹤雪想蹬掉婚鞋的动作顿住,应声。 “老奴贱姓张。”张嬷嬷语声温和了几分。“先前照看过殿下,如今奉太后懿旨来侍候您。” 侍候?大抵算得上是监视。 江鹤雪不满意地轻哼了一声,然遣人来的是沈卿尘的母后,她说不得其他。 “殿下千岁。”张嬷嬷似正想说些旁的,忽而惊诧开口。“您怎的这时候……” “认清你如今的主子。”沈卿尘冷声。“王妃不缺人侍候,若拎不清,便回坤宁宫。” 张嬷嬷唯唯喏喏应声。 雪松的冷香欺近,江鹤雪轻抬了唇角:“殿下怎的这般早回来?” “我放心不下,先来瞧瞧。”沈卿尘嗓音比当日与她谈婚事时更温和几分。“大抵还得两个时辰,你先拆了凤冠,用些晚膳。” “困乏便先更衣歇息,我提前一盏茶遣人唤你。” 张嬷嬷在一旁欲言又止几回,终是开口:“殿下,这不合……” “出去,宴散回宫。” “殿下!” “来人。” 一阵响动声,张嬷嬷被不由分说地拉出房门,婚房内随之清静下来。 江鹤雪笑出声,得寸进尺地要求:“我要吃酸汤小酥肉和鲜蘑菜心。” “还要一碗米,一壶葡萄渴水。好饿。” 沈卿尘似也轻笑了声,传了下人去膳房吩咐。 “驭下端起王妃之仪来。”他嘱咐了一句,又轻声。“婚宴冗长,可需旁人进屋陪你聊聊?” 江鹤雪了然笑道:“想要荣昌陪我。” “用过晚膳,遣人唤她。”他果真应允。 听他出了门,江鹤雪立时挑了盖头,唤婢女替她拆了凤冠,便将婚鞋一蹬,倒在榻上。 寝被里放了个汤婆子,她手一揣,瞬时舒服地喟叹出声,又向榻内滚,直到被榻上的红枣花生硌了一遭,不得不恹恹起身。 幸而晚膳适时地被传了进屋,她也无暇耍性子,趿上正红睡鞋去用膳。 恒安王府的厨子也分外合她心意,菜肴中丁点不见芫荽与胡椒,连葡萄渴水的果子,用的都是她最爱的青葡萄。 江鹤雪欣欣然用毕晚膳,遣人去前厅传了荣昌公主。 - 外厅的婢女已被悉数屏退。 款步进屋的荣昌公主沈初凝罗裙华贵,不过豆蔻年华,眉眼温软娇俏。 她止住了江鹤雪行礼的动作,软声:“皇婶不必拘礼。” 江鹤雪笑盈盈地直身,为她拉开软椅。 “荣昌谢过皇婶。”沈初凝施施然落座,边用着茶,边弯唇打量着她。 对面的年轻女子身着正红的罗裙,发髻仍是成婚前的繁复,一双凝夜紫的凤眸上挑如钩,举止天然带着七分媚三分娇,眼波流转,摄人心魄。 “公主一直盯着我瞧,是觉着我眼熟么?”年龄尚小的姑娘藏不住心思,眸中情绪被江鹤雪瞧出,扬唇。 沈初凝微一抿唇:“荣昌求问皇婶芳名。” “我姓江,闺名鹤雪。”江鹤雪仿若只当她是闲谈。“闲云野鹤的‘鹤’,野迳孤横雪外枝的‘雪’。”「1」 沈初凝手中的茶匙碰了一下杯沿,眸中震惊不加掩藏:“皇婶认得竹秋?” “偶然听殿下提过。”江鹤雪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兴许。” 沈初凝却是紧抿了唇,秀美的眉微蹙起。 江鹤雪饶有兴致地瞧她:“我以为公主会继续说些旁的。” “诸如,竹秋的大名,是叫江鹤野么?” “是。”沈初凝坦然地点了头。 江鹤雪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 然面前,沈初凝的声音却是轻了:“荣昌不知该如何同皇婶说下去……” “竹秋同荣昌讲名时,说的是和皇婶一样的话,生得也与皇婶着实相像。” “他也确实在寻亲。” “可他同荣昌说……” “他是家中独子,并无兄弟姐妹。” - 江鹤雪偶人似地坐回了寝殿的床榻。 正红帐幔悬着琼花金铃,在她眸中化成一片不成形的晃眼金芒。 “王妃。”神思被婢女恭敬的声音扯回。“殿下遣人传话了,过一盏茶回房。” 是,大婚日,洞房花烛夜。 江鹤雪勉强提起了精神,由婢女为她重新梳妆严整,蒙了喜帕坐回榻上。 “新郎到——” 4、第4章 喜婆婆的尾音上扬,拖长,似无形的手拨在心弦,余韵连连。 江鹤雪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房门被人推开,“吱呀”一声轻响。 最前进殿的青年脚步声微乱,浓醇酒气随之入鼻。 江鹤雪耸了耸鼻尖,紧张之余竟分神得了个结论:好酒。 方得了结论,又觉得不对——她紧张什么? 不过形婚,掀个盖头,饮合卺酒…… 她思绪方到此,便听喜婆婆笑道:“请新郎用喜秤挑起新娘喜帕,寓意婚后生活称心如意——” 江鹤雪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柄乌亮的黑檀木秤杆。 细长的秤杆镶了碎金,刻意在她眼下停了片刻,试探性地向上挑了一寸。 江鹤雪悄声:“殿下。” 话音落下,头上便是一轻,大红的喜帕飘然坠地。 江鹤雪怔然抬眸,呼吸霎时一乱。 眼前是她从未见过的沈卿尘。 繁复隆重的正红喜服,腰间玉带镶金,冷白清俊的面容此刻染着薄红,薄唇亦被酒意渡得红艳。 素日沉冷的桃花眸此番竟带着温柔潋滟的笑意,对视的瞬间,他唇畔一点点扬起清浅的笑弧。 江鹤雪忘却了眨眼,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她一时想不出任何成语来描述,只觉着这是一幅好漂亮,好完美的皮相。 像是一具等人大的磨合乐乍然出现在了她面前。 素日白衣是清冷矜贵,而今正红喜服加身,更衬他肤色如玉般白皙,容貌昳丽俊美,神情又温柔得过分…… 比白衣更合她心意。 两人这般无言对视着,直到一旁,喜婆婆轻咳了声。 江鹤雪瞬时反应过来,礼尚且未成,旁侧还有诸多喜婆婆与下人在瞧。 她瞬时收敛神思,想起方才以侍候之名前来监视的张嬷嬷。 旁侧的人,大抵也是吧——毕竟她如今与他着实是门不当户不对,应当定要做出情投意合的模样,才能了却旁人顾虑。 江鹤雪于是弯唇,冲他露出笑来,含羞带怯,亦露着初嫁的欣喜。 沈卿尘眸色微暗。 面前少女本就生得明艳娇媚,婚服在身,更衬得雪肤鸦发,柳眉弯弯,紫色的凤眸含着柔情,笑意羞赧,似语还休。 沈卿尘低俯下身,凑近几分,将她看得更真切。 酒意烘得神智不甚清醒,经年来克制的情感在这般旖旎暧昧的氛围里似乎格外汹涌,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错觉。 她也爱他。 这段婚事,不是他设计换来的,而是他们情投意合、水到渠成。 “殿下……”喜婆婆又轻咳了一声,江鹤雪见他仍直勾勾盯着,没下一步动作,轻唤出声。 她不善这般内敛羞赧的笑,再磨蹭下去,她脸都要笑僵了。 若是穿帮可就糟了。 真是,需要做戏也不同她提前说清,待人走了,她定要同他好好说道一番。 沈卿尘终于将视线从她姣好的面容上挪开,眼睫微垂,视线落在她垂在膝弯的手上。 细白如瓷,十指纤纤。 他不知,而今握在手心,触感与当年还有几成相似。 沈卿尘停顿片刻,终究遂了自己的心意,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连掌根也要贴得严丝合缝,亲密无间。 她的手不复记忆中柔软,掌心与指尖都带着做活留下的茧,薄薄一层,磨蹭到心尖,疼惜却浓重。 沈卿尘牵住她的手,凑近自己唇边。 轻吻上她指尖的薄茧。 - 江鹤雪惊愕地瞪大眼睛,躲也躲不得,想嗔他又生生咽下。 只得等,终于等到他直身。 指尖触感轻柔,他的唇冷而柔润,过电般的酥麻,让她耳根不禁发热。 做戏,他至于做到这么个逼真的份上么…… 也罢,他尽心尽力,她绝不能拖了他后腿。 江鹤雪露出个比方才羞意更甚的笑,碰了碰他的指尖,又向上,指缘轻轻刮了下他的手背。 似有情人私下嗔怪的小习惯,羞怯,亲昵。 “请新郎与新娘共饮合卺酒,寓意婚后同甘共苦,合二为一——” 沈卿尘亲自拎过酒壶,斟了两盏合卺酒,递了一杯与江鹤雪。 江鹤雪轻轻向身侧的青年碰了碰杯盏,抿着唇便要喝。 “交杯酒。”沈卿尘低声提醒。 他指尖搭了一下她的手腕,引着她与他手臂相错,重举起杯盏。 金盏相碰,合卺酒入喉甘甜,江鹤雪饮尽,再度撞进他眼眸。 依旧温柔深情,鸦青长睫微垂,染着湿漉漉的酒意。 距离近得过分,他的呼吸温凉,挠着她的面颊,轻柔似初冬细小的琼花落地。 江鹤雪心律莫名加快了几分,慌张地逃开他视线。 这分逃避落在喜婆婆眼中便成了羞怯,顿时更友好地笑出声来。 “请新郎与新娘共用子孙饽饽,寓意夫妻和睦,早生贵子——” 下人举起白瓷盘,盘中齐整放着两个雪白的圆饽饽,正中印着正红的“囍”字,旁侧还绘着栩栩如生的、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这等吃食的香气总带着几分温馨,暖融融地钻入鼻腔,江鹤雪现下却是无法嘴馋了。 这一个子孙饽饽,比她的拳头还要大。 而她正经用了晚膳,方才与沈初凝闲谈时又用了些糕饼零嘴,而今是一口也吃不下了,莫说偌大一个子孙饽饽了。 难怪方才他要传晚膳,张嬷嬷直言不合规矩。 这般大一个子孙饽饽用下去,当真不必用晚膳,怕是夜间都要噎挺得起来喝好几壶水。 但这拒绝的话说出口她都觉着丢人,壮士赴死般要去取手边的子孙饽饽。 沈卿尘将她悄然变化的表情尽收眼底,唇角再度抬了几分。 “宴上用过饭食,不必尽了。”他伸手,将两个饽饽正中印着“囍”字的两小块掰下,递了一块给她。 江鹤雪捏着手中仅一口大的饽饽,怔然侧眸望他。 “讨个吉利便是。”沈卿尘见她不动,温声解释。“你想用旁处的?” 江鹤雪还当真随他这话去瞧了一眼盘中的子孙饽饽。 被掰了“囍”字,子孙饽饽上余下的图样便只有那几个小娃娃了。 吃小娃娃么?大可不必。 江鹤雪摇了摇头,将那一小块子孙饽饽放入口中咀嚼。 皇家的膳食当真美味,普通的饽饽都蒸的暄软香糯,她吃一小口,也不觉着过分的撑,权当塞牙缝了。 “恭祝殿下与王妃琴瑟和鸣、永结同心、白头偕老、长相厮守——” 喜婆婆又连连说了一串讨巧的贺词,鱼贯而出。 偌大的寝殿内,顿时只余他们二人。 江鹤雪立刻松了几分力,瞟了一眼仍在榻缘僵坐的沈卿尘,只当他是酒意上头,还需冷静。 她兀自起身,遣了婢女来为她拆了沉重的喜冠与繁杂的发髻,才自个儿取了梳篦,一点点梳发。 大婚的发髻过分复杂,盘了一整日,此刻她的头发都呈现着鬈曲的卷弧,要梳通还颇为不易。 江鹤雪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用梳篦通发,脑中仍在念着沈初凝的话。 “竹秋对探寻家世之事并不上心,只道对家人并无旧情,不寻也罢……” 她想着,一个不留神,手中力道一重,梳齿卡入堵塞的发间,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一丢梳篦,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去解缠在一处的发丝。 案上的梳篦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捻起。 “殿下?”江鹤雪透过铜镜,不解地瞧着身后的沈卿尘。 沈卿尘并未应声,长指拢起她的一绺打结的发,小心翼翼地用梳篦去通。 龙凤烛火光曳曳,身后青年冷峻的侧脸被镀上层朦胧暧昧的光晕。 江鹤雪怔愣之时,余光一瞥,瞥到窗纸外喜婆婆模糊的人影。 原是还在外面偷听,夫妻恩爱的戏码还不得落幕。 江鹤雪向后微仰,乐得享受这份难能的温馨来:“殿下。” “今日,辛苦你了。”沈卿尘嗓音染着些浅淡的倦意,倒不似惯常的寒冽。 桃花眸的眼尾亦被酒醺得泛红。 江鹤雪笑了声,保持着羞怯的语调,悄悄将音量高了几分:“能嫁与殿下,是臣妾此生的福分。” 沈卿尘为她通发的动作顿住了,桃花眸的眸色似比素日深暗几分,情绪瞧不真切。 江鹤雪觉着他的反应莫名其妙,坚持着开口:“嫁与殿下,当真是臣妾得偿所愿。” 窗外隐约听到喜婆婆压抑的笑声。 “改个口吧。”半晌,沈卿尘轻声。“同你说过,不必拘礼。” 左一个“殿下”,右一个“臣妾”,她少时可绝非愿守礼节的规矩性子。 断无嫁进王府,反要同他拘礼的道理。 不愿唤少时那声“小神仙”,她大可叫他的字,与他更亲昵些。 他也知晓她的小字,琼琼。 琼花的琼。 然他这话一出,江鹤雪面上的笑意微滞。 她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而后抬手,牵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搭上她的肩头,与他十指紧扣。 沈卿尘尚不及再开口,轻柔的一吻便落在了他的手背。 他豁然掀眸,透过铜镜与她对视。 镜中少女浅笑盈盈,凤眸微弯:“好像是该改口了呢。” “夫君。” 5、第5章 龙凤烛的烛影掩映着面前青年颤抖的鸦睫。 沈卿尘耳缘泛了薄红。 那分薄红从耳缘一路蔓延至颊侧,与他上脸的酒意混在一处,愈烧愈浓,愈浓漫得越开。 “你弄疼我了。”没等到他的回应,头皮却是一痛,江鹤雪忍不住拍了下他的手,嗔。 “抱歉,我轻一点。”沈卿尘回神,松了手,下意识地回话。 窗外喜婆婆的笑声不加掩饰了。 “殿下与王妃感情当真好。” “不好怎的会疼呢?定然是太急了……” 她们嬉笑几声,相依离去。 江鹤雪品味了一下方才他们的对话,回过味来,登时脸热,下意识地去瞧沈卿尘。 正撞进他略带几分迷离的桃花眸。 他羞意更甚,托着她发尾的指尖透着粉,白玉般修长的脖颈也漫上了淡淡的粉,话对她说不来一句了,只剩直勾勾盯着她瞧。 江鹤雪松了口气,觉得他这反应颇有趣,再度启唇,多了分挑逗的笑音:“夫君?” “我是叫你这般改口么?”沈卿尘终于开了口,素日清冽的嗓音显而易见地低哑了。 “那是如何?”江鹤雪不解地眨了眨眼。“我瞧你爱听得很。” 沈卿尘无言,半晌,方解释:“是不必那般‘殿下’、‘臣妾’地唤,你莫非最厌恶繁文缛节?” “是厌恶。我说给喜婆婆们听的呀。”江鹤雪莫名。“方才她们在殿外听,你没察觉到?” 讲实话,是人走了沈卿尘才察觉的。 他心思都在旁处,素日的耳聪目明今夜倒是彻底没派上用场。 “许是醉了,愚钝。”他含糊道。 江鹤雪想斥他要做戏不预先知会的冷言生生咽下。 和一个醉鬼谈正事,只会浪费口舌。 弟弟的事,也晚些再谈吧。 她腹诽的功夫,身后青年又为她轻轻通起发来。 “你想要我怎的改口?”江鹤雪寻了个轻飘的话题问。 “你不唤我‘小神仙’了。”他只道。 “那是少时过分不守规矩,而今怎好再用?”江鹤雪漫不经心道。“便是不守规矩,也得有不守规矩的倚仗呀。” “你无需同我拘礼。”沈卿尘第三次对她说。 “你喜欢我那般唤你?”江鹤雪挑了挑眉。“我记着先前,你都不理我。” “哪有。” 江鹤雪不禁笑了出声。 沈卿尘当真是醉得不轻,说话都和素日的调子不同了,方才那句,她竟隐隐听出了几分委屈。 “你直说,想怎的改?” “我的字,昭华。”他通好了她最后一绺发,仍不松手,缠玩着她的发。“抱昭华兮宝璋。「1」” “还蛮合你的。”江鹤雪会意。“昭华。” 沈卿尘低低应了声,手中多了绺他自己的发,垂眸,不知又缠起什么来。 “你喝醉了,怎的像小娃娃一样黏人?”江鹤雪兀自拭着妆,只觉他这分黏糊劲新奇。 沈卿尘没辩解,她一时也没再开口,只等妆容拭净,方偏首去瞧。 那处竟被他缠了个漂亮的同心结。 “可能剪么?”沈卿尘征求。 江鹤雪分辨了一下她那绺发的位置,断然拒绝:“不可。” 沈卿尘轻“嗯”了一声,没说旁的,视线落在那枚同心结上,有几分失焦。 是他失控。 明知她不会同意,偏要急于去问那一句。 “是鬓角装点的发。要是这一绺头发剪了,我这头发便没法瞧了。”江鹤雪向他撩了另一侧的发丝,解释。“你方才若是从发尾取,剪便剪了。” 沈卿尘再度应了声,长指将同心结挑开来,又去分她发尾的发。 “还缠?”江鹤雪啼笑皆非地拨开他的手。“这般好的寓意,你何必浪费在我身上?” 沈卿尘动作僵住,垂眸望她。 “你不去洗沐,那我先去了。”她并未觉着这话不妥,起身,敞门缝传了婢女服侍洗沐,又为他要了碗醒酒汤:“记得喝,免得宿醉头疼。” 打一个巴掌,又给一个甜枣。 她惯常的做派。 沈卿尘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最后一片正红裙角消失在净室前,方收回视线,瞥了一眼案上的醒酒汤。 桃花眸里,神色一片清明。 - 江鹤雪洗沐素来磨蹭,折腾到亥正,才慢吞吞趿着婚鞋回房。 沈卿尘也洗沐过了,着一身正红的中衣,坐于案前,不知在思量何事。 “昭华。”江鹤雪瞥见案上物什,原本倦乏的大脑清醒几分。“你受伤了?几时?” 案上铺展的雪白巾帛上血色斑驳。 “未曾。” “骗我。”江鹤雪不满意地瘪了瘪嘴,走到他身边,视线触及他指尖一道细小的血痕,了然。“落红帕?” 身侧沈卿尘轻“嗯”了声,竟是温声安抚了一句:“繁文缛节,莫往心里去。” “你没醒酒?”江鹤雪瞥了一眼已然不见的醒酒汤汤碗,又古怪地瞧了他一眼。“眼下就我们两个人,不必假扮温和模样给旁人瞧。” 沈卿尘撒着药粉的动作顿住。 “假扮?”他重复了一遍,语调冷了几分。 江鹤雪坦然地与他对视:“莫非是我误会?” “你又是婚宴前给我送饭食,又是喊荣昌来,方才又当着喜婆婆的面亲我的手。”她一一列举他的反常。“我心道,你是刻意做戏,掩人耳目呢。” 沈卿尘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行啦,我不笨,落红帕,还有进门时凭白多的火盆,我都知晓,你不必安抚我的。” 怎的不笨。 他身侧,江鹤雪笑音轻松:“那么些年,风言碎语听多了,我若事事都往心上去,怕早已郁郁而终。” “抱歉。”沈卿尘不知该如何辩解,只低声。“今日终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他难能的温和,江鹤雪略一挑眉:“那你可得让我讨回来。” 沈卿尘视线落在案上相偎的两支龙凤烛上,须臾,轻应了声:“好。” 江鹤雪更为惊异地挑了挑眉。 他今夜这般好说话? 也是,纵然形婚,今夜也是新婚之夜,他若想她好生配合做戏恩爱,便不至今夜就给她甩脸色。 而巧了,她最善得寸进尺。 莲步轻移,江鹤雪绕到他与桌案之间,手指搭上他的肩,笑盈盈:“那给我亲一口吧。” 沈卿尘怔然抬眸:“什么……” 少女已然捧住他的脸,倾身,吻上他的唇。 - 沈卿尘出自本能的反应是阖眼。 她的发尾勾缠在他颈边,撩人的酥痒从脖颈一直向下,让他难抑地抬了手,想去抱她,将这个吻加深。 仅抬了一寸,又重落回椅缘,一点点扣紧。 他知晓,她不过心血来潮。 江鹤雪吻得毫无章法。 唇瓣相依,她只贴着磨了磨,便伸舌去抵他的牙关,牙齿却猝不及防地相碰,疼得她抽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撤开。 “你的牙怎能这般硬?”她下意识地抱怨。“好疼。” 抱怨完了,江鹤雪才反应过来,这话分外无理取闹。 何人的牙会是软的呢? 面前的沈卿尘显然也为这话滞住了,眼尾还沁着情动的薄红,缓慢地眨了眨眼,思索该如何回答她。 “我的错。” “挺软的。” 片刻后,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话音,无言对视。 他这般毫无棱角的耐性,反倒让江鹤雪有些羞了:“你道哪门子的歉?” “不是疼么?”沈卿尘想笑。“怎的突然又说软了?” “没说你的牙软。”江鹤雪低头揪着他的袖缘。“是说你的唇软。” 沈卿尘不答话了,她又抬眸去瞧他,只见他耳垂漫上绯色,与方才醉酒的面颊一般浓重。 江鹤雪心头又痒了。 他这幅模样当真是太挠人了。 平素冷面寡言的人,醉了酒竟稍微一亲就会羞成这般模样,纯情得像个未经世事的青涩郎君。 “软软的,凉凉的,像极了杏仁酪。”江鹤雪笑弯了眸,逗他。“很好亲呢。” 沈卿尘的耳垂彻底红透,似颗剔透的红琉璃珠,鸦睫轻颤,避开她视线。 形状漂亮的薄唇呈着浅淡的绯色,在整屋喜气洋洋的正红中,又显出几许靡艳。 江鹤雪心痒难耐,又要凑上前去吻他。 鼻尖将将与他碰上,肩上却落了两根手指。 沈卿尘将她推开了,极轻地,摇了摇头。 险些到嘴的杏仁酪跑了,江鹤雪不太高兴地觑了他一眼:“你推我做甚?” “为何要……”亲我。 沈卿尘羞于启齿后两个字。 “因着你模样好。”江鹤雪下意识地答。 她不假思索的话一出口,便见面前青年的眸色陡然冷了,似琥珀镀冰,冷得人心颤。 “是你先亲我的!”江鹤雪不理解他在置哪门子的气。“我亲回来还不成么?” 沈卿尘极轻地笑了声:“你回过了。” 江鹤雪心中气焰骤减。 对哦,方才他为她通发时,她已经亲回来了。 “我们是夫妻,亲一下又如何?”她换了个理由,更理直气壮。“夫妻间的义务。” “何止这一项?”她的话轻佻,沈卿尘不禁微敛了眉,反问。 当真论义务,他明日就将恒安王府的账册全塞给她,有的她烦心。 连几张算术课业都懒得做的人。 然江鹤雪凝他几秒,忽而倾身,屈了一条腿,膝压上他腿面。 “是,不止。”她将手搭在他腰间束带,笑容比方才更散漫。“那我们,去履行新婚之夜的义务。” “圆、房。” 6、第6章 龙凤烛愈烧愈旺,烛芯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清晰入耳。 沈卿尘自下而上地望着江鹤雪。 她半跪在他膝上,这个视角他能看到她秀美的下颌线,纤细平直的锁骨,和颈窝处微红的小痣。 在冷白赛雪的肌肤上,近乎灼目。 沈卿尘以为自己会恼,恼她轻佻、散漫,恼她只是欣赏他的皮相,只是对他有浅薄的色.欲.,便肆意吻他,还声称要与他行敦伦之礼。 分明只有相爱的夫妻才能这般做。 她又不爱他。 可漫上心头的,是一股酸而胀的情绪,似浸足了水的棉花,堵得他心口不住酸疼。 他分辨不清这股失控的情绪是什么,只觉着疼,酸,想问问她,究竟知不知晓这话令他分外难受。 但他问不出口。 “不知晓”的答案他不愿听,“知晓,但不在乎”的答案,他更受不住。 可江鹤雪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搭在他腰间束带上的手没动,另只手抵上他肩膀,腿曲起,低身与他平视。 拭净妆容的面庞也与素净半分不沾边,黛眉如远山,肤白胜羊脂。 唇不点而红,形状饱满漂亮如春日榴花的最娇嫩的花瓣。 仍卷曲的长发在烛光里呈着碎星般的点点金棕,发间的香胰味道清淡温和,却是霸道地向他鼻腔里钻。 分明与他用的是相似的香胰,不过将他的那味雪松换成了赤蔷薇,竟会这般馥郁诱人。 她定然知晓自己很漂亮,对着他缓缓扬起了唇角,凤眸微弯:“昭华。” 嗓音沙甜,称呼亲昵。 凝夜紫的瞳眸晶亮如琉璃,眼尾上挑如钩,硬要将他收束的理智挑乱。 沈卿尘不敢碰她,手指渐渐扣紧了椅缘。 江鹤雪的手攀上了他的颈。 她俯身,轻轻咬住他耳垂上的那颗小痣。 牙尖缓慢地磨蹭。 过电般的酥麻从那处向下蔓延,转瞬便顺着经络,烧遍了全身。 身体的反应快得让他来不及克制。 沈卿尘猛地将她推开,足跟一使力,撤远圆椅,豁然起身,背向她。 这迅疾的变化令江鹤雪也反应不及,后腰撞在桌案上,一瞬间疼得她冒了泪花:“沈卿尘!你神经啊!” “疼死我了!你知晓你用了多大力气么?你知晓你的桌案很硬,我的腰很软么?” 沈卿尘呼吸凌乱得开不了口。 他平复了好几回,方哑声:“抱歉。” 江鹤雪兀自缓着,终于好了些,抬步气冲冲地向榻边走。 沈卿尘又转了个身,依旧背对着她。 “藏也没用,我方才感觉得到!”她越瞧越来气,翻身上榻。 却又被榻上铺散的桂圆硌了一下,腰上的酸疼更甚,气得她一甩手,将那些碍眼的果子“噼里啪啦”地全都扫到地上。 “谁跟你早生贵子!新婚之夜,夫君跟我装贞洁烈男,睡一睡都不成!” “抱歉。”沈卿尘重复道。 他有心想,也知道自己该哄哄她,可身体实在难捱,不容他再向她靠近。 他只得仓促地躲进了净室。 - 待他从净室出来,榻上的少女已然趴在锦枕上,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沈卿尘取了活血化瘀的药膏,轻手轻脚上了榻,想瞧瞧她的伤势。 手将碰到她的衣摆,便被她毫不留情地很拧了一把。 “不做!”江鹤雪闷声。 沈卿尘收回手,只觉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他这沉默落到江鹤雪眼中便成了不虞,“蹭”地一下坐起身,斥:“哪有你说做便做,说不做便不做的道理?分明是两个人的事!” “一个两个都让我难受,男人就没一个好的!” 她的面上泪痕斑驳。 沈卿尘彻底怔住。 “躺外面,不准向里来。”江鹤雪用手背拭了一把眼角的泪,又向榻里缩。 “上药。”沈卿尘牵了一下她的袖缘便松开,露出掌心里的药膏。“不是疼么?” 江鹤雪缓缓扭回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掌心的青瓷药罐。 “莫再哭了。”沈卿尘另只手向她递过绣帕。 “我来,成么?” 今夜所见的,沈卿尘的逃避与江鹤野的不愿相认,似在心中发酵成了一个硕大的气泡,鼓胀的,塞得她心头郁涩。 而他眼下这两句话的语调分外温和,尾音被刻意压的低柔,带着点诱哄的意味,青涩又纯然。 江鹤雪吸了吸鼻子,心中的气泡忽然就被捅破了。 但她绝不会让他发现自己是个好哄的人,骄矜地抬了抬下颌:“没有铜镜,你给我擦眼泪。” 沈卿尘好脾气地应了声,倾身,捻着绣帕为她拭泪。 他偏爱月白,眼下这方绣帕也是月白,洁净到不染一尘,只角落绣着一枝苍劲的墨竹。 江鹤雪有意地偏着脸颊,躲他的动作。 躲了几回,沈卿尘察觉她的意图,无奈地伸手,托住她的半边脸颊。 力道很轻,为她拭泪的动作更为小心仔细,柔滑的布料轻蹭过她濡湿的眼尾,将每一处都拭干净。 “不哭了。”他折起绣帕,温声。 “你还要给我抹药呢。” 沈卿尘“嗯”了声,掀开药罐,取了点药膏在指尖揉开,探身。 视线在触及她的瞬间,似被烧火棍烫到了般,他蓦然移开:“你……” 她不知何时褪去了中衣,趴在锦枕上,露出脊背上大片霜白的肌肤,只小衣正红的系带在后心打了一个结扣。 一个瞧着分外脆弱、一挑就能挑开的结扣。 “不脱衣裳,怎的抹药?”江鹤雪理所应当地道。“若只把中衣折起来,我稍一动,再蹭到药膏,该如何是好?” 她故意而为之,沈卿尘有理讲不出,只不自在地低声:“那今夜……你就这般安歇么?” “你要是敢去偏殿睡,日后都别回来。”江鹤雪警觉地抬身,觑他一眼。“新婚之夜不圆房就够下我面子了,再搬出去睡,叫我日后如何驭下?” 夫妻感情不睦,即便是正妻,在府中也会倍受打压。 她的母亲,镇北侯夫人,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镇北侯宠妾灭妻,宠妾在娘亲面前都耀武扬威,下人都敢给娘亲甩脸子。 娘亲病弱,无力反击,后来她大了,才能帮娘亲将那些碍眼的下人清算。 所以,即便形婚,即便她对沈卿尘无情,也定要将他的心牢牢抓在手里。 反正她也喜欢他的皮相,丁点儿不吃亏。 江鹤雪早早拿定了主意,眼下正重思忖着,抬起几寸的肩背却猝不及防被他压下。 “趴好。”沈卿尘嗓音微哑。“我不去。” 只着了件小衣,怎的还将正面给他瞧。 不过匆匆一眼,纤细平直的锁骨,丰盈起伏的弧度尽数映入眼帘,她敢露,他都不敢再瞧了。 江鹤雪哼了声,双手抱住锦枕:“快点。” 沈卿尘阖了下眼,重蘸了些药膏,倾身。 她的肌肤细腻,那一下撞得着实不轻,后腰一小片深色的淤青,边缘泛着紫,瞧着分外骇人。 冷凉药膏挨上的瞬间,江鹤雪被激得嘤咛出声。 又是凉,他摁上淤青时又是疼,她受不住地扭了扭身子:“疼——” 沈卿尘抵住她的肩,不让她动:“忍忍。” 他手上动作加快几分,指尖压着她腰上的淤青,合着药膏一起揉开。 又给江鹤雪疼得冒了泪花。 他一撤手,她立即侧过身,不叫他再能碰到她腰上的淤青:“你当真好冷。” “旁的郎君定都会一面上药,一面‘心肝儿、宝贝儿’地哄着亲着,你倒好!” 沈卿尘不动声色地将锦被给她拉严,避过话题:“同荣昌聊得不顺心?” “顺也不顺。”江鹤雪顺着他的话道。“竹秋确乎是弟弟不假,可……他不愿认我。” “他同荣昌说,他没有姐姐。” 江鹤雪垂睫,语声闷闷。 “明日进宫敬茶,事毕你可亲自去荣昌宫中问清。” “是,兴许是误会呢……”江鹤雪晃了晃头,展颜。“总归他人活着,就是万幸了。” 见她心情好转了,沈卿尘才在她身侧合衣躺下:“睡吧。” 江鹤雪觑了两人至少三寸远的锦枕一眼,嘟哝:“谁家夫妻这般泾渭分明地睡觉。” 沈卿尘几不可察地向她那侧挪了一下。 江鹤雪立即扶着锦枕向他凑过去,双手缠上他的颈,身体贴上他的身体。 沈卿尘身体霎时僵住。 “快子时了。”他低声。“明日最迟辰时末要进宫敬茶。” “那要几时起?”江鹤雪腿也压上他腰腹。 “马车进宫,进宫再换轿到坤宁宫,约莫半个时辰。” 江鹤雪撤了一只手,掰着手指算了算。 新妇敬茶定要妆容严整,怎么也要折腾一个时辰…… 那便是,最迟卯正! 江鹤雪绝望地阖眼:“好早。睡觉,睡觉。” “……这般?” “我睡觉要抱隐囊「1」,现下没有,只好抱你了。”江鹤雪撤回的手臂又揽上他的颈,章鱼般缠在他身上。“昭华,你比隐囊也好抱。” 他不止脸生得完美,身形也完美,宽肩窄腰,分外好抱。 “我怎的睡。”沈卿尘无奈地问。 “想抱就抱,不想抱……”江鹤雪瞧了眼他垂在身侧的手,须臾,报复性地挑了下唇。“忍忍?” 7、第7章 沈卿尘没抱,甚至都没侧眸瞧她一眼。 但他也没有推开她,阖了眼,一幅要准备安歇的模样。 江鹤雪只觉自己拳头打在棉花上,媚眼抛给瞎子瞧。 她静了会儿,又忍不住唤:“昭华。” 沈卿尘睁开眼:“嗯。” “你素日安寝都会穿中衣?” “……你呢?” “我惯常不穿。”江鹤雪似是怕他听不懂,贴心地补充。“什么也不穿。” 身畔青年的呼吸骤然沉了几分。 “所以昭华,你瞧,我多照顾你。” “明日遣下人多晒一条寝被。”沈卿尘如是回应。 江鹤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沈卿尘!” “你娶我,是让我守活寡的么?”她手摁着他的胸膛,坐起身。“形婚也不至如此!那般多感情不睦的夫妻,可有一对像我们这般过分?旁人儿女成群,你……” “琼琼。”沈卿尘忽而唤她。 江鹤雪话音被他截停,半晌,慢吞吞地揉了揉耳朵:“琼琼?” 自娘亲病逝,她被赶出镇北侯府,就再未听到这个称呼了。 “你怎的知晓我的小字?” “你告诉我的。” “记性当真好。”江鹤雪嘟哝了一句。“这么些年了,还记得,合该你背书比我快那般多。” “成么?”沈卿尘问。 江鹤雪反应过来,点了头:“成的。不若你想唤我什么?” 沈卿尘没应。 他在想,若她不允的话,他私下练一练,心肝儿、宝贝儿,这般的话,应当也是勉强说的出口的。 她好像很喜欢这般热切缱绻的称呼,而不喜他的冷性。 无妨,他可以为她改。 但江鹤雪和他从来想不到一处去,凝他几秒,一字一顿开口:“江、氏?” “你敢!”她撑着他胸膛的手添了几分力。 沈卿尘难捱地敛了下眉。 “不成,这当真难听得很。”江鹤雪道。“和神话里的‘僵尸’那般音近,多骇人。” “琼琼。”沈卿尘又唤了一声。 “你说吧,你方才想说什么?”江鹤雪满意他这称呼,道。 “你无需履行王妃的义务。”沈卿尘语速颇慢,斟酌着用词。“掌管中馈、绵延子嗣、侍奉母后、出席除却年节的宫宴,皆无需你费心。” “你无需,我需要呀!”江鹤雪低眸瞧着他清冷的面容,愈发不平。“旁的不说,子嗣也随意,可你让我成日守着这般漂亮的夫君,亲不得睡不得,莫不是叫我遭罪么?” 沈卿尘哑然。 “我们成亲了,我们是夫妻。”她手指抚上他的颊侧,坦然道。“我需要我的夫君履行他的义务,与我亲近,纾解我的欲望。” “昭华,你又不是不行,为何这般排斥?宁肯自己纾解,也不愿同我一起?” 江鹤雪当真不解:“我不漂亮?你要不重看看?” “并非。”沈卿尘无奈地叹了口气。 “爱与欲望,是有先后的。”他低声。“总要先相爱,才能敦伦。” “你不爱我。”江鹤雪明白了。 “你不爱我。”沈卿尘纠正。 “爱与不爱在我这处并没有多重要,今日与我成婚的若是旁人,于我有用、皮相漂亮,我都会一样待他。”江鹤雪并没否认。 “你定要守着你的原则,那你就努力一下,爱上我吧。”她撤开手,不虞地重躺下。 “琼琼……” “不想聊,睡觉。我要早起梳妆呢,你又不必。”江鹤雪阖上眼睛,手捂了一下他的嘴。“不许说话了。” 沈卿尘果真没再开口了。 “我也努力。”江鹤雪阖眼不到一盏茶又重新睁开,蜻蜓点水般亲了亲他的唇角。 努力让他爱上她。 “睡安吻。”她主动为沈卿尘解惑。 “好梦,夫君。” 浓稠夜色里,少女枕在他的臂弯,呼吸渐渐均匀而绵长。 沈卿尘垂眸望着她,无声地笑了笑。 很疼的一巴掌。 但是,有更甜的一颗枣。 她也愿意努力去爱上他。 那他定能让她发现,他绝非只有这幅皮相能吸引她。 “好梦。”沈卿尘垂首,轻吻在她指尖。 - 江鹤雪是被无节律的金铃声唤醒的。 她不情不愿地去抻懒腰,方扭了两下腰,便被人摁住了后颈,拉远。 她不高兴地睁开眼,抱怨的话还未出口,先被眼前这幅堪称靡艳的场景惊得清醒了。 青年中衣完全敞开着,露出整片胸腹,线条流畅漂亮,肌肉块垒分明,冷白肌肤还隐隐透着粉红。 他在榻外侧的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帷帐,摇起金铃之声,榻内侧的那只方才被她枕着,而今还虚虚搭在她颈后。 而她的手,正紧紧贴在他胸口。 江鹤雪本能地摸了一把,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乜他一眼:“你提溜我的脖子做甚?” “跟提溜小猫崽似的。” 沈卿尘已然将被她压了一整夜的手臂抽出,坐起身,系好束带,闻言,只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衣衫。 江鹤雪低头瞧了一眼,才恍然想起,自己昨夜只着了件小衣安寝。 一想起此事,又想起他要给她拎一床新寝被的话来,气恼地开口:“沈卿尘!” 沈卿尘要去外间更衣的脚步顿住,回首望她。 “我解不着系带。”江鹤雪睁眼说瞎话。“昭华,你帮帮我?” “遣下人。” “我身上这般干净,下人一瞧,不都知晓我们感情不睦了么?”江鹤雪不妥协。 “无人敢揣度你我,且有药膏。” 见他又要抬步向外走,江鹤雪计上心来,耸了耸鼻尖,“阿嚏”了一声。 沈卿尘果真停了脚步,回身:“受了寒?” 江鹤雪缩进寝被,恹恹:“无妨的……” 沈卿尘在榻边停步,视线上下打量着她,见她鼻尖真有些红,放轻声:“若难受,我遣下人递个话,今日不进宫了。” “不成。”江鹤雪只想钩他哄一下,并不欲至此,慌忙回拒。 她还惦记着进宫瞧瞧弟弟呢。 她语声忽然没了闷涩的鼻音,沈卿尘狐疑地瞧过去:“当真受了寒?” “是被你冻着了。”江鹤雪牵住他袖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眼瞳里水光莹莹。“我昨夜还予了你睡安吻,你今晨没有晨安吻便罢,竟连句‘晨安’也不同我讲,还提溜我的颈子……” “得亏是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不敢想,日后可是会同你无话可说?” “这偌大的王府,连个说的上话的人都没有,我还是回北三街开我的香铺……不成,王妃怎好在外抛头露面,若你冷待我,我也别无他法,只能被困在王府里,郁郁一生……”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应你……” “你后悔了?”沈卿尘终于开口,音调有些低。 轮到江鹤雪不说话钓着他了,唇角微微向下耷拉着,眼睫低垂着,泫然欲泣。 僵持片刻,沈卿尘俯身,轻扣住她的手,将她整只手都拢进自己掌心。 她情绪来去都快,但他不能容她自己消化……更不能,容她后悔。 “我并未冷待你。”他缓声。“香铺你随时可回去经营,宵禁前回府便是。” 江鹤雪等了会,没等到他下文,掀起一边眼睛:“就这般?” “辰时一刻了,你现下还要听么?” “你怎的不早说!你怎的辰时多了才唤我醒!”江鹤雪气恼地夹了下他的手指,掀了寝被就要下床。“不听了,来不及了。” 沈卿尘仍牵着她的手没松。 江鹤雪趿着睡鞋在他面前停步:“你松……” 与他交握的手忽而被抬起,凑到他唇边。 轻若鹅毛的吻落在指尖。 “晨安。” - 江鹤雪头回上妆省了胭脂。 手忙脚乱地掐着时辰跳上马车,便瞧见沈卿尘已然端坐在椅上,手中握着本《爻象真诀》「1」在读。 “不上学了,你还这般用功。”江鹤雪在他身边坐下,想去偎他的肩,又被满头珠翠拦下,只得嘟哝了一句。 沈卿尘合了书,侧眸望她。 “怎的?看着迷了?”江鹤雪眨了眨眼,笑意狡黠。 沈卿尘没应,只抬了指尖,将她吉服的袖缘扯过一点。 两片绣纹相同的水红衣料相挨,无端就让人心头柔软了一块。 “我今日同皇兄告婚假。”他于是道。“你近来有何计划么?” “没呢。”江鹤雪把玩着他的手指,“这几年过得都差不离。” “卖香,找阿野,研究贵人弯绕的关系。”她补充。“诅咒镇北侯不得好死。” 沈卿尘似是抬了下唇角。 “你可以告几日?”江鹤雪问。“若告了婚假,可得同我待在一处。” “依规是三日。” 江鹤雪听懂他话中旁意。 “那你可要多告几日陪我。”她勾住他的脖颈,“啵”一下亲在了他唇角。“夫君。” 沈卿尘耳垂红透。 - 坤宁宫内青烟袅袅,麝香浓郁到近乎刺鼻,甫一进殿,江鹤雪便不禁皱了皱鼻子。 苏太后坐于上首,恒顺帝大马金刀坐于她右侧,谢皇后立于他身后。 “儿臣拜见母后。” “臣弟拜见皇兄、皇婶。” 沈卿尘牵着江鹤雪行至殿前,方松了她,拱手行礼。 江鹤雪依着他的规制来,屈膝行礼:“儿媳拜见母后。” “弟媳拜见皇兄、皇婶。” 她方直了膝,背都没来得及起,便听上首苏太后重重搁了茶盏,一声闷响。 “布衣女子,当真无礼!”她冷哼。 “跪下!” 8、第8章 江鹤雪并不知自己何处触了苏太后的霉头,只知她有意发难,跪的飞快:“儿媳知罪。” 膝盖触到地一瞬,便被轻托了一下,再跪地时,与冷凉地砖间多了层保暖的狐裘。 “儿臣拜见母后。”沈卿尘在她身侧跪下,重新行礼。 “儿媳拜见母后。”江鹤雪跟着他道。 苏太后随意敲着茶盏的动作停了:“哀家可未曾让昭华行跪礼,快起来。” “鹤雪是儿臣之妻,儿臣以为夫妻一体,该是一同行礼的。”沈卿尘不起。 “儿臣愚钝,恳请母后明示——日后是一同行跪礼,还是一同行简礼?” 他重复了两遍“一同”,苏太后皱了眉,须臾,松了口:“简礼。起吧。” “谢过母后。”沈卿尘将手臂向江鹤雪递了递,由她攀着起了身,才道。 宫人将一整套青瓷茶具呈了上来,红茶已经泡好,倒入杯中,热气滚滚。 江鹤雪小心翼翼斟满了茶,双手向苏太后递去:“请母后用茶。” 苏太后未再发难,饮尽了杯中茶水。 江鹤雪又次第给恒顺帝和谢皇后敬了茶,再未出岔子,终于悄悄舒了口气。 “鹤雪,来。”苏太后唤。 江鹤雪一口气又提上去,暗暗绷直了几分脊背,福身:“母后。” 苏太后将腕上青玉镯褪下,套在她腕上,展了个不达眼底的笑:“既进了王府的门,日后便要端起王妃之仪来,市井的习惯,万不可再留。” “切莫同昭华耍性子,昨日跨火盆之事已是越礼,赶人之事更叫母后心寒……” “母后。”沈卿尘淡声截断。“昨夜是儿臣赶的人,跨火盆一事,亦是儿臣自作主张。” 苏太后面上笑意凝滞。 “鹤雪虽流落市井,却并非布衣出身,不知礼节之辈。此前儿臣已向皇兄禀明,只事关她母家颜面,并未声张,还请母后宽心。” 沈卿尘又解释了一句,牵着江鹤雪在他身边落座,向她推过去一盏茶。 苏太后“嗯”了声,并未多说。 反倒是恒顺帝扫了二人一眼,抚掌大笑:“好啊,昭华也学会护短了。” “日后待鹤雪要温和体贴些,莫要总摆着一幅冷面,多笑笑,知晓么?”谢皇后在一旁嘱咐。 这话说到了江鹤雪心坎上,边抿着茶,边悄悄瞄他。 “臣弟谨记皇嫂教诲。”沈卿尘应声。 “相处之道你二人心中自有分寸,母后只多嘱咐一句。”上首苏太后又道。“鹤雪,哀家仍是那句,进了王府的门,便履行好王妃的义务。” “昭华翻过年便二十二了,先前哀家一直愁他婚配,如今娶了王妃,倒是愁子嗣了。” 江鹤雪倏尔弯唇,先瞧了瞧身侧的沈卿尘。 他耳尖微红,对视的一瞬又错开视线。 “儿媳明白。”江鹤雪先一步笑盈盈地开口。“儿媳定会努力。” 子嗣不子嗣的另说,她得先把人睡了。 苏太后应当也未预料到她答应得这般快,顿了一瞬才莞尔:“可别叫哀家久等。” “儿臣仅比恭王年长半岁,而今儿臣已然娶妃,恭王的婚事反遥遥无期,母后倒应催促恭王一番。” “哀家只管哀家的儿子,皇帝的儿子么,就让皇帝自己去管!”苏太后摆手。 沈卿尘哑然。 “母后这话说到朕心坎上了。”恒顺帝又是一声爽朗的笑。“朕也想瞧瞧,一手带大的幼弟,会怎的带自己的儿女?” “至于恭王,你帮朕算算。”他撩起衣袍起身。“礼已毕,随朕回殿,叫鹤雪在此处同母后、皇后说些体己话。” “哀家乏了。”苏太后摆手。“大婚头一日,皇帝,你拘着昭华做甚?” “公务定得走在家务前。”恒顺帝道。“朕还需同昭华商定冬猎事宜。” “母后既乏了,便叫鹤雪去旁处走走。”沈卿尘淡声。“昨夜鹤雪还称与荣昌一见如故,盼着今日能再见呢。” “也好,芷阳宫离母后这处也不远,鹤雪,本宫遣宫人为你引路。”谢皇后温声。 江鹤雪道了谢,一行人次第出宫。 院内腊梅开得正好,清幽扑鼻,与殿内浓郁刺鼻的麝香对比鲜明,江鹤雪再次敛了眉,扯出沈卿尘的袖缘。 后者不明所以地偏首。 “朕并非食人之鬼怪,能不放昭华出来么?”恒顺帝乜她一眼,语调却含笑。“包准让你二人一同用午膳。” “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时,陛下,臣妾陪您先回吧。”谢皇后柔声。 “昭华,莫耽搁太久。”恒顺帝哂笑一声,挽着谢皇后阔步离去。 目送二人远去,江鹤雪又拉了下沈卿尘的指尖,要他低身。 “昭华,这腊梅,可是母后喜爱?”她附耳问。 得了沈卿尘应声,她眉心愈发紧皱:“那这麝香,是母后惯常熏的?” 沈卿尘再度应声:“听闻是先前南靖的香料。” 南靖本是龙邻南部的敌国,年初被抚南将军所灭,苏太后得这熏香已有多时,只近日才拿来熏上。 “昭华,母后若喜这清淡的梅香,应当闻不惯这浓郁的麝香才对。”江鹤雪道。“且母后已至花甲之年,麝香用多易干扰气血。” “更甚者,会毙命。” “而昭华,殿内这香被特意加浓了。” “我忧心,怕是有人要害母后。” - 江鹤雪心中惦记着事,与沈卿尘分别后,由下人指了个方向,便屏退了下人,独自慢慢向荣昌公主的芷阳宫踱步而去。 坤宁宫与芷阳宫相距较近,中间通行并非宫道,而是从梅林一路穿行而过。 方行至梅林一角,却听一道语带哽咽的女声:“竹秋……” 赫然是荣昌公主沈初凝。 江鹤雪顿时停了脚步,闪身到一棵梅树后,侧耳倾听。 “公主怎的又掉泪?”青年的嗓音偏低,带着几分沙哑,却并不粗粝难听。 比记忆中的少年音更低了几分,却仍极为相似,江鹤雪眼眶骤然泛酸。 “竹秋,假若——我是说假若,若我寻到了你的亲人,你可愿同他们相认,离宫?”沈初凝嗓音放轻。 “公主的假若总是实情。”江鹤野笑音懒散。“只是,公主倦了?竟舍得赶臣离宫?” “并非。”沈初凝道。“只怕年节青原来朝,我要和亲远去,届时你若不离宫,只能随我一同前往,此生,便再不能与亲眷会面了。” 江鹤雪听得心头都揪了起来。 这话倒和沈卿尘告诉她的全然一致,可江鹤野…… “那又何妨?”江鹤野笑意敛下。“臣已将旧事忘得干净,且臣既流落郊野,被公主领回,自说明亲眷对臣并无养恩,说不准相认了,反倒是进了火坑。” “这般亲眷,臣无意相认。” “只要公主愿意,臣此生,只守着公主。” 花影绰绰里,他揽住少女腰肢,低俯下身。 江鹤雪猝然转过视线。 一颗心似被拧成了麻花,情绪弯弯绕绕,理不清,只泪意无端上涌。 江鹤雪用力眨了眨眼,不欲再去同他相认了,小心翼翼地提裙,向梅林外走。 江鹤野,竟然失忆了么…… 若是姐弟之间有误会致他不愿相认,她尚且不惧,解释清楚定能重归于好,可他却是失忆,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阔别多年,他已有崭新的生活,身侧亦有公主相伴,她还有必要相认么…… “何人在此处鬼鬼祟祟!”江鹤雪思绪被一道娇甜的喝声打断。 她怔然转眸,与来势汹汹的白裙少女对上视线。 当真是麻烦的一日。 - “母后好静,切莫在此高声喧哗。”她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身,错开江鹤野与沈初凝的方向,平静开口。 “母后?”白衣少女皱了眉,毫不掩饰眸中打量之意。“此处临近的是太后娘娘的宫殿。” “新进宫的嫔妃,可称不得姑母一声‘母后’。”她趾高气昂道。“当真不知礼节,麻雀飞上枝头想变凤凰……” “小娘子是令国公府的幼女?”江鹤雪极快地盘算清了关系,莞尔。“苏氏灵儿?” 苏灵儿轻抬下颌:“正是。” “令国公府幼女。”江鹤雪依旧弯着唇,语调却倏然冷下去。“见了本王妃,又缘何不行礼?” 苏灵儿愕然,僵直在原地不动。 “是你——”半晌,她惊愕道。 “需要本王妃再说第二遍?”江鹤雪抱臂。 “臣女见过恒安王妃,王妃万安。”停滞片刻,苏灵儿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江鹤雪无意刁难,余光瞥见梅林中二人已离开,便也让她起了身。 然她无意,确有人偏要挑她的刺头。 “你便是昭华哥哥的正妃。”苏灵儿依旧轻抬着下颌,道。 江鹤雪垂眸瞧她,好笑地勾了唇角。 苏灵儿比她身量矮了约莫两寸,这般站在她面前,着实有趣。 “你竟敢无视我——昭华哥哥究竟是如何瞧得上你的?”见她无言,苏灵儿不满。 “昭华哥哥?”江鹤雪重复了一遍。“他不是你的表兄么?” 苏灵儿“哼”了声,愤愤道:“你就是钻了本小姐与姑母一同去寺庙祈福的空子——” “他的正妃本应是我!” 9、第 9 章 江鹤雪并没有吃味。 她只觉着愈发有趣,想晃一晃面前这小娘子的脑壳,听听可有“哗啦啦”的水声。 哪有大婚头一日便上正妃面前耀武扬威的? 又不是她逼着沈卿尘娶的她。 是沈卿尘自己情愿娶的,她的昭华哥哥哪怕对她有一分情意,便不可能丝毫不知会她。 她莫非瞧不出来、想不通么? “当真可惜。”江鹤雪漫不经心地笑了下。“怎的,你有能耐,便叫他休了我,娶你?” “你!”苏灵儿万没想到她是这般反应,面色涨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纵是布衣女子,莫非会连这都不懂?” “他几时答应过你?”江鹤雪懒洋洋问。 “这、这何需说明,都是心照不宣的事!” “是心照不宣,还是妾有意郎无情,苏小娘子不明白么?” 江鹤雪不欲与她多费口舌,提裙便要离开,方迈了一步,又被苏灵儿拦住。 “我只告诫你,莫要以为你嫁进王府,便赢了我。”她恨恨道。“终归我与昭华哥哥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他于你不过一时新鲜感。” “麻雀飞上枝头,可变不成凤凰。” 江鹤雪当真不理解了。 京中的贵女都这般没有脑子么? 她方欲启唇,却听远处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的喝声:“殿下,咱家寻着王妃了!” 青年一袭水红吉服,外罩了件月白狐裘,快步走来,于她面前站定。 微抿着唇,一言不发,视线上下扫视过她一遍,见她衣衫齐整,并无不妥,方舒展了寸许神情。 “我见这处花开得好,便多赏了会儿,忘遣下人同你说了,叫你担忧了。”江鹤雪盈盈一笑。 沈卿尘将视线错开,极轻地“嗯”了声。 “是我不好,下回决计不会再犯。”江鹤雪拉住他的手,小幅度地摇晃着。 沈卿尘神情再度舒展了些许,又“嗯”了声。 “我就知晓,你不会同我置气——”江鹤雪余光瞥了一眼一旁面色铁青的苏灵儿,一字一顿地开口。“昭、华、哥、哥。” 沈卿尘没甩开她的手,只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眸露警惕。 江鹤雪一抬下颌:“现学的。” 沈卿尘这时才正视了一眼苏灵儿。 “见过殿下。”苏灵儿规矩道。 江鹤雪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免礼。”沈卿尘淡声。 “殿下?怎的这会儿同他生分了?”江鹤雪挽着他手臂,无辜地眨眨眼。“你不是与你的昭华哥哥,青梅竹马、情深意笃?” 苏灵儿手中帕子攥得皱成一团,愤愤瞧了一眼江鹤雪,又瞧了一眼眸露不解的沈卿尘,轻声:“表兄,表妹前些日子与姑母一同去灵虚寺祈福,未能出席表兄婚宴,表兄恕罪。” 沈卿尘思忖了好一会儿,终是将疑问的视线递给江鹤雪。 “是令国公嫡幼女,苏灵儿。”江鹤雪稍踮起脚,轻声。“长女闺名敏儿。” “无妨。”沈卿尘想起来了,同苏灵儿道。 “表兄不记得灵儿了?”苏灵儿只觉面上火辣辣地疼,强撑着笑意。“想来是表兄近些年四处游学,灵儿始终在宫中陪着姑母,阔别已久,将前些年的情缘淡薄了。” “本王从无交往密切的表姊妹。”沈卿尘音调冷下去。“何谈淡薄情缘?” “是臣女唐突,臣女告退。”苏灵儿面上最后一分笑意也挂不住了,仓促回身离去。 覆地梅枝里,她步履踉跄,身影颤抖。 “你给你的小表妹冻哭了。”江鹤雪难能未发善心,故意瞧沈卿尘一眼。 “是她辱你在先。”沈卿尘手指向下,松松握住她的手。“且我不过实话实说。” “你当真不记得?”江鹤雪狐疑。 “嗯。” “这般善忘,偏记着我小字是琼琼。”江鹤雪回握住他,逗了一句。“怎的,对我这般上心啊?” 沈卿尘不应,她也不自讨没趣,拉着他便向外走。 “不寻荣昌了?”沈卿尘问。 “改日吧。”江鹤雪语调稍低了。“暂放放。” “午膳想用什么?”静默片刻,沈卿尘问。“回府,或是去酒楼?” “你又在哄我了?”江鹤雪掀眸。“我不开心,倒是瞒不过你。” 她本以为会如上回那般得不到他回应,只轻飘飘问了一句,便要松了他的手臂,与他并肩向外。 怎料,身旁青年低低“嗯”了一声,停住脚步,轻扯了一下她的袖缘:“现下有身份了。” “若是愿意,可以来抱抱。” 花影零碎,浅黄小巧的花瓣在冬日的暖阳里,呈现出半透明的温馨。 青年眸色与腊梅花瓣一般的浅澈,琥珀似的温润柔和。 江鹤雪鼻尖泛酸,并未犹豫,展臂扑进他怀中,手钻过狐裘,环搂住他劲瘦的腰。 他身上,雪松的冷香扑鼻而来,混着甘冽的梅香,无端让人心头塌陷了一小块。 江鹤雪用力眨了眨眼,压住上涌的泪意,闷声:“多谢。” “不必客气。”沈卿尘轻笑了声。“我们是夫妻。” “想哭也无妨。”他扯过狐裘,将她护严。 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 江鹤雪重埋进他怀中,抽泣出声。 细微的抽噎声里,青年抬手,轻抚上了她的肩背。 一下,一下,生涩地哄。 - 江鹤雪本想去酒楼用膳,却在瞧见沈卿尘胸前被泪水濡湿的衣料时,被迫改了想法,同他回府。 午膳摆了二九十八道,她净手归来再一数,却少了一样。 她疑惑瞥了一眼沈卿尘,又重数了一遍桌上的菜肴:“撤了哪一样?” “芫荽羊肉羹。” “你也不喜芫荽和羊肉?”江鹤雪随即一弯唇。“挺巧呀,我也不喜。” 沈卿尘未答,只将一碟红油素肚丝挪到自己面前,动筷挑着其中芫荽。 “我还不喜胡椒,喜辣喜甜。” “我知道。” 江鹤雪手中玉箸一顿:“你何时知晓的我的偏好?” 沈卿尘没回答,只将几道辣菜挪到她面前,道:“我不食辛辣。” “记得了。”江鹤雪会意,莞尔。“我会把你的口味放在心上。” “不止口味,我会把你桩桩件件,都好好放在心上。”她情话张嘴就来。 沈卿尘不接话:“食不言。” “我偏要偏要。”江鹤雪盯着他泛红的耳尖,笑盈盈地为他夹了一块杏仁豆腐。“夫君呀,你告了几日婚假?” “一旬。”沈卿尘妥协,没动盘中的杏仁豆腐。 “你这般想同我黏在一处?”江鹤雪得寸进尺地问。 “……何人不愿躲懒休假?” “别解释,我都明白。”江鹤雪假意捂住耳朵,又点点他盘中的杏仁豆腐。“吃呀。” 沈卿尘停顿片刻,终是动筷,将那块杏仁豆腐慢条斯理吞下。 软而嫩滑,微微凉。 偏她用的是自己的私筷,上头似带着些她口脂的花香,盖过那分杏仁的甜。 像极了她吻来时的唇。 沈卿尘耳尖飞红,半晌方低声:“若为旁人夹菜,切记用公筷。” “切忌——”江鹤雪拖长尾音,存心与他逗趣。“明白了,会用私筷的。” 沈卿尘又不说话了。 “昭华,你在羞什么?”江鹤雪伸手要捏他的耳垂,被他躲了,也不恼。“若是好洁,你应当恼,而非羞。” “所以,昭华,我们可是想到一处去了?” 沈卿尘见她一点点地弯起了唇,露出细白如瓷的牙:“你亲起来,唇瓣可比杏仁豆腐触感要好。” “我还想亲。” 她总是这般,直白大胆,不加掩饰。 将浅薄的欲色挂在眼里。 与他的克制截然相反,她完全随心恣肆。 “琼琼。”沈卿尘抿了下唇,淡声。 “在!”江鹤雪仿若不觉他的几分不虞,笑意更浓,瞳仁清透似上好的紫琉璃。 沈卿尘凝她几秒,忽而无可奈何地抬了下唇角,一句驳斥都说不出了。 他想,她有点可爱,像只张牙舞爪、呲牙咧嘴的小猫。 他好像很难忍心拒绝她。 “交换吧。”他于是道。 “告诉我,你缘何伤心。” - 一顿午膳江鹤雪用得心满意足,撂下了玉箸,便央着沈卿尘一同去散步消食:“撑。” 并肩走了两步,她又心痒地攀上沈卿尘的手腕,握住。 他没挣,江鹤雪手指便向下蹭了蹭,将自己的手塞进他掌心,与他牵上。 他的手上有层薄茧,比不得武将粗粝,亦不是文人那般柔软,蹭在手背有些许发痒,但也不疼。 手掌比她大了一整圈,江鹤雪另只手掰过他的手指,将自己的手牢牢包住。 “为何不高兴?”沈卿尘对她的小动作并不抗拒,只问。 “阿野失忆了,我不知还要不要相认。”江鹤雪将梅林所听的一一同他说了,只隐瞒了江鹤野当下……疑似公主面首的身份。 “若是打定主意不相认了,待他去了青原,我也不留在京中了,四方走走,寻个舒适的州县,买个小院子住下。”她兀自道。 沈卿尘垂眸,望着她舒展带笑的面容。 他想起昨夜的同心结,想起她那句“莫将这般好的寓意浪费在她身上”。 半晌,他低声:“那我呢。” “若是不相认了,你要同我和离吗。” 10、第10章 江鹤雪带笑的话头骤然停住。 她怔愣掀眸,与他对视。 或许是他此番正背光而立,面前青年的瞳色显出几分暗沉,鸦青长睫低垂,淡绯色的唇亦抿成了一道直线。 瞧着心情分外不佳的模样。 但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失落。 江鹤雪此前并未思量这个问题,此番他骤然一提,她本能的反应便是“当然”。 可一瞧他这幅模样,卡在喉间的这一句生生吞了回去,却也对他做不出什么承诺。 万一是一对怨偶,万一他一直爱不上她,她才不会留在王府里做一辈子“寡妇”呢! 她又不是傻子。 “就算我不认阿野,也会帮你先将青原和亲之事应付过去,再谈和离。”江鹤雪不愿骗他,诚恳道。 “你现下想和离做什么?年节都没到,太早了些。” 沈卿尘没再应声。 “我明白了,你是觉着挑续弦麻烦。”他不说话,江鹤雪便自己领会了他的意思,安抚地捏捏他指节。“你放宽心,你身份又高贵,容色又出挑,京都想嫁你的贵女估计也能从城东排到城西,随你挑。” “实在是没中意的,不挑也成,左右你不看重子嗣……”她言到此顿住。“你不看重,母后她们却很看重。” 大抵同江鹤雪今晨想瞧瞧苏灵儿脑壳里有没有水一样。 沈卿尘现下也想掰开她,瞧瞧她究竟有没有心。 大婚头一日,同他谈和离,谈续弦。 难道他表现的不够明显么——婚是他主动上赶着提的,才一日,手给她牵了,抱给她抱了,亲给她亲了,身子都给她摸了。 先前在凉州住了半载,他连她袖缘都没主动碰过半分,只不过意外颇多…… 他想,若真是形婚,他们怎会这般亲昵。 “这样吧。”沈卿尘兀自闷着气,面前江鹤雪又狡黠地眨了眨眼。“我们先睡一觉试试。” “若合得来,我也可以给你留个小世子,或是小郡主,再和离。”她谨慎地补充。“但怀不怀得上,可并非我一人做的了主的。” 她嘴上说着,心下已盘算起避子汤的事来了。 傻子才要受诞育子嗣的苦,她只想睡他。 顺便试探一下他的底线究竟在何处。 “江鹤雪。”沈卿尘沉声唤。 他语声分外沉冷,似冬日里浸着碎冰的寒泉,唤的又是她大名,惊得江鹤雪顿时收了笑,脊背都不觉绷直了几分。 好像踩过了,得服个软。 与他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只是…… 江鹤雪心下默默叹气,只觉他当真是个贞洁烈男。 沈卿尘抽离了手,一瞧她这幅模样,重话又说不来一句了。 “消食了,便回房午歇。” “你呢?”江鹤雪面上重堆起笑。 “我没有午歇的习惯。” “你今日有一下,可好?”江鹤雪见他没发脾气,又轻扯了扯他的袖缘。“我困了,夫君,你也困一下,可好?” 他不挣,她又拉住他的指尖晃了晃:“夫君,你不在,我睡不着——” 她的尾音拖长,沙甜嗓音里带了几分黏。 沈卿尘被她几声“夫君”唤得没了脾气。 来日方长,日久定会生情。 他抬步向寝殿走。 走了两步,见江鹤雪还愣在原地,他不禁回了眸:“愣着做甚。” “去做什么?”江鹤雪这才小跑着追上来,又摇摇他的手。 “午歇。” - 江鹤雪歇了个舒适漫长的午歇。 幽幽转醒时,帐幔半垂着,漏进几缕半下午的和煦日光,琼花金铃上跃着细碎的光点。 身畔青年半支着身体,手中捏着本薄薄的册子,看得入神。 乌浓眼睫上也跃着细碎的光点。 手又搭在他腰间,江鹤雪瞄他一眼,重阖上眼,佯装睡梦中无意识地摸他的腹肌。 目不能视,他肌肉的触感愈发优越,线条分明,硬实有力。 当真是好完美的一幅皮相,她当真喜爱,也当真享受。 “还想摸几下?” 江鹤雪动作顿了顿,缓慢地掀眸,与沈卿尘对视。 他眸色沉静,并无愠怒之意。 “五下?”江鹤雪试探地开口。 “三下?”沈卿尘不应声,她退了一步。 “起床。” 江鹤雪飞快地摸了一把,习惯性地赖床:“现下才几时,再陪我躺一会……” “申时一刻。” 江鹤雪手上动作一顿,重复:“申时一刻?” “嗯。”沈卿尘将她的手挪开,直身。“你睡了一个半时辰。” “那你就陪我躺了一个半时辰呀。”江鹤雪粲然一笑,凑过去亲他。“昭华真好。” 沈卿尘偏了下头,她的吻只落在了他颊侧。 他的反应全然在江鹤雪预料之中,笑盈盈地追问:“既没有午歇的习惯,怎的不自己先起?” “知道你会乏累。”沈卿尘下了榻,边披外衫边回答。“提前拿了旁的打发时间。” “对哦,我以前在侯府也会午歇,不过通常就一个时辰。”江鹤雪回忆起来。“是说那时,夫子也走了,你都会做什么?” “替你写算术课业。” 江鹤雪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呢?” “替你抄书。” “还有吗?” “教江鹤野写他的课业。” 江鹤雪笑容讪讪,硬着头皮问:“再之后呢?” “再之后,你就来了。”沈卿尘语声依旧平静,却隐约带了分笑音。“拉着我们出府。” 回回珠玉琳琅,像只华贵美丽的蝶。 他没说出口。 江鹤野那时病弱,三番五次都出不了门,他只好勉为其难地陪她去。 “那今日呢?”江鹤雪半跪在榻上,看着他将外衫穿严整,心有所感地眨眼。“若是我想出府转转,你陪我吗?” “都安排妥当了。” “那你等我,很快的!”江鹤雪笑弯了眸,利索地跳下床榻,趿上睡鞋就往净室跑。 中衣被她睡得蜷起一截,露出一小段纤白的腰,裤管微扬开,脚踝细瘦。 沈卿尘错开视线。 她不知道,他从没想过和离。 - 予恒顺帝的冬猎提案将写完,书房的窗纸被江鹤雪沾湿一角:“昭华。” 她眼睛贴在菱格窗框上,纤浓眼睫顶的窗纸向内凸起。 沈卿尘涤净狼毫,将提案一压,推门。 臂弯处随即多了只软白的手,江鹤雪下一瞬紧贴过来,瞳眸晶亮,兴高采烈的模样与当年别无一二。 马车颠簸,在城西的护城河畔停下。 跳下马车,视线穿过梅林,看清的瞬间,江鹤雪再抑不住唇畔笑意:“冰嬉?!” “嗯。”沈卿尘瞧了眼空无一人的冰场,垂眸望她。“成么?” “太成了!”江鹤雪敷衍地亲了亲他的脸颊,便脚底抹油般心急地溜走。“我去换冰鞋、拿冰刀!” 京都偏北,又逢寒冬,冰场已无需人工浇筑,江鹤雪初踩上冰鞋,还被上浮的寒意激得颤了颤。 但冰嬉是她自幼玩到大的游戏,握着冰刀转了一圈,便找回了先前的感觉。 偌大的冰场独属于她,江鹤雪滑得恣肆,干脆把冰刀丢在一旁,毫无顾忌地滑起来,也不按圈子来了,就在冰场中央,转起圈来。 单腿勾起,手臂舒展开,近乎忘我。 转了好几圈,直到头有些发晕了,才降了速度,小步滑起来。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近,江鹤雪立时提了精神,飞滑至入口,趴在石杆边缘扬声:“昭华——” “姜某不多叨扰。”先传来的是一道清澈的青年音。“恭祝殿下与王妃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沈卿尘道了声谢,孤身走到江鹤雪面前,瞧她这幅模样,唇角不禁轻抬了下:“累?” “你来陪我一起。”江鹤雪绕过栏杆与他牵手。“谈不上累。只冰场空旷是滑得尽兴,但仅我一人,还是过分空旷,难免寂寞……” “昭华,我记着,你可是不会冰嬉?”她话音稍顿。“先前凉州,我喊过你两回,你都推脱了,最后还是我和傅二一起去的。” “如今会了。” 他特意为她学了,但…… “傅二是何人?”沈卿尘敛了下眉,总觉着这称呼有几分耳熟。 “昌平侯的次子,傅妄,你还记着么?”江鹤雪提了一句,又一想他连苏敏儿、苏灵儿两个表妹都分不清,贴心地补充。“就总着红衣、黏在我身后的那个。” 沈卿尘依旧没印象。 江鹤雪当年友人多得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上街走不了几步,便成了浩浩荡荡一群人。 但在她身边的总是他。 而他的眼睛也总被她霸道地占据着。 “你再想想——用个红发带扎着高马尾、手里提溜着鞭子转、一笑起来就露出两排白牙的那个,可有印象?”他偏移的神思被江鹤雪拉回。 她描述得这般细致,沈卿尘稍微有了些印象。 他不曾厌恶过何人,这傅妄是唯一一个。 总拉着江鹤雪东聊西扯,笑容憨傻,言谈轻浮,连声规矩的“江娘子”都不会说,成日叫她…… 沈卿尘记不清了,心下有几分奇怪。 他不会因此去厌恶一个人,至多觉着对方不堪大用…… “就先前与我有婚约的那个傅妄!” 11、第11章 江鹤雪这一句,沈卿尘彻底想起来了。 想起来他为何厌恶傅妄了。 也想起来,他学冰嬉不单是为了陪江鹤雪,更是为了让那个碍眼的没机会同她一道。 成日里喋喋不休地唤她“娃娃亲”。 她又不是没有名字,又不是“江娘子”这三字很难发音,当真是孟浪无礼之徒。 “你倒记性好。”沈卿尘手上施力,攥紧她几分,淡声。 “那是。”江鹤雪丝毫未觉他话中旁意。“毕竟他曾是我的娃娃亲呢。” 虽说是口头定下的,但当时放眼凉州,他确实是长的最周正的,她觉着,凑合过也成。 沈卿尘尚不及气闷,又听她笑盈盈地补充:“当然,是在你之前。” “后来更喜欢我?” “对呀,你比他生得模样好多了。”江鹤雪晃着他的手,仰颈瞧他。“我当初会唤你‘小神仙’,就是觉着你生得像神仙一样漂亮呢。” 见了沈卿尘后,她便觉着和傅妄凑合不了了。 对比之下,傅妄也就是个……不能说丑的程度。 沈卿尘抽了手:“初见那面,你并未立时认出我。” “那是因着你实在像谪仙降世一般,我哪敢轻易认呀!”江鹤雪舌灿莲花。 但并没哄好沈卿尘。 他只觉她这分喜欢过于浅薄,竟让他生出种以色侍人的屈辱。 他又不是什么青楼楚馆的色伶。 “既是会了,快进来,让小江夫子检查一二。”江鹤雪转了话题。“若是学艺不精,小江夫子再手把手地教你!” 沈卿尘只得于她的催促声中换了冰鞋进场。 江鹤雪将场地让给他,抱臂在一旁观赏。 青年身形颀长挺拔,随意一立便如雪松般清傲,更比之矜贵,举手投足间自恃皇室的优良教养,简单几个冰嬉动作也被他轻易做的赏心悦目。 一圈滑下来,江鹤雪由衷地赞叹:“你当真善学,学任何事都好快。” “我教你个旁的。”她溜过去,双手牵住他的。“冰舞。” 她的动作娇蛮,也不问他是否想学,便两只手分别与他严丝合缝地交握,身体也与他贴得那般近,近到他稍一垂睫,便能清晰地瞧见她纤浓的眼睫。 根根分明,卷弧映着冰面反射的弧光。 “这般教?” “告诉你了,‘手把手’呀。”江鹤雪冲他眨了眨右眼。 她话术竟能这般贴切,沈卿尘哑然失笑。 “你可曾教过旁人?”他又听见自己问。 “未曾。”江鹤雪笑着晃他的手,故意将话留一半。“但日后呢……” “如何?”沈卿尘顺从她心意地问。 “日后也不教旁人。” 得了允诺的青年眸中染上些浅淡的愉悦。 “只因旁人定不比你聪敏,教起来定会劳心费神。”江鹤雪坏心眼地补充。“若不然,也并非……” 看他眸中笑意又敛,她得意地扬了扬下颌:“好生学,学成了小江夫子给你奖励。” 她拉着他的双手,向后撤步,指挥着他随她而动。 口中哼起北地的民曲,轻快,热烈。 江鹤雪松了一只手,于熟悉的音律中翩然起舞,绕着沈卿尘旋转滑行。 沈卿尘果真是个不用夫子费心的学生,轻易领会了她的意图,配合起她的动作。 江鹤雪满意地冲他弯唇:“昭华——!” 她哼着的曲调一停,脚下步子一乱,两脚的冰鞋一撞,立即不稳地向后倒去。 她下意识地挣他的手,要两手护住脑颈。 但她并没挣开。 手腕被他牢牢箍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江鹤雪本能地阖眼。 一声闷响,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传来。 静了几秒,江鹤雪后怕地睁眼,猝然与沈卿尘对上视线。 他半躺在冰面上,一只手撑着身体,另只手落在她腰间,严严实实将她护在自己怀中。 江鹤雪懵然地眨了眨眼,随即去摸他的后颈:“你可有伤到?” “并未。”沈卿尘见她神情并无痛楚,支撑的手卸了力,向冰面仰过去。 “当真?”江鹤雪立时将手向上护住他的后脑。“冰面摔一跤很痛的,当真无妨么?” 她眸色、动作,皆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沈卿尘话到唇边便莫名改了口:“是有些疼。” 江鹤雪“啊”了声,伸手去扳他的肩:“快起来,去看郎中。” “不必,稍缓片刻便好。”沈卿尘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狐裘一折,躺下不动。 “你诓我?”江鹤雪眨了眨眼,见他神情舒展,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卿尘,你竟会诓骗我?你竟敢?” 她气得用手撑了一把冰面,将冻凉的手向他脖颈里塞:“好样的!” 沈卿尘被激得躬身,缚住她的手腕,从善如流地道了歉。 他也不知他当下为何会这般反常,就控制不住地想笑,唇角抬了又压,压了又抬。 或许是因着今日他研习多年的冰嬉得了她肯定,或许是因着她下意识的关切,更或许是因着这般不顾场合地笑闹,像极了一对情投意合的寻常夫妻。 江鹤雪与他拗着劲儿,眼睛盯着他。 挨了一跤,他怎的瞧着心情颇好? “认错可得有诚意。”江鹤雪疲于深究个中缘由,干脆赖在他怀里不动,巴巴瞧他。“给我亲亲?” 沈卿尘默许,甚至向她稍递了递面庞。 江鹤雪愈发奇怪他作为了。 但她向来琢磨不透他,他也惯会闷着,她干脆本着说一不二的原则,亲了再管旁的。 她飞快地凑上前,贴上他唇角,见他不闪躲,又勾住他的颈,舔吻上他的唇瓣。 没耐性地厮磨几下,伸舌去撬他的牙关。 沈卿尘没允,手指并起,将她轻轻推开。 “诚意不足!”江鹤雪又凑上前,没再亲,眨着眼,用睫毛蹭他的下颌。 “冰面冷。”沈卿尘手虚虚搭着她的肩,环她起身。 “这意思是,回府可以继续?”冰面滑,江鹤雪没往他身上攀,规规矩矩地站稳,问。 沈卿尘不应,她便权当他默许。 - 两人压着宵禁的更声回府。 “冬日里宵禁当真早的过分。”甫一进门,江鹤雪便不安分地去偎沈卿尘的手臂。“天黑得太早,只能闷在府里。” “是说,我都没细细转过王府呢,昭华,你领我转转?”她蹭蹭他。“你家。” “我们的家。”一瞧他没应允之意,江鹤雪及时改了口,讨好地冲他眨眨眼。 沈卿尘这才颔首,挽着她向院内走。 这一走,江鹤雪才发现恒安王府比她想象中还要大许多,如同缩略的皇宫,又明显浸着他个人的冷调。 华贵却绝非奢靡,廊院亭桥,亭台楼阁皆非堆金砌银,而是白玉墨玉的间或,翠竹古松掩映着一汪冷潭,透过冰面瞧得见几尾银鱼。 挽着他走了两刻钟,江鹤雪眼晕了:“怎的院子都长一个模样?” “省心。” “我会在王府里迷路!”她拧他的手臂。 “道标。”沈卿尘目光示意一旁的玉牌。 “若有些艳色就好了……”江鹤雪喃喃,话音未落,便瞧见眼前一方院落里,红梅花开正盛,似水墨画中凭白多出的一抹鲜亮朱砂。 “你的院子……” 沈卿尘话未说尽,身畔少女已提裙小跑进院,如一只蹁跹灵动的蝶。 江鹤雪由婢女引着,细细打量着寝殿。 她昨夜并未仔细打量过沈卿尘的寝殿,却也能感受到这截然不同的风格。 沈卿尘的寝殿中物什当真极少,她只记着墙上挂了一张弓,屏风后摆着一把焦尾琴,案上有一只他卜卦用的白玉罗盘。 而眼前她这间寝殿,华贵到堪称奢靡,金丝楠木拔步床宽大到允她横着躺,金钩收束的帐幔缀着琼花金铃,布料顺滑如水。 小摆件繁杂到她数不清,床榻旁侧除却美人榻,还摆了只躺椅,甫一挨上,绵柔的触感似坠入云端。 江鹤雪窝在躺椅里,摇了两下,便舒服到不想起身了:“昭华。” “王妃,殿下回房……奴婢见过殿下。”婢女远看见来人,话头一转,行了礼便识趣地退下。 江鹤雪睁了一只眼睛瞧他:“你去哪了?” 沈卿尘将手中薄薄的书册递予她。 是他午歇时看的那本,拢共就两页,江鹤雪接来一瞧,却见上面全是秋千的样式。 “喜欢哪个?” 江鹤雪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极快地选了一只,指给他。 “好。”沈卿尘将书册收回。 “你要打秋千?在何处?”她不禁问。 “依你的。” “是打给我的?”江鹤雪眼睛一亮。“你会读心?竟知晓我喜欢?” “你告诉我的。”沈卿尘又是这个答案。“院内若有只秋千,宵禁后便不会无趣。” “这般好记性,你倒说说,我还告诉过你何事?”江鹤雪仍躺在躺椅上,手指拽着他的衣摆将他拉近。 “寝屋内要放一张舒适的躺椅。” 躺椅上的江鹤雪眯了眯眼:“可还有么?” “院里要四时都有花开,春日要樱,夏日要蔷薇,秋日要木槿,冬日要梅。” 江鹤雪视线穿过半敞的窗,在妍丽的红梅中转了一圈,又落回身前的青年身上。 “这些话,我都忘了。”她手勾着他腰间玉带,迫他弯身。“你竟还记着。” “昭华,你莫非——” “恋慕我很多年了?” 12、第12章 红梅摇曳,漏过半敞的窗,影射在地上。 “你觉着呢?”对视半晌,沈卿尘问。 “我觉着?”江鹤雪直了身,与他几乎鼻尖碰鼻尖。“我觉着不可能。” “与其信你恋慕我多年,不如信我们定了婚事后,你特意去回想——或者说找人探听了我先前的喜好,以维系夫妻恩爱的颜面。” 沈卿尘缄默不言。 “你放心,我会与你一同维系的。”江鹤雪当他默认,笑盈盈道。“我知晓。青原既瞧定了你作和亲人选,你骤然与旁人成婚,若与妻子相敬如宾,青原定会觉着你推诿,甚者影响两国邦交。” “如此,你的王妃须得与你鹣鲽情深,只是恰巧在年节前夕完婚,可对?” “……继续。” “所以人前的名声便分外重要。定要让旁人都觉着你我佳偶天成,情深意笃,如此才能了却青原疑虑,堵住悠悠众口。” 江鹤雪笑意坦然:“都被我猜中了吧?” 沈卿尘无奈地阖了下眼。 未及他再张口,少女的唇瓣却猝然贴了上来。 她的唇柔若红梅的花瓣,动作却分外地强势,边吻着,身子边后仰回躺椅,手臂如蛇一般缠着他的脖颈,不允他躲一寸。 沈卿尘下意识握住在躺椅的扶手,怔愣掀眸,正撞进她透亮的紫瞳。 眼波妩媚撩人,对上视线非但毫不闪躲,还冲他眨了眨眼,力道更重。 沈卿尘猛然阖眼,想后撤,又被她压回。 江鹤雪双腿攀上他的腰际,足跟使力,迫着他再向下。 耳鬓厮磨间,她张口,轻咬了下他的唇。 沈卿尘后颈一紧。 他手握住她的足踝,果断地将她的腿挪开,撤远几分,平复着微乱的气息。 “躲什么?”江鹤雪弯膝盘坐在躺椅上,偏首,笑着瞧他。“这般姿势,你羞了?” 吻后她的唇瓣分外红润,远胜窗外红梅。 沈卿尘错开视线,并不应声。 “你日后所有的不回答,我一律当默认。”江鹤雪逼他回应。 “既是人前维持恩爱即可,”静默半晌,沈卿尘轻声。“你方才为何要这般?” 江鹤雪觑他一瞬,朝他勾手:“过来说。” 沈卿尘不动。 但他不来,江鹤雪会向他去。 “人前维持恩爱,是恒安王与恒安王妃之事。”她于他面前停步。“方才,是沈卿尘和江鹤雪的事。” 沈卿尘眼睫微颤。 “你也答应我了,回府可以继续。”江鹤雪又道。“况且,我喜欢你。” “所以,我方才想亲你,就亲了呀。” 她的语声轻柔,落在心头却是重到挪不开的酸胀。 “你的喜欢,”须臾,沈卿尘将她的手从自己面上挪开,低声。“太浅薄了。” 只是着迷于皮相,根本就称不上喜欢。 不过是她一时的新鲜感。 “我确乎是散漫浅薄之人。”江鹤雪认了,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忽而切了话题。“那夫君,传闻中,我的情郎从城南排到城北,你信么?” 晚风拂过红梅,簌簌而响。 江鹤雪一瞬不瞬地盯着沈卿尘。 她骤然发难,只期能瞧见他下意识的反应,却不想,他竟连眉都未蹙一分,面容无波无澜,依旧是那幅平静疏冷的模样。 “流言自不会是空穴来风,但更不可断然全信。”沈卿尘客观道。“你既放任流言肆意,岂非并不在意旁人看法?” “你不是旁人。”江鹤雪压下心中惊愕,冲他弯了下唇,甜声。“你是我的夫君呀。” “可王妃现下所问,问的是本王是否在乎王妃的声名不佳,而非是江鹤雪问沈卿尘,是否在意她的过往。”沈卿尘用她的话术回答。 江鹤雪默然。 她从未想到,沈卿尘会有这般言辞确凿之时。 “所以,本王现下的回答,是不在乎。” “你几时变得这般能言善辩了?”她气哄哄地去拧他的腰。“竟敢学我说话!” 沈卿尘没躲,由她的手捏在他腰侧。 “你竟同我拗劲!”江鹤雪拧了一把,没拧动,干脆伸手去挠。 沈卿尘也不痒,只垂眸望她,浅澈瞳眸里笑意若有似无,又生出几分无端的温柔。 江鹤雪在这般眸光中渐渐泄了力,手垂落下来,无言相对了。 “恒安王与恒安王妃之事,做到如今程度便足够。如你所言,人前恩爱即可。”沈卿尘揽过话题的主导权,淡笑。 “而我们的事……你不必总试探我。” “我不善做戏,也从不想学。” “兴许你所忧虑之事,不足挂齿。”他的眸光并无攻击力,却亦能紧缚着她不放。 似一张细密的网温柔将她笼罩。 江鹤雪怔然望着他。 “而兴许你想得到的,”青年嗓音低柔。“早已归你所有。” - 江鹤雪想了一整宿,也没想明白,她想得到又已归她所有的,究竟是何物。 她想得到的不过两桩事。 一则,与阿野的相认,显然没得到。 另一则,便是沈卿尘的真心。 这又怎么就归她所有了?还早已? 他们才成婚两日,哪来的真心交付?若是少时在凉州……那都五年了! 这天方夜谭的想法仅存在了一瞬,便被主人抛之脑后。 定然是沈卿尘误会自己所图! 然他误会到了何处,江鹤雪百思不得其解,只翌日一照铜镜,便见自己光荣地获得了两只熊猫似的黑眼圈。 她拒了早膳,赖回榻上补眠。 抱着隐囊滚了两圈没睡着,害她黑眼圈的罪魁祸首来了。 “晨起不食,伤脾损胃。”沈卿尘于帷帐外温声。“便是要赖床,也先用过早食。” “起不来,没力气吃。”江鹤雪懒懒道。“若是有人喂,兴许我便吃了。” 帷帐外的青年低笑了声:“王妃这般娇蛮懒怠,不思量如何驭下了?” “你昨夜说的,我所忧虑不足挂齿。”江鹤雪不起。“弟弟之事定要我再思量,而驭下之事……得你承诺,定然不劳我费心伤神。” “况且,我可没说,要婢女来喂。”她用脚拨开帷帐,半睁着眼瞧他。“殿下若是担忧我日后御下无方,替我瞒住不就成了?” 她全然未梳洗更衣,此番一动作,整只未着罗袜的足都暴露在沈卿尘眼前。 莹白小巧,圆润的指甲上染着珊瑚红的蔻丹,搭在妃色床帐边,色彩鲜明灼眼。 寝被被她几遭翻滚弄得凌乱,纤白的小腿露出,他甚至瞧得见她膝弯处微粉的肌肤。 “我安寝惯常不穿,什么也不穿。” 她玩味的话语骤然回响在耳际,沈卿尘猛地拉紧帷帐,后撤了三步。 “你做什么?”江鹤雪莫名其妙地坐起身。“不愿为我瞒便罢,难不成还要广而告之?” 她安寝惧黑,帷帐并未散内里厚实遮光的绸布,而只散了半透的轻纱。 随她起身,寝被滑落,半边莹润的肩若隐若现。 沈卿尘豁然转身背向她。 他下意识地不想答,又想到她昨夜“权当默认”的警告,终是道:“不会。” “再懒怠,也先穿好衣裳。” 江鹤雪停了片刻,回过味来,不禁轻笑出声。 她向他挪过去,半跪于榻上,重撩起帐幔:“昭华?” 沈卿尘不动,她便掀了寝被下榻,款步向他走去。 她走一步,他退两步,直至面前是楠木屏门,他方停了步。 “还想躲,便开门出去呀。”江鹤雪在他身后停下脚步。“给你三秒钟。” 沈卿尘绝非不想躲。 他只忧心,甫一开门,穿堂寒风是否会把衣衫单薄……或是连这都没有的她冻透。 而他犹疑的片刻,江鹤雪已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脸颊贴上他后背。 “夫君。”她明知故问。“既是不躲,为何不回身瞧我?” “……这般问句不答,你当什么?”静默片刻,沈卿尘反问。 “当你害羞。”江鹤雪不安分地摸他。 沈卿尘平复了一下呼吸,不经意一低眸,却瞧见攀在自己腰间的一双手,纤白的手腕,和……两只妃色的衣袖。 他猝然挪开她的手,回身。 面前少女果真穿着齐整的中衣,对上视线,还狡黠地冲他眨了眨一边眼睛,面上全然是得逞的笑意。 “你竟发现的这般快。”江鹤雪语调还带着些许遗憾。“本以为还能多吃些你的豆腐。” 沈卿尘缚住她不安分的手,忆及什么,视线向下一瞥,果真瞥见她光裸的双足。 他手臂稍一使力,将她提起。 江鹤雪下意识地去攀他的颈,却不想,并非大婚那日的打横抱…… 足底踩在他的鞋面上,绣纹磨蹭得微微发痒,距离陡然拉近。 “纵是烧着地龙,赤脚也易受寒,万不得宜。”沈卿尘温声。“同不用早食一样,须得改正。” “早食有水豆腐,梳洗过来用?” “水豆腐?”江鹤雪从男色中拉回思绪。“王府的厨子还会磨水豆腐?” “北三街,柳氏摊位买回的。” “甜口?是因着那回撞见我在吃?” “嗯。” 他的答话总是简短,这句从喉间溢出的声无端低柔,乌浓长睫微垂,于他眼下拓着两片浅淡的阴影。 温柔得过分,也不寻常得过分,睫毛好像蹭在她心尖上,酥痒得也过分。 但江鹤雪绝不会让他察觉。 她揪住他耳朵:“你昨日在冰场,将脑袋摔坏了?” 13、第13章 沈卿尘头回疑心自己耳力不好。 他没有拨开江鹤雪的手,沉沉与她对视。 “这般温柔体贴,这般思虑周全,”江鹤雪又揪了揪。“这般性情温和。” “当真是传言里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恒安王殿下?” 沈卿尘觑她几秒,气到心头,忽而成了声无可奈何的低笑。 他方才竟然会想同她斗一斗嘴。 当真反常。 “昨日还嫌我冷待,今日又因着体贴疑心我摔坏脑袋,你可知自己变心思比翻书还要快?” “应当还是比你翻书要慢些吧?”江鹤雪偏了偏头,笑。“毕竟一个午歇,你能写完我全部的课业,还能得闲去教阿野。” “鸡同鸭讲。”沈卿尘无奈地斥。 “我不是鸭子。”江鹤雪再度与他偏移了话题,鼓了鼓嘴。“鸭子丁点不漂亮可爱。” “……狗同猫讲?”沈卿尘无奈地配合着她的话题改口。 “鱼同猫讲。”江鹤雪想了想,纠正。 “鱼怎的同猫讲?”沈卿尘抿下想要抬起的唇角,问。 “你像鱼,小神仙鱼。”江鹤雪盈盈笑着。“小江猫猫最喜欢吃小神仙鱼。” 只是有些难钓,她心下腹诽。 她都下那般狠招,那般色诱他了,竟还能次次推拒。 莫非……他喜爱细水长流、循序渐进的发展? 江鹤雪自觉自己恐怕没这般耐心。 “吃掉你。”她面上不显,还冲他假装呲牙咧嘴地道。 沈卿尘难抑地笑出声来,只觉她这幅模样,当真可爱至极。 “不说了。”他生生忍下想捏她脸的冲动。“快些梳洗,若再耽搁,水豆腐可冷了。” “小鱼敷衍小猫,是会被吃干抹净的。”江鹤雪不遂他的意,用鼻尖蹭他的脸侧。“说呀,何时变成这般体贴的性子了?” 沈卿尘被她蹭得发痒,终于抬手止了她动作:“是你。” “是我?”江鹤雪饶有兴致地一眯眼。“是恒安王妃,还是江鹤雪?” “都是。”沈卿尘答。 恒安王妃只会是江鹤雪。 沈卿尘一想,耳尖便泛了薄红,只觉这句话,他遑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太羞人、太肉麻了些。 况且,他昨夜也说的够直白了。 他的心早已在她那处,归她所有了。 - 白嫩的水豆腐上淋了一圈晶莹的桂花蜜,缀着蜜浸的红豆,江鹤雪大方地在中间用玉匙割了道线:“一人一半。” 沈卿尘瞧了一眼,又瞧瞧摆了满桌的精致早膳,不动。 江鹤雪顺着他的视线瞧瞧,会意了。 玉匙轻搅,她舀起一汪缀着两颗红豆的,手虚托着,喂到他唇边:“啊——” 玉匙挨上唇瓣的触感温凉,沈卿尘怔然转眸,不解地望向江鹤雪。 她冲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想到什么,偏首瞧了眼旁侧侍奉的两位婢女。 二人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静了一瞬,又齐齐一屈膝:“奴婢告退。” “没有外人在,可还羞么?”江鹤雪体贴地开口。“啊——” 沈卿尘当真无奈了,想解释,唇又被她手中的玉匙堵着。 他顺从地张了口,将那口水豆腐含了,未等咽下,便见身侧少女就着那只玉匙,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口。 饱满的红豆停在她唇边,色泽比之更为浓艳,面颊亦比水豆腐更为白嫩。 温热滑嫩的水豆腐猝然在唇齿间化开,红豆绵密,桂花蜜的甜香一同滑入。 沈卿尘险些呛咳出声。 “怎的?吃不惯么?”江鹤雪瞧着他顺气,眸中尽是得逞的笑意,偏偏又故作无辜地问。“呛着了?我给你顺顺?” “不必。”在她手要覆上来的一瞬,沈卿尘果断地躲了,挪远几分。 江鹤雪看在眼里,并不揭穿:“听闻你今日未到卯正便出府了,可是有何计划?” “抱歉。”稍停片刻,沈卿尘却是道。 “未预先同你提,今日便进千香坊外间瞧了瞧。”他解释。 “外间是你留了人帮我操持的,本就是接客售卖之处,有何抱歉?”江鹤雪不甚在意。 他未应声,她便识趣地没再继续:“然后呢?” “未曾擅动你的物品,只念着王府与千香坊相隔甚远,便记了条目,想着在王府给你添置上。”沈卿尘说明意图。“用过早膳,还请你费心核对一二。” 轮到江鹤雪怔怔地望着他了。 似细小的琼花忽然化开在她掌心里,不凉,反是湿漉漉的水泽淋得她心尖都柔软了寸许。 “我看两眼,算什么费心?”沉默片刻,江鹤雪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倒是你,晨起便大费周章跑了一趟,合该多歇息会儿。” “无妨。”沈卿尘又道。“若核对无误,便遣工匠按千香坊的规制打造?” “要正对梅林的那间房,我瞧还空着。”江鹤雪想了想。“莫要全按,最好是能在墙上打一面置物格,我好将香料分类放。切莫太高,我够不着。” 她又补了几条要求,沈卿尘尽数应下。 “连上秋千,昼夜赶工大得耽搁两三日,恐怕会扰你清静。” “怎的?邀请我宿在你寝殿?”他说话总为她留话头,江鹤雪挑了下眉。“打算履行夫妻义务了?” “你我院落只隔一丛梅林,恐怕亦是难以清静。”沈卿尘对她的调笑面不改色。 “有主意了便说,少磨蹭。”江鹤雪咬破鲜肉小笼的一角,吮着汤汁。 “京郊有处温泉客栈,可要去小住几日?” “温泉?!”江鹤雪玉箸一抖,小笼包都险些掉了。“京都也有专门的温泉客栈?” “温泉是凉州的民俗,我原以为京都不会有。先前还盼着能在寝殿的净室里凿个汤池,便免得出府。”她碎碎念着。 “去么?” “当然!” - 京都这处温泉客栈极善药浴,甫一踏入,江鹤雪便被等候多时的下人带去了药浴。 汤泉暖热,药味浓郁清香,身体的疲乏一扫而空,她揉着草叶,慢吞吞地理着当下的事件。 第一件,便是太后的麝香之事。 她虽不知沈卿尘查的结果为何,但骤然停了麝香,难免让幕后之人察觉。倒不如她亲自为太后制香,以礼送出,再借她好奇之名换取麝香,方能解此难题,更要太后对她印象好上几分。 第二件,便是千香坊日后经营之事。 她眼下倒不愁钱财了,可花沈卿尘的,和花她自己的,终归是两模两样。王妃要置办的物什多,眼下的进账当然不够她用。 况且,她也说不清缘由,就不愿旁人觉着沈卿尘娶了个除却美貌,一无是处的王妃…… 他名声那般好,那般受人爱戴,她才不要成为他唯一遭人诟病之处。 家世她如今尚且无能为力,但这千香坊若是做大规模,盈利多些,不也是扭转声名的好法子? 现下身份是配不上他,总有配得上的一日嘛! 而第三件,便是与江鹤野相认之事。 江鹤雪烦躁地揉烂了指尖的草叶。 江鹤野啊江鹤野,你失忆便失忆,怎的还成荣昌公主的面首了呢?! 这要她如何做? 是做拆散有情人的恶人,还是眼睁睁地瞧着他跟赴青原,顶着这般身份,岂非送死? 江鹤雪将揉烂的草叶向池内一丢,崩溃地吼:“烦死啦!” “何事忧心?”清冷嗓音不期然地响起。 江鹤雪霎时僵住,瞥向一旁的锦帘。 她怎的忘记了,他们也是在同一间屋里泡着温泉,就隔了两片锦帘…… “你吓坏我了!怎的泡个温泉也一声不吭、毫无响动?”江鹤雪先发制人。“我都忘了你还在!” 沈卿尘不知他应当发出什么响动。 莫非如她那般,时而拍打拍打水面,时而埋下身子游水,兴奋得如小鸭子一般? 还是凫水最不规矩的小鸭子。 “何事忧心?”他于是重复。 江鹤雪拣了苏太后之事说与他听。 “麝香乃柔阳年初所赠。”沈卿尘缓声。“抚南将军是柔阳驸马,年初剿灭南靖后带回诸多珍物,这麝香便是其中一样。” “柔阳公主?”江鹤雪偏头想了想。“可她莫不是最为温婉柔善的一位?” 恒顺帝膝下只有三位公主,常宁长公主沈初蓉已和亲番国滇西,二公主便是柔阳公主沈初棠,最小也最得宠的是荣昌公主,沈初凝。 “且这抚南将军不是皇嫂的侄子么?他二人缘何要害母后?”江鹤雪不解。“谢家乃将门世家,抚南将军与其父手握重兵,又尚了公主,唯一的女儿还嫁了瑾王做正妃,得此信重,竟仍不知足?” “你倒知之甚广。”沈卿尘只道。 江鹤雪微抬下颌:“虽说被镇北侯丢出来了,结交贵人的本事我还是有的,京中繁杂的人际,说不准我比你还清楚。” 锦帘后青年只低笑了声。 江鹤雪将方才自己的思量说与他听:“母后既爱腊梅,我便制梅香予她。” “如此也好,那便有劳你了。” “有劳有劳,那可得有报酬。”江鹤雪心思一动,悄悄自温泉中起身。“我也不要银两。” 锦帘“哗啦”一声被拨开。 “我要男、色。” 14、第14章 锦帘末端缀着南珠,这般一拨,南珠相撞,响音轻灵暧昧。 暖热的水汽扑面而来。 江鹤雪被烘得下意识阖了阖眼,拂开面前水汽:“如何……沈卿尘!” 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蹭”地一下合起锦帘,躲回帘后,平复着陡然加快的心跳。 “昭华?”她试探着唤。 “嗯。”沈卿尘应了。 “夫君?”江鹤雪又唤。 “嗯。” 江鹤雪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地将锦帘掀开一个角,生怕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不是。 她向内看了一眼,又回身,反复几回,沈卿尘依旧稳坐如山。 “哗”地一声,江鹤雪干脆利落地把锦帘全部拉开:“沈卿尘!” 暖热水汽氤氲,眼前光景缓了半弹指才清晰。 青年衣衫严整地坐于汤池边,只裤脚挽起,将半截小腿浸于池中濯足。 手中甚至还闲适地捏着本书册,江鹤雪仔细一瞧,竟是《清心经》「1」。 与她想象中的,光裸着浸在温泉中,乌发披散的撩人模样大相径庭……截然相反! 她绝望地阖了阖眼。 真真不是她的幻觉,他真真就是这么一幅淡然克制的模样,连扣子都扣到了最顶上,脖颈都吝啬给她瞧全了。 她都把话放得那般直白了,都给他留了那么多时间了,他非但无所悔改,现下还慢条斯理地拿起搁在腿边的玉带,规矩地束回了腰上。 虽说,那玉带好短……瞧着也就二尺三寸?四寸? 枉他这般身量,又肩宽腿长的,腰却这般细……停。 江鹤雪晃了晃头。 再好看,用不得又有何用?新婚夜还能给她瞧一瞧,摸一摸,现如今瞧都不给她瞧! 当真冷漠、当真淡薄,当真无趣古板——当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瞧,色诱诱给太监看! 这般贞洁烈男的做派,还不如是个太监呢! 江鹤雪心中腹诽,越腹诽越恼火。 “怎的?”偏偏沈卿尘并未侧首瞧她,云淡风轻地问。“可是有何不妥?” 不妥,当真是太不妥了。 又是“哗啦”一声,江鹤雪咬牙切齿地把锦帘重重拉死,还赌气地挽了个结扣。 接着“扑通”一声,丢了沐巾跳回汤池中。 锦帘后的沈卿尘又轻笑了声。 “笑什么笑!”江鹤雪这回撕草叶是因着他了。“濯你的足、看你的书吧!丁点不懂享受!” 沈卿尘对她的嗔责未置一词,又捡起方才的话题来:“谢家而今虽虎符在握,却并非簪缨世家,自镇国将军一代才涉足朝野核心。” “相较世代袭位的公侯伯爵府势力盘根错节,谢家才可堪重用。” “但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你且宽心,龙邻姓‘沈’,不会改姓‘谢’。” 多余的事他不讲了,江鹤雪也没问,只撕了七八片草叶,闷闷:“你有必要这般防我么?兔子防狼似的。” “鱼防猫。”沈卿尘纠正她。“小神仙鱼防小江猫。” “小江猫猫。”江鹤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又从这话里寻摸到新的乐趣,教他。“猫猫。” 沈卿尘不学这腻歪又肉麻的叠词。 “猫猫。”江鹤雪重复。“或者……宝宝,你选一个学。” 沈卿尘装聋作哑。 江鹤雪有的是法子,他不学,她可是会说的:“小鱼宝宝?宝宝小鱼?昭华宝宝?宝宝昭华?” 她反复几遍,沈卿尘终于轻咳了一声。 江鹤雪满心欢喜地以为他要模仿了,止住话音。 等了几秒,却听他淡声:“心若无妄,杂念自亡;性若常定,诸般皆宁「2」……” 江鹤雪一口气堵在喉间,险些没上来。 他竟给她念《清心经》?! 怎的会有这般不解风情、这般古板无趣之人?! “你究竟成哪门子的亲、娶哪门子的王妃!”她险些被他给气晕过去。“你还是出家吧!” “连高僧也别做,做定空寺院中的古松得了!” - 古松知错能改,泡过温泉,主动牵着她去采制香的腊梅。 正是腊梅盛放时节,客栈后院满树梅花金黄娇艳,清幽醉人,映着银白雪色,似诗如画。 采梅无需江鹤雪亲自动手,她只需站在一旁,指点着下人用花篓装了满满两大筐,又装满了两瓷罐的新雪,才心满意足地点头。 “既是送母后,寻常的线香未免太无趣,心意太不足了些。”这是正事,她对沈卿尘正色道。“我计划着送母后一把香梳,用梅香混上蜂蜡去做,但我不善作画,你得帮我寻个画师设计图样,再遣工匠打个模具给我。” “还要遣人去千香坊取我先前炼成的甜杏仁油,在墙根的白瓷蛊中,千万别打开,我先前封严了,直接取来,否则质量要打折扣……不对,我这几日先萃花露,送到王府吧。” 她又认认真真补充了许多,听沈卿尘悉数应下,才抬步要走。 方欲离开,头顶却是一凉。 沈卿尘将沾湿她发顶的雪拂落。 江鹤雪微一敛眉,望向落雪的梅树。 此时无风,树梢腊梅都纹丝不动,唯那处树枝仍在轻颤。 江鹤雪仰颈辨认一瞬:“好似是只鸟儿。” “这般天寒,它会冻死在这里……”她试探着踮脚伸手,梅枝却仍差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江鹤雪落回脚跟,下意识地望了身侧沈卿尘一眼,动了动唇,却道:“我去喊他们帮我。” 求他帮忙,不是相当于她服软了? 她手指动了动,要挣开沈卿尘的手。 膝弯忽然被他搂住。 下一瞬,身体被他整个托起,视线摇晃间,江鹤雪本能地揽住他的脖颈,嗔:“沈卿尘!” 与先前打横抱起的姿势不同。 她此番坐在了他臂弯,比他还高了近一个头,自上而下地看他。 这个新奇的视野里,他的眼睫尤显乌浓,肌肤是如玉般温润透明的冷白,鼻梁高挺,薄唇是浅淡的绯色。 “可能够到了?”沈卿尘仰眸。 江鹤雪一点点松了手,转身去够梅枝上的鸟儿。 有他这般托举着,倒是轻而易举地能看到,树梢雪堆里,瑟缩着一只瘦小的雪白鸟儿。 江鹤雪碰了碰它尚还软和的身体,确认它活着,便小心翼翼地将它收拢在掌心,重新低眸:“好啦。” 脚跟重新落回踏实的地面,江鹤雪轻呼了口气,对着鸟儿呼了两口热气,笑:“你不会冻死了。” 掌心里冻得奄奄一息的小白鸟似是听懂了她的话,黑曜石般圆润的眼睛转了转,头部的羽冠呈现出与腊梅别无二致的淡黄。 如同梅枝上初绽的腊梅,若不仔细瞧,当真会忽略。 “它好可爱。”江鹤雪又拢紧了一点,对它轻轻呵着气,才向“救鸟恩人”沈卿尘举起。“你看。” 沈卿尘这回没有坏她的兴致,视线落在它颊侧的朱红圆斑上:“是玄凤鹦鹉。” “那我日后要教教它说话。”江鹤雪眸中欣喜神色更甚。“以后它便能陪我解闷了。” 她手指轻勾了勾沈卿尘的袖缘,示意他往回走,又笑盈盈地对手心里的小鹦鹉说话:“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玄凤鹦鹉,还蛮好听呢。但我不能叫你玄凤呀,你是我的小鹦鹉了,要有个独特的名字。” “既是在雪地捡到你,叫你‘小雪’?与我的名字还同个字呢,我叫江鹤雪。”她碎碎念着,也不管小鹦鹉是否理会。“或是干脆把我的小字给你,‘琼琼’?” “不成。”身侧沈卿尘终于开口。“若是它叫‘琼琼’了,我如何唤你?” 江鹤雪这才想起这桩事来,迟疑地眨了眨眼:“也是。” 但她旋即意识到一个比给小鹦鹉起名更重要的问题,倒退着边走边瞧他:“我可以养它么?” “你很喜欢它。”沈卿尘没回答,只淡声陈述。 江鹤雪拢紧小鹦鹉,点了点头:“若是可以,我想养……” 沈卿尘没说话。 “我可以驯着它不在你面前吵闹。”江鹤雪抬起一只手,并着食指与中指发誓。“不扰恒安王府的清静。” 沈卿尘忽然觉着不笑是桩难事。 “起誓是三根手指。”他向她做了个正确的手势。 江鹤雪心虚地眨了眨眼,并上无名指:“我保证,不会让它打扰你的清静。” “若是不可以呢?”沈卿尘压住想抬起的唇角,存心问。 面前少女明艳的面孔上,神色纠结起来。 红唇抿了又抿,终于抬起眼睫,无理也气盛:“那我悄悄养。” 素日里带着撩拨之意的清媚紫眸,此番染回娇纵无辜的神情。 大抵是知道他不会当真同她置气,便明晃晃地将试探他底线的意图挂在眸中。 沈卿尘想不通她为何这般可爱。 当真像一只猫猫宝宝。 令他唇角的弧度再也压不下去。 “当然可以养。”他低俯下身,温柔地碰了碰她手中的小鹦鹉,又重新攥住她的手。“你是恒安王府的女主人。” “若是实在想让它叫‘琼琼’,也成。” “我唤你旁的。” “什么?”江鹤雪顺着他的话问。 “卿卿。” 15、第15章 江鹤雪从未听过沈卿尘这般的嗓音。 他的嗓音本是冷冽的,音调偏低,似冬日里长琴奏出的宫音。 此番冷冽的嗓音里,却浸透了温柔的情意,比手心里小鹦鹉的尾羽还要柔软,和着他温凉的呼吸,落在耳际。 比梅枝飘落的琼花更要轻。 却无缘由地让她心尖酥了一处。 江鹤雪迟缓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沈卿尘他……他在主动低头?在哄她? 她缓慢地侧过头,与他对视。 他的耳垂红得几近透明,右侧那颗漂亮的小痣平添几分惑人之意。 江鹤雪没什么犹豫地捏住,用力。 “我教你时你不学,同我念《清心经》,不教你时,你倒会说这般叠词了?”她藏住紊乱的心律,哼了声。“喜欢同我对着干?” “并非。”沈卿尘由她捏着,动了动唇,却没再多解释。 “那是如何?”江鹤雪不放过他。 沈卿尘与她对视片刻,耳缘的绯色一点点漫上脸颊。 他挪了她的手,直身,偏过视线不敢再瞧她。 江鹤雪瞧着他这幅模样,试探地问:“方才的《清心经》,是念给你自己听的?” 沈卿尘默认。 江鹤雪难抑地笑出声来,打趣:“原来我们清心寡欲的小神仙,也不能免俗嘛。” “所以,”沈卿尘低叹了一声,轻轻捏了捏她的指节。“琼琼,放过我吧。” “来日方长,我们慢些。” - 江鹤雪当然不愿意与他慢慢来。 钓鱼固然需要耐心,但她自认不是个好耐性的人。 再鲜美可口的鱼,悬在嘴边却吃不得,看久了,也就索然无味了。 但,若那条鱼是沈卿尘…… 江鹤雪走了神,手上力道一重,原被细纱布轻轻拭着的腊梅花花瓣顿时折了一点。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见数目也差不多了,索性丢了那一朵,亲自按比例加了雪水,密封了陶瓮,冷萃花露。 陶瓮将将封严,随侍婢女雪梅来传了话:“王妃,殿下被急诏入宫,说是今夜应当赶不回,叫王妃切莫挂心。” “谁挂心他回不回。”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江鹤雪望了眼,嘟哝了一句,随即对雪梅展笑。“我知晓了。” 她百无聊赖地扫了屋子一圈,视线落在刚被她取了名字的小鹦鹉上:“小琼花,过来过来。” “我教你说话吧。”江鹤雪捻了一撮雪梅送来的玉米碎喂它。“平安喜乐。” 小琼花啄着玉米碎不应她。 “不想学?换一个。”江鹤雪摸摸它的头。“日日欢愉。” 小琼花还是不应,啄干净了她手心的玉米碎,又去啄那放着玉米碎的瓷蛊。 “贪食。”江鹤雪嘴上说着,又捻了一撮喂它。“光吃不学,无赖。” 大抵是吃饱喝足,小琼花配合了她:“无赖。” “你还挺聪明呢。”江鹤雪眼睛一亮。“不说你了。” 得了夸奖的小琼花又蹭了蹭她的手背。 “再学个名字吧。”江鹤雪本想教它自己的大名,余光瞥见纷扬的大雪,改了主意。“沈卿尘。” 顶风冒雪地出去,也不忧心冻坏……她不认可地摇了摇头。 这个发音对小琼花来说有点难:“深七沉。” “沈、卿、尘。”江鹤雪认真纠正。 “沈卿尘!”小琼花这回学会了。“无赖沈卿尘!” 江鹤雪被它彻底逗笑了:“你怎的还会自己接话?” “无赖无赖!”小琼花不懂她这句话,许是见她笑了,便扇着翅膀重复。“沈卿尘!” - 沈卿尘鼻尖痒了许久,忍无可忍地背过身打了个喷嚏。 “染了风寒?”恒顺帝关切地问了句。“朕知你与鹤雪新婚燕尔,只难民动乱,民心不稳,须得要你去趟京郊才成。” “这雪下得急,冬猎也得推迟……” “廿五。”沈卿尘道。“不出三日雪势便会变小,自廿二后便是晴日,依此,廿五围场便不妨碍狩猎,皇兄此后择定日子便是。” 恒顺帝抚掌笑了声,应下。 “臣弟还需去藏书阁寻一古籍,皇兄若无旁事,臣弟告退。”沈卿尘行了一礼,得了他准允便转身离殿。 - “殿下。”藏书阁外,金吾卫拱手施礼。“更深露重,殿下要进藏书阁?” 沈卿尘颔首,从被敞开的阁门踏入藏书阁,扫过被恒顺帝翻旧的政务古籍,缓步向内里书架走去。 屋顶上忽而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阿野,看守的金吾卫太多,能成吗?”少女被压低的轻软嗓音里透着不安。“若被发现就糟了,我们改日……” 沈卿尘掀眸,下意识地闪身躲到书架之后。 这个声音……荣昌? 她半夜三更不安歇,偷摸跑来藏书阁做甚? “臣在,公主莫怕。”屋顶上,响起同样被压低的青年嗓音,沙哑磁性,语调有几分像江鹤雪。 沈卿尘立时笃定了同行之人是江鹤野,便没动,倾耳听着。 屋外金吾卫应当是被迷晕了,窗纸被捅破,两人悄声落地。 “我记着那书叫《绣万锦》「1」,或许会有线索……”沈初凝嘟哝着道。“阿野,你那绣图太新奇了,我见过那般多绣样,都没有丝毫头绪……” “查不清便查不清吧。”江鹤野浑不在意地应声。“臣查了十余年也毫无头绪,赖不得公主。” 沈卿尘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书架边缘。 罗盘没在手边,藏书阁里连枚铜钱都没有,卜不得卦,他不欲惊扰,只继续听他们的墙角。 “我会帮你查清的。”沈初凝发誓道。“答应过你。” “公主这般守信,可能答应臣个旁的?诸如,送臣个礼物?手珠,如何?” 沈卿尘敛了眉。 “那可是送心上人的。”隔着几排书架,沈初凝闷声提醒。 “算不得吗?”江鹤野笑着问。“公主,臣算不得,谁算?” “公主不认,臣就换个方式要公主的答案——诸如,这般?” 一声暧昧旖旎的轻响。 沈卿尘敛起的眉却松了。 江鹤野如今竟不只是沈初凝的毒卫,还成了面首…… 琼琼定然是知晓了此事,才那般犹豫不决,也不愿对他和盘托出。 定是既不愿拆散二人,伤了江鹤野的心,更不愿瞧他随荣昌前去青原,性命难保。 他想通江鹤雪的顾虑,旋即不自在地抿了下唇。 她不知道,荣昌和亲青原一事,本就是他诓骗她。 他卜算出过,荣昌的正缘并不在青原。 甚至她和亲青原,是为凶卦,而恒顺帝早已知晓,绝不会松口。 只不过,沈卿尘眼下并无同江鹤雪坦白之意。 他清楚地知晓,于她而言,自己的价值不过悬系于与江鹤野相认这一桩事上。 他须得在她达成目的前,赢回她的心。 他不能再失去她一回了。 - 腊梅的花露冷萃成了,江鹤雪惦记着王府中的甜杏仁油,也未在温泉客栈多留。 于铜釜中文火将甜杏仁油热至微烫,她向其中加了腊梅花瓣、沉香与檀香粉,边搅边熬着,边放任神思飘游。 窗外的雪势又大了,纸片般纷纷扬扬地下落,新打制好的秋千在红梅林中随风轻摇。 江鹤雪数了数,竟有三日未见沈卿尘了。 心知他在京郊赈灾奔忙,但她仍稍有些不适应……稍有些,想他? 她又想起那日他一句温柔的“卿卿”,想起回回被她吻后他羞红到几近透明的耳缘。 怎会这般青涩纯然,偏动人而不自知。 让人觉着,和他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除了过分贞洁之外。 江鹤雪难能抿唇笑了下,见花瓣的色泽已被熬得浅淡,油脂也充分吸收了香气,便关了火,待油温冷了,方倒入瓷罐密封,置于阴凉出窖香。 然窖香了七八日,这人依然毫无得闲陪她之意,于她晨起前出府,于她安寝后回府,还听闻偶有几日,忙得彻夜未归。 江鹤雪理解,但仍难免心生不满。 还允诺她来日方长,这般面都见不到,谁要同他来日方长? 话说回来,他们又不是恩爱的夫妻,不见面也本应正常的……可她总觉着,他们也不像相敬如宾的夫妻。 江鹤雪向制成的腊梅香中添了龙脑粉,又添了化成的蜂蜡,调试了软硬,才压入打制好的香梳模具,叹了口气。 她也没成过亲,她也不知应当如何。 “他当真过分。”江鹤雪把小琼花捉过来,倒了点玉米碎喂它,顺心道。“都几日了,当爹的也不教你说句话。” 小琼花光吃不理她。 “今日竟廿二了。”江鹤雪瞧了眼案上的历牌,点点小琼花的脑壳。“为娘再教你一句。” “生辰吉乐。” 小琼花不学,吃净了她手心的玉米碎,在案上踱来踱去。 “今日我生辰,你学一下。”江鹤雪把香梳挪进匣屉,又把它拎回来。“生辰吉乐。” 小琼花许是觉着难学,扑棱着翅膀飞上房梁,抻着头向下瞧她。 一人一鸟对视片刻,江鹤雪瘪了下嘴。 “罢了。”她恹恹道。“你不学,沈卿尘也不在,今岁生辰又是我自己吃长寿面。” 方扯了狐裘想去膳房,却听房门被轻叩了三声。 “进。”她以为是雪梅,随口应。“何事?” 等了片刻,却无人答话,江鹤雪疑惑地掀眸:“雪……昭华,你怎的回来了?” “陪你用长寿面。” “琼琼,生辰吉乐。” 16、第16章 今日是冬日难得的晴日。 申时末,夕阳将垂,天穹呈现出幽谧澄净的湛蓝,唯天边余一线橙黄的余晖。 门边的青年白衣胜雪,于这般的天幕下直立,身形颀长,肩背挺拔如松,然双手却端着一只木制托盘,其上摆着一只青花瓷碗。 腾腾热气将他冷冽的眉眼烘得温润柔和。 江鹤雪张了张口,难得有这般说不出话的时刻,只剩瞪圆眼睛瞧他。 瞧着他将托盘搁到案几上,将玉箸摆正。 又瞧着碗中澄明如镜的清汤,薄可透光的牛肉,翠色欲滴的菘菜,滑嫩圆润的鸡蛋,弯曲盘绕的一根长寿面。 几滴淡黄透亮的熟牛油浮在汤面上,泛起细小的油花,浓郁的油脂香直往鼻腔里钻。 江鹤雪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强行将视线从那碗令她垂涎欲滴的长寿面上移开,移到面碗边同样秀色可餐的沈卿尘身上。 “我好似没睡醒。”她定了几秒,伸手去拧自己的小臂。“怎的看到沈卿尘了。” 应当是当真在做梦,连小臂都变了触感,不是她肌肤的柔软,反而是邦硬有力的,拧不动,也不疼。 “果真是梦,不疼……”江鹤雪喃喃。 “你拧的我,如何疼?”本该在梦里的沈卿尘竟开了口。 江鹤雪迟缓地眨了眨眼,视线向下落,果真看到自己的手正掐在他小臂上。 她羞囧地松了手:“你当真回来了。” “当真。”沈卿尘应声,牵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并非是梦。” 直到被他拉着在案前落座,江鹤雪才缓过神来:“你怎的知晓我的生辰?” “我又告诉过你?”她自问自答。 沈卿尘果然“嗯”了声:“抱歉,今日该早些回的。祭天祈晴,耽搁了。” 江鹤雪不同他追究。 他能特意早回,她还挺开心的。 “我们都一旬未见了。”她只是小声道。 她这般一说,沈卿尘才惊觉时日之长。 或许是他每日出府前都有与她说“晨安”,夜间回府也会回来瞧瞧她。 “抱歉。”沈卿尘先认错,又试探地问。“可有想我么?” “一点点。”江鹤雪两根手指比了个长度,稍一思忖,又缩短了些。“半点点。” 沈卿尘被她逗得笑了声。 他两根手指贴上她的,比了个与她相同的长度,晃了四下。 江鹤雪不明所以:“这是何意?” “我有二点点。”沈卿尘又晃了两下。“三点点。” 四目相对,江鹤雪心跳若擂。 - 温情暧昧的对视并未持续多久。 梁上的小琼花扑棱着翅膀停在了托盘边,要去啄碗中的牛肉片。 江鹤雪提溜着它的后颈将它丢远,小琼花锲而不舍,反复几回,她先受不住了:“小琼花!你无赖!” “无赖!”小琼花回她一句。 江鹤雪好气地觑它一眼,又觑了眼好整以暇观望的沈卿尘:“当爹的,管管。” “我?” “哪还有第三个人么?” 沈卿尘认命地将作乱的小琼花提溜过来。 小琼花又想逃,没飞起来,被他手一捂,缩着脖子不敢动了。 江鹤雪嗦着面,看这一人一鸟对峙,见小琼花难得乖顺,“啧”了声:“欺软怕硬的无赖。” 小琼花刚一张嘴,音都没发出来,就被沈卿尘摁住鸟喙,强制咽回了话音。 江鹤雪忍俊不禁:“无赖无赖无赖。” 小琼花幽怨地看看她,又飞快地、幽怨地瞟了一眼沈卿尘,蹦远几步,头埋进翅膀里。 “生气了。”江鹤雪戳了下它,想了想,夹了片菘菜出来。“昭华,你哄哄它。” 沈卿尘无言相对。 “它记仇,别日后再不理你。”江鹤雪将菘菜推到他面前,又把小琼花揪到他手边。“吃了,不许同爹爹置气。” 小琼花在菘菜的清香与娘亲的威压下吃了个干净。 “你教它说说话吧,它挺聪明。” “生辰吉乐?”沈卿尘想了想。 小琼花不应。 沈卿尘乜它一眼。 “生辰吉乐!”小琼花大叫了一声,扇着翅膀飞回房梁上。“生辰吉乐、生辰吉乐!” 江鹤雪很快被灌了一耳朵“生辰吉乐”。 “我该夸你教子有方么?”她好笑地偏头瞧着沈卿尘。“我教了它好几遍,死活不学。” 后者极轻地笑了声,反问:“味道可好?” 江鹤雪赞许地点了点头:“色香味俱全!” 她这话说的不违心,这碗面确乎极合她的口味,汤鲜味美,牛肉酥烂,面条软糯筋道,她连面汤都喝了个精光。 沈卿尘无言笑笑。 “莫非,是你做的?”江鹤雪打量他几秒,心头生出个猜测。 “嗯。”沈卿尘轻声。“喜欢便好。” 心头涌起抹异样的感受,江鹤雪动了动唇,头回不知该说什么,只干巴巴地道谢。 沈卿尘并未为难她:“带你去过生辰。” - 约莫三刻钟,马车缓缓停下。 江鹤雪被沈卿尘搀下马车,看清眼前的景象,倒抽一口气,不可置信地转眸:“昭华,如今是丑月末了,现下快酉时了。” “你确定,我过生辰,是要带我来攀山?” “还是攀京都最高的天灵山?” “便是上述若干都成立——”江鹤雪见他不应,当真无可奈何了。“昭华,你是不是应当提前知会我,让我换身裤装来?” “而非这般罗裙绣鞋,钗环叮当的来?” “我抱你上去,不会冷。”沈卿尘压住唇畔笑意。 马车内备了薄毯,他将她严严实实盖好,方打横抱起。 江鹤雪熟练地揽住他的颈,枕上他的肩,却难免不放心:“天灵山很高的,能成么?改日再来也无妨……” “我素日常来。”沈卿尘安抚了一句,便抱着她,踩着云石阶梯步步上爬。 他的怀抱温暖,步履平稳,耳畔心跳声声有力。 江鹤雪心头再度涌起些说不清的异样,攀紧了他几分,仰眸望着他,轻唤:“昭华。” 沈卿尘应了声,她又不知该说何事,却也不愿就此缄默,隔了约莫一盏茶,又唤他一声。 这般反复了三四回,沈卿尘回回都耐心地应,倒是她自己先受不住了:“我要变成大琼花了,只会重复了。” 她比小琼花可爱多了。沈卿尘默默地想。 一路行至山顶,长夜终至。 江鹤雪一直贴在沈卿尘怀里取暖,甫一被他放下来,又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靠:“山顶当真是冷。” 他伸臂搂她入怀:“抬头。” 看清的瞬间,江鹤雪惊呼出声:“天灵山山顶,竟是这般的?” 隆冬寒夜,山顶却遍布姹紫嫣红的花卉,鲜亮的色彩映着皑皑白雪,虽不比春时桃红柳绿,却令人不禁惊诧欣喜。 也不知沈卿尘用的什么法子,山顶一隅天地,春日碧桃连翘,夏日绣球夜昙,秋日金菊芙蓉,冬日腊梅雪莲……百花争艳,芳香四溢。 “昭华!”江鹤雪仔仔细细地拉着他瞧了一圈,欣然仰颈。“你当真是神仙下凡不成?怎么办成的?” 沈卿尘但笑不答:“喜欢?” 江鹤雪用力点了点头,表诚意似的亲亲他的下颌:“喜欢!” “看够了,我们进亭中坐。”沈卿尘引她向中央的凉亭。 凉亭四周挂了厚实的月白帐幔,他抬起一角,牵她进来。 亭中提前燃了三四个炭盆,又有帐幔挡风,暖烘烘得根本不似在隆冬的山顶。 正中央支着一块白玉星盘。 “你素日常来……是在这里观星?”江鹤雪在星盘面前停住脚步,伸手碰了碰,问。 沈卿尘“嗯”了声:“今夜晴朗,你想瞧瞧么?” 见她点了头,他又把薄毯给她裹紧了些,挂起一面帐幔,与她并肩在外沿的长椅上坐下。 夜似泼墨,晴朗夜空中,众星可见。 “西南那颗最为明亮的是长庚星,另一颗暗些的是镇星,东北红色的是荧惑,另一颗是岁星。”他逐一为她介绍。“辰星距日过近,通常瞧不见。”「1」 “你为何带我来观星?”江鹤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逐一望去,只觉新鲜又有趣,随口问了一句,又转脸去瞧,笑意难掩。“我从未见过……昭华,你看!” 一簇银白的光束忽然冲上夜空,砰然炸开。 一簇接着一簇,顷刻间,烟火漫天,流光溢彩。 “既非年节,竟有这般盛大的烟花!”江鹤雪彻底笑弯了眸。 沈卿尘随着轻笑了声,垂眸看她。 灿然烟火里,她的眉眼带笑,透亮的紫瞳映着缤纷烟火,愈显明艳撩人。 他不知这般看了她多久。 直到最后一簇烟花落下,江鹤雪转眸,与他对上视线。 青年琥珀色的瞳仁里,清晰又独一地,映出自己的身影。 她的心跳忽然失律。 “琼琼,”沈卿尘温声。“生辰吉乐。” 江鹤雪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像或不像,她都不想同他做相敬如宾的形婚夫妻了。 她要他漂亮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 永远。不为旁的,就当作他们交换。 江鹤雪攥了他的手,贴上自己心口。 掌下少女的心跳急促,声声敲击着耳膜。 沈卿尘耳缘染绯,要挣,却生怕碰到旁处,只得与她这般对视着。 “夫君。”江鹤雪弯唇,冲他露了个极尽娇妍的笑。“你说,我心跳得这般快,是得了心病——” “还是,我喜欢上你了?” 17、第17章 月华流霜,有情人相偎对望。 江鹤雪险些迷失在沈卿尘的眼中。 他的眼形是多情的桃花眸,眼尾微翘,双眼皮的褶皱窄而深,琥珀色的瞳仁浅透,映着溶溶月色,似琉璃般漂亮。 温柔眸光清晰地映着她的笑靥。 独她一人。 耳畔烟火的响音犹在,暖热的炭盆亦烘得理智迷蒙。 她没说出口的交换,他好像同意了。 “喜欢何处?”须臾,沈卿尘以她的动作,攥着她的手贴上自己颊侧。“这里?” “还是,这里?”他握着,将她的手下移,贴上自己心口。 心跳比她更为急促。 江鹤雪忽然羞了,只觉掌下青年的身体烫得厉害,分明是清冷的人,情意也灼热得超乎她想象。 “谁说喜欢了?”她挣了他的手,缩远了寸许,别扭道。“兴许是因着与你多日不见,被你气出心病了呢。” 沈卿尘哑然失笑。 “抱歉。”他再度认错。“备了生辰礼,可要瞧瞧?” 他手中多了个小小的紫檀木盒,锁扣是枚镂金的琼花。 “居然还有?”江鹤雪欣然拿起小木盒,并未急于拆,笑盈盈地望他。“昭华,你并非待所有人都这般好吧?” 明知故问,沈卿尘想。 他没应,等她自己当作默认。 “我要听你说。”江鹤雪偏不遂他的意,手捏捏他的指节。“你知晓我想听什么。” 沈卿尘向她稍递了递面庞。 江鹤雪了然,一口亲上他下颌:“说嘛。” “只对你好。”沈卿尘这才遂了她的意。 绯色从耳缘漫上他颊侧,他羞于望她,不禁催促:“你打开瞧瞧。” 江鹤雪这才得趣松了手,依言将木盒打开。 月白锦缎铺底,中间静静躺着一对独特的耳坠。 主体是一对紫玉雕成的小猫,左侧的猫身舒展,作抻懒腰的模样,口中衔着一尾银鱼,右侧猫身则蜷起,尾巴同样卷着一尾银鱼。 猫身镶金边,更衬耳坠华美精致。 江鹤雪呼吸不自觉地放轻,重又仰眸:“你做的?” “画了图样。”沈卿尘眼睫微垂,依然轻声。“喜欢么?” 江鹤雪用力点头:“很喜欢。” “有我,”她取出耳坠,点点紫玉小猫,又点点银鱼。“也有你。” “小江猫猫想把小神仙鱼吃干抹净。” “小神仙鱼呢?”她甜声,笑意明媚。“可愿束手就擒?” 沈卿尘未作犹疑地“嗯”了声。 “心甘情愿。” 他想,她不知晓。 与她的这段情,是他此生唯一不会卜算之事,唯一甘愿孤注一掷、不计后果之事。 只赌他们是正缘。赌她会爱上他,如他爱她那般。 而若他们并非正缘,他便逆卦而行。 - “那小江猫猫不客气了。”江鹤雪心痒难耐地凑上前,吻了吻他的唇角。 蜻蜓点水的一下,她正欲撤开,后颈却忽而被沈卿尘扣住。 他的动作分明是轻柔的,力道却让她挣不开,只能这般将吻未吻地与他对视。 呼吸缠绵,他的鼻尖顶在她鼻侧,眼睫亦相碰着,轻蹭在面颊。 丝丝缕缕的痒意随之漫上心头,许是因着他从未在此事主动过,江鹤雪只觉心律错乱,期待之余又有些微紧张。 “琼琼,”沈卿尘唤她。“卿卿。” 嗓音较此时如水月色更为温柔。 江鹤雪耳根随之酥痒,对视只觉着羞涩,想催促更开不了口,想撤开手,又不知为何撤不开,干脆阖了眼,不再看他。 然冷润的触感只落在了她唇角,一触即离。 扣在她后颈的手也随之撤开。 江鹤雪掀眸,茫然地望向他:“就这样?” 沈卿尘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偏过头,只留给她一侧红透的耳朵。 “……你不会?”江鹤雪盯他几秒,再开口时,更多了几分不可思议。 沈卿尘无言,似是默认。 “昭华,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江鹤雪不羞了,又好气又好笑地捏捏他的耳垂。“都亲过好几回了,对准了碰一碰还没学会么?” 沈卿尘边由她捏着,边从袖袋里捻出绢帕,展开,露出里面两颗圆润的香丸。 “香口丸?你何时拿的?”江鹤雪手上动作停了,疑惑地问。“我前些日子刚用香瓜子炒的。你用过晚膳未净口?” “方才。净了。”沈卿尘答。“来寻你前用了些酒,忧心散不干净。” “酒量那般差,你还喝。贪酒?”江鹤雪见他含了一个,将另一个咬了,边嚼边问。 沈卿尘摇了摇头。 “是说,你今日为何会想到带我来看烟火?”江鹤雪又另挑了话头问。 沈卿尘偏首看了她一会儿。 香口丸咽下,他问:“你可还记得?” 他将双手握成拳,举到颊边,对着她,同时张开左右手的五指。 “嗯?”江鹤雪无甚印象,只觉着这动作与他分外不搭,被他做得莫名有几分滑稽可笑。 “放烟花?”她想了想,不觉笑出声。“这般敷衍的烟花?” 沈卿尘也随之笑了声:“不敷衍。” 江鹤雪心头忽然涌起种强烈的预感:“莫非是我……我当真记不清了。” “无妨。”沈卿尘毫不意外。“日后,我讲与你听。” “日后?那现下你要……昭华!” 手腕被他牵住,视野摇晃一瞬,江鹤雪尚反应不及,脊背已贴在了凉亭的白玉柱上。 挽起的帐幔重被放下,沈卿尘用手护着她的后颈,与她重新鼻贴着鼻,睫毛贴着睫毛。 “现下,你试试看,我会不会。”他嗓音含着清浅笑意。“小江夫子。” 江鹤雪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他唤她什么?小江夫子? 嗔责的话语尚未出口,冷润柔软的触感便再度贴上唇角。 轻碰了碰,又从唇角,缓缓挪至唇珠。 力道始终轻柔,辗转厮磨,缠绵悱恻。 似一片羽毛落在心湖,涟漪一圈圈荡开,不静,不停。 江鹤雪搭在他肩上的手臂僵住,忘却了阖眼,就这般直直望着他。 望着他阖起时愈显纤浓的眼睫,情动时泛着薄红的眼尾。 唇瓣又被他一下下不断地啄吻起来,有几分像小琼花在她手心里啄食玉米碎的触感,却更酥,更痒。 让她不知不觉脱力地靠在了白玉柱上,寒意激得她微微颤栗。 沈卿尘撤远了几分,与她额头抵着额头,气息亦有些不稳。 他一手将她的氅衣拢紧,另只手扯了带来的薄毯,折了几遭垫在她肩后,手臂向下,环住她的腰。 “琼琼。”他嗓音微哑。 “嗯……?”江鹤雪下意识地启唇,尾音未落便被他尽数吞没。 他的舌抵在牙关,气息重新交融。 冷香欺近,香瓜的甜味在唇齿间漫开。 江鹤雪脑中有根弦突然崩断了。 香口丸……他拿香口丸,竟是为了现下这会儿么? 况且她先前几回想深入,他都不从,她早已决定也要他吃几次闭门羹,却不想他竟对她耍心机,哄着她说句话,便成了事。 江鹤雪愤愤咬了下他的舌尖。 沈卿尘动作稍停,退开,懵然掀眸。 “诡计多端!”江鹤雪嗔他,一分怒九分羞。 沈卿尘缓慢地眨了眨眼,会过意来,倏然弯了下唇。 他没有继续,只捞住她绵软的腰,又问了一遍:“喜欢何处?” 江鹤雪并未再跟他别扭下去。 “这里。”她点点他的耳垂,又点点他绯红的唇。“还有这里。” 手指轻柔地点过他的眉眼,鼻梁,最终落在他的心口:“最喜欢这里。” “昭华,我好喜欢你。” - 碎星渐暗,月白帐幔终于被重新拨开。 天灵山百花争艳的奇景亦随之被拨开,铜镜前,江鹤雪打量着新得来的耳坠,满意地偏偏头。 向左偏完又向右偏,晃得像只拨浪鼓。 “你瞧,你爹爹送的,可好看?”她捉了踱步的小琼花到手心。 小琼花看了眼她身边的沈卿尘,脖子一缩,不吭声。 “不懂欣赏。”江鹤雪向懂欣赏的人仰颈展示。“说好看。” “好看。”沈卿尘温声。 “好看!”小琼花跟着叫了。 江鹤雪笑得腹痛:“小琼花你呀——” “你就只听爹爹的话,不听娘亲的话。”她点点它脑壳,将它捉进笼里,交由婢女带去外间。“娘亲与爹爹办正事,你乖点。” 吵闹的寝屋静了。 暧昧在这份静默里膨胀,发酵。 江鹤雪走近沈卿尘,踮脚吻他。 又被抱起来,整个人攀在沈卿尘身上,腿缠在他腰际,手臂搂着他脖颈。 气息缠绵,交融,黏在一处,都轻柔,也都烫热,分不清谁的是谁的。 她红唇微启时,沈卿尘稍停了动作,与她对视两秒,松了一只手,去捡她案上木匣里的香口丸。 “不要。”江鹤雪同样撤了只手去摁他的手。 沈卿尘不得不将手收回来稳住她,轻吻了吻她颊侧,抱她回榻上。 “是不要香口丸。”江鹤雪抑住他想退离的动作,耳尖微红,声音轻下去。“不是要你停。” “那个甜。”沈卿尘轻声解释。“洁牙粉苦,你不喜。” “苦不苦,喜不喜——”江鹤雪凑上去抵他的牙关。“我试了才作数。” 沈卿尘没再拒绝。 草药清苦,龙脑凉冽。 呼吸不知不觉地凌乱,破碎。 沈卿尘稍支起身子,眼尾沁着红晕。 “昭华。”江鹤雪不让他退,手拽着他腰间玉带,迫他重俯身。“夫君。” “留下陪我。” 18、第18章 抵在腰间的手绵柔无骨。 夜风从窗牖细小的缝隙里滑入,妃色的纱帐在风里轻晃,琼花金铃响音轻缓。 沈卿尘将环在她腰间的手挪了,手臂撑起身体,与她隔开寸许距离。 “陪你,做何事?”他平复了几下呼吸,嗓音还是哑着。“正事是何事?” 他还是将话问清楚为好。 毕竟某种事一旦开了头,他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如常隐忍克制,处处顺她的意。 江鹤雪分毫不退,手指寻到冷凉的白玉带扣,按住扣针,针尾一抬,将他的腰带从中抽出。 但她没松,手还攥着,娇笑了声:“都这般了,我叫你停,你会停么?” 他的反应过分明显,隔了这般距离也感受得清晰分明,她耳际滚烫。 “会。”沈卿尘回答她。 江鹤雪手一松,玉带坠地。 “那要如何,才不会停?”她咬着话头不松给他,手搭上他的肩,褪他的外衫。 沈卿尘配合地将两手次第抬了,没答。 江鹤雪不催,手又探入他衣摆,去勾他中衣的系带。 沈卿尘依旧配合地由了她。 江鹤雪第一回完完整整地瞧见他的胸膛。 冷白似玉,又因主人抑不住的情意与羞赧而透着淡粉,肌肉块垒分明,线条整齐漂亮,他用力时会更深陷几分,愈加紧实精致。 撑在她身边的手臂同样冷白透粉,精壮诱人得如同刚出水的莲藕。 江鹤雪吞了下口水,有点想咬。 而她想就会做,稍一侧身仰头,牙尖咬上他大臂的一小块肌肉,细细地碾。 和莲藕当然不同。 刚出水的新藕是脆嫩多汁的,最宜加以酱醋盐糖的调和汁凉拌,当然万不可有芫荽与胡椒;而老藕粉糯香醇,更宜与排骨一同炖汤,若是加点鲜甜的玉米粒,就再好不过了。 而眼前的这节藕臂,江鹤雪无法如莲藕般细品口感,唇一松,便瞧见上面多了道极浅的红痕。 再一瞧撑在她颊侧的手,手指微蜷,手背上青蓝筋络微凸起,似忍得极为辛苦。 “这般,可还会停?”江鹤雪转回头,稍有些心软了,又恶劣地不想放过他。 “正事是何事?”沈卿尘没答,重复问。 他额上覆着层薄汗,冷白面容此刻潮红。 江鹤雪深知,他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 因而他一旦重复,通常是代表他的隐忍到了极点,耐心即将告罄。 也通常代表着,此事不会轻易翻篇。 当然,江鹤雪也不想让此事轻易翻篇。 她也想瞧瞧,传闻中冷淡寡欲、新婚夜都能将她推开的人,沉迷于情事中,又是何种模样。 想瞧他动情时晦暗的瞳眸,倒映出的她,是否会更为动人。 “都到这般程度了,你还与我明知故问……”她指尖在他胸口,划圈划了半个弧,却倏然停住。 视线从他光裸的胸膛下落,落在自己完好到堪称齐整的罗裙上,落在半分未褪的罗袜与绣鞋上,最后又落回他攥着锦被的手上。 江鹤雪惊觉,事到如今,他竟规矩到只是抱着亲了亲她。 一寸不该碰的地方也没碰,环她用的都一直是手臂。 沈卿尘仍在给她留拒绝的机会。 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滚热的情意。 江鹤雪头一回察觉到,他克制的动作里,那份他未宣之于口的珍重。 他好像很爱她。 她又想起他们大婚之夜时,他那一句低低的、带着几许失落的“你不爱我”。 是因着这般……才将她推开的么? 她眼窝在这个瞬间泛酸,偏过头,羽睫拼命眨动两下,将未冒出的泪花抑住。 不能哭。 她不愿他在这时抑下冲动哄她。 “昭华,”江鹤雪将想说的话同他说了。“大婚之时,我同你说,爱与不爱在我这处不重要。” 沈卿尘“嗯”了声:“我记得。” “重要的。”她搂着他的脖颈,将他压低,啄了下他的唇。“我喜欢你。我爱你。” 理智因她的话彻底溃堤。 寻她前那盏用来壮胆的薄酒,这时才想将他扑醉。 而他好像当真醉在这句蜜语中了。 沈卿尘伸手握了她的腰,难耐地揉了下。 江鹤雪身子一颤,旋即引着他的手,搭上自己罗裙的系带。 “事不过三。”沈卿尘勉强扯回最后一丝理智,哑声。“正事是何事?” “不答,若不拒绝,我便按我理解的做。” “那我叫你停,还停么?”江鹤雪笑了声。 “不停。” 沈卿尘想,他给过她机会了。 但这话好像有点冷,而她娇气到上个药都需要哄,他于是补充道:“若你不适,别忍。” “不停便不停。”江鹤雪勾着他的手,手指一挑,罗裙的系带松散开来。“那你听听,我们理解的,可是同一件事?” 繁复的裙裾垂坠在他脚面。 她于他深暗的目光里,弯眸轻笑:“正事是,我们新婚夜没做的那件事。” “是若我们情愿,能让王府更热闹的事。” “有小孩子叫你父王、叫我母妃的那种热闹。” - 视线暗了。 轻纱与绸帐一同被放下,将一切都隔绝。 唯帷帐顶端的夜明珠仍散着柔和的光晕,唯彼此的模样清晰烙印在眼底。 与天灵山上缠绵轻柔的吻大不相同了。 唇瓣被重重地碾过,齿关被撬开,冷冽的龙脑香气与清苦的草药味道一同被灌入口腔,舌头也被他缠绞住。 后背是柔软的大迎枕,他强势得让江鹤雪退无可退,躲无可躲,只得仰颈接纳着彼此的情意。 腰肢在缠吻中绵软,她躲懒地向下滑,又被沈卿尘单手搂起来,全然依附在他怀中。 “昭华……”江鹤雪偏头,得了些新鲜的空气,告饶。“我累,想躺下。” 沈卿尘紧抱着她,没应,也没让她躺,压抑的气喘落在她耳际。 他耳尖烧得发红发烫,身上的热度隔着衣料递给她,烘得她也情迷意乱。 停了半晌,沈卿尘伸手,轻轻将她绾发的金簪摘了。 如瀑青丝没了束缚,倾泻而下,有一小片柔滑落在他掌心。 他勾了一绺在指尖缠玩,忽而想起新婚夜被拆散的同心结,还有她那句“浪费”。 和她,至臻至好的寓意都不浪费。 他要重缠一个,剪下来,与她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但当然不是现下缠发。 沈卿尘松了她那绺发,手绕过她的颈,又小心翼翼地将她颈间的八宝连珠链摘了,与金簪一同收到旁边的木匣里。 手再向上,他碰了碰她耳坠的赤金圆扣,却没动手,要她自己来取。 江鹤雪懒洋洋地将耳坠摘了,同样放进小木匣里,再度把自己偎进他怀里:“躺下嘛。” 沈卿尘将大迎枕放下了,搂着她,和她面对面躺下,又想了想,将隐囊挪到两人身前,无声望着她。 她的罗裙有些凌乱,唇上的口脂也被吮得干净了,钗环尽退,偎在他臂弯里,像只刚修过甲的小猫。 方回笼的一小片理智告诉他,他今夜冲动得过分,可他当真慕色,当真荒淫,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从他感知到她对他有情开始。 多年来浮于空中的情意自他们重逢开始下坠,到今日亲耳听到她的告白,终于飘飘悠悠落到了实处。 他已然无力分清她这分情,是一时的感动与新鲜,还是喜欢,还是爱。 所以他把答案,连同最后一次拒绝的机会交给她:“爱我?” 她答什么,他便信什么。若她没正面回答,他还可以停。 “嗯。”江鹤雪将两人中间的隐囊蹬开了,丝毫不惧地贴近,轻咬了下他的耳垂。 “爱你。” “想和你永结同心,白首偕老的那种爱。” “夫君,我爱你。” - 宽阔的拔步床忽而变得狭小,口鼻间的气息随之稀薄,江鹤雪对这掠夺做不出抵抗,只能迎合,也只想迎合。 华美的罗裙曳地,裙裾如花绽开。 被堵住的唇瓣却在此时被松开,江鹤雪舌根发麻,腰身发软,迷蒙不解地望向沈卿尘。 “你的衣裳……”他垂着眸,鸦睫在轻颤,嗓音也在轻颤。 话只敢问到这里,便掀眸看她,看了一眼又垂下眼睫,又像被烧着了一般掀眸,也不敢与她对视了,视线闪躲着不知该向何处看。 羞色从脖颈向下漫。 江鹤雪语调带了得逞的笑意:“中衣又并非只有立领,这不过寻常的一种。” 寻常么? 思绪分外迟缓,沈卿尘只剩依着她的话,再度垂眸去瞧。 衣领敞到心口,腰间是一段半透的轻纱,中裤的裤腰很低,大腿中段还被裁开,露着小片霜白的肌肤,下半裤管只用几根细细的绸带缀着,那绸带细得像是不使力便能轻易拽掉。 他视线向上飘,在她纤白的腰上停住。 那里留着一道被他手握紧的红痕。 又向上,停了一瞬。 她的身形与清瘦分毫不沾边,只一眼,心口丰盈的弧度,平直精巧的锁骨,连同颈窝处的小红痣,都在脑中挥之不去了。 他当真不知寻常在何处。 “若你看不惯……”江鹤雪揽上他的颈,在他耳边挑衅轻声。“脱了呀。” 沈卿尘后颈一紧,缓慢地抬手。 手将将落到她的肩,面前的少女却忽然蹙了下眉。 “停——” 19、第19章 江鹤雪溜走的动作比院落水池中的银鱼还要敏捷,不过少顷,又趿拉着睡鞋从净室走到床前。 “寻常”的中衣也被换成了寻常的,她步子有几许沉重,鸦睫也耷拉下来。 沈卿尘坐在榻边,要去抱她的手转了个弯,垂下牵住她,与她对视,眼尾还泛着红,呼吸也凌乱。 江鹤雪挣了他的手,探头出去叫了水,才回过身,瘪了瘪嘴。 “夫君,”她小步挪到他面前,重牵住他的手,闷声。“我来癸水了。” 沈卿尘没说什么,先扯了锦被盖在自己腿间,再抬臂将她抱住。 他这幅毫不恼怒的模样让江鹤雪更愧疚。 她心知肚明,她将他折磨得多难受。 “抱歉。”江鹤雪讨好地搂住他脖颈,将声音放轻软。 “无妨。”沈卿尘将她稍抱紧一点,嗓音还有些哑,语气是温和的。“你并非有意,无需道歉。” 江鹤雪用力眨了眨眼。 她不知今夜自己的眼窝为何这般浅。 分明从被赶出镇北侯府,到嫁给沈卿尘之前,她只为博人怜爱,掉过假惺惺的眼泪了。 多少回死里逃生,她都没有想哭的冲动。 怎的嫁给沈卿尘了,她却哭了好几回。 “我帮你吧。”江鹤雪抑住了,更贴近他。 沈卿尘掀眸看她,晦暗瞳眸里情绪模糊,她分辨不清,他是想还是不想。 “我知道怎样做。”她只好继续说,语速因着羞赧放慢了。“新婚时宫里送了一些图册,上面有写……手。” 其实那图册上别的地方也有写,但她实在羞于看下去了。 况且沈卿尘面皮儿比她还薄,应当也不会由着她胡来。 “不必。”停了几秒,沈卿尘重敛下眸,拒绝了。“容我稍缓缓。” 江鹤雪咬了下唇,手足无措了。 她知道自己该认错得更有诚意些的,让他一个人捱着,委实是过分无赖了。 可她惯用的方式总是撒娇地亲亲他,眼下这般境况若再用,怕是会让他更难受。 他又不让她一人做事一人当。 而或许是因着最利落的雪梅在看护小琼花,今夜这水送得也很慢,她清晰地看到,沈卿尘难捱得额上落汗。 汗珠从他额际,顺着他鼻梁,滑到他下颌。 他双手抱着她,江鹤雪便伸手,轻轻将那颗汗珠拭去了。 视线不经意地一瞥,他手臂上的红痕映入眼帘。 “要不……”江鹤雪试探地开了口。“你咬一咬我吧?” 环在腰间的力道一重,沈卿尘蓦然掀眸。 瞳仁在此刻深暗成一种沉郁的棕褐色,与素日浅澈温柔的琥珀色大不相似,克制的欲潜藏其中,看得她心颤。 她阖了眼,将自己向他那处凑了凑,大度道:“何处都可以。” 耳畔的呼吸又重了。 沈卿尘不知她为何会说出这般大胆的话。 似羊入虎穴,燕处焚巢。 他手指向上,扣住她的肩,将下巴支上她肩窝。 想了想,又递了一根手指到她唇边。 江鹤雪懵然掀眸:“这是……” “别出声。”沈卿尘低低开口。“若受不住,咬我。” 话毕,他偏首,衔住她小巧的耳垂。 痒。 过电般的酥麻从耳垂一直蔓延到全身。 他的牙尖在细细地碾磨,舌尖抵在她耳洞旁陷下的软肉,又从那处缓慢地打圈向整只耳垂,最后落在她的耳根。 江鹤雪膝弯一软,险些惊叫出声来。 不成。她听话地咬住沈卿尘的手指,抑住唇齿间的嘤咛。 原来、原来被咬耳朵是这么种感觉……怪不得他回回都推拒,这也太酥痒了些。 好在婢女将洗沐的热水送来了。 沈卿尘松了她,又轻碰了碰她的脸颊,低声:“琼琼。” 一个温柔爱怜的吻落在她湿红的眼尾。 - 再从净室走出时,江鹤雪卧在榻内,正小口抿着一盏红糖姜枣茶,面色微白。 “不适?”沈卿尘在她身边坐下。 江鹤雪无力地点点头,把汤婆子往小腹贴紧了些:“老毛病了,无碍。” 沈卿尘不知他能为她做些什么舒缓,稍思忖了会儿,下床挪了个炭盆过来,取了本书册扇着,让炭火更旺些。 江鹤雪被他逗得笑出声:“并非是冷,是癸水时小腹会痛,汤婆子热热的捂一捂会舒服些。” 沈卿尘将书册放下了,看了她一会儿,展臂环了她的肩,将她搂进怀里。 偎上他暖热胸膛的一瞬,江鹤雪舒服地喟叹了声。 “说会儿话?”他征询道。“分散一下。” “你说,我听。”江鹤雪将他的手往自己小腹去贴,心满意足地将汤婆子丢到一边。“昭华,你比汤婆子起效呢。” 热度隔着薄薄一层里衣源源不断地递来,也不似铜汤婆子那般坚硬。 “那日后……我来?”静了静,沈卿尘问。 “可能揉一揉么?”江鹤雪与他得寸进尺。 沈卿尘应了,手指虚虚打圈按揉起来。 怀中少女餍足地眯起眼,脑袋也枕到了他肩上,轻软呼吸扫的颈窝发痒。 沈卿尘抿唇笑了下:“你好像小猫。” 吃饱喝足便发懒撒娇的小猫。 “喵喵喵。”江鹤雪眼皮都未掀。 心尖也像是被她的小猫爪子挠了一下。 “今夜所言,可都作数?”他听到自己问。 “作数。”江鹤雪软声。“爱你。” “一直?” “一直作数。”她允诺。“若你信不过,我可以每日说与你听。” “晨起说一回,午歇说一回,夜里安寝再说一回。” 心尖空缺的一处像是被这句蜜语填上了。 沈卿尘一句“不必”,到了唇边又咽下了。 或许是因着她说这话是嗓音分外好听,还偎在他臂弯,和他那般亲昵。 又或许是因着他想让那处空缺被填得更满也更饱胀一些,让他的心落得更实,不必总忧心她目的达成,便会消失不见。 他于是低俯下身,轻吻了吻她的耳缘。 “好。” - 揉到她舒缓些了,沈卿便尘拣了她的一绺发,缠起同心结来。 江鹤雪由着他,说起正事:“荣昌去青原和亲,可已成定局?” 沈卿尘并未急着答:“你想好了?” “若不去,我要同阿野相认。若定要去,我便放手。” “可与他团聚,岂非你多年的夙愿?” “我是我,他是他。”江鹤雪平静道。“他先是江鹤野,再是江鹤雪的弟弟。他的未来,定是他自己做主。” “便是我们姐弟情深,我都不会干涉他,遑论如今他不记得我……”她音调微低。 “不会。”沈卿尘将她搂紧。“可以相认。” “一定?”江鹤雪眼眸一亮。 “嗯。”沈卿尘道。“信我。” 江鹤雪视线落在他缠好的同心结上,眼睫轻颤,静了须臾才笑:“信你。” 她从床边木匣里取了剪刀,小心翼翼地将同心结剪下来,塞进沈卿尘手里:“你装到荷包里,随身带着。” “要一直想着我。”她眨眼。“每日要陪我用膳,陪我安寝……休沐要陪我出府游玩。” “好。”沈卿尘点了头,妥帖地收好。 他的荷包也是月白底绣墨竹的,江鹤雪瞅了两眼,又瞅瞅他,总觉着他过分素淡了些。 快要春日了,鲜亮点才漂亮。 “我日后给你绣一个荷包吧。”她心血来潮地道。“绣一对,你一个,我一个。” “你不是不善女红?”沈卿尘捏着她的指尖问。 “可以为你善一回。”江鹤雪不放过任何逗他撩他的机会。“给你绣荷包、绣罗帕、绣香囊……” 沈卿尘被她逗得耳垂红透。 “不必费心。”他拢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住,垂眸瞧她的手。 她的手指细白,指甲修成前段向内收的杏仁状,没做蔻丹,透着淡淡的粉。 与他相贴的掌心带着薄薄的茧,指腹也覆着一层。 然她最爱漂亮,先前指尖破一道微不可查的伤口都会扯着他袖缘抱怨半日。 “我送你一个用心的年节礼。”江鹤雪正想着,却听沈卿尘嗓音低下去:“抱歉。” “抱歉?何事?”她不明所以,思忖了半晌才问。“镇北侯?江涛扔我那事?” 沈卿尘极轻地“嗯”了声。 “你自责作何?全然是江涛的错,我们都没错。”江鹤雪学着他动作,捏捏他的指节,毫不留情地骂。“不得好死的畜生。” 沈卿尘当然未随着她骂,只将她更抱紧了一点,问:“你是如何逃的?” “拼命往南,跑到最南,再北上寻人。”江鹤雪道。“毕竟镇北侯的势力在北部。” 难怪。他只觉她会投奔北玄,寻她的路与她逃亡的路截然相反,和镇北侯的手下也打了一路,才这般错过。 “无妨,虽说逃时惊险,但后来从南方北上的日子倒不艰难,去过了许多州县,逃命时为快些,还学会了骑马。”江鹤雪无谓地笑笑。“我都不怕,你少忧心。” 这怎能是一句“惊险”轻飘飘揭过的。 沈卿尘将脸埋进了她颈窝,无声感受着她颈脉平稳的跳动。 一次次鲜活的跳动震得他眼瞳酸涩。 压在心底多年的念头渐渐浮涌。 他会杀了镇北侯,钝刀割肉地。 20、第20章 丑月廿五 一年一度的龙邻皇室冬猎如约而至。 皇室的车队自皇宫出发,朝中臣子在半途并入,天将亮,江鹤雪进了宫。 沈卿尘被恒顺帝留了两日,江鹤雪揣着香梳去寻了苏太后,事毕去寻他动身。 被通传进殿时,坤宁宫内尚未燃起麝香,苏太后坐于铜镜前,由嬷嬷通发。 “儿媳见过母后。”江鹤雪屈膝行了一礼。 苏太后让她起了身,语声缓慢平静:“冬猎动身在即,还向哀家这处走一趟做甚?” “儿媳念着上回未能多听听母后教诲,便央了殿下擅自前来,只愿未扰母后清静。”江鹤雪笑了笑,行至苏太后座侧。 “能说会道。”苏太后乜她一眼。“成婚以来这么多日,怎不见你进宫一趟?” 她这般说着,面上却是带了点笑意。 “儿媳念着为母后备一份礼,这才耽搁了日子,母后恕罪。”江鹤雪顺着苏太后之意柔声,将香梳捧给她。“母后瞧瞧,可合心意?” 苏太后侧眸瞧了一眼,才取到手心细细打量。 棕褐色的梳篦上方拓着“福禄安康”四字,两侧雕着细小精致的梅花,腊梅清幽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浓淡适宜,恰到好处地沁人心脾。 苏太后深吸了口气,转过半边脸:“哀家竟未曾见过这般新奇的物什,是梅树制的?” “并非。”江鹤雪笑盈盈道。“是儿媳制的腊梅香,混了楠木粉做成的。” “鹤雪做的?”苏太后重复了一遍,整张脸都转过来瞧她了。 “儿媳不敏,琴棋书画比不得高门贵女,平素唯好制香,便制了来孝敬母后。”江鹤雪试探道。“母后,可要儿媳为您通发试试?” 苏太后颔首,坐正身体,示意嬷嬷退下。 江鹤雪静默地为她通着发。 黑白掺半的长发在手心,花甲之年的苏太后半眯着眼,桃花眼和沈卿尘的那双分外相像,眼角有细细的皱纹。 “母后,儿媳有一不情之请。”最后一缕发通好,江鹤雪用梳篦给她固定了一款发髻,主动道。“那日见面,儿媳见您所熏的那块麝香气味甚是独特,想斗胆向您讨要……” “拿走便是。”苏太后不甚在意,当即唤了嬷嬷来给她全装上。 江鹤雪舒了口气,展颜:“除却梳篦,儿媳还用相同配方为母后制了线香,若是母后喜爱,日后可熏这般清冽的香。” 苏太后颔首,和沈卿尘一般寡言,从铜镜中瞧着她。 桃李年华的少女面容明艳,唇红如朱,笑时露出两排细白如瓷的牙,任凭她如何瞧都毫无大家闺秀的端庄内敛。 远山眉细细弯弯,凝夜紫的瞳眸晶亮如上好的琉璃,总带着些散漫轻浅的笑意,神色却远不止于此。 她从前想不通,幺子为何偏偏会择定她做王妃,而今却忽然觉着些不同。 若闺阁贵女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娇花,她或许是生在郊野的,最肆意蓬勃的那一株。 确实特别,连她都会多端详两眼。 苏太后几不可察地轻叹了口气。 总归幺子喜爱,夫妻感情和睦,她也不欲强求,只苦了灵儿……待她为她指个好人家。 视线里忽然闪过一抹刺目的红。 苏太后睁全了眼,才发觉是她耳垂上的一对红宝石镶金耳饰,奢华到将她整只耳垂都挡得严严实实。 “昭华喜爱素净,夫妻二人一同出行,过分张扬,倒显得不般配。”她提点了一句。 “儿媳谨遵母后教诲。”江鹤雪愣了片刻,温顺道。 “时候不早,你且寻了昭华,准备冬猎动身吧。”苏太后敛眸,淡声。 江鹤雪称是,取了装麝香的木匣,出了坤宁宫,才舒了口气。 和苏太后打交道,她总紧张。 方踏出殿门,便瞧见身披月白狐裘的青年踏进院中。 “昭华——”江鹤雪唤了声,提裙向他小跑过去。 沈卿尘展臂将她搂了个满怀。 “累死啦。”江鹤雪仰脸,小声嘟哝。“跟少时见夫子似的紧张……你怎的受伤了?” 两日不见,他颊侧多了道细小的血痕,因肤色冷白,极为扎眼。 “同皇兄起了些争执,无碍。”沈卿尘温声道。“辛苦。” 他不欲多说,江鹤雪也没多问,只冲他笑笑道:“报酬呢?” “搁在马车上。”沈卿尘松了她,向她递了只手,五指张开。 江鹤雪会意地将自己的手交给他。 他指尖蹭过她的腕骨,又顺着她的腕侧向下,分开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分明也不是头一回牵手了,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了,江鹤雪此番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却莫名有几分羞。 “两情相悦,不大一样呢。”她轻声地对沈卿尘道。“两日未见,好想你。” 沈卿尘温声:“年节陪你。” “方才母后提点,叫我日后莫戴这般惹眼的耳饰。”江鹤雪又道。“说这般不相配。” “顺着自己来。”沈卿尘不以为然。 “惹眼不惹眼另说,着实是沉得过分。”江鹤雪侧眸看他。“你说,赖谁?” 他好似对咬她的耳垂上瘾,上回留的印子那般重,红艳暧昧得瞧了就羞人,她只好拿耳饰遮了去。 “抱歉。”沈卿尘反应过来,耳尖透了红,许是觉着这话干巴,又低声。“下回轻些。” 江鹤雪毫不犹豫地捶了他一把。 - 冬猎的车队浩浩荡荡前行。 沈卿尘与江鹤雪乘的马车就跟在恒顺帝的马车之后,车帘掀起一角,看得到外侧骑马追逐的几位青年儿郎。 江鹤雪有几分心痒,方偏过头想同沈卿尘提,却见案上食盒已被打开,圆润红艳的荔枝整齐地码在白玉盏中,散发出清甜的果味。 她本能地吞了吞口水,抬睫去瞧沈卿尘:“哪来的?” “东南送来的,我向皇兄讨了些。”沈卿尘又补充。“这般报酬,可成么?” “成,”江鹤雪应了又反悔。“不成。” “你喂我,诚意更足。”她偎到他身边。 视线里极快地出现了一颗剥好的荔枝。 薄薄的荔枝膜也被剥的干干净净,果肉莹白饱满。 捏着荔枝的指尖也同荔枝一般的白,指甲修得整齐干净,顺着向下看,手指瘦长,无名指上戴着枚质地温润的白玉扳指。 “够不到。”江鹤雪欣赏了一会儿,悠悠开口。 沈卿尘依言,将荔枝更凑近她的唇边。 江鹤雪这才张口,咬住那枚荔枝,却并没使力,只要沈卿尘一松手,荔枝就会掉下来,砸了她的罗裙。 沈卿尘不得不继续捏着那枚荔枝,与她对视。 少女凝夜紫的瞳仁清透似上好的紫水晶,勾着几分存心挑逗的笑意,长睫卷翘,眼尾上挑如钩,泪痣惑人。 沈卿尘眼睫轻颤,耳垂比他手边荔枝壳的色泽更绯红。 江鹤雪笑意更甚,倾身,将那枚荔枝衔在一边牙关,又坏心眼地凑近他尚未收回的手,红唇贴上他凉凉的指尖。 轻咬。 “昭华,”她一下便撤回,嚼起荔枝,笑盈盈地望他。“你也更容易羞了。” 沈卿尘不应声,只偏首,瞧她小口嚼着荔枝,脸颊一鼓一鼓的,分外好捏的模样。 而今两情相悦,他也不必总抑着了。 沈卿尘纵容自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又迎着她惊愕的目光,弯眸而笑。 - 马车颠簸了一个时辰,江鹤雪坐不住了。 “我要骑马。”她晃晃沈卿尘的手。 “仅有我的。”沈卿尘道。“旁的马匹均养在猎场,到了为你挑一匹?” “挑。现下骑你的。”江鹤雪既要又要。 沈卿尘没拒绝,到了中途休憩的站点,她换了骑装,便见随行下人牵来了一匹毛色雪白光亮的高头骏马。 江鹤雪仰视着他的马,皱了皱鼻子。 沈卿尘身量得比她高了六七寸,这匹马的肩高比她还高,她仰着脸,才能瞧见马儿的眼瞳。 乌润明亮得如同黑曜石,通体纯白,瞧着也不似难驯的烈马。 她晃了下已经束好的马尾,斗胆上前摸了摸它的鬃毛。 白马静了几秒,低颈下来,鼻息喷在她面颊。 江鹤雪吓得往后跳了步。 “追雪,不得对娘亲无礼。”沈卿尘屈指敲了下白马的额。 追雪闷鸣一声,乖乖扭头看江鹤雪。 江鹤雪又摸了摸它的鬃毛,侧眸望向沈卿尘:“我们一同吧?” 她瞧出追雪认主,难免犯怵。 沈卿尘颔首,手一撑,翻身上马,又冲她递来手。 江鹤雪刚搭上,身子便一轻。 是沈卿尘另只手臂探出,将她抱上了马。 脊背贴在他的胸膛,沉稳的心跳声敲击着耳膜,江鹤雪尚不及反应,便听身侧一道戏谑的笑声响起:“唷,皇叔待皇婶这般浪漫?” 是柔阳公主的驸马,谢君骁,驭着黑马在他二人身侧停下,手中长鞭打了个圈。 沈卿尘极轻地抬了下唇角,没答,覆上江鹤雪的手,与她一同握住马缰。 追雪不急不缓地踱起步来。 江鹤雪总觉不妥,回身冲谢君骁露了个礼节性的笑。 “谢将军,还我鞭子——”清亮的男声此时响起,红衣青年高束马尾,策马而来。 熟悉感蓦然上涌。 “傅妄?”江鹤雪喃声。 21、第21章 红衣青年策马而来,却是张江鹤雪分外陌生的面孔。 她难掩失落地叹了口气。 下颌被两根冷白的手指攥住,转正,脊背重新与他的胸膛相贴,严丝合缝地。 “你方才在唤谁?”沈卿尘的嗓音低冷,情绪难辨。 “傅妄啊。”江鹤雪并未察觉出他的异常,揉了揉下巴,便舒心地将头向他肩上靠。 沈卿尘没说话,她以为又忘记了:“昌平侯次子。” “怎的,想他?” “一点点。”江鹤雪诚实道。 毕竟当年是那般挚友,除了他,也就一个阮月漪是她真心当朋友——虽说阮月漪总是一张冷脸,不如傅妄会逗人开心。 说起来,阮月漪是乾乐郡主,其亡母是沈卿尘胞姐,她还称沈卿尘一声“小皇舅”呢。 若阮月漪如今见她,岂不是还得称她一声“小皇舅母”? 江鹤雪思及此,不禁笑了出声。 “这般开心?”他语气仍听不出情绪。 “是呢。”江鹤雪问他。“你近些年可见过乾乐么?” “未曾。”沈卿尘语调好似松快了些。“今日冬猎,她来了。” 江鹤雪眼睛一亮:“我现下去寻她。” “不骑马了?” 他攥着她手的力道收紧了些。 “改日也一样。”江鹤雪挣了挣,没挣开,便回头去瞧他。 正撞进他深暗如冷潭的眸。 “怎、怎的?”江鹤雪不由磕绊了一下。 沈卿尘敛眸不答。 分明方才还说好想他,与他一同待了一个时辰,便要去找阮月漪。 还有一点点想傅妄,可先前他们一旬未见,她只有半点点想他。 “骗子。”沈卿尘低声。 她根本就没有很想他。 至多,半点点。 江鹤雪莫名其妙:“你才骗子。” “讨厌你。”沈卿尘不接话,她闷声。“放我去找乾乐,她的马车可是皇室最末一辆?” 前几日还说爱他,这会儿又讨厌上了。 今日也未同他说爱他。 就是骗子。 沈卿尘抑下心尖几分酸郁,默不作声地想着。 须臾,他回了江鹤雪一句冷淡的“嗯”,马头却毫无要调转之意,只放慢了些速度。 “这般速度也就和马车等同,到了冬猎场她的马车也赶不上来。”江鹤雪比量了一下距离,道。“你送我往回……” 话音未落,沈卿尘将下颌轻轻支上了她的肩窝,鼻梁顶在她颈侧。 “有旁人在呢!”江鹤雪瞄了一眼四周或震惊或戏谑的目光,悄声。“昭华?怎的了?” 沈卿尘眨了下眼,纤浓的睫毛蹭得她脸颊发痒:“没怎的。” 他就是想抱抱她。 他或许有七八点点想她,又或许不止。 就是贪心到一会儿也不愿同她分开。 - 到下个休憩点,追雪才向车队后方走去,没几步,便瞧见了乾乐郡主阮月漪的马车。 “何时回来?”身后抱着她的青年终于直了身,松了力道,语气轻飘地问。 “聊够了就回咯。”江鹤雪如是道。 她估不出自己会和阮月漪聊多久,还是不要允诺个时辰又失信地回不来。 “记得回来。”江鹤雪想着,忽然听到沈卿尘这般的回话。 清冷嗓音被压低、放轻,羽毛般扫过耳际时,又染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尚不及细究,沈卿尘已抱她下马。 他垂眸瞧了她一眼,桃花眸中的神色被乌浓眼睫遮住,看不真切。 任何话都没再说,他驭着追雪掉头离开。 江鹤雪总觉着他有几分不寻常,偏头想了想,也难得有毫无头绪之时,遂趿拉着步子,向阮月漪的马车走去。 “姜星淙!”还没走到车旁,便听车内传来怒吼。 江鹤雪脚步顿住。 这是她记忆里不苟言笑的冷脸阮月漪? “漪漪,”马车内,姜星淙带笑的嗓音有几分耳熟。“我实话实说而已。” “叫谁‘漪漪’!无礼!” “乾乐、郡主!”姜星淙立即改口。“姜某只是思念成疾。” 江鹤雪迈出的步子收住了,转身往回。 她来得不是时候。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1」”车里阮月漪嗔怪。“新婚夫妻都没你这么肉麻。” 脑海里忽然划过沈卿尘那句“记得回来”,划过他那个莫名有几分黏人的拥抱。 江鹤雪望向前方身骑白马的青年,猝不及防地,和他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半侧着头,下颌冷峻锋利,冬日晴阳却于他眼睫落下细碎光点,柔软而温和。 沈卿尘勒停了马。 江鹤雪提裙向他小跑过去,被他手一拉,又抱上马背。 “怎的不去了?”依旧是平静沉冷的嗓音。 “有旁人在,不便。”江鹤雪解释。 一声冷淡的“哦”。 “还有个旁的缘由,你想知晓么?” “嗯。”沈卿尘惜字如金。 她不说,他才补了一句:“什么?” “乾乐有人要陪,我也是。”江鹤雪转回头,冲他挽起唇。 “好像有一条小神仙鱼,在等小江猫猫来陪。” 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他唇角。 “夫君,我回来陪你啦。” - 清越的马蹄声里,众人到达冬猎场。 出于安危考量,冬猎两人一行,猎物最多的一队可获得一件恒顺帝的赏赐,会武的女子也会结伴而行,不会武的则由谢皇后组织着,围炉煮茶,赋诗作画。 沈卿尘给江鹤雪领了匹同样毛色雪白的骏马回来,瞧着与追雪是同一宝贵品种,却温顺可爱,一见面,脑袋就蹭江鹤雪的掌心。 两匹白马,一对璧人,并肩向林中走去。 浅林中多是些野兔飞鸟之类,愈往深林,鹿、羊之类越多,猛禽倒都被金吾卫拦着,不必忧心。 江鹤雪走了几步,心痒地去瞧沈卿尘背后的弓袋:“昭华,你射一支给我瞧瞧嘛。” 她知他臂力惊人,单手都能稳稳将她抱起来。 沈卿尘摇头。 “不给瞧,就是你射术不过关!”江鹤雪佯装愠怒,鼓了鼓嘴说反话。 沈卿尘瞧了眼灌木丛中乱窜的野兔,伸手,从旁边树上掰了根尖锐的树枝。 而后桃花眸微眯,将那根树枝一掷。 一声闷响,树枝没入野兔后颈,野兔两腿抽搐了一瞬,不动了。 沈卿尘将野兔丢入竹篓,偏首瞧她。 江鹤雪一双凤眸已然不可置信地瞪圆,羽睫缓眨着,瞧了会儿竹篓里的野兔,才望向沈卿尘。 后者又折了根树枝:“可过关么?” 江鹤雪点头如捣蒜:“何止是过关!” 沈卿尘唇角轻抬了下,嗓音也带着轻淡的笑意:“羽箭射杀走兽,此类浪费。” “往深林里走走。”江鹤雪于是道。“射几只鹿,夜间我们烤来吃。” “先前逃难时到过蒙州,当地的伊吉「1」教过我一个分外鲜美的调和汁,等我给你大显身手!”她笑盈盈道。 “好。”沈卿尘温声,弯眸。 阳光从绿叶的缝隙落进他眼眸,琥珀色的瞳仁浅澈如琉璃,漾着细小温柔的笑漪。 江鹤雪凝他须臾,不禁弯了唇:“昭华,我发现了你一个小秘密。” 他似乎唯有心情佳时才会说“好”,素日都是“嗯”、“哦”这类平淡的语气词。 心情不好也傲娇地不说,只等她来发现。 “什么?” 江鹤雪故作神秘地冲他眨眼:“你近些,我悄悄告诉你。” 沈卿尘不疑有他地凑近,下一瞬,双耳就被她双手握住。 “秘密是,你很可爱。”江鹤雪揉着他的耳尖。“好喜欢你。” 掌下的耳尖瞬时烫热。 - 沈卿尘又扎了条蛇,江鹤雪怕,便叫他自个儿去处理,在原地等。 “下官/臣妇见过王妃。” “周公子、周夫人。”江鹤雪礼节性地向周亦恒一点头,一瞧旁侧的女子,笑意微僵。 周夫人竟是苏敏儿,苏灵儿的嫡姐。 冤家路窄,周亦恒先前还要纳她做贵妾,被她骂的片甲不留。 见她落单才凑上来,定没安好心。 “听闻王妃与夫君交情甚笃,臣妇一直心中好奇,今日一瞧,王妃果真美若天仙。”苏敏儿比苏灵儿多两分脑子,知晓先礼后兵。 “谢过周夫人赞誉。本王妃与周公子仅点头之交,夫人多心。”江鹤雪淡笑。 “呸!”周亦恒怒道。“本官心道你怎的看不上周府贵妾,敢情是攀这高枝!” “莫说灵儿妹妹,寻常贵女,你也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他愤愤然。“守宫砂早没了,不知向多少男子献过身!” “是了,”他狞笑。“殿下知晓,你早已不是处子么?” 江鹤雪咬牙抑下想扇他的冲动。 虽他所言虚假,可她如今行事要考虑沈卿尘,若今日扇了周亦恒,明日被弹劾的就是沈卿尘…… 正思索着措辞,“噌”的一声。 锐利羽箭擦过周亦恒耳际,将他连人带头巾拽着向后,“砰”一下撞上树干。 粘腻的血腥味四散开来,周亦恒霎时哀嚎出声:“死人了!” 喊完才意识到死人不会说话,摸摸脖颈,本能偏首,却和被同支羽箭射裂了脖颈的一只斑鸠对上眼。 斑鸠目眦欲裂,死不瞑目。 周亦恒又是一声刺耳的哀嚎,江鹤雪却再无暇顾及了,怔然望向手握龙舌弓的沈卿尘。 他一字一顿,嗓音寒凉:“再出言不逊,本王断你的颈。” 22、第22章 周亦恒汗出如浆。 “殿下恕罪。”先跪下的是苏敏儿。 “跪、跪……”周亦恒说着,腿却软得跪不下,直接瘫坐在了树根处。 他的头巾“呲啦”裂开,一小片布料坠在箭上,零落飘摇好不可怜。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他起不来,就这般跪坐着往下磕头。“下官胡言乱语!下官失心成疯!” 沈卿尘漫不经心地掂了掂手中的龙舌弓,又搭了一支箭,瞄准周亦恒下身。 周亦恒慌忙要站,又起不来,趴在地上,双膝紧并着向前蠕动才跪下:“殿下饶命!” “跪王妃。”沈卿尘将羽箭丢回箭筒。 周亦恒哆嗦着转向江鹤雪:“王妃饶命!” 江鹤雪这才把直勾勾落在沈卿尘身上的视线收回,斜了周亦恒一眼:“本王妃与周公子泛泛之交,还望周公子日后三思而后言。” “一定、一定。”周亦恒忙不迭应声。 “周苏氏。”沈卿尘制住了江鹤雪想让二人起身的动作。 “臣妇在。”苏敏儿磕了下头。 “本王姓沈。” 苏敏儿听懂他话中旁意,冷汗涔涔。 他不是苏家人,不会再对苏家包容。 - 行至深林无人处,江鹤雪勒停了马,冲沈卿尘张开手。 后者会意地将她抱到追雪背上,却并非从后背拥着她,而与她面对面,松松环着。 “可有受惊?”他问。“可有受委屈?” 江鹤雪摇头:“便是你不来,我也能处理他们二人。” 只是…… 她唇角一点点扬起,凤眸弯成两牙新月,笑盈盈地望着眼前人,也不说话,就笑着往他怀里钻,偎紧。 想往他胸膛埋,又想看他,犹豫不决,毛茸茸的发顶蹭得沈卿尘发痒。 他无奈:“怎么了。” “好喜欢你。”江鹤雪黏糊地搂着他。 她这一刻才明白,话本子中为何爱写“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的情节。 他射箭时,桃花眸微眯,下颌冷傲,发力时手背绷起的青蓝筋络根根分明,勾着人去想他旁处发力时深陷的性感肌理。 但比他精致皮相更诱人的,英雄救美最迷人的那处,是无条件的偏爱。 是有人坚定地站在你身后,告诉你,你不孤独,不是一个人。 沈卿尘被她娇黏得耳垂通红,偏丁点也不愿制止,很快被灌了一耳朵的“喜欢”。 江鹤雪又去亲他下颌,亲他唇角,勾着他低头,亲他的鼻尖和睫毛。 沈卿尘纵容地抱着她,一手勒着不安分的追雪,只不经意对上旁侧小马乌润的眼瞳时,止了江鹤雪的动作。 少女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 “它才四岁多。”沈卿尘瞄了一眼孤零零踱步的小马,红着耳朵道。 江鹤雪笑出声,捏捏他发烫的耳朵:“你好可爱。” 她跨回小马身上,安抚地揉了两把它的鬃毛,又问:“你何时来的?” “他说守宫砂时。” “在意吗?”江鹤雪仰脸问。 “问谁?”恒安王还是沈卿尘。 “沈卿尘。” “不在意守宫砂。”他道。“在意旁的。” 他偏首,视线温柔落入她眼眸。 “九死一生,能活下来已是最大的恩赐。” “沈卿尘更在意江鹤雪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 “而那颗算不得数的标记,若你在意,”他凝着她,挽起衣袖。“我有。” 冷白手臂上,守宫砂鲜红灼目。 - 冬猎住的是宫帐,皇室众人的围成一圈。 恒顺帝共得七子三女,除却早夭的六皇子与北伐未归的幺子,襄王沈泽澍,其余几位皇子均到了场,于篝火边围了一圈分食猎物。 但女眷,常宁长公主沈初蓉和亲滇西未到,柔阳公主沈初棠有孕在身也未到。 荣昌公主沈初凝南下归省外家,乾乐郡主阮月漪不知在做何事,也未到场。 唯一成家的瑾王沈泽渊,瑾王妃谢君宜还在陪同乏累的姑母谢皇后。 是以江鹤雪环顾了一圈,也被皇子挨个问候了一遍“皇婶”,难免尴尬地问沈卿尘:“怎的就我一个女子?” “怪我思虑不周。”沈卿尘轻轻摸了下她发顶。“少用些,我们回去?” “昭华应当有三四年没同朕来围猎、烧肉了罢。”恒顺帝忽而爽朗一笑。“今日难得,定得把酒言欢!” 皇命难违,沈卿尘应了“是”,遗憾地冲她垂了眼。 江鹤雪同他咬耳朵:“你忙着,我过会儿躲懒去找乾乐,成么?” “好。”沈卿尘也低声。“没不愿你去。” “我知晓,只是白日想我得紧。”江鹤雪瞄了眼恒顺帝,没揉他耳朵。“想我几时回?” “安寝前即可。”沈卿尘抿了下唇角。 他已经两日宿在宫中,没抱着她睡觉了。 江鹤雪应声,见下人已把鹿腿和鹿里脊分类串好,接了托盘笑:“再要两碗酸酪,一些野葱碎和花椒,一大碗鹿油。” 下人极快送来,她拿鹿皮蘸上酸酪,混着野葱碎,向鹿肉上仔仔细细涂抹均匀。 “可累么?”沈卿尘看她上下其手忙忙碌碌的模样,也插不上手,想了想,取了一只烤好的鸡腿递给她。“先垫一垫。” 江鹤雪摇摇头,瞧了眼那只还滋滋冒油的鸡腿,无可奈何地低声:“当着一群小辈,我这般下嘴?” 沈卿尘反应片刻,替她撕了一小块下来,重新递过去。 “烫。”江鹤雪瞥了眼鸡肉上蒸腾的热气。 他当真矜贵高傲,一瞧便没有伺候人的经验,她腹诽着,又悄悄偏过视线去看他。 他将那块鸡肉捏在指间,正轻轻吹气,冷峻眉眼映着银白月光,温柔耐心到不可思议。 视线对上,他又递到她唇边。 江鹤雪张口含了,由着鲜嫩多汁的口感在唇齿间漫开,餍足地眯眯眼。 “牙酸!”是四皇子,景王沈泽澜的呼声。 “牙酸你也娶妃。”瑾王沈泽渊淡笑着。 “谁家娘子愿随着我天南海北地跑。”沈泽澜算半个地理学家,叹了口气,一看沈泽渊起了身,忙问:“二皇兄去何处?” “寻王妃。”沈泽渊如是回应。 沈泽澜一张脸都皱了,左瞧瞧同样未娶妃的大皇兄,右瞧瞧不相熟的三五皇子,最终望向恒顺帝:“父皇——” “朕觉川儿言之有理。”恒顺帝抚着下巴,慈爱地望向右手边一对璧人。“昭华成亲后,性子都变了许多。” “你二人也该把繁衍子嗣提上日程。”他下一句话便催。“昭华,常宁比你还小一岁,如今灵昭已经四岁;柔阳比你小六岁,来年也能为朕添个皇孙或皇孙女。” “你呢?何时给朕添个皇侄皇侄女?” 沈卿尘本能地望了眼江鹤雪,两人不偏不倚对上视线的瞬间,耳缘齐齐染绯。 她那夜大胆勾人的话语似又回荡在耳际。 “皇兄。”沈卿尘错开视线。“臣弟不比在座几位皇侄年长许多。” 焦香四溢,是江鹤雪的鹿肉烤好了。 “地道的蒙州味儿。”沈泽澜耸耸鼻子凑上来讨要。“皇叔,一只羊腿换一片鹿里脊,可成?” “他不吃羊肉。”江鹤雪拒了,将鹿里脊递给他。 沈泽澜本就圆润的眼睛更瞪圆:“哈?” 下句话被沈卿尘冷淡的一瞥卡回喉间,他嚼了鹿里脊,眼睛倏然一亮。 他瞧瞧好说话的温柔皇婶,又瞧瞧丁点不好说话的清冷皇叔,生怕江鹤雪难办的去征询沈卿尘意见:“一罐西凤酒,换一只鹿腿?” “他酒量不佳,喝不得西凤这般烈酒。”江鹤雪又拒了,递给他鹿腿。“吃吧,不必换。” “谁、谁酒量不佳?”沈泽澜磕巴了一下。 江鹤雪被他这幅眼圆圆、嘴也张圆圆的模样逗乐了:“用你的吧。” 沈泽澜不吭声了,拎着鹿腿回去坐好。 “切莫喝太多。”江鹤雪悄声嘱咐。“莫醉成新婚夜那般。” 后者依言颔首,垂着鸦睫的模样颇有几分少年郎的乖巧无辜。 待用了个差不多,江鹤雪便拎了一小盒鹿肉,离席去找阮月漪。 “不食羊肉、酒量差劲?”大皇子,恭王沈泽谦向沈卿尘递了一只羊腿,肃冷面容难得带笑。“皇婶对皇叔误解颇深啊。” 他一说,连恒顺帝都难抑地笑出声。 沈卿尘接了羊腿,默认。 “同朕讲讲,你在鹤雪那处是何酒量?” 沈卿尘比了个“三”。 “三壶?” “三杯。”沈卿尘纠正。“淡酒。” “千杯烈酒不倒变三杯淡酒就醉,皇叔啊皇叔!”沈泽澜打趣。 沈卿尘喝了口酒,唇角好似抬了细小的一下。 群星渐暗,一众皇子纷纷不胜酒力先后告辞,只有沈卿尘还陪在恒顺帝身边。 喝了几壶古井贡酒,他反倒是席间唯一与滴酒未沾的恒顺帝同样清醒的人。 “朕未曾见你这般伪装过,讲讲,为何?” “鹤雪不好羊肉。” 恒顺帝抚掌大笑:“昭华心细。” “年节青原来朝和亲,皇兄可想好应对之措了?”沈卿尘转移了话题。 “讲。” “臣弟以为,令国公幼女,苏氏灵儿,实乃不二之选。” “既用情至深,缘何回避子嗣一事?”恒顺帝未问缘由,只问。“又不厌恶幼童。” 酒面上有一粒细小的泡沫,沈卿尘垂眸凝着,不知在想何事。 “臣弟不愿,”良久,他低声。“危险,受苦也受累。” “臣弟有她一人,足矣。” 23、第23章 “郡主,江……恒安王妃来了!”营帐内,婢女失措焦急地通传。 “小皇舅母?”阮月漪正对着妆奁补口脂,闻言秀眉微敛。“劳烦她稍候片刻。” 婢女仍惨白着一张脸,阮月漪细细抿好口脂,不觉好笑:“小皇舅母又并非食人之鬼怪,你怎的如此模样?” “本郡主去会会。”她检查了妆容,起身款步向外。 隔断的纱帘挑起,帐殿内侧坐的少女一身繁复的牙绯罗裙,侧脸线条流畅精致,红唇,翘鼻,浓睫,于暖光灯影中仍呈现出一种攻击性的美感。 但莫名有点眼熟。 “还要看我多久?认不出来?”须臾,少女搁了茶盏,笑着转头。“这般,可能认出来?” 凝夜紫的凤眸清媚撩人,较之记忆中的青涩,更多了几分熟韵。 对视片刻,阮月漪猛地将纱帘放下。 呼吸紊乱,心跳急促,缓了许久,才艰涩开口:“江鹤雪?” “原以为你是被我美愣了。”江鹤雪嗓音带笑。“给你带了烤鹿,再不出来,冷了。” 静了一盏茶,纱帘重被掀开,阮月漪在她对面落座,面色微白。 江鹤雪把鹿肉向她推过去,手还没撤回,便被她握住,狠捏了一把。 “痛痛痛!”阮月漪手上做了尖而长的银白蔻丹,江鹤雪吃痛惊呼。“别掐了,真是我!” “你还会死而复生。”阮月漪撤回手,薄唇挑起几不可见的弧度。“本事。” “我何时死的?”江鹤雪好笑地挑唇。 “四年前。镇北侯把你和江鹤野的葬礼一起办的,突发恶疾。” “倒省的麻烦……四年前?”江鹤雪语声稍顿,忽地想起沈卿尘来。 ——“这么多年了,你就不曾再去凉州找过我?” ——“去过。四年前。” “你当时可见过你小皇舅么?”江鹤雪问。 “未曾。”阮月漪微掀睫。“坦白交代,你和他是如何?” 江鹤雪一五一十讲了:“他当真待我极好。” “他‘温柔体贴’?” “定不会对所有人温柔体贴。”江鹤雪挤眉弄眼。“我是他唯一特别的那个。” 阮月漪哼笑了声:“江涛那幅死性子,你还敢信男子的话?” “江涛是江涛,他是他。”江鹤雪不以为然。“娘亲遇人不淑,又不等同我会被坑骗。” “天下乌鸦一般黑。”阮月漪不赞许。 “你怕姜小郎君是下一个阮明?”江鹤雪一针见血。 阮明,阮月漪之父,坤仪长公主驸马。 坤仪长公主所嫁非人,英年早逝,与镇北侯夫人境遇相仿,江鹤雪与阮月漪也因而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阮月漪倏然掀眸:“你认得他?” 江鹤雪摇了下头,将白日马车旁所听到的与她讲了,又直白道:“嘴都亲破皮了。” 阮月漪下意识地去摸了下唇角,下一瞬才回过味来,瞪她:“耍我!” 江鹤雪得逞地弯弯唇。 她着实不清雅,与旧日好友冲破隔阂最快的法子,便是八卦逗趣。 “我知晓他与阮明不同。”阮月漪回话的嗓音很轻。“但我们不相配。” “他好得过分,我配不上他。” - 江鹤雪开导着阮月漪,聊着聊着便忘了时辰,直到打着呵欠去瞧漏刻,话头才猛停。 亥时末了。 而沈卿尘素日亥正便会准备安歇了。 江鹤雪急急同她道了别,一路小跑到了宫帐,又在进寝帐前停了步,转身去侧帐洗沐。 一顿折腾又过了半个时辰。 作息有度如沈卿尘,又非公事耽搁,绝不会拖了一个时辰还未安寝。 江鹤雪轻手轻脚踏进寝帐。 油灯已熄,帐内亮着两支蜡烛,青年坐于榻边,冷白手指捏着一本薄书,却没在读,手腕搭在膝边,桃花眸阖着,似是睡着了。 用多了酒,耳缘染绯,面上也透着淡红。 江鹤雪动作愈加轻,小心翼翼地将他手中的《爻象真诀》抽了,方搁上案几,手腕便被握住。 沈卿尘眸中是迷蒙的倦色,不出声,握着她的手也不使力。 “醒啦?”江鹤雪碰碰他指尖。 “嗯。”他嗓音带着将醒的鼻音,低柔中又多了几分委屈。“刚回来。” “和乾乐一聊就忘了时辰,抱歉。”江鹤雪诱哄似的亲亲他脸颊。“困成这幅模样,怎的偏一直等?先睡便是。” “这般,”沈卿尘抱住她。“算安寝前。” 他用过酒,淡冷语调变得柔软纵容,说得江鹤雪心律不争气地加速。 “怎的这般好?”她亲亲他下颌。“那现下我回来了,我们一同安歇。” 沈卿尘把她抱上榻,将寝被展平整盖好,又把被角一寸寸掖严实,才躺下来,锦枕与她的相挨。 又稍抬了她一寸脊背,将肩膀递给她枕,手掌向下,轻轻捂在她小腹。 鼻端是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混着些微酒香,江鹤雪在他怀里拱了拱,调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却不睡,半掀着眸打量他。 他阖着眼,冷淡的眸色被遮去,连带着英挺的眉都瞧着温和不少,鸦青长睫低垂,于他眼下拓了两片浅淡的阴影。 她视线从他眉眼下落,停在他唇上。 他的唇瓣偏薄,唇角平直,是一瞧便疏冷寡欲的唇形,偏唇色是浅淡的绯红,亲起来也是柔软的。 “亲亲。” 沈卿尘偏头,冷润的触感落在她眉心。 江鹤雪鼓了鼓嘴:“这里。” 沈卿尘稍低头,一触即离的一吻落下。 “不困?”他问。 江鹤雪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是有点,但我还想和你黏一会儿。” 她又向他贴近几分,沈卿尘把她抱更近,额头抵着她额头,呼吸贴着她呼吸。 “好。”他纵容道,根根分明的睫毛在这般距离下被看得清晰。 江鹤雪伸手数,他就闭上眼睛由她数。 “昭华,”她数累了。“你可了解姜星淙?” 沈卿尘“嗯”了声:“问他和乾乐?” 江鹤雪点了头,他却只道:“姜相独子,醉心商道,财通四海。” “我问你为人!”江鹤雪锤他一把。“我们乾乐也财通四海,日进斗金!” “为人问乾乐。”沈卿尘语声淡淡。 要黏他,为何还要提旁的郎君。 江鹤雪不满地鼓鼓嘴:“在乾乐心里他自是千般万般好,同你一样……” “嗯?”她自觉失言止了话头,沈卿尘却不放过她。“如何一样?” 江鹤雪想扭过脸,又不争气地贪恋他怀抱的温度,干脆一闭眼,一捂耳朵,不理他。 “同我在你心中一样?”沈卿尘挪开她捂耳朵的手,存心问。“千般万般……” 话音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吻截停。 “吵死啦。”江鹤雪撤开距离,瞪他一眼。 沈卿尘耳缘瞬时漫上羞红的绯色,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后,偏开视线。 江鹤雪瞧得心痒。 亲近他似是本能,他越羞她越得意。 她吻他,从鼻尖到唇畔,到他下颌,稍要向后撤时,视线不经意地下落,恰落在他微微滑动的喉结上。 这处的线条亦是锋利的,偏偏暗影里生了颗浅棕的小痣,愈是隐秘,愈是性感。 只有她能瞧见的,能吻到的。 “谁的夫君这般漂亮呀?”他羞着,视线却一瞬不瞬地瞧着她,江鹤雪怕他躲,挑起个笑来,揉他泛红的耳尖。“我的呀。” 沈卿尘果真垂眸,去挪她的手腕,还没挪开,就被那轻软的触感截停。 绵柔如鸟羽,碰触的瞬间却似一粒火星落下,烫意转瞬下漫。 沈卿尘握着她手腕,沉暗视线锁住面前得意洋洋的少女。 “凶什么!”他手上力道颇大,江鹤雪挣不开,在寝被里伸脚踢他。“你那处长了个痣,就是标记给我亲的嘛!” 他两颗痣,一颗在耳垂,一颗在喉结,本就诱人得要命,她又不是自持克制的人。 “标记?” “怎的不是?”江鹤雪没理硬扯。“又无甚功效,可不是长了好看的么?好看,不就叫我想亲么?” “玄理藏肤。”沈卿尘制住她又要再吻的动作,缓声。 “那你讲讲?”江鹤雪一挑眉,捏捏他右耳耳垂那颗。“这颗是何寓意?” “聪慧。” “这颗呢?”她又点他喉结。 那处她碰不得,沈卿尘把她的手攥进掌心里:“桃花劫。” 江鹤雪一撇嘴,又问:“那我眼尾这颗呢?” “慕色。” “你就给自己贴金!”她气恼地踢他。 沈卿尘拉着她的腿,搭上自己腰腹,缚住她脚腕,低笑了声:“你不慕色么?” “慕你。”手脚都被他缚着,江鹤雪蜷起脚趾,挠他腹肌。 并不痒,却似火星在心尖炸开,连带着方才她不知轻重吻在喉结的触感,一并捱着他。 沈卿尘要挪她脚,她偏拗着劲儿,知他不舍得使力,愈发肆意地乱踩。 脚腕上的力道忽然松了,下一瞬,另只手臂被提起,两只手腕被他单手攥住,举过头。 暗影笼下,克制的欲念于他眸中涌动。 江鹤雪本能地吞了下口水:“不、不安歇了么?” 颈边的玉质盘扣被解了一颗。 沈卿尘凝着她颈窝的小红痣。 “标记么?”他指尖碰上,虽是问句,却并无听她答的意思。 吻随即落下,他张口,轻咬上。 24、第24章 不疼。 沈卿尘没有使力,牙尖松松叼着那处薄薄的皮肤,轻而慢地磨吮。 他未阖眼,眸光紧锁着她,将她绯红的耳缘、颤抖的长睫,悉数纳入眸底。 江鹤雪不敢与他对视了,想躲又不想躲,只觉着这种抓心挠肝的痒,让她不好受。 可他的动作又很轻,她也不太想让他松。 “要不,重些?”她试探地问。 他陡然沉热的气息比唇齿更快做出回答。 “你在说什么。”半晌,沈卿尘松了齿关。 沉冷音调在此刻低哑,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加重:“不睡了?” “我癸水没结束。”江鹤雪讨好地眨眨眼。 他“嗯”了声,松了手,重抱着她躺好。 又侧眸,盯着她颈下那处泛红的皮肤瞧。 江鹤雪也顺着他视线瞥了眼,又想了想衣领,不在意:“能遮住。” “标记。”沈卿尘伸手蹭了下,又垂首吻了下那道红痕。 江鹤雪哼唧着不给他亲了:“你也慕色。” “慕你。”沈卿尘以她的话术回答。 他的发尾蹭过脖颈,江鹤雪怕痒地躲开一点:“昭华,冬猎回去,你可忙么?” “不忙。”他特意告了假来同她黏着。 但她神情并未舒展,沈卿尘将话咽回了,问:“怎的?” “我要同乾乐一起忙千香坊之事。”江鹤雪道。“定不得闲。” 沈卿尘低垂眼睫:“无妨。” 他多上值几日,待她得闲再告假便是。 “不总黏着也好。”江鹤雪抽不开身,随口道。“黏久了难免腻烦。小别胜新婚。” 腻烦? 可他们都没有黏在一起很久过,更别提两情相悦后,算上她生辰,如今也不过三日。 他不认为有必要同她小别几日。 沈卿尘搂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僵,片刻后松了力道,只手臂虚搭着,手掌落在衾单上。 这句话于他过分陌生突兀,荡起一圈更比一圈大的,不安的涟漪。 他不懂,既是相爱,为何还会腻烦。 还是如今……她对他,仍是新鲜感胜过爱意? 若是这般,待她的新鲜感消磨殆尽,待她对他腻烦,定会抛下他,再次离开。 一如先前,他如何都找不见。 但若这回她离开,他不再有资格去找。 “我困了,安歇吧。”江鹤雪打了个呵欠,又向他怀中拱拱。“睡安。” 冬猎赶路了半日,又射猎又烧肉,她累狠了,不过须臾,便窝在他怀中睡熟。 沈卿尘毫无睡意了,微低着眸望她。 半晌,他偷偷将她搂紧一点。 “还没予我睡安吻。”他稍低首,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蹭蹭她鼻尖。“也没说爱我。” 熟睡的江鹤雪只隐约觉着痒,轻摸了摸他肩背:“夫君。” 娇黏的一声,轻而易举地将他心头褶皱抚平大半。 “不许离开我。”沈卿尘极轻声。 “若是倦烦了,我们重新相识、相知、相爱一回,好不好。” “睡安吻。”他又轻碰了下她唇角。 “爱你。” - 阮月漪住在坤仪长公主府。 冬猎结束,江鹤雪便自恒安王府搬了许多香料去寻她。 灵感来自她制予苏太后的梅香梳篦。 市面上此类香品极为罕见,恰巧她会制香,阮月漪会设计首饰,二人一拍即合,决心在千香坊售卖香制的首饰。 “炼梨蜜做甚?”一晃一整日,阮月漪揉着发酸的颈,一抬眸望见江鹤雪动作,问。“礼单的做完了?” “还没,可后日便是大年初一了。”江鹤雪盯着梨蜜泛起的细小泡沫。“我得给昭华做年节礼。” 她选的香方是雪中春信,清雅高冷,是她心中最合沈卿尘的一款。 梨蜜炼成,江鹤雪将龙脑研磨成粉,又与檀香、沉香、乳香一同搅匀,最后向香泥中滴入梨蜜,揉搓起香丸来。「1」 “年节礼……”阮月漪瞧着她耳垂上的紫猫衔鱼耳坠,若有所思。“你送皇叔什么?” “手珠。”江鹤雪狡黠一眨眼,刻意道。“表达恋慕的手珠。” 阮月漪被她堵得无话,她兀自念叨:“若非是要给昭华惊喜,我就在王府制了……” 悠长响亮的更声忽起。 “宵禁了?”江鹤雪停住话头,震惊地去瞟漏刻。 “回不去了诶。”阮月漪轻飘飘道。 “非要回倒未尝不可,我只忧心给他添麻烦。”江鹤雪懊恼道,随即唤了身边的女卫雪兰。“悄悄去给殿下递个信,说我今夜宿在乾乐处。” 雪兰称是离开,她才拨弄起香珠:“我明日须得上街,采买些装点的珠子和丝绳。” “一道。” “你上街做甚?给姜小郎君买年节礼?”江鹤雪看透并戳穿。 阮月漪不接话:“来用晚膳。” 江鹤雪不逗她了,瞥了眼案上的清茶,幽幽道:“王府晚膳一直配葡萄渴水。” 阮月漪白她:“渴着。” “想他了。”江鹤雪嘟哝了一句,又想想堆着没制的香品,长叹一口气。“钱难挣。” ““年节后朝官都有一旬年假,此等商机怎可浪费?”阮月漪提点。 江鹤雪点头:“我还得向皇上和几位皇嫂赠礼。年关大宴上你我也可佩戴……” 话到一半被喷嚏打断。 “京都的冬日可不比凉州严寒。”阮月漪难得挑唇笑了。“你受风寒?” “并未,”江鹤雪揉了揉鼻尖,笑。“许是昭华想我了。” - 江鹤雪不在,小琼花也被她带去了长公主府,不过一日,恒安王府冷清得一如过往。 雪兰一句口信,冷清中平添几分萧索。 晚膳被原封不动地收起,管事福伯犹豫再三,试探着劝:“殿下,您多少用些饭食吧。” 沈卿尘不应,他也未再坚持,又道:“王妃不过一时忘却时辰,殿下,您莫要置气。” “本王未同她置气。”沈卿尘纠正。 他并非不愿她与旁人交往,也并非不允她在友人府中留宿。 他只是不安,只是忧心她与旁人交往,是因着对他厌倦、腻烦。 患得患失的情绪不住涌溢,他手指点在算卦的龟甲上,几回想取,又迟迟未动。 “明日向长公主府递话,问王妃可要回府用膳。”半晌,沈卿尘道。“酉时再递。” 递得太早,显得他过分想她黏她,不妥。 恐会招她厌烦。 - 丑月三十用过午膳,江鹤雪与阮月漪便一同上街,进了琳琅阁。 琳琅阁是姜星淙名下的商铺,亦是京都最大的珠宝铺子,串珠最为齐全精美。 “可惜没有银鱼的串珠。”江鹤雪瞅了一大圈,也没瞅着,不禁闷闷。“也没有猫。” “非得鱼和猫?”阮月漪不解。 “鱼和猫最佳……诶,这个也漂亮!”江鹤雪眼睛忽然一亮,捻起一枚红玉兔珠。 脑海里瞬时闪过新婚时,沈卿尘大红婚服在身的俊美模样。 “恰好他属兔。”她点了九颗红玉兔珠,刚好配她晾好的九颗香珠,交错串成了,在他腕上绕两圈叠戴,恰到好处。 他肤白,戴朱红格外昳丽,只是想象就让她情不自禁地弯了唇角。 况且双九,还寓意长长久久,他聪敏,定能品出她的深意。 江鹤雪又满意地拣了相衬的红丝绳,才陪着阮月漪去挑她要赠予姜星淙的年节礼。 阮月漪坚持不送首饰,嫌太直白,又别扭地要送,江鹤雪只得同她一条街挨着一条街地逛。 “青原的使者已下榻驿站了。”沿途瞧见身着异装的一行人,江鹤雪忽而记起。 阮月漪叹了口气:“既不是皇叔,也不知青原会另择何人……万盼那位公主眼高于顶,莫择到姜星淙。” “应当不会。”江鹤雪想了想,道。 “漪、漪不赶紧给他定下?”但她又刻意咬重了字音,打趣。“姜相权倾朝野,姜小郎君虽未入仕,却是家财万贯,人又风流倜傥。” 阮月漪耳尖微红,并不应:“本郡主才不抬举他。” “行行,郡主说什么便是什么。”江鹤雪顺着她的话笑道。 阮月漪这才满意地轻哼了声,微抬着下颌继续闲逛,不多时便被商铺里一把精美的匕首吸引了注意。 她掂了掂:“这可轻么?” 江鹤雪接过来,也试了两下:“轻,女子都能转动。你买给他做装点还是防身?” “防身,未曾见过他有带武器。”阮月漪又去挑选旁的。 “我也未曾见昭华随身带过武器。”江鹤雪随之想了想。“我也要给他买。” “两位贵人瞧瞧这支,削铁如泥!”掌柜这时捧着一支长剑走来,殷勤道。 托盘里放着的长剑尖锐,刃口却并无细密的亮线,光泽散乱,瞧着像并未开刃。 “可能试一下?”江鹤雪并不笃定,问。 “这怎能试?此乃玄铁利刃,女子抬都抬不动的!”掌柜说着,面色一变。“莫非您信不过在下?” “招笑!未开刃的剑,您如何知晓削铁如泥?”一道清越的男声却在此时响起。“糊弄不通武艺的女子,厚颜无耻!” 这个声音……江鹤雪讶异转眸:“傅妄?!” 红衣青年将那把剑丢回托盘中。 “傅某见过郡主。”他先行礼,随即望向江鹤雪,挑起个大大的笑来。 “别来无恙,娃娃亲。” 25、第25章 旧友重逢,自有说不尽的话。 阮月漪同傅妄并不如江鹤雪与他那般相熟,干脆换了个商铺自己去买,让他们二人先去酒楼点上饭食,闲谈。 酒楼是姜星淙名下的“知味观”,有专门为阮月漪预留的包间,街口分别了,江鹤雪便与傅妄一前一后走去。 “娃娃亲。”傅妄追上,与她并肩。 “切莫再这般唤我。”江鹤雪瞥他一眼。“我成亲了。” 傅妄脚步一僵:“同何人?” “恒安王殿下。”她唇角不自觉带笑。“你应当记得他的,他先前在镇北侯府住过。” “记得。”傅妄神色转瞬恢复如常,故作正色。“傅某见过王妃,王妃千岁——” “少装!”江鹤雪被他一下子逗乐了。“你我都算得莫逆之交,何必拘礼。” “那傅某以后该如何称呼王妃?”他问。 “外人面前自然还是叫王妃。”江鹤雪毫不设防,想了想便道。“私下唤我大名便是。” 傅妄笑着称是。 踏进知味观,江鹤雪向掌柜报了阮月漪的名号,便往包厢走去。 傅妄却落在了后面。 “少磨蹭,快些。”江鹤雪于楼梯上回眸催促。“仰着脸看什么呢?”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等看清,便被大步踏上楼梯的傅妄挡住了视线。 他微躬下身,与她拉近:“你与殿下感情好么?” 江鹤雪本能地退开寸许距离,傅妄却如不懂避嫌一般,弯着眸再度凑近:“你爱他吗?” “别凑那么近,注意分寸。”她干脆利落地给了他额头一个暴栗,如少时顺手一般。 傅妄捂着额头退开,面上笑意不减:“你还没回答我。” “爱。”江鹤雪笃定道。 想到心上人,她本能挽起如花笑靥:“很爱很爱。” 傅妄笑了声,又扭颈向上瞧了眼。 “你究竟在瞧什么?莫非围栏长花?”江鹤雪好奇地踮脚,又被他闪身一挡。“傅二!” “点菜去吧。”他走在她外侧,将另一侧挡得严实。“晚会儿郡主来了,又要嗔责你嗜甜嗜辣,口味过重。” “对哦,得赶快。”已与阮月漪用了清汤寡水的几顿,江鹤雪着实馋些油花了,被他一分散,也不再去纠结,提裙小跑进包间。 傅妄慢悠悠跟在她身后,又向她口中“长花的围栏”处望了一眼。 一角不染纤尘的月白衣袍轻飘拂过。 - 阮月漪姗姗来迟时,菜肴已布了满桌。 “又贪食辛辣!”她果真道。“还贪酒!” 江鹤雪两根纤白手指捏着高足杯:“先听我宣布桩大事。” “说。”阮月漪没好气道。 “你知晓傅二缘何来京么?”江鹤雪还要卖关子。 阮月漪不耐,瞥了眼傅妄:“自己说。” “来春闱。”傅妄老实交代。“加之年关,皇上招各州高官进京,凉州来的是家父。” “万幸不是江涛,是傅伯伯。”江鹤雪抿了口酒,笑道。“傅二乡试考了解元呢!” “春闱考中,进殿试,若再得个三甲,才算你真本事。”阮月漪淡声。 “傅某定当勉之。”傅妄笑着拱手。“万不负郡主厚望。” “我的呢?”江鹤雪啜着酒问。 “更不能负。”傅妄给她把酒满上了。 “有这般厉害?”江鹤雪觑他一眼。“那我要你进士及第,可能做到?” “那除却自我勉之,傅某还得求神拜佛。”傅妄笑呵呵接话。“但傅某挑灯夜读,求神拜佛的事儿,若王妃施以援手,兴许比傅某更得成效。” 江鹤雪被他逗笑了,浑不在意地应下。 “若你真能得个榜眼,届时游街,给你戴一整套千香坊的香饰。”她下一瞬又道。“有你这个活招牌,便不愁名声不响了。” 包厢内静默片刻。 “妙!”阮月漪称赞。 “唉!”傅妄长叹。 “怎就祝榜眼,并非状元或探花?”他问。 “状元郎的才学,安在你身上,倒不如信文殊菩萨代你来考。”江鹤雪歪头想了想。“至于探花……” 她毫不留情:“探花郎要挑最英俊的,你么,不够。” - “姜某定将此事铭记于心。”另一包厢内,姜星淙拱手。“多谢殿下。” “于国有利,无妨。”沈卿尘起身。 包厢的门被姜星淙拉开,沈卿尘先一步踏出,正巧撞见旁侧包厢的门被敞开,阮月漪款步迈出。 “乾乐见过小皇舅。”她眸中一瞬错愕,极快行礼。 “鹤雪呢。”沈卿尘问。 阮月漪尚未答话,便听身后包厢江鹤雪喝道:“继续喝!不醉不归!” 她不及阻拦,便见身旁沈卿尘微一敛眉,大步流星迈入。 手腕随即被紧跟出来的姜星淙握住,他顺手将包厢门阖紧:“漪漪,别管。” - 酒香四溢,紫檀木圆桌上零落倒着几只空酒壶。 主座上少女小指勾着酒壶柄,翘腿坐着,正往口中倒酒。 透明的酒液将她绯红的唇染得水润,音调也被醺得醉人:“江鹤野……麻烦精……” “陪我喝。”她乜不动的傅妄。 “祖宗,还喝?”傅妄无奈地瞧她一眼,起身行礼。“傅某见过殿下。” “什么殿下……”江鹤雪神智不太清明,眨了眨眼,嘴先于脑子反应了。“瞧,探花,挑探花得挑这般俊美的……” 沈卿尘没理会傅妄,抬步向她走去。 “殿下,鹤雪贪杯醉酒,神志不清,若是冒犯……”傅妄挡了一步,赔笑。 白玉折扇一抵他肩头,沈卿尘将他拨开。 “殿下。”傅妄又拦回来。 “你好烦,你挡我看美男了……”江鹤雪在他身后不满地嘟哝。“你走开!” “她是恒安王妃。”傅妄不挪,沈卿尘以折扇压着他肩膀,嗓音寒凉,一字一顿。“是本王之妻。” “王府家事,无需傅公子外人干涉。” 傅妄倏然一笑,让路:“是傅某唐突。” “出去。”沈卿尘未再多分他一眼,见他阖了门,方于江鹤雪面前停步。 她扔了酒壶,双手捧着腮,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你漂亮得像磨合乐。” 沈卿尘微低下身,让她看真切:“可还认得我?” 江鹤雪点点头又摇摇头,下个瞬间倏然抬手,捏上他两边脸。 沈卿尘没挣,好脾气地由她又搓又捏,音调低着:“现下呢?” “认不出来。”江鹤雪看他几秒,忽然揽住他的颈,把他压低。“可你生得好合我心意,我想亲你。” 绵柔的唇随即贴上,她舌尖撬开他齿关,与他的勾缠。 沈卿尘双手撑在椅缘,没碰她,只目光深锁着,瞳色不复素日浅澈,暗得发沉。 “闭眼。”江鹤雪稍退开,命令。 他不依,偏首躲了她要继续的动作,执拗地问:“可认出了么?” 江鹤雪不满他躲,存心摇头。 又对视了片刻,沈卿尘直身,拉开门为她要了碗醒酒汤。 辛辣的生姜味钻入鼻腔的一刹那,江鹤雪本能地皱了脸,向后缩:“我不喝,不要姜。” 沈卿尘一手攥住她的肩,不允她躲,另只手执起玉箸,挑择碗中的姜丝。 挑净了,又重新以玉匙舀了,吹凉喂她。 醉醺醺的江鹤雪较素日更娇蛮,左右偏着头,硬是不喝:“我没醉……” 下颌忽然被他掐住,下一瞬,柔润触感覆上唇瓣。 齿关被他撬开,温热的醒酒汤灌入,生姜辛辣,橘皮甘冽,连带以净口香汤的清甜。 一口咽下去,江鹤雪人都懵了,甫一被松开,立时抢过醒酒汤碗,也不顾姜辣了,“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讨厌。”她喝完了,恹恹一趴。“长得再漂亮,冷脸也要被讨厌的!” “醒酒了吗?”沈卿尘只是问。 江鹤雪趴了会儿,由着视线慢慢回焦,才点了下头:“你为何在这里?” “和姜公子谈公事。”沈卿尘答了,目光示意她开口解释。 “和乾乐上街逛,恰巧撞见傅妄,便一同用个晚膳。聊上头了,多喝了点。”江鹤雪眸光坦坦荡荡。 沈卿尘将唇角不虞地抿起。 江鹤雪瞧出,只觉莫名:“不成?我与傅二、与乾乐都是幼时旧友、莫逆于心,便是相约同饮,也无妨吧?” “无妨?” 分明她同傅妄离得那般近,脸都要碰上脸了,还同他说“很爱很爱”。 他读得懂唇语,更知晓寻常友人之间绝不该如此。 她是他沈卿尘的妻,她前几日还口口声声同他说爱,如今怎能转头去同旁人说? “凶什么凶。”江鹤雪不满地一瘪嘴。“你也多笑笑嘛,我喜欢。” 沈卿尘不依她,唇线依旧抿得平直。 她是喜欢他笑,还是喜欢那个成日里呲牙笑得失仪的傅妄? 还是——因着傅妄成日在笑,才也喜欢旁人笑? 但沈卿尘从不会咄咄逼人,遑论是她。 他只是问:“今日除夕,回府么?” 江鹤雪摇头。 她的香珠还在阮月漪府中晾着,今日回去串好,才能赶在明日,大年初一时,将许诺他的年节礼给他。 但她要给他个惊喜,这话不可解释。 “那你只要他,”静默良久,沈卿尘忽而低声。“不要我了吗?” 26、第26章 酉正天色已昏黑,屋内燃着暖黄的灯烛。 青年冷峻眉眼被烛光镀得柔和些许,鸦睫低垂,嗓音极轻,偏又极为低哑,隐隐能听出细微的颤。 她瞧不见的那只手紧攥着椅缘,指节都用力到泛着青白,沈卿尘勉力克制着情绪,掀眸望她。 江鹤雪怔然对上他湿润的瞳眸。 “你想我了。”须臾,她笃定开口。 沈卿尘没有反驳。 心头软得湿泞,江鹤雪牵过他的手,分开他指缝,把自己的手指塞进他指间。 沈卿尘牵牢了,与她十指紧扣住。 “明日年关大宴,散宴后同你一道回。”江鹤雪守住了底线。“哪有不要你。” “我有她陪足矣。”她又补充宽慰。“除却饭食清淡又无葡萄渴水喝,倒也无可挑剔。” 饭食用得不合心意,还要待在傅妄身边。 傅妄就比自己好那般多? 沈卿尘音调闷闷:“王府有葡萄渴水。” “今日当真不成。”江鹤雪严词拒绝。 他轻轻“嗯”了声,没再强求,羽睫湿漉漉垂下,漂亮眉眼蒙上层显而易见的失落。 “整个年节,我都陪你,可好?”江鹤雪晃了晃他的手。“你休几日假,我就陪你几日。” “好。”沈卿尘这回道,鼻尖透着薄红。 “方才还凶,现下怎的这般可爱。”江鹤雪心尖软得不成形,起身,伸臂将他抱住。“抱抱昭华。” 她站他坐,这般姿势她比他高小半个头,沈卿尘回抱住她,鼻尖蹭她的肩窝。 柔软的发也蹭得她脖颈发痒。 “你在撒娇?”江鹤雪拨开那几缕发,笑。 沈卿尘并未答,手指向上,虚虚落在她脆弱又毫不设防的后颈。 只要他稍一使力,她便会晕倒,再被他抱回家,与他在一处,而非与傅妄一同。 可若那般,待她转醒,定会对他生厌。 翻腾的占有欲被竭力压下,沈卿尘平复了一下呼吸,将整张脸都埋进她肩窝。 鼻尖轻耸,小心翼翼地嗅她身上的香味。 “昭华,你就是在撒娇。”江鹤雪抱紧他,抬手摸摸他发顶。“摸摸头,顺顺毛。” 他的发墨黑,摸着柔软顺滑,她忍不住多摸了几下,摸着摸着又开始揉:“可爱宝宝。” 绯色顿时染上他冷白的耳,又顺着脖颈下漫。 “你羞了呀。”江鹤雪捏捏他耳垂,存心逗他。“宝宝?” 沈卿尘仰眸,眼睫抖得厉害,动了动唇,又什么话都没说。 想同她说“不可”,却又好似与真心相左。 也想问她是否会这般唤旁人,却又怕她厌他多嘴。 他于是又把头埋回去,轻唤:“琼琼。” “莫再这般了。”江鹤雪揉抚着他的发,被他这分黏糊劲儿逗得好笑又心软。“我明日就回府同你黏着了。” “黏人宝宝,”她爱怜地吻了吻他发心。“琼琼的乖宝宝。” - 住在坤仪长公主府的缘由,便是宵禁后,江鹤雪得与阮月漪一同赶制香品。 予几位宫妃的安神香香泥已和好,江鹤雪拣了晾干的雪中春信香珠,一枚香珠一枚红玉兔珠间隔着串起。 阮月漪坐在她对面,画累了,心不在焉地喂小琼花吃香瓜子:“它好胖。” “你成日喂香瓜子,能不变胖么?”江鹤雪串着手珠道。“我在王府都喂玉米碎。” “它很爱吃。”阮月漪揉了把小琼花蓬松的羽毛,对它道。“你若再贪食,会胖成鸡。” “怎的会!”江鹤雪惊而反驳。“小琼花,到娘亲这里来。” “无赖!”小琼花骂了一句阮月漪,才扑棱着翅膀飞过来,被她揉了把,方卧在桌上不动了,滚圆蓬松得当真像球。 “它最听昭华的话,教一句便学一句。”江鹤雪串着手珠,笑道。 “昭华!昭华!”小琼花配合地唤。 “明日就带你回去找爹爹了。”手珠串好,江鹤雪满意地观赏一番,挂上晾晒的竹架。 “把它当亲生子嗣养?小皇舅竟能随你这般称呼。”阮月漪轻啧一声。“驯夫有道啊。” “是昭华本就够好。”江鹤雪笑盈盈。“是寡言些,却温柔妥帖,有时……还很可爱。” “我们认识的怕并非同一人。”阮月漪好笑地摇了摇头,忽而感慨。“我先前以为你会与傅妄成亲。” “不会。”江鹤雪笃定地摇头。“就算不是昭华,也不会是傅二。” “幼时江涛拦着,没让我种守宫砂。”她于阮月漪诧异的目光中启唇,难能将旧事掰与她听。“便是未赶我出府,待到及笄,也定会以此污蔑我闺中失贞……” “傅二肆意,傅伯伯却最重声名。”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小琼花,漫不经心道。“我从未想过嫁他,只是有个娃娃亲,能省去不少麻烦。况且他不丑,不掉颜面。” “这般听,江涛比阮明更恶毒。”阮月漪叹了口气,起身向她走来。“制完香了,明日宫宴,去做个蔻丹?” 江鹤雪瞧瞧空落的指甲,欣然点头:“我要修修形状,再多镶几粒南珠。” “无赖!”小琼花记仇,一瞧见停在面前的阮月漪,又骂。 “肥鸟。”阮月漪戳它一把。“鸡。” 小琼花气愤地去啄她。 “莫气莫气。”江鹤雪把它拢回来,安抚性地揉了两把毛,对阮月漪道:“不带它去了,省的你们吵。” 灯烛吹熄,两位少女并肩回房。 而月色里,圆滚滚蹲在案几上的小琼花抖抖羽毛,歪头打量着华丽精致的手珠,又打量了眼对面只放了廖廖几张宣纸的案几。 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得出结论。 讨厌的“肥鸡”比娘亲富有,这串华美的手珠定是她的! 它伸脖,啄起香珠来。 - 永嘉二十二年.大年初一 一早起来,江鹤雪崩溃了。 “你蠢!蠢鸟!”她心疼地打量着手珠,欲哭无泪。“娘亲给爹爹做了好几日的年节礼!” “倒无伤大雅。”阮月漪凑过头看。“只是这两颗香珠碎了一小块,旁的都是细小的啄痕,不细瞧也瞧不出。” “可这是给昭华的。”江鹤雪叹了口气。“他那般完美,丁点瑕疵我都容不下。” “虽说年节长着,但今日是头一日,他定会今日予我年节礼……我再纠结会儿。”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手珠装进了荷包,又揪着小琼花的后颈把它关回鸟笼,才同阮月漪出府赴宴。 到皇宫时,还提前了一个时辰。 阮月漪要去同恒顺帝问安,江鹤雪要等着沈卿尘进殿,索性自己在御花园闲逛。 边闲逛,边思索年节礼之事。 “傅某见过王妃。” “你怎的也来这般早?”江鹤雪揪着花茎,兴致缺缺地随口问。 “闲来无事。”傅妄随口答。“你有心事?” 他素来鬼点子多,江鹤雪索性把事同他讲了,末了闷闷垂睫:“昭华定准备得很用心,保不齐还是他亲手做的……” 傅妄勾过手珠,细细打量着。 “我有个点子。”想了须臾,他果真道,随即翻起荷包,找出块香牌递与她。 “这是何香?”江鹤雪接过来嗅了嗅,辨认一番竟无果,惊异问。 “青原的。”傅妄解答。“我同青原使臣住的是同个驿馆,换了两枚。” “可以给你,”他瞧出她喜爱。“但须得交换。” “你要这条手珠?”江鹤雪伸指勾回来。“不成。” “你白拿呐!我可是解你燃眉之急!”傅妄跳脚。“既不送他了,予我又何妨?” “我日后定会补他一条,届时你二人有一模一样的,算何事?” “我又不戴。”傅妄道。“是我外甥女快满周岁,小娃娃么,喜欢些漂亮有趣的,拿回去逗逗她。原本这香牌便是予她的。” “傅娴姐都嫁人生子了啊。”江鹤雪感叹了句,手也松了。“那便换吧,劳你带回去。” 傅妄接过,笑着保证。 - 同姜星淙确认事宜无误,沈卿尘依着宫人口信,去御花园寻江鹤雪。 “傅某见过殿下,恭祝殿下新正吉乐。”方走几步,先碰着了傅妄。 “同乐。”沈卿尘敷衍淡声。 “傅某与殿下相识多年,上回未同殿下叙旧,是傅某失仪。”傅妄偏要继续。 “本王与傅公子无旧可叙。”沈卿尘不欲多言,绕开他向内。 “也是。毕竟与傅某情深意笃的是……”傅妄没追,只漫不经心地笑着道。 沈卿尘停了步:“雪竹。” “属下在。”雪竹会意,屏退几位随行的太监。“殿下与傅公子谈事,诸位回避。” “此等含糊之辞,有损王妃声名。”沈卿尘方寒声。“傅公子慎言。” “傅某又并非胡言。”傅妄笑得混不吝。“殿下如此珍重王妃,可得王妃真心相待?” 沈卿尘并未答:“傅公子逾矩。” “傅某在殿下眼中,本就失仪放浪。”傅妄无谓地摊手,忽而道。“今日年节,殿下可收到王妃的年节礼了么?” “傅某是收到了。”他避开沈卿尘渐冷的眸光,摩挲着腕上的红玉香珠,笑道。 “是一串王妃亲手制的手珠呢。” 27、第27章 院内无风,葱郁花木纹丝不动。 沈卿尘视线落在他手腕的香珠上。 朱红丝线串成,香珠与红玉兔珠间隔,双九十八颗,绕了两圈叠在他腕上。 是傅妄最喜爱的朱红,是傅妄的属相兔。 双九十八,是长长久久的寓意。 是她亲手制的香丸,是表达恋慕的手珠。 沈卿尘错开了视线,盯着身侧一簇开的娇妍的虎刺梅。 他从未发现,虎刺梅花茎上的棘刺这般尖锐,分明他没碰一分,却还是扎得隐隐作痛。 “傅公子与王妃相识多年,久别重逢,收份年节礼也合宜。”须臾,沈卿尘开了口,嗓音沉冷,听不出情绪。 “殿下当真纵容王妃。”这堪称平静的反应也出乎傅妄意料,他一挑眉,旋即可惜地摇了摇头。“傅某孟浪,还是想问,王妃可曾真心相待殿下?” “说到底,殿下此前与鹤雪的交集,不过少时凉州半载,如何能比傅某更了解她?”沈卿尘不答,傅妄也并无听他答之意,自顾自说着。“鹤雪呢,散漫、娇纵、好新鲜。” “她对一切的喜欢都浅薄短暂,愈得不到愈喜爱,得到了便会迅速腻烦……” 他说得切真,沈卿尘并未反驳,更疲于同他多费口舌,只觉此人过分聒噪。 他不在意傅妄所言,更不至因此与她生了嫌隙。 他只在意江鹤雪,也在意她如何待傅妄。 “傅公子可知,”半晌,沈卿尘冷声。“若你并非鹤雪挚友,此番会是如何境地?” 傅妄语声停了一下,忽而捧腹大笑。 “殿下对王妃用情至深。”他放肆道。“那傅某更不忧心殿下动怒,剐杀傅某了。” 沈卿尘似是极轻地挑了下眉。 “依傅某所见,”傅妄变本加厉。“而今王妃愿意与殿下亲近,不过是她喜爱漂亮物件的天性。” “若旁人生得足够漂亮,合她心意,她也会与之亲近——或许在她心中,您不过是以色侍她的宠伶。” 他笑了好一会儿,面前青年依然神情平静无波,手指轻慢地捻着一片虎刺梅的花瓣,也不知可有听进去。 “讲完了?”他止了笑声,沈卿尘才问。 傅妄一时也想不出旁的伤人话,只好迟缓地点了下头。 沈卿尘松了手,虎刺梅艳红的花瓣轻飘坠地。 “其一,本王与王妃之事,无需傅公子外人插手。”他语声低冷。“傅公子亦无权评判。” 顿了一下,又缓缓掀眸,琥珀色的桃花眸沉冷若冰潭,卷不起丝毫波澜。 “其二,本王绝非滥用皇权之人。”沈卿尘盯着他,语声平缓。“本王若想要你的命,自有法子要你去得合法,合情,合理。” “要你的丧事,风光大办。” 寒意不知从何处渗进骨头,一节一节冻得傅妄发抖。 他向后趔趄了一步,踉跄着要逃。 “昭华!”一声沙甜的唤止了他脚步。 傅妄回身,瞧见拐角处的江鹤雪。 “傅二,你也在?”她款步向二人走来。 他尚不及答话,便见身侧沈卿尘轻抬了唇角,朝她张开手臂。 而曲径处的少女向旁侧小心地张望了下,便毫不犹豫地提裙,小跑,乳燕投林般,扑进沈卿尘怀中,结结实实地抱上。 绯红的王爷王妃朝服交叠相依,此刻鲜妍灼目得惊人。 偏江鹤雪还从沈卿尘怀中抬了头,揪着他衣摆,得意洋洋地显摆道:“傅二,一对的朝服,可好看么?” 傅妄腿软着,又觉面颊火烧般疼痛。 - 腻腻歪歪地抱了好一会儿,还是怕被旁人瞧见,江鹤雪恋恋不舍地松开沈卿尘,与他并肩向殿内走。 “瞧我新做的蔻丹。”她边走着边同他碎碎念,举起双手给他瞧。 沈卿尘也配合地垂眸望去。 她的手本就生得纤白,十指纤纤,此番指甲前缘被修得尖了些,似饱满的甜杏仁。 淡粉的指甲以桃红的凤仙花汁染了色,还镶着细小莹白的南珠,华美得一如往日。 “很漂亮。”他于她期冀的目光中温声。 江鹤雪凤眸中笑意更甚:“我也觉着。” 展示完蔻丹,可以手牵手了。 十指相扣,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着他的手:“你说,我下回换何种颜色的?” “多久换?”沈卿尘问。 “半月吧?”江鹤雪偏头想了想。“会褪色,且再久我也要腻。” 沈卿尘鸦睫低垂,停了片刻才道:“届时再选,兴许有新样子。” 江鹤雪再追问,他却闭口不答了,只温声叮嘱:“年关大宴,各州高官进京,除却东归与滇西两个番国,今岁还有青原,人多眼杂,行事当心。” 江鹤雪点头应下:“昭华,与姜公子谈的公事,莫非与青原有关?” 沈卿尘“嗯”了声,又补充:“无论宴上发生何事,都切莫惊慌。” 江鹤雪难免担忧地敛了眉:“宫宴之上,还能出大纰漏么……” 沈卿尘抬手,极轻地揉了下她额发,方才冷冽的桃花眸,此刻浅澈温润,似何事都不曾发生过:“我在。” - 灯火通明,宴席流水般从殿内铺到殿外。 男女分席而坐,后妃坐于恒顺帝右下首,再向外才是公主、王妃。 江鹤雪与沈卿尘一同见了礼,方走到座位前,便听脆生生的一句:“皇叔祖母!” 她低眸,瞧见一个水灵可爱的小姑娘,不过垂髫之年,生着双圆润的蓝眸,眨啊眨地瞧着她:“皇叔祖母,新正吉乐!” “新正吉乐。”江鹤雪面上弯起笑来,脑中思虑之时,心下又有些怔愣无奈。 她还未满双十,怎的成“祖母”一辈了…… “灵昭要抱抱!”小姑娘冲她张开手臂。 “灵昭,不得无礼。”未及江鹤雪弯身,一道磁性女声先响起,常宁长公主沈初蓉款步而来,朝她弯唇:“皇婶,新正吉乐。” 她及笄便和亲番国滇西,是滇西的皇后。 “见过长公主,长公主同乐。”江鹤雪礼节性地一福身,随即半蹲下,碰了碰灵昭公主云荔的脸颊。 云荔得寸进尺地往她怀里钻,探出个头得意洋洋地瞧沈初蓉,如愿瞧见后者无奈地弯了眸:“你呀。” 沈初凝未到,皇室女眷拢共五位,除却她们二人,还有柔阳公主沈初棠、瑾王妃谢君宜与乾乐郡主阮月漪。 “荣昌不在,只剩乾乐一个未出阁。”谢君宜打趣她。 阮月漪不轻不重地“哼”了声:“我被催着出阁,二皇表嫂还被催着生子呢。” 谢君宜默默收了话头:“子嗣之事,合该顺其自然,皇婶觉着呢?” 江鹤雪漫不经心地点头应声:“是,不必强求,缘分到了自然……” 她语声停住了。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不排斥诞育子嗣的。 只是觉着,若是同沈卿尘,也不错。 她又捏捏云荔软白的脸颊,望着她湛蓝的瞳眸,倏尔弯唇,想—— 若是她同沈卿尘有个女儿,会不会也像他一般,有双琥珀色的眼瞳,在光里浅澈明亮。 一定会很可爱的。 - “宣,青原使臣进殿——”舞乐暂歇,太监高声喝道。 一队麦色肌肤、着白毛领红衫的使节大踏步进殿,正中央被簇拥的少女裙裾繁复,手执团扇半遮面,只一双眼眸露在外,眼型圆润,眸光平静似无波深井。 “拜见龙邻国君。”队伍站定,为首使臣朗声,众人齐齐单膝一跪,行青原之礼。 “起吧。”恒顺帝和蔼一笑。“青原使臣远道而来,与龙邻互通有无,朕自乐见其成。” “久闻龙邻国泰民安,臣阿古拉特奉青原国君之命,携哈斯公主前来,愿与龙邻永结秦晋,共沐太平。”为首的阿古拉道。 恒顺帝颔首:“朕亦听闻哈斯公主贤良淑德,佳人无双,若能在龙邻择一良婿,琴瑟和鸣,自是喜事一桩。” 阿古拉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牙齿:“臣听闻,龙邻的恒安王殿下,公子如玉无双,且卦术精妙绝伦,久仰大名,不知可否?” “本王已成家立府。”沈卿尘起了身,拱手施礼,遥望向江鹤雪,眸中带笑。 “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时。哈斯公主远道而来,都配得朕诸位皇子正妃之位,阿古拉卿,可还听闻过旁人声名?”恒顺帝抚着下巴,笑道。 江鹤雪瞧瞧阿古拉讪讪面色,又瞧瞧哈斯公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青原不愿挑旁的皇子,大抵是因着储君未立,不敢随意下注。 而龙邻皇室,沈卿尘的地位最稳。 储君争夺定会兄弟反目,遑论最终花落谁家,他都是恒安王,是龙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 “臣孤陋寡闻,只知国君六子皆品貌出尘,德才兼备,未曾再听闻麟儿美名。”阿古拉说着,话锋一转。“但臣确乎还听闻,龙邻有一臣子,不仅文武双全,且独具慧眼,生财有道。” 江鹤雪霎时敛了眉,隔着谢君宜望向面色惊得发白的阮月漪。 “何人?”恒顺帝明知故问。 “姜相之子,姜小郎君。” 28、第28章 “哦?姜小郎?”恒顺帝明知故问。 “正是。”阿古拉拱手。 “姜爱卿可在?” 不惑之年的姜丞相与姜星淙一同出席,行礼:“臣在,犬子亦在。” “令郎,暂无婚配吧。”恒顺帝悠悠然。 江鹤雪听着,瞧见案几之下,阮月漪的手已将绣帕攥得扭曲。 她心律亦快得失常,几乎要从喉间跳出,脑中思绪还得紧跟着转。 青原竟会为了求稳,选臣子…… 姜星淙并未入仕,与阮月漪皆是龙邻富贾一方的皇商,亦不会困于储君人选风波。 “无论宴上发生何事,切莫惊慌。” 耳际忽而回响起这句话,江鹤雪掀眸,求安心似的望向沈卿尘。 青年面容冷峻,乌眉微敛。 他心有所感地与她对视,拢起眉心在此刻松开,唇角微抬,眸露安抚。 又生怕她瞧不懂似的,长指落在茶盏边缘,如进殿前揉她额发一般,摩挲了一下。 江鹤雪到喉间的心缓缓回落,竖耳听起。 “方才青原提议,姜爱卿……姜小郎君,意下如何啊?”恒顺帝不紧不慢地问。 “回陛下,臣深知哈斯公主秀慧外中,知书达理,遑论何人,若娶得公主,都是三生之幸。”姜星淙这般道。 阿古拉兴奋地抚掌,喜上眉梢:“如此甚好……” “然臣惶恐,”他话音未落,便见姜星淙跪地,叩首三下。“臣担不得此幸。” “姜小郎君,此话何意?”阿古拉面色立即沉下去。 “陛下,臣已有心上人。”姜星淙一字一顿道。“且两家已换过庚帖,只聘礼未下、婚期未定,故而暂未声张。” 此话一出,殿内哗然。 江鹤雪听得心悸,本能地望向阮月漪,后者脊背僵直,眸光紧紧盯着大殿中央跪着的姜星淙。 她只觉自己仿佛在看一场精妙绝伦的戏,而幕后主使,莫非是…… 视线相撞,青年琥珀色的平静瞳眸漾起细小的笑漪。 “哦?竟是这般?”上首的恒顺帝饶有兴致地一眯眼,望向阿古拉。“阿古拉卿,龙邻有古言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姜小郎君既已有情投意合之人,切莫再强求。” 阿古拉忍气吞声:“是。” “只臣心中好奇,姜小郎君的心上人,是何家女子?”他倏尔问。“青原远道而来,可否一睹风光?” 他一笑便露着两排白牙,凌厉眼眸却无丝毫笑意,视线逡巡过一众贵女,不加掩饰地打量着。 “朕亦好奇。”恒顺帝抚掌。“恰至年节,辞旧迎新之吉日,姜小郎君不若说来,由朕为你二人赐婚,喜上加喜?” “臣谢陛下恩赐。”姜星淙直了身,拱手,语声缓慢。“臣的心上人是,乾乐郡主。” 似一石激起千层浪,方平静的大殿即刻喧闹起来,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江鹤雪瞧出阮月漪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她轻呼了口气,僵直脊背渐渐放松。 “竟是乾乐?”恒顺帝惊异地一挑眉。“乾乐常年居于北地,朕倒不知此事。” “坤仪长公主驸马。”他旋即望向男宾席中的阮明。 后者方才呛了茶,面色涨红着,缓了一秒才出席:“臣在。” “此事当真?”恒顺帝问。 阮明咬着下唇,偷瞟了眼面无表情的阮月漪,额上滴汗。 当是真不得,他连姜星淙都没见过,虽与阮月漪也就每日打个照面,但终究为父,庚帖换没换,他还是心知肚明的。 然若他否认了,姜星淙便是欺君罔上的死罪,闺女名声也受损,嫁不得高门。 阮月漪本就不给他金银去赌,再不招个富有的女婿吸血,日后他还如何在赌场作乐? 而这个姜星淙……生财有道? “回陛下,此事属实。”阮明果断道。 他不在乎阮月漪与姜星淙感情如何,有银钱供他去赌便是。 “乾乐?”恒顺帝又问。“可是心甘情愿?” 阮月漪起了身,深深望了姜星淙一眼。 “回皇舅,”她缓慢地吐了口气。“乾乐心甘情愿。” 恒顺帝抚掌而笑:“既如此,朕今日便为你二人赐婚,福光,宣朕口谕。” 赐婚圣旨宣读完毕,阿古拉的面色已然铁青。 “哈斯公主,此事当真是不凑巧,并非是朕有意怠慢青原,见谅。”恒顺帝道。 “无妨,谢国君体谅。”哈斯公主的龙邻语讲的有些生疏。“敢问国君,能否……” “公主。”阿古拉以青原语截断,耳语警告了她一句。 江鹤雪漫不经心地听着,用起饭食来。 桌上摆了两只鲜椒蝲蛄「1」,她先前一直吊着心,此番终于得以安心享用,两手“咔咔”两下掰掉钳子,拧去头。 身侧沈初棠惊愕轻声:“皇婶?” “嗯?”江鹤雪嗦了虾黄,抬指剥壳。 沈初棠欲言又止几回,终是轻声:“素日宫宴上,剥蝲蛄污手,大多不食。” “啊……”江鹤雪剥壳的手顿住,指缝夹着的虾钳这般一松,落在地毯上。 她躬下身去捡,抬眸的瞬间,眼瞳震惊地瞪大。 这个角度,刚巧能瞧见哈斯公主的裙底,有串缚着她双足的铁链,于裙裾中若隐若现。 “求国君暂缓几日!”哈斯公主忽然以青原语高声。 青原语与蒙州方言音近,江鹤雪笃定自己听得八九不离十。 “哈斯公主方才所言何事?”恒顺帝听不懂青原语,问阿古拉。 哈斯公主不会以龙邻语解释,被身后两位随侍死拽着动弹不得。 “回国君,公主许是舟车劳顿,难免疲累失仪,想早些离席……”阿古拉睁眼胡扯。 铁链寒光毕露,离席定是回去受辱。 “她所言并非如此!”江鹤雪忍不住打断,与一道清亮男声重合在一处。 是沈泽澜。 哈斯公主满怀期待地分别望望一左一右开口的二人,用青原语继续道:“帮帮我。” 恒顺帝眯了眯眼:“哈斯公主所言为何?恒安王妃,同朕讲讲?” “陛下,臣妾听着是,公主想将择婿延后几日。”江鹤雪出席道。 沈泽澜点头认同:“儿臣听着亦是。” 恒顺帝抚着下巴,锐利眼眸望向面色青白的阿古拉:“阿古拉卿?” “阿古拉使臣大抵是舟车劳顿,听岔了公主之言。”沈卿尘这时开了口。“皇兄息怒。” “依恒安所见,此事该当如何?”恒顺帝直接问。 “臣弟以为今日确非哈斯公主择婿吉日,暂缓几日也好。”沈卿尘淡声。“姻缘之事,不应由非亲非故之人定夺,想来凶卦如此。” 阿古拉单膝跪下了,冷汗涔涔。 “皇后。”恒顺帝唤右下首的谢皇后,后者会意,指了两名宫女领哈斯公主先去休憩。 “恒安委婉,朕可绝非如此。”恒顺帝望向跪了一地的青原使臣,朗声。“青原既愿与龙邻永结秦晋,缘何又对龙邻儿郎挑挑拣拣,是瞧不上,还是有意涉龙邻内政?” “国君误会。”阿古拉低首答。“青原绝无此意。” 恒顺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早前来信,言你国储君侧妃之位空悬,有意与龙邻结亲。”他肃声。“朕已择定人选,阿古拉卿听听,可有疑义?” 阿古拉不敢有,只愤愤察觉,今日彻底输了龙邻一局。 看中的沈卿尘或姜星淙皆未嫁成,日后要受储君之争,权势若风似雨飘摇不定。 想带走的荣昌公主或乾乐郡主,前者不在场说不得,后者竟是当日定了婚事! 他敢怒不敢言:“谨遵国君旨意。” “传朕旨意。即日封令国公幺女为永安郡主,和亲青原。” 苏灵儿始料未及,手中茶盏险些握碎,却又违抗不得,只得接旨谢恩。 江鹤雪刚剥好的蝲蛄掉在了掌心里。 竟不偏不倚,恰巧是苏灵儿? 莫非又是沈卿尘的手笔?为她出气? 虽说苏氏姐妹都恼人,但他何至如此小题大做?她都不放在心上。 是说今日,好像还没瞧见周亦恒和苏敏儿这对…… “国公嫡女,朕母后唯一未出阁的侄女,阿古拉卿,不怠慢青原吧?” 这般一说,倒合情合理了。 江鹤雪被自己心头一瞬的错觉逗乐了,绣帕拭了拭掌心汤汁,犹嫌不净,干脆离席去殿外净手。 她对皇宫不熟,绕了一刻钟,才找到一处偏僻的客殿。 “傅二,怎的何处都有你?”方一进殿,又瞧见靠在树边的傅妄,江鹤雪好笑地问。 “傅某来醒酒。”傅妄打了个酒嗝。 “酒量真烂。”江鹤雪打趣了一句。 “不还是因着你才喝多?”傅妄道。“鹤雪,我方才一直在想——” “你说,若殿下没遇到你,是会另娶旁人挡开,还是今日干脆娶了青原公主?” “哪有那般多‘若’。”江鹤雪不以为意。“况且成亲之初,我们确乎是各取所需。” “那你可有想过,既是各取所需,为何偏偏是你?”傅妄不依不饶。 “未曾。问这做甚?”宫宴动脑太多,江鹤雪懒得想了。 “我是觉着,”傅妄目光灼灼。“他只是利用你。” “他根本就不爱你!” 29、第29章 指尖残余的汤汁洗净了,江鹤雪取了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 “你晃晃头。”她指使。 傅妄不明所以,但照做,把头晃得像拨浪鼓。 “听见没?”江鹤雪问。 “听见什么?”傅妄不解。 “你脑壳里的水声。”江鹤雪收了绢帕,抬脸看他。“傅二,多年不见,你怎变得好为人师了?” “他爱不爱我,我自能判断,何需你一外人教我?” 傅妄愣在原地,半晌,自嘲般笑了声。 “鹤雪,我是为你好。”他说。“你也瞧见今日宫宴上青原算盘全然落空之境况了,这其中,莫非没有殿下的手笔?” “有呗。”江鹤雪不以为意。“这场戏演得多漂亮。夫君有此谋略,我也跟着面上添彩。” “可他这般精于算计,若是用在你身上,该当如何?”傅妄咬牙,恨恨道。 “他利用我。”江鹤雪重复了一遍他方才所言,不觉好笑。“先前我不过一无依无靠的布衣孤女,有何处予他利用?” “遑论如何,你都是镇北侯嫡女。”傅妄步步紧逼。“鹤野都本应是镇北侯世子。” “镇北侯虎符在握,他而今娶了你,日后又助你与鹤野相认,你姐弟二人,不都会为他所用?” “你少说这般的话。”江鹤雪不赞许地摇摇头。“我们既是夫妻,便是一家人,鹤野日后还要唤他‘姐夫’,何来为其所用一说?” “他大可扶鹤野夺回世子之位,承镇北侯兵权,以他能耐,这兵权会真落到鹤野手中?你二人岂非他的傀儡?” “何况,鹤雪,”他走近她,灼灼目光紧锁着她。“殿下不比几位皇子年长,又是而今堪称‘说一不二’的国师,你怎能笃定,他对那把龙椅无动于衷?” “慎言!”江鹤雪退开,未拭净的水珠甩他一脸。 她确实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依着先前,她与沈卿尘,本该在应付过青原,她与弟弟相认后,一拍两散的。 可走着走着,却走到了如今境况。 她并不认为沈卿尘是醉心权势的人,但也无法否认,傅妄这番话,着实让她心中生了警惕。 “好,那不说他,说你。”傅妄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浑不在意地问。“你当真爱他吗?” “鹤雪,你觉着爱是如何?是令慈对镇北侯那般?” 江鹤雪摇头,给不出确切的答案:“各人各有不同罢。” “那我换个方式。”傅妄不依不饶。“你而今是觉着,除却殿下,这一生与任何人相伴都不如意,还是——” “和他共度这一生也不错?” “也不错。”江鹤雪并未犹豫。 在遇到沈卿尘前,她一直觉着,同弟弟相依为命过一生,是上上之选。 也从不认为自己需要成亲,寻个郎君搭伙过日子。 傅妄笑了起来:“可若爱一个人,合该是头一种。” “最后一遍,傅二,这无需你教我。”江鹤雪退了一步。“你喝醉了。” “兴许吧。被你骂几句,清醒了不少。”傅妄直了身,叹息。“关心关心你。” “我与殿下同是男子,或许看得比你更真切。你不愿听,也罢。回去吧?” 江鹤雪无谓地点了头。 “休憩的客殿,这般偏僻吗?”忽而,她听得一道青原语,寻声望去,竟是哈斯公主跟着宫女在向更偏僻的一处宫殿去。 “客殿不会如此偏僻。”江鹤雪皱了眉。“又在搞什么名堂?” “雪梅,随我来。”她当机立断道。“傅二,代我去找殿下。” “你去做何事?”傅妄抓了她一把,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哈斯公主同你何干?” “还把我当友人,便听话照做。”江鹤雪看了眼匆匆离去的二人,来不及多解释,抓着雪梅就追上前。“公主,留步。” 她讲的是蒙州方言,哈斯公主停了步,看清是她,弯唇笑了:“是你,王妃。” “公主是在寻客殿休憩?”江鹤雪瞟了眼那宫女。“本王妃瞧着这宫女好似走错了路,不若叫本王妃的宫女引你去找?” 其实雪梅也不认路,但终归是她的人,信得过,在宫里转转都无妨。 “那王妃……”哈斯公主犹疑。 “本王妃瞧瞧她识得是哪条路,公主舟车劳顿,先随雪梅去休憩吧。”江鹤雪急着将她支走,生怕下一瞬再出变数。 又以龙邻语对雪梅重复一遍,叮嘱:“寸步不离地守着。” 好容易将哈斯公主支开了,江鹤雪方抱臂觑着她:“不认路?” “奴婢引的就是客殿。”宫女坚持道。“先前指路的贵人便是往那处去的。” 江鹤雪笑了声:“那不若你引本王妃去瞧瞧,是哪位贵人如此好静?” 她信自己的直觉,这位贵人定心怀不轨。 事已至此,她便去瞧瞧,再告诉沈卿尘,免得青原一事再出纰漏。 反正傅妄会去寻沈卿尘,她也不担心自己应对不了,便是吃力,待他来了也能解决。 她于是随着宫女向客殿去。 - 宫殿虽偏僻,却并非无人,有两三间耳房外立着守门的宫女。 那名宫女引她进了其中一间,恭恭敬敬地阖上房门:“奴婢守在门外。” 江鹤雪无所谓地点点头,自己上了锁,打量起这间耳房来。 干净整洁,绣竹屏风也瞧不出异常,案上香炉青烟袅袅,她耸耸鼻尖,辨认出是寻常的麝香,只多添了丁香。 莫非是她想错不成? 江鹤雪在房中四下转了,并未觉出异常,只觉炭盆烧得过旺,热得她隐隐冒汗。 她索性熄了炭盆,将窗敞开,放眼一眺,才发觉梅林之外,竟是苏太后的坤宁宫。 她赶忙又把窗阖上了,坐于榻上,手扇着消汗,却适得其反。 不止是热,更是燥,像突发的高热,又比之更难捱。 江鹤雪极快地反应过来了,烦闷之余,更加不解。 她知晓要害的是哈斯公主,是她阴差阳错来此,可她们不过半道换了,且哈斯公主宴上并未用饭食,何来机会中药? 江鹤雪想不通,只觉着应先逃。 她起身,正欲推门,却听外头传来一道男音:“人来了?” 竟是周亦恒。 江鹤雪反手将门小心翼翼地栓了。 “来了,方才我瞧着那小宫女守门,将她支走了。”回话的人是苏敏儿。 “至多一刻钟。”周亦恒吃吃笑着。“她中了药,待殿下来了,生米煮成熟饭,焉有不嫁的道理?” 手脚开始绵软了,江鹤雪不能再等了。 门走不了,她自是擅于翻窗,重支开窗,跳上案几,以肩猛力一撞,木制窗格便碎了一大片。 “什么动静?”外头的周亦恒还没反应过来。 “自是察觉了,要跑。”苏敏儿冷哼。“去追啊!青原的公主,皇宫人生地不熟的,能翻出什么水花?” 脚步声重重。 江鹤雪手虚撑着窗框,瞥了眼稍高些的高度,也未作犹豫地跳下。 足跟酸软,这一下她双膝着地,疼得本能蜷身,却又来不及抑制疼痛。 肉桂与肉豆蔻的浓香钻入鼻腔,几乎是顷刻,燥热感成倍上涌。 是她袖袋里揣着的青原香牌。 肉桂、肉豆蔻和丁香相碰,彼此催.情.之效强化,加之麝香本就亦添欲,这一下来的突兀,她根本受不住。 手颤着去掏袖袋,都几回没解开结扣。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没法再耽搁,勉力撑着身子,向坤宁宫跑去。 “人呢?”周亦恒的声音近在咫尺。 “这处最近的宫殿便是姑母的坤宁宫,去寻姑母。”苏敏儿道。“灵儿和亲,姑母定心中伤怀,不会错此良机。” 江鹤雪脚步生生转了个弯。 苏家和她这个不甚满意的儿媳之间,苏太后会偏向哪一方,毋庸置疑。 但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她知晓,穿过这片梅林,是荣昌公主沈初凝的芷阳宫。 她没去过,只能碰运气。 江鹤雪凭着直觉选了个与坤宁宫相对的方向,跌跌撞撞地一面向那处跑去,一面继续翻袖袋,要丢香牌。 她从未觉着袖袋的结扣这般恼人,气上心头,牙一咬,手一撕,连着那片衣料都丢了。 凉风一灌,总算是好受了些,芷阳宫的匾额露在眼前时,她也长长舒了口气。 宫门紧阖,几回敲不开,她才恍然想起,沈初凝南下归省,应不在宫中。 当真要命。 江鹤雪弃了正门,又不敢再往旁处去跑,生怕遇着更不利之人。 热意越烧越烫,她站也站不稳,只能扶着宫墙,慢慢挪动。 视线些许涣散,她竟瞧见侧门开了一道细小的缝,一只金钩伸出,去草丛中钩着什么东西。 如同瞧见了救命稻草,江鹤雪奋力上前,攥了那只金钩,不顾掌心被划破的血口,哀求道:“我是恒安王妃,救救我……” “皇婶?!”金钩落在地上,一声脆响。 疼痛让她神智更清醒了几分,视线回焦的一瞬,她惊愕:“荣昌?你回来了?” 她形容狼狈,沈初凝毫不犹豫地拽着她进殿:“晚些再说。” 江鹤雪脚步踉跄,还没站稳,先被扑面而来的丁香味灌了一鼻腔。 方压下些许的燥热再度烧起。 江鹤雪崩溃了。 30、第30章 沈初凝殿内熏的是芬积香,配方里有二两丁香皮。 江鹤雪素日也是喜好这味香的,此刻却崩溃到几乎笑出声来。 她靠在榻上,勉力维持住声音平稳:“荣昌,劳烦你遣个宫人去找你皇叔,尽快。” “再劳烦熄了这屋内的熏香,便不必管我了。”她道。“我自己缓缓。” 沈初凝早已遣人去了,闻言照做,又替她取了药酒来:“皇婶上上药吧。” 江鹤雪摇了摇头:“疼些会清醒。” 沈初凝只见着她这幅模样都后怕:“到底发生了何事,皇婶?” 衣袖少了半截,光洁的小臂赤露在外,冻得发红,又带着大片的擦伤,掌心鲜血淋漓。 钗环发髻早已散乱,面上潮红似愈不了的高热,凤眸眼波迷离,她瞧也不敢瞧,低垂下鸦睫:“竹秋会配药解毒,偏今夜出了宫。” “无妨。”江鹤雪摆手。“这也不算毒。” 情药不过是种下三滥的手段,只险在落入不轨之人手中,此番脱险,纾解出来便好。 但这话,她无法同未出阁的沈初凝说。 只捋了捋思绪,简要同沈初凝讲了:“丁香与肉桂、肉豆蔻相撞,会有催.情.之效。” “有人欲借此对青原公主图谋不轨。” “而我代她去了间熏麝香与丁香的耳房,此前又得了块肉桂与肉豆蔻制的青原香牌,恰好与她一致,阴差阳错至此。” 沈初凝嗅了嗅自己的衣袖:“荣昌身上也有丁香味,去外间陪皇婶。” “不必陪了。”江鹤雪尽力温和地笑笑。“方才不是还在钩食盒?趁热用。” 沈初凝面色更红,又知她心中有想法,只得点点头:“那皇婶及时唤我。” 她推门离了,江鹤雪才慢慢吐出口气,垂眼望着自己的手。 手指过分纤细,且…… 她盯着蔻丹上繁杂华丽、又摇摇欲坠的南珠,以及修剪尖利到稍一使力便能划破肌肤的指甲,叹了口气。 只想感慨一句“人生如戏”。 - 沈卿尘是在梅林遇见的芷阳宫宫人。 彼时他手中正攥着地上碎落的那一角王妃朝服,连同那块青原的香牌。 他并未多问,顺手将物什揣进袖袋,进了芷阳宫,又得沈初凝指路,推门阔步而入。 殿内并未燃灯,窗牖大敞着,宫宴的明亮灯烛泄入,朦朦胧胧照亮了半间。 榻上少女的形容比方才更狼狈,眸露春.情.,面色潮红似滴血,衣领扯开,瞧见精巧锁骨,和大片细腻胜羊脂的雪肤。 “琼琼。”沈卿尘上前,紧攥住她的手。 他音调似冷泉,冰冷手掌贴上的一瞬,江鹤雪近乎餍足地叹息出声:“昭华,夫君……” 紧绷的意识在此刻骤然放松,接踵而来的,却是比之先前更蚀骨的虚空。 她往他怀里去埋,想嗅他身上的雪松香,却未曾想,又夹杂着肉桂与肉豆蔻的浓香。 “你还把香牌捡回来!”江鹤雪双腿难耐地绞在一起,用力抓着他小臂。“丢掉!” 沈卿尘依言将那块香牌搁去一旁,抱紧她,嗓音低哑:“不必为我犯险的,琼琼。” “我只是顺手帮姜公子与乾乐一回,”他的指尖安抚地寸寸摸过她脊背。“只是,记着乾乐与你情谊深厚。” “并未在乎青原择何人为婿。” 江鹤雪身体颤栗,并没在乎,只是缚着他的手,几欲落泪了:“我难受……” 她本能地去吻他,吻他菲薄冷润的唇,吻他玉白修长的颈,细细碎碎地啄着,间或又用牙尖去咬一咬他。 “这是荣昌宫中。”沈卿尘由着她泄,拢着双腿将她抱起来。“去月华殿。我的寝殿。” “不要。”江鹤雪止了动作,语带呜咽。“我不要在宫里。带我走。” 她意识迷蒙,只知宫中危险。 “我要回家。”她央着他。“回千香坊。” 沈卿尘手臂一僵。 “回王府,可好?”他将声音放轻。“那亦是你的家,我们的家。” “离着近,定然安全。我守着你。” 待她勉为其难应下,沈卿尘方解了氅衣,将她拢严实,抱上出宫的软轿。 - 出宫换上马车,江鹤雪得以继续造次。 沈卿尘化着药膏给她上药,她也不排斥,就是要同他一直紧贴着。 他眉眼冷冽,体温也比她低,抱着似一块冰透的冷玉,她舍不得撒手,脸紧贴着他颈窝降温。 但这点远不足以纾解掉愈烧愈旺的欲,反若饮鸩止渴,令她愈发难捱,扯着他衣襟,毫无章法地吻着他,胡乱肆意地舔咬他。 可他不回应。 “帮帮我……”小臂上药膏的清凉感再度袭来时,江鹤雪攥了他手腕,挥开药膏。“上过许多遍了,好了……” “我如何帮你。”沈卿尘音调哑着。 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此刻想起傅妄腕上精致的手珠,也不该同她纠结,她下意识并未把恒安王府当家一事。 可他今日若不问清她的情意,便如她所愿那般帮了她,又算何事。 若她不爱他,若她心中装的当真是……那合该算他辱她,欺负她,趁她之危,玷污她。 在她心中,他又算什么。 以色侍她的宠伶? “明知故问。”江鹤雪不满意地哼了声,攥着他手向下探。 “不成。”将触及细滑布料的一瞬,沈卿尘挣开了,下颌紧绷着。“先回府。” 江鹤雪气闷地咬在他红透的耳珠:“你在忍什么……” 她跨坐在他身上,他一切的变化都逃不过她,反应愈是强烈,她愈是不解。 马车停了。 沈卿尘并未回答,依旧是将她盖得严严实实的,打横抱回寝殿,放在榻上。 可他并未同她一并躺下,去外殿绕了圈,带回一只白瓷药碗。 “预先命府医开了降火的汤药,”他端着药碗在榻边坐下,扶她靠在锦枕上。“用掉,若不起效,有女医来针疗。” 江鹤雪茫然。 苦涩的药味一阵阵往鼻腔里钻,面前青年神情寡冷得似融不掉的冰山,说出的话也冷得让她心悸:“你要我喝药、扎针?” 沈卿尘默认,舀了一匙吹凉,喂到她唇边。 冷硬的汤匙抵在牙关,药汁浓到发黑,下一瞬,江鹤雪委屈地落了泪:“我不喝!” “我也不要扎针!不要喝药!” “总不能生捱。”沈卿尘将药碗置于床畔案几上,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喝了药,若是好些了,便不扎针了。” “我凭何要喝药?凭何要扎针?”江鹤雪吼他。“你是我的夫君!分明你可以亲自帮我纾解,不要我遭这些苦!” “……琼琼。”沈卿尘低低唤了她一声。 “你分明知晓,即便用了药、扎了针,也难有你亲自帮我有成效!”江鹤雪以婆娑泪眼瞧他。“你为何不愿帮我?” 沈卿尘抬手,指腹将她面上泪珠拭去。 “我当年没种守宫砂。”江鹤雪忽然道。“并非失贞不自爱。” “我并无此意。”沈卿尘反应过来,解释。 江鹤雪眨了眨眼,努力让零落的理智拼凑些许。 “总要先相爱,才能敦伦”。他推拒得一如新婚夜,令她忽而想起那回的话。 他还不爱她? 那往昔温情的点点滴滴算什么? 江鹤雪不愿费心去想,分开绞在一处的双腿,撑着力气下榻:“你不帮,我去寻旁人!” “你想去寻何人。” “傅妄!”江鹤雪赤足踉跄着向门边走。 青原香牌是他予的,她不信青原人都不燃丁香,定会有解决的药物…… 手腕忽然被紧紧扣住,身体被转回,她被拉进浸透冷香的怀抱里。 “不许去寻他。”沈卿尘强硬道,嗓音又冷又哑。 “你又不帮我,凭何不让我寻他?”江鹤雪又气又燥,神思被折磨得几欲断裂。“松手!” 沈卿尘一寸也不松,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揉碎在他怀中。 他定定望着她的眼睛。 凝夜紫的瞳仁,素日里晶亮娇媚,望向他时映出的身形清晰分明,好似眸中可以只有他一人。 这一生,每一生,如他多年来所期许,所渴盼那般。 可而今这双眸涣散,好似在望他,又好似没有,总归其中丁点寻不见他的身形。 沈卿尘扣紧了江鹤雪的手,垂了睫。 他知晓,她而今不过需要一人,助她纾解。 是他也罢,是傅妄也罢……她亲口说的。 而他小肚鸡肠,心胸狭隘,龌龊无耻。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私欲。他容不下他们之间再多一个人,任何一个人。 她只准有他一个。 无论是夫婿,还是以色侍她的宠伶,都只能是他。 她予他任何身份,他此后都将悉数认下。 断不会再如初见时那般倨傲无礼,对旧友与情郎的身份都回拒。 但今夜,他清楚,他的身份是色伶。 分明是自己做的选择,可喉间窒涩,沈卿尘将她更紧地拥入怀,鼻尖蹭在她颊侧,眼瞳也无名泛着酸意。 棘刺终是结结实实地扎进了心脏最柔软的一处,疼痛向四肢百骸蔓延。 沈卿尘重复着,嗓音颤抖,不复往日的平稳:“琼琼,不许去寻他。” “我服侍你。” 30-40 第31章 帷帐垂下,帐顶夜明珠散开昏黄的光晕。 绯色朝服与雪白里衣交错着,凌乱暧昧铺叠在玉砖上。 肌肤隔着身前一层单薄的布料相贴,身体的烫意将冷玉也渡得暖热。 江鹤雪唇舌被堵着,说不出话,只剩搂着沈卿尘的颈,细碎地呜咽。 他的动作比她生辰那日还要凶,仿若中药的人是他一般,她舌根发麻,偏双腿难耐地缠绞又张开,明知大抵受不住,却渴求更多。 单薄的绸布很快被汗浸透,黏在身上,绣纹磨得发痒,背后的结扣也硌得难受。 终于得以喘息之时,江鹤雪攥着他的手向后伸:“不舒服……” 长指勾住,轻而易举地挑开,极细的系带绕在指尖。 沈卿尘却没松手,眸色晦暗,眼尾沁着薄红,半撑起身子瞧她。 没瞧旁处,只是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眼睛。 迷离,失神,羽睫颤抖得似昔年夏日他为她打过的小扇。 她卧在摇椅上,心安理得地享受,手里抱着半只西瓜,用玉匙舀着吃。 最中心的那匙舀给了他,她说“最甜”时,笑眼弯弯,眼瞳将他身形映得清晰。 那时他心跳若擂,而今垂首去尝时,心律急促的人,不止是他了。 江鹤雪极轻地“呜”了声,手攀着他的肩,偏首,把红透的耳珠露给他。 他又垂首,试到她细滑战栗的肌肤。 手掌不自觉攥得更紧,占有欲无休无止地蔓延,他几乎想要把她揉进自己骨血里,这般,不怕再同她分离。 “轻点……”江鹤雪掀了眸。“昭华。” 沈卿尘一点点泄了力 ,轻吻她唇角,喑哑嗓音落在她耳际:“这般?” 方才还凶急,这会儿又轻柔得像红梅花瓣坠入皑皑雪地,江鹤雪抑不住本能,眼眸都泛了水光。 “昭华——”她唤他,同他对视,撞入他暗沉的眼,羞得又偏过视线。 “你快些。”江鹤雪催促,又别别扭扭地补充。“但是万不可莽撞。” “要如何。”沈卿尘竟问。 他只眼尾浸了红,冷白面容依旧是平静克制的模样,江鹤雪无需揽镜自照,便知自己此番应是与他天差地别。 可他分明也反应格外烈,把她下腹都抵得泞软,好似他控制表情与控制身体的,并非同一人似的。 “不许看我……”江鹤雪底气不足地命令。 沈卿尘顿了下,直身,自床头钩上取下月白的绢帕,折了几遭递予她。 江鹤雪颤颤巍巍地要给他覆眼,又被他牵着手腕垂落下来,视线随即被绢帕遮蔽。 “你做什么?”她不满意。“总不能遮了我的眼,便教我以为你没看。” “不对视,兴许好些。”沈卿尘将绢帕在她脑后打了个结扣,缓声。“若遮我的,我忧心拿捏不好轻重,惹你不适。” 江鹤雪认同了,又听他似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不要摘。” 只是这句的尾音莫名轻颤。 可她来不及细想,唇瓣又被覆住,齿关被他撬开,舌尖与他的纠缠。 腰肢绵软得使不上一点力气,筋骨好似也随着一并酥了,她目不能视,对每一处的反应都比素日敏.感。 她攥着他的手腕落下,挑开,再度小声催促。 离了那层湿漉漉的阻隔,她愈发觉着热度灼烫得让她心弦错乱。 肩膀被单手抬起寸许,沈卿尘将一旁的锦枕垫在她身后,重俯身。 有药效,有香,又厮缠了那般久,还丁点不容易。 他试了几回,终是撤开了,音调低哑着:“不成。” 江鹤雪瞧不见,也并无个概念,只是难捱地并了并双膝:“那你换个法子。” 他们二人到这般年岁,都不该懵懂青涩了,沈卿尘寡欲,又并非真削发做了古僧。 何况新婚夜她都收了送来的物件,沈卿尘那处,不至没有吧? 她这般想着,却被一激,立时偏头,恰透过帷帐,隐约瞧见屋内的屏风。 沈卿尘为她寻得都是极精美也合她心意的物什,她记着这扇屏风是难寻的双面绣,绣的却并非风雅的梅兰竹菊,而是颇灵动的野兔食果。 早春,低矮的灌丛枝叶已繁盛,缀着颗粉红的果,野兔以舌轻舔舐品尝,许是因着是独一颗,极为耐心,牙尖细细地碾磨。(正常屏风绣图描写,谢谢) 间或难免贪婪,又以舌去拨枝叶,及至春日无矩的雨落,才收敛退开。 江鹤雪蜷着脚趾去踢沈卿尘,嗓音抖得厉害:“讨厌。我哪有叫你这般。” “你原想的是哪般?”沈卿尘以手背拭了唇角,问。 她舒服了些,秀眉舒展开,系着的绢帕被泪洇湿得几许透明,唇瓣比盛放的红梅更艳。 江鹤雪含含糊糊地哼了声,不回答,开口调子娇又黏:“现下呢?” “……放松些。”沈卿尘指尖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她手腕,哑声。 江鹤雪一听便知结果,可怜巴巴地攥住他的手,话却是这般说的:“都赖你,方才不依我的。我好累。” “嗯,赖我。”沈卿尘干脆与她右手十指相扣住,重新依她之命行事。 凉玉的触感落下的一瞬间,江鹤雪不适地扭了扭身躲开:“你的扳指。” “抱歉。”沈卿尘意识到自己疏忽,抽离了手,将无名指上的白玉扳指取下。(脖子以上,正常牵手描写,戒指硌手,谢谢) 江鹤雪不知他是出于何种心思,竟未寻着别处搁置,倒将之套在了她手指上。 她无可不可,只是忽然又想起,而今境况的始因,是青原。 她未去过青原,却在逃难时去过蒙州。 蒙州亦是游牧民族的故乡,草原连片,却也是有树要栽的。 林木比草木更渴水,灌溉更频繁,通常栽在水泽丰沛的谷地内,但青原雨季短,栽树便极讲究。 江鹤雪有幸被植夫带着体验过一回,但栽树的是植夫,她却躲在一旁逗河谷中的野兔。 较之给马儿吃的干涩牧草,蒙州的野兔更贪食灌木丛中粉红的莓果。 但说是贪嘴,也不吃许多,不会总咬着不放,反倒爱用毛茸茸的两只爪子摁压着玩嬉。 江鹤雪卧着看了许久,才听植夫喊她去帮忙栽树。 但她又懒又娇,又怕折了手上的蔻丹,便赖在一旁做甩手掌柜,虽丁点忙不帮,却要指手画脚地挑三拣四。 幸而那植夫也是个好脾性的。 磨蹭着,拖延着,等来了夏日来得猝不及防的暴雨。 雨势大而急,河水上漫,外溢到两岸,汩汩涌流,打湿泥土还不足了之,又从谷口向外涌溢。(正常蒙州民俗描写,谢谢) 该是适宜栽树之时了,植夫判断。 可这回择定的这棵树,许是天资卓绝,树干尤为粗壮,方才的准备,也不过是让起初栽得下去而已。 偏栽下去了,断无再半途而废,功亏一篑之理。 他还是吃了头一回实践的亏,并未料想这也是门极困难的学问,比抚琴、射箭、卜卦,都要难上许多。 “疼!”江鹤雪哀哀地唤。 她看不到,只凭感觉,只觉分外不可思议。 沈卿尘性情在她这处自是罕见地温和好耐性,手指揉抚着她的腰窝,力道掂量得刚好,重一分她嫌疼,轻一分她嫌不足。 他惯会循序渐进,徐徐图之,可过了大半截,照旧是进退维谷。 “疼……”江鹤雪抓挠着他的脊背,指尖深深掐进他背上的肌肉里。 沈卿尘隐忍地抽了口气。 “是缓缓再来,”他哑声征询。“还是就这般。” “就这般。”江鹤雪忙不迭道。“你先不要动。” 沈卿尘没说话,低身,手臂将她环抱住。 “琼琼。”好一会才难捱地唤了她一声。 “收着些。”江鹤雪终于大发慈悲了。 她松了手,未垂落又被他捉住,与他十指紧紧相扣。 温情却尤为短暂。 江鹤雪呜咽着,骂他:“莽夫!” 沈卿尘低叹了声,再度停了,垂首吻她:“放松些。” 风乍起,红樱飘摇,散在柔软的雪地里。 少女的牙尖难捱地咬住身前唯一可依赖的人。 沈卿尘额上滴汗,下颌紧绷着,欺着她瞧不见,目光大胆妄为地逡巡。 她素日肌肤便莹白如瓷,而今似是被上了层彩釉,是春日里娇妍鲜亮的桃粉色,完美到诱人,诱人到竟让他想要破坏。 想要亲自为其上添些更红艳的花瓣,待彩釉经时褪色,会在鲜明对比中赏心悦目。 但沈卿尘知晓,他不能。 他而今并无亲自为她装点的资格。 没有任何一位称职的色伶会无理取闹到要在主人身上留痕。 而不称职的,是会被抛弃的。 他留下人也只喜欢留乖觉顺从的,想必她也一样。 可他的身体几乎要沉醉迷失在这全然陌生的快.感.中。 心脏却被疼痛反复撕扯着,割裂着。 她意.乱.情.迷.的反应悉数落入眼底,沈卿尘不知该作何反应,不知该幸福,还是该疼。 他知道,这些反应是因为伺候得她舒服,药性得以纾解。 可他仍渴盼着其中有几分是因为和他,而不是旁人。 但他不敢问,不敢求。 索取是本能。 但克制更理所应当。 欲.念.泄不出,他被身体与灵魂截然相反的感受折磨得几近崩溃。 他想看她漂亮的眼睛,想听她娇黏的唤。 可他胆小,懦弱,他更怕对上她毫无情意的眸,更怕听到她口齿间本能地呢喃出旁人的名姓。 他受不住。他想逃避,逃避她不爱他、他却这般欺辱她的事实。 过了好久,久到江鹤雪不虞地催促。 沈卿尘终于俯身,轻轻吻了下她耳际。 “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预收预收,让我再来一遍[可怜] 下本开专栏系列文《养兄怎的一直响》,文案如下[让我康康] 「伪骨」「呆萌厨娘x绿茶太子」 祝沅的养兄逝世在她十三岁那年,尸骨无存。 可及笄那年,祝沅随父亲去京都,偶遇公主车驾。 风拨车帘,她瞧见公主身侧,坐着一位矜贵儒雅的青年。 眸若点墨,唇畔笑弧温柔清浅,同她逝去的养兄生得一模一样。 可她一声“阿兄”尚未出口,却听到公主唤他—— 大皇兄。 祝沅这才知道,他是圣上的嫡长子,沈泽谦。 从不是她的养兄。 自始至终,都是她抢了旁人的阿兄- 少时京都动乱,沈泽谦被送去洋州,以祝知州养子的身份生活。 安宁生活里,最大的变数就是祝知州的小女儿,祝沅。 贪玩又娇纵,麦芽糖似的成日黏在他身后。 应付这种小娘子,于沈泽谦而言,本应是轻松敷衍的小事。 然不知怎的,朝夕相处间,他愈来愈不敢直视她。 直到那日,祝沅突发高热,于半梦半醒间,亲了他一口。 自此,她晶亮的杏眸,圆润的酒窝,娇黏的软语,频频现于他梦中。 沈泽谦这才知晓,他从没将她当妹妹。 既不是妹妹……那给她亲多少口,都无妨- 小剧场1: 沈泽谦发了高热,祝沅放心不下,登门探望。 素日清朗端方的养兄,此番虚弱地靠在她肩膀,面无血色,喉间不断溢出低哑的气音,扫得她脖颈酥痒。 她不解地问:“阿兄,你怎的一直响?” 存心撩拨她的沈泽谦:……- 小剧场2: 可能是京都过冷,沈泽谦又生病了。 祝沅给他熬了驱寒的生姜乌鸡汤,亲手喂他喝。 可一蛊喝完,他还抱着她不松手,发顶来回蹭着她肩窝,比上回还要痒,痒得她耳根发烫。 沈泽谦悄悄瞄着她反应,本以为有所成效。 却只听祝沅认真地问:“阿兄,你可是头痒?”- 小剧场3: 沈泽谦终于病愈了,祝沅高高兴兴拉着他去看了场戏。 戏台上英俊的小生冲她眨起一边眼睛,左完了换右,诙谐欢喜得祝沅肚子都笑痛了。 可过了几日,沈泽谦竟也对着她做起这般表情来。 祝沅百思不得其解,他又不是在唱戏,那只能是—— “阿兄,”她关切地问。“可要阿沅给你抹眼药?” 第32章 江鹤雪不知道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在说什么。 她被蒙着眼,也隐约能觉出他今夜的不同寻常。 “我想摘掉。”她点了点覆眼的绣帕。 沈卿尘不依她,单手缚了她两只手腕,上压过她头顶,唇瓣重与她相依。 他口唇和手指都在慰她,动作被控制得轻慢又温柔,唯控制不住的那处,总是重,总是快,总是撞得她掉眼泪。 江鹤雪只得以旁处使力去分散,照着他的肩开刃,又抓又咬。 但无用。 而她也知自己而今指甲有多尖,也怕弄得他疼,又规规矩矩抱住他的颈。 毕竟她其实也并非是疼得受不住,只是这感觉太羞,也太陌生。 但她只会同他泣:“昭华,疼。” 沈卿尘搂住她莹润的肩,不知是今夜第几回重复:“放松些。” 他这般,江鹤雪就不大舒心了。 她不羞了,只觉着他不讲道理:“是怪我不放松么?” “分明是怪你那般的……”她靠在他的颈侧,语声顿了下,又更小声补充。“还控制不好。” “说要凿穿我都不为过……” 话音被他的吻截停。 “琼琼。”沈卿尘吻了她好一阵,才道。“在胡言乱语什么。” 他臊得想逃。 “你当真不讲理!”江鹤雪委屈。“你又蒙我的眼睛,你又不让我实话实说,讨厌——” “说吧。”沈卿尘任她挠着,嗓音愈轻。“不许讨厌我。” 心底的卑乞终是通通以无尽轻柔的缠吻说予了她听。 爱一爱我吧,琼琼。 傅妄没有那般好,没有那般爱你。 若是只论情意—— 我也爱你,好多好多年。 我还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呢。 你的眼里、心里,也分一块位置给我吧- 绣帕被泪洇湿得透明。 江鹤雪当真觉着沈卿尘诡计多端,把自己欺负得不成样子。 分明允了她说话,却又一寸也不松地吻着她唇瓣,叫她寻不到间隙去说。 好容易有了换气的时机,她一张口,他却使力,让她到舌尖的话成了羞人的调子。 反复几回,她确认,他是存心的。 江鹤雪被他折腾得直掉泪,故而抓挠他的腰腹,以示不满。 他却像察觉不到疼似的,任凭她动作,也不止不休,只会刻意将动作再放慢,放轻。 但他终归与她力量悬殊,再慢再轻,她也适应得艰难,闹得两个人都不太好受。 江鹤雪顾不得思量沈卿尘了,听到他又一回劝慰“放松些”时,委屈地狠挠了他脊背。 “你怎的这时候也要这般冷……”她不情愿地哼唧。“一句甜言蜜语都不讲,哄一哄都不愿。” 沈卿尘阖了下眼,将她拥紧。 “放松一点。”他将声音放柔。“一点点,或是半点点,都好。” 江鹤雪不满意地鼓了鼓嘴:“就这般?” 他不答话,她也没指望多了,自己抬了抬身,落他唇畔一吻。 “宝宝。”沈卿尘忽而于她耳际唤。 他的声音素日是冷冽的,即便对她温和,也掩不住那分沉金冷玉般的质感,总让人难免想到冰山雪莲,觉着疏离,可望不可及。 而今沉迷于情事,嗓音轻柔又哑,浸透了缠.绵.缱.绻.的情意,唤得又是这般亲昵。 温凉气息打在耳缘,这一声猝不及防,江鹤雪耳根都酥了。 哪哪都酥了,软了,掐在他背上的手都卸了力。 沈卿尘将她的手从自己肩上挪下,搭在腰间,思忖片刻,又攥着她的手腕,贴上自己胸腰间的肌肉。 他知晓她喜欢。 江鹤雪果真用指尖顺着线条,轻轻描摹起轮廓来,数着。 一、二、三、四、五、六…… 沈卿尘没让她数完,提起她的一只脚腕,搭上自己的肩,重压下。 他吻她凸起的踝骨,动作轻而慢。 又吻她的足心,激得她怕痒地蜷起,向后缩。手指还是不住抓挠着他的腰。 这回不是因着难捱了。 她乱乱的哼声也似小猫爪子一般挠着他心尖。 “猫猫。”沈卿尘又低声哄了。“猫猫宝宝。” “你是……小神仙鱼……小鱼。”江鹤雪一句话被闹得要分好几回才能说完。“小鱼……宝宝……” “嗯。”沈卿尘被她可爱到了,应了,又极轻地笑了声。“那小猫吃掉小鱼。” 但他是一只大鱼,小江猫猫吃不下,反被他卷入漫无边际的汪洋。 水势浩大,江鹤雪想起了洋州。 洋州是龙邻最南部的州,沿海,她一路南下,最先去的就是洋州。 洋州有一民间游戏,漂流,她方安定下来,就迫不及待地去体验了一回。 是乘简易的木筏随海浪漂流,有两只木桨可把控方向,但大多时,她喜爱闲懒地仰在木筏上,随波逐流。 可起了风,海浪随之层叠涌高,她被晃得不稳,不得不用力抓握住木桨,以期能把控住方向。 如瀑长发被打湿,铺散在船板上,额发也湿成一绺一绺的,黏在她光洁的额。 风大浪急,她抓握木桨愈发用力,将之抓出道道痕迹。 直至跃过最高的浪尖,才放松泄力。 没骨头似的,软绵绵地伏在青年的臂弯。 沈卿尘以手轻抚着她纤薄漂亮的蝴蝶骨,低垂眼睫望她。 面颊绯红,饱满的唇瓣也被吻得发红发肿,腰际也被他掐握得留 了道浅淡的红痕。 他阖了眼,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不得不承认,方才…… 她愈是哭,他愈是难抑,明知自己所行有违礼义,却仍旧恨不得含着她耳珠,磨到她受不住地求饶才好。 荒.淫.,不堪。他极度厌恶自己这般。 “纾解了么?”沈卿尘退开,问。 江鹤雪脱力地点点头。 “等我一会。”沈卿尘把她严严实实地捂好,又将炭盆放近些,最后将她汗湿的长发捧出来,以自己的发带随意一束,方进了净室。 壁上圆镜清晰映出他腰腹间斑驳的伤痕。 沈卿尘没去照后背,他知道,应该更糟糕一些。 他只是克制不住地在想,琼琼当真像一只难伺候的猫。 要他轻,要他慢,偏偏自己又那样娇,那样快。 他低低叹了声,手向下。 她已经纾解了,他不捱她。 不忍,更不配- 江鹤雪没等他很久。 沈卿尘只着了中裤,连人带毯子将她抱进净室,撤了小毯子,将她浸入温度刚好的浴水。 “何时凿的汤池?”江鹤雪惊喜地靠在玉石池壁上,问。 “冬猎那几日。”沈卿尘将她喜爱的红梅花瓣往浴水中散着,答。 那时他们刚从温泉客栈回来不久。 江鹤雪心头一软,仰颈瞧了瞧他胸腹的伤痕,又低眸,瞧瞧自己身上。 只腰上有一点被他握紧留下的红痕,此刻都散的差不多了。 旁的痕迹一点也没留下。 但她记得,沈卿尘是很喜欢在她身上留印儿的。 从生辰过后,他们亲近些了,夜里他便不总自己生捱了,会咬着她,磨一磨。 头一回咬了她的耳垂,隔日一瞧,她羞得找了个最大的耳珰挡住,戴了一整日,沉得她对他直发脾气。 后来冬猎又咬了她的颈侧,她就戴着绒领子拍他,要他夏日万不可留脖子上。 但冬日一定是要戴绒领子的,所以冬猎那几日,她的脖颈简直没眼瞧。 “昭华。”江鹤雪碰了碰他肩上的齿痕,总觉着他眼睫有几分反常的潮湿,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问。 她小臂的伤不能沾水,沈卿尘便亲手为她涤发,手上全是香胰的泡沫,没像素日那般去捉她的手:“嗯。” “你方才可有……”江鹤雪想起正事来,又难免羞于启齿,别开他视线,手指比量。“就那个。” “戴了。”沈卿尘会意。 他这般直白,江鹤雪不知怎的接了,“哦”了一声,又干巴巴地补充:“那便好。” “我在用着避子汤。”静默片刻,沈卿尘低声。“不必忧心有孕。” 他是不愿要她受苦,诞育子嗣。 可这和她排斥,又是两码事。 他知晓她不排斥幼童,宴上抱着云荔时,分明笑得那般开心。 她只是……排斥他罢了。 江鹤雪愣了:“避子汤?何时?” “廿三开始,隔日。”沈卿尘用力地眨了眨眼,道。“御医所开,亦不必忧心效用不佳。” 江鹤雪再度望向他低垂的鸦睫,迟迟没接话。 “我有点累,有点饿。”静默良久,她换了话题。 “叫了热牛乳和玫瑰饼。”沈卿尘顺着她的话回答。“旁的要等一等。” “我恰好想吃这两个。”江鹤雪盈盈。“不要旁的了。” 沈卿尘又“嗯”了声,为她涤净发上泡沫,梳篦梳通,又拿沐巾为她拭发。 指尖揉摁着她头皮,摁得本就疲累的江鹤雪眼皮愈来愈沉,想睡觉,又想同他再黏一会儿。 她两者取了其中,眼睛大半阖着,只留一条小缝隙瞧他:“我还想听。” “宝宝。猫猫宝宝。” 他顺从地开口,嗓音清冽,此番仍微哑着,说这话时又会刻意放得低柔,更添几分缱绻缠绵的情意,好听得很。 江鹤雪听得心软,用脸颊轻轻蹭他的小臂:“宝宝。小鱼宝宝。昭华宝宝。” “你想听什么甜言么?我说给你听。” “任何话都可以么?”须臾,沈卿尘低声反问。 江鹤雪稍犹疑了一瞬。 他还能要她说什么艳情暧昧的话不成? 她点了头:“都可以的。” 可沈卿尘却许久没应,缄默着擦拭她的发。 身体不曾得到餍足,可空落落的心头却更迫切地渴求她一句安慰——即便是轻飘飘的欺骗,也能稍稍缓解那分令他失控的酸苦。 直到她发尾最后的水珠被拭干,他终于能鼓起勇气启唇,嗓音轻而低哑:“能不能说……” “沈卿尘,江鹤雪爱你。” 第33章 江鹤雪素日从不觉着净室狭小逼仄。 偏偏今夜他话落,她反觉着压抑。 他较真,可她分不清。 但他们都这般亲近了,能毫无情意么? 况且……事后温情认真的表白,着实是过分羞人了。 “这个不行。”江鹤雪果断道。“换一个。” 她不愿。 骗一下他也不愿。 沈卿尘脑中霎时划过她那日笑意盈盈对傅妄的那句“很爱很爱”。 为何那日她就能说得那般坦荡,那般开心。 是因为对着傅妄吗。 他微阖了阖眼,执拗地问:“缘何不行。” “你先前还许诺我,可以每日说予我听。晨起一回,午歇一回,夜里安寝前再一回。” “廿九你就去寻了乾乐,到今日方回,三日,九回。” “廿五到廿八,冬猎时你一次性说过许多,算清。” “冬猎之前,我们还有廿三廿四两日未见,又六回。” “你还少我十五回。”沈卿尘给她一个精确的数。 江鹤雪两眼一黑,万没想到她一句戏言,他能记这般认真。 小琼花一句话重复十五遍都会不耐,何况是她呢。 何况是,在彼此将将敦伦过后,要她情真意切地对他一直说。 羞死她算了。 “许诺是有时效的。”这个理由江鹤雪说不出口,艰难地揪了另处同他道。“你莫要这般较真。” 许诺是有时效的。 沈卿尘无声重复了一遍,会意。 不作数了。那只是她一时情绪上头的玩笑话,被他错当了真。 她不爱他的。是色.欲.,是新鲜感,是浅薄的喜欢,独独不是爱。 可他们却走到如今这般了。 她诓骗着说“爱他”,与他缠了同心结,又催逼着他轻薄她,以傅妄相胁,到头来,所有都成了他的错。 让他被迫承认自己的不堪,荒唐,卑劣,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错在了哪一步。 但他又过分执拗。 执拗到撞到南墙也不愿回头,也执拗地想问,旁的许诺,是否还作数。 诸如—— “那先前还许诺,要予我一个用心的年节礼。”沈卿尘张开手,语声轻而慢。“在何处?”- 江鹤雪被他讲崩溃了,心里暗骂了小琼花千八百遍。 “还没好。”她扯起笑来,晃他的手。“年节也并非就只有今日,到十五都是年节呢!” 沈卿尘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极轻地“嗯”了声,没再多问。 心中的答案彻底敲定,连带着棘刺也被扎得深又重。 他想,他或许不该心急,那般苛责她。 可新鲜感于他而言过分缥缈不定,而他知自己寡言无趣,生怕遭她厌烦,遭她抛弃。 偏他又很想很想贴近她,黏着她,一寸也不分开。 让她再也不要见到傅妄一回。 这般,她的眼里会 不会只有他一个人。 半晌,沈卿尘分开她指缝,慢慢与她十指紧扣。 另只手稍一使力,将她更紧地搂进自己怀中。 胸膛贴着她脊背,下巴蹭在她肩窝。 “昭华,你好像一只黏主人的狗狗。”江鹤雪松快地笑。 沈卿尘又轻轻“嗯”了声,接受。 “等会儿再抱。”江鹤雪用花瓣把他小臂的伤痕严严实实贴好了,低头亲了下他的手。 “去做何事。”沈卿尘乖乖松了手,问。 “……换衣裳。”江鹤雪侧头瞟了他一眼,一对视就羞,又把头转回来。“浴水不热了。” 他们之间从未这般尴尬过,两个人都羞得要命,她说话说不利索,沈卿尘本就少的话也更少了,只剩“嗯”,只会点头。 “你出去。”江鹤雪用沐巾裹了自己,见他还在汤池边上坐着,瞪他一眼。 沈卿尘肌肤白得过分,一害羞也明显得过分,耳根红得深浓,修长的脖颈也泛着粉。 中衣领口拉得严严实实,也不妨她想到,底下的腰腹,当也是白里透粉的诱人模样。 他偏偏还要问:“手臂这般,可方便么?” 江鹤雪试着扭了下,只一点轻微的刺痛,于她而言不算什么。 “不便。”但她故意皱了皱脸,说。“疼。” 话是他问的,这会儿听她说疼了,不应声的又是他。 又羞又拧巴。 “有劳夫君?”江鹤雪给他递了个话头。 沈卿尘这才走近她,要为她擦,又羞于瞧她,只好阖着眼来。 “羞什么?”他一羞,江鹤雪就不怎么羞了,只觉着他有趣。“莫非你方才一眼没瞧么?” 沈卿尘不答,鸦睫轻颤着,薄唇抿得笔直。 江鹤雪凑上去亲了口:“说话。” “你大腿上的伤,”沈卿尘停了下,问,“几年了。” “四年多。”江鹤雪数了下,道。 她身上有的伤多了去了,就那一回伤得格外重些,才拖到现下都没消了痕迹。 是说方才…… 江鹤雪瞟一眼他,又瞟一眼髀内的伤痕,怪他:“你方才为何一直要摸蹭那处。” “不适?”沈卿尘将新的里衣为她拿来了,耳根比方才还红,还要撑着问。“自己来,还是我来?” “你来。”江鹤雪同他干上了,不信他面皮儿会比自己厚。 偏偏沈卿尘今夜也要同她较劲,分明鸦睫颤抖得不成样子,手还稳稳地将折叠整齐的衣裳放到矮凳上。 而后,冷白手指从其间缓慢翻找出一件妃色绣花的,轻勾着洒金系带提起。 他转回身,掀眸望她,琥珀色的瞳仁浅澈平静:“沐巾,可要我帮你摘?” 水汽氤氲,朦胧他乌浓眉眼,薄唇绯红泛肿,唇角还破了个细小的口子。 肩上的抓痕自里衣领口露出端倪。 江鹤雪头回觉着,他也生得色气魅人。 “我自己来!”她受不住了,将小衣从他手里抢过来。“我认输!你出去!” 这一声惊叫,本就沙甜的嗓音哑意更甚。 沈卿尘好似愣了一下,半晌,才轻扯了下唇角,阖门出去。 江鹤雪终于自在地把自己拾掇好,也没急着出去寻他,坐在矮凳上,撑着力气捋思绪。 她有太多太多疑问亟待他解答。 关于姜星淙和阮月漪的婚事。 关于本该南下归省的沈初凝缘何在宫中,关于弟弟。 关于哈斯公主。 关于……他娶她真正的缘由。 以及而今他解了难处,他们该如何相处。 江鹤雪不觉他是不守信之人,只是惊觉诸事兜转了月余,竟又回到了原点。 而今他对她别无所求,她更要尽力抓牢他的心,要他助她。 但而今,这应当不算个硬骨头了? 她敛着眉,对着圆镜,试着次第扭了扭脖颈、抬了抬手臂,扭了扭腰,又抬了抬左右腿。 只有些许酸,并无剧烈的疼痛。 图册里说的也不全然正确。 腕上还戴着他的发带,江鹤雪随手将头发绑了,自置物格上寻了伤药,趿拉着睡鞋要向外去。 一走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别扭得厉害,磨蹭了半天,才一步一颤地挪出净室。 “怎的这般?”沈卿尘瞧了她一眼,莫名。 她脚步踉跄得像还未学会凫水就要下河的雏鸭,随手一绑的长发呲着几缕不规矩的碎发,也像雏鸭蓬松的绒毛。 “还不赖你!”江鹤雪没好气地瞥他。“过来抱我。” 沈卿尘会意了,放了手中锦盒,单手将她抱在臂弯,放回榻上。 “坐好。”江鹤雪命令。“不许动。” 沈卿尘欲言又止,薄唇翕动几下,终是顺从地照做。 她挪近,一手撑上他肩,另只手去拨他衣襟。 “……还想来几回。”沈卿尘虚攥了下她手腕,声线隐约发颤。 “何意?”江鹤雪一时不解。 “羊肠衣、大都搁在净室。”沈卿尘难能卡了下壳。“我去取。” “流氓!”江鹤雪反应过来,不禁狠捶了他肩一拳。“我是要给你上药!你那般多伤……” 话音到此停住,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错开视线,齐齐红了耳尖。 某些画面涌入脑海便挥之不去。 沈卿尘甚至不敢瞧她蔻丹上的南珠,将药膏拿了:“不必劳烦你。” “背上也有。”江鹤雪支吾着。“我来吧?一人做事一人当。” 解了衣裳,才发觉他比她想象中伤痕更多更密,于玉白胸膛上愈显斑驳鲜红。 “你方才怎的不提醒我?”江鹤雪手指涂着药膏,心疼道。“疼不疼?” “不疼。”沈卿尘低声。 那不算伤。算她只给他一人留的标记。 标记他归她所有。 ……若她肯要。 烛火暖黄,灯影绰绰。 江鹤雪原想讲的正事吞下,见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锦盒,随口问:“是何物?” “年节礼。” “我等不及。”她几乎没作犹豫。“我想现下看,过几日补给你。” 沈卿尘不应,她撒娇的话张口就来:“卿卿昭华,夫君——喜欢你,爱你,最爱你。” 可他这回并未为此羞赧,手指不自觉地使力,瞳仁幽深,映着细碎的烛火也不显温和。 江鹤雪迟疑地停了话头:“夫君?” 静了片刻,沈卿尘才将锦盒递与她。 朱红的底绸,中央静静放着一枚白玉戒指,其上又以白玉雕了一片琼花,碎钻琳琅镶嵌,折射出银白泛金的光泽。 最为特别的,是这枚琼花还能轻轻转动。 江鹤雪怔愣半晌:“我头回见到这般精致的戒指。” 沈卿尘笑了声,看她取了次第试过食指、中指,最后在无名指上卡得严丝合缝。 “只用作装点?”江鹤雪满意地欣赏着。“这般奢华别致。” “但我不大喜欢戴无名指。”她又取下来,在手心转着,总觉食指最漂亮,禁不住望他。 他眼眸沉静似无波湖泊,却又仿佛有颗细石坠入,涟漪漾开,要将她也拖拽下沉。 “嗯。”半晌,她听到他极轻地应了声。 “若你喜爱,便拿来搭衣裳。” “若不喜爱……便丢了吧。” 第34章 江鹤雪当然不会丢,小心翼翼地将之收入妆奁,抱着沈卿尘安歇。 与阮月漪宿在坤仪长公主府的两日,她们也同榻而眠,但会闲聊到三四更天,再睡到晌午。 且阮月漪的卧寝未放夜明珠,照顾她惧黑,便会燃一支香烛,但烛火曳曳跳动,其实扰得江鹤雪睡不安宁。 此番窝在沈卿尘怀里,头又枕在他手臂,跃动的烛火被温柔的夜明珠取代,一句话也不说,就令她安心放松。 “好久没在家安歇了。”江鹤雪把脸埋在他胸口,嗅嗅。“夫君,你好香。” 鼻端是与自己相似的香胰味道,混着薄荷与龙脑的冷感,也并不熏人清醒。 “还是和你一同睡觉好。”她又往他怀里拱了拱,寻到最舒适的姿势窝起,同他索了睡安吻,不过一盏茶,便沉沉睡去。 夜凉胜水,暖烘烘的柔软寝被很宜安寝。 可沈卿尘毫无倦意。 抱紧她是出自本能,可手压在她后腰,又渐渐泄力,生怕弄得她疼。 他大抵是个情淡意薄之人。 他只清晰地知晓两事。 一则, 是他爱她。 另一则,是她不爱他。 “琼琼,”良久,沈卿尘开口,清哑声线是藏不住的委屈。“你骗了我。” “我也要讨厌你。” “讨厌你,一整宿……” 话音未落,便听怀中少女轻轻哼了声。 带着点朦胧的鼻音,柔软的发顶蹭在心口,来回几下,要将他心尖的褶皱抚平。 沈卿尘望了眼漏刻,极轻地叹息:“还不足一盏茶。” “不要爱他了。”他低首,与她更贴近。“他不好。” “若是傅妄当真爱你……”他阖眼,眼睫轻颤几下,终是未说出什么。 “你爱一爱我吧。”只是这般,哑声乞求- 江鹤雪一觉睡到下午。 身畔的床褥尚温着,她摸到了两个暖热的汤婆子,才揉着眼睛起身。 沈卿尘不在,她随意挽了发,披了外衫,素着一张脸踱步出门。 “还知道醒。”还没踏出院子,便听到阮月漪的打趣。 “皇叔祖母!”紧接着是云荔脆甜的笑音。 “你来做甚。”江鹤雪把云荔抱过来,瞟了眼阮月漪。“小外甥女?” 阮月漪被她堵得一句话卡在喉间说不出。 “怎的?叫昭华‘小皇舅’那般顺,不能叫我么?”江鹤雪添油加醋。 “灵昭是跟着表姑来拜年的。”云荔瞟了眼皱眉的阮月漪,晃晃江鹤雪的衣摆。“皇叔祖父在等您用午膳呢,表姑不讨喜,皇叔祖母不理她。” “云荔!”阮月漪惊怒。“胳膊肘往外拐!” 江鹤雪冲她扮了个鬼脸,云荔有样学样。 阮月漪再度皱眉:“幼稚。” “我们灵昭还是小娃娃。”江鹤雪牵着云荔向外。“谁同你一般,少年老成。” “同你当真是说不了三句便开吵。”阮月漪臭着脸跟在后面。“也不知小皇舅是如何忍得了你的。” “昭华脾性好着呢,从不同我置气。”江鹤雪轻勾唇。“你么,还是年岁小,太幼稚。” 阮月漪生在永嘉四年,比她小两岁,闻言不禁向她飞了个眼刀:“不信。” “走着瞧。”江鹤雪不以为意地哼了声。 牵着云荔到了正厅,便见厅内无声,青烟袅袅,两位青年正对坐下棋。 “夫君。”江鹤雪打断寂静,唤了声,随即望向沈卿尘对面的姜星淙,盈盈。“外甥女婿也来啦?” “见过小皇舅母。”姜星淙愣了下,立刻顺着她的意改口。“恭祝小皇舅母新正吉乐,福禄绵长。” “同乐同乐。”江鹤雪心情颇好地弯了唇,挑眉又看阮月漪。“瞧你家郎君。” “姜星淙!”阮月漪忿忿。 她向席间唯一可能管得住江鹤雪的人求助道:“小皇舅,乾乐与姜公子还未成亲,而今改口,于礼不合。” 江鹤雪同时望向他,挑眉。 沈卿尘微抿了下唇角,未及开口,便见她冲自己极快地眨了下一边眼睛,唇角翘起,隐约露出细白的牙尖。 “早晚之事。”她笑着道。“应当无妨吧?你觉着呢?夫、君——” 尾音拖长,调子沙甜又娇。 “是。”须臾,沈卿尘垂了眸。“不必拘礼。” 阮月漪惊愕地瞪大眼:“小皇舅?!不必拘礼?!” 她素日平静无波的神情,此番不亚于掀起惊涛骇浪。 “乾乐,”沈卿尘又淡声。“失礼。” 阮月漪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不敢看沈卿尘,看得意洋洋的江鹤雪又有气发不出,最后把脾气撒在姜星淙身上:“都赖你!” 姜星淙抓了抓头发,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适时转了话题:“姜某认输。” “用午膳去。”阮月漪催促江鹤雪。“小皇舅还候着你,没用。” “用了去看店。”她又道。“头几日,你不许躲懒。” 江鹤雪叹了口气:“一道去。” “等你三刻钟。”阮月漪点了头。 说了几句话,江鹤雪再一回头,便瞧见沈卿尘臂弯里坐了个云荔。 “皇叔祖母,灵昭肚子饿饿。”她眨着水汪汪的蓝眼睛。“灵昭也想吃。” 江鹤雪欣然应下,方迈了一步,小指被人轻勾了下。 沈卿尘没瞧她,单手抱着云荔,另只手垂在身侧,也不张开,面容淡冷,好似只是无意间碰了她一下。 可五指又没紧并,让她将他空落落的掌心瞧得分明。 “怎的?要牵手?”江鹤雪戳穿他。 沈卿尘又开始装聋作哑了。 江鹤雪没法亲他,但好在身边多了个小帮手:“灵昭,你说我现下牵牵你皇叔祖父,是顺他意,还是不顺他意?” 云荔鼓着嘴点头:“灵昭的父皇和母后也会牵手。” 但她随即摇头:“可回回都是父皇主动去牵母后,皇叔祖父应当不愿。” 江鹤雪忍着笑点头:“灵昭说的有理。” 沈卿尘依旧不作声,江鹤雪也不催逼他,手指有意无意地碰到他的,一触即离。 从花厅到膳厅,走了一刻钟还没走到,云荔都说不动了,江鹤雪再记不清路,也反应过来了:“昭华,你绕道!” “都到你书房去了!”她一瞥路旁道标上的刻字,不满道。“走反了!回头!” 沈卿尘终于开了口,极轻声:“琼琼。” 垂在身侧的手也终于抬起,和她的扣紧,又捏捏她指尖,极轻的力道,像在讨好。 江鹤雪被他几下弄得消了气,一抬首,瞧见他纤浓湿润的鸦睫,更是丁点没了脾气。 “你是麦芽糖吗。”她嘟哝。“黏人。” “那你今夜回家吗。”沈卿尘只是问。 “回。”江鹤雪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麦芽糖甜甜!灵昭爱吃!”云荔摇头晃脑地蹭沈卿尘肩窝。 “难怪同你皇叔祖父这般亲。”江鹤雪揉了把她的头顶。“小麦芽糖和大麦芽糖。” “皇叔祖父也甜甜?”云荔不解。 江鹤雪顺着她“嗯”了声,忍俊不禁:“我的甜甜,晚膳用什么?” “年节可有用扁食「1」么。”沈卿尘没反驳这称呼,见她摇了头,又问。“想用哪种馅。” “牛肉胡萝卜。”江鹤雪想着,馋了。“离了凉州,我便没用过这种。成么?” “家中等你。”沈卿尘这般道。 他说话总隐约带着点一语双关的深意,要让人费心去想。 但江鹤雪很懒:“不成不回了。” “成的。”他给了明话。“要回府。”- 千香坊的生意比江鹤雪想象中火爆得多。 她嫁入王府前千香坊的生意就极佳,虽远远谈不上日进斗金,但应当在整条北三街是挣得最多的。 对于她这般懒怠的商人,已心满意足。 偏今日一去,才觉何为“门庭若市”。 想也不必多想,便知是托了“恒安王妃”的福气。 江鹤雪心下莫名烦躁,但她绝非和金银过不去的人,阔步进了店。 “东家来了。”张罗生意的是她早前挑选的一名女子,白檀,一见她便堆起笑。“奴婢今日已按您吩咐上了新的香饰,只是选购的人不算多……” 江鹤雪瞧了眼定价:“贵了。” “再便宜,贱卖了。你我的手工费怎能过分廉价。”阮月漪不认同。 “卖错人了。”江鹤雪稍一思忖。“千香坊先前卖的香品都是为布衣百姓或小官用的,而今这等精致的,自然得向贵人去卖。” “京中贵人大抵都在苏氏香铺买。”阮月漪提醒。“苏翁是先皇香师,苏氏香道自成门路,京中百年簪缨,买惯了,怕是难改。” 这些江鹤雪不知,闻言不禁皱眉。 苏氏,苏太后……搁在从前她不必在乎,而今却要多思量一层。 “不同苏氏争。”她有了主意。“咱们卖的是香饰,又非传统香品。” “先将名声打出去,卖的是‘新’。酒香也怕巷子深。”江鹤雪道。“最近一场雅集,乾乐,我们一道戴出门。此外,白檀,等我们给你些小单子,先吆喝出去。” “再做些简单的香珠,稍抬抬价,向老客先卖着。”她快速定了方案,小事安排妥了,便挽起衣袖进了内室熬香。 冬日里卖的最好的香是雪中春信,她揉着香泥,顺手给沈卿尘也揉了份。 她还记着他的年节礼。 阮月漪在一旁写着单子,顺便问了,江鹤雪便一五一十地讲了,只隐去了傅妄的挑拨一事。 她得自己判断,至少目前,她察觉不出任何。 手腕揉得酸痛,江鹤雪瞄了一眼漏刻,竟不过两刻钟,便要宵禁了。 “告诉殿下,我不回了。”她吩咐雪兰。 “不是答应小皇舅了?” “无妨。若殿下问起,你便说——”江鹤雪想了想,无所谓道。“我得闲便回。” “反正,他也不会同我置气。”—— 作者有话说:「1」扁食,现在的饺子 第35章 “得闲便回?哎呦,这、这……”恒安王府内,管事福伯听了雪兰一板一眼的传话,尴尬得直搓手。“王妃当真没说别的了?” 雪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毕恭毕敬道:“奴婢不敢揣测王妃之意。” 许是寒冬腊月,炭火旺盛的膳厅冷得人直打颤。 “本王知晓了,退下。” 雪兰规矩应声,如蒙大赦般走了。 “殿下,那这些扁食……”福伯望了眼竹板上排坐得整齐的扁食,痛心疾首道。“王妃这回着实过分了!” 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金尊玉贵的小殿下,娶王妃前,压根十指不沾阳春水! 今日打王妃离府,亲自进膳房忙了两个时辰,连他都插不上手。 唯一允他帮忙的,还是去库房数了些崭新的金币来,每个扁食都要包进去一个。 他还不解为何如此。 “王妃同本王讲过,少时喜爱扁食,却回回吃不着铜钱,觉着来年发不了财,便心中郁涩。”沈卿尘当时答。“这般,她会开心。” 福伯作为外人,而今都觉如鲠在喉。 “叫膳房煮了,给下人分食吧。”沈卿尘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似无波古井,甚至连声叹息也没出。 福伯心疼又抱不平:“王妃当真糟践您心意!怎能这般……” “福伯。”沈卿尘止了他抱怨。“并非王妃的错。” 琼琼也不知晓,他会亲手做,会每个都能吃着金币。 便是知晓,又能如何?她就会回来么? 沈卿尘心中并无确切的答案。 他只是确认,她没有错。 因着他爱她,她不爱他。 所以他对她好,理所应当。 而她对他坐视不理,也理所应当。 “不可对王妃心存芥蒂。”沈卿尘又强调,听福伯应了声,方离了膳房。 回了江鹤雪的寝屋。 她不在,屋内没燃熏香、没燃炭盆,灯烛也熄着,唯冷月如霜,自窗缝泄进屋中。 屋内的陈设好似何处都没变,她添置的物什很少,衣裳是他先前命尚衣局做的,首饰也是先前尚宝局打的,她那样爱美,却一件新的也不添置。 就好似……并不打算久留。 如她心中所想,彼此事毕,一拍两散。 静立半晌,沈卿尘拉开她妆奁,盯着底层的琼花戒指。 她不戴,也不丢,放在角落又不会落灰。 或许某日心情好了会想起来,戴一戴。 就像待他一般。 需要他时,如昨夜,极尽娇黏缠人。 现下不需要了,归期都不定,倒像个提裙不认人的负心女郎。 沈卿尘心尖窒涩得难耐。 与她有关之事,总能轻易让他焦虑,失控,又止不住地要去想旁人。 她不得闲回家,那会得闲去见傅妄么?- 江鹤雪确实忙得脚不沾地,没得闲回。 但也确实见了傅妄好几回。 头一回是问青原的香牌,果真是巧合。 再一回是瞧那条手珠,她忘记了用的珠子是何处买的,干脆抽了一颗让雪梅对着去寻。 又一回是给他送了一套香饰,要他出席宴会也戴着,打个名声。 傅妄本身也闲不住,三天两头地往千香坊跑,美其名曰帮忙,实则是来逗小琼花。 与对沈卿尘的几分惧怕截然不同,小琼花同他玩得也好,也被越喂越肥,圆溜溜地随处一蹲,像个蓬松的小雪球。 江鹤雪无暇去管他们,日日炼香揉香,坐一整日下来,腰酸背痛。 连串沈卿尘的手珠都是见缝插针地来,也没怎么得闲想他。 “哈斯公主的驸马定了。”傅妄待了几日,最大的作用便是带了这条口信来。“猜猜是何人?” 江鹤雪串上最后一颗香珠,打了结扣,才边欣赏着边道:“说。” “景王。” “竟是他呀……”江鹤雪想起沈泽澜那幅天真纯粹的模样,若有所思。“终归交流无碍,也好。缘分。” “你现下说话和小皇舅有些像。”阮月漪这时从内室走出,满身珠翠琳琅。 “这般用心妆点,去寻外甥女婿?”江鹤雪打趣她。 “今日十五,上元节灯会,你竟不约小皇舅去么?”阮月漪反问。 她一提点,江鹤雪才记起此事,一瞧手中串得完美的手珠,欣然起身回府- 沈卿尘休年假,并无不应之理。 大抵是因着年节未过,他罕见地穿了身珊瑚红的直裰,外披银白狐裘,墨发照旧半束,却换了根朱红的发带,素日的白玉发冠也换了支红玉发钗。 偏他肤白如玉,眉眼乌浓,素日着月白是清朗冷冽,而今骤然一换,强烈的对比愈衬人昳丽俊美,淡红唇角轻勾起时,竟无端有几分勾人心魄。 江鹤雪没出息地倒吸了口气,只觉一别十几日,他生得更像磨合乐,也更合她心意了。 她不羞不躲,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直到沈卿尘提醒似的轻咳了声,江鹤雪才收回视线,一道出府。 街上游人如织,摊贩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你平素逛灯会吗?”江鹤雪侧眸望向身边的沈卿尘。 他正不着痕迹地避着人流,清俊眉眼难掩不适应的神色,闻言神情稍顿,承认:“鲜少。” “那还应下一道?”江鹤雪笑着打趣。“想同我黏着?想我了?” “晚生拜见恒安王殿下,殿下千岁。”沈卿尘还未答话,便被一道行礼声打断。“王妃千岁。” 一句“免礼”出口片刻,又是接二连三的行礼声。 直说了五六句“免礼”,沈卿尘才得了句问她的话:“你方才说什么?” “……去买面具。”江鹤雪没有再问一遍的心情了,瞥见路边卖面具的小摊贩,牵着他的手指便往那处走。“再这般客套下去,灯会散了都走不得几步。” 沈卿尘望着她主动牵上来的两根手指,唇角轻抬了下。 但不过片刻,视线触及到江鹤雪手上的面具时,他唇畔的笑弧落下:“缘何是兔子?” “你属兔子呀。”江鹤雪笑盈盈把面具塞进他手中,弯身在摊位上又挑了个狐狸的面具,给自己戴好,又睨他一眼:“你不喜欢?” 沈卿尘望望手中的兔子面具。 长长的耳朵,腮边点了粉红的胭脂……怕是灵昭都会觉着过分可爱。 他又望望戴好狐狸面具的江鹤雪,不答反问:“那你属蛇,怎的没挑个蛇的?” 少女明艳的容貌被大半掩在面具之下,更衬她露出的紫眸娇媚,红唇鲜妍。 她勾勾手,示意他俯身。 沈卿尘依言照做。 “狐狸与蛇,有何分别?”她的语声带着戏谑的笑,温热呼吸轻洒在他耳际。“都是要吃兔子的。” “尤其是,像夫君你这般漂亮又可爱的小兔子。” 沈卿尘耳缘红透。 江鹤雪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戴上兔子面具,才又松松牵住他的手指:“走吧,此番能安心逛逛了。” “本就人多,戴了面具更不易辨认。”沈卿尘垂睫望她。“若走散了,该如何?” “不会走散的。”江鹤雪晃 了晃他的手。“这般牵着呢。” “我总疑心不妥。”沈卿尘瞧了一眼她的手指,没退让。 江鹤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却没接他的话,只笑着反问:“你想如何?” 沈卿尘不应。 江鹤雪偏想听他说,不松口,蓄意逗他:“兔子夫君,你觉着如何稳妥?” 手腕忽地被他松松攥住。 他没握实,仅是手指圈着她的手腕,虎口都没碰到她的皮肤,唯有指腹轻碰了碰她的腕骨,一触即离。 江鹤雪语声停住,怔愣地与他对上视线。 月华如水,面前青年微俯下身,纤浓睫毛垂下,桃花眸温柔潋滟,似质地上好的琥珀。 似多年前澄澈清冷的少年郎。 只是江鹤雪不知为何,竟在这般的眸光中瞧出了不真切的裂痕。 “怎的不牵手了?”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松快地笑笑。“你不是最喜欢这般?” 她分开他指缝,将自己的手指塞入,掌根与他严丝合缝地相贴,亲密无间地。 沈卿尘垂眸,看到她无名指上的琼花戒指,心尖也跟着颤了下。 他手使力,将她的扣更紧,极轻地“嗯”了声,牵着她向前。 “小娘子可要买两根七色缕?都是花汁染色,可漂亮呢!”街边老妪提着篮子迎上来,笑卖。 “这是京都灯会的习俗?”江鹤雪捻了一根编织精致的七色缕出来,饶有兴味地打量。 “正是,况且呐……”老妪打趣地看了一眼二人,笑道。“这七色缕若与有情人共同戴上,可保长长久久不分离。” “要两根。”答话的是沈卿尘。 他没给江鹤雪拒绝的机会,留了碎银便牵着她离开。 江鹤雪拽了拽他的手腕,却是问:“这两根七色缕,你花了一枚碎银?” “我不常备铜板。” “你那枚看着至少有两钱,两钱银子是二百文铜板,可一根七色缕不过十文铜板!”江鹤雪痛心疾首。“再多的财产,经你这般浪费,也终有花完的一日……不对。” 她语声顿住:“你倒真不会有花完的一日。” 她过门后并未置办太多物什,倒并非不想,而是沈卿尘准备得太全,她不缺,也不曾得知,他竟是个这般大手大脚的性子。 “不成,这般作风不应提倡。”她念叨。“王公贵族便是布衣百姓的表率,断不能行奢靡之风……没带铜板,今日我来付账。” 沈卿尘勾着七色缕问:“戴上?” 他手中的七色缕如同实质化的一百文铜板,江鹤雪看得来气:“谁同你戴。” 沈卿尘的瞳眸似起了细小的波澜。 可不等江鹤雪看真切,又被鸦黑的长睫遮住。 “戴着玩玩,”半晌,他低声。“不必当真。” “这般,可以戴么?” 第36章 江鹤雪不知沈卿尘在执拗些什么。 这根七色缕虽编织得精巧,可与二人旁的配饰相比,必定是粗制滥造的。 但她懒得纠结,顺着他意点了头,取了一根,在自己手腕上戴好,见他还捻着另一根不动,催道:“戴呀,一百文铜板的手绳呢。” 沈卿尘绕了几下,便将七色缕放下,垂睫瞧她。 “你不会戴?那便罢了。”江鹤雪忍俊不禁。 “既买了,不戴难免可惜。”沈卿尘将七色缕向她手边递。 “我自己戴两根?不要。”江鹤雪佯装不懂他的意思。 沈卿尘沉默片刻,遂了她的意,直白开口:“你帮我,可好?” 江鹤雪这才笑着接过他手中的七色缕,撩起他的衣袖。 他手腕光裸,并无任何配饰。 她将七色缕绕上他的手腕,又翻到他手腕内侧,细细系好。 他的体温比她高些,冷白手腕内侧,青蓝的筋络明显,似白玉嵌纹,温热润泽。 简陋的七色缕在这般漂亮的手腕上,愈显格格不入。 “待回府,给你年节礼。”江鹤雪于是道。 他眼睛好像亮了一下,湿润又剔透,乖乖应声:“好。” “昭华,”江鹤雪忍不住,踮脚去摸摸他发顶。“你好可爱。” 他头发的手感也极好,柔滑散在掌心。 沈卿尘只是捉住她的手,牵牢。 “皇叔祖父,皇叔祖母!”忽而,云荔的脆甜嗓音响起。 “灵昭?!”江鹤雪见她身后并无旁人,立时俯身牵住她。“你爹娘呢?” “走散了。”云荔可怜巴巴地牵住她袖缘。 “我们带你去找。”江鹤雪正要去吩咐,却被她扯了下手指。“不必啦。灵昭可以跟着皇叔祖父、皇叔祖母么?逛一会便回府。” “少闹。”沈卿尘斥了句。 江鹤雪会意,好笑地摇了摇头:“他们应允了便无妨。” 云荔得意地冲沈卿尘扮了个鬼脸,得寸进尺道:“要皇叔祖母抱抱!” 她五六岁了,江鹤雪抱着费力,没等着拒绝,便见沈卿尘单臂一揽,将她抱在臂弯。 “不可累她。”他对云荔道。 云荔笑着去勾沈卿尘的面具:“皇叔祖父戴兔兔,幼稚!” “嘘。”江鹤雪提醒她道。“我和你皇叔祖父是为着躲清静戴面具,灵昭这般,过会儿三步一见礼,可无趣了。” 云荔点点头:“那灵昭该如何唤你们?” “叫姐姐。”江鹤雪逗她。“我才比你年长十三岁。” “那皇叔祖父呢?”云荔眨巴着眼问。“姐夫?” “叔叔。”江鹤雪狡黠一笑。“他可比你年长十五六岁呢。” “可你们是夫妻呀。”云荔不解。 “无妨。”江鹤雪浑不在意地摆手。“这般才有趣呢。” “叫姐夫。”沈卿尘并不认为这有趣。 云荔看看江鹤雪,又看看沈卿尘,总觉着他说了不算:“叔叔。” “自己走。”沈卿尘把她放下来。 “姐夫!”云荔果断背叛江鹤雪。“姐夫姐夫姐夫!姐夫与姐姐天造地设、鹣鲽情深、天赐良缘、天作之合……” 她小鱼吐泡泡似的说了一长串,说得嘴巴都干了,才抹了一把嘴角,眼巴巴地望着沈卿尘:“姐夫抱。” 沈卿尘这才展臂又把她抱起来:“该再刻苦些才是。” 云荔的脸一下子就耷拉了。 “是他无趣。”江鹤雪安抚地揉了把她的发顶,嘟哝沈卿尘。“老古板,走吧。”- 云荔嚷着要吃麦芽糖。 恰碰上做糖画的老翁,便要了一个。 “小娘子要做何种样式的?”老翁和蔼地笑问。 云荔纠结地鼓嘴:“小兔子,小狐狸……灵昭挑不出。” “您能做何种?”江鹤雪付了铜板,问。 “老朽能做的多着!”老翁笑眯眯道。“夫人瞧瞧,想给小娘子做个何种样式的?” 夫人……把她和云荔认成母女了? 江鹤雪忍住笑意:“那做个我们一家三口的,可成?” “这……公子玉树临风,夫人倾国倾城,小娘子玉雪可爱,老朽技拙,还原不了呐!” 江鹤雪瞧瞧云荔瞪圆的蓝眸,又仰颈去瞧抱着她的沈卿尘。 灯会光影错落,他面庞拓着斑驳灯影,眉骨英挺,鸦青长睫微垂,桃花眸一如往日地幽深平静,情绪模糊,但隐约漾着细小的笑漪。 “夫君觉着,画什么好?”她笑盈盈地问。 她其实也有些难以抉择,老翁的摊位前插的小兽样式都绘得栩栩如生,每一个都可爱。 “你来决定,”可沈卿尘道,目光紧紧锁着她,眸中笑漪越扩越大,那层模糊的情绪彻底被他制住,压下。“……娘子。” 他嗓音低柔清冽,这一声似火星落在江鹤雪耳根,转瞬就烧得滚烫。 “小鹦鹉,成么?”江鹤雪飞快地转回头,不敢再瞧他一眼。 老翁笑着应了声,便将麦芽糖放进铜锅里开始熬。 江鹤雪盯着细小的泡 沫出神,难能沉默。 “皇叔祖母在羞羞。”云荔瞧着她红透的耳珠,凑在沈卿尘耳边道。 沈卿尘轻笑了声:“看糖画。” 云荔于是乖乖转头,看着老翁用小铜勺绘着小鹦鹉的图样,又等糖浆干了,用铜铲铲起来,递到自己手里。 她第一口喂给了江鹤雪。 再转头去喂沈卿尘时,动作却停住了。 “咦——”云荔不解地盯着他同样红透的耳垂。“皇叔祖父,你怎的也羞羞?”- 云荔没待多久,便被亲爹娘,滇西国君云嵩和常宁长公主沈初蓉抱走了。 她一走,两人之间瞬时诡异地静下来,连相扣的手都不自觉僵硬。 沈卿尘惯常寡言,江鹤雪此番只得尴尬没话找话:“那盏灯好亮。” “是好亮。”他配合地认同。 江鹤雪更尴尬了,想笑也笑不出,逗他也逗不动,也不敢再唤他“夫君”,语声闷闷:“小神仙。” 沈卿尘“嗯”了声。 “你找点话聊。”江鹤雪道。“说说你这几日做了什么、有什么趣事没有……” “并无。”沈卿尘回答。“去上值了。” 她先前允诺过,年节要好好同他黏着的,此番失信,他也无事可做,干脆进宫去帮恒顺帝批奏折。 而他的生活,除却她,本就是一潭死水。 江鹤雪心头无端酸涩,对他的答案也不满意,向前一望,正巧望见了卖梨糕的小摊贩,伸手点了点:“我要去买那个。” 已至寅月中旬,这应当是最后一批梨了。 还没等走到那小摊前,她又在路口望见了果糖斋的匾额。 “竟走到南二街来了?”江鹤雪眼睛一亮。“听闻果糖斋的蜜饯金桔是京都最好味的,只是离着千香坊远,我还没吃过呢。” “都买。” “果糖斋素日这会儿定已卖空了,应当是庙会备货多,我们先去。”江鹤雪正向果糖斋迈了步子,路口边,梨糕的香味便又往她鼻腔里钻。 “最后一盒梨糕咯!快来瞧瞧咯!卖完收摊咯!”小摊贩同时吆喝起来。“再冷就吃不着了!” 江鹤雪迈出的一步又收回。 “你去果糖斋买蜜饯金桔,我去买梨糕。”她不假思索地指挥,顺便把他支走。“我们还回这个路口见。” “拿着。”她解开荷包,取了十五文铜板放到沈卿尘掌心。“三十文铜板一斤,你买十五文的便够。” 沈卿尘欲言又止地瞧她一眼,终是把铜板接下:“好。” 江鹤雪毫不留恋地挣了他的手,向卖梨糕的小摊走去。 她如愿买到了最后一份梨糕。 油纸包着莹白的梨糕,细细撒着一层晶亮的糖霜,闻之清甜,令人食指大动。 江鹤雪夹在人流中走着,慢慢咀嚼着一块梨糕。 入口软糯香甜,许是念着过几日便没得吃了,这块梨糕尤为美味。 江鹤雪餍足地眯了眯眼,待到咽下梨糕,往左右一看,才发觉自己已到了护城河边。 离方才的路口,隔了半条街。 但此番人潮拥挤,她若再回去便是逆着人流,多有不便。 江鹤雪思忖片刻,决定在这等沈卿尘——他若发现她不在路口,定是会顺着人流向前找的,不会走散。 这般说服了自己,江鹤雪便安心吃着梨糕,欣赏起护城河边的景色来。 夜色里的护城河,似画卷上幽蓝的一笔分割线,一侧是京都的繁华,一侧是郊野的荒凉。 河畔人不多,唯河岸席地而坐了一位少女,正捧着盏河灯,提笔在上面写画。 江鹤雪抬步向她走去,好奇地弯身:“京都的上元灯会,还有放河灯的习俗?” “不算习俗。是我素日里喜爱。”少女戴着一只面具,对视时方诧异。“皇婶?” “真巧呀。”江鹤雪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沈初凝,递了一块梨糕给她。“热的,试试么?” 她点了头,苦于两手都满着,捯饬了几下也没腾开。 “我喂你。”江鹤雪捻了一块喂到她嘴边。 沈初凝眸露笑意,笑盈盈地去咬了那块梨糕。 唇边沾了一粒莹白的糖霜。 江鹤雪同她提了一句,便伸手,想替她拭掉。 还没等她碰到少女的脸,手腕,忽而被一道凌厉的掌风击痛。 她吃痛地后退两步,惊愕抬眸,只见沈初凝的身前忽地立了一名锦衣青年,目光沉沉盯着她。 他也戴着只面具,遮了大半张面庞。 唯面具露出的那双凤眸,眼尾上挑如钩,瞳仁呈现出与她别无二致的凝夜紫,剑眉浓黑,唇红肤白。 手中一把银针,寒光毕露。 江鹤雪怔愣片刻,随即下意识地、不管不顾地向他冲去。 “弟弟!” 第37章 “公主莫怕。”江鹤野并未回应她,而是毫不犹豫扣住身后沈初凝的腰,施展轻功带她退远。“臣为公主剿杀刺客。” 江鹤雪全然没料到他的反应,脚步一顿,便见那把银针,密密麻麻向她刺来。 “弟弟!阿野!” 她不得不闪身躲避,江鹤野出手却愈发狠厉,神色不见丝毫犹豫,银针似雨,针尖泛着青黑的色泽。 她不过是学过些勉强防身的三脚猫功夫,如何躲得开? 江鹤雪来不及可悲,腰肢便被人揽住,身体离地的同时,她只见月白折扇迅速展开,翻飞之间将毒针悉数挡下。 同时一大片银白刺目的寒光,她被激得闭了闭眼,再掀眸,两人已不见踪影。 沈卿尘没追,搂着江鹤雪退至暗巷,才收起折扇,低眸望她。 街巷幽暗,怀中一贯冷静的少女此刻身体轻颤,下唇被无意识地咬得泛白,一双凝夜紫的凤眸盈着泪,却始终倔强地未落下来。 沈卿尘挑了自己的面具,又抬手,轻轻将她的面具摘下。 她的脸苍白到毫无血色,随他动作,勉强抬眸望他。 “方才,多谢。”江鹤雪用力将眼角的泪珠眨去。“可我今日恐怕没兴致逛下去了……” “方才救你,可能讨个谢礼么?”沈卿尘问。 “……改日,可好?”江鹤雪疲惫地摁了摁眉心。“我当真没兴致了……” 她话音未落,沈卿尘俯下身,松松将她抱进怀里。 “就要这个。”他放轻声音。“抱抱你。” “若是想哭,便哭吧。”他的嗓音分外温柔,似羽毛轻轻落在湖心。“旁人不会知道。” “夫君哄你。”- 或许是寅月凛冽的晚风吹不进这条幽静的暗巷。 或许是沈卿尘的动作与嗓音都过分的温柔耐心。 或许是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混合着梨糕与蜜饯金桔的甜香,分外让人安心。 总之,江鹤雪本就几近崩溃的情绪,在他问出这句话后,彻底失了控制。 她的手攀上他的腰侧,整个人紧紧贴进他怀里,哽咽出声。 “他失忆便罢,又何至于对我下死手……” “为何会是这般……” “我找了、找了他这般多年,为何是这个结果……” 沈卿尘一言未发,由着她抱怨,只一手环着她的腰,另只手覆在她发顶,轻轻柔柔地摩挲,像羽毛,又比羽毛更柔和。 静默的、长久的拥抱里,只听到耳际他的心跳声,不急不缓,有力地撞击着耳膜。 他的体温比她高,狐裘柔软暖热,毛领蹭在肩窝,软绒绒的温馨。 一点点将她猛烈起伏的心绪抚平。 江鹤雪吸吸鼻子,仰脸瞧他。 暗巷隔绝了灯会热闹的灯火,唯冷月映在他眼瞳,剔透如琉璃。 腰上的力道又收紧了些,形貌昳丽的青年只用这双清冷的眼瞳,温温柔柔地望着她,唇畔扬起一点清浅的笑弧。 而后低俯下身,轻轻在她耳缘落了一吻。 江鹤雪头一次发现,哄人不必说任何甜言蜜语。 只是被他这般紧抱着,她就觉着好安心、好舒服……好幸福。 幸福到不想去试探他真心与否了。 至少现下不想了。 “夫君。”江鹤雪佯装不满地鼓了鼓嘴。“你就这般哄我?” “想我如何。”沈卿尘纵容地问。 “你唤唤我。”她要求。“像方才那般。” “……娘子。” “说你会无条件依着我,永远站在我这边。”他 遂了她的意,江鹤雪又最擅长得寸进尺。“说你最爱我、只爱我——” 沈卿尘不应了。 “不情愿?是太违心么?”江鹤雪鼓嘴。 “说这些你爱听的话,可有奖励么?”静了会儿,沈卿尘反问。 江鹤雪愣了愣,倏尔松快地笑:“小神仙鱼这样乖,当然可以有。” “想要什么?能叫你情愿地说。” 沈卿尘其实极少对她提要求,她一时间连个猜测的方向都无。 他看了她一会儿,好像也在想。 “因着年节去上值,”半晌,沈卿尘道。“我还是有半月的假。” “明日,我想在府中歇息。” “你休假又不归我管,算哪门子奖励?”江鹤雪一时摸不着头脑。 沈卿尘深深望了她一眼,却错开了视线。 “虽是歇息,”他不自在地抿了下唇,缓声道。“府中独我一人,难免无趣。” 江鹤雪彻底愣住了,直勾勾盯着他泛红的耳垂,终是笑了出声:“宝宝昭华。” “你怎的这般可爱?”她揉着他耳尖,心头软得握不起来。“我知晓了。我陪你。” “我也想你。”又顺势踮脚,细碎地吻他的耳尖,沿着下颌一路轻吻。“特别想你。” “想什么都不做,就同你黏着,哪怕一起发呆也好……” 她的情语在密密麻麻的吻中变含糊,绵柔的唇最终挨上他喉结的那颗小痣。 “昭华,”江鹤雪以牙尖若有似无地磕碰着那处。“我要听。” 她半掀着眸,眼瞳还覆着未散尽的水色,上扬的眼尾因哭过沁着薄红,睫毛与碎发还一同扫着他脖颈。 沈卿尘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无意识地紧攥成拳:“莫要这般近。” “少装。”江鹤雪丁点不留情面,牙尖惩罚地咬上那颗小痣。“说。” “昭华会无条件依着琼琼,永远站在琼琼这边,”静了会儿,沈卿尘开了口,嗓音又轻又哑。“最爱琼琼,只爱琼琼。” 方才要听的是江鹤雪,听了后羞得不敢看他、直把头往他怀里埋的,还是江鹤雪。 “我哪有让你加名姓。”她闷闷地嗔怪。“擅作主张的坏鱼。” “这般不好么,”沈卿尘抬手,轻轻抚了下她的发顶。“只说与你一人听。” 将他的真心话,说与她听- 江鹤雪许多时候爱逃避问题。 逃避江鹤野之事,便要寻些有趣的事来分散思绪。 “我想饮酒。”她蜷在躺椅上,对沈卿尘道。 “梅花酿还是梨酒。”他没拒绝。 “都不要。”江鹤雪瘪嘴。“要烈的,我素日喝的可都是烧酒。” “冬猎时景王送的西凤酒。”沈卿尘命下人搬来,亲自为她斟了一盏。“切莫贪杯。” 江鹤雪不满意地哼了声:“我又不似你,酒量那般糟糕,婚宴上的薄酒都能醉。” 沈卿尘不置可否,瞧着她一口饮尽一盏,又将空的酒盏推到他面前来,眼巴巴地瞧他。 “打算喝几盏。”他问,手却自觉给她又满上了。 “喝到不想喝咯。”江鹤雪晃着酒盏,双腿交叠着,懒洋洋地歪坐着。 不穿罗袜,睡鞋也不好好穿,只用脚趾勾着,一晃一晃地,露出玉白.小.巧的足跟。 身上的中衣也是她旧日说过“寻常”的那一件,衣领开到心口,她放了一半长发,半遮半掩住霜白的肌肤。 沈卿尘将视线错开。 “夫君,”她又喝完了一盏,倾身,将空荡荡的酒盏向沈卿尘递过去。“还要。” “还没醉。”沈卿尘为她斟了,将酒壶搁到她够不着的小几上。“不可再喝了。” “区区三盏,怎会醉。”江鹤雪笑了下,捏着酒盏向他走去。“便是醉了,又如何?” “既不喜醒酒汤中生姜之味,缘何要灌醉自己?”沈卿尘没退,语声淡而平静。 “我向来不喝。”江鹤雪任性道。“就醉醺醺地安寝。” 沈卿尘不赞许地抿了下唇:“会头痛。” 江鹤雪置若罔闻,兀自又喝了几口,面上泛起燥意了。 她又望向沈卿尘。 快到安歇的时辰,他也换了中衣,月白立领的一套,衣料还不比他的肌肤白。 盘扣扣得那样严实,一丁点也不多露,可乌黑的发上,还绑着那根朱红的发绳,簪着那根红玉发钗。 装。分明是故意打扮给她瞧的。 “夫君,”江鹤雪又唤了他一声,露出一个娇妍的笑来。“旁人都说,小别胜新婚。” “漫漫长夜,夫君若一直清醒、克制,未免过分无趣了。” 睡鞋趿拉着磨蹭过地面的玉砖,她不喜爱这感觉,干脆蹬了,赤足踩上他脚面。 她把沈卿尘的性子摸得清清楚楚,果不其然,下一瞬,他的手臂就虚扶在了她腰际。 “赤足会受寒。”他对她近乎明示的话未置一词,像个老古板,规训她。 江鹤雪浑不在意地笑了声,又喝了一大口酒,搁了酒盏,一只手臂搂住他脖颈,另一只攥住他下颌。 唇瓣相依,强硬地把那口酒渡给他。 西凤酒虽烈,却不辛辣,唇齿间漫开的是清爽甘甜的酒香。 沈卿尘稍微偏了头,将那口酒完整咽了。 他一用酒就上脸,哪怕只是一口烈酒。 绯色自他玉白的耳根开始漫,转瞬间蒙上他整张面庞,眼尾也泛了红。 江鹤雪用酒从不上脸,心痒地捧上他的,鼻尖与他的鼻尖紧贴着:“夫君,你好漂亮。” 距离挨得这般近,她忍不住不亲他。 手臂一使力,向上跳,由他抱了一把,双腿如愿缠在他腰际,压着他吻。 手紧压着他后颈,一寸不让他躲。 可沈卿尘搁素日早会回吻,夺回主动权,今夜却格外被动。 她撬他齿关便张口,顺从得没丁点脾气。 几乎是被她连拖带拽地拉回榻边。 江鹤雪累了,仰躺下,勾着他脖颈,半眯着眼睛望他。 他手臂撑着身子,毫无要更进一步之意。 “这般久未见,你还这般冷淡……”江鹤雪不高兴地踢他。“早知道不回来了。” 衾单被抓出褶皱。 “那你回来,就只为了寻我……”沈卿尘嗓音哑得过分。“泄、欲.?” 第38章 寝屋内诡异地静了两秒。 江鹤雪的火气一下子窜上来了。 “寻你泄.欲.?”她冷笑一声。“沈卿尘,你这话讲的当真难听。” “我若是这般,今夜压根就不会约你去逛灯会,这会儿都弄个三四回了!” “何况,便是这般,又如何?”她本就口齿伶俐,吵起来更是毫不留情。“人皆有欲,你是我的夫君,这何尝不是你的义务?” “……抱歉。”静默片刻,沈卿尘放轻了嗓音。“是我说错了话。” 他这态度,倒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江鹤雪吃软不吃硬,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她凝着他湿润漂亮的桃花眸,只想,夫妻之间难免有摩擦,但没什么矛盾是一回……解决不了的。 解决不了便多来几回,毕竟,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她于是勾着他脖颈将他压更低,把声音放柔和:“昭华,这般久没见,我可想你了……你就丁点不想我么?” 她确乎是明知故问。 沈卿尘再如何被动,话说得再如何冷,身体的反应,都是最为诚实的。 一如既往地不经逗。 “想。”沈卿尘闭了闭眼,心知她所谓的“想”只 浮于表面,却还是纵着自己曲解了。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想去千香坊瞧瞧她,又怕惊扰她,唯恐他的控制欲让她不自在,或是更快地腻烦他。 于是将惯用的书册搬去阁楼,从阁楼的轩窗眺望街口,盼着她的马车踩着薄暮出现。 可只能等来日复一日的宵禁的更声。 但他知晓,她去寻过傅妄好几回。 他嫉妒吃味得要命。 无数次想把她抢回家,质问她,不得闲回府见他,为何得闲去见傅妄——分明驿馆距王府只不足一刻钟的车程。 傅妄就比他好那般多? 策马走了半条街,又惶惶然想起,若是这般粗鲁无礼,咄咄逼人,她定会对他生厌。 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看着她与傅妄相谈甚欢,对他愈加疏远,终也要等来她弃他而去的一日。 “琼琼,”沈卿尘低身,轻碾着她耳珠,语声喃喃。“我该如何。” 他不知该如何同她相处了。 好像如何做都改变不了结果。 “你该如何?”江鹤雪被他咬得动情,闻言大为不解。“这衣裳你不会解?” 她偏首吻他,依旧是细碎的吻,含混的话音:“快些。多来几回……”- 江鹤雪总能在最亲密的时刻察觉沈卿尘抑不住的占有欲。 诸如此刻她又被绢帕蒙住的双眼。 诸如他攥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碎在他怀中。 江鹤雪想同他说她不羞了,想看看他。 可她被堵得说不出话,连呜咽都是断断续续连不成调的。 沈卿尘善学得过分,记性也好得过分,这于她并不是好事。 身体所有的弱点都被记牢,他手指熟练地自她足跟向上游走,细小的电流也跟着“噼里啪啦”地燃了一路。 偏偏没了初时的紧张与些微的惧怕,这回蒙着眼,她只觉一切细微的触感都在被无限地放大。 沈卿尘擅长箭术,指腹带着薄茧,覆上时并不是粗粝的疼,却格外的痒,愈是到娇嫩之处,这痒意便愈难耐。 唇瓣好容易被他松开了,江鹤雪慌忙抱住他肩膀,开口唤:“昭华……” 沈卿尘低低“嗯”了声:“疼?” 江鹤雪摇摇头,点点绢帕:“我想摘掉。” 等了会儿,沈卿尘没答话,反倒松了箍着她腰的那只手,转而缚住她两只手腕,抬过她头顶。 他又欺身吻下来,指腹轻而慢地摩挲着她凸起的腕骨,又向上摩挲着她戒指的边缘,指尖轻轻转着那枚琼花。 江鹤雪只以为他没听见,寻摸着间隙,偏过头躲开:“夫君——” “我要摘掉它。”她挣着他的手,却如何也挣不开。“帮我。” “你说什么。”沈卿尘终于开了口,音调一如既往地平静,话却是这般讲的。“许是醉了,我听不懂。” 江鹤雪傻眼了,万没想到这般无赖的话竟会从他口中说出来。 一口西凤酒而已,他酒量能这般差? “我想看你。”她放软嗓音。 沈卿尘极轻地笑了一声。 “看我做什么。”他嗓音轻得让她来不及抓住其中的情绪。“就这般。” 他只是在履行义务,只是一个助她泄.欲.的工具。 爱人之间缠绵温情的对视,他得不到,更不配得到。 “你是好这般吗……”江鹤雪喃声嘟哝了一句,不再多说了。 她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这回比上回要舒适得多,上回到底是头一次,沈卿尘再如何耐心温柔,也难免有些许拿捏不好,而她也或多或少地难以适应。 即便是那般,也叫她尝尽了欢愉。 而这回,江鹤雪算是彻彻底底地理解了,为何此事会被人称作“鱼水之欢”,又为何会有人沉溺声色难以自控。 委实是太爽快、太得趣了些。 她也不似上回那般难捱地抓挠他了,主动地吻他,吻他的唇角,下颌,脖颈。 不是轻轻浅浅地吻,她有意地去吮他,叼着一小块肌肤,细细地碾。 生辰那回就是这般在他手臂上留了个痕。 沈卿尘不躲,低哑嗓音落在耳际,痒痒地抓人:“猫猫。又想留印。” 江鹤雪理直气壮:“你敢不允?” “不敢。”沈卿尘低笑着吻她耳缘。“留何处都允。” 他某些时刻会庆幸江鹤雪喜爱他的皮相。 至少在这分喜爱耗尽之前,她还不会走。 他也恨不得她在他身上留印,越多越好,把他吻得没有一处干净的肌肤最好。 让这点痕迹昭示出她对他零星的,缥缈的情意,让他知道,她心里也有他一点位置。 只是他太贪婪,渴求得不知餍足- 江鹤雪不知沈卿尘为何体力这般好。 明明使力的是他,结束了还能有力气抱她洗沐,给她通发换衣裳,现下又给她端来了安寝前喝的热牛乳。 牛乳里泡着一小块一小块白芝麻与花生制的雪花酥,旁侧的瓷碟中还放着两块腊酥饼,是冬笋混合腊肉制的,只有这时节才能吃着。 江鹤雪舒服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也懒得自己动手,偎在他怀中,要他喂。 “夫君,”她边用着夜宵,边靠在沈卿尘颈边问。“明日我们要做什么啊。” “若你没计划,我们不出府了,在榻上一起躺一日,困了就睡,醒了就发呆,发呆到困了再睡……好不好?” 她困倦时说话的调子都放绵软了,带着点闷闷的鼻音,像小猫在呼噜。 这般闲懒到颓唐的日子沈卿尘从未体验过,也不甚理解,却还是被她讲得心软。 只是觉着和她在一处,做什么都好。 “好。”他应下,静了一会儿,又试探着问她。“江鹤野之事,我可有能帮上你之处?” “我想暂放放。”江鹤雪无力道。“终归青原事毕,也不必担忧他远赴他乡。” 沈卿尘点了头,喂她吃着,同她说起旁的事来:“哈斯公主许给了景王,婚期定在十九。” “我知晓。竟这般仓促。”江鹤雪惊叹。 “青原已出了国界,两国结亲,不至仓促失礼。”沈卿尘道。“届时你我须得一同出席。” 江鹤雪并不排斥这种宴会,加之想到能见着云荔,心中还有几分期待,爽快地应下。 “灵昭当真可爱讨喜。”她忍不住道。“若是能总来府上转转便好了……也不知,她何时回滇西?” “应当是景王婚宴过后。”沈卿尘答,又补充。“常宁终究是滇西皇后,再拖延,也不至到卯月。” 江鹤雪哀哀地叹了口气,分外舍不得,只觉若自家也有个玉雪可爱的小娘子,也必定是美事一桩。 这般想着,又去看沈卿尘。 热牛乳用完了,他搁了瓷碗,手中另端了一只,草药的苦味让她本能地皱了鼻子:“什么东西?” “避子汤。”沈卿尘见她不喜,端着碗几口用尽了,放远。 “你方才不是……”江鹤雪磕绊了一下,没说出口,只道。“这药那样苦,难免伤身,还是莫要再用。” “无妨。”沈卿尘回绝了,语声又冷又平。 江鹤雪不喜他这般冷硬的态度,轻“哼”了声,想撤远些,偏又被他抱得那般紧。 “你温柔一些嘛。”她戳戳他脸颊。“笑一个。” 沈卿尘顺从地露了个笑,唇角翘起一点清浅的弧度,眼瞳却是平静的。 “你心情不佳么?”江鹤雪把他摁倒,趴在他身上问。“还是有什么心事?” 沈卿尘抿了下唇角。 “你会在家中待几日?”他轻声问,浅澈的瞳眸难以避免地露出几分小心翼翼的渴盼。 江鹤雪这时才觉着自己好像冷落了他。 “多待几日。”她含糊了一句。“但我给你带回来了年节礼,卿卿昭华。” 沈卿尘在她的催促中打开了锦盒。 是一条手珠,以朱红的丝绳穿着,圆润的香珠与红玉兔珠交错串着,双九十八颗。 香珠上还以细针刻着图样,有并蒂莲,比翼鸟,连理枝…… 处处都昭示着主人的用心。 可这串手珠,同他年节在傅妄腕上瞧见的那串,一模一样。 而傅妄比他早拿到。 沈卿 尘盯着手珠,想了许久的缘由。 是因着这般,他戴上,再笑起来,会与傅妄有几分相像么? 纷杂的感受在这个瞬间铺天盖地涌来。 不甘。愤怒。委屈——屈辱。 沈卿尘想问她,可方欲启唇,却听怀中江鹤雪疑惑地开了口。 “昭华,你……不喜欢么?” 第39章 不喜欢。 这句回答到了唇边,又被沈卿尘咽下。 他将视线从手珠上挪开,静静望着偎在自己肩上的江鹤雪。 她显然极为困乏,纤浓羽睫轻颤着,眼尾泛着点薄红,偏偏还撑着精神在问,几许迷蒙的瞳眸中,有几分不解,几分惊诧,几分……拘谨与小心。 “是串手珠,绕两圈叠戴,很漂亮的,你试试看。”江鹤雪从他手中取了手珠,拉过他的手,给他仔仔细细地戴好。“或许是你先前没戴过这种艳丽的……我以为很衬你。” 她说得不假,沈卿尘肤色冷白,小臂的肌肉削薄有力,清瘦腕骨凸起,这般奢华别致的手珠一戴,漂亮得当真像画中的神仙。 “若实在不喜,便罢了。”江鹤雪兀自欣赏了一会儿,见沈卿尘依旧无话,气馁道。“你摘掉吧……” 她丁点不善隐藏情绪,喜恶都写在眸中,这会儿失落,一贯上扬的唇角都垂了下来。 像是在他面前总翘着尾巴的小猫,忽然耷拉了耳朵。 沈卿尘所有的质问都没能再出口。 像便像吧。任何缘由都不重要了。 若是他听话,能让她开心。 “并未,”沈卿尘握了她的手腕,止住她要褪手珠的动作。“我很喜欢。” 江鹤雪愣了下,反握住他的手:“那你方才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不喜欢!” “是过分欢喜,不知该如何回应。” “原是如此。”江鹤雪被他骗过去了,笑盈盈道。“既这般喜爱,你可要每时每刻都戴好。” 沈卿尘点了头,轻轻将滑到小臂的手珠扶正了。 “你好像清减了些。”江鹤雪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照理说绕两圈不会掉的。你近日没好好用饭么?” 一个人,吃不下。沈卿尘想同她说。 但这般显得他过分黏人,焦虑分离。 在她眼中,应当无异于无理取闹。 他于是摇了摇头,抱着她的肩,将寝被为她仔仔细细地掖好。 “安歇吧。”沈卿尘垂首,吻在她额头。“好梦,卿卿。”- 江鹤雪睡得昏天黑地。 在沈卿尘身边安歇总是让她觉着安心,手一抱,头一枕,比挨着所有的隐囊都舒适。 悠悠转醒时,帷帐被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白金色的阳光洒进,暖烘烘的幸福。 “到晌午了吧。”江鹤雪嘟哝了一句,要坐起身,却被束缚得动弹不得。 “你竟然也没醒……”她偏首望向把她紧抱着的沈卿尘,心安理得地躺回去。“那我也再赖会儿好了。” 但她不安分,躺了会儿又睁开眼,决心趁沈卿尘没醒,捉弄捉弄他。 遂小心翼翼地抽了一只手臂,从床头的匣子里取了只黛笔,试探着半撑着身体,趴到他身上。 沈卿尘还是没醒,呼吸依旧均匀绵长。 江鹤雪大着胆子将自己完全趴在他身上,瞥了眼黛笔上残余的一点黛粉,端详着他的面容,跃跃欲试。 画在何处好,又画什么好呢……她纠结着,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 视线落到他脖颈,忽而顿住。 他中衣的扣子一贯要扣到最上面一颗,此番却不知为何松了一颗,领口微敞开,露出冷白修长的脖颈,以及半截平直的锁骨。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漂亮的颈窝处,留的那枚暧昧的吻.痕。 似雪地坠红梅,不瞧都困难。 也让人想瞧瞧,旁处又有多少。 江鹤雪屏住呼吸,将眉黛搁到一旁,小心翼翼地上手去解他另外的盘扣。 一颗,两颗……沈卿尘还是没醒。 但盘扣只在领口,解了也看不全,还要去解他腰侧的系带。 江鹤雪膝盖悄悄向后蹭着,手撩起他中衣的一角,一寸一寸地偷偷探进去。 或许是她动作太小心也太慢,这个过程被拖得极为冗长。 直到小指终于勾住系带,江鹤雪才舒了口气,毫不犹豫地挑开,抬头去瞧她心心念念的腹肌。 万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欣赏,先撞上了双平静幽深的桃花眸。 “你、你醒了?”江鹤雪磕绊了一下。 “再不醒,”沈卿尘扣住她的手。“你就得逞了。” “我能做什么坏事不成?”江鹤雪直起身来,半跪在他腿上。“就想看看你。” “是想看我,”沈卿尘与她十指紧扣,语声轻慢。“还是想看你的杰作。” 江鹤雪被他戳穿,一时语塞。 “那也是在你身上的杰作!”她嘴硬道,视线已经低下去。“你又拦不得我……” 看清的瞬间,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系带扯开,他衣摆已完全散开,露出大片紧致结实的胸腹,肌肉线条流畅,削薄而不贲张,块垒分明,腰那般细,胸肩却那般宽阔。 更夸张的是……他身上吻.痕斑驳错落,落得不讲章法,力道却不小,有几处边缘还隐隐泛着青紫。 “怎的、怎的这般……”江鹤雪憋了好久,都寻不到合适的词,再一与他对视,难得面红耳赤。 又回想起自己干干净净的皮肤,更加羞臊。 “你为何不涂药!”她恶人先告状。 沈卿尘轻抬了下唇角,将她另只手也抓到自己掌心来牵着:“涂了药,今日琼琼岂是难以如愿?” 他说的是在理,但江鹤雪仍是羞囧。 “我把你弄得乱七八糟的……”她小声道。 沈卿尘愣了下,旋即红了耳根,斥:“注意言辞。” “就是乱七八糟的。”江鹤雪想用指尖点他身上痕迹,奈何双手被他握着,只气哼哼撂了一句。“松手,我要盥漱。你抱我。” 她本就不习惯下人伺候,但沈卿尘不同。 趴在他背上,头搁在他肩膀,从圆镜里看着他用刷牙子蘸上洁牙粉,而自己只需要张开嘴,牙都要他来刷。 净过口,又要他来帮她净面。 “你完了。”江鹤雪嘟嘟哝哝道。“这般也听我的。当真栽在我手里。” “娇。”沈卿尘不反驳,只是道。 “你以为我对谁都这般?”江鹤雪闭着眼睛给他擦拭。“还不是因着喜欢夫君。” 她心情佳时,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沈卿尘还是愣了一下,片刻后垂了眸,不禁笑了声。 “喜欢夫君喜欢得不得了。”江鹤雪添油加醋。“想夫君想到茶不思饭不想。” “那是几点点。”沈卿尘问。 “一万点点。”江鹤雪极快地反应过来。 沈卿尘又笑了,这回没出声,尖尖的唇角上扬出清浅漂亮的弧度,桃花眸也微弯着。 江鹤雪隔着圆镜瞧,心痒地要他换个姿势,从正面来,将自己挂在他身上。 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唇瓣似碰非碰着,江鹤雪不亲,就这般同他笑语:“夫君好漂亮。我好喜欢。” “只是漂亮?”沈卿尘也不急,轻轻问。 “还温柔。体贴。”江鹤雪夸他,见他耳尖隐隐透了红,又起了坏心思。 她偏偏头,凑到他耳畔:“还纯情。” 沈卿尘耳尖绯色更重。 “夫君,”江鹤雪坏心眼地咬他耳垂上的小痣,不重但痒。“今晚,我们试试这个姿势,好不好?”- 沈卿尘落荒而逃。 江鹤雪逗他逗得心情颇佳,哼着小曲自个儿换衣裳,发绾到一半,听到叩门声。 进来的是她留在王府的大丫鬟,雪菊,唤她去用午膳。 江鹤雪应了声,将发簪簪上,一回头,却瞧见雪菊颈上多了串崭新的素面金项链。 “月钱不是月底才发?”她好奇地问。“你 攒了这么些了?” 雪菊赧然地摇头:“奴婢攒不下。” “是初二,殿下给下人们分了扁食,奴婢走运,吃着了带金币的。”她一五一十道。 “奴婢去问福伯,只说是殿下心情好,叫下人们当赏钱了。”她眉开眼笑。 江鹤雪听得也高兴:“扁食用着金币,可说明来年要发大财呢……等等,哪一日?” “初二。”雪菊不明所以,回复道。 江鹤雪掰着手指数了下,面色微白。 初二。他问过自己,想用哪种馅的扁食。 又说,家中等你。要回府。 但她没回,依稀记着,连个准话都没给。 若非今日雪菊提起,她早已抛之脑后。 而沈卿尘也不会提。 “完了。”江鹤雪喃喃。“我当真过分。”- 幸好沈卿尘分外好哄。 偎在他身上,亲一亲,抱一抱,随便道个歉,再说几句甜言,就轻飘飘揭过去了。 “等你贪嘴,再做。”沈卿尘只温声。 “那明日。我也想吃着金币。”江鹤雪同他撒娇,末了又问。“将将过了年节,你一直休假,不会耽搁公务么?” 她记着刚成亲那会儿,他忙得脚不沾地,她都有一旬见不着人。 “我通常不忙。”沈卿尘已放弃了初时“食不言”的规矩,同她讲。“年节前后,月初,通常只忙这时。旁的时侯,不上值也无妨。” “上一旬休两旬呗?”江鹤雪会意,随即一翻白眼。“还年俸两万两。” “不成,我明日也回店里去。” “任你取。”沈卿尘给她盛着赤枣乌鸡汤,顿了下又道。“我的现钱不比乾乐少。” “嗯?”江鹤雪茫然。“为何突然提她?” “若千香坊有缺银钱之处,随意取用。”沈卿尘淡声补充。“乾乐的婚期不远,不必总劳烦她。” “你还颇关照小辈嘛。” “我并非此意。”沈卿尘抿了下唇角,纠结半晌,终是低声。“他们都应算外人……同我相比。” “可你与他们待在一处的时间,比在家中更久。” 江鹤雪愣住,只听他更为直白地要求道。 “明日,陪我。” 第40章 江鹤雪并未料想会从沈卿尘口中听到这般直白的话语。 他面色冷淡如常,语声是清冷的,音调也平静得一如既往。 只是在江鹤雪仰脸看过来时,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恰让她瞧见了他微红的耳根。 “陪你?”她笑了笑。“陪夫君,有什么趣事做么?” “明日给你做扁食。”沈卿尘低着眸,话音多了几分乖。“和新蔻丹。” 江鹤雪放了玉箸,站起来:“这便是夫君心中的趣事么?” “先前藩国进贡了些奇珍异宝,若你有兴致,进库房挑。”沈卿尘想了想,道。 “无趣。”江鹤雪板着脸,摇头。 “那我带你出府,可好?”沈卿尘飞快地掀眸,瞧她一眼。“去冰嬉,或是泡汤泉……” “还是无趣。”江鹤雪表情没有一丝松动。 “……那你去做,你想做的趣事吧。”静默良久,沈卿尘嗓音轻了。 他缓慢地抬睫,琉璃般漂亮的桃花眸映着细碎的阳光:“只能一个人做么?” 江鹤雪再也压不住唇畔的笑意了。 “卿卿,”她手搭上他肩头,垂眸看着他,笑着唤。“夫君。” 沈卿尘轻轻“嗯”了声。 “都有趣。想尝尝你做的扁食,想看你会不会做蔻丹,想去你的库房里挑珍宝,也想同你去冰嬉、去泡汤泉……” 江鹤雪说着,跨到他膝上坐下来,更凑近他,柔软气息落在他耳际。 “我的意思是,和我的甜甜,和我的大麦芽糖——只要是和你一同,就有趣。” 轮到沈卿尘愣了。 懵然的眸光看得江鹤雪直心痒,想吻他又忍住,同他娇俏地眨眼:“夫君?” 沈卿尘终于垂首,与她鼻尖相抵。 却也没有吻她。 “这回的许诺,时效有多久。”他鼻尖蹭着她的,语声带着点鼻音,轻若未闻。“久一些吧。”- 但江鹤雪并未一直在府中躲懒。 一来是阮月漪的婚期虽暂未定下,但定不会拖得太久,她不愿自己的友人操劳。 二来是……她同沈卿尘小发雷霆了。 因着沈卿尘又对她的明示装聋作哑。 甚至她都把他压在榻上了,还能又平静又冷淡地拒绝她。 沈卿尘美其名曰“纵.欲.伤身”,待她追问,竟告诉她一月两夜便足矣,初一和十五。 江鹤雪丁点理解不了他。 他们二人这般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年岁,他究竟是如何说的出这种话来的?一月两回? 那再过几年呢?要她年纪轻轻做“寡妇”? 但她又暂且拿他没辙…… 总之用了扁食,由他换了新蔻丹,她马不停蹄地回了千香坊。 拿来试验的香珠手串卖得意料之外得好,她还瞧见阿婳和柳嫂手腕上戴着。 “其实也可以编发绳。”江鹤雪捏着阿婳头顶圆鼓鼓的团子,若有所思。 但无论是发绳、香珠,还是旁的首饰,用尽的香泥都告诫她,千香坊今时不同往日,万不能只靠她一人搓香丸了。 需得教教旁人来制香,再将她的香方誊写到书册上为好。 但制香人需得专注仔细,白檀虽够,但经营千香坊已够她忙得脚不沾地。 她身边暂且无人可用,难免惆怅地叹了口气。 街道忽然传来一声少女的尖叫:“救命!” “发生了何事?”江鹤雪皱了眉,放下调好的香泥,探头出去。 北三街上已有不少人驻足看热闹,只见街道上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女正撒腿狂奔着,身后是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穷追不舍。 她一面跑,一面崩溃地吼着:“我不卖身!不给你们公子做妾!” “给贵人做妾可是福分呢。”一旁卖肉夹馍的李婆嘲讽。“小娘子不懂。” 少女脚下一滑,摔倒在路面,眼看着就要被追上来的大汉扼住手臂。 江鹤雪随手抓了门边两颗香口丸,砸向那两名大汉。 少时投壶玩多了,她准头倒是好,谈不上多大力气,却让那两名大汉都停了脚步。 “谁敢插手!”一名大汉揉着额角,怒气冲冲地瞪过来。“我们可是户部周侍郎府上的家仆!不长眼的贱民!” “我周氏家仆金尊玉体,这一下怎的也要花二两黄金去治!”周亦恒自后踱步而来,寒冬腊月,摇着把扇子附庸风雅。 “家仆不见血的小伤花二两黄金去治,那周公子若身体有恙,百两黄金可够用?”江鹤雪自门帘后走出,冷笑。 “见过恒安王妃。”周亦恒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行礼。 江鹤雪扶起跌倒的少女,并不打算就此揭过:“令尊不过户部侍郎,却能供周公子这般花钱胜流水,不知这金银,是何处而来?” 周亦恒无言,她咄咄逼人:“是周公子赖着姻亲的家财,堂堂大男儿吃妻子的软饭,还是——” “府内见不得光的流水,是贪了黎民众生的血汗钱?” 她这话绝非空穴来风。 在先前以周亦恒为目标之时,对方便刻意向她袒露过自家的万贯家财,其人更是挥金如土,比沈卿尘大手大脚多了。 “王妃慎言!”周亦恒面色发白。 “周某不过要多纳一贵妾,寻常男子都该有三妻四妾,周某与她亦是两情相悦,王妃何必如此相逼?” “民女同他绝非两情相悦,恳请王妃明鉴。”江鹤雪身旁的少女忽而跪地,向她磕了三个头,语音已平稳下来,只还隐隐发着颤。 “贱婢!你卖身契在我手中!” “民女从未签过卖身契,堂堂正正在官府上了名簿!”少女朗声,又磕头。“求王妃明鉴!” 江鹤雪要扶她起,她咬着牙不起。 “说起来,周某还是王妃远亲,王妃,都是自家人,您何必……”周亦恒搓 了搓手,硬的不行来软的。 “谁同你是自家人?”江鹤雪嫌恶地皱了眉。“胆敢同皇国亲戚攀亲,周公子当真厚颜之尤,目无天子!” 她伶牙俐齿,周亦恒想出言反驳,又忆起冬猎时沈卿尘护短的模样,悻悻然闭了嘴。 “周某终归是出银子在老鸨处买的你,你如今发赖称并未卖身,那这卖身契又是从何而来?”周亦恒从袖袋中翻出一张纸,恶狠狠地瞪着少女。“休想抵赖!” 他手中的卖身契已经泛黄,明晃晃地写着“阿橙”二字,还有大喇喇的“一百两”。 “既是这般,便去户部一查究竟。”江鹤雪抱臂,随即低声吩咐。“雪兰,回王府,叫殿下来……不必,多叫些护卫来。” 她对沈卿尘,小事上嬉闹,大事上还是有所保留。 户部本就算半个周氏的地盘,虽说名簿这种小事上动手脚的概率不大,但偏怕万一。 周亦恒之妻又是苏敏儿,沈卿尘诚然对她护短,可…… 江鹤雪忧心忡忡地瞧了一眼阿橙。 在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女与苏氏姻亲之间,沈卿尘会偏向哪一方,她并不笃定- 江鹤雪赌对了,周氏并未在名簿上做手脚。 亦或者说周亦恒终归是个闲散公子,不握实权,纳妾闹到这种地步,更无颜去向家中求助。 从户部出来,周亦恒便悻悻而归。 “王妃救命之恩,民女无以为报。”阿橙跟在江鹤雪身侧。“民女是被父母卖入青楼的,而今也无处可去,若王妃有缺人之处,民女都能学。” 江鹤雪打量她片刻:“你可会制香?” “先前在花楼,多少会一些。”阿橙答。 “制给本王妃瞧瞧,可好?”江鹤雪估摸了一下薪资,向她道。“只需随意制一支,若质量过关,日后便留在千香坊做活。” “不必签卖身契。”她神思犹疑了一瞬,旋即瞧着阿橙放松下来的面色,松快地笑笑。 青楼,或许是个寻人制香的好地方。 阿橙的性子还算稳重,手艺也过得了关,她便留下了人,教她制着已售空的雪中春信。 直至三更,才疲惫地吹了灯烛安歇- 夜里暴雨倾盆,江鹤雪睡得不安分。 应当是阿橙的经历与她颇有几分相似,她梦魇了。 眼前景致仿若蒙着一层薄薄的宣纸,她只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穿金戴银,光泽凄冷。 “相貌倒是出色,可惜,看腻了。”那人的语声与记忆里镇北侯沙哑冰冷的嗓音逐渐重合。“不若制成人皮面具,卖些银子。” “北玄的相貌是漂亮,卖到皇都去,想必更值钱。” “夫人制一张,阿雪制一张……不,夫人制一张,阿雪年幼,便卖到青楼去,定能成个头牌花魁……” “至于江鹤野那个病秧子,活一时算一时,至多三五载,也得被药汤泡得骨碴都不剩……” “这就死了?可惜。死人可难卖。” “娘都死了,你们两个,也没有活下去碍眼的必要……” 手背忽然覆上温凉的触感。 江鹤雪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甩开,豁然坐起身:“何人!” “是我。”一道低冷清冽的嗓音。 江鹤雪由着视线慢慢回焦,才偏头没好气地瞪着沈卿尘:“下回来莫要这般悄无声息!半夜三更房里多个男子,碰上我梦魇,当真骇人!” 她险些以为是镇北侯江涛。 沈卿尘轻“嗯”了声,问:“梦到了何事。” “梦到江涛要把我卖入青楼。”江鹤雪蜷起腿,抱着双膝,将白日里的事一五一十同他讲了。 “那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沈卿尘轻飘飘道。 “少逗我了。”江鹤雪并没想那般远。“是说,你今夜为何来?” 沈卿尘伸手,与她十指相扣,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今夜落雨,”他声音没在雨声里。“记着你少时惧雷,来哄你安歇。” “睡吧,娘子。” 40-50 第41章 寅月十九.景王府 景王沈泽澜与青原哈斯公主大婚当日,景王府上下宾客盈门,座无虚席。 江鹤雪是头一回参与这类婚宴,同阮月漪一面抻颈从屏风的边缘观礼,一面咬着耳朵。 “两国结亲,当真奢华。”阮月漪感叹了一句,偏首瞧江鹤雪。“昔日你成婚,我却没在场,至今都倍感遗憾。” 哈斯公主的婚服由龙邻皇室的尚衣局赶工,用了上好的正红锦缎,以金线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比翼鸟,盖头边缘缀满圆润南珠,行走之间叮当作响。 她却没等到江鹤雪回话,小指轻碰了碰她手臂:“鹤雪?” “我觉着可悲。”江鹤雪看着拜堂的二人,忽而叹了口气,想起年关大宴上哈斯公主足踝的锁链。 “婚姻嫁娶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也有个挑一挑的时机,到她这处,却是远赴他乡,此生再难与亲眷相见。”她迎着阮月漪不解的目光,缓声。“苏灵儿也是。虽是稚嫩倨傲了些,也……唉。” “国与国之间的邦交,史上和亲在所难免。常宁表姐旧日也和亲滇西,而今与表姐夫也是琴瑟和鸣。”阮月漪理着措辞安慰她。 “可又有多少是远嫁他乡,好些的相敬如宾,差些的却受尽冷眼,孤苦伶仃了却一生呢?”江鹤雪托着下颌,难能伤感。 “我方才只是在想,缘何和亲的总是女子?史上多的是和亲公主、郡主,何时会有个和亲皇子、王爷呢?”新人已被送入洞房,她失了兴致,闷声。 她想起了她故去的母亲。 阮月漪也沉默了。 “不想了,终归景王性子活络,也通青原语,能同她说上话,也是选的好。”江鹤雪松快地笑了笑。“我想出去转转,一道么?” “癸水,不想动。”阮月漪回绝了- 沈泽澜游历四海,景王府的景致虽谈不上多风雅精致,但胜在新奇繁多,有许多江鹤雪没见过的奇花异草。 “这个凤仙花的颜色,倒是同我的蔻丹相像。”她在一株花瓣带着碎金的凤仙花旁停步,举起手来比对。 “回恒安王妃,这是东归特有的凤仙花,水金凤。”景王府的下人道。“东归善培花养木,这水金凤都算东归国宝之一。” 江鹤雪“咦”了声,又望望自己手上带着碎金光点的蔻丹。 家中还有这种么?她无甚印象。 “原是这般。”她冲那下人点了点头。“我自己走走,不劳烦了。” “小的告退。” 下人离了,她又闲逛起来,方走到一处假山,却听后面传来一道熟悉的、愤恨的女声:“表兄当真无情!” 竟是苏敏儿。那表兄,不是沈卿尘么? 江鹤雪一闪身,躲到树后,侧耳听着。 “灵儿与他表兄妹一场,怎能这般狠心,不顾颜面,说送去青原便送去!”苏敏儿哽咽着道。“还有哈斯公主择婿一事,分明与他无关,缘何又同圣上亲提,点了景王?坏了我们的计划……” 江鹤雪呼吸一滞。 她原以为,是哈斯公主年关大宴那般控诉要求,能做主了几分,自己挑中的景王。 原是照旧无能为力。 虽说或许是最好的结果,可被迫安排与主动选择,终究是两模两样。 而迫她的人,是自己的夫君,与此事本该毫不相关的夫君。 心尖涌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沈卿尘对旁人这般淡漠无情,独独对自己温柔,她本应觉着幸福才对。 可这个瞬间,不安压了幸福一头。 她想起傅妄年关大宴上同自己讲起的—— 他利用你,绝非真心待你。 疑虑如雨天的云,膨胀着覆过天穹。 “他就是这般冷漠的人。”房内传来另一道陌生的男音,阴冷得像是幽闭暗室中的爬虫。 他冷笑出声:“太后娘娘可是他的生母,先前你不是说,常熏的麝香被要走了么?” “依他的性子,大费周章要一块香料,定是觉着有蹊跷。能查不出来?多半是查出来了,觉着无谓,置之不理。” 苏敏儿惊愕:“对姑母?!” “你该知晓,这世上只有友人与敌人。既不为友人,那便……” “你怎的在此处?” 身后忽然响起傅妄欢快的声音。“好久不见!” “什么人?!”与此同时,响起那道阴冷的男声。“出去瞧瞧。” 江鹤雪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太多了,拽着傅妄,撒腿就跑。 傅妄不知所以然地跟着她:“你做甚……” “闭嘴!”江鹤雪不敢回头瞧。“莽夫!” 来时路她走过,拽着傅妄又躲到密匝匝的梅林中,见苏敏儿没跟上来,才松了口气,拍他一把:“赏梅!” 傅妄挺直背,一扬头:“诶!真香!真美!” 江鹤雪又好气又好笑。 “你方才在做什么?听墙角?”傅妄见她不生气了,终于开口问。 江鹤雪含糊了声,同他提起了哈斯公主一事。 “有令慈之事在先,你同情哈斯公主也实乃正常。”傅妄安抚她。“傅某也觉着殿下此事做的不妥。” “不过比起哈斯公主之事,傅某更好奇,王妃对于殿下与苏灵儿之事,就一点都不在乎?” “我在乎那些做甚?”江鹤雪下意识地反驳他。“别说他和苏灵儿之事本就子虚乌有。归根究底,我们之间都始于契约婚姻,他就算三妻四妾,同我也毫无干系。” “你果然不爱他,不在乎他。”傅妄笃定道。 江鹤雪不理解傅妄缘何总专注于这个话题。 她与沈卿尘之间再如何有嫌隙,也是夫妻内事,同他这个外人有何可多言的? 她无比反感傅妄在此事的多嘴,只想赶紧敷衍了事,又不愿同他争执伤了情谊。 “我便是不在乎他,又如何?”江鹤雪无谓地摊摊手,顺他意道。“少提。” 傅妄笑了笑,果真未再继续。 “你瞧我今天戴的香饰。”他向江鹤雪转了个圈,展示。“千香坊的香饰确实做得别致,有不少公子来问呢。” 江鹤雪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今日亦戴了一整套香饰,在女眷中亦反响颇佳。 有了今日这一次的宣传,千香坊的名声应当会越来越响,是好事一桩。 “但傅某总觉着今日配的耳坠不佳。”傅妄又弯身侧头,向她展示。 是一对夸张到比他耳朵还大的金圈。 时下男子穿耳之人极少,江鹤雪先前并未把男子的耳饰纳入思量范围,也全然未曾料想,他会戴这样一副…… “傅二,你什么品位?”她语塞,毫不留情。“当真难看。” “是啊,傅某自然比不得王妃的品位。”傅妄丁点也不生气,笑呵呵道。“不知王妃近来可得闲,陪傅某去挑一对?切莫玷污了王妃的香饰。” 江鹤雪转念一想,觉得他说的有理。 正巧阿橙也逐渐上手了制香之事,挑个耳饰的时间,她自是有的,爽快应下- “见过恒安王殿下,殿下千岁。”在梅林中躲了会儿,江鹤雪才敢放心地向外,孰料刚走几步,就听到下人的行礼声。 她仰眸,隔着一层朦胧花影,与身披月白狐裘的矜贵青年对上视线。 他的瞳眸平静淡漠得一如往昔,开口的嗓音也听不出任何情绪:“王妃。” 江鹤雪踟蹰一瞬,向他走去,方绕过梅树,便被他扣了手腕,拉到身侧。 傅妄不紧不慢行了礼,沈卿尘只微颔首,随即问江鹤雪:“可是无趣?回府么?” “我要同傅二上街挑耳饰。”江鹤雪摇了摇头。“你先回府吧。” “今日得闲,一道。”沈卿尘看了她一眼,并未征询二人的意见。“傅公子,请。” 车帘上的琼花金铃在冬日的寒风中颤出清越响音,宽敞的马车内却静得落针可闻。 “你方才为何会来?”江鹤雪率先打破静默。 “用不得酒,来寻你。”沈卿尘为她斟了一盏茶,语声低缓。“你该有话要同我解释。” “我有话要同你解释?”江鹤雪微怔,随即挑了下眉。“你说反了吧。” 沈卿尘掀眸:“解释何事?” “少装。”江鹤雪没动那盏热气腾腾的茶,轻嗤一声。“既认为哈斯公主择何人为婿与你无关,缘何又要向圣上提名景王?” “景王有何不可?”沈卿尘面上毫无意外之色。“你应知晓,他痴情山水,不会为储,为国分忧,乃臣子、皇子分内之事。” “可哈斯公主在大宴上那般乞求,不过只愿自己能做主。”江鹤雪辩驳。“哈斯公主不惜与母国闹掰,也要如此,缘何不能成全?” “与我何干。”沈卿尘嗓音冷到几近刻薄绝情。“又与你何干。” 江鹤雪重重一搁茶盏。 “你就这般冷漠、自私么?”她眼眶微微发烫。“若是景王已有心仪的娘子呢?” “而今未曾。便是日后有,侧妃、平妻,他大可自行决断。” “沈卿尘!”江鹤雪彻底被他云淡风轻的态度激怒了,拍案起身。“到旁人这处便是何干何干,那你缘何大费周章地娶我?” 沈卿尘似一口不起波澜的古井,连斟茶的手都丝毫未抖一分。 只是掀眸望过来时,瞳色深暗,本就模糊的情绪被隐藏得愈加难辨。 他并无任何要回答之意,江鹤雪咄咄逼人地追问:“若未曾遇见我,你会寻何人来躲和亲?或是干脆不躲?” 都不会。 但沈卿尘只缄默地与她对视着,手指轻轻拨弄着腕上的红玉手珠。 “我是冷漠、自私,”良久,他哑声问。“所以,你不需要我了么?” 第42章 沈卿尘一句话,瞬间把江鹤雪失控的情绪拉回正轨。 是了,而今她还有求于他,万不能惹急了他,伤了和气,坏了计划。 “你说什么胡话呢?”江鹤雪平复了一下呼吸,露出一个娇妍的笑来。“夫君,我怎的会不需要你呢?” “何况,你我之间,是这种需要与不需要的关系么?”她调整了一下唇畔的笑弧角度,在他身边坐下来。 双手钻入他的狐裘,抱住他的腰。 “是什么?”沈卿尘垂眸。 “夫妻呀。”江鹤雪仰脸,诱哄一般地吻着他的下颌、唇角。“爱你。” 沈卿尘唇线抿得平直,不回应她。 1 又骗他,他都听到了。 她分明理直气壮地亲口说着不爱他,不在乎他,要傅妄同她少提他。 既是不在乎,缘何还要问那般多。 还管他做甚。还嫌他不好做甚。 总让他错觉、误会她在意自己。 “景王与哈斯公主是正缘,我卜算过。”可静默半晌,沈卿尘还是开口解释了。“且景王无心朝政,应对她最是真诚,较之旁人,实乃上上之选。” “但哈斯公主终究背靠青原,时下立储尤为看重军功,若此事由皇兄钦点,难免会被揣测皇兄属意景王,于他不利。” “如此,只能由我张口。” 沈卿尘说得疲累,抿了口茶,见怀中江鹤雪明显怔愣的模样,放轻声音:“这般,可还厌恶我么?” “我原本也并未厌恶你。”江鹤雪讷讷。“至多是有些不解,你莫要多心。” “好。”沈卿尘应声,手掌轻搭上她腰际。 “你方才要我解释何事?”江鹤雪向他怀中更偎紧,主动提。 她的头埋在他胸口,发丝扫在颈窝,软绒绒的,不痒,只让人想抱更紧,更久一些。 沈卿尘将下巴搁在她发心,方才某些冲动滚沸的情绪随着渐渐冷却下来。 逼问她究竟爱不爱他,在不在乎他,又有何意义呢? 答案他早已心知肚明。 若好些,能换她一句娇甜的诓骗。 若差些,换她恼怒地挣开他,躲他躲得远远的,再抱不得了。 倒不如自己将自己敷衍过去。 沈卿尘于是拣了另个轻巧些的话题:“缘何要去陪傅公子挑选耳饰?” “因着他戴了一套千香坊的香饰,替我在男子间宣传,独独耳饰佩戴得实在丑陋,我忧心影响效果。” “缘何寻他?”沈卿尘问。 “我不寻他,寻你么?”江鹤雪想当然地问。 只是这话一出,沈卿尘沉默了。 “是因着千香坊的香饰太多样。”她于是换了种措辞。“记着你素日鲜少打扮,忧心劳烦你。” “并不劳烦。”他淡声。 “两月后便是春闱,至多三日,书院会召集春闱考生封闭温书,直到春闱结束。届时傅公子也难能帮你。”他又补充。 书院之事,他年关便向恒顺帝提及,估算着日子,约摸便是这几日。 省得傅妄又来碍眼。 “这般突然啊。”江鹤雪感慨了一句,随即笑了。“傅二最厌恶上书院,这下可有苦头吃了。” 沈卿尘并未附和,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她的指尖,又问:“你喜欢男子穿耳么?” “喜欢啊。”江鹤雪爽快地答。“我觉得戴耳饰可漂亮呢。” “先前在蒙州,我还见着有个小郎君在耳骨处穿了耳孔。”她向他比划了一下位置。“着实是新颖,我后来未曾见到旁人这般。” 沈卿尘好像轻应了声,又好像没应- 给傅妄挑过了耳坠,已至日暮。 他并未多留,取了耳坠便离开,江鹤雪瞅着时辰,问沈卿尘:“去何处用晚膳?” “依你的。” “我晚会儿要回千香坊,去那边用吧。”江鹤雪想了想。“我想吃北二街的炸元宵。” 沈卿尘温声应下。 炸元宵的铺面上零零散散坐了几位食客,江鹤雪要了两碗,和他面对面坐下。 木桌陈旧,犹带未磨平的细小木刺,周边食客大多荆钗布衣,二人在这处一坐,只显格格不入。 “带你来错地方了。”江鹤雪瞧着他华贵的月白衣袍,轻叹出声。“我只惦记着这处炸元宵美味,疏忽用食环境了。” 沈卿尘轻抖了抖袖缘,并未计较:“素日里常来,便不必为我改。” 炸元宵正在此时被端上来,石盘中一个个圆滚滚的元宵被炸得金黄,热气扑鼻。 “一盘花生馅,一盘芝麻馅。”江鹤雪向沈卿尘推去一盘,将木箸递给他。 沈卿尘从没用过这类吃食,亦不曾用过木箸,一时没动手,见江鹤雪夹了一个,附在唇边吹了吹便送入口中,才有样学样地照做。 外壳酥脆,芝麻内馅香醇,江鹤雪餍足地眯了眯眼,见他也咽了一个,才问:“味道如何?” 她单手托着腮,凤眸晶亮。 沈卿尘一句“尚可”到了舌尖,出口时便换了:“不错。” “你再尝尝芝麻的。”得到肯定的江鹤雪用木箸夹起一个芝麻元宵,正要落到他面前石盘中,余光,却忽而瞥见路过的一对情人。 少女正将一枚剥好的糖炒栗子喂到身边少年的唇边,而少年笑盈盈地咬下,还揉了揉她的发梢。 江鹤雪将要落到他盘中的木箸换了方向,举到了他唇边:“昭华,你尝尝这个芝麻的。” 沈卿尘没咬。 “有旁人在。”他眼睫颤着。“不妥。” 他们二人生得男俊女美,又衣衫华贵,从落座起,便倍受关注。 “古板。”江鹤雪嘟哝。“无妨的,你瞧他们。你我是夫妻,合该更亲近些。” 她向他示意路过的那对情人。 沈卿尘依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语声稍顿:“确定?” “怎的……”江鹤雪不明所以地望去,看清的瞬间,话音倏然停住。 那边少年正弯身,亲了亲少女的侧脸。 重新对视的一瞬,江鹤雪手上木箸都拿不稳了。 “我方才看时,并未这般……”她头一回不敢看沈卿尘。“方才是那小娘子在喂小郎君栗子,小郎君揉了揉她的发。” “算了……”她的手向回缩。 手才缩了一寸,那头木箸便被他咬住。 江鹤雪怔怔看着他叼下那颗金黄的炸元宵,慢条斯理地品尝。 “王妃言之有理。” 她当下并未反应过来其中深意。 直到被沈卿尘送到千香坊,江鹤雪笑盈盈地同他告别。 他却并未离开,微弯下身:“今日回府?” “再议吧。”江鹤雪晃着牵在一起的手,漫不经心道。“要制香,还要瞧瞧有无客人来定制香饰,得闲定会回的。” “快回吧,你夜间不是还需处理公务?”他说他有事未做,江鹤雪便想当然地催促。 对视片刻,沈卿尘低声:“还少了桩事。” 他更弯下身,偏首,轻若鹅毛的吻落在她颊侧。 江鹤雪愣在原地:“你做甚?” 这是她印象中沈卿尘头回亲吻她脸颊。 “学那对情人。”他抬手,捧住她脸颊,嗓音更轻。“但你我是夫妻,合该更亲近些。” 这句话落,他垂首,吻上她的唇瓣- 江鹤雪瞪大了眼睛。 唇瓣上的触感冷润,沈卿尘的动作分外轻柔仔细,先是试探着轻碰了碰。 见她未挣扎,一使力,牵着手将她搂进怀中,将吻加深。 但力道依旧是轻柔克制的,一寸寸地描摹着她的唇形,缠绵辗转。 又不带任何欲.色.,温柔又纯情,轻轻浅浅地吮吻着。 江鹤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盯着他浓密的眼睫,低垂下来落在眼下的阴影。 “要看我么?”沈卿尘撤了点,嗓音微哑,含混地问。“那这般。” 他也未再阖眼,再吻上来时,目光分毫不退地紧锁着她,英挺的鼻梁错着她的,纤长的眼睫也与她的相碰。 他的眼睛里满满当当地盛着自己。 江鹤雪的心跳随他的一同失律- 晴夜月明星稀,恒安王府内,新到没几日的水金凤在银月下闪着细碎金芒。 “殿下,人带到了。”雪竹轻叩三下书房的门,毕恭毕敬道。 “进。”沈卿尘合了岸上书册,吩咐。 推门而入的是一位须发尽白,脊背佝偻的老者,身侧还跟着一位清瘦的药童。 “舒伯。”沈卿尘起了身。“您老人家怎的来了?” 老者是恒顺帝的忘年交,昔日太医院的首席医官,舒景。 “老朽若不来,焉知小殿下竟生了穿耳之意?”舒景面色微凛。“小殿下分明对大多金属有敏疾,唯有纯金才能好些。” “可莫说穿耳用不得金针,便是日后养着耳孔,用金针亦忧心敏疾,还极易感染。” “小殿下并非莽撞无知的少年郎,缘何要贸然穿耳?”他委实是想不通。“莫不是低估了个中风险?” 沈卿尘绝非意气用事之辈。 “昭华已思虑周全,舒伯切莫忧心。”沈卿尘看了一眼他身旁药童打扮的青年。“李公公,请。” “奴才遵命。”那药童开了口,嗓音果真又尖又细,赫然是宫庭秘闻里唯一会穿耳的李太监。 穿耳的银针用白酒消过毒,他以朱笔在沈卿尘两侧耳垂上分别取了穿耳的点,递过铜镜问:“殿下瞧瞧,这两处可得宜?” 沈卿尘瞥了眼那两颗朱红的圆点,正欲回答,却瞥见右耳那颗浅褐色的小痣。 江鹤雪夸赞过漂亮的小痣。 “不穿耳垂。”他改了口。 “那殿下是想……?”李太监试探着问。 沈卿尘想起江鹤雪白日里说的那名蒙州青年,和她夸赞过新颖的耳孔位置。 “穿耳骨吧。”他听到自己说。 第43章 穿耳比沈卿尘预想中更疼一些。 即便李太监已预先涂抹了止疼消炎的膏药,他依旧睡得不安稳。 其实与江鹤雪成婚后,他鲜少再梦魇,今夜却又做了旧日里重复过多遍的噩梦。 是永嘉十七年的冬日,在凉州。 那时的他会比现在更年轻气盛些,掐算着日子,一日也不愿多等地去了镇北侯府。 得来的却是心上人的 死讯。 所有人都告诉他,丧事早已办完,亦有好心人领他去江氏祖坟瞧了她的坟墓。 但他执拗,如何都不信。 只是在离开凉州时,于她墓前放了一捧她冬日最喜爱的红梅。 此后他多年的游学,再不以增长阅历为目的。 幸而他仍受上天眷顾,先镇北侯一步,寻到了尚且鲜活明媚的女郎,并全了自己的夙愿,与她成了亲。 只是,她不爱自己。 新鲜感终归不是爱。 何况她或许已然对他腻烦,或许已然在计划着利用完他,便离开他。 耳骨处新扎的耳孔疼得厉害,沈卿尘没再去碰身侧空荡冰冷的床褥,燃了灯烛,取了铜镜检查。 还是泛了红肿。 他依着李太监的嘱咐,取了消炎的伤药细细涂抹,也毫无了睡意,索性由着自己出神。 他想,他确乎如江鹤雪所言,古板、无趣,不善讨人欢心。 可他仍渴盼这两个耳孔会得到她青睐,待痊愈了,她也能为他亲自去挑一对耳饰,像她待傅妄那般。 若是能比之更用心些,便再好不过了。 不能……也无妨。 沈卿尘又坐了片刻,仍是耐不住,披上外衫与狐裘,去了江鹤雪的寝殿。 她前几日回来过,殿内好似还残余着她身上的芳香,虽未烧地龙、未燃炭盆,也比他的寝殿更温暖些。 沈卿尘睡不着。他想抱着江鹤雪安歇了。 分开才几个时辰,他就好想她,亦确乎如她所言,像恼人的麦芽糖。 他将视线从妆奁内的琼花戒指上挪开,落在宽阔却空荡的床褥上,头一回劝说自己。 遑论如何,他们都是夫妻,夫妻就应当同吃同住、同榻而眠的。 既然江鹤雪也将千香坊当作家,那他作为她的夫君,待到耳孔消炎,应当也可以去那处住。 千香坊的床榻定然没有王府的宽阔,但窄小些却更好,让她只能紧紧贴在他怀里安歇,与他严丝合缝,像是也离不开他- 江鹤雪忙得脚不沾地。 景王婚宴上对香饰的宣传极为成功,次日便有贵女开始进店询问,后来几日更是宾客满盈,订单像雪片一样地飞着。 依着她的要求,每张订单上都写着地址,想选用的香料,想制成的首饰与细节性的要求,以及期望拿到成品的时间。 阮月漪手下有专门依着要求设计首饰的画师,对接完毕后,江鹤雪便遣人送到工匠处去打制模具。 即便如此,她和阿橙的手都要搓香泥搓到冒烟了,连雪梅与雪兰也被她叫过来,编手绳和发带的丝线。 “你先前在的那个青楼叫什么?”江鹤雪边调着香料边问。“我需得再去寻几个性子稳重的来学着制香了。” “绮梦轩。”阿橙答她。“民女在那处有位友人,大可荐与王妃,若能得王妃相助,民女与她都感激不尽。” 江鹤雪点了头,要雪梅记了下来她友人的名姓“阿柳”,又专心搓起香丸来。 “见过殿下。”外间忽然响起白檀的问安。 内室没关门,纱帘被折扇分开,江鹤雪没停手中揉香丸的动作,随意掀眸望去时,动作却霎时僵住。 门边的青年罕见地未着他常穿的月白衣衫,而是换了身宝蓝绣竹的直裰,外披一件墨黑的狐裘,握着折扇的手将垂下,露出腕上一点朱红的手珠。 且他今日并未如素日那般半束着发,反倒是将发全部散下,遮了耳,还以朱红发带编了一绺细小的发辫,额发也偏分开,完整露出英挺乌浓的眉。 清朗俊雅胜过画中谪仙。 “咚”一声,江鹤雪手中的香丸砸了地。 “民女阿橙,见过恒安王殿下。”阿橙放了手中活计,躬身行礼。 “免礼。”沈卿尘开了口,嗓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平静,似泠泠寒泉。 “退下吧,今日休假。”江鹤雪目光还是怔愣地盯着沈卿尘,慢吞吞吩咐。 阿橙应声阖门告退,内室只余二人。 江鹤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沈卿尘也并未开口,只是又勾了勾发,将双耳完全掩住。 许是不愿让她瞧见他羞红的耳尖。 静了足足一盏茶,江鹤雪才从男色的冲击里回过神来,小跑到他面前,仰脸:“夫君今日怎的这般漂亮?” 沈卿尘与她牵上手,轻抬了唇角:“新鲜么?” 江鹤雪用力点头,果真瞧见他唇角又上扬了寸许,直白地笑着去抱他:“我好喜欢。” 手钻入他狐裘,紧紧环住他的腰,下个瞬间,她惊愕:“昭华,你定是清减了许多。” 双臂环抱,轻易丈量出他瘦削了一圈的腰身。 再仰脸定睛一瞧,顿觉他下颌线也因着清减更锋利了些。 “你可是没认真用膳?”她掐着他的腰问。“公务再繁忙,也不可忘了用膳呀。” “没忘。”沈卿尘松松搂住她,稍垂首,静了会儿,才有些生涩地开口。“只是不习惯独一人用膳。” 她不在时,分秒都是漫长的,他自然寻不着趣事做,连待在王府里,也觉着处处都少了她的身影。 可她又不回。 他干脆就进宫,去帮恒顺帝处理朝政,叫皇兄乐得自在地去寻宫妃清闲,他反做了昃晷不食的那个。 好不容易等到耳孔未再红肿发脓得骇人,才一刻也不愿再延后地来寻她。 沈卿尘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轻若未闻。 他不会撒娇,也鲜少开口表达,这般于他已极为不易,鸦睫颤着,不敢直视怀中少女显然错愕的面容。 “那该如何是好?”江鹤雪佯装不懂。“不如你依着我说的这般如何?” “一月有三旬,一旬有十日。” “这十日呢,你前六日,分别去寻你的六个皇侄用膳,第七日去寻柔阳驸马,第八日去寻荣昌,第九日去寻咱们未来的外甥女婿,最后一日去寻你皇兄与母后,如何?” “这般呢,一整旬你都不必独一人用膳,过了这一旬,下一旬你再如此重复,便日日都有人陪你用膳啦。” 她笑得狡黠又俏皮,嫣红的唇上扬,露出细白的贝齿,见沈卿尘低首,更是得意地冲他眨了眨一边眼睛:“夫君觉着,我言之可有理?” 当真是无理至极。 但沈卿尘又不能说。 只得无可奈何地曲起手指,学着她方才那般,轻轻捏了捏她腰际的软肉。 “痒!”江鹤雪笑着在他怀中躲来躲去,分明他并没有抱得很紧,但她就是不知挣开他躲远些,还要用指尖点着他胸口,嗔。“昭华,你好坏呀。” 好似只无理也气壮,得理更不饶人的猫。 沈卿尘望她片刻,终是一句话也未说出口,只喉间溢出一声轻而低的笑,又无奈,又宠溺。 他时常觉得江鹤雪身上有种奇异的神力,只是和她这般稍抱了会儿,便觉着幸福,觉着快乐,也觉着满足。 他手上使力,将她搂更紧。 又稍稍弯身,垂首,将下巴支在她肩窝。 “你是不是想我啦?”江鹤雪不闹了,手抚着他的脊背,问。 沈卿尘轻“嗯”了声。 上回见面还是寅月十九,她还未在家中留宿,而今都卯月初一了。 也不知他这回若不寻她,她要待到几时才会主动来见他一面。 沈卿尘难免委屈地蹭了下她肩窝。 “有几点点?”江鹤雪追问。“一万点点?” “嗯”声比方才更轻。 “居然只有一万点点啊……”江鹤雪手指缠玩着他发辫,故作遗憾道。 “琼琼。”沈卿尘手臂收紧了一点,飞快地掀睫又落下,音调更低更闷。 “我不逗你了,你怎的就任我欺负啊?”江鹤雪忍笑忍得实在辛苦,决心大发慈悲地放过他。“脸都要红成虾子了。” “那要如何?”她要松手,沈卿尘不允。 “我记着少时看的话本子上,男主角一斗不过女主角,或是一吃瘪,就强吻她。”江鹤雪想了想,信口道。 “你喜欢那般?”沈卿尘问,漂亮眉眼却是带着明显的不赞同。“不会觉着不尊重么?” “谈不上特别喜欢。”她就在他怀 里认真地回答。“但偶尔几回,还是很新鲜。” “而且话本子里写的女主角,这会儿都会拼命挣扎,还要喊着‘不喜、不要’,心里却是欢喜得紧呢。”江鹤雪更不赞同女主角的做法。“欲拒还迎也不是这般法子呀。” “你会如何?”沈卿尘问。 “我会……”江鹤雪话头却忽而一顿,随即拐了弯。“昭华,你怎的还悄悄带我走呢?” 身体抵上紫檀木条案的边缘,她仰起脸看他:“好硌。” 沈卿尘松了一只手,向下托住她膝弯,轻松一抱,让她坐在了条案上。 这张条案高,这般姿势,他们的高度几乎齐平,她甚至更高了寸许。 微垂着眼,自上而下看到他澄澈的眼瞳,上下都根根分明的鸦睫,高挺的鼻梁,薄而淡红的唇,白玉般的修长脖颈,以及线条锋利的喉结,旁侧扎眼又性感的小痣。 “夫君是要做甚?”江鹤雪欣赏了会儿才明知故问。 一吻落在下颌,她笑:“就这般?” “强吻你。”沈卿尘答了她。“可以么?” 第44章 江鹤雪笑出声来。 “你知晓何为强吻么?”她指尖戳着沈卿尘肩膀。“强吻是直接地、着急地亲上来,哪有你这般,还直白地说出来,还要问问是否可以的?你这和‘强’可有半分关联?” “那可以么?”沈卿尘又问。 “当然……唔!” 后颈被扣住,余下的话音淹没在他吻中。 江鹤雪发现,沈卿尘每次亲吻都会贴得分外紧,她现下被他嵌在怀中,一寸后撤的空间也无。 这般强势亲密的姿态,偏偏他吻得温柔又克制,唇贴过来时永远是轻的,总含着分试探的小心意味,温凉吐息似羽毛,痒痒地扫过面颊。 嫌不足的是江鹤雪。 她伸手,穿过着他发辫,压着要他更紧。 沈卿尘不允她碰他的发,稍退了退,将她的手牵在掌心里。 余光瞥到条案上竹筐里的香口丸,又伸手去取。 “早前说过,不许吃。”江鹤雪止住他的动作,半掀眸,眼波媚人。“我喜欢你的味道。” 沈卿尘后颈一紧,沉沉望她。 她今日穿的是她旧日的绸裙,宝蓝的裙摆与他衣料相挨,相同的颜色看得他心头柔软。 墨发只用木钗随意地松松挽起,她略施粉黛,便肤白唇红得秾丽动人。 “给你做身这个颜色的罗裙,好不好。”再吻下来前,沈卿尘问,嗓音低得模糊。“再用墨狐皮做件狐裘,我们再配一身。” 配好多好多身,每件都配起来,一瞧他们便是一对,是夫妻。 江鹤雪回应他的是吻。 灵活的舌尖撬开他齿关,她想将主动权握在手中,沈卿尘也不同她争,只在她累到要退开时,才反客为主地夺过来。 她向后缩,他便用手搂着,追上去吻。 “停一停。”江鹤雪偏头躲开他。“受不住,让我喘口气。” 沈卿尘依言停下,也舍不得退开,鼻尖就贴在她颊侧,又问了一遍:“你会如何?” 他唇上蹭了点她的口脂,颇有几分香.艳.撩人,江鹤雪平复了一下呼吸,重新伸臂环住他脖颈,弯眸笑了:“我啊……” “我会说,”她若即若离地蹭着他唇。“夫君,还要。”- 青天白日,外间还有旁人,还要接客,终归是羞于亲太久。 “我要回房补口脂。”江鹤雪晃着腿。“你抱我上楼。” 千香坊有两层,一层的外间卖香接客,内间制香,二层是江鹤雪起居之处。 这是沈卿尘头一回进她的卧房。 木榻贴着墙根,瞧着至多五尺宽,她不爱叠寝被,在榻上窝成一小团。 南墙上开了窗,对着窗的木几上摆着圆镜,被她用作梳妆。 还放着两只竹筒,一只放着她眉黛与口脂一类的梳妆用具,另一只则插着一捧新折的红梅,娇嫩的花瓣上犹带露水。 “这是我今晨将折的红梅。”雪随意挑了个口脂。“竹筒是夏日里买竹筒冰糕剩的,我洗净了来用。” 沈卿尘现下已不会一声不吭了,她说一句他便“嗯”一句,视线继续扫着。 她的卧房不大,除却床与木几,便只剩下靠墙而立的衣柜,旁侧不知被她用了什么法子,伸出来两根竹竿,上面挂着…… 看清的瞬间,沈卿尘蓦地别开视线,耳根红得几欲滴血。 “怎的?”江鹤雪补好了口脂,偏首一瞧,不禁好笑。“你瞧见什么了?” 沈卿尘实在是羞得说不出口,她只好自己顺着他方才的视线去瞧,只瞧见衣柜斜伸的竹竿上,挂着藕荷色的两件。 是她昨日穿过洗完的小衣,今晨晾上,现下还未干,水滴间或从半透的布料上滴入下面的木盆里。 “是小衣么?”江鹤雪走过去,用手拧了把水,水珠“淅淅沥沥”淋入盆中。“你瞧一眼,就羞成这般?” 沈卿尘不应声。 “又并非头一回瞧,你脱也脱过了,头一回事后还装模作样地要给我穿,现下……” “琼琼!” “怎的还恼羞成怒了呢?”江鹤雪甩净手上水珠,从身后抱住他。“夫君还记着今日是何日么?” “卯月初一。” “还以为,夫君是特意今日来寻我……”她手掌隔着衣料向下,压在他小腹,恶劣地笑了笑。“自、荐、枕、席。”- 江鹤雪见好就收。 且今日自己歇假,恰好叫沈卿尘陪她去绮梦轩挑挑买买帮手。 “缘何去烟花之地挑人?”沈卿尘坐上马车才问。“大可从宫内要。” “帮一把是一把。”江鹤雪没骨头似的偎着他。“今日与我同坐那位便是机缘巧合救下的,先前被卖去了绮梦轩。” “我不合适的自然不会要。”她捏着他的指节。“你且宽心。” 沈卿尘身边的长随雪竹在这时递来了两只幕篱,江鹤雪取了一只戴上,又问:“你怎的也要戴?” 龙邻民风开放,时下已鲜少有人佩戴幕篱,仅有少数世家贵女出门常戴,男子有这般讲究的更是屈指可数。 “我从不去烟花之地。”幕篱戴好,沈卿尘矜贵如玉的面庞被遮得朦胧。“此番随你去,若被有心人断章取义,我……” “名声不干净了。” 自打他们成亲后,旁人一想到他,想到的女郎便仅有江鹤雪一个,若他去烟花之地叫有心之人断章取义,错认他对王妃不贞…… 沈卿尘想想就觉着不虞,难以接受。 但解释又分外费心费神,何况悠悠众口,见解自在人心,他亦无能去纠正。 但江鹤雪被他逗得直乐。 “你像个黄花大闺女似的在意名声。”她将手伸进幕篱,搓揉他的脸。“面皮儿还很薄。”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揉他的脸,触感比想象中好得多。 他面窄,脸颊肉很少,骨相多处的走势都锋利迫人,捏在手心却软而滑,还能被她像揉搓面团一样揉来扯去。 江鹤雪又变本加厉地要去揉他的耳朵,孰料指尖将将碰上,便被他握住挪开了。 “小气。”她挠着他掌心。 “快到了。”马车速度在减缓,沈卿尘将她的手严严实实拢住。“跟紧我,切莫独行。” 绮梦轩内,衣香鬓影,白日里香烛也一排排地燃着,甫一进门,江鹤雪便被扑鼻而来的浓郁脂粉香刺激得打了个喷嚏。 “恭迎二位贵人。”丰 腴到肥胖的老鸨堆着谄媚的笑迎上来。“是要听曲赏舞,还是要小憩片刻?” “我们小憩,要找……哎呦!”江鹤雪自沈卿尘身后张口,却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随即是杯盏“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可有伤到?”沈卿尘立时将她拉进怀中,细细检查一番,见并无血痕,才稍松了口气,冷眼瞥向地上手忙脚乱收拾碎瓷片的舞女。 “抱歉!娘子抱歉!”那舞女低着头,哆哆嗦嗦地将碎片一股脑拢在自己怀里,连手被割破了都置之不理,殷红的血丝蜿蜒着爬在白瓷片中,似冰冷滑腻的蛇。 “阿柳!怎的如此冒失!”老鸨斥了一句,随即陪着笑道。“二位贵人,着实是抱歉呐,阿柳并非有意。” “不知二位今日,是要寻哪位姑娘?” 江鹤雪稍皱了下眉,本到唇边的“阿柳”咽了回去,改口:“要间上房,随意寻几位舞女便好。” 老鸨应了声,旋即遣人带着进了房- “不帮你那位学徒了?”厢房内的熏香比大殿内更浓郁,沈卿尘熄了烛,敞开窗,问。 “阿橙同我说的,可是阿柳性子沉稳,心思缜密细腻。”江鹤雪掀开幕篱透气。“方才瞧着,倒是丁点不沾边。” “我选学徒定是要选沉稳心定、合宜制香的,阿柳这般性情若进店,怕是只会添乱,我又不愿发作计较。”她敛着眉。“我须得自己选选人,至于阿柳,念在她是阿橙之友,包她个把月,免受些灾苦。” “若她能磨沉稳了性子,再将她接来千香坊也好。” “凭你心意。”沈卿尘并不在意旁人,只是道。“若缺银钱,随时去取我的。” “用不着。”江鹤雪笑着算。“待这批香饰的尾款交了,我手头也多了好些现钱,可以暂歇歇了。” 房门被轻叩三声,得了准允,两位舞女前后而入,走在前方的一位身姿笔挺,面纱之下的一双杏眸微泛着紫。 “何馥?”江鹤雪辨认一番,惊愕,随即向后望去。“何馨?是你们姐妹?” “……你是阿雪么?”何馥勾下了面纱,而年岁小些的何馨,听到她应声已瞳眸泛泪。 江鹤雪先前逃命伊始时,是何氏香店的何翁短暂收留过她两日,何馥与何馨便是何翁的一对女儿。 叙旧间,她方知凉州后来发生过雪灾,民不聊生,何翁病逝于雪灾中,两姐妹一路南下,想投奔京中的亲友,却刚至京城便中了奸计,被送到了绮梦轩。 既是旧识,两姐妹又都会制香,江鹤雪未作犹疑,便向老鸨提了要为二人赎身之事。 老鸨狮子大开口地要三百两白银,江鹤雪还未来得及同她争辩,身侧的沈卿尘已然递去了三张百两的银票,趁老鸨目瞪口呆时,牵她离开。 “你又败家!”江鹤雪甫一出门便甩开他的手。“何馥何馨是绮梦轩骗来的,本就是不正当的手段,一分都不该给的!” “绮梦轩的东家另有旁人,不必打草惊蛇,惹祸上身。”沈卿尘道。“同你无关。” 江鹤雪不赞成地撇嘴,也不同他吵,向四周随意一眺,却好巧不巧看见一名青年正从绮梦轩后院拖出位僵硬的少女,动作粗暴得像是要……抛尸? 而那名青年墨发锦衣,竟是…… “弟弟?!” 第45章 江鹤雪如遭雷击。 “昭华,”她喊了沈卿尘一声。“陪我过去瞧瞧。” 她小跑着向前,沈卿尘生怕江鹤野再对她出手,疾步护在她身前。 “竹秋,你轻点!”还未走近,便听到被拖行的那名女子在怒吼。“我还活着,你这般拖下去,活的也给你拖成死的了!” “你以为我乐意涉险救你?”江鹤野毫不怜香惜玉。“闭嘴,再吵给你丢回去。” “你有种松手!”女子吼道。“我是生是死,同你何干?” 江鹤野当真把她撂下了:“那你爬回阁主那儿去,说你槐序眼高手低,去个破青楼,舍了大半条命。” “竹秋!”槐序破口大骂。“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睁着俩眼不识字,这般道理都不懂么?” “你我的情分倒也不至我涉险救你,但我若不救你,公主知晓你死了,怕是要哭。”江鹤野多说了一句,才瞥向向他们而来的二人,扯唇一笑。“旁人都叫你给叫来了。” 他一手还拽着拖槐序的绳索,另一只手已摸上腰间的毒针:“起来打架了。” “回去吧。”江鹤雪扯住了沈卿尘的衣摆,调头向后。“只要不是在帮绮梦轩抛尸,旁的之后再议。” 沈卿尘全依她的,这回护在她身后。 “不是打架么?人呢?”槐序已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 “走了。”江鹤野看向远去的两人,又瞥了一眼摇摇晃晃的槐序,终是道。“马失前蹄之事数不胜数,你也别觉着自己武功太烂了。” “方才来的那二位,那名男子……”他忆起上元灯会之事,轻“啧”了下,实话实说。“我远不是他的对手。”- “王妃回来了。”千香坊外,阿橙殷勤地迎上来。“王妃可选到中意的人了?” 她说着,期盼地向江鹤雪身后看去,却只瞧见了何馥与何馨二人,不禁失落:“王妃没带阿柳回来吗?” “她性子冒失,不宜制香。”江鹤雪实事求是,翻了一下残余的订单,只从中抽了一张出来。“旁的隔日再做也尚有富余,今日劳烦你把这张的香泥调了,欢宜香,我教过你。” “千万小心着做,万不可有差池。”她瞧了眼尾页的名字,弯唇嘱咐。“我今夜不在,闭店时落好锁。” “何馥、何馨,先随我去瞧瞧你们的寝屋,收拾床铺。”她是临时租了一间一进一出的小院儿供店内做活的人居住,在北四街的尽头,匆匆向阿橙撂了话,便领人离开了。 殊不知阿橙望向她背影的神色已带了几分愤恨。 沉默良久,她拾起了那张单子,瞥向尾页的名姓——乾乐郡主。 她忽而想,若是这单砸了,王妃应当……也难以妥善解决吧? 她狠心不帮阿柳,便怪不得自己了- 忙碌了一整日,与沈卿尘回到恒安王府时,将过一更,已银月高悬。 “殿下可算回来了!”福伯迎上前,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老奴吩咐膳房热晚膳……王妃也回来了?” “福伯,夜安。”江鹤雪仿若不觉他眸中一瞬划过的惊诧,笑盈盈地问候。“热上晚膳吧,我们还没用。可有辣的或甜的?” “甜的有桂花糯米藕!”福伯乐呵呵道。“辣的没做热菜,有前几日酱的芥辣瓜儿和椒辣笋,老奴也吩咐呈上来!” 他一跛一跛地走了,江鹤雪才回身牵住沈卿尘的手,若有所思:“我记得夫君并不喜桂花糯米藕,怎的今夜备了这道菜?” 沈卿尘未答,她追问:“还是说夫君每晚都备着我爱吃的菜肴,盼我回家?” 他扣着她的手微微使力,并未否认,只是道:“去净手用膳。” 江鹤雪头一回没戳穿他,又想起那回的扁食,心下霎时五味杂陈。 他若当真是做戏,能容忍她十几日夜不归宿,这般忽视、冷待到几近折辱他,还能对她笑脸相迎……那也过分善于伪装了些! 但他若是真心……那又是从何时?是非她不可,还是同她而今一般,只是觉着一同过日子还不错? 江鹤雪恍然发觉,她不希望是第二种。 但若是非她不可 ,那青原和亲一事,若没寻着她与她成亲,他又待如何? 江鹤雪想不通,也一句也没说,难能堪称温顺地让沈卿尘牵在手心里,由他将她的手浸入温水中,又用皂角搓起泡沫,给她仔仔细细涂了满手。 这块皂角加了红梅花瓣,花香阵阵向鼻中钻,她望着月辉下剔透的泡沫,稍稍回了神,屈指将他手上的戳破了。 一个接一个,泡沫脆弱得不堪一击,和某些东西一样,表面美丽,却也经不起深究。 她亦知晓,要想开心,许多事情,只要不触及底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就好了。 诸如她与沈卿尘。 不必纠结那般多,欢愉一日算一日——毕竟他好看,好抱,好亲,好睡,她当真是从他这处赚了许多。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1」。 “在想何事?”沈卿尘涤净了她手上泡沫,问。“可是千香坊?” 江鹤雪摇摇头,趁他松手去取绢帕,迅速地一甩手,将水珠甩他一脸。 沈卿尘愣了下,随即弯唇笑了。 他没擦,由着温热的水珠在自己面上变冷凉:“你当真是小猫吗。” 江鹤雪向地上甩着水珠的动作不停:“缘何这般说?” “有水不用绢帕拭,自己甩。”沈卿尘弯下身,与她视线齐平。“还不是小猫吗。” 小猫身上若沾了水,也总是摇头晃脑地一顿甩,把毛都甩得乱七八糟。 江鹤雪动作停住了,仰起脸看他。 他被甩上的水珠依旧没擦,顺着面庞滑落,将冷白肌肤覆上朦胧的水光,又在清冷月光下显出几分银白的冷润色泽。 素日平静的桃花眸此刻弯起,笑意漾开,月光是冷淡的银,他笑起来的眼瞳却是明亮浅澈的琥珀色,泛着诱人的金。 “是小猫就是小猫。”江鹤雪双手捧住他的的脸,把他面上的水珠胡乱一抹,那剔透的水光被抹得更晕开,也更朦胧。 “要是真能做只小猫就好了,天天睡足了吃,吃饱了睡,闲来无事便溜达到主人脚边,而后佯装腿软无力地趴倒,等主人抱走。” 沈卿尘双手分别覆住她的手,笑出声来。 “若你当真变成一只小猫,”他顿了顿,不掩私心地补充。“变成我的小猫。” “你会如何?” “会让你睡足了吃,吃饱了睡,在你趴倒在我脚边时把你抱走,”沈卿尘望着她。“还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给小猫也做蔻丹。” “若是你愿意,我便抱你出府,逢人就显摆,”他笑意清朗明澈得像个纯粹无拘的少年郎。“说你是我的小猫,我一个人的。”- 江鹤雪疑心恒安王府的厨子控制不好糖量,不小心将桂花糯米藕做得齁甜。 甜得她心里都起泡泡,像是制雪中春信熬梨蜜时泛起的泡沫,虽细小,却泛许久不灭。 边闲聊边用道道都合胃口的饭食,她一在王府用膳就容易吃撑,沈卿尘便与她牵着手,一圈圈地遛着陪她消食。 他们算不上有说不完的话,即便是多日未见,也是她说他听,要他说,便是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还说不出趣事来。 江鹤雪兀自说得也累,又变成她问他答。 “乾乐的婚期会定在何时?”她问。“这也定亲一月了,丁点消息也无。” “暂且不知,但不宜拖过久。”沈卿尘客观道,末了又补充。“若你想,我可以算个良辰吉日,向皇兄提。” 江鹤雪被他逗乐了:“人家的婚事,怎的征求我的意见?随口一问罢了。” “是说大宴上,姜公子是如何?”她眨着眼睛。“昭华,你定是预先知情的。” “是姜公子预先料到青原可能会选他。”沈卿尘如实相告。“他们二人两情相悦,顺水推舟之事,便要了好处,帮他想了法子。” 江鹤雪“哦”了声,更好奇:“是何好处?” “知味观的厨子。” 江鹤雪下巴险些没合上:“你要的厨子?” “我原以为,你会要些古玩字画,再不济田庄地产、金银财宝……” “都不缺。” “那你就缺厨子?”江鹤雪忍俊不禁。 “知味观的菜肴合你口味。”沈卿尘缓声解释。“待他向弟子授过手艺,便会来王府。” 江鹤雪笑意微滞,片刻后转身,拽着他向房中走:“我消食了,回房歇着。” 沈卿尘跟着她,低眸望望地上相偎的两道影子,又望望与她交握的手,更扣紧贴上。 “我日后会回府用膳的。”他听到江鹤雪闷闷的嗓音。 “若不得闲,我去寻你。”沈卿尘阖上门。 江鹤雪“嗯”了声,倒在躺椅上指使他:“帮我拿书过来。” 沈卿尘捻起条案上她没读完的那册话本。 “不看这个,”江鹤雪摆摆手。“今夜读点‘圣贤书’。你把我床底下的那只箱子抱出来,要最上面那本。” 沈卿尘依言将那本崭新的拿给她,瞧了眼封皮:“《爻象真诀》?” “读不懂,夫君来教我。”江鹤雪捏着书,道。“抱我读。” 沈卿尘把她抱在自己腿上。 “万不可半途而废哦。”江鹤雪划着书封。 “不会。你若不懂,尽情问我便是。” “那开始了,夫君可得看好。” 沈卿尘垂眸,看她慢条斯理地翻过封面,露出底下的另一张封面,赫然写着—— 《房中术》—— 作者有话说:「1」出自正宫醉西施 第46章 “啪”地一声,沈卿尘攥着江鹤雪的手腕把那本双皮书合上,面红欲烧。 “怎的?”江鹤雪偏首,佯装无辜地瞧他。“夫君不是允诺了,万不会半途而废,还叫我有不懂之处,尽情问你?” 她最后的字音咬得模糊,让他听不分明是“问”,还是“吻”。 “我怎知你这书这般……独特。”沈卿尘躲开她视线。“还称是‘圣贤书’。” “我说你便信呀。”江鹤雪轻轻摩挲着他腕骨。“成婚月余,夫君还不知我的信誉?” 沈卿尘被她蹭得无可奈何,一手将她两只手腕都握住:“你啊。” “但我知晓,夫君最为信守承诺了。”江鹤雪不挣,身体后仰,发丝蹭在他颈侧。“说要教我,便一定不会食言,可对?” “书上定是能学着新知的,这般多些新花样,岂非更新鲜有趣?” “……你看吧。”沈卿尘终于松了口,也将她的手松开了,只是偏着头,视线丁点不往那书上落。 “我手有些累,翻不动书了。”江鹤雪得寸进尺。“夫君来翻。” 沈卿尘硬着头皮,闭着眼睛翻,长指摁上书页的边缘,嗓音隐约发颤:“要看哪一页?” “我先瞧瞧目录。”换江鹤雪攥着他的手腕去翻,慢条斯理地翻过第一页封皮、第二页封皮,又一页一页翻过前言,不动了。 “虽是敦伦之礼的花样,可这些名字,起的还挺文雅,也有些晦涩……”她嘟哝着,逐个念给他听。“旁敲侧击、声东击西……猿猴取月?这个倒有趣,可我想不出是什么。” 她说话的嗓音又轻又软,与柔滑的碎发一同挠着耳根,吐息浸着独属于她的芳香,整个人也像一团柔软的云,软绵绵在他怀中。 “那你瞧瞧。”沈卿尘抱紧她几分,眼睫抖得厉害。 “不瞧。”江鹤雪偏偏道,随手将书倒扣在几案上,侧身贴着他耳垂:“这都是夫君要学的,琼琼懒,只想享受。” “夫君那般善学,就当能者多劳了。若得了趣,琼琼日后多回来寻你,好不好?”- 身体陡然失重,凌空,江鹤雪被沈卿尘抱起来,下意识地惊叫了声,紧紧搂住他脖颈:“昭华!” 他手托着她两髀,她这般悬抱在他身上,似猿猴抱在树干上。 “当真?”沈卿尘问。“几日一回?” “多则五日,少则三日。”江鹤雪不知他这时缘何要较真,信口道。 “不逢初一、十五,也会回府安歇?”沈卿尘又问,手指在轻慢地揉她的腰窝。 “嗯嗯嗯。”江鹤雪被他揉得发软,敷衍地快速应声。“会的,都会的。” “拉手为誓。”沈卿尘偏要拖延,撤了只手伸到她面前。“下回回府,最迟初六。” 他撤了一只,另一只也能稳稳地托着她两髀,动作也不停,江鹤雪被他吊得心急,听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好好好,拉手为誓。” 她敷衍地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便想收回了,沈卿尘却不遂她的意,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贴在他胸口。 他鼓噪有力的心跳隔着衣料声声清晰地传到她手心。 “既是允诺我了,又拉手为誓,万不可再食言。”他的嗓音落在她耳际,又轻又哑。“便不要你立字为据了。” “食言会如何?”他的话终究是从脑中遛了一圈的,江鹤雪问,却把沈卿尘给问沉默了。 他想,她若食言,也不会如何。 他没那般多娇纵性子,更并非有资格向她肆意耍性子、无理取闹之辈。 连方才迫着她立誓都有所逾越。 除却自己接受,再如素日那般一点点消化掉情绪,也并无他法。 “总之不可。”但沈卿尘唬她道。“否则,后果定不容小觑。” 江鹤雪笑着吹了最近的灯烛,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更不知听没听进去- 沈卿尘抱着她,将满屋的灯烛都熄了。 收束齐整的帷帐被挑出金钩,隔绝开的一方空间里,唯有夜明珠还散着暖黄温柔的光晕。 “我不要覆眼。”沈卿尘手指又拿起了那方月白的绢帕,江鹤雪制住他动作,摇头。“我要看你,昭华。” “要看我?”沈卿尘嗓音听不出情绪。“为何?” “因着你……今日尤为漂亮迷人。”江鹤雪侧过头,吻他的手指,又吻他腕内青蓝的血脉,朱红的手珠。“我好喜欢你。” 与自己相扣的手好似极短暂地僵了下,片刻后,沈卿尘将手中的绢帕搁去了一旁。 “喜欢我。”他重复了一遍,嗓音带着又轻又飘渺的笑意。“那要一直看着我。” 他撑起手臂,右手伸出两指一勾,将左腕上的红玉手珠摘了,与月白的绢帕搁在一处。 左手无名指的那枚白玉扳指却没摘,沈卿尘指腹抚磨她面颊,戒指偶尔蹭到耳垂,又凉又硬得硌人。 摇晃朦胧的灯影里,江鹤雪瞧见那枚戒指下侧有一处镂空,映在纱帐上,像是枚琼花。 窗外银月从东向西移,那枚琼花的碎影随着落到她一寸寸赤露的霜白肌肤上。 沈卿尘的吻追着那片影子落,视线却并未随着动,一直在与江鹤雪对视。 或者说,只是他一直在看她。 江鹤雪被他吻得又痒又难捱,总是受不住地阖眼,蜷着脚趾踢他的足踝。 答应他的要一直看他,也当然没做到。 沈卿尘也没有迫她,可只要她一睁眼,定会和他稳稳对上视线。 眼尾染着红晕,幽暗的桃花眸浸透情意,尽管纤浓的眼睫仍将瞳仁半遮半掩住,但某些东西藏不住,分毫毕现。 她头一回觉着,他这时的眼睛会说话,代替了他总别扭生涩到说不出口的言语,在切切真真地告诉她—— 他比她想象中更爱她- 帷帐摇曳不休。 江鹤雪用脚踩着沈卿尘的背,又蜷着腿踢他的肩膀,唤他的嗓音带着哭腔:“昭华。” 阴影重新覆上来,他菲薄的唇染着晶亮的水色,哑着嗓音回她:“琼琼。卿卿。” “不要这般。”江鹤雪不敢看他,别开视线求饶。“太久了。” 她想不到什么妥帖恰当的比喻。 像是少时为她授课的那位惹人厌的夫子,拢共两个时辰的课程,先要同她讲半个时辰的龙邻开国史,再要同她讲半个时辰的三从四德,女训女诫,接着同她讲半个时辰她“大有作为”但而立之年尚未婚配的儿子,将说媒之意挂在明面上。 直到她忍无可忍地打断并戳破,才恼羞成怒地开始讲正题,在半个时辰囫囵讲完全部的课程,最后斥责她一句刁蛮无礼,才留一摞课业拂袖离去。 当然,那摞课业她几乎一笔未动过。 唇瓣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江鹤雪将神思与视线一并收回,望向身前帮她写了十之八九课业的青年。 “走神。”沈卿尘用手惩罚似的捏她。“不看我,在想何事?” 江鹤雪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激得发颤。 “你不许……”她拍打着他的手,却被他一下子捉在手心扣紧了,赌气地鼓嘴。“你猜。” 沈卿尘换了只手去讨好她另一边:“说。” 江鹤雪这会儿不是他的对手了,只好粗略地同他讲了:“你与她是一模一样地磨蹭……” 但决计是不同的。夫子是惹人嫌,他是惹人羞,羞得让她遑论如何都不敢看他。 “我磨蹭?”沈卿尘追着她视线,嗓音喑哑又含着浅淡的笑意。“是你不知自己有多娇。” 轻一分要抱怨,重一分要落泪,嘴皮上的功夫那样厉害,偏偏胃口又那样小。 “就你厉害。”江鹤雪嘴皮上万不可能输给他,想到什么,低着眸向下看去。 前两回她都被绣帕遮着眼睛,至今都未有瞧见的机会。 视线从他玉白的脖颈下落,落到他精壮的胸膛,窄瘦的腰,再向下…… 视线忽然被阻断,双眼被他温凉的手掌覆住,沈卿尘在她耳际明知故问:“想看什么。” 他们的体型与力量差距都过分悬殊,她两只手腕都被他另一只手攥着动弹不得,江鹤雪用力眨着眼,用睫毛挠他手心:“我好奇……” 沈卿尘不允她继续,以吻堵住她话音。 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江鹤雪好容易寻到换气的间隙,催他:“快些……” “且等一等。”沈卿尘松了她唇瓣,却也不抬身,凌乱的气息烧得她耳垂滚烫。 “等什么?”江鹤雪被他吊得难受。“你方才分明取了羊肠衣……” “我去拿书。还没看,”沈卿尘打断她。“你好奇的猿猴取月,是如何。” 江鹤雪“啊”了声,试到他起身,又贼心不死地睁眼去瞧。 只瞧见他早有防备地裹于腰间的薄毯,和比往日绯色更深浓的耳,耳骨好似比耳垂色泽还要重些。 江鹤雪隐约觉出些异常,可还未瞧清,又被取书回来的沈卿尘引走注意。 “在哪一页?”他手臂重环住她的肩,将她严严实实地搂回自己怀中。 他一手要翻书,另只手覆住她大半肩背,指腹顺着下凹的线条缓慢地游走。 江鹤雪快要化在他暖热的掌下。 她也记不清,信口同他说了个数字。 书页翻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音。 但响音一直没停,沈卿尘在一页一页地翻,江鹤雪后悔了,后悔没同他说个小的数。 她不禁催促他:“你快些。” “卿卿,”静了须臾,她听到沈卿尘问。“这本书的内里……” “怎的都是空白页?” 第47章 “怎的会?”江鹤雪被沈卿尘问懵了,朝他勾手指。“我瞧瞧。” 那本双皮书被他递到眼前,果真是空白洁净的一页,她不死心地连翻了好几页,依旧是空无一字。 江鹤雪把书丢到一旁,逞强:“莫非没有书上的教学,夫君就不会了?” “会。”沈卿尘握着她手腕,望着她,缓慢地抬了下唇角。 他指根冷凉的白玉戒指贴在掌心,江鹤雪听到他以低哑得全然陌生的嗓音哄她:“说你喜欢我,乖宝宝。”- 沈卿尘身体力行地告诉她,空白既意味着飘渺虚无,也意味着自由发挥。 江鹤雪嗓子都说哑了,暗自立誓再也不在床笫之间同他逞强了。 甫一泡入温热的浴水,便累得直向池壁靠去,双手向内摁住壁上凹槽,才觉自己终于有了安全可靠的支点。 “喝点水。”沈卿尘去外间为她倒了杯温度刚巧合宜的白水。“时辰已晚 ,不宜用茶。” 江鹤雪就着他的手连喝了三盏,才觉着喉间的干涩得到了缓和,也有了力气同他说话。 但一瞧见他闲适自在的模样,到唇边的话出口就变了调子:“沈昭华!” “嗯?”沈卿尘头一回听她这般唤他,向浴水里撒花瓣的动作都顿了一下。“何事?” 他声线一如既往地清朗,又隐隐带着些不可言说的餍足,与她尚且沙哑的嗓音对比鲜明得恼人。 “你方才当真不讲理!”她气鼓鼓又自以为恶狠狠地瞪他。“哪有你这般的……” 动几下就非得让她说一句,不说就停下来吊着她。 她先前也没察觉他有这般恶劣的一面,但这般直白的话,饶是她说出口都觉得羞赧。 而且那般姿势…… 她当真未曾料想,沈卿尘会将她随口一句挑衅的戏言记这般久,当真与她试了他所理解的“猿猴取月”。 她不大能直视这个词了,也暂时不想再吊在沈卿尘身上要他帮忙盥漱了。 “你累死我啦。”江鹤雪最终向他抛了一把湿漉漉的花瓣,抱怨。 沈卿尘不自在地摸了下后颈,自知理亏地在她身后坐下:“给你按摩谢罪,可好?” 江鹤雪勉强算满意地哼了声。 她最嫌沐发繁琐,好在而今有人代劳,替她用香胰搓起泡沫又涤净,再以沐巾吸去了大半水分,将长发用梳篦梳柔顺了,给她铺散开晾干。 又取了红梅发油,躬下身细细为她涂抹。 他挽着裤脚坐在浴池边,小腿在她脸侧,江鹤雪拣着花瓣顺着他血脉贴,余光一瞥,瞥见他因未束起而垂落在水面的发丝。 “昭华,怎的不束起来?”她将手腕上他的发带勾下来。“都湿了。” “我帮你束,你手上有发油。”她侧过身,贴心地将他披散的乌发拢到耳后。“稍绑一下便好了……昭华,你的耳朵?” 她拢着他头发的手停在他耳尖,盯着他耳骨处的金钉不放,出口的嗓音艰涩:“这是什么?” “耳骨钉。”沈卿尘语调平静,似是在同她讨论“今日天气如何”一般稀松平常的话题。“可好看?你喜欢么?” “好看。喜欢。”江鹤雪没有骗他。 是一种新颖陌生的漂亮,他肤白,气质也清冷矜贵,这般纯金却单调的耳饰戴上也丝毫不显庸俗,反倒更多了分低调内敛的奢华。 可她心里却并无多少欢喜。 心口处像是被塞了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堵得人上不来气,又酸酸麻麻的,像是被针一下下缓慢地戳着。 “那便好。”可沈卿尘轻笑了声。 “好什么好?”江鹤雪没松手,紧盯着他红得异常的耳缘,也紧盯着上面细小的红疹,闷声。“我反悔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你是喜欢打耳垂么?”沈卿尘偏了偏身,躲开她的手,继续为她抹着发油。 江鹤雪摇头:“也不喜欢。” 沈卿尘沉默了,为她抹发油的动作也悄悄慢了,直到抹好塞严了玉瓶,才重新问:“你喜欢何处?” “何处都不喜。”江鹤雪不要他帮,自己一步一停地走去换衣裳,只给他留下冷淡的话与背影。 沈卿尘并未执拗地跟上去,手指绕着那根没拆的细小发辫,茫然迟缓地回忆着。 他没有记错的。琼琼说过,她喜欢男子穿耳,觉着戴耳饰很漂亮。 缘何今日又何处都不喜了呢? 还是……只喜欢傅妄,只喜欢他的耳孔。 静立半晌,沈卿尘勾过披散的发,重新将双耳遮住,才向她更衣的屏风旁走去,嗓音极轻:“要不要抱?” 屏风后早就没了更衣的声响,静了须臾,才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要。” 沈卿尘怔了下,旋即越过屏风,自后将她打横抱起,垂眸:“琼琼……?” 他对上了她满是泪痕的脸孔。 “怎么了?”他顿时手忙脚乱,想去为她拭泪,但她手臂不搂他脖颈,他又不敢松手,本能地认错。“抱歉,是我不好。” “你如何不好?”江鹤雪问。 “未曾预先同你说,便去穿耳。”沈卿尘几步走到榻边,将她放下。 “不对。”江鹤雪这时环住了他脖颈,不允他退一步。“你拿歪了重点。” 并非耳孔之错? 沈卿尘弯身望着她,耳垂一点点红了。 “是我方才弄得你不适么?”他低声问。“是疼了,还是过分疲累了?” 江鹤雪原本没止净的泪一下停了。 “登徒子。”她骂他,撤了手臂蜷回身。“木头。笨。” 沈卿尘无措地僵在榻边。 “我是说你拿歪了重点,何曾说过你找错了话题?”江鹤雪吸了吸鼻子,又把身子转回来。“把你素日涂的药拿来,坐下,耳朵露出来。” 沈卿尘依言照做。 离得近了,他耳孔旁密密麻麻的红疹愈加清晰,江鹤雪甚至能瞧见他皮肤上小水泡开裂过的痕迹。 她赌气地没有刻意收着力道,一边上药一边观察他偶尔会悄悄蹙一下的眉。 直到沈卿尘忍不住倒抽了口气。 “好了。”他挪开她的手,抿抿唇又松开。 “现下知晓疼了?”江鹤雪将药膏一撂,没好气地瞪着他。“当初不顾敏疾要穿耳时怎的不知晓会疼?” “你在生气此事。”沈卿尘反应过来,旋即道。“并非敏疾,是我疏忽。” “我生气?我心疼!”江鹤雪不满他的敷衍糊弄。“你是当我没穿过耳,分不清炎症与敏疾?” 拙劣的谎言被戳穿,沈卿尘不争辩了,只是望着她,轻声重复:“你心疼我。” 所以她并非只喜欢傅妄的耳孔。 她也是喜欢他的,今日没有骗他。 江鹤雪抱着双膝,将头歪在膝盖上:“穿耳的时候,疼不疼?” “不疼。”他满脑子都是方才那句甜言了。 “说谎。” “你也说谎。”沈卿尘又问她。“喜欢么?” 江鹤雪坐得嫌累,一转身仰躺在他大腿上,轻哼了声,不回答他。 他这般姿势也很好躺,她躺着便不自觉地往他腰腹去靠,靠了会儿不禁打了个哈欠。 “哄你安歇,可好?”沈卿尘稍托了下她肩膀,唇畔弯着点若有似无的笑弧。 “你应当先哄我方才的不虞。”江鹤雪戳着他腹肌。“脾气过了,也得哄。” “想我如何?”沈卿尘问她。 “亲亲。”江鹤雪点点额头,等他亲了,又点点鼻尖,点点脸颊。 由他次第吻过,又努努嘴:“这里也要。” 沈卿尘俯身贴上,轻缓又认真地磨了磨。 “好乖呀。”江鹤雪餍足地眯起一边眼睛望他。“你也是乖宝宝。” “琼琼的乖宝宝。”- 千香坊多日以来的平静被阮月漪摔成两截的发簪打破。 “你往香粉中加了何物?”江鹤雪把残破的发簪掷于阿橙面前。“情香?” “绮梦轩助兴的药粉。”阿橙连一声冤都没喊,颇有几分敢作敢当的“刚烈”气势。 “跪下!”江鹤雪被她理直气壮的态度激得冒火。“为何?是本王妃亏待了你?” “阿柳死了。”阿橙跪着,语音发颤。“在你离开绮梦轩后,被老鸨打死了。” “同本王妃何干?”江鹤雪愣了一下,随即勾唇。“这是你要加害乾乐郡主的缘由?” “是因着她那日撞了你,但你并未点她,日后也没有为她赎身。”阿橙神情瞧不出丝毫歉疚之色。“她是因王妃而死。” 江鹤雪被她气笑了:“本王妃去绮梦轩是挑性子沉稳的帮手,帮你瞧阿柳已是情分,不帮,又何曾轮到你来说教我?” 阿橙不再应声了。 “雪兰。”江鹤雪心累,招手吩咐。“将人带去大理寺,便说加害乾乐郡主未遂。” 阿橙不哭不闹,只是又望了一眼她身侧气定神闲的阮月漪, 轻叹:“是我疏忽,该预先去探听你二人的交情。” 雪兰毫不犹豫地点了她哑穴。 “聒噪。”阮月漪斜睨她一眼,又吩咐贴身婢女。“期冬,跟着,你知晓该如何说。” “若她有命从大理寺出来,”江鹤雪又轻声。“雪兰,将消息递给周亦恒。” 阿橙这才惊惧地呜咽出声,有了求饶之意。 江鹤雪阖眼:“本王妃从不算良善之辈,既觉着我不帮人到底,那你我也不再帮。” 送走了几人,她才脱力地瘫回椅上,稍偏首问阮月漪:“抱歉。当真无碍?” 阮月漪摇头,只道:“姜星淙算个君子。” 江鹤雪不禁笑了声:“晦气。我该在门上绑两把柚子叶……好烦!” “王妃心情不佳?”门外忽然传来声傅妄久违的笑音。“不如傅某陪王妃借酒浇愁?” 第48章 傅妄是从书院翻墙跑出来的。 “傅二,你真行。”江鹤雪叹了一句。“当真多年不变。” “死性不改。”阮月漪斥。“春闱在即,还有心思跑出来消遣?” “傅某这是适度的放松。”傅妄大喇喇在椅子上坐下。“鹤雪,喝不喝?” “不喝。”江鹤雪无甚兴致地回绝。“你酒量太差,同你喝无趣。” “傅某酒量是比不得王妃,”傅妄笑呵呵地一叠腿。“但傅某有好酒啊,保准能让王妃喝尽兴。” “喝吧,今日是卯月初六了,我已经半月没沾过酒了,你不陪我,郡主也不陪我,傅某孤身进京赶考,好生寂寞啊!”他见江鹤雪并无要应下之意,故作可怜地哀求。“莫非王妃与郡主都不将傅某当做友人了么?傅某当真是心寒……” “胡说八道。叫人拿来吧。”江鹤雪终于点了头。“便也当是去去晦气了。” “我不陪了。”阮月漪摁了摁后颈,起身披上披风。“我约了姜星淙去看新家具。” “那傅某与王妃喝。”傅妄同她摆手,将侍从拿来的酒倒了一盏与江鹤雪。“郡主,你成亲那日,傅某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定会来出席的。” 阮月漪笑着点头:“那本郡主更要祝你春闱高中了。” “傅某多谢郡主吉言。”傅妄干了一盏酒,又歪歪头对江鹤雪道。“先前答应傅某春闱前去祈福,而今郡主备婚不得闲,王妃可不能食言。” “去呗。”江鹤雪顺着他的话想了想。“正巧最近晦气的事多了,我也去为自己祈祈福。也为乾乐和我未来的外甥女婿祈祈福。”- 下雪了。 雪梅起身去关了窗,又依着江鹤雪的将酒热了热,才劝:“王妃,您醉酒会头晕。” “不打紧。”江鹤雪一口酒一口鲜椒鸡胗,整张脸都被醺得通红。“今日心情不佳,你让我多喝点。” “发生这种事儿,你怎的也不同殿下说一声?”傅妄与她比手速似的抢鸡胗吃着,含混不清地问。“莫非你家殿下连哄娘子开心都不愿么?” “事已发生,我特意同他说又有何用?”江鹤雪把油炸椒盐花生推到他面前去。“你少抢我的肉。” 傅妄“哦”了声:“那你不回府,也无需知会他一声么?” “无需……今日是卯月初几?”江鹤雪喝得不大清醒,又被雪梅一句“初六”惊得坐直了身子。“现下是几时?” 替代雪梅答话的是打更人悠长的宵禁声。 “这下糟了。”江鹤雪恹恹趴回桌案上。“我允诺他初六要回去的。” “今日落雪,车马难行,不回府也情有可原,殿下若因此等小事同你斤斤计较,未免过分小肚鸡肠了些。”傅妄劝慰道。 江鹤雪不赞成地摇头,却切了话题:“是说宵禁已至,你如何回书院?” “我早已有经验。”傅妄浑不在意地晃着酒盏。“打了一更后,大队的侍卫只会巡查半个时辰,二更前一刻钟才又开始巡查,这期间轮值的空档,足以让我轻功回书院了。” “轻功优越,当真是便捷啊。”江鹤雪叹了声。“若我的轻功也出挑,今日定要回府的。” “我教你啊。” “我用你教?”江鹤雪笑笑,忽而竖耳。“好似有叩门声,这个时辰,能是谁啊?” “我去瞧瞧。”傅妄飞快地起身开门。 寒风裹挟着鹅毛似的雪片灌入,却一直没听到响动,江鹤雪随手抽了件披风,向门边走着,喊:“傅二,是何人……?” 纷飞的雪花模糊了一瞬她的视线,下个瞬间,身上的披风被人裹紧:“冷。” 江鹤雪仰脸,与门边的沈卿尘对上视线- 傅妄早已溜之大吉,千香坊内,只余江鹤雪与沈卿尘二人相对而坐。 门被重关上,炭盆越燃越旺,屋内却越来越冷,冷得江鹤雪裹紧了薄毯,缩在椅子上,连酒也不敢再喝一口了。 她也从未觉着漏刻滴水的声音那般大,把整间屋子里旁的声音都掩盖了。 “昭华,”江鹤雪抱着双膝,从薄毯中悄悄露出一双眼睛望他,谄媚地眨眨眼。“你今日也穿得好漂亮。” 他身上又是她没见过的衣衫,翠微色的直裰绣着墨竹,外罩了一件月影白的狐裘,在灯下泛着点低调又奢华的银。 耳骨钉也换了一对银的,上面嵌着的碎钻在灯影里熠熠生辉,形状像是…… 江鹤雪有些醉了,看不清,只隐约觉着同他年关送给自己的那枚琼花戒指有点像。 “今日缘何饮酒?”沈卿尘并未接话,语声沉冷。“是落雪,冷了?” 江鹤雪摇摇头:“不冷。” “馋了?”他掂了掂几近喝空的酒壶。 江鹤雪又摇摇头。她不想开口说话,又被这几下晃得头晕。 “是想同他喝酒?”沈卿尘单手捧住她要向桌案上歪的小脸,问。 “他是谁啊。”贴在颊侧的手凉凉的,江鹤雪舒服地喟叹出声,紧贴着不想动。 “酒是何人带的?” “是傅二带的……”他身上雪的凉感与雪松的冷香混在一处,江鹤雪本能地向他贴近,抱着他的手臂撒娇。“可我想同夫君喝。” “来。”沈卿尘未再追问,将酒壶里最后的酒液倒到杯中,却对着那略显浑浊的酒液稍蹙了眉。“这酒不够好,日后带你品佳酿。” “只有一盏了,怎么办呀?”江鹤雪此时并不关心酒的质量好坏,鼓着腮问。 “你想如何?” “我自己喝。”她仰脸看着他的耳钉。“我记得,刚穿过耳不可饮酒。” “无妨。”这话李公公叮嘱过,但沈卿尘无谓。“我陪你到尽兴。” “有妨。”江鹤雪迅速地拉过酒盏,生怕他抢似的。“我说不可就是不可。” 她语毕,握着酒盏“咕嘟咕嘟”一饮而尽,还“哈”了一声,冲他亮出干净的杯底:“喝完啦,没啦。” 沈卿尘弯了下唇:“还喝吗?” “不喝了。”江鹤雪打了个小酒嗝,醇香的酒气在两人鼻端化开。“我还想吃鸡胗。” “也是傅公子带的?”沈卿尘为她夹。 “不是,是我做的。”江鹤雪把鸡胗咬得咯吱作响。“酒楼哪有我这般好手艺啊?” 沈卿尘瞧瞧另一个小瓷碟里炸成焦褐色的油润花生:“这盘也是?” 江鹤雪点头,殷勤地给他夹:“夫君尝尝。” 沈卿尘咬了,又垂眸望向打了嗝还在贪食鸡胗的少女。 她做鸡胗时放了不少辣椒,本就绯红的唇此刻被油脂与酒液渡得愈加红艳鲜亮,一面吃着,一面又同他碎碎念着,红唇一张一合,露出细白的贝齿与柔软诱人的舌。 沈卿尘稍错开了视线,又问她:“傅公子用过几回你 做的菜肴?” “今日是头一回吧。”醉酒的江鹤雪会认真地回答他。“我是离了镇北侯府才会的,素日又懒,若非今日落雪,不愿让下人们往返酒楼,我也懒得做。” 沈卿尘抬手摸了下她发顶。 “问这个做什么?”江鹤雪主动蹭了蹭他手心。“你先说,好不好吃?” 沈卿尘点头,并未答前个问题,只将醒酒汤推到她面前:“喝点,姜挑了。” “我若不喝,你还像上次那般灌我吗?”江鹤雪回忆起往事,笑盈盈地问他。 “你若喜欢,可以。”沈卿尘这般淡然地回答,耳根却比醉得不甚清醒的她更红。 “不要。”江鹤雪摇摇头,难能乖巧地自己用起醒酒汤来。“我只是想亲漂亮夫君了。” 沈卿尘一如既往地不经撩,喉结上下滑动了下,向她稍递了递面庞。 江鹤雪却没亲:“我喝酒了。你将将穿了耳,不许沾。” 不该清醒之事,她偏偏记得比谁都清楚。 沈卿尘只得又坐笔直了,见她几口将醒酒汤喝净了,绕回头一个问题:“缘何饮酒?” 江鹤雪稍清醒了些,才慢吞吞将阿橙之事同他讲了:“当真过分。” “恰好今日傅二同我提及先前允诺他去寺庙祈福一事,我干脆这两日便去吧。”她眼巴巴地望着沈卿尘。“你可知京都祈福学业常去的寺庙?我记得定空寺不是。” “京郊的仁姝寺,我明日带你去。” “仁姝寺?那不是求姻缘的?”江鹤雪略有耳闻。 “主要为你求些好运。顺道帮下他。”沈卿尘顿了下又补充。“你还想为乾乐与姜小郎祈福,那处最佳。” 他成婚之初便想带她去了。 江鹤雪应下了:“那我们去安歇。” 沈卿尘一回生二回熟地将她抱上楼。 “方才傅二还问,缘何不将阿橙之事说予你。”江鹤雪由他褪着绣鞋与罗袜,还是将阿橙与周亦恒之事说了。“虽说周亦恒不在理,可我忧心你夹在我与苏氏间难办……” “不会。”沈卿尘答得果断。“帮你。” “……你这般我自是欣喜,可定会叫母后寒心。”江鹤雪向榻内躺躺,示意他也躺下。 沈卿尘摇了摇头,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啊?我觉着母后对你还不错。”床榻不够宽阔,江鹤雪贴在他怀中未动。 “或许她忘了。”沈卿尘垂睫,忽而问。“你还记着我们头一回见面是何时么?” “十五……十六年夏日,在凉州?” “并非,更早些。”沈卿尘将她的手拢进掌心。“是永嘉八年,年关大宴上。” “那日你我在御花园偶遇,你问我……”他微阖眼,忆起旧日之事。 “太上皇与苏太后都是黑瞳,小神仙,你的瞳色,是随了谁?” 第49章 江鹤雪并未应声,许是在回忆,又许是为这突兀的话愣神。 沈卿尘稍等了会儿,才轻声:“琼琼?” 回应他的是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他垂眸,只瞧见怀中少女双眸阖起,身体微微起伏着,竟是睡着了。 沈卿尘不禁弯了下唇:“酒鬼。” “无论是何人,无论你占理不占理,”他稍俯下身,鼻尖若即若离地蹭着她脸颊。“我都向着你,无条件的。” 江鹤雪轻“唔”了声,像在回应他。 “不若还是有条件吧。”沈卿尘难能有出尔反尔之时,将她悄悄搂紧一些。 “不许同傅公子单独饮酒、用膳……不许同他独处。”他嗓音极轻。“应当不严苛吧?” 江鹤雪不安分地在他怀里拱了拱,霸王似的将腿压到他腰间。 “罢了,不拘你。”沈卿尘扶了下她足踝,待她彻底睡熟,才轻手轻脚地翻身下榻,阖门出去。 “明日去知会书院管事,”他吩咐守在门外的随侍。“昌平侯次子傅妄,浮躁顽劣,疏于备考,日后院前多添两队护卫,务必将人守牢,不负昌平侯重望。”- 雪零零碎碎落了一宿,待到翌日江鹤雪转醒时,雪势已停歇了,积雪被清道夫扫在路边。 碧空万里如洗,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江鹤雪心情还低落着,干脆做了几日甩手掌柜,留何馥何馨在店内备香,自己同沈卿尘一道去了仁姝寺祈福。 仁姝寺坐落于京都东郊,相传是先帝昏聩无道,恒顺帝登基初年恰逢乱世,蛮族入侵,龙邻国贫兵弱无力回击,只得和亲谋求停战。 蛮族之王凶残无道,嗜杀成性,世家均不愿献出自己的掌上明珠,偏恒顺帝彼时膝下又并无适龄的公主。 危在旦夕之时,是苏氏忍痛割爱,献出了一名秀慧外中的女郎前往和亲,为国分忧。 更听闻是那女郎心怀家国大义,自愿前去和亲,为国解难的。 恒顺帝龙颜大悦,便封了那名苏氏女为仁姝郡主,并为铭记她丰功伟绩,大修仁姝寺。 又因着大多有情人来仁姝寺求拜后均修得正果,琴瑟和鸣,仁姝寺至今香火旺盛,成了京郊求拜姻缘的神寺。 “总觉得这段传闻听起来有些诡异。”江鹤雪听沈卿尘平静地讲完,蹙眉。“那仁姝郡主后来如何?” “和亲次年,便被蛮族首领凌虐致死。” 江鹤雪倒抽了一口凉气:“当真可怜,又当真……荒谬,讽刺!” “她姻缘那般凄惨,祭奠她的寺庙却被专程用来求姻缘,与其祭奠,倒更像是羞辱。” 沈卿尘“嗯”了声,未再继续,只从桌案上的琉璃盏中取了一小块红柚,喂到她唇边。 这时节的红柚清甜多汁,酸而不涩,江鹤雪就着他的手用了好几块,又闲聊了几句,马车便徐徐在仁姝寺外停下了。 仁姝寺建在京郊的矮山上,要攀九十九级石阶,他们二人来得尚早,石阶上还残留着湿漉漉的雪水,在冬日晨曦中泛起冷润光泽。 江鹤雪提起裙边,试探着抬脚踩了下。 滑溜溜的,不宜攀爬。 “我背你。”沈卿尘向她伸出手。 “不必。”江鹤雪向四周瞟了瞟。 将过辰时,香火旺盛的仁姝寺外已停了不少马车,亦有不少香客前来同他们二人见礼。 “清修之地,不必拘礼。”沈卿尘淡声回绝过,又望向江鹤雪。“忧心你摔。” “应当会有人嚼你舌根。”江鹤雪才发觉二人间计较名声的人变成了自己。“不了吧,我又不是蹒跚学步的稚童,小心些不会摔。” 沈卿尘未再执着,只向她伸出了手,江鹤雪却眨了眨眼,并未牵上,而是曲起手臂,挽在了他臂弯。 “这般,夫君也不必忧心我摔。”她对上沈卿尘怔愣的目光,笑道。“旁人也都会觉着你我情意甚笃,比牵手更明显。” 身旁青年并未立时接话,冷白的耳根却因小心思被戳穿而染了浅淡的绯色。 银质的耳骨钉泛着碎光,他琥珀色的眼瞳也被雪色映得浅澈透亮,漾起细小的笑漪。 “好。”江鹤雪听到沈卿尘答- 仁姝寺朱红的大门前,一左一右两棵高大的古松葳蕤葱绿,枝叶缠绕着枝叶,上头密密麻麻地绑着两两相缠的红绸,红绸上有情人的名姓亲昵相挨。 “昭华,我们也写一根吧。”江鹤雪向小道长买了条,接过蘸好墨的狼毫。“写好名姓,再绑牢,讨个好寓意。” “你先写。”沈卿尘替她摁着红绸一角。 江鹤雪煞有介事地掭了下笔尖,认认真真地落笔:“呃……” 第三笔的提就晕了。 “我太久没用狼毫写字了。”她停顿了下,飞快地掀眸看了沈卿尘一眼。“你知晓的,碳笔比毛笔方便得多,这几日千香坊的订单我都是用碳笔写,此番下笔生疏,情有可原。” “无妨。”沈卿尘宽慰。“在仁姝寺,诸事皆心诚则灵。” 江鹤雪遂写完了自己的名姓,像递烫手山芋似的将狼毫递给他:“到你了。” 沈卿尘颔首,蘸了墨,将狼毫在砚台边缘微斜置,自笔肚向笔尖轻扫,掭去多余墨汁。 上身前倾,手腕轻贴着桌案,落笔。 清逸流畅的字迹跃然红绸之上。 江鹤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写,看他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姓,又重蘸了墨汁掭笔,在两人名姓中间空余的位置落笔…… 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她登时脸热:“旁 人都只写了两个名姓。” 沈卿尘冲她微抬唇角,没多说,只捻起红绸,由冷风吹干。 江鹤雪凑上前鼓着嘴一起吹:“这般会更快些。” 沈卿尘侧过眸,又弯了弯唇,然后学着她的动作,倾身吹了吹。 江鹤雪疑心是昨日的酒没醒,今日频频被他搞得愣神,面颊总是烫,心律也总是快得不自然。 两腮还鼓着,凤眸也瞪得圆润,像仁姝寺后院被喂得饱足的锦鲤。 “干了。”沈卿尘抑住笑意,拢着她的手,将红绸收入她掌心。“卿卿来挂。”- 仁姝寺下午香客众多,江鹤雪索性依着沈卿尘建议,在这里住几日散散心。 用过素斋,便溜回了厢房午歇,直歇到小道长来传晚膳,才懒懒起身。 “又落雪了。”她趿着绣鞋出门,偎在沈卿尘伞下,伸手接了片琼花。“我想堆雪人。” “今夜这场雪会烈一些。”沈卿尘捂住她的手,让冰冷的琼花在自己掌心化成水。“明日早醒些,一起。” 江鹤雪点点头,向下望了眼山道上零星跃动的火把,道:“现下大殿中应当没人了,我去祈福。” “你在外间等我。”她惧黑,不敢自己回,待沈卿尘点了头,才进了大殿,将殿门虚虚掩上,还不放心地留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信女鹤雪,今日心怀至诚,前来祈愿,望仁姝郡主垂怜、保佑……”她双手持着点燃的三根香,闭眼默念。 先祈了自己,又祈了阮月漪与姜星淙,江鹤野,再又提了一嘴傅妄的春闱,才睁开眼睛,欲起身插香入炉。 才走了一步,却听外间有声细小的响动,她回身去瞧,恰好透过那道缝隙,瞧见倚在朱红立柱旁的沈卿尘。 他难能有这般放松闲适的姿态,垂着头,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腕上的红玉手珠。 江鹤雪回了身,重在仁姝郡主像前跪下,不禁弯了下唇:“郡主,信女方才过分纠结礼数,竟疏忽了一位尤为重要之人。” “是信女的夫君。” “他是位极好的儿郎,虽瞧着面冷,性子也古板了些,待信女却极为温柔体贴,心性细腻稳重,是如何都挑不出错处的人。” “万盼郡主庇佑他一生顺遂,无病无灾,若是能叫他多笑笑,便再好不过了。” “他笑起来当真很漂亮。”江鹤雪禁不住笑了,随即便嫌不妥地抿下唇角,正色。 “望郡主莫嫌信女贪婪,庇佑信女如愿以偿……”她说着,一想自己许了五个愿望,又难免心虚,语气轻了。“不若还是舍去一个。” “郡主,您可否只舍去,傅二郎春闱高中这一桩?”- 从大殿退出来,江鹤雪小跑向沈卿尘。 他还是倚在柱上,瞧见她,唇畔扬起清浅的笑弧,冲她张开双臂。 江鹤雪犹疑着,并未飞身过去抱他,只提裙款步走到他面前:“清修之地,不妥。” “无妨。”人前喂食都要羞涩的沈卿尘此番却道,展臂将她搂入怀中,语调带着点低哑的鼻音。“给我抱抱。” 他力道很重,手掌箍在她腰际,似是要把她揉碎在他怀中,全然不复素日克制温柔。 “发生了何事?”江鹤雪被他搂得有点痛,却没挣扎,柔声问。“同我讲讲?” “只是想抱抱你。”沈卿尘一点点撤了力道。“也待我片刻?” 江鹤雪点了头,看他进殿,将门关严,隔绝了她视线。 满殿香烛昏黄摇曳,沈卿尘并未取香,只在中央的锦垫上盘膝而坐。 “今日是永嘉二十二年,卯月初七。是我同她成亲第六十日。”静了半晌,他这般道。 “上回来还是寅月初三。我同您说,鹤雪处处都好,只是不爱我。” “但现下,或许不大相同了。”沈卿尘望着仁姝郡主的雕像,弯唇笑了。“至少我比她那位故友重要了。” “我也想同您求一次姻缘。” “您能否庇佑我与她,永结同心,白首偕老?”他起了身,虔诚地跪下,低语出声。 “阿娘。”—— 作者有话说:今天在某网页上打了二十多个盗文[爆哭]心哇凉哇凉的[爆哭] 遂决定以后作话随机掉落小剧场!!! 另外在想番外了(虽然正文就写了这么一丢丢[可怜])宝宝们有什么想看的吗,可以多多留言,椰椰目前只想到了青梅竹马if线[红心] 第50章 江鹤雪等得昏昏欲睡。 “鹤雪。”她是被沈卿尘温冽的嗓音唤清醒的。“琼琼。” “你好贪心,祈福那般久。”她揉了揉眼睛,向他张开手臂。“我都等累了,快来抱抱我。” 沈卿尘弯身将她打横抱起。 “你许了什么愿望?”江鹤雪绕着他垂落的发丝玩,问。 “不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江鹤雪对他故作神秘的样子一撇嘴。“许的你我天长地久,琴瑟和鸣,可对?” 沈卿尘点头,却道:“还有一个。” “什么?”江鹤雪歪头想着。“你也不必祈福升官发财,至于诸事顺遂……我为你祈过了,你方才在外间没听到么?” “听到了。” “既是听到了,应当没重复吧。那是什么?”江鹤雪望着他,忽而眯眼。“你该不会许的是……早生贵子?” 沈卿尘不禁笑出声来,耳尖却都为这话红透了:“你在想什么。” “不能想么?”江鹤雪摸摸他耳尖,理直气壮。“我可知晓,京中有不少女郎及笄出嫁,十六便有了孩子,我今岁可都要过二十的生辰了,你比我还早生两年多,缘何不能想?” “昭华,你是厌恶幼童吗?”沈卿尘缄默,她追问。“可我觉得你待灵昭极好,不像。” “你会疼,卿卿。”他终于启唇。 “我舍不得。”- 雪又渐渐落了。 沈卿尘去外间热安寝前的牛乳了,江鹤雪自己哼着小曲洗漱,刷牙子刷了满口的泡沫,却忽而听得里间一声突兀的巨响。 她慌忙探头出去查看,见床榻旁竟趴了一个人,满身血污,奄奄一息。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江鹤雪本能地尖叫出声。 “别、别出声……”地上的人嗓音嘶哑,但下个瞬间,内室的门被甩开,一道银白光影闪过。 “咚”的一声,飞刀擦着那人面颊,扎在桃木地板上。 手腕旋即被紧紧攥住,沈卿尘将她严严实实拉在怀中,看她满嘴白沫,面色一白:“是刺客伤你?” 他将她护在身后,另只手利落一抬,银白飞刀直冲倒伏在地的人扎去。 “少侠、饶命……”那人滚了半圈,露出一张鲜血淋漓的面庞来。“在下是遭人暗害。” “江鹤野?!”看清他眉眼的瞬间,江鹤雪快步上前。“你怎的在这里?” 江鹤野吐息困难,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两眼一翻白,彻底晕死过去。 沈卿尘吩咐了两队侍卫严守着院落,又叫长随去请了随行的医官救治,才牵着失神落魄的江鹤雪去了外间。 “是洁牙粉的泡沫,还未来得及净口。”她用淡盐水漱了口,有气无力地解释。 “我原先还想再拖一拖,谁知他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她眼瞳发烫。“大半条命都舍去了,我可不愿瞧见他……” “不会。”沈卿尘拥她入怀,安慰。“他多少要休养几日,早日相认……” “恒安王府贵客在此休憩,何人擅闯?”院外忽而传来侍卫的高喝。 “刺客入寺,我等奉命行事,以护贵客安危!”紧接着是长枪杆撞地的闷响,随即听人高喝。“恒安王殿下,失礼!” “奉何人之命。”正与侍卫剑拔弩张之时,外殿大门徐徐敞开,青年墨发微乱地披散着,自殿内望来。 为首的人面不改色:“是令国公府大娘子瞥见黑影掠过,忧心是歹人冲撞贵客,特命尔等前来慰问。” “本王院中并无异动。”沈卿尘淡声。“更深露重,惊扰本王与王妃休憩,多有逾矩。” “大娘子也是为着香客们的安危着想。”为首那人陪着笑,却不依不饶。“仁姝寺毕竟供奉的是苏氏女,若殿下与王妃有个三长两短,大娘子心中定愧疚难当。” 面前青年神色冰冷得胜过此夜簌簌飞雪。 “殿下,得罪了。”他一见说不通,便向身后的人使眼色,意欲硬闯。 刀尖抵上他脖颈。 “啊!”院内随即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本王妃在沐浴,苏氏的家丁竟要不顾皇家颜面地硬闯?!殿下——” “回去禀报苏大娘子,”沈卿尘攥着刀把,稍一使力,血痕自那人脖颈上丝丝下淌。“寻人,并非全然不可。” “但其一,今日诸位,本王一人不留。” “其二,他日本王之人搜查令国公府,若有冲撞,有损她清誉……”他一字一顿道。“烦请苏氏诸位,莫要有所怨言。”- 江鹤雪身体力行地表示,对待此等无赖之人,便用无赖的法子。 江鹤野伤得重,醒了一刻钟便又昏睡过去了,只在醒着时会同江鹤雪零零碎碎说上几句过往,大抵是出于骨肉至亲本能的信任。 他说,龙邻民间有一杀手组织,枯荣庄,昔年与江鹤雪走散,尚且武艺生疏的他遇袭后失忆,被枯荣庄庄主所救,便留在了枯荣庄内。 枯荣庄有一大一小两位庄主,分管十二位护法,但杀手组织,群狼环伺,江鹤野是踩着旁人尸骨,一针一针地爬到了二护法竹秋的位置。 而后,去岁春日,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荣昌公主沈初凝。过了几月,被她带回宫中。 而今日是为做枯荣庄的最后一个任务,事成便可从庄主手中得到所求之物,却被重伤至此。 至于最后一个任务是何事,他又求何物,江鹤野闭口不谈,没僵持多久,便又昏迷过去了。 “回房小憩片刻吧。”沈卿尘为守在榻边的江鹤雪拢了拢发。“我已命人去宫中传了荣昌,不急。” “你都知晓啊。”她仰脸望他。 “嗯。”沈卿尘自后抱住她,应声。“不必忧心。我向着你。” 时至三更,江鹤雪被他安静地抱了会儿,躁郁的情绪也渐渐平息了。 但她不困,或许是疲惫过了头。 “你困不困?”她眨了眨眼睛问。“我还不想睡,想出去散散心。” “需要我陪你么?”沈卿尘只是问。 江鹤雪反问他可不可以,得到他一句肯定的答复,便兴冲冲地随意拣了件披风,出门散心了。 她散心的方式是玩雪。 这是她来京都见到的最大一场雪,清冽的雪水气息涤净了方才的血腥味,地面覆着一层厚重的积雪,一脚踩下去,“咯吱咯吱”作响。 雪没过脚面,江鹤雪躬下身,捧了一把雪在手心随意团了团,余光瞥见沈卿尘自房中出来,扬声唤:“夫君!” 沈卿尘毫不设防地向她走来,下个瞬间,面庞便被她手中飞扬的雪挥得一凉。 “夫君,我们来戏雪!”她又去捞了一把,这下团也不团雪球了,直接向他身上掷。 雪太松散,在二人之间飞开,眼前模糊了一大片洁净的白。 江鹤雪就在飘飞的雪后冲他笑,凤眸弯弯,红唇也弯弯,露出两排细白如瓷的牙。 沈卿尘抬手抹了把眼周的雪水,继续向她走近。 江鹤雪手中已又团了一个雪球,朝他砸过去,笑着:“昭华,你还手呀!” 沈卿尘闪身躲了,单手握了一把雪,稍捏了捏,也向她掷去。 “我躲——打不到!”江鹤雪灵活地扭开身,又飞快地弯身捞了一大把雪,囫囵地团了团。“昭华,接招!” 沈卿尘躲着她,一次不中她便再来。 他也不还手,只是同她保持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每回都觉着自己能砸到,但每回都落了空。 落空了好几回,江鹤雪换了个法子,再一回弯身去捧雪时,捂着腿“哎呦”了一声。 “怎的?” “我好像不小心扭到脚了……”江鹤雪泪眼盈盈地望着他。“好痛……” 沈卿尘不疑有他,快步上前,在她身侧蹲下:“哪边?” “左……不对,是右……”江鹤雪多装了一句,见他掀眸,才干脆利落地抓了把雪,向他塞去。“随便哪一只,昭华,我打到你了!” 冰凉的雪从狐裘的领口滑入他脖颈,甫一挨上温热的肌肤,便融化了向下滴。 沈卿尘身体被冻得微颤了下。 “是,”但他只是垂眸,望她片刻,弯唇笑了。“卿卿好生厉害。” 银月清辉,眼前人素日平直的唇角此番弯起清浅的笑弧,温柔的桃花眸也染着清朗的笑意,乌浓的眉甚至也微扬起,难能的明快。 江鹤雪的心跳霎时错乱。 但她已然对自己耽于美色的品行了如指掌,放任自己欣赏了会儿,笑:“果真在仁姝寺,心诚则灵呢。” “嗯?”沈卿尘不知她为何突然来了这句。 “我今日才祈愿,要你日后多笑笑,现下就笑得这般漂亮。”江鹤雪搓搓他耳尖,笑盈盈道。 沈卿尘弯着唇,紧了紧她披风:“冷不冷。” 江鹤雪没应,只没骨头似的向他怀里靠:“我好累。” 身体也累,心也好累。 “回去休息吧。莫要再忧心鹤野。”沈卿尘搂住她。“放空几日。” “我想出去玩了。”她盯着白茫茫的雪地,视线有几分失焦。“谁都不管,什么也不想,走到何处算何处,想走多远走多远。” 她不知是江鹤野的开口坦白更早,还是他下一个这般危险的任务更早。 “等同鹤野相认,我一定要走。玩够了、玩爽了再回来。” 沈卿尘没应,手上稍一使力,将她抱起来。 她的裙裾湿了一大片,其下绣鞋应当也被雪水浸透了,该是极冷。 也不知一个人能不能认真养好她自己。 “换双鞋,卿卿。”他藏在身后的那只手伸出来,拎的是双防水保暖的狐皮靴。 “别着凉。” 50-60 第51章 沈卿尘一说,江鹤雪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冷来。 绣鞋连同罗袜一起被雪水浸湿,冷得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沈卿尘握住她足踝,轻慢地将她的罗袜和绣鞋褪下,为她套上皮靴:“另一只。” 她右脚搭在他左手边,并不方便,但江鹤雪还是娇懒得不打算自己动手:“你来。” 沈卿尘笑了下,将她换个姿势打横抱着,罗帕拭去她脚上冷凉的雪水,给她右脚也规整地换好皮靴。 江鹤雪舒服地喟叹出声,要他放下自己,又隔着漫天飞雪,仰脸看他。 雪下得纷纷扬扬,他们都没有撑伞,沈卿尘披散的墨发被琼花覆的雪白,乌浓眼睫上也落了细碎的小琼花,晶亮湿润。 他菲薄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抬起手,轻轻将她发上的琼花拂落了。 “要是落得再多再久些,把你的头发都落成白的便好了。”江鹤雪笑盈盈道。“我就可以看到‘小神仙’变成‘老神仙’的模样了。” “那时大抵容貌不佳了。”沈卿尘极轻地说了一句,将她发上的雪拂净了。 应当不合她心意了。 或许,她也不会在他身边了。 更或许,不会拖延到那般日后,说不准在她与江鹤野相认的第二日,她便会自己跑走。 谁都不管,玩够了、玩爽了便回来。 应当也不愿旁人去寻她,去扰她快活。 可她会何时回来。又是否还会回来。 沈卿尘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之于她的利用价值愈来愈小了——待到她同江鹤野相认,就没有了。 青原和亲之事早已结束,她也不再有留在他身边的必要了。 她没那般爱他,只是觉着他不错,所以许多时愿意哄哄他……骗骗他。 他一直都知晓。但他纵 容自己,并未一直保持清醒,只在今日,似大梦初醒。 在这一瞬,他也未能及时止住心底卑劣又不堪的占有欲。 沈卿尘想,她可以多利用他一段时日,去做些旁的事。 诸如,向镇北侯寻仇。 而他就利用这一段骗来贪来的时日,再努努力,要她彻底爱上他- 房中燃着银丝炭,地龙亦早早烧好,甫一进门,江鹤雪便蹬了皮靴,由着沈卿尘将她放上床榻。 “困。”她嘟哝了一句,隔窗向外眺。“但竟要日出了,我再熬会儿。” 沈卿尘将寝被给她扯来盖上,又低眸,望望她通红的脚:“冷么?” “有些。”江鹤雪踩上他的大腿。“你给我暖暖。” 沈卿尘身体微僵,没推,亦没应。 “昭华,夫君——”江鹤雪拖长尾音,脚踩了两下,又曲起脚趾,轻蹭了蹭他的腿面。 痒意从她蹭过的地方顺着骨骼向上窜。 沈卿尘扯过她堆在榻边的狐裘,盖上自己的腿,一并将她作乱的脚盖住,嗓音无奈,几分喑哑:“好。” “你捂捂。”江鹤雪贪恋他手的热度,贴着脸的手不愿放,又要求他用另只手来暖。“冻僵了,揉揉。” 沈卿尘抬了抬唇角,左手轻轻握住她的足弓,替她舒缓。 他的掌心干燥暖热,带着薄茧的指腹揉摁着她的脚心,力道不轻不重。 江鹤雪本能地蜷了蜷脚尖,想到什么,面颊一热,赶紧垂头下去。 “怎的?”沈卿尘不明所以。“疼?” 江鹤雪摇摇头,委婉地开口:“今日才是初七……” “初八。”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沈卿尘答。 “那还有七日。”江鹤雪继续道。 “十五?”沈卿尘不知她在盼何事,想了片刻,想起卯月十五,春闱放榜。 哦,方才没祈愿,这会儿又记挂上傅妄? 想着傅妄,让他陪着熬通宵,给她揉脚。 过分。 沈卿尘指腹抵着她足心,稍一使力,便听身旁的少女不禁“呜”了声,虽听得出惊诧,可音调娇而绵,像…… 他不敢再放任自己多想,只觉大抵是熬夜熬过头了。 “夫君,”可偏偏这时,江鹤雪唤他,还是那般娇绵的嗓音,像小猫伸出爪子挠了一下耳尖,一挠便红了。“我想同你商量个事。” “说吧。”沈卿尘错开视线,又念着她在说话,还是看着她为好,稍压了压,转回视线。 “你说,我们俩这般的年岁,一月两回,是不是太……克制了?”江鹤雪又用脚趾蹭了蹭他腿面,眼巴巴地瞧着他。“我觉着纵.欲和寡欲一般伤身呢。” “你是为此惦记十五?”沈卿尘制住她作乱的脚,语调微哑。 “这也、算不得惦记。”江鹤雪纠正他。 “……期盼?” “闭嘴!”江鹤雪臊得面红耳赤。“你读那般多书,怎的这会儿一句好话都没有?” 沈卿尘缄默了,红着耳尖,眼神却是平静无波的:“你想如何?” “隔日。”江鹤雪大开口。 沈卿尘摇头。 “三日。” 他还是摇头,由她说了“五日、八日”,依旧只是拒绝。 “商量!你一句话不说,算何商量!”江鹤雪又气又羞,本来这种事情上,她也不是面皮多厚的人,不然头一回也不会接受蒙眼,也不会回回把主动权塞在沈卿尘手中。 “全然依着你的,便是商量?”沈卿尘由她晃着胳膊,不为所动。 他不知晓,这种事多了,于她而言是否也会无趣,会腻烦……会厌弃。 江鹤雪累了,碰完软钉子碰硬钉子,脾气也上来了:“不商量便不商量,哪有夫妻这种事还要商量日子的!” “你情我愿之事,怎的被你闹得像我强迫你似的?谁喜欢同你赖着似的!”她把脚从他身上撤回来,又不满地踢踢他。“我困了,要安歇。” 天亮了,初升的日光将寺屋照亮,隐约听到小方丈们整齐的诵经声。 沈卿尘这般规矩古板的人居然当真陪她熬了个通宵。 江鹤雪心情又好了些,瞄他一眼,心道他若是主动低头,抱着她哄她睡,她也大人不计小人过了。 没准他少时接受的所有规训都是同他一样一板一眼的呢,总得磨合。 “要不要陪?”可沈卿尘只是问。 “不要吧。”刚闹过矛盾,江鹤雪不愿显得自己很好哄,假意拒绝了一句,又小小声地补充。“也并非不可……” 可她话音未落,便见沈卿尘微一颔首,起身走了,只留给她一句不带情绪的“好梦”。 “木头!”江鹤雪这下真生气了,抱着锦被滚了两圈,又觉着床榻如何躺也不舒服,没有隐囊,也没有沈卿尘。 但她熬了一宿,暂时没力气挑剔那般多了,嘟哝了沈卿尘几句,便将就着压着寝被睡下了- 沈卿尘推门进屋时,江鹤野醒着。 他通医术,会给自己治病,往手臂上扎了一排银针,见到他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殿下。” 他衣领里探出了一条小蛇,银白的蛇皮,黑紫竖瞳,“嘶嘶”吐着信子。 “回去。”江鹤野敲了一下蛇头,随即对沈卿尘笑笑。“抱歉,殿下,草民的宠物。” 沈卿尘不甚在意地将圆凳拖近,坐下,只道:“莫叫王妃瞧见,她恐会惊惧。” 江鹤野应了声“是”,又听他道:“本王前来,是有事与你相谈。” “臣与枯荣庄之事,已告知王妃。” “本王要同你聊荣昌。”沈卿尘并未客套,直切重点。“荣昌今岁春日及笄,不过三月,皇兄已在世家子弟中为她物色驸马,至多岁末便会定下。” 江鹤野静了半晌,才接话:“公主兰心蕙质,若能嫁得如意郎君,臣自是为她欣喜。” 他的反应在沈卿尘意料之中,闻言只不疾不徐地开口:“你的家世,本王知晓,亦可告知于你,不劳你舍命追查。” 江鹤野眉梢微挑,极快想清利害:“殿下提条件吧。” 沈卿尘抚着白玉折扇的扇骨,慢条斯理地开口:“常宁驸马是滇西国君,文武双全;柔阳驸马是谢氏长子,骁勇善战,未及弱冠便大灭南靖,而今官居正二品。” “臣愿舍命请功。” 沈卿尘面无表情,话音依旧平淡,说出的话也客观,并不强势:“你拿命拼,也需三年五载。而今,龙邻唯一的敌国北玄年初将败了襄王,今岁难有战事。” 江鹤野同江鹤雪一般聪明,不及他点明便迅速做了决定:“臣愿为殿下效劳。” 沈卿尘不需他多忠心,也知他此番是别无选择而立誓,简洁地将家世同江鹤野坦白了。 “所以,你要我去杀了我亲爹?”江鹤野又挑了下眉。“有趣。” 枯荣庄是杀手组织,他手上沾过不少人命,对他记忆里陌生的生父,谈不上恨,权当是件任务。 但对这句话仍是诧异。 时下重孝道,他虽不是孝顺的人,也对早年抛弃他的家人有怨言,但也大抵到不了亲自手刃的一步。 过去的便过去,反正老死不相往来。 “镇北侯作恶多端,绝非良善之辈。”沈卿尘提点道。“若他察觉你二人活着,只怕会反来谋害你们,须得居安思危。” “便是不杀,他任一桩罪行,查到底都是死罪。”他道。“贪军饷、走私……” 江鹤野倒抽了一口凉气:“为民除害吧。” 沈卿尘并不在乎他如何想,只安排:“以防会到兵戎相向之时,你的毒针不适合沙场,去学御兽,有夫子。” 江鹤野不爱学的躲懒姿态和江鹤雪一般无二:“我想和我阿姐玩几日再学。” “第二桩条件,”沈卿尘偏这时开了口,语声轻慢平静,说出的话却让江鹤野几乎惊掉了下颌。 “遑论如何,不可与鹤雪相认。”—— 作者有话说:弟弟:那你告诉我干啥[问号] 第52章 江鹤雪一觉睡到日暮。 惺忪转醒时,眼睛还没睁开,先感觉到腿下压了个温热的物什,手边也是暖玉般温润的触感。 她反应还迟钝着,抱了会儿睁眼, 才发现身畔不知何时躺了个沈卿尘。 而她的腿压在他腰间,手臂搭在他颈侧,双脚也被他放在手心里握着。 江鹤雪怔了会儿,清醒了。 “我的专属大隐囊?”她凑过去,在他耳边轻笑。“是你给我把手脚搭上来的?” 沈卿尘睡着,自不会回答她,只好似察觉到她动,手上的力道紧了又紧。 他指腹又刚好抵在她最柔软的足心,手掌将她整只脚都包住,清瘦腕骨紧贴着她足踝,红玉手珠规矩地被他戴在腕上,此番也硌着她足心的娇嫩肌肤。 江鹤雪被他抵得痒,只想往后缩。 这般姿态总让她想起,回回她气恼地踢他肩时,他薄唇湿润地去吻她足心的勾人模样。 想到这里,又想起他白日里软硬不吃的拒绝,难免怨怼。 她有那般慕色吗? ……好吧,她有。和他贴着就身心愉悦。 脚还是被他拉着不松,江鹤雪挣扎无果,又怕吵醒他,便不动了,安安静静地打量他。 沈卿尘当真清减了不少,眼窝深陷,本就少的脸颊肉此番几近于无,虽更显骨相优越清俊,看着却让她心疼得紧。 江鹤雪禁不住抬手,轻点了点他低垂的眼睫,嘟哝:“昭华,你是不是太累了呀。” 沈卿尘睡得很沉,大抵是累极,但他不打呼噜,气息平稳绵长,不像镇北侯,有时呼噜打得她隔个院子都能听见。 “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吧。”江鹤雪忆起沈卿尘那回陪她饮酒之事。“把你养好一些。” 她轻轻挪开沈卿尘的手,将脚抽出来,又小心翼翼地去挪另只揽在她腰上的手臂。 这回没挪动。 沈卿尘手上力道渐紧,侧身将她整个搂住,喃喃说了句什么。 “会压到耳钉。”江鹤雪没听清,伸手迅速托了一下他耳缘。“会痛的,卿卿。” 沈卿尘好似听懂了,含混地应了声,又抱着她翻回来,把她压在自己身上。 这倒是方便了江鹤雪又去挪他手臂。 但熟睡的沈卿尘也丁点不好应付,她挪了一刻钟,也毫无成效,每回一离开寸许,他便黏黏地抱上来,愈抱愈紧。 江鹤雪越折腾,越适得其反。 “不要……”沈卿尘紧拥着她不放,这回的呢喃倒让她听清了。“不可以……” 他的声线在抖,像是梦到了什么极其可怕之物,额上都冒了冷汗。 “梦魇了么?”江鹤雪凑近他,小声问。“乖宝宝,怎么了?” 她并不知晓沈卿尘怕什么,也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事露怯,只好轻拍着他手背安抚:“莫怕莫怕,乖宝宝,夫君,莫怕。” 温柔地哄了许久,他才渐渐平复下来,可手还是紧抱着,不放她走。 “我去净室。”江鹤雪无奈地瞥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骗他。“马上回来,乖。” 好容易得了自由,她脚底抹油地下了榻,披了件狐裘,便向外去- 仁姝寺自然比不得王府下厨方便,庖厨都用以做小方丈与香客的斋饭,忙得热火朝天,江鹤雪也不好意思进去单借个灶给沈卿尘做。 从拥挤的庖厨走出,正发着愁,却看到两道熟悉的人影并肩向这来,高的那个手里还拎着一个竹筐。 她眯眼一瞧,认出是江鹤野和沈初凝。 “皇婶!”沈初凝向她热情地挥挥手,一旁的江鹤野则是愣了下,行礼:“王妃。” “你们来做甚?”他手中的竹筐一直在发出响动,江鹤雪好奇地偏首。 “借点调和汁,烤鱼!”沈初凝把江鹤野手里的竹筐拉给江鹤雪看。 里头是几条活蹦乱跳的肥美的鱼,江鹤野说是后山的河里捉来的,邀她一起。 “成啊,我还愁如何给昭华添点菜呢。”江鹤雪欣然应了,停了下,却察觉个问题。“他喜爱吃鱼么?” 她费劲地想了半晌,才隐约能记起他不食辛辣一条,于是求助地看向沈初凝。 “我不知晓。”沈初凝也想了好久,无奈地摇了摇头,问江鹤野。“皇叔喜爱吃鱼么?” “问我?”江鹤野惊了,望望江鹤雪,“他是你夫君。” 又望望沈初凝:“他是你皇叔。” “你俩都不知晓,我如何得知?”他自打知晓江鹤雪是他嫡姐,说话更没了拘束,同少时一般不羁。 江鹤雪被他一说,又想想每回同沈卿尘用膳都极合口味的菜肴,心中顿时愧疚了。 “我去借调料。”她唇角落下。 “都赖你。”沈初凝打了江鹤野一下,随即弯着唇对江鹤雪道。“皇婶,没听闻皇叔有什么忌口,我陪你去,我们多烤几种味道。” 大罐小罐地抱出来,几人寻了个凉亭,江鹤野去捡了点木柴,沈初凝蹲下来,要钻木取火。 “有火折子,钻什么。”江鹤野蹲在一旁给火堆燃了,要去处理鱼,一回头,却见鱼已都被敲死了,江鹤雪手里拿着把匕首在处理着鱼内脏。 也不嫌腥臭,动作熟练得像是鱼贩子。 他忽而想起沈卿尘那日对他说过的。 “鹤雪这些年,比你受过更多苦。她从前也是无忧无虑的女郎,这些年自己辗转逃难,开店谋生,还要寻你。她那般爱美,指尖的茧却不比习武之人薄。” “她想同你相认,却记挂着你失忆,不愿你突兀接受。但我不同,我更在乎她。” “对她好一些。你姐姐很好,与你旁的家人不同,你会喜欢她的。” “帮你?”问话时,江鹤野已在她身边蹲了许久。 “别污手了。”江鹤雪拒绝,一幅打发幼童的姿态。“和小公主玩去吧。” 江鹤野“啧”了声:“翻过年了,我都十八了。” 江鹤雪看都没看他一眼,把最后一条鱼的鱼鳞刮了,将秽物堆到一旁的树叶上:“哦,长大了。” “……臣去处理了。”江鹤野识时务地托走了叶子,又听她在后面扬声。“拣点树枝回来串鱼。” 打发走了他,江鹤雪笑着摇摇头,往瓷碗中开始添调料。 沈初凝也帮不上忙,在一旁看着她,同她讲起和江鹤野的旧事来:“有一回我和他夜半馋烤鱼,但那会火折子刚好用完了,他便教我钻木取火,好容易成功了,却突然落了雨,浇得只剩火星,如何都点不起来了。” 江鹤雪倒着豆豉的动作僵住了。 她忽然想起了沈卿尘。 从未同她吵过架、也不耍任何小性子的沈卿尘。 他是丁点没有,还是脾性也如同沈初凝口中的木柴一样,没叫她瞧见火,就熄得透彻? “方便同我讲讲你皇叔么?”江鹤雪轻声。 她十三四岁便同沈卿尘认识了,而今终觉自己丁点不了解他,如他所言,对他的感情过分浅薄。 “皇叔……皇叔无甚趣事可讲。”沈初凝回忆了许久,摇头。“皇婶知晓,皇叔不比大皇兄、大皇姐年长多少,之于父皇,大抵算是‘幼弟如子’。” “但荣昌记忆中,便是最为温柔知礼的二皇姐柔阳,都被父皇苛责过,皇叔却从未。” “他一直是我和所有兄姐的模范,从来挑不出错处。荣昌记着九岁那年,皇叔还出去游学了,我当时可羡慕了……对,游学!” 江鹤雪知晓,他游学不就在凉州嘛,在镇北侯府上住着,帮她写了快一年课业。 说是游学,倒像凉州民俗考察。 “游学怎的?” “皇婶,鱼……”沈初凝指指地上处理好的鱼,江鹤雪跟着低眸一瞧,才发现鱼身上被她出神而撒得满是豆豉。 这豆豉是湿润的,不是干的,她捻走了不少,也仍有许多汤汁渗了进去。 “恐怕会咸些。”江鹤雪无奈地笑。“无妨,还腌旁的。” 沈初凝点点头,又 道:“父皇总是催皇叔和大皇兄娶亲,我记着当时皇叔游学回来不久,父皇便同我说过,兴许快有皇婶了……但后来我等了许久,也没等到……” “说什么呢?”沈初凝的话被江鹤野打断,后者抱了一个陶罐,还抱了几根松枝来串鱼。 “别拿松枝,含油,烤了冒烟。”江鹤雪瞥他一眼。“去找找,可有杨枝?” 江鹤野应声,把陶罐放在她脚边,主动解释:“米酒。你不是爱喝酒?” “你怎的知晓?”江鹤雪愣了下,眸露期待地看着他。 “直觉。”江鹤野也不知为何,只是方才碰到一个小方丈偷喝,便本能地讨了。“我重新去拣。” 被他一打岔,沈初凝都忘了方才说到何处了,想了会儿也没想起来,又道:“但我去岁听到过皇叔和父皇吵架。” 她怕旁人听到,犹豫了会儿,悄悄贴近江鹤雪耳畔:“皇婶,你莫要同旁人说。皇叔不让荣昌说,但荣昌想着你们是夫妻,同你说也无妨。”- 江鹤雪漫不经心地烤着鱼,脑中全是沈初凝那句惊人的话—— “皇叔当时,好似想出家。” 她想着,烤着鱼,却忽然听到雪兰如蒙大赦的声音:“王妃、王妃您在这儿……” 她扭头扯着嗓子喊:“殿下,王妃在这儿!” 江鹤雪顺着她扭头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沈卿尘着单衣站在那里,定定望着她。 下一瞬,便被他紧紧拥了满怀。 沈卿尘的手臂在发颤,不住地使着力,摁得她肩腰都酸疼。 “昭华?”江鹤雪唤了声。“你……” 话音突兀地停住。 一滴温凉的液体,砸在了她颈窝。 第53章 意识到那是滴泪水,江鹤雪怔在原地。 沈卿尘手掌的力道越来越大,一手摁着她的肩,另一只摁在她后腰,拼命地将她向自己怀里摁。 手臂在颤,身体也在隐约发颤,她的脸紧紧贴着他肩膀,整个人都与他严丝合缝地紧贴着。 江鹤雪想要抽出手臂来拍拍摸摸他,也被禁锢得完全动不得,只好尽可能地放柔放轻嗓音:“夫君。” “娘子。”半晌,沈卿尘回应她,嗓音哑若未闻。“王妃。” “我在。”江鹤雪耐心地哄。“让我把手伸出来,乖宝宝。” 沈卿尘极吝啬地松了一寸,由她把手臂环上自己脖颈,又一瞬不愿多等地将她搂紧。 “鹤雪。” “琼琼。” “卿卿。” “猫猫。宝宝。” 他一个称呼一个称呼地唤,江鹤雪每次都认真地应:“我在。” 轻而温柔的嗓音落在耳际,她呼吸也跟着软软落下,一点点将心里方才的惊惧抚平。 沈卿尘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意识到自己过分的失态,低声说了句“抱歉”,便要松手。 江鹤雪却不松:“发生了何事?” 她依稀能分辨出他方才的情绪。 像是在害怕,像是在反复确认她的存在。 沈卿尘摇了摇头,低声:“无妨。” “有旁人在,不妥。”他这时才想起。 “你不告诉我,我就当着旁人的面强吻你了。”江鹤雪捂住他眼睛,偷偷瞥了一眼背对着他们烤鱼的江鹤野和沈初凝,忽悠他。“坦白从宽。” 掌下沈卿尘的睫毛动了动,湿漉漉的。 “只是一睁眼,没瞧见你。”半晌,他含糊其辞。“怕你出意外。” 怕你趁我熟睡,偷偷离开我。 江鹤雪显然不信,却只用指腹蹭了蹭他眼尾,松开他:“我们在烤鱼,一起?” 沈卿尘点头。 “先回去披件披风。”她又道。“看你着急的,不冷么?” 沈卿尘摇头,站在原地没动。 “我就在这里,不走。”江鹤雪看着他,郑重而认真地开口。“我等你。或是我陪你回?” 沈卿尘抿了下唇,避开她视线。 她聪慧得过分,一回失控都让她察觉了端倪,万不可再有第二回了。 “很快。”他最终道,转身匆匆离去。 江鹤雪盯着他的背影出神。 “鱼这是熟了没?”江鹤野扭头。“别看了,望夫石似的。” “你嘴皮积点德!”沈初凝拍他,面颊羞红着。“皇婶,莫要跟他计较。” 江鹤雪自然不会,蹲下翻了翻鱼,见鱼肉已焦黄,鱼皮也微皱卷了,又用竹筷戳了下鱼腹,轻易扎烂了才道:“熟了。再拿一条来。” 这一条她倒了点米酒才烤,没让江鹤野和沈初凝上手。 “皇婶,你和皇叔当真好亲密。”沈初凝稍擦了手,捧着腮盈盈道。 江鹤雪以为她说的是拥抱之事,笑:“他刚醒,并非有意给你瞧。” “她说殿下的耳骨钉。”江鹤野在一旁晃了晃头。“说殿下那般循规蹈矩之人竟会穿耳,还穿在耳骨,耳骨钉还是个雪花,好生漂亮。” “这不就是……”沈初凝话说了一半,口中被江鹤野硬塞了一块鱼肉,烫得她顿时跳脚,扯了他的手帕吐掉。“江鹤野!你好讨厌!” “是呢,我好惹人嫌。”江鹤野慢悠悠地拖长调子。“我是你见过的最烦人的家伙——” “江鹤野!” “臣知错!” 江鹤雪被他二人逗得喜笑颜开,也忘了沈初凝说了半截的那话,边烤鱼,边笑着听他们斗嘴- 最后一条鱼刚烤上,沈卿尘来了。 衣着齐整,形容冷淡,在她身旁坐了,将她手中的木枝接过来替她烤鱼。 江鹤雪偏头,手拨开他鬓边的碎发,打量着他的耳骨钉。 当真是枚栩栩如生的琼花。 但她没打量多久,便更忧心地盯着他耳缘的疤痕:“怎的还在发肿?” “结过痂,医官说再养阵子便可痊愈。” 江鹤雪问:“当时缘何要穿耳?” 沈卿尘尚未答,便见沈初凝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要江鹤雪主张正义:“皇婶,他不讲理!” “究竟是谁不讲理?”江鹤野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我六个耳孔,耳骨也有。你不瞧,怎就非得缠着殿下的瞧?” “你又打了四个?”江鹤雪挑了下眉,又想想他同少时一般无二的不羁性子,也并未惊讶了。“快同殿下讲讲,这耳孔要如何养护?他敏疾很严重。” “敏疾?”江鹤野问。“金属?殿下可不像养耳时会贪酒贪辣之人。” 沈卿尘翻着鱼,“嗯”了声。 “对金属有敏疾,还穿耳做甚?”江鹤野不解,微倾身瞧了瞧。“只能当心养着了,若是过分严重,便摘了等长合吧。” 沈卿尘没答,道了声谢,将烤好的鱼取下来,拿罗帕擦拭了指缝,给江鹤雪拆鱼肉。 沈初凝瞧见了,又同江鹤野拌起嘴来。 “他少时也这般同我拌嘴。”江鹤雪偎在沈卿尘肩上,瞧着逗趣的二人。“当真是时光如梭……五年未见了啊。” 从永嘉十七年的卯月至今,刚好五年。 “他那时好像比我还矮点,现下大了。”她用手比了下耳朵的位置,怀念。“我同他,傅二,乾乐,还有些不大相熟的友人,总是一道出去玩……除却镇北侯,我还是蛮想念凉州的。” “等同鹤野相认,一道回去吧。” 江鹤雪笑笑:“我怕镇北侯发现,又想杀了我俩。惹祸上身做甚。” “那便先下手为强。” 江鹤雪本能地点了下头,随即察觉不对:“嗯?杀了他?” “我倒想,可未免以卵击石。”她长叹了口气。“镇北侯盘踞凉州多年,虽恶贯满盈,却如何能惩治?且凉州地处北部边境,相挨的北玄又并非友邦,便是能杀了这条地头蛇,凉州无首,又待如何?若北玄趁虚而入,又当如何收场?” 她连珠炮似的吐了一长串问题,再一掀眸,只见沈卿尘弯着唇角望她。 “你做甚?”他笑意明澈温柔,江鹤雪看得耳热,问。“笑得这般勾人。” “只是在想,成长的何止鹤野。”沈卿尘环住她的 肩,微塌肩头给她枕。 江鹤雪会意地枕过去,语带不满:“我瞧鹤野,是姐姐瞧弟弟,说他便罢了;你怎的还说我?我们……” 她话头一转,故作深沉:“忘记了,某个小古板,少时便一幅少年老成的冷淡做派。” 沈卿尘将她更搂紧,却低声:“是我不好。” 若是他能早些察觉镇北侯的图谋,或许能护她避过劫难;若是能早些找到她,她也能少受些磋磨。 她生性聪慧,能想到方才种种,但他绝不会因此感激苦难带予她的敏锐成熟。 “你好。”江鹤雪勾着他腕上的香珠玩。“昭华最好。我最喜欢昭华了。” 沈卿尘轻笑出声。 “那便信我,”他语气轻快却坚定。“琼琼今岁,一切皆能得偿所愿。”- 江鹤雪和沈卿尘并未在仁姝寺滞留。 因着江鹤野故弄玄虚地说自己要去精进武功,沈初凝也要回宫,江鹤雪便再三要求他万不可涉险受伤,得了他立誓便回来。 千香坊搁置了几日,订单又累起来,江鹤雪同先前一般忙得打转了,但这回身边没了阿橙,是何馥与何馨,松快了些,她也偶尔会抽出时间回府见沈卿尘。 仁姝寺那一回过后,她便觉着沈卿尘不对劲,回府安歇了两回,更察觉出他的异常比她预想中更严重。 头一回是她夜半起夜,一睁眼却猝不及防地和沈卿尘对视上了,他眸色清明,一瞧便是三更还未入睡,同她说白日不累,睡不着。 第二回江鹤雪便为他配了一支安神香带回,倒没再让他夜半失眠,可她稍一轻碰,他又极快地清醒,睡得分外浅。 江鹤雪心下发愁,在千香坊反复调了许多回安神香的香方,也没调出个更好些的。 “江鹤雪!你当真薄情寡义!”正对着几案沉思,内室的门帘被“哗啦”一声挑开,傅妄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今日春闱放榜,怎的去祝贺我的就阮月漪一人?你……” 他瞧见她愁眉苦脸的模样,话头停下一转:“怎的不虞?” 阮月漪在他身旁,担忧道:“少见你这般模样。” “昭华近来失眠。”江鹤雪简要地一提,冲二人提起笑来。“考得如何?” “不是头名,但中了。”傅妄呲牙一笑。“莫要发愁,先去好吃好喝散散心!郡主,走!” “我不得闲。”阮月漪拒绝。“未来婆母今日生辰,我万不能缺席。” “王妃。”傅妄可怜兮兮地望向江鹤雪。“莫不会傅某中贡士,都没有友人跟着庆祝吧?书院短暂的同窗之情,可比不过同你们青梅竹马之交……” “去吧。”江鹤雪想想日子,应下。 春闱过后一月便是殿试,以傅妄的才学……当真不是她贬损他,进士及第怕是不敢想了,进士出身的头几名也够呛,还不如回去袭昌平侯的爵位。 殿试后他回凉州,下回相见也不知何时。 “同殿下说,我今日晚些回。”她吩咐了,才同傅妄出门。 “去醉乐居?”傅妄提议。“新开的异域酒楼,听闻乐师会奏异域乐曲,香道独特,说不准也有为殿下助眠的新方子?” 江鹤雪感叹:“你倒难能好心。”- “醉乐居。”恒安王府内,沈卿尘紧盯着字条。“又是傅妄。” “殿下,查来了。”随侍匆匆禀报。“是间异域酒楼不假,只是……同青楼无二。” 沈卿尘攥住他递来的图册。 其上乐师蒙面抱琴,一左一右取悦贵客,赤露的上身珠链繁复…… 沈卿尘又望了一眼立牌上的“卯月十五”。 “备马,去醉乐居。”—— 作者有话说:想想昭华比琼琼大了两岁多点 鹤野比小公主大了三岁多 但是相处方式截然不同(鹤野你真的欠)[眼镜] 果然年上是一种感觉[摊手] 第54章 醉乐居开业没几日,宾客盈门,生意如火如荼。 江鹤雪戴着幕篱,被婢女一左一右护着,跟傅妄走进去,听到老鸨热情地招呼:“傅公子,老规矩?” 傅妄爽快地应声,立时有小二上前要来引路,被他回绝:“本公子认路,不必。” 江鹤雪觉出端倪,微蹙了眉,在他回首的一瞬又及时舒展面容,笑笑:“安排妥当了?” “那必须,酒也要好了。”傅妄自认潇洒地甩了下发辫。“走。” 江鹤雪稍一犹疑。 “怎的?”傅妄上了木梯,见她没动,微微眯眼。“在想何事?” 江鹤雪立即跟上,话音带笑:“我是在猜,异域的酒楼,下酒菜会是什么?” “我点了羊肉毕罗「1」。”傅妄不疑有他,笑着应。“你应当没吃过吧?” “没呢。尝尝鲜。”江鹤雪配合地应,随他到了包厢外,要带着雪梅与雪兰进。 “你我叙旧,下人便不必跟了吧?”傅妄手落在门边,似笑非笑地问。“对我有顾忌?” “胡思乱想什么呢?”江鹤雪笑着将话还回去,态度却没松。“是我而今习惯了旁人伺候酒水,懒得自己动手罢了。” “那……我服侍你?”傅妄也不松口。 江鹤雪微愣,觉着这话似曾相闻。 但眼前的情势不容她细想。 “何必呢?”她顺了傅妄之意,漫不经心地笑着打趣他。“傅二今时不同往日,都中了贡士,前途无量,哪能如少时般使唤你?” 她而今只是对傅妄起疑,便是他当真有旁心,也不会即刻狗急跳墙,加害于她。 傅妄被她这话哄过去了,一笑露出两排牙来:“王妃抬举了,请。”- “你来京不过两月,还要备考,新奇玩意却知道的比我都多。”厢房内,江鹤雪摘了幕篱,温声打趣。 “还不是你忙着开店,不得闲么?”傅妄笑笑。“怎的,殿下不予你银钱,要你自己挣?” “我又不是菟丝花,事事赖着他做甚?”江鹤雪不赞同道。“莫说他不是。” “这是醉乐居招牌的葡萄酒,试试。”傅妄打圆场地给她斟酒。 江鹤雪稍抿了两口便放下:“是说那日,你偷跑来千香坊,碰见殿下,你们可有说什么?” “他让我别总来寻你饮酒,有失分寸。”傅妄兀自用了一盏,抱怨。“他未免待你过分严苛了……” “他说的是。”江鹤雪却截断他,道。“有乾乐在还好,只你我二人,今日最后一回。” “你……唉!”傅妄不可置信地盯着她,最终只是叹息出声。“是了,物是人非,王妃已成亲,郡主也定了亲,你们还是姻亲,傅某于二位终是外人了啊。” 江鹤雪并未出言安慰,此乃事实。 “傅二,你先前说醉乐居香道独特,如何能瞧瞧?”她问。 “满脑子都是你家殿下。”傅妄嘴上念叨,手已诚实地将单页递予了她。“都在上面了。” 江鹤雪接过一瞧,上面的香名倒是分外晦涩,她一目十行,终在一味香上停下:“回魂香?” “听说这味有益于记忆……”傅妄说着,对上她晶亮的眼,同时开口。“鹤野!” “你近来可有再见到他?如何?” “见了,先前为你祈福时……”江鹤雪回忆着,难免心虚,含糊过去。“他没记起来我,相处得也还好,只是缺了记忆,终归缺憾。” “他而今或许将我当作朋友,我不愿迫他贸然接受。”她诚恳道,向小二点了几支,又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房门被轻叩三声。 “进。是你的回魂香,还是羊肉毕罗?还是……”傅妄笑呵呵地抬头,话音猛顿。 “是什么?”江鹤雪方才在对镜补口脂,见他说话说一半,转眸望去,也愣住了。 门边,白衣胜雪的青年负手而立,面若寒霜,冷冽目光淡淡扫过房内并肩而坐的二人。 “夫君?”江鹤雪回神,唤他。“你怎的突然来了?” “本王不能来?”沈卿尘头一回对她说话这般冲,话音将落,见她面色稍滞,也意识到不妥,将语调放平。“傅公子春闱高中,才学过人,本王不请自来,傅公子,不至动怒吧?” 傅妄干巴巴地笑 了:“不动怒,傅某怎敢冒犯殿下?殿下能来,是傅某的荣幸。” 沈卿尘稍颔首,并未再客套,径直在江鹤雪与傅妄中间落座。 “傅公子,您要的乐师,奴家给您亲自带上来……”房门关了一瞬又被满面笑容的老鸨推开来。“诶,这是……?” 沈卿尘立时将江鹤雪的幕篱拉严,护入怀中。 “是傅某的友人。”傅妄只得道。 老鸨留了乐师便退下,江鹤雪这才想从沈卿尘怀中探出头,方动了动,又被他压回。 沈卿尘冷眸瞥向两排琴师。 同图册上一样,戴着面纱,赤着双足,赤露的上半身披着各式各样的链条,金的、银的、缀南珠的、缀琉璃的…… 手中抱的乐器也各式各样,拿胡琴的、竹笛的、琵琶的…… 当真是新鲜有趣,是与他不同。 沈卿尘一个个扫过,目光愈来愈冷,琴师个个低垂下头,噤若寒蝉。 “转过去。”他寒声命令。“面壁。” 两排琴师都就位了,他才淡声:“傅公子学富五车,预祝殿试进士及第,金榜题名。” “本王与王妃要事缠身,失陪,傅公子见谅。” 他话毕,将怀中江鹤雪打横一抱,再未分傅妄一眼,阔步离开- “放我下来吧,夫君。”踏出醉乐居,江鹤雪才轻声。“街上人多,不妥。” 沈卿尘抿了下唇,却又未开口,只依言将她放下了,与她紧紧牵住手。 走出几步,江鹤雪晃了晃他的手。 沈卿尘无声望向她。她已摘了幕篱,露出一双清亮的凤眸,眼色柔软无辜。 只消一眼,他方才的躁怒尽数成了委屈。 她愈是这般看他,他愈是委屈,酸涩的情绪在胸腔横冲直撞,如何都压不下。 能压下咄咄逼人、失礼鲁莽的质问,已是他勉力克制的结果。 “回家。”沈卿尘错开视线,语调冷硬得几近命令,牵过追雪,利落地翻身上马,又向下一伸臂,将她也抱在身前。 缰绳被他一拉,追雪得令疾驰。 晚冬的冷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呼啸而过,江鹤雪被迎面而来的一阵冲得呛咳出声。 沈卿尘手臂紧箍着她的腰,扯了狐裘将她护严,又给她放下幕篱,自觉放慢了速度。 “昭华!”江鹤雪唤他,嗓音化在风里。 沈卿尘不应,一路走着小道,没一刻钟便绕回了王府,抱她下马回屋。 “夫君,卿卿。”甫一进了内殿,江鹤雪便扯了幕篱。“放我下来。” 沈卿尘又向前走了两步,将她放在躺椅上,撑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她。 若他的眸光能和他的姿态一般强势压迫,兴许还会让江鹤雪紧张些。 可他的眼眸里毫无戾气,鸦青长睫低垂,琥珀色的瞳仁剔透潮润,似兀自落过了一场无声的雨。 江鹤雪抬手抚上他湿润的睫,狐裘袖缘柔软的狐毛轻而痒地蹭过他面颊,她嗓音比之更温柔:“卿卿昭华。” 沈卿尘顺从地阖眼,尽可能地将嗓音放平静:“给傅公子庆贺春闱,缘何去醉乐居?” “是他说那处的乐师会奏异域乐曲,我没听过。”江鹤雪犹疑片刻,并未将安神香的缘由同他说。 若是说了,他定会说“无妨,不必忧心”,又同她隐瞒,何况她今日也没瞧见所谓新奇的安神香,倒是瞧见了回魂香…… 糟糕,点的回魂香忘拿了。 出神的片刻,沈卿尘已牵着她手腕垂下,俯身,额头与她的相抵。 “那你听了么?可是很新鲜、很有趣?”他问,仍旧是平静得听不出情绪的语调。 江鹤雪诚实地摇头:“但异域的乐曲,是与京中大不相同,上楼时隐约听到了,热烈奔放,节奏鲜明,确实新鲜有趣。” “你喜欢么?”沈卿尘只是问。 但这个姿势并不适合闲聊,更适合接吻。 江鹤雪盯着他菲薄漂亮的唇,胡乱点了点头,仰脸亲上去。 沈卿尘并未拒绝,也并未迎合,由她粗略地磨蹭了几下,撬开他齿关深入。 醉乐居浓郁的葡萄酒香在唇齿间漫开,他不虞地皱了眉,躲开她舌尖,长指一压她肩头,退开。 江鹤雪懵然掀眸。 她新补的口脂凌乱斑驳地印在他唇上,正红的颜色在他面上也不显过分艳丽,反是更显他肌肤冷白……秀色可餐。 江鹤雪本能地伸手,将口脂在他唇上抹匀:“今日抹了新的,石榴花汁染的。” 鲜妍水润的色彩,她唇形饱满漂亮如春日榴花最娇嫩的花瓣。 沈卿尘望她片刻,直身去案前转了圈才回来,俯身,重落下吻来。 牙关被抵开,香口丸熟悉的味道涌入,江鹤雪正欲表达不满,他舌尖却又送入一物来。 竟也是颗香口丸。 江鹤雪不咬,他便替她咬开,两颗下去,葡萄酒浓醇的酒香与榴花诱人的甜香一同被压得干干净净。 沈卿尘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些,手一托她后腰,将她抱在身上,重重吻深。 以这个吻代替他所有的质问与情绪。 为什么要单独同傅妄去青楼,还点乐伶。 是他服侍的不够好,取悦不了她么? 还是连他的身体,她都腻烦了? 分明初八还同他商量着要更频繁些的,分明初一,她还随他早早回府了。 她怎能变心变得这般快? “你这般急着做甚?”江鹤雪挣开他,气喘着问。 沈卿尘望着她的眸光暗沉,话音喑哑。 “做,十五该做之事。”—— 作者有话说:「1」感觉类似现在新疆的烤馕 第55章 被压在榻上之前,江鹤雪望了望窗外。 将过酉时,天色未暗,堆云薄暮,窗外的红梅开得不如她刚进府时茂密了,橘黄的日光透过花瓣的间隙,在地面落下斑驳碎影。 而他们此间作为,无异于白日.宣.淫。 这个词着实应当与沈卿尘毫无干系,江鹤雪忐忑地推了推他:“别……” 太早了。她还没用晚膳呢。 可这一回推拒,适得其反。 裙带一松,外衫散落,沈卿尘握着她腰肢的力道愈发重了,强势地堵着她口唇,把她所有的话语都吞没。 他从未有过这般不温柔也不顺她之意的时刻,气息尽数被他掠夺,又密又急,江鹤雪换气都吃力了,推他也不起效。 只得咬他下唇,想让他吃痛离开。 可沈卿尘却像察觉不到疼一般。 呼吸愈发急促,口鼻间的空气过分稀薄,江鹤雪手抵在他胸前,用力地咬他的唇。 咸涩的血腥味在口齿间漫开。 沈卿尘终于停下,撤开,薄唇被染得暗红,鸦睫半遮住深暗充血的眼瞳。 “不可以了么。”他问,嗓音哑得厉害。 她就这般厌恶他了么。 分明这几日她回家比往昔频繁,安歇时也会主动黏腻地过来抱他,当是尚未厌恶他的。 当是比先前更喜爱他了才对。 莫非又是错觉,又是她巴掌之前先给的甜枣。 那这一巴掌,当真疼。好疼好疼啊。 “没有不可以……”江鹤雪气息凌乱着回答他。“是我喘不上气来了……” 沈卿尘箍着她的腰,将她拉近身前,又抱紧,下颌支在她肩窝。 “琼琼。”他喃喃唤她,理智在此刻大半脱离了他掌控,任何话都说不得体了。 他只想直白地要求她拘束她,不许去了。不许同傅妄待着,不许看任何一个色伶。 想同她说,他受不住。 想同她承认,他就是这样一个爱拈酸吃醋之人,卑劣,自私,一寸容人之心也无,只想独占她。 可若是那般,她会不会更加厌恶他? 掌下少女的身体随她呼吸正轻微起伏着,乌发柔滑落在他颈边,发间红梅的芳香丝丝缕缕向他鼻腔中钻。 那还是他前日为她抹的发油呢。 沈卿尘偏首,吻她发丝,隔着中衣薄薄的衣料,吻她被发丝半 遮半掩住的脖颈。 犹嫌不足。 又咬开她颈前的盘扣,与她细滑的雪肤亲昵相贴,沿着她偏首时脖颈凸出的优美线条轻吻,最终落在她颈窝的那颗小红痣上。 她说过,漂亮的痣就是予伴侣亲吻的。 不知在她的观念里,伴侣是否等同于爱人。 沈卿尘垂首,牙尖轻轻叼住那一小块肌肤,缓慢到近乎生涩胆怯地吮吻着。 他深知自己没资格,却也偏执越礼地想为她留个印记。 直到她难抑地嘤咛出声,他方停下,指腹轻轻蹭着那处痕迹,又低声:“琼琼。” 江鹤雪被他吻得酥软若无骨。 “你别只亲这一处了……”她偎在他胸前,眼眸迷蒙,此时也顾不得思量时辰,也顾不得思量晚膳了。“也不用这般好耐性。” 亲昵缱绻的缠吻间,轻纱曳地。 青年的指尖温凉,游走过的每一处却像是被燃起了细小的火花,江鹤雪的腰一寸寸地想往下塌,又被他搂住不允。 她还坐在他腿上,向后也无所依靠,软得只能被他捞在怀中,像汪白嫩香甜的水豆腐,软糯的红豆绵绵落入食官掌心。 “这回又叫什么名字……”他丝毫没有要放她躺下之意,江鹤雪无力地问。“好累。” 沈卿尘为她立了个迎枕,让她靠上歇息。 “怎的这般?”江鹤雪脱力地靠了会儿,掀眸,迷离眼色在看清他模样时聚了焦。“你怎的不解衣……” 他倒是衣衫齐整,外衫未松一分,腰间束带扎得严实,发冠未拆,乌发一丝不乱,与她的情态大相径庭。 江鹤雪伸手去勾,手腕却被他牢牢攥住,登时不虞:“沈卿尘!你不会要到此为止吧!” “可以么?”他竟问。 “当然不可以!”江鹤雪气结,另只手毫不犹豫地向他腰下探。 果不其然又被沈卿尘制住。 “你又不是没反应!”江鹤雪被他硌得又气又羞。“不准半途而废!” 人都被他抱着吻得七荤八素了,哪有他说停便停之理?把她闹得不上不下的。 沈卿尘换了个姿势,右手单手缚住她两只手腕,不让她再动。 左侧袖缘微卷,他稍稍一抖,戴得松垮的红玉手珠便落在了桌案上,一声轻脆的响。 “不会。”沈卿尘将左手递到她面前,哑声道。“帮我摘了。” 他说的是他左手无名指上的白玉扳指,江鹤雪依言取下,索性戴在了自己手上:“好了……!” 突兀,却如潮水般汹涌。 江鹤雪战栗着,望向他抵在自己下腹的掌根,话还未说一句,红唇又被他覆住。 “你是喜爱我的。”沈卿尘碾着她唇珠,嗓音低哑又模糊。“我也能将你服侍得趣的。” 耳鬓厮磨间,足踝上多了一道金属冷凉的触感,江鹤雪迷蒙地垂眸,分辨出那是条细金链,缀了颗琼花金铃。 沈卿尘将之轻轻系牢,垂首去吻金链的边缘,吻她凸起的足踝骨。 “卿卿,晃一晃。”- 云雨终歇,江鹤雪被沈卿尘用薄衾裹严实,蜷卧着等他。 他并未做到最后一步,可手指那般灵活,也让她筋骨酸软,身子软绵绵的,没了丁点力气。 又碰了碰髀内被磨蹭到泛红的肌肤,江鹤雪低眸,望着方才被他系上的足链出神。 仔细一瞧,才发现不是串单调的纯金链,其上还交错嵌着碎钻,卡在踝骨上方。 她肤色白,戴这类首饰更显娇贵精致,江鹤雪自恋了会儿,又将贴在她后筋的琼花金铃转到前面来欣赏。 玲珑小巧的一个,也就同她指腹一般大,正中央雕刻的琼花却栩栩如生,稍微一晃,发出灵动清脆的响音,也不吵,应当只有离得极近才能听见。 江鹤雪心满意足地欣赏了好一会儿,视线又下移,盯着脚趾上的蔻丹欣赏。 这是沈卿尘前几日刚为她染的,深红的水金凤,金点细碎,晃晃足踝左右欣赏,金铃也跟着轻响。 又是被他打扮得很精致美丽的一日。 江鹤雪不禁笑弯了眸,对方才他有所保留之事也消气了大半,见他还没好,又取过榻边的铜镜照了照。 面颊白里透红,肌肤细腻如瓷,干燥的冬日也不生面疮粉刺,唇瓣也丝毫未干裂……只是被他吻得发红发肿。 “情如植木,需勤灌之”「1」,他当真把她呵护滋润得极好,江鹤雪无一处不放过地对镜自赏了一遍,最后的气恼也消了。 但净室的水声还没停。 他旧日洗沐虽不快,但也从未这般久过,江鹤雪想想他方才情态,提起劲走过去:“昭华?” 门被闩着,沈卿尘哑声应她:“快了。” “是不是很难受?”江鹤雪贴着门框同他柔声,耐着羞意道。“夫君,我也可以帮帮你。” 沈卿尘没应声,想来还是不愿。 “我也情愿的……”江鹤雪又试探着补充。 门被拉开,他拽着她手腕将她拉进净室,又将门猛地阖紧。 后背紧贴着金丝楠木的门板,汉白玉的门框染着冷凉的水汽,江鹤雪微微颤栗着,仰脸去瞧沈卿尘。 青年瞳色发暗,桃花眼眼尾浸着红晕,墨发湿凉,眼睫湿漉漉地垂着:“是你自愿的。” 冷热水反复地换了几遍,欲念仍压不下,也泄不出,痛苦得令他狼狈又无助。 江鹤雪点了点头,向下看:“你下回不许这般了……” 双眸被他一手遮住,他另只手攥着她手腕向下,覆上的一瞬,两人呼吸同时乱了。 “卿卿,”沈卿尘压低身,寻着她颈窝那枚痕迹啄吻,寒冽嗓音在此时沙哑。“说句话,好不好。” “说,你还喜爱我。”- 再得闲放松时,已至亥时。 知味观的厨子已来了王府,这会儿江鹤雪窝在躺椅上,边用着碗她煮的酸菜肉丝面,边打量铜镜前拿皮尺量身的沈卿尘。 “是要做春衣了么?”她嗦着面问。“怎的还要你自己量?该是尚衣局的人来量的。” 沈卿尘轻“嗯”了声:“你喜欢何种颜色?” “春衣……青绿?淡粉?水蓝?鹅黄?”江鹤雪道。“春日,鲜亮些好看。” 沈卿尘提笔记下,不知垂首在勾画什么,她也没开口惊扰他,边吃边想醉乐居之事。 醉乐居是新开的酒楼,傅妄今日的模样,却分明是熟客……可他这几日分明是在准备会试,怎会得闲去?还去了许多次? 江鹤雪百思不得其解,只在细想间惊觉,她因着少时情谊而分外信赖的友人,也变化了不少,不容她再信赖了。 还有沈卿尘今日缘何会突然出现在醉乐居,情绪与举止都这般异常。 江鹤雪盯着他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若是他能主动开口说,同她撒娇便好了,她也不必在这处费神想。 问他,他也只会说“无妨”,还会将自己的情绪克制粉饰得更完美,更让她挑不出破绽。 “患得患失的小笨鱼。”她碎碎念了一句,实在是想不出他缺乏安全感的缘由,又畏难地放弃,去想醉乐居。 回魂香确乎是今日意外之喜,若是对江鹤野有用便好了。 还得再去一趟醉乐居。 她想得出神,连沈卿尘何时走到她身边了都不知。 “在想什么?”他俯身问。 “醉乐居……”—— 作者有 话说:「1」改编自《教童子法》 第56章 与他对上视线的瞬间,江鹤雪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沈卿尘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想醉乐居的什么?”他问,淡漠嗓音被放得温和无害。“异域的曲子?” 说错的话收不回了,江鹤雪只好摇头。 “奏乐的伶官?” 她还是摇头。 “傅妄?” 江鹤雪连连摆着手:“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沈卿尘不依不饶。 “……毕罗!”江鹤雪脱口而出。“我在想那个异域的美食。” “我记着,你们要的是羊肉毕罗。”沈卿尘轻笑出声。“琼琼莫非不好羊肉?” “我又没说我想的是羊肉毕罗。”江鹤雪语塞片刻,梗着脖子道。“我就好奇那种食物,肯定也有别的馅料嘛!” 她这幅模样,活像一只被惹急了,开始呲牙咧嘴地冲他哈气的小猫。 沈卿尘禁不住笑了下,手覆上她发顶,轻轻揉了揉:“猫猫。” 江鹤雪骄矜地微抬下颌:“喵喵。” 心中的郁火霎时消了,面容也舒展开,沈卿尘弯唇,抱住她。 “不生气了?”江鹤雪顺势偎进他怀中,拱了拱他。“小神仙鱼?” 沈卿尘摇头。 她这幅模样,谁还舍得对她置气。 “下回下值给你带。”他只是说。 “不顺路吧?”江鹤雪想了想方向。 “不顺路也可以带。”他纵容道。 “那我还要旁的,”江鹤雪眼珠微转,恃宠生骄。“要南二街果糖斋的蜜饯金桔、北二街的炸元宵、东四街的杏仁酥,还想要年关大宴上做过的核桃酪!” “馋猫。”沈卿尘被她逗笑了,垂首蹭蹭她鼻尖。“这般贪食,不好克化。” “不管,反正夫君会陪我散步消食。”江鹤雪蹭回来,盈盈。 “好。”沈卿尘应下,轻啄吻她唇瓣,笑意温柔。“那要回家,我只送家里。”- 但江鹤雪接连几日并未得闲回府。 一来是阮月漪与姜星淙的婚期定了,定在三月中旬,她要着手给密友做添妆礼。 二来是江鹤野也要过生辰了。他生辰在卯月廿九,四年一回,今年刚好有。 其实少时,大多年份卯月只到廿八时,镇北侯不许给江鹤野贺岁,江鹤雪就悄悄去膳房煮长寿面,偷偷给他庆生。 有回还被家中庶子告发,镇北侯罚他们跪了一宿祠堂,但对姐弟二人都毫无警示作用,反倒让他们更亲近了。 分别的这些年,江鹤雪每年的生辰礼都有给他准备,此番做着香囊,越想越对他失忆一事感到惋惜。 瞧瞧漏刻,见时辰尚早,索性戴上幕篱,去了醉乐居。 醉乐居内,衣香鬓影,鼓瑟声声,热闹得一如当日,老鸨也挽着谄媚的笑容迎上来。 “我想问问回魂香。”江鹤雪将银锭递到老鸨手中。“当真有恢复记忆的功效么?” 但老鸨支支吾吾,聊了许久也漏不出丁点信息来,她只得买了盒,打算回去自己拆。 “是了,还想同您问问傅公子。”回魂香问不出,这一趟江鹤雪也不想白来,又递了一枚银锭去。“他近日可有再来过?” 老鸨收了银锭,但摇头:“客官的私事,妈妈我怎好擅自往外讲?” “妈妈有所不知,”江鹤雪手指压住银锭另一端,不让她收,信口就编。“傅公子要同家中小妹议亲,我为人姊,自要考量品行。若是您今日不通融一二,我们自难容忍郎君花天酒地,届时若婚事告吹了,传出去,您醉乐居的名声可也不中听了,是么?” 老鸨神色有一瞬的犹疑。 江鹤雪趁热打铁:“我也不多问,无意窥探傅公子私事。只想问问,傅公子约摸几日一来?来了都会做何事?是饮酒、听曲、会客,还是点姑娘作陪?” 老鸨纠结的空档,江鹤雪松了银锭。 “倒是不点姑娘。”老鸨揣进袖中,也就答了。“饮酒听曲都有,大多是会客,是位灰袍男子,戴着面具,妈妈我也没瞧见过容貌。” “那您还记着,他卯月十三、十四这两日可有来过么?”江鹤雪笑着问,又大气地递了一锭银过去。 “都来了。”老鸨收了,想了想,断言。 江鹤雪心头倏然一冷。 卯月十三、十四,是会试之日,禁卫军守着,是毫无机会离开书院的。 若傅妄来了醉乐居……那他会试的名次,又是从何而来?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但江鹤雪如何都难以接受。 替考,可是要发配边疆充军的大罪。 “多谢妈妈。”江鹤雪面上挽起笑容来,话音也带笑。“若傅公子再来点姑娘,烦请您再记一下……待到与傅公子的亲事敲定了,必定少不了您的好处!” 沈卿尘下楼时,刚好就听到了最后半句,以及熟悉的、轻快上扬的笑音。 她怎的又来了?还说什么同傅妄的亲事。 醉乐居就这般引她新奇、欢愉? 小厮抱着琴先走了,乐师还跟在他身后嘱咐:“公子琴技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只是曲中少了分情感。这异域的乐曲最是热烈奔放,公子不宜以冷漠情态演奏……” 沈卿尘保持着礼节颔首,道了声谢,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江鹤雪身上。 一队披纱戴链赤足的乐师从她身侧走过。 她悄悄掀起幕篱一角,眼睛瞪圆,嘴巴也张得圆圆的,一幅看得眼前一亮的模样。 行。当真是好样的。 他同乐师道了别,阔步下楼。 江鹤雪被这不经意的一眼惊呆了,僵硬地转眸望向老鸨:“你们这里的乐师……当真是独特……赎身么?” 这,总不好直接问人家是不是青楼吧。 “赎,您看中哪位了?”老鸨笑眯眯地问。 江鹤雪两眼一黑。这下找到沈卿尘前几日愠怒的缘由了…… 她当真万万没想到,傅妄会带她来青楼! “看中哪位了?”偏偏这时,身畔响起熟悉的、冷冽的嗓音。“带够银子了么?” 江鹤雪再度僵硬地转眸,认出同样戴着幕篱的沈卿尘,悬着的心彻底碎了。 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不买。”她讨好地拉住沈卿尘袖缘,眨眨眼。“我从未想过。” 沈卿尘望她一眼,眉眼微弯,弧度危险。 “那我买。”他极轻地笑了声。 “你买?!”江鹤雪惊愕失色。 于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沈卿尘遵着她习惯,取出十文钱:“劳烦了,一个牛肉毕罗。”- 牛肉毕罗是一张烘烤金黄的饼,比江鹤雪的脸还大,内里包着满满当当的香葱牛肉。 沈卿尘特意嘱咐过不放胡椒与芫荽,后厨便添了酱,饼皮焦脆,肉馅咸鲜多汁。 但江鹤雪吃得索然无味,颇有种用赴死前最后一顿菜肴之感。 “夫君。”她吃了一小半,又拽拽沈卿尘袖缘。“你听我……” “食不言。”他如是冷淡回应。“吃吧。” 江鹤雪只好又吃了两口,可怜兮兮地放下了:“我口渴。” 沈卿尘默不作声地给她倒了一盏茶。 “我饱了。”江鹤雪不得不又抿了两口,放了茶盏,又拉拉他袖缘。“昭华——” 这一套撒娇而今不起效了。 “吃饱喝足,去做正事。”沈卿尘牵过她手腕,向榻边去。 “是何正事……?”江鹤雪起先还未反应过来。 “夫妻间的正事,能是何事?” 江鹤雪瞄了一眼漏刻,现下甚至还未到申时,天色大亮,比上回更要过分。 “不行。”她果断拒绝。“现下是白日,而且今日才卯月二十,不逢初一又不逢十五……” “又拒绝。”沈卿尘并未像上回那般强硬地吻着不松,只是垂眸望着她,眼色模糊得让人瞧不真切。“鹤雪,你先前还想要频繁些的。” “最起先,你同我说的是隔日。” “现下已隔了五日。为何又不愿了?” “我不喜欢你这般。”他语气冷淡平静到几近无情,江鹤雪扭过身不看他。“像在完成任务。可我从未逼迫你。” “你喜欢哪般?更新鲜、更有趣一些?”沈卿尘于她身后哑声。“诸如,醉乐居的伶官那般?” 江鹤雪一声“不”尚未发出,又听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开口。 “我会,也擅长抚琴。醉乐居的新花样,我都瞧了,学了。” “若你喜欢的是那般,我也能与他们一样。” 身后传来珠玉碰撞的脆响,江鹤雪忍无可忍,好奇转眸。 呼吸瞬时顿住。 面前青年只着了条青绿的低腰中裤,腿 侧的布料以半透的纱带取代,赤着双足,右手抱着那把她从未听过响动的焦尾琴。 乌发编了细小的发辫,披散在肩头,缀着细小剔透的翠玉,耳骨处的琼花银钉也换了一对翠玉的长坠子,在发间若隐若现。 眉心还缀了一枚绿宝石。 光裸冷白的胸膛上,金链繁复盘绕,满缀着翡翠、南珠及许多她来不及分辨或是叫不上名字的珠玉,琳琅奢华,迷离的细闪晃得她眼窝一紧。 他挺拔如松的肩背似被沉重的金链压得寸许弯折。 入目的一切都淫靡,放浪,荒唐。 与他素日清傲疏冷的模样截然相反。 江鹤雪惊愕地瞪圆了眼睛:“昭华……” 沈卿尘轻勾了勾金链,珠玉碰撞之声靡靡入耳。 “莫再去找他,也莫要再好奇旁人了。” “所有新鲜的、有趣的、你喜欢的花样,我都可以学。” 他抱着焦尾向她走近,慢慢地,勾起一个浅淡潋滟的笑,可眼尾却不知何时晕开了淡红的颜色。 “求你,允我取悦你。” 第57章 江鹤雪从未料想到,头一回听沈卿尘抚琴,竟是在这般境况下。 跨坐在他膝上,手臂环搂着他的颈,他小腹间或地紧绷,便让她喘息破碎,连声告饶。 他满身金链在相偎相挨中硌得她酸疼。 焦尾的乐声通透悠扬,澄净胜过不染纤尘的梅梢新雪。 艳情暧昧的蜜语却混杂其中,乐声终成靡靡之音。 琴弦每一回被揉抚,都钩得她身心皆颤。 琴音流淌,时而缓,时而急,时而轻,时而重。 她亦随着旋律上下起伏,终如涸泽之鱼,伏于他肩头。 “可够新鲜?”沈卿尘于她耳畔低声。 江鹤雪含混地应声,手指勾着他背后的金链,喃喃:“为什么。” 金链冷凉的触感硌在她手心,心尖。 “为什么要那般唤我。”她喃声问。 沈卿尘手指轻抚着她的腰,想,她明知故问。 追求新鲜感的人是她。 新鲜感褪去,想抛下他另择旁人、远走高飞的人,更是她。 她的未来里,从未有过他。 若是也能用金链绑住她,将他们二人永远绑在一起,就好了。 沈卿尘近乎偏执地想。 可这想法仅在脑中停了一瞬,便不攻自破。 满腔情意的人一直是他,而琼琼从无回应的义务。 亦更无与他一生一世在一处的义务。 “你喜欢吗。”半晌,沈卿尘只反问。 江鹤雪顺从心意地“嗯”了声:“喜欢。” 食色性也。这般景况,无论多么自持端庄的女郎瞧见,怕是都很难说出“不喜”来。 但她又觉心尖有些许诡异的酸涩,冒着气泡,塞得她心口鼓胀。 她说不清,道不明,只是知道沈卿尘不应该是这般的。 用清雅的焦尾奏助兴之乐,自己卑躬屈膝地去模仿青楼的色伶。 “那便好。”可沈卿尘缓慢地眨了眨眼,只道。 “看过我了,不许再去看旁人。”他碾着她的耳珠,含混低声。 “只许有我一个……” 色伶,玩物。 他拗着最后的傲劲儿,死活不愿说出口。 尽管他知道,他早就认了。 “只要你一个。”江鹤雪被他亲的眼色又迷蒙了,手颤着去抱他。 沈卿尘摆正了焦尾,压她入帷帐深处- 荒唐。委实是过分荒唐了。 便是做梦她都不会这般大胆。 江鹤雪再也正视不了沈卿尘的焦尾琴了,到最后被撑得要命,嗓子却又干又涩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后悔先前并未多喝些茶水,这会儿一盏接一盏地灌,终于觉着嗓子舒服了些,又吃了两块红豆酥,也终于有力气说话了。 “昭华。”江鹤雪窝在寝被里,向妆台前的沈卿尘招手。“过来,我有话同你讲。” “……且等一等。”他背对着她。“换耳钉。” 他耳孔距痊愈还早得很,这回又是戴沉重的长耳坠,又是出汗洗沐,换时痛得他禁不住蹙眉。 “过来。”江鹤雪看在眼里,再一次道。“我给你换。” “你不来,我要不高兴了。”他不动,她便威胁他。 静了片刻,沈卿尘到她身边坐下来,手掌摊开,一只掌心里是那两枚琼花耳钉,另一只里是消炎的药膏。 “躺下来。”江鹤雪点点自己大腿面,见他犹豫,立时瞪了他一眼。 沈卿尘顺从地躺下,却没躺实。 江鹤雪也并未说什么,沾了药膏轻轻在他耳孔周围涂抹,看他疼得禁不住抿唇,终是轻声:“对不起。” 沈卿尘不问缘由便道:“你没做错。” 江鹤雪摇了摇头,与他对视着,想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弯才出口:“我想同你解释醉乐居之事,你想不想听?” 沈卿尘手指微蜷了下,片刻后低声:“莫要再去了便好。” “我今日才知晓那是青楼。”江鹤雪黏着他飘忽的眸光,认真道。“傅二第一回带我去,只说了那是酒楼。” 沈卿尘眼睫轻颤。 “那一回是庆贺他会试,本该我和乾乐与他一道的,但那日姜相夫人生辰,她未得闲,便只有我们二人去。” “那回我当真不知乐师是那般的,今日问是否赎身,也是想确认是否是青楼,从未动过买乐伶的念头。” 她一面给他抹药,一面斟酌着用词,耐心解释。 “那今日呢,缘何去?”静了片刻,沈卿尘问。 江鹤雪收起药膏,手指轻轻揉了下他的耳缘:“是回魂香。上一回得知的,许对弟弟恢复记忆有效用,便再去瞧瞧。还想问何事?” “同傅公子的亲事,又是如何?” “哦,那是我骗老鸨的,打探一下傅二的行踪。”江鹤雪回忆起这么句话,解释,又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同沈卿尘说了。 “便是老鸨认错人,此事也过分蹊跷。”她笃定道。“这种事情,定不能包庇姑息。” 沈卿尘“嗯”了声:“殿试一瞧便知。” 傅妄的武功他还是有数的,早年交过手,内力虚弱,花样子打得漂亮唬人,但根本不足以御敌。 以他书院安排的护卫,傅妄根本翻不出去。 想来是先前书院关的那人便不是傅妄。 “你还有何事想问么?卿卿。”江鹤雪为他戴好了耳钉,认真地问。 沈卿尘直了身,摇头。 她已经主动解释许多了。 他也已经很开心了。 这种事还是循序渐进的为好,她能主动向他说疑心傅妄,应当待对方并无私情的。 “抱歉。”又对视了会儿,沈卿尘将她抱进怀里,轻声。“是我近日冲动。” “冲动便冲动,在我面前,你也应当有些小性子,昭华,你要学会‘恃宠生骄’。” 沈卿尘并未应声,只掀眸望了她一眼,又抱着她蹭了蹭,无声地别扭地撒娇。 江鹤雪回抱住,手指穿过他发间,轻轻慢慢地抚弄:“我是爱你的。不是喜爱,是爱。” “卿卿,是我没给足你安全感。对不起。” “但日后,你多相信我一些吧。”- 拆回魂香的香方耗了江鹤雪一整日,但收获寥寥。 “跟恢复记忆根本毫无干系!”她望望盒中仅剩的一支,恼。“这是个引人吐真言的香,可鹤野都不记得,有何真言可吐嘛!” “罢了,此事也急不得。”她自我安慰着,将那一支收起来,转头给江鹤野编起生辰的剑穗来。 剑穗编差不多了,又听到外 间白檀的问安声,内室的纱帘被挂满油纸包的手拨开。 “怎的带了这般多东西?”江鹤雪抬首,惊讶地问。“都是吃食?” 她利索地将桌案上的物什向一处扫了扫,下一瞬,便被沈卿尘手上大大小小的油纸包堆满了。 “南二街果糖斋的蜜饯金桔、北二街的炸元宵、东四街的杏仁酥,还有年关大宴上做过的核桃酪。”沈卿尘点了点其中三个油纸包,又点了点唯一的一个桃木食盒。“三层,便另拿了御膳房的糖蒸酥酪和玫瑰莲蓉糕。” “这是什么?”江鹤雪从一众油纸包里捡起一个红梅花环来。 “看到有婆婆编了在卖,说是……”沈卿尘停了一下,没说。“合你便买了。” “说是什么?”江鹤雪稍一想便想到了,蓄意逗他。“说是要买给心上人?” 沈卿尘耳尖飞红,抿抿唇,轻“嗯”了下。 他生怕江鹤雪再说什么旁的,赶紧次第点过铺了大半张桌案的油纸包,一道一道地向她报完,瞥了一眼漏刻,问她:“到你素日用茶点的时辰了,想先用哪一个?” 江鹤雪面上笑意随他话音越扩越大,待他话毕,已笑得眉眼弯弯,唇角大大扬起,露出细白整齐的贝齿。 头顶上还戴着他方才买的红梅花环。 她随手一戴,墨发被束得不规整,鬓边的碎发呲起来,在阳光下显得毛茸茸。 肌肤被红梅映得愈加白皙,眉眼妍丽又明艳。 沈卿尘猝不及防对上这张明媚的笑颜,方才便透红的耳尖转瞬绯色更重了:“笑什么。” “你方才的模样,像极了小鱼吐泡泡。”江鹤雪笑意愈加扩大了。“昭华,可有人说过你可爱么?” “没有。”沈卿尘给出的答案自然在她意料之中。“你是头一个。” “我还会是唯一一个。”江鹤雪笑着,双手撑在桌面上向他倾身。“对不对,小神仙鱼?” “琼琼也像小猫。”沈卿尘没退,垂着睫望她。“伸腰展懒的小江猫猫。” 猫伸腰展懒和她而今姿势相仿,前肢更向前,后肢不动,弓起来抻腰。 江鹤雪笑出声来:“不甘示弱的小神仙鱼。” “吃什么?”沈卿尘不同她争了,他也争不过她,又问。 “这般多样,要吃,定是先吃最为味美的一样。”江鹤雪手又向前了一寸,勾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夫君猜猜,琼琼觉着哪样最为味美?” 这样无趣幼稚的游戏,沈卿尘也乐得陪她玩,顺着她的话想:“炸元宵。” 江鹤雪摇头。 他又一一猜了她先前要求的那几样糕点,可她还是摇头。 “是什么。”沈卿尘不解地问。 若是她极喜爱的糕点,他定是知晓的。 她也会主动要求他带。 “你再猜猜?”江鹤雪吊着他不松口。“猜出来有奖励。” 沈卿尘于是继续。 可又如她口中“小鱼吐泡泡”般报了一串,她依旧是笑着摇头。 “都说过一遍了。”沈卿尘无奈。“你可是忘记想答案了?” 江鹤雪摇头:“我早就想好了。是你笨。” 她上前一步,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颊侧,踮脚,轻而易举地寻到他的唇瓣去吻。 “是我面前这条小神仙鱼。” “会主动道歉的,秀色可餐的小神仙鱼。” 第58章 卯月廿九.仁姝寺 江鹤野的武功师傅就住在仁姝寺,江鹤雪到了才知,当即问:“可要同师傅一道?” “我去问问。”江鹤野欣然,末了不大确定地道。“她性子可冷,未必会来。” “我同你一起去。”沈初凝自告奋勇地提议道。“你不是说是位女郎么?京中还未曾有不喜欢我的女郎呢。” “好奇便好奇,吃味便吃味。”江鹤野直白地戳穿她。“打这幌子。” “江鹤野!”沈初凝又被他气着了。 “臣知错。”江鹤野熟练道。 “你知哪门子错——” “走了。”她话未毕,头顶被身旁青年轻拍了下。“娇娇。” 娇娇是沈初凝的小字。 话一落,她面颊霎时红透了。 江鹤雪抓着沈卿尘的手腕,不住地压着笑意,待人走了,终是忍不住地笑出声来:“我当真受不住了。江鹤野这个无赖,怎的成日欺负小荣昌?” 沈卿尘也弯了下唇,又听她问:“是了,鹤野还说,是你为他寻的御兽夫子?御兽可是门极难的学问,你是如何认得这位女郎的?” 这是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 可沈卿尘望着她晶亮的紫眸,到唇边的话换了个说辞:“那你呢?” “什么?”江鹤雪不解地眨了眨眼。 “你可会吃味?”沈卿尘跟着她眨了眨眼。 “这有何可吃味的?”江鹤雪愈加不解。“你帮鹤野寻了夫子,学的还是这般神秘的本领,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沈卿尘抿抿唇,沉默了。 其实他也知晓这没什么可吃味的。 但他没见过她吃味,总觉着那般会很可爱。 而那般,他也能更为清晰地感受到她对他的在乎,对他的独占欲——一如他对她那般。 她多看旁人一眼,他心里都不是滋味。 江鹤雪隐约琢磨出他小心思,蓄意逗他:“我呀,心宽得很,决计不会为着小事拈酸吃醋。大一些的——料你也不敢!” 她捏着他耳垂,佯装恶狠狠地道,沈卿尘也不挣,垂着眸对她笑。 “你那般有分寸,旁的女郎一寸衣角都碰不着你的,便是无名飞醋,我都没机会。”江鹤雪手上力道渐松。“先说说那位夫子。” “若未生变故,她也该唤我‘小皇叔’。”沈卿尘简要解释。“她是恒丰王养女。” 恒丰王与恒顺帝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年岁相仿,恒丰王为贵妃所出长子,恒顺帝为苏太后所出嫡子。 昔年这二人针锋相对,刀剑相向,帝位最终落在恒顺帝掌中,恒丰王失踪,直至近年才寻到他改名换姓落草民间,于西南边境屯兵谋反,被襄王沈泽澍所杀,平定叛乱。 而他膝下唯一的养女,被恒顺帝大发慈悲留了一命,不为于旁,只为若有朝一日龙邻被迫与外邦和亲,她能替荣昌挡上一回。 因着也就封了个郡主,封号宜恩。 原是被软禁在宫中的,后来是沈卿尘听闻了她身世,难能怜悯女郎无辜,提请恒顺帝将人送来了仁姝寺。 她与仁姝郡主太像。 同样的身不由己,同样的孤苦无依,同样的像皇权压迫之下的傀儡,最终亦难免落得与仁姝郡主同样和亲外邦的命运。 “她原先叫什么?”江鹤雪听他简要说完,一贯上扬的唇角已耷拉下来。“我不想唤她‘宜恩’,莫非同鹤野一般唤她夫子么?” “姓卫,保卫的卫。”沈卿尘只道。“我不记得名了。” 江鹤雪语塞:“少见你替旁人说话,原以为交情算得深厚……” 正说着,江鹤野与沈初凝带着人来了。 少女瞧着不过碧玉年华,着雪白罗裙,身姿纤细到近乎羸弱,整个人几乎隐在宽大的同色披风里。 “宜恩见过王妃。”她屈膝。“见过殿下。” 她走近了,江鹤雪才看清,她面容苍白,唇瓣毫无血色,浓黑瞳仁似不再焕发光彩的墨玉,伸手一扶,手腕细瘦得像是一折便断。 她着实被这幅病弱憔悴之态惊了一瞬,随即撑着笑意问:“我可以知晓你的名字么?” “疏檀。稀疏的紫檀。”卫疏檀不讲姓氏,开口嗓音似不起波澜的古井,却与沈卿尘予人的感觉大不相同。 后者是冷淡疏离,前者却是……僵硬,无神,似世间无任何事能惹起她兴味。 江鹤雪头一回同这种堪称“了无生机”之人打交道,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只好又将唇畔笑意挽了挽,引着他们落座。 几人并未依着男女 分席的原则,围坐在一张圆桌旁,江鹤雪左右手边分别是沈卿尘与江鹤野,江鹤野另一侧是沈初凝,在之后是卫疏檀。 于是,江鹤雪看到了沈卿尘与卫疏檀只隔了三寸,颜色还极其相近的衣裳。 又见方才面无表情的少女侧眸望向她的夫君,唇畔挽起来一点若有似无的笑弧,同他说着江鹤野研习御兽之事。 而她自诩知之甚广,却对御兽全然不知,只偶尔在街边瞧过人驯兽表演,从不知御兽也是门武艺。 但沈卿尘似对此颇为赞赏,素日里寒冽的眸光好似都温和了几分。 不知怎的,江鹤雪忽而觉着刚入口的甜酪酸得厉害。 “尝尝甜酪,可是过酸了?”她手肘碰碰江鹤野。 江鹤野瞥了眼面前淋着蜜浆、缀着赤豆的甜酪,只觉如何都跟酸沾不上边。 但他还是配合地舀了一口自己面前那碗,等甜到发腻的口感在舌尖化去,才道:“不酸啊。” “酸的,再尝一口。”江鹤雪对他的回应不满意。 江鹤野只好配合地又尝了一口,夸张地咋舌:“哇,怎的这般酸?” 江鹤雪方满意地颔首。 果真不是她的问题,她果真不会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拈酸吃醋,也果真没有机会吃无名的飞醋。 都是甜酪的问题。 毕竟,不就是—— 穿色泽相近的衣裳,说些她听不大懂因而也插不进话的御兽之事嘛,那有什么可、在、乎、的! 卫疏檀的披风中忽然探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雪白的,圆耳朵,眼瞳黑曜石般的圆润。 “你的猫?”江鹤雪惊奇地问。 她素来喜爱毛茸茸的小动物,下意识地抬眸去看卫疏檀:“我可以摸摸它么?” 尚未听到答话,那只雪白的“猫”却忽然低吼了一声,张大嘴,露出锋利锃亮的牙。 “是虎?!”江鹤雪惊惧地瞪大眼,本能地起身向后退,又被繁复的裙裾绊了一下,眼见便要摔。 江鹤野本能地迅疾伸手,却有人动作比他更快,白玉折扇一展,托着肩将人揽进怀中。 “宜恩郡主。”沈卿尘瞥了一眼地上呲牙咧嘴的雪白幼虎,折扇轻轻挡住江鹤雪双眸,寒声。“多有僭越。” 卫疏檀吹了声短促的哨子,方才凶狠的雪白幼虎立时偎回她脚边,像只乖顺的大猫。 她轻抖了下宽大的披风,将幼虎遮严实。 “是宜恩疏忽,只知小公主胆小,倒不知王妃亦是……” 怀中的少女肩膀在轻颤,沈卿尘长指悄然越过她斗篷,隔着略轻薄些的罗裙轻轻抚摸着安慰她。 “全然是你之误。”他并无耐性听卫疏檀话毕,寒声。“并无女郎瞧见凶兽会面不改色。” “冲撞王妃,罚一月禁足。” 卫疏檀平静地应了声“是”,干脆地引着那只白虎起身回了。 沈卿尘这才将折扇从江鹤雪面前挪开,指尖微微使力,将她向自己怀中揽得更近,垂首低声:“吓到了。” 江鹤雪面色还微白,揪着他衣角摇摇头,忽而觉着自己方才颇有些矫情。 又将他月白洁净的衣角团在掌心揉了揉,把平滑的布料揉得发皱才停下。 “我是不是可以同小公主出去玩了?”江鹤野略带雀跃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不可。”沈卿尘果断回绝。 冷冰冰的话一落,案前除他外的人脸都垮下来了,那对年少的有情人倒是无妨,可…… “去吧。”他将视线从江鹤雪面上挪开。 江鹤野欢呼了一声,拉着沈初凝向外跑。 “记着回来用长寿面。”江鹤雪懒懒补充。 两人欢快地跑出去了,沈卿尘方低眸,望向枕在他膝上的江鹤雪:“你怎的也撒娇。” “我哪有?”江鹤雪揉着他那一小片衣料不放。“我方才可一句话没说。” “可你方才枕我。”沈卿尘将那片发皱的衣料从她手中勾走。 “算么?”江鹤雪又抢回来。“便是算,同你撒娇又如何?” 沈卿尘无奈地笑了笑,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再揉穿不得体了。” 江鹤雪却是更用力地搓了下。 “你不喜这件?”沈卿尘不解地打量。 月白锦缎,绣松竹暗纹,于清冷月辉里淡淡流转光华——应当,并无不妥之处。 “你喜欢何种样式?”他未纠结,只问。“命尚衣局新做。” 江鹤雪不轻不重地“哼”了声,却道:“我要做身月白的罗裙。” 沈卿尘实话实说:“恐不合你。” “……你说我容色欠佳?”江鹤雪缓慢地吐出这么句话,当即狠拧了一把他手背。 “我绝无此意。”沈卿尘吃痛地稍一敛眉,将她两只手拢在一起。“是月白不如你喜爱的牙绯艳丽,未必衬你。” “那你做一身牙绯色。” 沈卿尘低垂着睫,望她绣金海棠的牙绯裙裾,语调艰涩:“恐怕更不合我。” “反正要做一身同色的。”江鹤雪掀眸,幽幽道。“总不能叫你与旁人穿同色的。” 沈卿尘愣住。 “还想瞧我吃味,”她抬手捧住他双颊。“你又瞧不出来。” “这般笨木头,合该被亲晕。” 第59章 清脆的更漏声中,沈卿尘面色由白转红。 绯色从他耳缘一路漫上被江鹤雪捧着的双颊,素日温凉的肌肤此番也灼得微烫。 他鸦睫半垂着望她,想伸手揉揉耳尖又没动,嗓音微颤:“你方才说……” 江鹤雪以行动作答。 她不抬身,勾着他脖颈迫他压身,让他不好使力,将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抱怨似的咬他唇角与舌尖。 酥,麻,却丁点也不痛。 沈卿尘全然由着她亲,但不敢沉浸其中,谨慎地倾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江鹤野和沈初凝方才兴致勃勃地跑出去,也不知何时会回来。 若是被撞见,可当真是糟糕…… 怀中的少女显然察觉了他的心不在焉,不虞地咬他的唇,这回她用了力,咬得他唇角破了个细小的口子。 “你在想何人?何事?”江鹤雪掀眸,不满地瞪他,羽睫染着潮湿的水汽。“你竟敢不专心……” “怕小辈撞见。”沈卿尘垂首,贴贴她湿漉漉的长睫。“待回房中。” 江鹤雪“哦”了声,也意识到出门玩耍的两人并未走远,老老实实地坐起身来,却忽而捕捉到了他的称谓:“小辈?” “依着自个儿,鹤野要唤你‘姐夫’;但若日后他当真能尚公主,可是该依着荣昌唤你‘皇叔’,唤我……‘皇婶’?”她说着,乐了。“昭华,你好大呀。” 沈卿尘思绪还迟缓着。 她唇瓣离了,他反倒回味起方才绵柔馨香的触感来,猝不及防听她这么一说,愣了。 “嗯?”他余光悄悄瞥了眼自己的下裳,尚且平整着,无褶皱。 “我说,你辈分好大啊。”江鹤雪仔细地解释了一句,见他耳缘绯色愈重,禁不住笑着打趣。“你想到何处去了?” 沈卿尘抿唇不答,她也能猜出来。 “卿卿,你变了。”江鹤雪笑着晃他。“我记着刚成婚时你可纯情呢,我亲你,你都不敢亲回来。” 沈卿尘搂着她摇头。 “有啊,哪没有?”江鹤雪回想着。“就新婚夜,你主动亲过我的手,后面喜嬷嬷们走了,我亲你你都不应了……还分外冷漠地把我推开了,害我的腰被撞得又青又紫!” “而且你那时还不会哄人,我说痛,你居然只叫我忍忍!丁点不懂得怜香惜玉!” 她说着,小情绪也跟着上来了:“你先前当真是冷漠!无情!” 性情娇纵的女郎翻起旧账来,得理也不饶人。 遑论沈卿尘也无理。 “那时……”他低睫望她,嗓音有些轻,解释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终被他悉数咽下。 他那时还不知如何同心上人相处。 更不知该 如何同变成要与他白首偕老的王妃的心上人相处。 尤其对方还是这样一个散漫肆意的女郎。 规矩束缚不了她,他也不愿意拿规矩束缚她,更不愿在她尚对他无情时,借更亲近的身份胡作非为。 现下也多少存着青年人好面子的心思,不愿让她知晓,自己年少慕艾她许多年。 更不愿给如今的她压力。 “现下可算是会哄你了?”沈卿尘淡淡避过话题,问。 “算不算,测试一下便知。”江鹤雪狡黠地转了转眼珠。“我吃味了,要怎的哄?” “待你得闲,我们去库房选料子裁衣。”沈卿尘徐徐道,嗓音温冽。“先去裁春衣,选你喜爱的青绿、淡粉、水蓝、鹅黄……各色都配起来,首饰也相配着,一瞧你我便是一对。” 江鹤雪被他逗笑,随着他话音去想象。 “明日便是辰月初一。这是我们一同过的头一个春日。”她笑弯眼眸,拢着他的手,憧憬道。“万盼万事都在生机盎然的春日里好起来。” 希望弟弟恢复记忆。 希望千香坊愈加红火。 希望阮月漪与姜星淙琴瑟和鸣。 希望…… 江鹤雪垂睫,望着手心里青年冷白修长的手,分明的骨节,腕上圆润精致的红玉手珠。 希望这条患得患失的小笨鱼,可以更相信她一点,也更开心一点- 永嘉二十一年的冬日是百年一见的寒冬。 二十二年的春日,却是个难得的暖春。 卯月跳到辰月,冬日清冷的银白也跳到春日盎然的嫩绿。 护城河边的垂柳不知在哪一夜忽而抽了崭新的枝芽,也不知是哪一夜,金黄的迎春花开始大朵大朵地盛开。 乾乐郡主阮月漪与姜丞相独子姜星淙的婚事紧锣密鼓地安排着,江鹤雪披着尚衣局新裁的春衣,三天两头便兴高采烈地向阮月漪那里跑。 坤仪长公主府内,聘礼的金丝楠木箱绑着喜庆的红绸,一路堆满了花厅,江鹤雪与沈初凝数了半日,对着九十九抬聘礼都笑得见牙不见眼。 江鹤野口中衔着片绿叶,坐在树上吹着她们都听不出名的小调子,只是在江鹤雪笑盈盈地望上来时,笑着叫了声“鹤雪”。 他的记忆在一点点地恢复。 但始终没能自己想起来家世,也没能想起来他有个胞姐。 只以为她与阮月漪同样,是自己的友人。 便是这般,一切也都在顺意着向好向上发展,像恒安王府里,她院中花苞一日比一日多的红樱。 辰月初九,阮、姜二人大婚。 江鹤雪作为伴娘,前一宿干脆宿在了坤仪长公主府中。 其实依着龙邻的规矩,她并不符合伴娘的条件,「1」但阮月漪执意,她又并非刻板守礼之人,更不觉得自己身带霉运,便欣然答应下来。 另一位伴娘是瑾王妃谢君宜,姜星淙那边的两位伴郎是沈卿尘和谢君宜的胞兄,抚南将军谢君骁。 天光微明时,阮月漪便被喜娘拎起来梳妆了,江鹤雪一面打着呵欠,一面看对方摆弄,待她梳妆完毕,才向她手中塞了一个桃木匣。 盒盖敞开,内里是一支雕着并蒂莲的镶金发簪,她添了欢宜香的香粉,芳香馥郁。 “我少你一份添妆礼。”阮月漪当即簪到发髻上,轻晃了晃,淡笑道。“不若待到王府添丁,加倍补给你?” 江鹤雪并未排斥这一话题,欣喜地微一挑眉:“我们日进斗金的乾乐,计划着补什么?” “一座城郊的庄子,另添点金票,如何?” “郡主阔气!!!”江鹤雪笑弯了眸。 迎亲的队伍辰时正便到了坤仪长公主府,阮月漪拜过阮明与坤仪长公主的牌位,由她的大表兄沈泽谦搀上了喜轿。 江鹤雪与谢君宜二人都会骑马,也都想凑热闹,便一拍即合地未乘马车,叫长公主府的下人去马厩里牵马。 马还未被牵来,先听得一道阳刚的带笑男声:“皇叔就这般迫不及待去见皇婶?” 江鹤雪仰眸,视线越过喜气洋洋的红绸,落在骑白马而来的青年身上。 沈卿尘今日作为伴郎,自然未着他素日常穿的月白,一袭银红锦缎直裰,其上以银丝勾勒出祥云纹,常用玉冠束起的乌发今日只以银红发带高高束着,额发自两侧半垂。 眉眼英挺冷冽,瞳眸自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听了身旁谢君骁的打趣,薄唇也并未勾起一丝笑意。 “昭华——” 只消一声沙甜的唤,方才面容冷峻的青年便抬了眸,唇角笑弧浅淡,琥珀色的瞳仁被春日的阳光映得澄澈明亮。 追雪在她面前停下,马上的青年冲她张开手掌,江鹤雪欣然挽住他,由他稍一扶,跨在马背上。 一旁的谢氏兄妹同时“啧”了声。 “待日后,我也得教公主骑马。她念叨着要学许久了。”谢君骁道,想到什么,得意洋洋地冲沈卿尘一挑眉。“皇叔,在下夏末可要升辈了。” 柔阳公主沈初棠已有孕近五月。 沈卿尘并不理会他挑衅,一手持缰,一手松松环住江鹤雪,手指又未碰她腰肢一分,克制地落在自己膝上。 “那便预先恭喜谢将军。”江鹤雪自沈卿尘怀中探出头,笑盈盈。“届时我与昭华定携吉礼拜访。” 谢君骁第一拳打了个空,第二拳打在了棉花上,拎着马缰,舌抵着牙根笑了。 “谢某恭候皇叔皇婶。”他笑着应,一夹马腹,胯.下.黑马得令疾行。“走着,去瞧新人拜堂。” 谢君宜紧随其后,江鹤雪则与沈卿尘落在更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 她说,他拢着她银红的袖缘听。 喜乐吹吹打打,银瓜子抛了一路,喜轿终于在姜丞相府门前停下。 江鹤雪望着新人踩瓦片,跨火盆,相牵着红绸步入花厅,拜堂。 而后,新娘被送入洞房,新郎在正厅会客敬酒。 江鹤雪品了几盏,便坐不住了,溜进婚房陪阮月漪解闷。 “重。”阮月漪禁不住抱怨凤冠。“你那时是如何忍耐的?” 江鹤雪回忆片刻,建议:“遣人问问外甥女婿,预先摘了?” 她话音将落,便见垂帘挑开,进来姜星淙的胞妹姜锦慈,笑道:“嫂嫂,哥哥念着首饰沉,叫您先拆了歇息。” 阮月漪道了声谢,着手拆起来。 江鹤雪则默默打量了一圈眼前这位天真明媚的女郎,瞧着极好相与,不会为难密友。 她彻底放下心来,与姜锦慈略一寒暄,却见对方杏花眸微睁大:“阿慈未曾见过王妃,多有疏忽失仪。” “景王妃寻您有要事,在桃园候您。” 哈斯公主? 江鹤雪不知缘由,但笑应了声,便起身向桃园去。 然走了半程,先撞见一群贵女,簇拥在一人身边,夸赞着她的首饰。 她随意地侧首瞧了瞧,眼眸霎时睁大。 那人白皙脖颈上,是一条镶金的紫牙乌「2」项圈,是—— 她母亲的遗物—— 作者有话说:「1」“全福之人”通常指父母健在、夫妻和睦、有儿有女的人,寓意为新人带来福气与美满。 所以琼琼生母已逝,是算不了的[可怜] 至于昭华,其实也不符合,但没啥人知道(后面慢慢写)所以这块没提。 没有丁点刻意低琼琼的意思[可怜]俺是亲妈,吃得很好[害羞] 「2」现在的紫色石榴石 一点碎碎念:最近存稿到剧情了,明显卡文了,头疼[爆哭]深刻理解到了基友分享过的一句话:古言走权谋剧情最大的难点是作者是个傻子[爆哭][爆哭][爆哭] 第60章 江鹤雪的足跟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半步都难以挪动。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条紫牙乌项圈,盯着其上缠枝纹、镂琼花的繁复金丝,盯着阳光里色泽炫目的北玄紫牙乌。 那是侯夫人为她留下的及笄礼,她少时死缠烂打地央着瞧过,绝不会认错。 只是侯夫人未 能活到她及笄,她也未及笄便被镇北侯扫地出门。 良久,视线才僵硬地从那条项圈上移开,移向那名女子的面容,却再度滞住。 竟是苏敏儿。 她正微抬下颌,得意洋洋地展示脖颈上的项圈:“这可是我近日新得的紫水晶项圈,花了我整整六百两银!” “当真值得!这紫水晶在光下竟会变化色彩,新奇华丽,当真是衬周夫人!”一旁有贵女谄媚地奉承。 “是!我头一回见到这般的紫水晶!”另一贵女附和着,凑近她瞧。“远看是紫红,近看竟在日光下呈现出蓝紫色,当真是罕见!”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着“紫水晶”的罕见,苏敏儿面上神色愈发得意骄矜。 江鹤雪终于忍无可忍,出声截断:“这并非是罕见的紫水晶。” 话音一落,一众喧闹的贵女寂静下来,齐齐望向她:“见过恒安王妃。” “臣妇但求王妃赐教,既非紫水晶,又是何物?”苏敏儿面上笑意微僵,问。 “此乃紫牙乌。”江鹤雪紧盯着她,丝毫不退。“北玄独有的紫牙乌。” 闻言,周遭贵女的面色均是青了又白。 北玄与龙邻交恶已久,朝廷更明令禁止通商,而今北玄独有的紫牙乌却出现在了龙邻,还是龙邻的京都…… 个中意义,不言而喻。 一众贵女面面相觑,不知是何人先向后退了一步,继而引起效仿,转瞬之间,方才被簇拥的苏敏儿身边便空出了一个空荡荡的圈子。 “王妃慎言。”苏敏儿终是撑不住笑意,寒声。“紫水晶或是紫牙乌,大可送去尚宝局核验,盖棺定论之前,还望王妃莫要心急。” 江鹤雪轻笑一声,并未同她争执,只又轻飘飘道:“一串项圈,苏大娘子竟舍得花去六百两白银,合令国公年俸十之三成,当真是出手阔绰。” “回想周公子,倒也是位慷慨的,先前还亲口说着,家仆一点擦伤,都值得花二两黄金去诊治。”她状似漫不经心地说着,唇畔笑意浅淡。“二位皆出身世家大族,百年簪缨,家底丰厚,这般阔绰姿态,倒显得本王妃大度不足,想来惭愧。” 她字字敲的苏敏儿头痛。 恒顺帝本就忌讳世家,自登基以来虽然温水煮青蛙,但削官降爵的数不胜数,她这一句拉踩,当真是明晃晃的讽刺。 何况周苏两家的银钱干净与否,她也心知肚明,自是经不起她这般点破。 苏敏儿的面色白了青,青了红,红了又灰白,终从牙缝里挤出句话:“王妃说笑,我等为臣,怎敢同您比?必是相公夸大其词,信口开河……王妃切莫挂心。” 江鹤雪笑着,微一颔首:“本王妃不过随口一提,苏氏百年声望自在人心,更不必为此有所忧虑,大娘子觉着可有理?” 苏敏儿望望周边贵女神色各异的面容,但不敢觉着无理。 雪兰方才便去传了话,这会儿已带着尚宝局的宫人来取项圈了。 “本王妃初来京城,若是有所冲撞,还望苏大娘子大人有大量,切莫挂在心上。”江鹤雪满意地望了眼苏敏儿空荡荡的脖颈,微笑。 苏敏儿气得身子微颤,面上的笑意比哭更难看,目送着她款步离开。 繁复的银红裙裾以银丝勾勒出祥云纹,随女郎轻盈的步伐如花绽开。 娉婷少女素手微提镶银的裙边,露出半截精巧莹白的足踝,其上一条金镶钻的足链缀着琼花,低调,却掩不住的奢华矜贵。 自己这般,竟有面皮说她阔绰? 苏敏儿险些愤恨地将一口银牙咬碎- 姜丞相府后院栽了几棵桃树,这时节未到花季,绿叶密匝匝地覆下阴影。 景王妃哈斯其其格着龙邻服饰静立于花荫下,以熟练许多的龙邻语向她问好。 “抱歉,方才有事耽搁。”江鹤雪对她印象不糟,放柔嗓音问。“寻我何事呀?” 哈斯其其格笑着开口,说长句子时话音依旧生涩:“日前恒安王殿下来过府上,我才知晓王妃于我有恩,本想叫婢女传话,但忧心诚意不足,今日便亲自来相约。若王妃得闲,可愿他日一同用膳?” 江鹤雪并未客套,欣然应下。 她只转眸,好奇:“殿下去过景王府?是同景王议事?” 哈斯其其格面色微红地道:“是。那日我是恰巧去书房给殿下送糕点,听到几句。” “若非王妃谨慎勇敢,而今我还不知会嫁与何人……”她回忆便后怕,情急地抓着江鹤雪的手,感激道。“王妃救命之恩,我都不知如何相报,今日是……” 她意识到自己冲动,羞窘地松了手,转而碰碰婢女:“谢礼。” 婢女双手捧来一只桃木匣,江鹤雪揭开,只见其中放着两张薄薄的纸单,头一张已然泛黄,上书她看不大懂的青原文字;另一张则是崭新的,歪歪扭扭写着龙邻的文字。 “这是?”江鹤雪捻起两张纸单,又见下方放了一只青玉瓷瓶,一摇,响音沉闷。 “那日听到恒安王殿下在向我家殿下询问失忆之事,我便记着,青原古籍中有治疗失忆的秘方,找了许久才找出,纸上是方子,瓶中是药丸。” “另有配好的几副药粉,我搁在景王府的马车上。”她热情道。“待宴散遣下人去拿便好。” 江鹤雪分外感激地同她道了谢,当即便遣人去拿了,自己则与哈斯其其格告了别,迫不及待地去寻江鹤野。 他定会同意的。 待同他说完话,男宾的酒席应当也将散了,她再去把酒量糟糕的沈卿尘接回来。 江鹤雪喜滋滋地想着,可将绕过院中的迎春,又撞上了一位她此时并不愿瞧见之人—— 傅妄- 其实算着日子,还不足一月未见。 但此番江鹤雪望着面前自幼相识的傅妄,竟生出种强烈的陌生感来。 她不禁后退了半步,偏还不敢让他察觉,撤了半步的右脚又立时跟上,足踝上,琼花金铃发出声细微清脆的响。 “你买新首饰了?”傅妄听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发尾问。 “殿下送的。”江鹤雪不喜扯谎,尤其是此等小事上。 傅妄轻笑了声:“你而今同他相处可好?” 江鹤雪警惕地抿了下唇,他却紧盯着不放,唇畔笑意如常:“怎的?你我多年相识相知,随口关心一句,也不成了?” “说哪里的话,你我哪有这般生分。”替考之事尚未盖棺定论,江鹤雪此时生怕他对自己起疑,忙温和笑了。“好着呢。” “只是终归是夫妻私事,我时而同乾乐私下说说也罢,同你怎好说?”她笑颜一如既往的明丽,也状似不经意地同他闲聊。“马上便要殿试,你可准备妥当了?” 傅妄漫不经心地“啧”了声:“你真指望我进士及第?” “若是能,老傅家祖坟都算不得冒青烟,算得上着火了吧!” 他这张嘴皮同少时一般幽默风趣,江鹤雪配合地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 “殿试过后,你便要回凉州了么?”她只是问,藏住心尖那点不安与烦躁。 “是啊,回去帮老头子干点事儿。”傅妄理所应当地答,紧接着邀约。“届时,可得同郡主一道来为傅某送行。” “毕竟此次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了。” 江鹤雪模糊地“嗯”了声,故作轻松地笑着问他:“这回可不会带我去青楼了吧?” 傅妄眸中似有一抹戾色划过。 江鹤雪本能地想要后退,又顾念着足踝上的金铃生生忍下,分毫不退地看着他。 “醉乐居?”傅妄蛮不在意地笑笑。“那不是为着带你去瞧瞧香么?” 罪魁祸首,甚至倒打一耙。 江鹤雪被气得一口气堵在喉间不上不下。 “怎的?殿下连这点小事都要同你斤斤计较?”傅妄变本加厉。“你我相识甚久,彼此毫无私情,连同旧友庆贺用膳,他也拘束你?” “傅妄!”江鹤雪忍无可忍。 “莫要再挑拨我与他了!这于你究竟有何好处?” 这是她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她找不到傅妄如此行径的立场。 她自知与他无仇无怨,可沈卿尘与他亦当是无仇无怨的……何必? “好处?”傅妄唇角下撇,面上露出悲伤情态。“鹤雪,我不过是为你着想,你缘何要这般想我?” “我是挂念,你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又嫁了位虽是旧识、却也毫无感情的郎君,便是他于你有利,何必将自己后半生搭进去?” “鹤雪,他是仅一人之下的亲王,事成之后,你可能完满脱身?” “我同殿下……毫无感情。”江鹤雪重复了一遍,眼角眉梢都带上明晃晃的讽意。 交错的曲径上,沈卿尘脚步顿住。 花枝掩映间,他瞧见,傅妄情急地去攥她手腕,露出那串与自己腕上一模一样的红玉手珠。 而江鹤雪伸手,勾住了那串手珠。 “鹤雪,跟我回凉州吧。我能保住你。”傅妄恳切地道。“你不属于京都,凉州才是你的故乡。” “再拖延,兴许不好走了。” 而江鹤雪的嗓音坚定:“不。” “你知晓,我极擅骗人。” 沈卿尘长指蓦地收紧。 手中为她折的迎春,花枝倏然断裂。 60-70 第61章 “那不是今日郡主大婚么,我没找着合适的红色首饰,情急之下拿出来戴戴。”傅妄见她抓着手珠动怒,解释。 江鹤雪分毫不让:“摘了,还我。” “送出去的礼,泼出去的水,焉有再回收之理?”傅妄紧勾着不动。 江鹤雪亦不松手:“我送的是傅娴姐的女儿,不是你。还我。” 傅妄不松手,她干脆以尖长的蔻丹猛力一划一拽,丝绳断裂,玉珠“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滚的四处都是。 傅妄愣住:“鹤雪,你……” 江鹤雪疲累地阖了阖眼。 稍顷再掀眸,眸中又漾起一贯的笑意,对他重复:“傅妄,我极擅骗人。更能分清,是否被人欺骗。” “假意逢迎的人数不胜数,不缺你一个。” “但傅妄,我不愿同你闹到那般地步。” “凉州多年,若干相识之人,唯有你与乾乐,是我真心相待的友人。” “彼此间,留一些体面吧。”- 再回宴席间时,酒已过三巡。 宾客走了大半,人满为患的厅堂视野开阔起来,江鹤雪轻易寻到坐于副陪位的沈卿尘。 未散的多是她早已面熟的皇室成员,江鹤雪便未多顾及男女之防,抬步向沈卿尘走去。 “小皇舅母。”先瞧见她的是姜星淙,步履尚稳地向她而来,笑道。 真改了口,江鹤雪还稍愣了下神,随即弯眸笑了:“外甥女婿,恭贺新婚。” 姜星淙向她敬酒,她便爽快地喝了,又听对方笑道:“今日多谢了小皇舅,帮在下挡了不少酒,不若这般,怕是现下不省人事了。” 江鹤雪讶异地挑眉:“无妨。容我先去瞧瞧他。” 姜星淙向她比手,去招待旁人了,她疾步向沈卿尘去。 隔着三步远,沈卿尘掀起双迷离的桃花眸望来,薄唇微动,无声地唤她小字。 可他在旁人面前从来都是唤她“鹤雪”或“王妃”,当真是醉得不清醒。 江鹤雪在他身侧站定:“昭华,醉了么?” 她自认是明知故问。 青年虽坐姿端正,脊背仍挺得笔直,可素日冷白胜玉的面庞此番已被酒意渡上浅淡的红意,薄唇红润,鸦青长睫亦低垂,于他眼下拓下片色泽浅淡,却无端显得落寞的阴影。 可沈卿尘摇了摇头,手指轻握住她袖缘。 “若你无事了,便回家?”他轻声问。“还是要回千香坊?” “回家。”江鹤雪应声。“你醉成这般,快些回家歇息吧。” 她向姜星淙与姜相夫人均打过招呼,回身来牵沈卿尘:“我扶你。” 沈卿尘乖乖地将手放到她掌心,由她牵着起身,好似当真喝醉了,像个无话的磨合乐。 但磨合乐步履稳健,只如素日一般与她牵着手,根本不需要她扶。 江鹤雪惊讶地瞥他好几眼:“你喝醉了,竟还能走这般稳?” 她喝醉了,可坐都坐不直溜,走起路来更是一步三晃。 “我并未醉酒。”沈卿尘纠正她。 “醉酒之人才会说自己并未醉。”江鹤雪不信。她醉酒之时就最爱抵赖。 沈卿尘也未再纠正,只是紧紧牵着她,指缝也与她贴得不留一寸空隙,似是生怕她从他手边溜走。 贴得这般紧,江鹤雪被他腕上的红玉手珠硌得不适:“昭华,松一松。” 她看着这串手珠,又想起来气得自己额角直跳的傅妄,接着又想起苏敏儿,和那串紫牙乌项圈,一股郁气涌上心头,不自觉地蹙眉。 直到脚尖踢上马车旁放置的踏凳,她才回神,连掌心何时空了都未曾察觉。 再一侧首,才发现身畔的沈卿尘正垂眸望着她,手指极轻地拢着她袖缘,连她手腕都未碰到半分。 鸦睫半垂,桃花眸静得像不起波的古井。 但他也在出神,被她唤了两遍,才缓慢地抬眸,低声:“卿卿琼琼。” 江鹤雪被他突然的亲昵唤得耳缘一烫。 “你先上车歇息。”她面热地催促。 余光瞥见沈初凝正踏上马车,记起哈斯其其格治疗失忆的药粉来,心急地向她的马车走去。 银红的袖缘轻飘飘地从沈卿尘掌中滑落。 他本能地屈指又抓了一下,却只抓到早春温凉缱绻的风,与她被风吹落的一根乌发。 静立半晌,沈卿尘从袖袋中取出随身带着的荷包,敞开,垂眼望去。 里面完好地放着年前他们缠过的同心结。 他沉默地盯了许久,又将那根发丝凑近鼻端轻嗅了嗅,最终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同心结,将这一根发也添进去- 江鹤野一如少时地厌恶用药。 江鹤雪劝了好几句,最终还是惦记着沈卿尘,将重任委给了沈初凝。 但急匆匆地跑到马车旁,沈卿尘却还在车外立着吹风,视线落在掌心的荷包上,不知在想何事。 还是那只月白底绣墨竹的荷包。 江鹤雪忽而记起,自己曾允诺他,会在春日送他一个鲜亮些的荷包,与她一对。 脑海中迅速地过了一遍千香坊近几日的订单,并不算多,待她将紫牙乌项圈拿回,便能得闲给他绣。 这几日也可先见缝插针地画图样。 她思及此,轻勾住他的手:“别吹风醒酒了,回家给你喝醒酒汤。” 沈卿尘望她一眼,将她的手一点点握实,难能有些孩子气地,摇了摇头:“不喝。” 他知道自己的酒量,这般薄酒喝多少坛也不会醉。他只是一用酒便会上脸。 “我喂你。”可江鹤雪望望他,纵容道。 唇畔弯起的笑弧柔美,明媚姝丽得远胜过而今初绽的迎春。 即便亲耳听到,她说,她极擅骗人。 还在傅妄担忧她难以摆脱他离去时,自信地承诺了对方一句“不”。 可喧嚣人声里,沈卿尘照旧清晰地听到自己心律错拍之声,一如往昔,一如少年时期在凉州无数个与她对视的瞬间。 他终究是垂首,轻轻应她:“好。”- 福伯向江鹤雪足足确认了三遍,才极勉强地接受了沈卿尘“醉酒”这一事实,不多时,膳房便将醒酒汤送来了。 江鹤雪学着他素日待自己那般,挑了辛辣的姜丝,耐心地吹凉,喂到他唇边。 沈卿尘比她要乖巧得多,不闹不挣,就着她的手,很快便将一整碗都用尽。 自己拿了衣衫,听话地回他的寝殿洗沐,将她殿内的浴池留给她独自享受。 泡在温热的浴水中,江鹤雪习惯性地梳理今日苏敏儿之事。 尚宝局不日便会出结果。 但她不愿就此放过苏敏儿。 她并不认为,苏敏儿一位常年长在京都的闺秀,会能这般恰巧地从镇北侯手中得到她母亲的遗物。 然她却对背后操纵一切之人毫无头绪。 不知怎的,她忽而想起,醉乐居老鸨说起的那位,傅妄常见的灰袍客人。 她不知傅妄这个自幼长在凉州的纨绔,能在京都有何见得比她和阮月漪都频繁的旧友。 她放任思绪乱飞,飞到 暖热的浴水渐渐变凉,终于起身,拭干长发,换了春日轻薄的里衣出去。 春意渐暖,冬日用的皮暖帐已被换成月白底绣红樱的绸绫,内层的薄纱半垂,沐浴完的青年手执书卷坐于榻边,侧影朦胧清俊。 江鹤雪甩了甩头,小跑着扑倒在他怀里。 沈卿尘手中的书卷落在榻边,他未理会,只是将她熟练地抱紧,桃花眸里漾起一点细小的笑漪。 “酒醒了?”江鹤雪打趣他。“怎的又这般好学地看起书来?” “是户部的账册。” 江鹤雪笑意微滞,片刻后才问:“你知晓我同苏敏儿的争执了?” 沈卿尘“嗯”了声,没说旁的。 “……昭华,”江鹤雪侧眸盯着那本账册,好一会儿方轻声。“那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唯一的一件物什了。” “纵是百般得罪苏氏,我也须得拿回来。” 她并未说任何要他帮忙之类的话,仅是以一双清亮的紫眸望他,语声比春日的棉絮更要轻:“昭华,我不想你插手。” 棉絮湿水,堵在心窝窒涩。 两人无声地僵持了至少一盏茶的功夫,沈卿尘徐徐垂睫:“是想谈理,还是谈情。” 江鹤雪未曾料想他会这般开口,饶有兴致地挑眉:“那便都说说?” “谈理,苏氏在京盘踞近百年,要从尚宝局中做手脚,轻而易举。” “太后稍作知会,鉴定结果便是紫水晶,项圈如常归还苏氏。更莫要想抓出背后执杆做局之人。” “即便是紫牙乌,皇兄亦不会归还于你。” “走私通商是重罪,项圈大概会被皇兄扣留,届时再取,怕是极为不易。” 江鹤雪面上神情随他话音逐渐紧绷。她知晓沈卿尘所言句句在理。 “那,谈情呢?”她还是问。“你的立场是哪一方?胜算更大的苏氏,还是皇室?” 沈卿尘长睫轻抖了抖,又抬起,琥珀色的瞳仁明澈温柔。 “是你。”江鹤雪听到他说- 月至中天,细雨如酥,垂帘内疲惫了一整日的少女睡得浓沉。 长案之前,玄衣青年搁下碳笔,长指挑开床帐,将写好的字条放在她枕边。 而后,以腰间常佩的白玉令牌压实,又取下无名指上的白玉戒指,套在她拇指上。 “快刀方可斩乱麻,”沈卿尘垂眸望着她,轻声。“惹你不虞的,不必留到仲春。” “卿卿,”他小心地执起她垂在榻边的手,微俯身,极轻地在她指尖落下一吻。“好梦。” 他取下墙上高悬的龙舌弓,披蓑衣踏入雨幕。 春雨只会留下他想看到的痕迹。 而洗去所有,春日里惹她不虞的罪恶。 第62章 春雨细碎,皇宫内的御河水波激荡。 乾清宫内,少女的泪珠成串滴落,在汉白玉宫砖上接连砸开透明的水花。 上首的恒顺帝捻着字条,浓眉紧蹙,反复辨认几回:“江氏之意,是昭华初九夜里去周侍郎府上做客,便再未归来过?” 江鹤雪哽咽着点头:“弟媳醒来时,只瞧见殿下留的字条,只道若十一一早未归,便定要来宫中求您……” “陛下。”恒顺帝焦躁之时,玄衣侍卫忽而现身,比手行礼。 “如何?” “周府上下皆咬定,郡主婚宴后并未见过恒安王殿下。”侍卫如是禀报。“但臣去周府相近的几家商铺问询过,大都皆言,初九夜里瞧见过一名白衣青年进了周侍郎府。” “另,臣在周府后门寻到了这个。”他双手捧来一个黑布包袱,由恒顺帝身边的大太监打开。 “哎呦!这不是……”大太监忍不住尖声呼了一句,不忍地别过视线。 恒顺帝抬手捻起。 江鹤雪悄悄仰首望去,呼吸一窒。 他手中是一支染血的箭矢,可黑红的血沾在箭身,并未沾在箭尖。 是……沈卿尘的血? “这是昭华及冠时,朕赠他的箭。”恒顺帝抚摸着箭身的刻纹。“与昭华的龙舌弓相配。” 江鹤雪垂着头抽噎。 “陛下,这是臣在周府至令国公府的必经之路上寻到的。”偏这时,又一名玄衣侍卫捧着一支染血的羽箭上前来。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里,前前后后来了无数名玄衣侍卫,个个手中都捧着染雪的箭矢。 不多不少,刚好一箙箭「1」。 而沈卿尘出门通常只会带一箙箭。 恒顺帝辨认清点一番,勃然大怒。 “去金吾卫,宣朕旨意。”他指示一旁的大太监。“彻查令国公府与周侍郎府,务必将昭华寻到!”- 江鹤雪泪眼盈盈地一路走到月华殿。 雪梅替她一道道阖紧门,才端了盆清水给她:“奴婢服侍王妃净面。圆葱确乎辣眼。” 江鹤雪点了头,由冰凉的绢帕拭过眼角,终觉眼眶的灼烧感有所缓解,也不再落泪了。 但心头却像被巨石沉甸甸地压着。 “你说……殿下会不会当真出了意外?”她手揪着榻上锦被,语声极轻。 月华殿是沈卿尘尚未出宫立府时居住的寝殿,锦被是无装点的月白色,只以银线锁边,江鹤雪不安地划着那道银线,总觉着右眼皮一直颤着想跳。 “王妃切莫忧心。”答话的是雪兰。“殿下行事素来谨慎,又擅卦术,卜而后动,定能全身而退。” 江鹤雪失神地点头:“他还说过何话么?我只能在殿内等消息么?” 不消雪兰点头,她也知晓。 沈卿尘定会将计划安排得万无一失,她万不能轻举妄动,若是成了他的累赘,怕就功亏一篑了。 “奴婢为王妃点上安神香吧。”雪梅见她惆怅,宽慰。“您一直担忧殿下,都未曾阖眼,先休憩吧。” “兴许一觉醒来,殿下便回来了。” 江鹤雪别无他法,由她去了,缓缓将自己埋进寝被里。 沈卿尘不在,但鼻端都是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她使劲耸了耸鼻尖,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还是休息吧,假哭也得有力气哭才是- 但这一觉,江鹤雪歇得并不安稳。 梦中,两支染血的羽箭反复出现,黑红的血自箭稍一滴滴落下,落在她足边,蔓延开血泊。 而沈卿尘的面色苍白如纸,与她交握的手冰凉得令她心悸。 “琼琼,抱歉,”他嗓音虚弱无力。“我算岔了一步。” 而后,他的手缓慢地垂落在榻边。 “昭华!”江鹤雪倏然惊醒,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皇婶,你醒了。”手被另一只软白的手握住,少女绵甜的嗓音响起。 “荣昌?”江鹤雪盯着她,愣了会儿才回过神来。“你怎的在这里?现下几时?” “将入夜。”沈初凝松了她。“荣昌听闻皇叔失踪,想着先来陪陪皇婶。” “可有他消息了么?”江鹤雪问。 “阿野在外面,我去问问。”沈初凝安抚地拍拍她。“皇婶莫慌,先更衣。” 只过了一刻钟,她带着江鹤野进了正殿。 “令国公府和周侍郎府都搜过了。”江鹤野倚着桌沿道。“听闻是令国公府寻着了一间暗室,里头满满当当全是官银,还有颗北玄的紫牙乌原石与旁的物件,都送去鉴定了。” “周侍郎府里,有两本户部的账本,条目差额,将将好与令国公府的官银对上了。” “现下金吾卫正依着圣意,查抄两座府邸,家眷已尽数关押在天牢,只待贪墨定罪。” 江鹤雪愕然。 周苏两家的倒台令她猝不及防。 “那,昭华呢?”她徐徐 掀睫,问。“可找到他了么?” 但江鹤野避开了她期冀的目光。 “我知晓了。”半晌,江鹤雪低声。“还有什么旁的消息么?项圈……” 江鹤野从袖袋中摸出一串,搁到她面前。 形貌材质都像极了她的紫牙乌项圈。 “这串是赝品……”可江鹤雪在烛光里略一细瞧,便怅然地垂眸。“是紫水晶。” “可这是我从尚宝局摸回来的。”江鹤野不解地挠了挠头。 江鹤雪不禁敛眉:“尚宝局的那串,就应是苏敏儿颈上的真品才对……况且这只是一串项圈,何必要制一件仿制品?”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盏茶的功夫,江鹤野率先叹了口气:“敌在暗我在明的,莫要想了。” “是说,这串项圈倒是眼熟。”既是赝品,他便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起来。“越瞧越眼熟,似是多年前见过。是你拿给我瞧过?” 江鹤雪点头,这串项圈镇北侯夫人只给过她一日,她也没拿给过几人瞧,只有江鹤野、阮月漪、傅妄……是傅妄! 江鹤雪敛起的眉倏然松开。 她想不到旁人会有能力从凉州带走这串紫牙乌项圈。 但随即,松开一分的秀眉又微微拢起。 她想不出傅妄这般行事的缘由。 她而今丁点不了解这位自幼相识的竹马了。 “这不是你那块绣布的角标图样吗?”沈初凝打量着项圈,忽而道。 江鹤野与她头叠头看着,认可:“小公主好眼力。” “什么绣布?”江鹤雪从打结成乱麻的思绪中回神,问。 “是我落入枯荣庄伊始,大庄主给的,说是与我的家世有关。”江鹤野解释。“但他只给了我半片,后续每完成一次任务,便再予我一枚碎片,只道若是凑齐,我便可凭此与家人相认。” “先前你在仁姝寺撞见我,便是为着最后两枚碎片而去。”他继续道。“大庄主同我说,我的家世,可以……” 他望了一眼身旁雪腮染粉的沈初凝,又收回视线,无谓地摊了摊手,眸底的笑影却暗淡下来:“技不如人,未能成功。” 江鹤雪羽睫轻颤:“我能瞧瞧吗?” 江鹤野而今已极其信任她,未作犹疑地三两下解开荷包,将缝补得只差一角空缺的绣布递给她。 针脚细密,绣着辽阔起伏的山脉,猎猎迎风的旌旗,瞭望台上将士军容威严,俨然一幅壮阔的边塞图。 但左侧却显然少了一条。 “我与小公主猜着,应当是少了最左侧的题诗。”江鹤野觑着她神色,颇为不解。“可若是只少了题诗,照理说来,是不影响与家人相认的……也不知大庄主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并非题诗。”江鹤雪放下绣布,疲惫地阖眼。“莫要再为他涉险。我大可全告知于你。” 江鹤野讶异地挑眉:“你缘何知晓?” “你少的那一块,在我这处。”江鹤雪轻声应他,却留了话头不说尽。“作为交换,告诉我,你的最后一桩任务,是何事?” “王妃一言,驷马难追?”江鹤野反问。 “对亡母起誓。”江鹤雪郑重开口。“只不过那块绣布在王府里,待殿下回来,我再拿给你。” “追查绮梦轩的东家。”江鹤野于是道。“我曾在那处见过你与殿下,当时救出的槐序,亦是枯荣庄的杀手。” “她身手并不逊于我,却被重伤至此。” 江鹤雪忽而想起沈卿尘那日对她所言。 “绮梦轩的东家另有旁人,不必打草惊蛇,惹祸上身。与你无关。” 她又想起在那处赎出的何馥何馨。 沈卿尘定是知晓些什么的。 偏偏他而今杳无音讯。她何事都做不了,只能等他- 辰月十四夜里,春雨终歇。 这是江鹤雪在皇宫中过夜的第四日。 她了无睡意地在沈卿尘的寝殿中闲逛。 说是闲逛,心中又惴惴不安,总在忧心沈卿尘。 便未曾留意任何,直到踱步得疲惫,便在案前坐着休憩,也不知是何时昏沉,又是何时趴下身打起了盹。 意识朦胧间,支摘窗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响动,春夜尚冷凉的风自被扩大的窗缝灌入。 空气里浸着雨后泥土的清香,还有极浅淡的血腥味。 江鹤雪被激得清醒过来,循声望去。 “……昭华?” 玄衣青年手撑着窗框,翻身跳下来,长指一勾,覆面的黑巾飘然落在桌案上。 露出江鹤雪熟悉的那张面容。 沈卿尘动了动唇,可话未出口,便被她突兀地吻停。 泪水咸涩的味道在口齿间化开,他愣住,直到她浅尝辄止后退开,方回神,将怀中的木匣递去。 江鹤雪打开,瞧见她的紫牙乌项圈。 而身前青年微弯着眸,温声:“找到了。” “不哭,乖乖。”—— 作者有话说:「1」一箙(fú)箭,通常20支 看着大纲表示想写俩人大d特d了,走剧情好累哇[化了][托腮]想到下本哥还是太子就感觉有1.4了[爆哭] 第63章 夜风习习,犹带潮润的雨露拂过面颊。 江鹤雪捧着木匣,一瞬不瞬地望着身前的青年。 他着了她未曾见过的玄衣劲装,无纹绣,仅暗线在窄袖边缘织边,墨发高束,身形颀长如竹,眉眼冷峻胜玉。 可他在笑。 形状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弯,浅澈瞳仁映着雨后清朗的月辉,神色较之缠绵春水更为静谧温柔。 被她方才粗鲁蹭过的薄唇微红,唇角尖尖上扬出清浅漂亮的笑弧。 冷白长指捧起木匣中的紫牙乌项圈,他垂首,小心翼翼地将之套在她脖颈,而后微俯下身,手臂绕到她颈后,将金扣扣牢。 江鹤雪怔愣地垂首,望向颈上华美精致的紫牙乌项圈。 月光明亮,饱满的紫牙乌色泽鲜艳夺目,她不禁伸手,轻抚着金丝的缠纹。 心律是前所未有的急促,她甚至觉着沈卿尘也能听到这般吵闹的响音。 眼前忽而出现清俊的面庞。 是沈卿尘低身,轻抹去她眼尾泪痕:“莫再哭了,卿卿。” 眼尾挨上他冷凉的指腹,与梦中相似的温度令江鹤雪猛然惊骇,眼眶本能地又晕了红。 她紧紧攥住他的手,要迫切地汲取他同素日一般暖热的温度,可将将握住他手掌,便被包扎的纱布磨得难捱。 空气中的血腥味随他凑近,由浅淡转为浓重,在她未耸鼻尖时又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 “让我看看。”江鹤雪翻过他手掌,望着他掌根包扎的雪白纱布。 “无碍。”沈卿尘将手缩回,背到身后。 寝殿内沉寂下来。 江鹤雪怔然望向他抿紧的薄唇,及本能后撤的那一步,鞋尖与她鞋尖的影子都错开了一寸距离。 “昭华,”她仰起脸,嗓音轻而柔。“可我从未见过你受伤。” “这几日,我不仅是担心这条项圈。”她向他走近,与他鞋尖碰上鞋尖。 沙甜的嗓音比自窗缝漏进的缱绻春风更为温柔。 “我更担心你。”- 沈卿尘外露的伤势不严重,较之在仁姝寺瞧见江鹤野鲜血淋漓、奄奄一息的狼狈姿态,都可谓是“小打小闹”。 但江鹤雪分不清她哪一回更担忧、更心疼些。 以冷凉的药膏将他手背上细小的伤口次第抹过,沈卿尘又撤远了:“当真无碍。” 他瞥了一眼漏刻:“三更将至,早些去更衣歇息。” 江鹤雪不动,伸手去勾他腰间的束带,将触及暗扣,便被他扼住手腕。 “现下还是十四。”沈卿尘语声低而淡。“再耐心等一日。” 她喜爱的金链不在宫中,衣裳不在,焦尾琴也不在,那支异域的歌曲他手法也略有生疏了,需得温习。 “看看。”江鹤雪耳缘染绯。“并无旁意。” 沈卿尘手上力道不松,不允。 她本就对他的身体褪去了新鲜感。 而今还带着伤,恐怕丁点也不会合她心意。 “夫君——”可江鹤雪蹭着他的手,拖长了尾音,绵声撒娇。 沈卿尘分辨不清心中的感受。 他想,他或许该喜悦的。至少多日不见,她也并未排斥他,为他手上的伤细细上了药,还想更 亲近他。 可他却更希望,她能问问他些旁的。 问问他去了何处,遇见了何人…… 但他还是不要奢求更多才好。 静默片刻,沈卿尘垂眸,执着她素手,解开腰间束带的暗扣。 绣暗纹的束带落在地面,贴身的劲装松散开来,他仍未松她的手,紧牵着伸进胸口。 内里的暗扣被一颗颗解开,玄衣坠地,露出贴身的月白里衣。 说是月白,也只是因着江鹤雪知晓他只裁过月白的里衣。 她去过他王府的寝殿,衣柜里除却新婚时那件正红的里衣,清一色的都是月白。 可而今身上这件已被渗出的血染得暗红。 江鹤雪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沈卿尘松开了她的手,嗓音极轻:“脏。” 他自己三两下解开腰侧束带,将里衣随意压在方才褪下的劲装上,露给她光裸的上身。 肤色依旧冷白,肌肉依旧块垒分明,可而今的江鹤雪并无欣赏之意。 她视线直直落在他腰腹的纱布上。 草草缠绕了不甚齐整的好几圈,伤口的血止得也自然糟糕,此刻仍在外渗着。 “拆掉,重上一遍药吧。”江鹤雪说着,伸手去解。“怎的伤成这般……” “你是要查我的伤口。”纱布被她小心翼翼地解了大半,沈卿尘才缓慢地会意。“并非是想……” 后半句话,他羞于说出口。 但江鹤雪了然,手上禁不住添了几分力,又气又臊:“我当真没有那般慕色!” 纱布全被揭开,江鹤雪才发现,他腰腹的伤口比她想象中更为严重,刀伤横贯大半截腹部,于冷白肌肤上愈显刺目骇人。 她指尖蘸了药膏,倾身为他涂抹,秀眉拢起,凤眸中明显溢出心疼担忧的神色。 半透明的膏脂在伤处凉凉化开,少女的指尖软白,动作轻柔而小心,似是在对待于她而言极其珍贵的物什。 沈卿尘不敢长久地垂眸望她,长睫轻颤几下,侧过视线,盯着她牙绯裙裾上金线勾勒出的虞美人花。 虞美人的花型和罂粟极像,可前者为爱情与忠贞的表征,后者却是美丽的欺骗。 而她……无疑是后者。 耳际又回荡起她那日对傅妄那句笑意盈盈的“我极擅骗人”。 沈卿尘难以不认同。 她确乎技巧精妙绝伦,他如何都察觉不了破绽,便是现下,也想放纵自己佯装不知地,清醒地沉沦其中。 但不可以。 她想要同傅妄回凉州了,不知在哪一日,也不知是否会同他告别。 腰腹的刀伤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开始作痛。 沈卿尘终是抬手,轻轻勾住了她搭在自己胸前的指尖。 “这几日……你有么?”他指腹蹭着离开前为她戴在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低声问。“若是有,有几点点。”- 江鹤雪同他说数不清,兴许是一万点点,又大抵更多,总之就是极其想他,想到饭不能食,夜不能寐。 连梦中都反复出现那几支染血的羽箭。 绷带重新缠好,沈卿尘环过她的肩,将这几日之事细细同她说了。 周侍郎府与令国公府都是他预先做好的安排,染血的羽箭亦是提前备好的,只是遣暗卫丢在预先定好的点上。 而后另寻了一名与他身量相当的暗卫,着他素日常穿的白衣,便是周遭百姓口中所见的白衣青年。 江鹤雪讶异地睁大双眸:“所以……算你坑骗了陛下?” “如何算坑骗?”沈卿尘淡声。“初九夜里我确乎去过周侍郎府与令国公府,只是并未进门拜访,两府上下自然不知,此为事实。” “寻到的羽箭亦确乎是及冠那年皇兄赠予我的,至于周氏、苏氏于我不利,皆是他个人的思量,彻查两府亦是他亲口下的圣旨。” “而两府密室,官银与假账,更是他们咎由自取,而今阖府下狱,也算罪有应得。” 江鹤雪转了转眼珠,轻声:“昭华,你可是计划着扳倒周苏两家已久了?” 沈卿尘并未否认:“周氏是去岁才动了念头。” “缘由呢?” “周公子对你出言不逊。” 江鹤雪愣住,片刻后哭笑不得:“那般风言风语,我都未曾放在心上。” “那不可混为一谈。”沈卿尘纠正,但余下的话并未出口,只又道。“户部贪墨,经此彻查,亦于国有利。” 江鹤雪点点头表示这点她认同,但随即,想起一个更为重要的点:“周氏是去岁,那苏氏是蓄谋已久……为何?那岂非你的母家?” 沈卿尘未答,她也不愿强他所难,只又转了话题:“那你这几日又在何处?” “在寻你的项圈和绮梦轩东家。”沈卿尘并未说结果,只道。“苏大娘子而今关在狱中,若有关于项圈之疑,明日夜间你我一同去审问。” 江鹤雪点头,她只是猜测项圈是被傅妄带来京都的,具体确乎还得去找苏敏儿确认。 沈卿尘虽受了伤,但没少胳膊也没少腿地回来了,她心中巨石可算是落了地,心绪安宁下来,在他臂弯偎了半刻,多日来累积的倦意便层层上浮着,将她吞没。 “去熄灯。”她喃声。“我要睡个昏天黑地,睡到日上三竿,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叫醒我。” 沈卿尘将所有的灯烛都熄了,只留了一盏八角绣竹宫灯,搁在离她远些的桌案上,用里衣半遮住,暂时充当夜明珠用。 再躺回榻上,江鹤雪便本能地寻着热源贴了过来,腿习惯性地要往他腰上翘,朦胧间又想起他的伤,悻悻然翻了个身,去压隐囊。 “别走。”沈卿尘音调喑哑。 江鹤雪含混不清地解释一句,嘟哝:“甜甜,你怎的还乐意被我压呀……还是安歇也需要抱抱?” 她懒洋洋地抓住他小臂,将之搭在自己腰际:“这般抱抱。” 静默片刻,沈卿尘又向她贴近了几分,手掌落在寝被边缘,替她压实。 银月高悬,怀中少女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沈卿尘却了无睡意。 他克制着自己不加重力道惊醒她,越过寝被,垂眸望着她不安分地赤露在外的足踝。 其上琼花金链系得松垮,仿若她一翘脚或一踢腿便会脱落。 须臾,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锁扣又向内挪了两环,紧上。 这般,她夜里稍有动作,便会激醒他。 便不怕她趁他熟睡悄悄离开……和傅妄逃去凉州。 “卿卿,”沈卿尘将下颌支在她肩窝,嗓音轻哑。“别跟他走。” “留在我身边吧。” 第64章 天王老子没来,但江鹤雪也没能睡到日上三竿。 “王妃,太后娘娘方才唤人来了,传您去陪陪她老人家。”垂帘外,雪梅焦急地踱步。 江鹤雪从未觉着床榻这般舒适,眼皮也沉甸甸得似是被胶粘死了,完全掀不开,更不必说起床更衣了。 “我可以身子抱恙么?”她喃喃。 “您——那您称何种病?”雪梅悄悄透过门缝瞥了一眼等候在外的坤宁宫宫人,把嗓音压到最低。“您得称个严重到下不来榻又不至过分晦气的病才成。” 江鹤雪意识朦胧地想了半刻,终是不情不愿地坐起身来:“那我还是身子康建吧。” 寝被堆叠如云,她半睁着眼,扒拉了好一阵才钻出来,坐在铜镜前,由雪梅通发更衣。 偶人似的由她套上牙绯绣金纹合欢花的罗裙,又盘起精致的流云髻,簪好步摇发钗,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薄薄敷了一层珍珠粉,她取了螺子黛,边描眉边悄声:“苏氏可有何新消息么?” 苏氏昨日定罪,今日苏太后便传唤她,用脚趾头想想,便知是场鸿门宴。 雪梅摇了摇头。 “我的膝枕怎就放在了王府?”她哀哀叹了口气,抿好口脂,又挑了对简洁的耳坠,才施施然出门- 与而今朱门已被贴了封条的令国公府截然不同,坤宁宫内的宫人 依旧步履严整,各司其职,或修剪着繁茂浓翠的花草,或清扫着洁净如洗的路面。 江鹤雪轻车熟路地走到殿门前,可门缝才敞了半边,便听到内里瓷器掷地的闷响。 她记着那是张厚重密实的龙凤纹栽绒毯,也不知这一下,瓷器是否碎裂。 步履踟蹰不前间,内殿传来苏太后的怒喝声:“混账!哀家如何有你这般的儿子!” “太后娘娘当真是贵人多忘事。”隔着一扇屏风,青年寒冽嗓音带着明晃晃的讽意。 “本王称您一声‘母后’,竟真将本王当作您的亲生子嗣了?” 江鹤雪大气都不敢喘了,怔然听着。 沈卿尘这话…… 内殿是诡异而长久的寂静。 “仁姝之事,是哀家于国家于大局考量,迫不得已而为之。”终于,苏太后又开了口,语调已平和下来。“昭华,先为君臣,后为亲眷,你并非不明事理的稚童,该理解哀家。” “理解您。”沈卿尘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尖到锐利的弧度。“太后娘娘知本王并非不明事理的稚童,当也知晓,您当年所作所为,本王心中自有论断。” 江鹤雪听得大脑一片空白。 “蛮族入侵,昔年分着天家大半财粮的世家,弟子扛不起长枪,女郎舍不出和亲,您挑来挑去,挑中本王的生母。” “若非先帝昏聩,她昔年该被封为太妃。” “便是为君为臣,可曾有和亲嫁去太妃、还是已为先帝诞育子嗣的太妃之先例?”沈卿尘语调依旧淡冷平静,甚至令人听不出他的怒火。“本王学识浅薄,闻所未闻,烦请太后娘娘,不吝赐教。” “哀家也有苦衷……” “那抹去本王生母身世,改记为苏氏旁支女,为苏氏门楣添光增彩,亦是苦衷?” 江鹤雪震惊得说不出话,身形微颤,发髻上的流苏步摇晃动,不可避免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宫殿寂静得落针可闻,这一声细微的响便尤为明显。 “快,快去瞧瞧,可是鹤雪来了?”内殿立即响起苏太后催促之声。“早春天寒,快将人请进来,莫要冻着,害哀家与昭华心疼!” 江鹤雪并未躲,扬声应了“是”,轻提起裙摆,大步向内而去- 金线绣祥云纹的屏风后,苏太后坐于上首,而沈卿尘静立在一旁,足边孤零零地落着一只完好的白瓷茶盏。 苏太后满怀期冀地望着她,而沈卿尘却只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便低垂了眼睫。 “鹤雪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江鹤雪走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礼。 裙裾如繁花铺展开,半压过沈卿尘的足面,白瓷茶盏被落在她艳色的裙边,刺目得让苏太后心惊。 “鹤雪不必同母后多礼。”她情急地竟要伸手去扶,可少女轻飘飘地避开,起身,与沈卿尘并肩而立。 又一脚踢开那只碍事的白瓷茶盏。 苏太后伸到半空中的手僵住,片刻后悻悻然收回。 “太后娘娘寻鹤雪来何事?”江鹤雪仰脸,眼色清澈无辜,明知故问。 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攀住沈卿尘的小臂。 他终于有所反应,紧绷的身形略放松,手臂微曲,予她缝隙挽住自己的臂弯。 苏太后望望相偎的二人,竟陡然生出种孤立无援之感。 她忽而想起,当年,沈卿尘也是这般。 那时他还只有两三岁,还会夜半哭闹着寻找他的生母,吵得她不胜其烦,干脆丢给了恒顺帝带。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昔日惹她烦的稚童长成少年,又长成青年,但再也不会哭,也没再对她笑过。 她轻信两三岁的孩童记不住事。 可而今,雏鸟在她未曾察觉时羽翼渐丰,成了能将苏氏一族绞杀的雄鹰。 但她仍不死心地徐徐开口:“哀家今日,只想同鹤雪话话家常。” “龙邻有句古话,道‘百善孝为先’,便是说人行于世,孝顺父母、敬重长辈乃是根本,鹤雪觉着,此言可有理?” “回娘娘,”江鹤雪认真道。“鹤雪觉着,既是传承至今的古言,定有合情理法的一面。” 苏太后略浑浊的眼中重燃起亮光。 “然鹤雪更觉,诸事皆不可一概而论。”她顶着她渐冷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补充。“小辈遵循‘百善孝为先’,前提定是长辈温良和蔼,关爱子孙。” “若是长辈仗势欺人,无理无情在先,到头来却要以古话规训子孙,恕鹤雪觉着,此等长辈,不配为尊。” “既不配为尊,那如何相待,全凭心意。” 苏太后面上笑意彻底凝滞。 “若是有缘由呢?”她仍是问。 “那得瞧是何种缘由了。”江鹤雪回忆着,嗓音放得轻柔。“鹤雪嗜甜,幼时有回偷吃了一整盒芝麻糖,娘亲知晓后,便禁了一月的零嘴,鹤雪因此与她耍了许久性子。” “直至大些,才理解娘亲是担忧鹤雪患牙疾。此类缘由,自然可被理解。” “但若是些旁类的缘由,牵连的又是人命关天之事……”她面上仍带着笑意,语声却倏然冷下来。“太后娘娘,不必多费口舌。” “你!”苏太后惊怒,抄起另一只白瓷茶盏向她砸去。“不孝子!” 沈卿尘抬臂将之挥开,上前一步,将江鹤雪严严实实护在身后。 盛满的烫茶挥洒开来,白瓷茶盏撞倒绣纹精致的屏风,屏风带倒悬挂的八角宫灯,一时间,各类奢华摆件碰撞,“噼里啪啦”地狼狈作响。 “好样的,当真是好样的!”苏太后一贯端庄的面容扭曲了,戴着金护甲的手次第点过沈卿尘和江鹤雪。“一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一个牙尖嘴利,冥顽不化!” “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卿尘面无表情。 “鹤雪才疏学浅,旁的不解,倒是听懂了最后一句。”江鹤雪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笑着狡黠地眨了眨眼。“多谢太后娘娘赞誉。” “昭华,太后娘娘说,你我佳偶天成呢。”- 苏太后被气得两眼翻白,江鹤雪还好心地遣人去为她传了太医诊平安脉,才挽着沈卿尘向外。 但月华殿走了不到半程,便瞧见了恒顺帝身边的大太监:“咱家给恒安王殿下、恒安王妃问安,皇上有请——” 江鹤雪尚未落地的心又被高高提起,僵硬地挽起笑靥点头,待他向前走了,方轻晃了晃身畔青年的手臂:“这一日当真不好过……” 沈卿尘垂下眼睫,瞳色深暗,眸底似有情波浮涌,又被他克制着平息。 “别怕。”他回握住她指尖。“我在。” “我不怕。”江鹤雪以一双清亮的凤眸望着他。“我知晓,若非陛下纵容,苏氏也不至于落到而今境地。” “而他待你,更不会到‘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1」’的地步。” “太后这只失了老虎的狐狸,我也未曾怕过。”她弯唇,笑意明媚。“毕竟,我的老虎还在身后呢。” 沈卿尘哑然失笑- 恒顺帝果真未同他们发难,关心了一会儿沈卿尘的伤势,留他们用了午膳,又问了会儿贪墨案的细节,才以催促他们尽早为皇室开枝散叶告终。 再回到月华殿,已至酉时。 寝殿的门一阖,她整个人便无力地向床榻栽去:“好 累好困呀。” “夜间还要去寻苏敏儿,我要补眠……” 手腕却被沈卿尘轻轻握住。 “且等一等,好不好?”他音调微哑。 “乖宝宝,你自己换药嘛……”江鹤雪没栽成功,便换个方向往他怀里栽,想当然。 “并非此事。” 他双手绕过她腰侧,自后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下颌想往她发心蹭,又碍于她繁复的发髻,终是俯下身,轻轻搁在了她肩窝。 尾指勾着她尾指,将她两只手都分别拢进自己掌心,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而慢地摩挲着她软白的手背。 他腕间的纱布若即若离地蹭着,江鹤雪不自在地躲了躲:“昭华,你好黏人。” “抱歉,”沈卿尘嗓音轻哑拂过她耳际。“太久了,我着实忍不住了。” “卿卿,予我抱抱。”—— 作者有话说:「1」出自《史记》,还有一句是“敌国破,谋臣亡” 椰椰喊话(求夸):快去看我的作者专栏新头像!!!我新约的稿!!!猫画的是我家的小猫咪!!!此椰拿到图就开始边等字边咪咪喵喵地显摆了[害羞][害羞][害羞] 第65章 春风缠绵,身后青年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渡来。 这个姿势亲昵得过分,他每一下温凉的吐息,每一声有力的心跳,她都感受得分明。 “怎的就太久了?”江鹤雪慢慢揉捏着他指尖,问。“何时想抱我?” “自坤宁宫内,你挽住我小臂的那刻。”沈卿尘低声。“我便知晓你会站在我这边了。” “那时便想抱你了。”他说着,素日听不出情绪的嗓音难能带上明晃晃的抱怨意味。“当真话多。” 江鹤雪忍俊不禁:“你撒娇。” 沈卿尘无话,却以下颌蹭了蹭她肩窝,鬓边的碎发毛茸茸地蹭着她耳垂,也有几缕柔滑地贴在她的颈窝。 “那就只想抱抱么?”江鹤雪抬指,指尖轻划着他指腹,沙甜嗓音生来便是撩人的。“不想做些旁的?” 静默片刻,沈卿尘松了寸许,将她在自己怀中转了个个儿。 他视线是难能的直白,盯着她卷翘睫毛上细碎的光点,又缓慢下移,盯着她总是微扬的唇角。 想亲。好想直接亲上去。 但他礼貌地询问了江鹤雪的意见:“可以么?” “不说是何事,我怎知可不可以?”他要说的话都写在眼里,但江鹤雪不愿让他的嘴皮躲懒,故意问。 沈卿尘无话地望着她,耳垂渐渐红了。 他学着她那般捏了捏她的指尖,又向上,磨蹭她精巧的腕骨,咬着牙关不开口。 动作轻慢温柔,带着点撒娇求饶的意味。 “说呀。”可江鹤雪从不会放过他。“你若不说,我便如何都不允。” “……想亲你。”又对视了半晌,沈卿尘终是哑声,指尖点点她睫毛。“这里。” 又点点她唇角:“还有这里。” 他指尖的力道那样轻,轻得像随微风而起的柳絮,却全然不似柳絮的绵软。 江鹤雪抑着想直接亲上去的冲动,得寸进尺地问他:“就这般?不伸舌了?也不更进一步了?今日可是辰月十五……” 她这话过分直白,也过分大胆,沈卿尘被她闹得面红耳赤,连红透的指尖都愈来愈烫。 “猫猫。”他低低唤了一声,似在以亲昵的称呼,要她放过他。 可江鹤雪眨了眨眼:“再叫一声?” 沈卿尘不依她了。他的耐心告罄了。 他低垂首,吻她上翘的睫毛尖。 手掌下移,掌在她后腰,他轻轻地吻她唇角,似雨前蜻蜓低低飞过水面,漾起细小却不止息的涟漪。 但他只克制于表面,并未深入,唇瓣轻而柔地流连,只在她抬臂环搂住他脖颈时,轻咬了一下她的唇珠。 恋恋不舍地碾了碾,才意犹未尽地退开。 “真就这般呀?”江鹤雪也意犹未尽。“我也并未说不允你伸舌,不允你更进一步。” 沈卿尘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正开合的红唇。 饱满,水润,口脂被吻花,他方才尝到了榴花的清甜,带着微微的涩。 “不睡了?”他哑声。“那便继续。” 江鹤雪后悔了,但为时已晚- 但沈卿尘最终也并未做的过火。 正事不能耽搁,他腰上的伤也暂未痊愈,江鹤雪也累得想补眠。 只是拥着她黏黏糊糊地索取了好一会儿,才妥帖地为她拆了发,拭了妆,褪了外衫与罗裙,抱着她上榻歇息。 自己又去取了药膏与绷带,解衣上药。 “娘亲之事,你怎的也不同我提?”江鹤雪压着隐囊,半是抱怨半是嗔怪地道。“昭华,你同我隐瞒了好多。” 沈卿尘眼睫微颤,不答反问:“你听到了多少?” “你希望我听到多少?”江鹤雪抬眸,认真地问。“是全部听到,还是一句也未听到?” “我惹你不虞了么?”沈卿尘只问。 江鹤雪摇了摇头:“你不必总担忧这些。” “我不知晓,若非今日我听到,你会何时告知于我,又是否会告知于我?” 沈卿尘沉默,浓密的鸦睫低垂,掩住桃花眸中的神色。 江鹤雪读懂了他的意思,极轻地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昭华,不要这般。” “我想要多了解你一些。”她说。“了解你心中所想,了解你的过往,了解你的全部。” 那便还是想听,还是不满他这般。 “待到得闲,我会将我所知之事悉数告知于你。”沈卿尘最终道,却也仅限于此。 他并不认同她后面所言。 毕竟连精心粉饰过的自己,她好像都不够喜欢。那日同傅妄见过面后,连与他牵手都在不住地皱眉。 那他偏执、卑劣、小肚鸡肠、焦虑分离的……他不好的那一面,又如何能让她知晓。 她又如何会喜欢。 点滴的美好温馨似水中月,镜中花,似那日她从他手中轻易滑落的袖缘,不知在哪一日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便是如此,他依然同往昔一般。 自欺欺人地沉沦- 落起碎雨的春夜最宜悄然出行,做白日里做不得之事。 江鹤雪往面上涂了厚厚一层姜黄粉,螺子黛将原本细弯的秀眉描得又粗又直,还描了两个重重的黑眼圈,又换了宫女的深绿服饰,才扬首望着沈卿尘:“我好啦。” “何必如此。”沈卿尘失笑。“光明正大地去便是。” “世人眼中,我还是苏大娘子的表兄。”他淡声解释。“送她最后一程,合情合理。” 他语调太平静,江鹤雪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只是踮脚,伸手,安抚地轻摸了摸他的发顶。 已至夜半,天牢内囚犯的鼾声此起彼伏。 昔日穿金戴银的苏敏儿,此番形容分外狼狈,长发凌乱毛躁如枯草,身上的罗裙皱皱巴巴地团着,素日妆容严整的面庞一片花白,面上的珍珠粉掉的七零八落,眉黛晕成一团。 倒比江鹤雪精心伪装的更不易认出人来。 “周苏氏。”沈卿尘冷声。 苏敏儿昏迷着。 狱卒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去,苏敏儿战栗着惊醒过来,牙尖打颤着望来:“殿、殿下……” 沈卿尘示意雪竹上前替审,自己后撤了一步,手背轻轻遮住江鹤雪的双眸。 “紫牙乌项圈,从何而来?” 苏敏儿咬着唇, 瑟瑟发抖:“是从珠宝铺子买的……” “哪家?” “琳琅阁……” 雪竹打了个响指,狱卒换来了一盆热水,又是兜头浇下去。 苏敏儿惊慌失措地闪躲。 “紫牙乌项圈,从何而来?”雪竹重复问。 “就是琳琅阁买的。”苏敏儿死咬牙关。 雪竹又打了个响指。 “莫要动刑。”惊惧的尖叫声惨烈,江鹤雪出言阻止。“不妨试试我的法子。” 她挪开沈卿尘的手,从袖袋里取出支回魂香:“燃起来。” “这是什么!”苏敏儿摇着头向后缩。“我不要!” “这不会让你痛苦。”江鹤雪在铁笼外蹲下身,与她平视。“总比严刑逼供来的好。” “你休想听我说!”苏敏儿死不低头,一身狼狈,依旧倨傲。“你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江鹤雪不屑于跟她吵架,接了火折子,将回魂香燃了。 迷离的香气淡淡萦绕着。 沈卿尘在她身后弯下身,以绣帕掩住她口鼻,示意雪竹与狱卒都退下。 苏敏儿强忍住要打哈欠的动作,瞳眸被逼出泪花,恶狠狠地瞪着她:“你休想……” “你有什么还想再见一面的人么?”江鹤雪漫不经心地晃着那根香,问。“我猜,并不是你的夫婿。” “是太后娘娘吗?” 苏敏儿神思微微恍惚:“姑母……当然想见姑母……” “太后娘娘是你最想见的人吗?”江鹤雪极其耐心,循循善诱。“你最想见的,当是认为能保住你一命的人。太后娘娘能如何保住你?” 苏敏儿摇了摇头,喃喃:“姑母不能。” “你方才既认为自己会逆风翻盘,合该是有人为你兜底才对。是谁?”江鹤雪继续轻声追问。“是男是女?可是你的挚友?” 苏敏儿仍是摇头。 “不是挚友,不是你的亲眷,那他同你是何关系?”她神思并未完全模糊,江鹤雪不敢贸然提起紫牙乌项圈,耐着性子问。“你缘何这般信赖他?” 这话似是碰到了苏敏儿最大的秘密,她紧紧咬着下唇,挤出极轻的声音:“说不得,说不得。” “事成之前,若是说漏了嘴,我便是不守礼义廉耻的荡.妇.,我会被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江鹤雪怔然与身边的沈卿尘对视了一眼,便知与他想到了一处。 “是位男子吧。”她又晃了晃手中的香,低声。“你喜欢他?爱他?” “他是你的旧情人?还是你近些年与周公子成亲后生的情缘?” 苏敏儿死死咬住牙关,神思阵阵钝痛。 “他又能让你相信,能为你兜底。”越到最后关头,江鹤雪越发要沉下性子来。“那定然称得上权势滔天,是公侯伯爵府的世家子弟么?” 回魂香越燃越旺,苏敏儿的神智越发模糊不清,顺着她的话摇头又点头,混乱道:“说不得……我同殿下是清白的……” 江鹤雪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紫牙乌项圈,是他予你的么?” “我的分明是紫水晶……”苏敏儿崩溃地捂住头。“殿下不会骗我的……” 江鹤雪愈加难以理解了。 她原本猜测的是苏敏儿与傅妄有所勾连。 “是哪个殿下?”她凑近苏敏儿,晃晃最后的香尾,问。 “是四……” “当心!” 身子一歪,她被沈卿尘严严护在怀中,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响,再一探头,只见苏敏儿倒地,喉间鲜血淋漓。 而甬道尽头静立的男子,着灰袍。 第66章 “快追!”江鹤雪失声惊叫。 这便是苏敏儿的情郎,亦是傅妄在醉乐居频繁相见之人。 但灰袍男子戴着张铁面,只露出一双锐利的鹰眼,握着把匕首横在胸前,身轻如燕地自甬道后撤。 沈卿尘捞着江鹤雪飞身而起,却并未追,朝反方向寻到将动身的雪兰与雪竹:“护送王妃回月华殿。” “殿下,属下跟着您。”雪兰拉住江鹤雪向外,雪竹却比手道。 “不必。” “可您的伤势暂未痊愈……” “本王之命,难以理解?”沈卿尘寒声。 雪竹只得退后,跟上江鹤雪- 月华殿内,江鹤雪边踱步边思考着。 苏敏儿的情郎,是皇子,是四…… 她反复回想着当时她喉间那半声音。 怎的会是四皇子?景王,沈泽澜? 这是全然在她意料之外的结果。 虽说沈泽澜作为半个地理学家,成日里走南闯北,认识镇北侯与傅妄,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如何看都是个清澈纯粹、无甚心机的少年郎,何况沈卿尘还会去私下拜会他,当是私交不错的,有何缘由这般行事呢? 江鹤雪托着腮,难免懊丧地叹了口气。 先有阿橙,后或许有沈泽澜,她看人的眼光就这般不准么? 被推开的支摘窗发出一声轻响,白衣青年撑着窗框翻窗而入。 “可有受伤?”江鹤雪迎上前。 沈卿尘掸着掌灰的动作微顿,片刻后,向她伸出手。 “何处?”江鹤雪担忧地捧过他的手,左瞧右瞧,也并未瞧见伤口。 沈卿尘屈指,轻声:“这里。” 江鹤雪眯着眼,才瞧见是他指尖,多了一道细小的破口。 也就他半个甲缘那般长短。 “……我以为是多严重的伤。”江鹤雪提起的心落下,忍俊不禁。“现下连这般小伤都要给我瞧了?” “是你问的。”沈卿尘低声。 “再不瞧便愈合了。”江鹤雪小声嘟哝。 沈卿尘微窘迫地要缩回手,又被她牵住手腕,挣不得,掀睫望她。 “可是很痛?”江鹤雪笑着同他对视。 沈卿尘摇头。 那样小而浅的伤口如何会痛。 但江鹤雪将他的手捧到了唇边,轻轻呼了口气。 轻软的气息落下,她绵柔的唇若即若离地触碰过他指尖,复而抬首,笑:“吹吹便不痛了,乖宝宝。” 沈卿尘整只手都僵了,缩不回,怔然与她对视。 她凤眸晶亮,紫瞳带着狡黠娇俏的笑意。 即便面庞上涂抹得乱七八糟的伪装仍未拭去,可眼眸是那般美丽,剔透,像北玄上好的紫牙乌。 遑论如何都让人能一眼认出。 “琼琼。”沈卿尘低声唤她,耳缘红透。 她总是这般,指责当然无甚可指责的,偏偏就让人难以招架,话都不知该如何说。 “没旁的伤便好。瞧见他是何人了么?”江鹤雪放过了他。 沈卿尘摇头:“那人轻功与我不相上下。且有帮手相拦。” “那你怎未抓了审问?”江鹤雪不解。“是死士?还是寡不敌众?” “都不是。”沈卿尘眼睫轻颤,半晌,低声解释。“他的帮手,是傅妄。” 方才的场景又在脑海中浮现。 月黑风高,他直追那名灰衣男子到暗巷,眼见快要活捉,墙头傅妄却忽而跳下,以长鞭卷走了羽箭。 “殿下今日,怕是要落空了。”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来。“傅某想与殿下切磋一二。” 只是这么一拦,灰袍男子便已退出半条巷子,沈卿尘不欲与他浪费口舌,绕过他提箭便追。 但傅妄不依不饶地拦着。 “殿下只能从傅某的尸身上踏过去追。”他将长鞭甩得猎猎作响,大笑。“可殿下,您敢杀傅某么?” 沈卿尘拉开龙舌弓,又架上一支羽箭。 “傅某可是昌平侯世子,若丧命于此,也不知皇室会如何同昌平侯交待。”傅妄见他似不放在心上,忙道。 羽箭射出,他急急挥鞭拦下,巨大的冲击力震麻了他半边身子,连连后撤。 “殿下可想好了?”傅妄唇角渗血,眉眼狠戾,笑容狰狞。“您今日杀了傅某,便是陛下能同家严交待,您如何同鹤雪交待?” “您觉着……鹤雪会原谅您么?” 沈卿尘拉弓的手猛然收紧。 羽箭呼啸斜出,傅妄侧身去拦,却不想转瞬之间,又一羽箭直冲巷尾的灰袍男子射去。 灰袍男子痛呼一声,捂着受伤的右臂消失在分叉口。 沈卿尘收了弓,冷眸瞥向捂着被震痛的手臂,呲牙咧嘴的傅妄。 “月底便要殿试,”他嗓音寒冽。“本王预祝傅公子,进士及第。” 想了这般久,身畔的江鹤雪一直未出声。 沈卿尘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与傅妄的个中细节只字未提,只是 道:“那人伤了右臂。” “两日后,皇兄万寿节,皇室众人均会到场,一瞧便知。” 江鹤雪这才轻轻点了点头:“苏敏儿呢?” “……埋了。”沈卿尘并未如实告知。 他回来前去了一回天牢。 天牢的狱卒,是最荒淫无度的,还是莫要说予她听才好。 他只将雪梅刚送来的巾帕浸了水,仔细为江鹤雪拭去面上粉饰,重露出白净如瓷的面颊来,方轻声:“早些安歇,卿卿。” “明日,我们回家。”- 恒顺帝的手段雷厉风行。 次日江鹤雪醒来,便听闻周苏两家的贪墨案彻底定罪之事,户部侍郎斩首,其余男子发配边疆充军,女眷为奴。 而苏太后则以修身养性之名,暂居利州行宫,即日启程。 江鹤雪随沈卿尘去送她最后一程。 晴空万里,风暖日丽。 戴着金护甲的手挑起车帘,苏太后仪容端庄得一如往日,好似真如所言一般,只是去利州行宫暂住,而非是苏氏作为京都唯一尚有实权的世家,满盘皆输,自此退出朝堂。 “皇帝,皇后,送到这里吧。”她对恒顺帝与谢皇后道,转而望向二人身后的沈卿尘与江鹤雪。“哀家想再单独同鹤雪聊聊。” 恒顺帝颔首,引着谢皇后先行回宫。 但沈卿尘并未调转马头:“太后娘娘不必同鹤雪单独相聊。” 苏太后平静地望着他。 沈卿尘分毫不退:“本王在此陪同。” “苏氏一族于你手中灰飞烟灭,哀家同你有何话可言?”苏太后眸光锐利。 沈卿尘并不作声,将旁侧的少女更护严。 “夫君。”胯.下.的小白马不悦地甩尾时,江鹤雪开了口。“无妨的。” “毕竟而今,太医也不便为太后娘娘诊平安脉。” 苏太后面色微凛,而沈卿尘则深深望了她一眼,终是颔首。 牵过她的手,向她掌心放了一只金铃,驭着追雪,退到她尚看得见身影的道口。 江鹤雪不禁弯唇,转而望向苏太后:“太后娘娘寻鹤雪何事?” 苏太后视线淡淡落在她牙绯绣金的罗裙,到她颈间华美精致的紫牙乌项圈,再到她明丽娇媚的面庞,最终对上她清亮惑人的紫眸。 “你是镇北侯早年病逝的嫡女。”她笃定开口。“你的生母也是和亲公主,你也不能理解哀家吗?” “和亲,本就是公主、郡主的责任。” “若国泰民安需公主、郡主和亲去维持,鹤雪以为,恰说明兵弱将衰,君之无能也。” “幼稚。”苏太后轻嗤。“战争所损耗的人力物力,可远比送走一名公主珍贵。” “可昭华的生母,是龙邻的公主么?”江鹤雪掀睫,轻声反问。 “哀家最终也将她封为了郡主,又为她修建了仁姝寺,供人祭拜,青史留名。” “可您留的,是她本名么?”江鹤雪徐徐反问。“她当真是苏氏的旁支女吗?” “封号与身份,比本名重要得多!”苏太后蹙眉,厉声。“她本是异国低贱的贡女,偶得盛宠,为先帝诞下子嗣,而今哀家予她的身份,可比她原本出身尊贵万分!” “再说哀家这些年,又何曾亏待过昭华?皇帝多位兄弟,仅他一人尚活于世,享尽荣华富贵!” 江鹤雪眯眼:“昭华是先帝的亲生子嗣,便是生母出身低微,而今也应当被封为亲王,一切所有,均非您的恩赐。” “太后娘娘重声名,皇上的兄弟若当真一人不留,怕是非娘娘所愿。”她安抚地摸了摸失了耐性的小白马,字字咬得清晰。 “伊始,便是您利用昭华在先。” “您对昭华,既无生恩,亦无养恩,加害于仁姝郡主,抹她身世,赐她音近‘认输’的封号、修建求姻缘的仁姝寺加以羞辱,又如何能这般挺直腰板,指责昭华薄情寡义?” “依鹤雪来看,太后娘娘当真——”她红唇微启,一字一顿道。“厚、颜、之、尤。” 苏太后面色霎时青白:“哀家是太后,你胆敢如此出言不逊?!” 江鹤雪眉梢轻挑,坦坦荡荡地认错:“鹤雪不孝,粗鲁无礼,知罪。” “随行的医官可已到了京郊驿站,娘娘可千万要平心静气,切莫动怒,有伤凤体。”她贴心补充。 苏太后重重拉上车帘。 “太后娘娘话尽,鹤雪告退。”江鹤雪一夹马腹,白马得令疾驰。 春风拂面,她扬起手中金铃,清亮悦耳的响音随和煦春风递入等候在旁的沈卿尘耳中。 他抖动马缰,策马疾奔,在她马前停下,翻身下马:“可有受惊?” 江鹤雪摇头:“我把她痛骂一顿。” 沈卿尘哑然失笑。 “我给小马起了个名。”江鹤雪仰脸,眸亮如星。“同你给追雪起名的方式一样。” 明媚春色里,沈卿尘见她笑靥如花,听她声柔胜风。 “赴华。” 第67章 辰月十八.皇宫 宴席如流水,从殿内摆到殿外。 觥筹交错,鼓瑟吹笙,苏氏风波过了三日,却好似已被众人遗忘。 上首恒顺帝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侧是沈卿尘,另一侧是谢皇后,苏太后的席位被悄悄撤去,空出一方宽敞的角落。 江鹤雪同一众相熟的皇室女眷坐在一处,余光透过纱帘,悄悄望向男宾席。 旁人倒瞧不出什么异常,唯有景王沈泽澜右面小臂夹了竹片,用绑带高高吊起。 “其其,你家殿下这是怎的了?”江鹤雪收回目光,问哈斯其其格。“何时受的伤?” “好像是十四。”哈斯其其格尴尬地挠了挠后颈。“他非要同我比马球,摔成这般了。” 江鹤雪松了口气:“那便好……” 那便说明灰袍男子不是沈泽澜。 但哈斯其其格又疑惑又震惊地望过来,江鹤雪方意识到自己失言,挽起笑来解释:“我意思是,最近京中动荡不安,别是匪寇伤了便好。” “最不安生的便是北玄。”谢君宜在一旁愤愤然。“倒也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能在密室搜出紫牙乌原石来。” “年初北玄将被襄王所败,竟还敢……” “君宜。”沈初棠柔声截断。“万寿节,莫说这般的话。” 谢君宜住了口,几人便又聊起些轻松的话题来,打趣新婚燕尔的阮月漪,自然是少不得的。 打趣着打趣着,谢君宜促狭地笑了笑:“我怎的觉着,有人比乾乐更像新婚燕尔呢?皇婶觉着呢?” 江鹤雪正透过纱帘,瞧着给诸位皇子敬酒的沈卿尘,被她猝不及防一提及,还未反应过来:“嗯?” “你眼睛都要黏小皇舅身上了。”阮月漪轻“啧”了声。 “自家夫君,可不如何瞧都瞧不够么?”江鹤雪不恼不羞,笑盈盈道。“春日已至,我还念着同他在京城里走走逛逛,可有什么好去处推荐么?” “姜星淙最爱经营些玩乐的行当,去他名下的铺子玩便是。”阮月漪想了想,提议。“他近日新开了间百兽坊,我去过一回,蛮新奇有趣,各式各样的动物都有。” 江鹤雪颇为赞成地点了点头:“我倒是想养只小宠物呢。” 恒安王府许多时过分冷清,小琼花常常跟她去千香坊,若是养只小猫或小狗,也能陪陪沈卿尘。 “猫?”阮月漪猜测。 江鹤雪本想点头,脑海中,却忽然划过昔日卫疏檀披风中被她误认成“猫”的白老虎,赶紧摇了摇头:“狗狗吧。” 歌舞暂歇,她掰了掰手指,数出是与沈卿尘约定好的第三场了,便随意寻了个由头,起身向外去了。 但起身时,却瞧见沈卿尘还在与一位皇子相谈,当是有所发现了。 她索性自己先出席,去御花园中吹吹风- 御花园中百花争艳,风景甚好。 可有煞风景的人。 江鹤雪本想装作没瞧见,可傅妄已经大大咧咧 地冲她招手:“鹤雪!” “傅世子该同本王妃行礼。”她只好走近,疏离地淡声,手背在身后,指尖从袖缘里悄悄勾出一支新调的回魂香。 “傅某见过王妃。”傅妄福身拱手。 “你应当有话要同我解释。”江鹤雪在他面前三步远停住。 傅妄眨着眼装傻充愣,她直白挑破:“我的紫牙乌项圈。是你带来的?” 对视片刻,傅妄露出一个羞愧的笑:“傅某也是好心取来,想着归还于你……” “说谎也懒得打腹稿么?”江鹤雪打断他,唇角挑起轻蔑的笑来。“傅妄,从凉州来京,冬日路面冰封,纵是快马加鞭,也要一月。” “你我是丑月底重逢的。”她语声徐徐。“可我与昭华,是丑月初九成亲。远晚于你从凉州动身之日。” “傅妄……你如何得知,我还活着?”偷偷点燃了香,江鹤雪仰脸,面上重新带起笑,弧度极清浅,笑意不至眼底。“我不是,早就‘病逝’了么?” 正午的日光刺目却稀薄,落在她面容上竟显出几分素淡凄清的白,紫眸被映得剔透而浅澈,却如何都瞧不见底。 像是阳光落了她满身,但没落进她眼中。 “江鹤雪!”傅妄惊骇地后退两步,失声。 “怕我?”江鹤雪轻轻笑了。“傅二,为什么要怕我?我只是随口问问。” “你我之间,十多年旧友,焉有需隐瞒诓骗彼此之处?”她步履轻飘地向他走近,迷离的香气丝丝缕缕地迫近鼻腔。“傅二,你为何要将紫牙乌项圈带来?同我说实话……” 傅妄步步后退,江鹤雪步步紧逼。 “灰袍男子是谁?”她问。“先前在天牢,是你拦了殿下,休想搪塞。” 她对傅妄远没有那日对苏敏儿的好耐性,即便同沈卿尘待久了,已比先前耳濡目染了些他的喜怒不形于色,但此时此刻被背叛被欺骗的怒火大半掌控了她的理智,问话也咄咄逼人起来。 回魂香操控着神思,内心被恐惧与愧疚折磨着,傅妄从未觉着她这般吓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面前的江鹤雪是人是鬼。 “其实你也觉着,我早就死了……”她语气轻飘,散在风中。“可惜,而今非你所愿……” “鬼啊!”傅妄腿一软,跌坐在墙根。 墙根堆着花匠新修剪的枯枝,他随手抄起几支,向她掷去:“莫骇我,我砸死你!” 江鹤雪猝不及防,还真被砸落了手持的回魂香,火星落在枯枝旁,她生怕有旁的事端,也顾不得傅妄,倾身吹熄。 颈侧却传来一道凌厉的掌风,直冲颈脉。 “阿姐!”与此同时,响起惊慌的语声,锦衣青年不知从何而来,硬生生以手臂挡下了那一掌。 傅妄虽武艺不精,这一下也够受的,江鹤野不禁闷哼了一声,另只手挥出,毒针如雨。 傅妄被扎得滚了一圈,全身碎草与毒针扎透,好不狼狈。 但他却没起身,似一滩烂泥一般软在狼藉之中。 江鹤雪后怕地自江鹤野身后探头:“这是……” “软筋散,动不得了。”江鹤野捂着伤臂解释了一句,回首望她。“阿姐,你可有受伤?” “……你叫我什么?”江鹤雪愣在原地。 这话一问,江鹤野也愣了,好半天才反应出自己情急冲动之下的称呼,是出自本能。 碎片的记忆在此时连成了一条线,却令他头疼欲裂。 “我想上药。”他半是逃避半是因着切真的疼痛开口。 “稍待,我传人备轿,去月华殿。”- 御花园到月华殿并不近,待到两人回了主殿,被雪兰唤来的医者也来了。 却并非太医,是姜星淙那位幼妹姜锦慈。 身边还跟着眼圈泛红的沈初凝。 “小公主……”江鹤野一瞧她,立时慌了,急急忙忙地起身,又不小心碰着那只伤臂,疼得面色扭曲。 “怎么回事?”江鹤雪没在里面多待,去外间问雪兰。 “奴婢本去传太医,恰巧碰见二位在此,公主说姜小娘子医术精湛,便不叫太医,二人来了。”雪兰如是道。 江鹤雪颔首,又吩咐她去瞧瞧傅妄善后,再同沈卿尘知会一声。 雪兰领命离开,她便在外间踱步,想勉强冷静下来理思绪,但心中后知后觉涌来的欣喜与释然扑得她如何都冷静不下来。 江鹤野记忆的恢复,让她压在心中多年的巨石落了地,步履都轻快了许多,唇间愉悦地哼起小调来。 傅妄的那档子破事她都懒得去想,颇有些拿回项圈便了事的姿态。 懒得想镇北侯,懒得想灰袍男子的身份,只是想将一切都抛却,出去痛痛快快地玩。 小调一直哼到姜锦慈与沈初凝从内间走出,前者对她绵声行礼:“阿慈见过王妃。” 她是阮月漪的小姑子,关系自比寻常官家贵女亲厚。 “不必多礼。”江鹤雪停下方才小步转圈的脚步,伸手将她扶起。“他伤势如何?” “无甚大碍,有些淤青。”姜锦慈道。“简单冰敷便好。” 沈初凝鼻尖还红着,却道:“我方才听阿野说了,便不叨扰皇婶与他叙旧,先同阿慈回了。” 江鹤雪见她执意,便也未客套,送出门二人,推门去寻江鹤野。 他已平静坦然了些,见她弯唇:“阿姐。” 江鹤雪眼瞳忽而一酸:“都想起来了?” “大差不差,旁的等阿姐与我说。”江鹤野回忆了一下沈卿尘与他粗略说过的身世,确乎与记忆处处吻合,便也未急,只一如从前,同她道。“想出去玩。” 江鹤雪未落的泪成了笑意:“想去何处?” “我原想着,同你相认后,便去旁的州府走走逛逛,住段时日。倒是择日不如撞日。” 她松快地与他闲聊着:“到时候呢……我们一起,寻个小院子住下来。我想着,江州就不错,东南沿海,气候温润,民风也和善,离京都也远,不怕不相干的人事烦忧。” “玩尽兴了,再回凉州。” “就你我么?那姐夫呢?”江鹤野问。 “他啊……”江鹤雪语调似有些闷。“他其实过分寡言古板了些,待久了难免无趣……对了,我们要走这件事,你切莫告诉他。” 隔着一扇门,外间方驻足的青年低垂下眼帘,身形微晃。 长指握紧白玉折扇的扇柄,青筋绽起。 姐弟二人的对话,他一句不落听在耳中。 他寡言,古板,不讨她欢心。 于她无趣了,不新鲜了。 可而今他于她,应也无甚必要的利用价值了。 她终究要离开他了—— 作者有话说:竟然有基友说我产生酸酸的误会是为了写爽爽的[黄心] (好吧她说对了)(等我添一个小剧场) 第68章 内室的江鹤雪与江鹤野并不知晓,有人来过又离开,仍在继续。 “为何?”江鹤野不解地问。 “我总觉着,他未必会同意。”江鹤雪托着腮道。“他应当想着先做毕全部再去,可镇北侯……那块硬骨头,怕岁末都未必能事毕。” “我可等不及,我迫不及待地想出去放松撒欢了。”她狡黠地眨了眨眼。“你便只同荣昌说,女郎要拾掇的行李多,预先收整着。” “待到都准备妥当了,临行前一日我再同他说。想来诸事皆宜,我再稍同他一撒娇,便会点头应下。” “若是让他提早得知,你免不了挨一顿说 教。”江鹤雪自认对沈卿尘的脾性大致了解,笑意盈盈。“如何?” “阿姐,高。”江鹤野欣然应下。 “那便就此说定了,你也早些回去寻荣昌。”江鹤雪瞥了眼漏刻,催促他。“昭华该来了,我去瞧瞧。” 江鹤野点头,翻窗成习惯,这回也未随江鹤雪走门,跳窗回了- 江鹤雪迈出正殿时,便瞧见沈卿尘立在园中翠竹旁,长指捻着一片竹叶,不知在沉思何时,连她走近都未曾发觉。 江鹤雪悄悄伸手,自后一下抱住他的腰。 沈卿尘身子轻颤了下,并未挣她,只抬指,虚虚拢住她攀在自己腰际的素手,素日寒冽的嗓音染上极轻的哑意:“琼琼。” 江鹤雪却松开了他,背着手绕到他面前来,仰脸瞧他:“在想什么?” “无事。” “你都把这片叶子揉成这般了,何处像是无事烦忧?”江鹤雪瞥了一眼那片皱皱巴巴、摇摇欲坠的竹叶。“不能说予我听么?昭华?” 沈卿尘垂眼,与她对视。 面前的少女身着与他一对的吉服,颜色相同的衣料缠绵地挨在一处。 而她眼色柔软,带着一无所知的关切与无辜,照旧真挚得令他挑不出破绽。 鸦睫低垂,沈卿尘并未应声。 他如何能说予她听。 如何能咄咄逼人地质问她,缘何要抛下他,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也不必问出口的。 答案无外乎那一个,他早已心知肚明。 是他明知她待自己情意浅薄,流于皮相,却愿意装痴作傻地被她骗得团团转。 有时也不愿承认,也想过疏离冷漠几分,日久或可渐渐情淡,抽身而退——未曾想过全身而退,但起码,不至而今这般痛苦。 可每每碰上她似语还休的眼眸,便一句冷言也吐不出,经年的情愫如潮翻涌,他亦放纵自己,沉湎在那三分真七分假的温情中。 自始至终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罢了。 可此番又与江鹤雪无声地对视着,他望着她眨动若蝶翼扑簌的羽睫,望着她映着暖阳而更显柔美明丽的面庞,望着她紫眸中清晰而独一地,映出的自己的身形。 始终克制压抑的情绪,竟陡然强烈得让他险些隐藏不住。 是他恋慕多年的女郎,更是他而今的妻。 同她相伴一生,白首偕老,早已是他心中多年的夙愿,执念。 “卿卿,”沈卿尘冲动垂首,吻在她唇珠,嗓音低哑而轻颤着。“我的。”- 江鹤雪被他闹得两靥绯红。 她绝未料想,沈卿尘会在月华殿的竹林旁同她拥吻。 青天白日,洒扫的宫人不知是否会途经,更别提若有客来访,也必经此处。 还同她呢喃着什么“我的、你的”。 一吻结束,她慌慌张张地抽离手,再也羞于追问了,垂首揉着他的袖缘,留给他红透的耳珠。 沈卿尘竟抬手,轻轻捏了下。 力道不重,江鹤雪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羞恼地抬头:“沈卿尘!” 青年寂冷的眸中终于浮出浅淡而模糊的笑影,可只若春风吹皱一瞬的湖水,转瞬间便平息得了无影踪。 他只轻轻牵着她的袖缘,引她入殿内。 江鹤雪落后了他半步,羞意褪去,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好似许久未曾与自己十指相扣。 她追上那半步,分开他指缝,将自己的手指塞入,与他十指相扣,掌根紧贴。 只是这一碰,才惊觉他的肌肤冰冷,全不似暖春该有的温度。 何况这吉服决计算不得轻薄,披件氅衣甚至能穿至隆冬。 “你的手好冷。”江鹤雪禁不住担忧。“这天气也不至着凉的,定是在烦心旁事。” “是灰袍男子毫无头绪么?”她问了个自己都信不过的话。 “大抵寻见了。”沈卿尘如实相告。“应当是翎王。” “三殿下,沈泽林?”江鹤雪皱眉,脑中对此人搜刮许久,除却记得他是后宫那位跋扈的梁贵妃所出,也只模糊地记起,他的眼睛…… 她看人最好观摩人的眼瞳,因着旁的大可粉饰,而眼瞳却如何都改变不得。 因而除却尚未见过的七皇子襄王,旁的皇子,她都有个大致的印象,最深刻也最欣赏的是大皇子,恭王沈泽谦的那双眼,瞳仁黑得极纯粹,有些漂亮。 当然,在她心中,远比不得沈卿尘。 而印象最模糊的便是沈泽林,只记着他生了一双极其阴鸷的鹰眼,看着便让人讨厌……鹰眼?! 灰袍男子铁面之下那双锐利的鹰眼骤然浮现在她脑海中,还有苏敏儿昔日那半声“四”。 现下想来,大抵是“四安三”。 “可他同你我无冤无仇……”江鹤雪不解。 “镇北侯还是你的生父。” 被这般一点,江鹤雪不虞地眯眼:“他那般的人,怎配与寻常人相提并论?” “此事寻根究底,是他想争一争未定的储君之位。”沈卿尘点破。“不必过多忧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江鹤雪觑着他八风不动的姿态,未深究,只忽然又问:“那卿卿在烦心何事?” “你一定……要瞒着我么?” 言谈之间已进了寝殿,她玉指轻点,压着沈卿尘坐在榻边,手环住他脖颈,跨坐在他身上,仰眸望他:“夫君——” 距离那般近,她春日里新换的红樱香露的甜香也霸道地向他鼻腔中钻,同她一般的不依不饶。 “近几日疲乏罢了。”稍顷,沈卿尘垂睫,手指轻落在她后腰。“不必多心。” 江鹤雪不知是否信了他这拙劣的谎言,但总之冲他挽起笑来:“那是想歇憩,还是想出去游玩?我们一起。” 沈卿尘思及方才听到她所言,轻声:“上街走走吧。”- 褪下吉服,换上新裁的、与江鹤雪同色的浅绿春衫,又由着她用同色的发带绑了马尾,沈卿尘被她牵着手,带出门。 其实原是想一人骑一匹马的,可江鹤雪硬要给赴华休假,便与他一同骑着追雪上了街。 她坚持要穿罗裙,便侧坐在马上,整个人都颇为依赖地偎在身后青年的怀中,由他环着腰,以至于马儿到了百兽坊,沈卿尘竟一时间忘记了松手。 还是江鹤雪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方回神地松了手:“抱歉。” 追雪由百兽坊的下人去拴了,沈卿尘走到她身旁,未及伸手,先被她牵着,将手放在了她腰际。 而后,她又如马背上一般娇娇地黏过来。 “这般不妥。”沈卿尘手掌微僵,低声。 江鹤雪却是浑不在意:“我就想被你抱。” “快些进去逛逛。”她不与他争辩,手指推着他的腰走。 百兽坊当真地如其名,一路这般向内逛着,各类动物都有瞧见。 狮、虎、豹、熊,这类猛兽被温顺地关在铁笼里,远不似那日猝不及防卫疏檀的幼虎那般骇人了,但沈卿尘也紧牵着,不允她靠近。 再向内走是猫狗舍,江鹤雪终得以近看,得了一旁驯兽员首肯,欣欣然迈进围栏中。 她进的是狗舍,揣着袋狗粮,立时有狗狗争先恐后地扑来,蹭着她脚边打转。 江鹤雪欢欢喜喜喂完了一袋狗粮,笑着对外面静立的青年招手:“昭华,你来呀!当真可爱有趣!” 沈卿尘并未扫她的兴致。 “诶,它还一口未用……”江鹤雪被吃饱喝足的狗狗围着一圈,忽而瞧见角落里,还蜷卧着一只雪白的京巴犬。 瘦瘦小小的一只,圆溜溜的眸子湿润剔透,安安静静地在角落。 见她望过来,也并未吠叫,可怜巴巴的,瞧着便让人心软。 江鹤雪遂又向驯兽员讨要了一袋,在那只小狗面前蹲下,倒了点在掌心。 递到它嘴边,它才用湿漉漉的鼻子拱着她掌心用起来,雪球似的脑袋一晃一晃的。 “还挺傲娇的狗狗。”江鹤雪笑盈盈转眸,望向立于身后的沈卿尘。“像你。” 那只小狗亦察觉到旁人靠近,从她掌心抬起头来,望着长身玉立的青年,竟冲他吐出粉红的舌尖,摇了摇尾巴。 二人同时愣住。 “喂你狗粮的是我,方才怎不见你冲我摇尾?”江鹤雪点它狗头。 可那小狗向着沈卿尘越摇越欢,还走到了他脚边,扒拉着他裤脚,要向他身上跳。 “昭华,你抱抱它。”江鹤雪被萌得肝颤,只恨 被扒拉的人不是自己。 沈卿尘与她对视了眼,才俯身,将小狗抱在臂弯。 江鹤雪立时伸手,一面摸着,一面期待地抬眼:“你可喜欢么?我们要不要带回家养?” 沈卿尘望了眼怀中雪白可爱的小狗,又撞入少女晶亮渴盼的凤眸。 脑中忽而划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若是她足够喜爱这只小狗,这只小狗又足够喜爱他。 那她可会因着舍不下小狗,留在他身边久一些? “好。”须臾,他低声。 江鹤雪欢呼了声,抱着小狗去寻驯兽员要铁笼等配件了。 沈卿尘望着她远去,才垂首,以绢帕掩住口鼻。 极轻地打了个喷嚏—— 作者有话说:请看我文案新摸的小剧场2[黄心][害羞] 第69章 江鹤雪给小狗取的名字是“小禾禾”。 “我名中的‘雪’给了小琼花,‘鹤’便给你,生机盎然的春日,小禾禾,你也得像禾苗一般快快长大。”她揉着它的毛道。 百兽坊的驯兽员给小禾禾洗过澡,这会儿长毛蓬松柔软得像个炸开的雪球,摸着手感极好,也不似在狗舍内那般瘦小惹人怜了。 但小禾禾只敷衍地摇摇尾巴,又凑到沈卿尘足边去,蹭着他裤脚要他摸。 沈卿尘无动于衷,它干脆扒拉着跳上石凳,又跳上石桌,蹭着他大腿。 沈卿尘怔住,江鹤雪则乐不可支:“小禾禾,你怎的喜欢爹爹远胜过喜欢娘亲?若是这般,娘亲要遣你阿姊教训你了……” 它的“阿姊”自然是小琼花,而今圆滚滚得像只鸡的小琼花。 它而今也会了江鹤雪的名姓,扑棱棱地扇着翅膀:“鹤雪、鹤雪!” 又对着沈卿尘,为免有失偏颇,便不情不愿地唤:“昭华、昭华!” 春光明媚灿烂,院中红樱初绽,小禾禾追得小琼花满院子乱飞,马厩中赴华应也在缠着追雪玩闹。 而廊下的青年身着与她相称的春衫,眉眼温冽,芝兰玉树,似画中走出的谪仙般清隽脱俗。 他走到她身旁,轻牵住她素手,望来的桃花眸温柔带笑。 江鹤雪忽而觉着,一切都在冬去春来中变得愈加温馨与美好,让人挑不出瑕疵。 除却—— 院门口目睹着一切,面色铁青的福伯。 “福伯怎的面色这般差?”江鹤雪踮脚,贴着沈卿尘耳缘悄声。“是家里有何烦忧么?你去问问?” 沈卿尘猜得大概,但仍是颔首:“那便劳卿卿给小禾禾喂粮了。” 江鹤雪自是欣喜地应下- 福伯的不虞果真同沈卿尘想的全然一致。 “小殿下啊小殿下,您也不能如此娇纵王妃,都不顾自己的身子了啊!”花厅内,福伯搓着手踱着步。“您可打小便对动物的毛发有敏疾呐!” “先前养了只鸟雀便罢,终归无伤大碍,可今日、今日怎又多了只京巴犬来呢?”他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劝。“小殿下呐,为了您玉体着想,还是趁早将这狗送走为好!” “本王心意已决。”沈卿尘只这般淡声。 “您只消遣人,帮本王去太医院开几方抑敏疾的药便是,”他语声顿了下。“避开舒伯。” 舒景与恒顺帝那般交情,若是叫恒顺帝知晓了,怕要对江鹤雪不满。 “唉,这、怎有这般的道理……”福伯唉声叹气,仍是劝。“小殿下,您身子素来康健,风寒都极少受的。可自去岁王妃进府,又是绝嗣汤,又是穿了耳要抹消炎药,现下这敏疾,怕是又要如幼时那般全身起红疹,药膏不成,又得喝苦药汤子……是药三分毒,这叫老奴如何不忧心!” “药一日一日地用,人却一日更比一日地消瘦着……” “还有那绝嗣汤,小殿下,倒真不是老奴多么催多么渴盼,您与王妃着实不必这般严防死守的,顺其自然便是!这药喝多了,委实伤您玉体呐!” “老奴去遣人,但您也劝劝王妃吧,这小狗不过是宠物,于王妃也不是必需品,您是她要相伴一生的夫婿,她总该以您为重呐!” 沈卿尘摇了摇头,长睫低垂,并未多言。 福伯见他这幅铁了心的模样,只好又叹了一口气,不再劝了:“终是小殿下与王妃的夫妻私事,老奴不多叨扰。” 他离了,沈卿尘还立在原地未动,手指捻着袖缘与江鹤雪同样的云纹,迟钝地回味。 小禾禾不是她的必需品。 可,他亦不是。 而至于那绝嗣汤,那关于子嗣不必这般严防死守的问题。 沈卿尘不是没想过。 在狗舍想将小禾禾带回家的同时,他也抑不住卑劣地想了。 若是他们有个孩子,比起小狗,她应当更不会想离开他的。 可莫说他不舍她受苦,便是于理…… 她既不爱自己,又如何会爱他们所出的儿女? 若将子嗣作为拘束她的工具,也对她、对小生命都过分不负责任。 比起离他而去,他更希望,她不要恨他。 至少这般,若日后还能相逢,她应当…… 也会对他露一个笑吧- 江鹤雪近来一直待在家中,沈卿尘便也未勤勉地加班,叫恒顺帝回归了本职,自己日日与她一同待在府中。 看她在晴日里逗小琼花与小禾禾,阴天便合香,或是偷偷摸摸地收拾衣箱。 偶然被他撞见,便支吾着同他说只是整理衣裳。沈卿尘也并未戳破。 还看她扯了绣布,拿了碳笔在两只绣棚上都描了花样子,一只是伸腰展懒的猫儿口中衔着银鱼,另一只则是蜷卧的猫儿,以尾卷着银鱼。 与她生辰时,他送她的那对紫玉耳坠一模一样,他便忍不住多问了句。 “是先前允诺,要赠你一只新的荷包,绣一对呀。”江鹤雪眨眼。“你忘了?” 沈卿尘不应,她便当作默认,遗憾地叹了口气:“若早知你忘了,我便不绣了。做针线活还是太难捱了,坐得腰酸背痛,也绣不好多少……” “不急。我陪你。”搁素日便会立时要她停下的沈卿尘却是低声。“聊些旁的来解闷。” 但他这般提议了,江鹤雪绣了半日,便发现他当真是无趣古板至极。 只消半日,便搜肠刮肚地寻不出有趣的话题了,只好命人买了一摞话本子,讲予她听。 但那故事换汤不换药,她早早便读腻了,只是他嗓音实在好听,温冽清冷,同她说话又格外温和,似春来雪水消融,如何听也不腻。 春意渐暖,流水般平静淌过的日子却在某骑,江鹤雪午歇醒来没瞧见沈卿尘时打破。 一问才知,竟是被恒顺帝急诏入宫了。 江鹤雪当即驭马追进了宫。 一路上浑浑噩噩地想了许多,也只能想到周苏两家之事。 只想便是要苛责他,便连自己也一并苛责进去。毕竟当初向恒顺帝上报的人,是她。 及至她听清乾清宫内的对话。 却是关于仁姝郡主。 “她和亲异邦时,臣弟还不足三岁。自也不会作画。”沈卿尘语声平静得一如既往,但细听,便听出其中些微的哑意。“父皇昏聩,未曾为她封妃,宫中自也未留她的画像。” “仁姝寺的那座雕像……快二十年了。时日甚久,又不曾翻修,臣弟都记不清她的样貌了。” “元服伊始,也想过翻修,可那时她的五官便已模糊,思来想去,怕是要臣弟这般无甚印象的人翻修,会愈来愈不像她,便一直搁置着。而今,更是无从下手。” “她在臣弟心中的印象,而今只剩幼时哄着安眠的小调。可每每想起,便又觉着,是这把嗓子让她入宫。臣弟却与父皇一般无二。” “而今苏氏倒台,臣弟只想重修仁姝寺,让她以己身之名重立于世。”她听到清脆的跪地声。“还望皇兄恩准。” 江鹤雪僵在原地,一 动未动。 只想恒顺帝与沈卿尘也算兄弟情深,这点小事,当会应允的。 可屏风之后,中年的帝王却是轻笑出声。 “你知晓她姓甚名谁么?”恒顺帝问。“‘栖鸾’,只是她为贡女的封号。” “你淡忘她样貌,不知她本名,如何能为她正名?”他徐徐问。“除却仁姝郡主,她有何可选?” 平静的话音却令江鹤雪听得心寒,似隆冬腊月还被人沉入冰窟。 “起来吧。”殿内,恒顺帝亲自起身,去扶他的手臂。 沈卿尘却未起:“她总归不该是苏氏旁支女。” “昭华,”恒顺帝并未再扶,起身,缓慢地踱步。“纵是亲缘淡薄,那仍是朕的母后。” “朕是明君,亦是孝子。” “纵容你至今,已是因着周苏两家确实重罪加身,又瞧在你身为国师,卜卦测算,于国奔忙多年的恩赐。” “天家从不谈情。” 他并未再劝沈卿尘起身,可只过了不足一弹指,长跪的青年便直了身,脊背笔挺,身形如竹。 “是臣弟多有僭越。”他开口的嗓音一如素日冷淡。“皇兄恕罪。” 恒顺帝摆了摆手,不与他计较。 “月底殿试,辅考除却礼部尚书,原是定的谦儿,只他近来不知在烦忧何事,朝会竟都敢失神,便免去了。”他道。“你来?” 沈卿尘并未立时应下。 “怎的?”恒顺帝微眯眼。“有何要事?” “王妃近来香铺得闲,成日待在府中。”须臾,沈卿尘低声。“臣弟无趣,府中也无甚乐子可寻,担忧她烦闷。” “那便叫她或在京城内走走,或约女郎们小聚,焉有你一直陪候在侧之理?成婚已逾百日,她还这般散漫?” 沈卿尘长睫微垂:“并非王妃之意。” “哦?”恒顺帝一抚美髯,饶有兴致。“是昭华之意?” “朕将你一手带大,怎就不知,你还是个黏人性子?” “臣弟去。”沈卿尘不愿听他唠叨,应下,福身告辞。 “要走这般急?” “臣弟入宫时,王妃尚在午歇,也未及留信予她。这时间早该醒了,若是瞧不见臣弟,恐……”他语声稍顿。 江鹤雪大抵也不会关怀他是否在府中。或许还会庆幸他不在,能光明正大地收拾几箱行李,不必绞尽脑汁地编造理由去诓骗他。 “臣弟先行告退。”沈卿尘只这般拱手。 可他未曾料想,方绕过屏风前行了半步,便被候在外的少女紧紧抱住。 怔愣之间,沈卿尘听到她喃喃轻唤:“夫君。” “我好想你。” 第70章 一切都始料未及。 沈卿尘身体僵直,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或是回抱或是推开,或是开口应她,竟一桩也未做。 只像个磨合乐一般由江鹤雪抱着,盯着她发髻上羊脂白玉的蝴蝶发簪,不合时宜地想。 她何时自己去打了一支白玉发簪? 是王府那些都看腻了,不合她心意了? 那便再多挑几块色泽清雅的玉料,多打几支,待他回府,瞧瞧她春日裁的新衣与何种相配…… 腰际,少女的手愈抱愈紧,几乎把他的衣料都揪出褶皱,玉带都蹭松了几分。 她似是察觉他失神,不满地在他胸口拱了拱,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像小猫的咕噜。 但比她这小动静更明显的,是屏风后恒顺帝一声打趣的笑。 沈卿尘耳尖转瞬就烧红了,颇不自在地轻咳了声,压低声音提醒:“松手。” 但江鹤雪显然浸在情绪中,并未听清,只瞧见他薄唇开合,便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卿卿?” 清脆若南珠坠地的话音一落,沈卿尘面上的绯色从耳缘直窜到脖颈。 分明殿内并无冲人的熏香,他却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垂眸望着她,鸦睫颤抖。 可这番行为只会让江鹤雪愈加误会,只以为他是害羞。 她还纳闷他缘何反应这般激烈。 分明素日也未曾少唤啊……甚至在床笫之间,他偶尔还会哄着她唤。 “……宝宝?”她于是又试探地唤了声。 这回连恒顺帝也绷不住了,许是呛了一口茶,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陛下您慢着点儿……”大太监立时为他拍着背顺气。 这下江鹤雪反应过来了,瞥了一眼半透的屏风,羞窘地松开手:“你怎的不提醒我?” 沈卿尘心下冤枉,但并未同她做无意义的争辩,只是轻轻牵住她手腕,回步:“皇兄。” 恒顺帝咳得面色涨红,直冲他摆手。 但沈卿尘觑着半透的屏风,回想起方才的猝不及防,将这位皇兄的促狭心思都望穿了。 分明是欺他背着屏风,瞧不见外间,故意不知会他,王妃来了。 沉稳的帝王,焉有此等捉弄他之理? 于是沈卿尘凝着他,语声淡而平缓地开了口:“皇兄若觉着新奇,也可叫诸位皇婶唤与您听。” 江鹤雪稍一想象都头皮发麻,在下方直扯他的袖缘,又不情不愿地走到他身旁,维持着礼数福身:“弟媳拜见皇兄。” 说话中听的总算露面了。 恒顺帝也已顺过气来了,示意她起身。 “朕又并未苛责什么。”他和蔼一笑。“只是你夫妻二人情意甚笃,倒是尽早为皇家开枝散叶为好。” 江鹤雪笑意盈盈地点头称是,唇红齿白,眉眼弯弯的,横竖瞧着都比那半天都憋不出一句好话的幼弟顺眼。 瞧瞧,看鹤雪这是什么神情? 女郎惯是面皮薄,能这般亲昵地哄着他,怎的还一幅冷淡冰清的姿态? 恒顺帝摆手:“回吧,朕不打搅你二人独处。” 及至二人挽着手、不,是江鹤雪把手塞在沈卿尘臂弯里,相挨着走了,恒顺帝才若有所思地望向身旁的大太监:“承仁你瞧,这一对小夫妻,相处得倒是颇有趣。” “皇上有何高见?” “寻常夫妻间,该是男子更主动些,可昭华如何瞧,都是被动的那个。” “若说他不喜,却又非她不娶。” “你说,昭华不会……”他抚着下巴,一语中的。“时至如今,也未同鹤雪表明心意吧?”- 江鹤雪从未料想,沈卿尘会有失神这般久的时候。 她不开口,他便一声不出,连牵她的手都不会了,被她挽着的臂弯亦是紧绷的。 上了马车,江鹤雪忍无可忍了。 “夫君,”她起了身,坐到他对面去,倾身支颐。“你究竟在想何事?” 沈卿尘望着她,桃花眸里涣散的光点终于重新聚焦。 春风拨起车帘,琼花金铃响音清脆,而她披着春日金黄的暖阳,面容明丽,紫眸娇媚漂亮得胜过北玄上佳的紫牙乌。 跃动的光点落在她卷翘的睫毛,落在她因着出门匆促而微微凌乱的发丝,也是那般的柔软,美好,不可方物。 一如方才,她突然出现在屏风之后。 突然抱住他。 突然同他说,她好想他。 胜过九天玄女下凡,兜头而降的惊喜砸得他头晕目眩,至今都觉得迷糊。 迷迷糊糊地觉着—— 她会陪他过完这个春日的。 过完,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春日。 如此四季流转,皆有过她相伴。 实乃人生之幸- 但江鹤雪不是个好耐性的人。 温茶变凉,等不到沈卿尘开口,她便又催促:“不说话亲你了。” “挽起帘子来,亲到马车直晃,让路边的行人都看到你我这般亲昵。”她故意恐吓他。 沈卿尘终于肯应答她:“只是未料到你会来。” “你不知晓,我初时真真吓了一大跳!”江鹤雪一说这便急了。“我险些以为皇兄察觉昔日之事,来寻你兴师问罪!” “原想为我求情?”沈卿尘新奇地问。 她都计划着离开了,若当真如此,合该明哲保身,有多远躲多远的才是。 “我须与你同当,要罚一起罚的才是!”江鹤雪认真道。“你我是夫妻,合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坐牢也得有个伴儿才是!” 沈卿尘再度怔愣,但江鹤雪并未察觉,依旧支颐,思绪却漫无拘束地飞远了:“届时你多添些银子打点狱卒,要你我被安排在邻间,这般还能隔着铁栏,牵牵手,说说话。” “抱是抱不到了,亲……应当是亲不到嘴唇 了,但我应当可以把我的脸颊肉推过去给你亲亲。”她想了想昔日天牢所见的铁栏缝隙,又望望他。“可惜你不成的,你脸颊没有肉。” 沈卿尘心绪随着她话语动,竟被她说出种蹲天牢等死也温馨的错觉来。 “那要如何才能亲到?”他问,难得有些少年心性地抬指,轻捏住她柔嫩的脸颊,捏出一个小小的鼓包来。“这般?” 江鹤雪就这般鼓着腮看他:“嗯。” 分外可爱。 沈卿尘便不由自主地多捏了一下,将要松回手,却被她握住手腕。 “你亲呀。”江鹤雪眼巴巴地望着他。 沈卿尘被她这幅模样引得心尖微动,倾身偏首,吻在她鼓起的脸颊上。 一触即离,但他眉梢微扬。 “没啦?”江鹤雪站起身,向他猫近,还是这般眼巴巴地看他,语调清甜如鸟吟。“现下又不是蹲天牢,嘴唇也能亲到的。” 她话音落了,还不知安分地阖紧唇,檀口微启,让他瞧见细白如瓷的贝齿,和他感知过无数次的,灵巧柔软的舌尖。 沈卿尘妄图定神,果不其然以失败告终。 他终是自认慕色地抬手,扣着她后腰,将她拉近身前。 江鹤雪变本加厉,搂着他脖颈,跨坐在他身上,唇瓣凑上又退,若即若离地蹭他唇角。 沈卿尘的手上移,压着她的蝴蝶骨,将她扣紧在自己怀中。 “琼琼,”他轻吻着她,嗓音模糊喑哑。“又冲我使坏。” 江鹤雪笑得得逞,存心在他耳际轻轻乱乱地气喘:“就要调戏你。” “轻一点,莫要被旁人察觉了。”她举止这般大胆,偏偏又在沈卿尘想沉浸深入时,蔫坏地提醒他。 让他克制着不敢凶急,也容她在换气时,能软绵绵地同他道:“开心一点。” “日后若不开心,向我要抱抱,要亲亲。” “我会哄好你的。” 密集若擂鼓的心跳声中,沈卿尘听到自己贪婪地追问:“会一直哄我么。” 会一直在我身边么。 而江鹤雪软在他怀中,气喘微微地允诺。 “当然。”- 自那以后,沈卿尘好似愉快了许多,尽管外人瞧着仍是冷情淡漠之态,可小禾禾巴巴地凑上来黏他时,会主动地抱起来逗一逗,还偶尔被江鹤雪撞见几回,他早起遛狗。 但江鹤雪知晓,他还在忙着查沈泽林。 因着傅妄不会闲来无事去要那串项圈,江鹤雪更不认为,他还会闲来无事制一串赝品。 这二人频繁会面,背后定有更大的图谋。 北玄与龙邻的关系敏感,说不准要借着这串项圈,栽赃陷害走私之类。 但江鹤雪没什么能帮上他的,自万寿节她把傅妄吓得魂不守舍,便未曾想再见他。 恰好沈卿尘忙,她也忙,好几日顾不得收拾衣箱,自己回了千香坊看店合香。 借着看店之名,打探一个人——朦娘。 这是她自那日知晓沈卿尘身世后,勤勤恳恳经过多方打听而终于得知的,龙邻境内极善古玩修复的一名大师。 她想,或许她技艺高超,能修复几分仁姝郡主的雕像,让沈卿尘生母的容貌更清晰些。 让他模糊的印象更深刻些,多几分怀恋。 银子不是问题,怕就怕这类举世闻名的大师不接这活,易地而处,江鹤雪也觉着自己不会接。 因着仁姝郡主的雕像只有一个,又年久失修,若是修复得成功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修砸了,费力不获银钱,还砸了自己的名声。 所以她虽费尽心力向这位大师递过信,却只抱了极其渺茫的希望,以至于收到对方应允的回信时,颇为震惊。 待缓过神,当即备礼上门,见对方留的地点就在仁姝寺,更为震惊。 “兴许是仁姝寺的香客吧。”江鹤雪这般猜测,拾级而上,在一座偏僻的客院前停步,屈指叩门。 等了半盏茶,房门被缓缓推开。 江鹤雪懵然对上卫疏檀冷淡的眼眸。 70-80 第71章 “王妃请进。”比之江鹤雪的震惊,卫疏檀仍语音淡淡。 “……朦娘?”江鹤雪跟在她身后,看她关起了那只又长大许多的白虎,问。 卫疏檀“嗯”了声:“我的小字,朦朦。” 她引着江鹤雪在长案前坐下,向她推过一杯白水:“我身子有恙,素日不饮茶,王妃将就。” 江鹤雪笑着接了:“白水便好。” 她同卫疏檀的相见并不尴尬。 一来是沈卿尘给足了她安全感。 二来是她觉着,卫疏檀好似比先前有活力了许多,唇畔笑意虽淡,却极温柔,在她略有了血色的面庞上,如她小字一般,如月朦胧。 “先前那回,是我之误。”卫疏檀主动同她道歉。“是我好奇,恩人会娶何种女郎,有心作弄,着实抱歉。” 这般情态,江鹤雪也不在意,能同她笑盈盈地聊起来了。 卫疏檀果断应下了修缮雕像之事:“待我先打磨一座小巧的试试,不会出纰漏。” 她这般审慎严谨,江鹤雪面上笑意扩大,盈盈问她:“朦娘的薪酬是?” 卫疏檀摆手回绝:“殿下于我有恩,你是他的王妃,怎能从你这里收银子。” 江鹤雪从不愿强旁人所难,也疲于做表面功夫,只是对她这态度好奇:“什么恩?” 她只知是沈卿尘将她送来仁姝寺的,可觑着卫疏檀病容,又觉着皇宫与仁姝寺恐怕无甚差别,甚至皇宫里御医随时当值,可照料她病体,比仁姝寺强些。 “宫里……有我得罪不起的人欺辱我。”卫疏檀淡唇微启,眸光微黯。“其实,我谁都开罪不起,拘于宫中,堪比为奴。” “还是这处好。我不出院,也鲜有人来,道长只当我是久居于此的香客,日日定点送来素斋。”她笑笑,眸中多了点亮光。“偶尔还能瞧见有趣的人。” 江鹤雪并未问她是何人,总归开心便罢。 卫疏檀想同她聊,她便如沈卿尘素日待她那般,做了个安静的听众。 “我原长在西南,那处的人好养蛇,御兽之事,我其实会的极浅,能将猛禽当宠物,却不能指挥其做事。令弟就极为聪慧,借着西南古籍,现下御兽之道,都可上阵杀敌。” “我无可指点,便将他放回公主身侧,自己也乐得清静。” “是说他学御兽,还是殿下之意,说是这般,能护你无虞。”她病弱,饮水极慢,语速也极慢。“殿下与王妃当真惹人羡艳。” “我原以为他是极为冷清冷性之人,未曾料想,他竟会专情地恋慕一位女郎至此。” 江鹤雪讶然:“疏檀何出此言?” 恒丰王去岁年初伏诛,这般想来,卫疏檀与沈卿尘至多相识一年多,而她又抱病在身,极少外出,应不至如此。 “殿下未曾同你提过么?”卫疏檀平静的眸中终起了波。“先前,青原和亲在即,原是选中了殿下。” “可他却同仁姝郡主说……” “若是娶不到恋 慕多年的女郎,他便遁入空门,或殉情同亡。” “而今既是未曾,岂非得偿所愿?” “那殿下恋慕多年、甘愿为她终身不娶乃至殉情的女郎……”卫疏檀望着江鹤雪,一字一顿地开口。“不就是你吗?”- 再离开仁姝寺,江鹤雪似被抽去了灵魂。 她说不清心头的感受,只是知晓,她迫不及待地想见沈卿尘。 可风风火火地回了府,却如何都寻不见他人,经福伯一提醒,才恍然记起今日是殿试的前一日,他已进宫准备了。 而为了保证殿试绝对的客观公允,考试的两日,加之试后核分的一日,他不仅要宿在宫中,见不得旁人,连口信都传不进去。 江鹤雪头一回觉着,自己像被架在热锅上烘烤的蚂蚁,心急得恨不能把这三十六个时辰掰碎了扔掉。 小禾禾也极其想念沈卿尘,蹭着她的裙边来回打转,江鹤雪把它抱在腿上,才惊觉它比刚入府时重了不少,毛发雪白,眼瞳乌润。 一瞧便是被沈卿尘养护得极佳。 江鹤雪揉着它的毛,问:“想爹爹了?” 小禾禾呜噜一声。 “娘亲也想爹爹了。”江鹤雪又捏捏它柔软的肚皮,轻叹。“爹爹当真很温柔。把你,把我,都养得很好。” 小禾禾又呜噜一声,以表赞同。 弯月跳出碎云,寝殿内,小禾禾窝在铺厚绒缎的狗窝里睡得正酣,小琼花挂在金站杆上打盹,而披着寝衣的江鹤雪则窝在躺椅里,比着绣棚耐心地绣花。 前几日收整好的衣箱已被她藏到了偏房,免得沈卿尘再多心,看穿她和江鹤野的计划。 江鹤雪垂眸望着绣棚上猫与鱼的图样。 她希望沈卿尘回府前,能把这两只荷包完工,赠予他- 春闱的头一道消息不是放榜。 是昌平侯世子傅妄,遣人替考被抓。 依着龙邻律法,本是替考者与被替考者皆发配边疆充军,但此次的惩处结果,替考者依旧,被替考者傅妄判的却是—— 昌平侯削官为昌平伯,世代贬职至布衣。 说是世代贬职,直至布衣,其实不过傅妄承袭时便为昌平爵,下一代便是布衣了。 消息一出,各州府世家不寒而栗。 自恒顺帝登基伊始,盘踞京都数百年的若干世家而今终一个不剩,帝王集权的手,终是伸向了地方。 春闱试毕的傍晚,沈卿尘尚在宫中未归,江鹤雪却收到了一张傅妄送来的字条。 “王妃,傅某明日便离京了。相识一场,可愿来为傅某践行?” “若王妃愿意独自前来,傅某愿将手中殿下的秘密告知。” “是你被逐出镇北侯府后,殿下来寻你之详尽。” 江鹤雪盯着字条,沉思良久,遣人去宫中唤了江鹤野。 “在外面候着我,若我打更了还未出来,即刻闯进来。”到了傅妄字条上所写的酒楼,江鹤雪嘱咐他。 江鹤野掏出个小瓷瓶:“软筋散,以防万一,带好。” 江鹤雪妥帖地藏进袖袋,推门而入- 傅妄好整以暇地坐在案前,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为她斟了一盏茶,推到她面前。 “王妃比傅某想象中更在乎殿下。”他意味不明地笑。 江鹤雪客套地沾了下唇:“我们是夫妻。” “这世上多的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傅妄微微眯眼。“王妃与殿下倒是鹣鲽情深。” 江鹤雪坦然承认:“是。切正题。” “可若你当年未被逐出镇北侯府,而今成亲的应是你我。”傅妄却是灼灼望向她。 “错了。”江鹤雪轻笑。“江涛就未打算将我留到出嫁。” “不是殿下,也不可能是你。莫傻了。” “快些讲。”她再度催促。 “那,王妃是想听殿下的秘密,还是想知晓……”他抚着茶盏边缘,幽幽。“我为何会取你的紫牙乌项圈来?” 他以为江鹤雪一定会选第二个。 像她那般明事理的清醒女郎,既是先前大费周章地用回魂香问过他但无果,便不会错失此良机…… “头一个。”江鹤雪却毫不迟疑。 若傅妄不说,以沈卿尘的沉闷性子,定不会主动告知她的。 傅妄怔忪片刻,释然笑了。 “告知你,倒也无妨。”他于江鹤雪认真的目光中,缓声。“当年,殿下去寻你时……” “镇北侯告诉他,你病逝了。” “而后遣人,领他去瞧了你的坟墓。”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恒安王殿下,那时……”他回忆着,扯唇笑了。“像是疯了。”- 夜幕将至,大雨忽而倾盆。 “王妃呢?”沈卿尘蓑衣未解,先问。 “去京郊的酒楼见那位傅公子了。”雪梅毕恭毕敬地回答。 沈卿尘怔住,迟疑地瞥了眼漏刻。 还有一刻钟宵禁。 他又望了一眼答话的雪梅,阔步进殿,瞧见另外的雪兰与雪菊。 她一个婢女也没带。 先前将寝殿挤得快要无从下脚的衣箱也不知所踪,原趴在狗窝里打盹的小禾禾走来蹭了蹭他,一旁的食碗中,肉饭堆得冒尖,牛乳尚有余温。 梁上的小琼花歪头看他,喊了句“昭华”,旁边的饭碗里,剥好的葵花籽也堆得凸起。 她记得为小禾禾与小琼花添粮,却只言片语也未曾留予他。 “王妃可有说过几时回府?”沈卿尘强压着情绪,问。 三人齐齐摇头。 “雪竹,备马。”沈卿尘未再多问,取了龙舌弓,两箙箭,腰间别了一对弯刀。 追雪身为日行千里的战马,今日终于体会到久违的冲刺,背上的主人带齐了他的武器,似要奔赴前线。 它激动,疾驰飞奔。近四十里路,压着最后一尾更声,停在酒楼外。 暴雨如注,沈卿尘模糊的视线里,有三人在房檐下避雨。 是江鹤野,傅妄,还有他的妻子。 笑望着身旁二人,相谈甚欢,不知是因着不日去往江州享乐而渴盼愉悦,还是已在畅想回到凉州故里的恣肆快意的时日。 下人牵着两匹马来到他们身前。 江鹤野利落翻身,上了其中一匹,而傅妄妥帖地制住另一匹的缰绳,示意江鹤雪上马。 而后,待她坐稳,他好似伸脚踩了马蹬,要与她共乘一骑,于夜雨中离去。 冒着瓢泼暴雨也要一刻不停地离去,好让雨水洗净行踪,让他再也找不见她。 骏马再度扬蹄,利箭脱弓而出。 “当心!” 羽箭射穿马腿,江鹤雪胯.下.骏马长啸而起,她尚不及惊呼,腰肢被稳稳搂住,摁回追雪的马背。 江鹤雪惊魂未定地回眸,对上沈卿尘浓沉的桃花眸。 “王妃,”他音调嘶哑。“你要背着本王,去何处?” 第72章 雨势浩大。 透明的雨沿着青年的斗笠下落,点滴连成线,沾湿他散在肩头的乌发,一缕缕黏绞在一处。 冷白肌肤因着疾驰微泛着红,却又沾了雨水,泛出几近苍白透明的冷泽。 纤长而浓密的鸦睫也湿透了,琥珀色的瞳仁却暗得发沉,呈现出晦暗的深褐色,似幽冷寒潭,似寂寥孤山。 握着马缰的手,青筋根根绽起,袖缘下卷半寸,露出在她尚未察觉时,变得清瘦到锋利凸起的腕骨,和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红得与他手珠不相上下的半截手腕。 江鹤雪喉间窒涩,忽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可眼下她哪怕是同他大吵大闹,或是大哭大喊,也胜过沉默的。 沈卿尘不知自己是如何抑制住想要立即吻她,吻到让她难以喘息,再质问她的冲动的。 索取从来都是本能。 他猛然阖了下眼,旋即回身,架弓。 傅妄仍在妄图制服那匹受伤要发疯的马,在马背上被颠得摇摇欲坠,这一箭便是不能从胸至背地射穿他,也得让他濒死或永残。 “姐夫,冷静点!”江鹤野高声,可声音几近散在隆隆雨声中。 但沈卿尘放下了弓箭,不是因着他劝慰。 他回身,望向抱住他腰身的少女。 “不要。”她开口,嗓音轻软地在为傅妄乞求他。“昭华,不要杀他。” 沈卿尘握回马缰,长指倏然紧攥- 回程比来程慢得多,但也不足两刻钟的时间,王府大门便跃然眼前。 等候在门边的一众下人见是两人一同归来,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福伯关切地为他们撑开一把宽大得能遮蔽二人的油纸伞:“殿下、王妃,淋雨奔波,这蓑衣都湿透了,可要备水沐浴?” “备,要热些烫些,劳烦福伯。”沈卿尘接过了伞,江鹤雪在他身侧应声。 福伯舒了口气,当即命人去备了。 沈卿尘步履如飞。 他本就比她身量高了六七寸,人高腿长,加之武艺精湛,江鹤雪小跑着都快跟不上他的步伐。 可二人隔着一两步的距离,油纸伞却一直撑在她头顶,原该掩护两人的油纸伞此刻仅她一人,雨滴砸在伞面,在江鹤雪眼前连成下坠的雨线。 模糊的雨幕里,青年披蓑衣戴斗笠地直立着。他淋了太久,蓑衣已不大能吸水,紧贴在他身上,一条一条的雨水淌下来,被淋湿成前所未有的狼狈失仪。 江鹤雪喊他,他却如马背上那好几回一般置若罔闻;便只好三步并作一步地去追他,可等她追上了,也进了寝殿了。 “昭华,”她攥住他湿透的蓑衣袖缘,期期艾艾地开口。“我帮你解……” 唇瓣在下一瞬被封住。 青年的唇冰冷,攥着她下颌的手也冰冷,带着薄茧的指腹缓慢地摩挲着她面颊。 他并未如素日一般刻意收着力道,磨蹭过之处痒而麻,泛着微微的疼。 同正在被他碾磨的双唇一样。 齿关微启,他舌尖探入,凶急的绞缠间,气息愈加稀薄。 江鹤雪被逼得想后退,可肩胛被沈卿尘另只手托着,向他怀中摁,要与他身体紧贴。 蓑衣被雨水淋浸得冰凉,甫一挨上,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冷……” 沈卿尘短暂地停了动作。 他握着她的手,近乎粗暴地扯开蓑衣与斗笠的系带,露出内里同样被淋湿的月白直裰。 手被引着下移到他腰间,拉开暗扣,玉带坠在丝毯上,短促地响了一声,又被坠地的直裰压住。 在内的里衣总算是干爽的了,可沈卿尘动作未停,牵着她的手探入,挑开系带。 衣裳一件一件地褪,他身上只剩了条雨水未沾湿的中裤,上半身赤裸,冷白肌肤透着浅淡的红,不知是受了寒,还是什么旁的缘由。 而后,沈卿尘又去解江鹤雪的蓑衣与斗笠。 即便她的蓑衣与斗笠都是在酒楼现买的劣质品,未经桐油浸泡,更远比不得他出宫时穿的编织精细,可甫一被解开,内里的罗裙却未曾沾到一滴雨水。 是因着回程中他一直将她护在怀中。 江鹤雪将将平复了凌乱的呼吸,乍然望着可谓是“一干一湿”的蓑衣意识到此事,眼圈霎时便红了:“昭华……” 可沈卿尘误解了她眼瞳泛泪的缘由。 他重俯身,将她未尽的话语吞没,一手掌着她后腰,另一只则按在她的蝴蝶骨,手指不轻不重地顺着她脊骨游移,几分安抚,却更似撩拨。 他实在是过分的好记性,也对她身体的每一处都过分了解,不消多时,掌下的少女腰肢已软绵绵地塌在他掌心,喉间难抑地溢出零碎的甜音。 “不要……”但即便如此,江鹤雪仍是以手指抵着他的胸口,坚决地不容他再靠近。 沈卿尘终是稍稍退开:“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我。”他拉过她的手,陷入自己胸腹的沟壑,一寸寸地带她抚摸。“你不是说过,我生得好,很合你心意吗。” 江鹤雪被这陌生的感觉刺激得手抖。 两段指节陷入精壮的胸肌缝隙,他微绷着腰,紧实的肌肉压得她的手分毫拔不出来。 只能随着他动作,寸寸描摹过每一块的轮廓。 “何处不喜,”沈卿尘复又上前,轻轻浅浅地吮吻着她唇瓣,哑声。“我练,我改。” 江鹤雪摇不了头,只能以断断续续的语声回答他:“夫君……何处都好……” “那卿卿,为何一定要抛下我。”沈卿尘重复问,掀眸,望着她颤抖的鸦睫。 “你又同我说谎。”见她沉默,他低低笑了一声。“又这般口蜜腹剑地骗我。” 江鹤雪被他闹得有些生气了。 这人压根就没想听她解释。 是她想沉默么?堵她口唇的人不是他么? 吻得那般凶急,他却一撤又能说话,她呼吸还没整理过来,又被他吻上来,如何能答他的问话? 她又气又觉着委屈,方才便酸涩的眼眸,这会儿掉下泪来了。 “我何处做的不合你心意。告诉我。”沈卿尘以指腹轻轻拭去,诱哄似的吻她。“我改,改成你喜爱的那般。” 可江鹤雪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南珠,如何也拭不净。 沈卿尘若即若离地缠着她唇瓣,音调轻若未闻:“卿卿……就这般厌恶我?” 分明半个时辰前还对傅妄笑得那般眉眼弯弯,到他这里却只剩哭。 “难怪要抛下我。”他终于从她的泪珠里寻到了答案,哑声。“难怪你不要我。” “我何曾要抛下你,又何曾不要你……”江鹤雪哽咽着,偏不敢放过这难能的能张口的机会。“昭华,不要这般,将你自己说的像我的宠物……” “宠物?”沈卿尘重复了一遍,嗓音里带上极轻的讽意。“可我连你的宠物都不如。” 外间响动窸窣,是吃饱喝足的小琼花在扑棱着翅膀乱飞,小禾禾在用爪子挠门,似是想瞧瞧它的爹爹娘亲在做何事,为何回了家,却没有一个蹲下来摸摸它,陪它玩。 她走之前,记着给小禾禾和小琼花添好粮,放好水,或许还知会过它们她要离开。 可莫说饭菜,她一张字条都未留予他。哪怕是一句敷衍的口信,都不曾得到。 自然是不如她的宠物的。 小琼花在门外扑棱着翅膀喊两人,急切之声配上小禾禾挠门之声,惹得方才哭噎的少女唇角微勾。 沈卿尘倏然抽回神识。 是了,她的宠物会逗她笑,会讨她欢心,会取悦她。他却只会让她哭,不如它们,怨不得她。 但他应当也会取悦她的。他准备了许多。 沈卿尘又捧着她面颊亲了亲,才俯身,自床下拖出一口金丝楠木的箱子来。 “这是什么?”江鹤雪自朦胧泪眼中望去,只觉着这口箱子堪比她衣箱大小,也不知沈卿尘这时拖出来,是要做何事。 总不会吵架吵一半,亲热也亲热一半,他要戛然而止地收拾衣箱吧? 江鹤雪方欲启唇问他,却在看清被他主动打开的箱内物什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最上方,是沈卿尘昔日戴过的那串金链,其下还压着几条她未见过的,好似是一套,银质的,缀着琼花状的琉璃,他一连取出,长短不一。 江鹤雪只能认出其中一条极短的,当是作项链来用,便盯着其他几条出神。 “我戴给你赏玩。”沈卿尘观察着她神色,没再去寻旁的,侧坐在榻边,拎起其中一条。 这一套是去醉乐居瞧见的。先前那位乐师教导过他,取悦贵客多的是花样。 就连饮酒品茶,也有新颖的法子。 思及什么,沈卿尘遂又起身,牵过呆愣愣地打量着木箱的江鹤雪,垂首索吻。 口齿间果真是普普通通的茶水味,煮的时辰把握不佳,还带着些许茶叶的苦涩。 傅妄连酒都舍不得请她喝,连她不喜羊肉都记不得,究竟比自己好在何处。 沈卿尘难抑地将吻加深、加重,直到江鹤雪又开始推他,方止息。 “我请你饮酒。”他退开,哑声。 江鹤雪被亲得迷糊,对他这没头没尾的话难以理解:“什么?” 沈卿尘掂过案前的酒壶,向她手中塞了一只鎏金酒盏,为她斟满。 葡萄的浓香四溢,江鹤雪一垂睫,瞧见是色泽红醇的佳酿,禁不住抿了口,酒香浓郁,入口回甘。 沈卿尘在榻缘重斜倚下,为自己也斟了一盏,缓缓举起,另只手将她拉近。 而后,酒盏微倾,暗红的酒液滴流。 “听闻,用酒也有这般新鲜的方式。”他掀眸,撞入她怔愣的眼瞳。“要试试么?” “……主人。”—— 作者有话说:后面几章都快看吧我也不知道啥时候审核要捉我[爆哭] 有存稿,所以会提前存稿箱进审,but如果晚了的话,就是跟审核斗智斗勇ing[心碎] 椰:吵得凶吗?[可怜] 基友:吵了吗?调情呢呀[黄心][黄心][黄 心] 椰:[化了][爆哭] 基友:给我猛火爆炒 椰:在炒了ovo[黄心] 第73章 江鹤雪讶然失措。 双脚似是被钉在了原地,她一步也迈不向他,视线也像被胶黏在了他身上,一寸也挪不开。 这幅场面对视觉的冲击力太过强烈。 上好的葡萄酒酒液呈现出玛瑙般的暗红剔透,落在沈卿尘深陷的锁骨窝,滴滴汇聚到不堪其负,才下落到他白里透红的胸腹,顺着方才他引着她的手摩挲过的沟壑,缓慢地滴流。 而容色清绝的青年,墨发湿散,鸦睫浓黑,眉骨因着消瘦而愈显英挺优越,桃花眼的眼尾泛着浅淡惑人的红晕,眸色浓沉,令人参悟不透其中的情绪。 握着鎏金酒盏的手指冷白修长,绯色比他的胸膛更深更透,已然与腕上的手珠成了一个颜色,红得像他先前犯了敏疾的耳孔。 菲薄的唇沾过酒液,渡上湿润诱人的红,他唇角微抬,勾出清浅的笑弧。 可笑影只停留在他唇畔,落不进那双幽深的眼眸。 “一步也不向我来么。”沈卿尘启唇,嗓音轻,哑,带着模糊的笑意。“不够新鲜么。” 江鹤雪不知为何说不出话,只好摇头。 她只觉着喉间艰涩,纷杂的情绪交错着,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向他说起。 但沈卿尘勾过了那口木箱。 “喜欢哪一样。”他问她。“拿给我。” 江鹤雪被迫低眸去看。 她看到了很多很多连淫词艳曲里都不敢写的物什。 有半透的镂空的轻纱。 有一条小皮鞭和一捆绳索。 还有很多,她分辨不清用途,或者说能分辨,但想也不敢想,只好又抬起眼,同他对视着,轻唤:“昭华,不要……” 沈卿尘将江鹤雪向他身前拉,抬身向她索吻。 鎏金酒盏中的酒液已倒尽了,他将酒盏随意一搁,长指压着她后颈,与她贴近,交吻。 心绪紊乱,拧成麻绳解不开的死结。 他先前分明是最不愿同她过分肌肤相亲的那个,总觉着那般,情意与色.欲.掺杂,她会分不清。 可而今却恨不得她能主动吻一吻,摸一摸他,让他知晓,她还未对他的身体腻烦。 毕竟除却这幅皮相,他也绝无旁处能令她喜爱了。 可江鹤雪没有,只是仰颈,沉默地承接,指尖触着他湿黏的锁骨,抵开距离。 似是生怕同他挨近,污脏她。 “我不脏。”沈卿尘退开,嗓音微颤。“我只为你学过。我只有你,很干净的。” “你见过我的守宫砂的。”他而今也无法给她瞧见了,只是执拗地点她。“我同傅妄不一样。” 江鹤雪连连摇头,气喘微微地回答:“我绝非此意……你等等我,我想洗沐。” 洗沐是托词。她只是迫切地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将错乱的思绪捋清楚。 沈卿尘太反常了,反常得让她不知从何处开始开解宽慰他。 她不知道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她现下才知道,傅妄在他们两人的关系中使了比她想象中更大的绊子。 而她也一定有所让他误会的作为过。 “我陪你。”可沈卿尘起了身,拦腰将她抱起。“我服侍你。” 江鹤雪徒劳地挣扎着,适得其反,腰封被抽开,从罗裙向内的衣裳一件件曳地,从床榻到净室,铺出一道蜿蜒凌乱的路。 沈卿尘将婢女们送水的后门自内锁死了,抱着她踏入浴池,却不将她浸入浴水,视线如有实质,落在她身上。 好似单薄的衣料起不到任何阻隔。 羞臊。气恼。慌张又急切地想安抚他。 江鹤雪又挣扎起来,搂着他脖颈的双臂撤下,捂在自己身前:“放开我!” 可沈卿尘还是将她牢牢抱着,手掌托着她纤薄的蝴蝶骨,轻柔地抚摸,比方才若有似无的撩拨之意更甚。 江鹤雪身体发颤发软,又怕当真自己一头摔进浴池,不得不又将手搭回他颈间。 沈卿尘轻轻笑了声:“好乖。” 江鹤雪耳际发麻又发烫:“你……” 沈卿尘抱她在池边坐下,手臂一腾,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有点烫。”他低声,好像是在同她解释为何还不能沐浴,可指尖却一寸寸地蹭磨着她的脊骨,又像是在说旁的。 “不要碰我了。”江鹤雪抗议。 再这般被他引诱下去,一顿翻云覆雨,她恐怕要连他方才说的话都记不清了。 而他又会将自己的情绪粉饰太平,遑论她如何问,也是一句轻飘飘的“无妨”。 “为什么。”沈卿尘在她后背的手停住,另只手抚上她脸颊,语焉不详。“不喜欢。” “没有,”江鹤雪否认,可还没出下半句,唇瓣又被他封住。 又凶又急的吻,满是掠夺欲与攻击欲,沈卿尘将她整个人桎梏在自己怀里,不容她后退一分。 江鹤雪只觉自己要在他怀里融化,呜咽着推拒,狠狠咬他唇瓣,迫他停下来。 可这回咬破皮,他也不停,只是掀眸,端详着她情态。 江鹤雪看到他暗沉的眼眸中倒映的自己,两靥绯红,眼波迷离。 沈卿尘稍退了几分,又转为轻浅地吮吻,在她后背的那只手勾着金丝,另一只向下。 江鹤雪被他欺负得委屈:“水都冷了……” 净室里还缭绕着朦胧的雾气,许多东西瞧不清,许多情绪也从她手中溜走。 沈卿尘吻掉她的泪,抱她沉入:“刚好。” 温热的池水涌溢。 当初凿的浴池很大,他却偏要将她抵在池壁,双臂牢牢圈住,让她无处可逃。 “昭华。”江鹤雪气息凌乱,紧绷着最后一线清明的神思,唤他。“卿卿,不要这般。” 可现下如何撒娇都不起效了,那些娇甜缠绵的称呼也哄不了他,沈卿尘顶开她双膝,迫近她。 他手指托着她面颊,耐心地次第摘去她的发簪,项圈,耳坠,松开她挽起的发。 “为什么不要。”他垂眸,冷润的唇流连在她眼睫,鼻尖,耳珠,重复那句问话。“不喜欢?” 怀中的少女雪肤已透出如春桃般的羞粉,眉眼含春,软若无骨地靠着池壁,搭在他肩头的手臂也软得不成模样,还有方才他所触碰到的潮湿。 每一处都告诉他,她分明是陶醉的。 可她还是拒绝,同他说“不要”。 压抑许久的情.欲.难耐,因着未及时服用抗敏汤药的肌肤红而痒,但一切都抑不住胸腔里酸痛的、横冲直撞的情绪。 她还是不要他。 即便她现在这幅情态与先前年关大宴时中情香的模样相仿,她都不要他。 分明她那时还会主动要他帮,眼下却只剩哭,只剩拒绝。 “为什么不要我。”沈卿尘嗓音哑得近乎失声,捧着她的脸,执拗地问。“就只喜欢他。” 他做不到不顾她意愿地做到最后一步。 可实在是太痛苦,痛苦得令他几乎都站不稳:“就这般厌恶我,琼琼。” 江鹤雪终于理解了他现在的思路。 简单却执拗。 要就继续,不要就是不喜欢他,就是不要他,就是厌恶他。 “我不厌恶你。”她搂紧他脖颈,软声。“我没有不要你,没有不喜欢你。” “我爱你。” 沈卿尘没应,但紧绷的下颌好似松下了寸许,轻轻一托她的腿根,让她坐在白玉池缘。 江鹤雪压低他脖颈,边这般柔声哄着,边轻轻吻他,从耳尖,沿 着下颌,吻到他喉结旁那颗隐秘的小痣。 但甫一挨上,便被沈卿尘躲开。 “又这般,”他喉结上下滚动,难抑地阖了下眼。“又骗我。” “我没有……”江鹤雪被他说懵了。 “你有!”他忽然拔高了音量,似尾巴被踩后炸了毛的猫,死死盯着她不放。 可只是那一声,见她面色被吓得一白,沈卿尘又重新放轻了嗓音,藏不住的委屈:“你就有骗我。” 他额头抵在她肩窝,江鹤雪手指向上伸进他的发,柔柔拨弄着:“夫君——” “你还记着我们是夫妻。”沈卿尘紧紧拥住她,语带哽咽。“那你要背着我,同傅妄去何处。” “同他情奔也罢,要我同你和离也罢,可江鹤雪,你怎能这般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 “小琼花和小禾禾,你都有所关照,那,我呢?”他直身,望着她的眼睛,眼尾一片湿红。“和你朝夕相处和你同床共枕的人,分明是我,江鹤雪,我呢?” 理智终是碎得支离,咄咄逼人的质问也终究没能抑住,沈卿尘握着她的肩,桃花眸里水色晶莹:“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当以色侍你的色伶,还是当任凭你利用的工具,”他嗓音艰涩,话语几乎是勉力挤出的。“还是供你取乐的玩物。” 江鹤雪被这一连串的话冲击得大脑空白。 “不是这般……”她讷讷,万没想到他误会的那般深。“我并非要和傅妄……” “我都认,琼琼。”沈卿尘截断了她的话,哽咽出声。“可你不该这般,弃我如敝履。” 泪珠滴落,水面砸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江鹤雪心口被砸得钝痛,想说话,想说许多许多话,嗓子又哑得让她挤不出一句来,她迫切地需要润喉。 在浴水和沈卿尘锁骨窝残存的酒液里,她果断地选择了后者,垂首,迫切地吮得干净。 “昭华,你听我说,”发干发哑的喉咙得到润泽,终于能发出音,她急切地道。“误会太大了……” 可沈卿尘以指腹堵住了她的唇,弯起清浅的笑弧,问她:“好喝么。” “点头,或摇头。”他近乎是将手指塞到她口中,让她咬着。 一句话也说不出,江鹤雪只能点头。 “还要我么?”他又问。 江鹤雪着急地点头。 脆弱的结扣被挑开,沈卿尘拉她坠入浴水中,握住她后腰。 平静的水波骤然浮涌—— 作者有话说:椰:就是吵的超凶[爆哭] 基友A:就是调情[害羞] 基友B:娇夫呀[害羞] 基友C:我要看他们()()()[害羞] 椰:[化了] 第74章 江鹤雪彻底被沈卿尘所作为激怒了。 她狠狠咬口中他的手指,泪眼迷蒙地望向他,用力摇头,又挪他抵在她下腹的掌根。 可哪个都无用。 灼灼盛放的重瓣碧桃被春风吹落在水面,水波荡漾,花瓣娇嫩,在被吹皱的池水中颤抖。 沈卿尘指尖克制着并未陷入。他手指碰小禾禾最多,过敏最为严重,恐伤到她。 只视线锁着她面容,鸦羽似的长睫潮湿,轻轻颤抖。 “不适?”他指腹轻轻拭去她眼尾水痕。 江鹤雪含着泪摇头。 “不喜欢?”他又是这句致命的、执拗的问话。 江鹤雪委屈地摇头,发狠地咬着、推着他那根手指。 分明被她咬得很重,可他好似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或难耐了,年关扎入心口的棘刺不知何时这般地深、重,将心脏贯穿得支离,令他捧着她面颊的手指都在轻颤,泪也收不回。 “方才还说要我,为何现下又这般。”沈卿尘倾身,吻掉她的泪水。“舒服。喜欢。但就是不要……不要我。” 咸涩的味道在口齿间漫开,泪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江鹤雪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方才微阖的凤眸睁大,但旋即,羽睫无力地扇了两下,齿关松了。 像是心灰意冷地放弃了所有挣扎与抵抗,变成任他摆弄的偶人。 “你是觉着……我在强迫你么?”沈卿尘手僵住,轻声问。 江鹤雪没有摇头。 “对不起。”沈卿尘手指抽离,垂落,勉力平复了一下呼吸,重复。“对不起,琼琼。” 他将她轻轻抱上池缘,胡乱将身上的酒痕洗去,踏出浴池,为她取来沐巾。 小心翼翼地披在她肩头,指尖不敢碰到她一寸肌肤,更遑论如素日那般为她裹了。 江鹤雪自己动手,将沐巾拉严。 沈卿尘僵立在她身后,片刻后,轻轻向外挪了一步。 中裤湿透了水,滴滴砸在青砖上,他垂着睫,茫然无措地盯着青砖鎏金的缝隙。 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做什么。 连痛感都变得麻木。 他只是迟钝地想着,或许一开始就错了。 只要知道她尚平安快乐活在世间,就该知足的。是他太恶劣,太贪心,总不知餍足地向她索求。 害她还要劳心费神地哄骗他。 原本有一点喜欢就够了的。他不该奢求这般多,致使与她闹到如今难堪的地步…… “卿卿昭华。”可这时,江鹤雪唤他,嗓音轻又哑,唤得却是这般亲昵。 沈卿尘怔然望去,听她软声:“抱我。” 脑子还没想清楚,身体先一步作出回应,他走到她身边,弯身将她抱起。 “去榻上。”江鹤雪一手攥着沐巾的边缘,另一手抱着他的颈。“我想喝水。” 沈卿尘依她所言,将她妥帖地放在榻边,又去外间取了水壶与两只茶杯来,习惯性地自己先倒了点试试温度,见合宜,才斟了茶杯的八分满,递给她。 江鹤雪就着他的手饮尽一盏,干涩的喉咙终于得到勉强地纾解。 “你也喝几盏。”她道。“嗓子舒服了,再去把湿衣裳换掉。” 想了想,又怕他磨磨蹭蹭地躲着她平复情绪:“不许超过一盏茶。能快则快。不许胡思乱想。” 沈卿尘乖顺地应了声“好”,为她又添了一盏,自己喝了一盏,拉开衣柜取了套洁净的中衣,返回净室。 “雪兰,雪兰。”江鹤雪又用了一盏白水,扯着嗓子用气音唤。 房顶上传来雪兰的应声:“奴婢在。” “把殿下抗敏疾的药物送来。”江鹤雪一桩桩地说。“再问问是什么过敏,多久了……” 她听雪兰应了声“是”,而后淡声:“回王妃,是狗毛。自幼便患敏疾。” 雪兰飞身离了,江鹤雪还愣着,半晌,轻阖了阖眼,压下泪意- 沈卿尘最是守时,分秒不晚地回了屋,未至榻旁,先闻到一股熟悉的汤药味。 他脚步微顿,榻上的江鹤雪已冲他勾手,待他走近,拍了拍榻缘:“坐。” 他听话地坐下来,与她隔了三步远,怔愣地盯着那碗汤药。 “抱我。”江鹤雪冲他张开手臂。 沈卿尘不知晓她缘何这般转变,但依着她的照做,将她从寝被里捞出,抱在自己怀里,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 垂眸看了她一眼,可她寝衣的系带却系得分外松垮,他不敢瞧,慌张地错开。 江鹤雪够过药碗,以瓷勺舀了,鼓着腮吹了两口气,喂给他。 “我自己来……”沈卿尘话音未落,便被瓷勺抵住唇,怔了片刻,只好用了。 江鹤雪紧接着又喂过来一勺,他无奈,就着她的手一勺一勺喝净了。 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僵直地坐着,手不敢使力,等她的宣判。 “说‘不要’不是厌恶你,不是要抛下你,是怕完事后累得没力气说话,又放你自己收拾情绪,我又察觉不到任何。”可江鹤雪却是这般说的。 沈卿尘身体微僵。 “所以你方才那般,我很生气。但我并未觉着你强迫我之类,没那般严重。我只是想同你要一个解释的机 会。” “我不想让你带着火气,不想让你错认此事是我逼迫你履行义务,是你取悦我。”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我们是夫妻,是对等的。” 沈卿尘终于低眸望她,眼睫颤抖得厉害。 “我们之间的误会太多了,就今日,一件一件解释清楚。”江鹤雪分开他指缝,与他十指相扣,喝饱了水的嗓音又如素日一般沙甜温柔。“但是无论如何,都要记住——” “昭华,我是爱你的。” “我可以证明。无论以什么方式,无论你需要多少次,无论何时何地。” 她字字切真绝不似作伪,沈卿尘手上不自觉地使力,将她的手越握越紧在掌心。 “我大致能猜到一些。”江鹤雪头一次堪称乖巧地偎在他怀中,没有捏他的指节,也没有玩他的头发。“先说今日,傅妄。” “我从未想过和他情奔。我同他绝无任何私情。”她举手发誓。“是他说,要同我讲你的秘密。” “那样大的雨,回程便耽搁了些。傅妄突然说脚蹬瞧着不对。你的箭就飞来了。”她解释。 “非要去见他。”沈卿尘别扭道。他实在是太讨厌这个人了。 “那问你?”江鹤雪轻“哼”了一声。“我问过你呀,你同我说谎。” “我问你当年是否去凉州寻过我,你说去过,江涛告诉你‘我去了北玄探亲’。”她见他不解,挑破。“可傅妄同我说的是江涛告诉你,我病逝了。你疯了。” 屋内诡异地静了。静了至少一弹指。 “我没有疯。”沈卿尘辩解。 “你没有疯,你只是拿箭抵着他,要整个镇北侯府给我陪葬。”江鹤雪眨眼。 沈卿尘哑然,片刻后颔首,承认。 “我也觉着没有疯。迷人迷晕了。”江鹤雪亲了亲他红肿渐退的手腕。“可惜不在当场,没能亲眼瞧见。” 沈卿尘紧绷的神色又松了几分,但依旧清醒着,又碰了碰腕上手珠,望她。 江鹤雪偏头思忖片刻,试探地问:“是傅妄……戴给你瞧过?何时?是年关么?” 一声轻不可闻的“嗯”,让她一对秀眉紧紧拢起,片刻后,忍无可忍地怒骂:“卑鄙无耻的贱.狗.!” 沈卿尘愣了一下,强压住想上扬的唇角,长指微抬,轻轻抚着她脊背:“动怒伤身。” “你积郁也伤身。”江鹤雪攥住他衣袖,巴巴地望着他。“说来话长……” 她慢吞吞地解释了,解释完自己都觉着荒谬:“都赖小琼花!我要给它断粮!” 沈卿尘不置可否。只是迟缓地意识到,原来她年关那回,未曾想过去找傅妄。 “还有么?”江鹤雪问。她想不到了。 “收拾衣箱,是要同鹤野去江州。”沈卿尘并未直视她,以免自己的目光过分泄露情绪,尽可能平静地问。“缘何不能知会我?” “……我如实相告,你决计不可置气。”江鹤雪先是有些心虚地道。 沈卿尘颔首:“不会。” 至多便是同他说,与他相处腻烦了,失去新鲜感了,或许是要同他和离,想要去旁处散心游玩…… 只要她心里不是傅妄那个烂人,好像也能够勉强接受……只是很困难。 “是想要他带上荣昌,我带上你,我们一同去江州散心。”可江鹤雪是这般说的。“但怕你拒绝,便想到最后再一起同你撒撒娇。” 沈卿尘呼吸一窒,片刻后低声:“他们撒娇无效。” “只有我撒娇有效!”江鹤雪这时理解得飞快,凤眸晶亮地望来,晃着他衣袖。“那夫君去不去——” 她晃还不够,干脆整个人都趴过来,发顶蹭着他肩窝:“夫君最好,最最好——” “去。”沈卿尘身体不觉发烫发燥。 江鹤雪欢呼了声,贴过来亲吻他面颊。 沈卿尘没推也没回应,绷着最后的清醒问她:“头一回结束……缘何不应,爱我。” 江鹤雪回忆了一下,脸霎时红了。 “羞。”她别开视线。 “但我、可以现下补给你听。”她磕绊了一下,半掀起睫毛。“沈卿尘,江鹤雪爱你。” 愈说嗓音愈轻,到最后几不可闻。 可沈卿尘还是扬眉弯唇,笑出了声。 “我解释清楚啦。”江鹤雪埋在他怀里,小声。“哄好你啦?” 沈卿尘低“嗯”了声:“那这般,会羞么。” “哪般……?”江鹤雪低眸望去。 冷白的长指轻轻搭在她寝衣的束带。 沈卿尘抬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 眸中的爱意浓烈到满溢—— 作者有话说:和好啦真的和好啦再也不酸了[爆哭]昭华和琼琼都是好宝宝[害羞]后两章速看。 第75章 江鹤雪险些融化在这般炽热的目光里。 青年哭过的眼瞳潮润剔透,睫毛还是湿漉漉的,可眼色是那般清亮浅澈,似被阳光洗过的琥珀,笑影与情意乖巧地交织在一处。 “我、才不会。”她已有些心悸,佯装硬气地开口,却磕绊了一下。“分明你也……” 沈卿尘气性急躁地不听她把话讲完,勾着她后腰,俯身吻上。 又凶又急地,他撬开她齿关,与她舌尖绞缠,迫不及待地向她索求。 江鹤雪浑浑噩噩,恍惚间,似是觉着回到了她去岁生辰的那日。 一般的强势,激烈……失控。 她懵懵懂懂地想,或许,之于沈卿尘,那是他们情意最浓烈的一刻。 之后,他们有过了夫妻之实,他好似却愈加患得患失,偏又克制隐忍得不让她察觉。 思绪混沌间,江鹤雪瞥见他耳骨的琼花银钉,忽而想起他赠予她的年节礼。 那枚别致精巧的琼花戒指,白玉的,同他一直戴在无名指上的那枚白玉戒指的镂空形状刚巧一样的…… 当真只是一件普通的首饰么? 唇瓣忽而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她将视线从他耳缘收回,懵懵地“啊”了声。 “走神。”沈卿尘退了寸许,勾着她下颌,与她对视着,气息微乱。“看我。” 他的占有欲明目张胆地叫嚣着,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她腰间松垮的系带,却总不扯落,方才急迫的吻又变得轻柔缱绻。 “看我。”黏黏糊糊地啄吻着她唇瓣,他又重复,鼻尖在她面颊上又蹭又拱。 又开始撒娇了。 江鹤雪丁点招架不住,也没想招架,心尖软得像一团被阳光晒干的云。 她仰起脸,同他认认真真地对视着:“我在看你呢。” 要她看的是他,这会儿被她盯得耳尖羞红的也是他。 江鹤雪被他这副模样勾得坏心思乍起,伸手,指尖抵在他锁骨下方,推他。 一推就倒。 她趴在他身上,夺过来主动权,轻轻浅浅地吮吻着他唇瓣。 沈卿尘的唇很漂亮,菲薄而色淡,但不是毫无血色的苍白,泛着浅浅的红。 也很好亲,温冷而柔润,像杏仁酪。 她一点点描摹着他唇形,舌尖偶尔一探,他回回都配合地启唇,但她回回都不深入。 骗了他三次,一直轻轻搭在她后腰的手力道重了,眼前的景象忽而天旋地转,江鹤雪再看清时,两人已经掉转了姿势。 沈卿尘鼻尖微红,双手撑在她颊侧,清朗的眸浸染上情.欲.,灼灼地烫人。 但江鹤雪胆大得很,一抬身, 轻轻咬住他的耳垂。 他刚平复的呼吸又霎时乱了。 “昭华,”她牙尖轻磨着,指尖还要坏坏地点他小腹。“你又闹我。” 沈卿尘握住她的手腕,低下身来。 “谁闹谁?”喝足了水,但他嗓音又哑了,垂着眼睫,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寝衣的束带本就系得松散,几经拉扯,堪堪悬于腰间。 也不伸手拢着衣领,露出大片霜白细腻到晃眼的雪肤,肌骨柔胜春水,莹润的肩半遮半露,随她呼吸,丰盈玉山轻轻起伏,晃动。 沈卿尘嗓子紧得要命。 或许是因着不再有任何或酸涩或痛苦的情绪,此间经年来仍青涩纯然的爱意蔓延,他反而比头一回羞得更厉害。 两指勾着那根一扯就掉的系带,又一动不敢动。 他极轻地阖了下眼,视线方上移,停在她颈窝那颗灼目的小红痣上,俯身轻咬。 耳际的吟声娇又碎。 江鹤雪微微弓腰,又觉着他磨蹭了,伸手去解他的束带,干脆利落。 “我想看。”搭在他腰间作乱的手被他攥在掌心,她掀眸,音调软绵绵的。“我好奇。” 沈卿尘已经放弃了维持平稳的呼吸,或是克制的情态,闻言也只是抬睫。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握着她的手没松,也没带她挪开。 江鹤雪抬身,吻他因动情而潮红的眼尾,拖长尾音撒娇:“夫君——” 手被他引着,前腰的锦绳绕在指尖时,她却反而有些羞怯了,迟疑着要不要继续。 但她只迟疑了不到一弹指。 反正碰都碰过了,现下只是瞧瞧…… 过去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又涌入脑海。 那是她头一回将图册里所讲落到实处,只觉自己分外生涩,远比不得沈卿尘那般善学。 被他拢着手,最后也没学会。但他好像也只需要她在,能让他感受到她在身边便好。 到现下,她只记着那时过分灼烫的温度,和一手完全合不拢的分量…… 罢了,她就看一看,他都同意了。 江鹤雪心一横,手一扯,望去。 ……? 她第一反应是,她先前不该嫌他磨蹭的。若是不那般,她保不齐会晕过去。 紧接着就是疑问。 便是那般,可、究竟是如何能成的? 也过分夸张了吧。 像是要在她千香坊插花的小竹筒里,栽一棵定空寺的古松,还须得保证都不会碎裂才成…… “看够了没。”正慌乱茫然地想着,耳际,传来青年隐忍到轻颤的嗓音。 江鹤雪这才意识到,她眼睫还未抬起来。虽然也没再看了,但…… 他耐心都告罄了,还是抓紧? 她于是又匆匆瞥了一眼,这回彻底把自己烫熟了。 天呐。 怎么有人害羞起来,全身都泛粉啊!- 锦帐重重垂落。 沈卿尘还是担忧着敏疾,不愿用手,要低身时,被江鹤雪抱住了脖颈。 “昭华,”她嗓音软软。“直接来嘛。” “……怕你疼。”沈卿尘端详着她反应,其实心下觉着大差不差,但仍是道。 “我来。”江鹤雪仰眸望着他,勾勾他手珠,小声。“上来。” 沈卿尘目光灼烫,像是要将她也变成被阳光晒干的云朵。 江鹤雪吞.唾,攥着他手腕,艰难唤:“卿卿,夫君。” 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但江鹤雪着实也有不擅长主动之事。 时间恍惚回转到生辰那日,沈卿尘不抱她下天灵山,她只好自力更生。 但对天灵山人生地不熟,找路都找了好几回,终于寻到下山的石阶。 刚下山时尚且精力充沛,但不过下了个山尖,便觉着疲惫了。 “昭华。”她握紧了沈卿尘的小臂,好像是该让他帮扶的,但自己偏又拗着劲儿,想证明些什么。 可能是她的蔻丹太长太尖,抓握得用力,沈卿尘瞧着也不太好受,眼尾薄红,向下瞥了一眼,又凑上前吻她。 带着鼓励的意味,吻过她的唇,又吻她的下颌和脖颈,锁骨和心口。 “再向下一点点。”他哑声哄。“好琼琼。” 江鹤雪严谨地依他所言,说一点点便是一点点。 沈卿尘被折磨得低叹出声,似是也觉着这漫长的路途难捱又煎熬。 “再二、三点点。”他只好又鼓励地亲了亲她。“卿卿。” 江鹤雪又努力地向下走了好久,大致走到半山腰,实在是体力不支,累得眼眸沁泪了。 她仰颈望他,可怜兮兮的。 又飞快地向下瞥了一眼,见路途仍漫漫遥遥,不禁唤他,声如蚊呐:“昭华……” “怎的?”沈卿尘再度瞧了一眼,觉着她已足够尽力了,便回握了她的臂弯,让她一点点泄力放松,轻轻吻她。 江鹤雪受不住了,向他愈发偎近了,又忍不住要问:“昭华,为什么……” 沈卿尘动作停住,轻轻“嗯”了声:“要问什么。” “为什么……”江鹤雪羞于启齿,手撑在他胸膛,反复了几回才别扭地偏了话题。“是我不够努力么?” 沈卿尘没反应过来,懵然地望着她。 “还是……还是因着这般是头一回。”江鹤雪眼睫颤着,声线也在抖。“为什么,还差这般多……” 她从未觉着天灵山这般高而险过,走得浑身无力,还是没走到山脚下。 沈卿尘被她逗得要笑出声来,诱哄似的亲亲她的鼻尖,又亲亲她的唇,亲亲她的颈。 他的吻烫热,身上酥痒,江鹤雪撑不住,手臂脱力,只能被他把扶着,不至于掉下去。 “昭华——”她近乎告饶地唤他。“为什么呀……” “不多。”沈卿尘轻声慰她。“素日也这般。” 江鹤雪差点没撑住,一整个人滑下去。 沈卿尘及时扶了她一把,让她不至一下到底,却也比先前更向下走了几阶。 他额上冒了些汗,望向泛泪的江鹤雪,哑声:“疼了?” 她捱得答不出话,沈卿尘便将她向上拉了把,回到合宜的位置,亲亲她:“不动了,我来。” 他又抱她向上,却见江鹤雪忍着泪摇头。 “还是难受么?”沈卿尘停住动作,让她又向上一寸。“这般?” 江鹤雪手掌撑在他胸膛,还是摇头。 “再试试吧。”她这般还是撑不住,却环上他的颈,怯声。 下山要一鼓作气下到底,不能这般半途而废,且是与相爱的他。 “我可以的。”江鹤雪微微阖眼。 “你别动,我自己试。”她又胆小又倔。“你陪我说说话,我不紧张,便不会累了。” 沈卿尘拿她没办法,又哄着般地亲了亲她,松了手:“想说什么。” “小禾禾。”江鹤雪问。“既是过敏,为何还要?只因着我?要听实话。” 沈卿尘低低“嗯”了声:“它也喜欢我。” “那时想,你喜欢它,它喜欢我。”他没敢看她的眼睛,嗓音很轻。“你会多留些时候。” 江鹤雪眼瞳酸涩,捧过他的脸,想吻他。 可她忘了她还在山上。一倾身,脚不慎一滑,人也从山腰滑到山脚下。 翻涌的快意里,江鹤雪双眸失焦。 第76章 帷帐顶端的夜明珠摇晃着,晃出一片迷离的碎影。 少女的脊背战栗着反躬,足弓亦紧绷如弯月,方才的动作将柔滑的锦衾踏得褶皱凌乱。 浓沉错乱的呼吸声里,肩膀被轻轻搂住。 “卿卿,”沈卿尘唤她,嗓音哑得与素日的清冷全然不似一人。“疼不疼。” 夜明珠的碎影终于拼凑成形,血液重新向大脑回流,江鹤雪勉强地回握住他的手指,发不出音,点头又摇头。 温凉的指尖覆着薄茧,轻轻抚过她肩背。 沈卿尘不敢轻举妄动,牵过她的手来吻,从指尖,沿着手指吻到手背,又翻过来吻她的手心,向下吻她的腕骨。 被他这般温柔以待着,江鹤雪终于觉着好受了些,想抱抱他。 可稍一动,又不受控地发出一声羞怯的呜咽,只好慢吞吞地攀住他的颈,嗓音抖得自己都赧于听到:“夫君……” 沈卿尘吻掉她眼尾的泪,嗓音也隐隐在发抖,又问:“疼不疼。” 他眼尾的绯色好似比她更重,薄汗覆上清隽的面容,难捱地缓慢滴落。 “你不可莽撞……”江鹤雪小小声。 沈卿尘反应片刻,才领会了她意思,哑着嗓子应了声“好”。 锦帐摇曳,衾满春风。 弯月西垂,帐上金线勾勒的一对鸳鸯,嬉戏间将水面翻起层层波澜。 湿黏的暖香浮涌。 江鹤雪视线迷蒙地盯着素日平坦的小腹,红唇张合几下,愣是没发出半个音来。 沈卿尘倾身来吻她,双手握着她双足,磨摁着她足心。 足踝上的琼花金铃随他动作,晃出细碎清脆的响音,平添艳色。 他们早已颠倒过来,江鹤雪视线被锦帐挡住,瞧不见漏刻,问他:“几时了?” “累了?” 江鹤雪想说“不累”的,可这话实在是太违心,她便只好小声抱怨:“有二点点啦。” “快了。”沈卿尘拂开她鬓边湿黏的碎发,别到她耳后。 “快了是多久呀。”江鹤雪又软声问。 沈卿尘给不出确切的答案来,被她这般水光盈盈的眼眸望着,手指微蜷。 “讲几句甜言,能再快些。”他音调哑着,知她不会大声,俯身下来,耳朵贴着她的唇。 唤唤他便好,“卿卿”、“宝宝”、“夫君”,她撒娇时嗓音那般甜,如何唤都好听得让人心尖酥麻。 或是对他说句喜欢,说句爱。其实方才已哄着她说了许多遍,但这般的甜言蜜语他遑论如何都听不够。 可他这般想着,耳垂却被她轻轻咬了下。 江鹤雪在他耳边说了句直白到荒唐的话。 沈卿尘怔住,随她所言,视线下移,停在她小腹微微凸起的轮廓线上。 再与她对上视线时,面色红得像熟透的虾子。那句大胆的话又在耳际回响了一遍。 嘴皮上又占了上风的江鹤雪洋洋得意。 “当真该给你的嘴买上保契「1」,说这般浑话。”沈卿尘亲亲她肆意妄言的唇,哑声。 “这算什么。”江鹤雪便宜全要在嘴上占回来。“你可知还能如何说么?” 她缓缓启唇,吐出轻飘飘的三个字- 快了。也快不了了。 素日温柔克制、对她堪称百依百顺的沈卿尘再也寻不出踪影,任凭她如何作为,也再无休止。 按捺多年的情.欲.倾泻,随波逐流的碧桃愈发脆弱,偏偏只有唯一可依靠的青莲。 江鹤雪开始后悔同沈卿尘逞了这一时口舌之快,又开始撒娇,或是啜泣着博他怜惜。 但为时已晚。 沈卿尘只会分外勉强地稍待,揩去她眼尾的泪水,安抚地吻一吻她的耳尖。 或是松开她咬得泛白的唇,将自己的手指又塞到她齿间。 却遑论如何也不会饶过她。 更漏声声,江鹤雪眼泪都流干了,挠他也挠不动了。 沈卿尘还能从案上揽过茶盏,为她喂水。 暖黄的灯影迷离,江鹤雪费尽力气将视线重聚起焦来,仰脸望他。 她大抵也明白缘何沈卿尘总一直看她了。 现下的他也分外迷人,是与素日大不相同的好看。 霜雪般清隽冷冽的眉眼依旧,桃花眼眼尾撩人的红意却渐深,琥珀色的瞳仁浸透浓烈的情.欲.,唇是浓艳的绯色,唇角留着最初时争执的破口,在昏暗的灯下现出情迷的性感。 对视让人羞臊又着迷。 沈卿尘也在专注地看她,不知是否与她感同身受,手指分开她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他今日未曾用手,无名指上温凉的白玉戒指便没摘,江鹤雪感受到,想起年节礼。 “昭华,”她嗓音轻轻地问他。“你先前送我的年节礼,当真只是……普通的首饰么?” 沈卿尘动作稍慢。 片刻后垂首,含住她耳珠,边吻着边含糊地问:“缘何忽而问起。” 江鹤雪已经知晓答案了。 “是送我的婚戒么?”她只是同他确认。 沈卿尘吻着她空落落的无名指,半晌,低低“嗯”了声。 江鹤雪艰难出声:“可你当时……”从未同我提过。 甚至还平静地对她说,若不喜爱,便丢了吧。……就好似是借着戒指,在说他自己之于她。 那时的他,心里究竟多难受,多痛苦。 江鹤雪不知道,只想若易地而处,她定会撂脸便走,同负心人老死不相往来。 但她未出口的问话被他的动作截断,音调跟着忽而拔高。 “专心。”沈卿尘不愿她多想,手指轻点了点她的腰,让她更塌挨到锦枕上。 又牵过她的手,覆上她小腹,一点点引着她抚过。 江鹤雪被激得脚趾蜷缩,再顾不得想其他了,垂眼怔愣地望着。 嗓音凌乱成破碎的音调,她头皮发麻。 前所未有的崭新感受逼得她战栗。想抽开手,却被他摁着。想说话,可红唇微启,又全然不知该说什么。 混沌思考的时间,沈卿尘已熟练地将舌尖抵入她牙关,又与她绞缠在一处。 不知过了多久,壶里的水被沈卿尘给她喂完了,江鹤雪又发不出哭音来了。 攀着他肩背,用她能言语的眼睛可怜兮兮地向他求饶。 寂静的寒潭终是在波澜翻涌中滚沸。 江鹤雪被热意激得蜷身,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被沈卿尘紧紧搂进怀里,又与他拥着吻了吻。 似是误坠水面的碧桃,随波逐流太久,花茎都被风浪打折,娇柔的花瓣零落,蔫蔫的。 “几时了。”她有气无力地问,漏刻都瞧不清楚了。 沈卿尘为她捻开支摘窗的锦帘。 “第二回通宵了。”她瞥了眼微微泛白的天际,没好气也没任何杀伤力地瞪他一眼,嗓音哑得不成模样。 沈卿尘无声地笑了笑,替她试了试水温,将她浸入浴池中,又去外间取了茶水喂她。 江鹤雪就着他的手喝了半壶,终于又舒服了,同他抱怨:“我今日还约了小荣昌去看状元游街呢。” “申正才从皇宫出发,赶得上。”沈卿尘估算了一下她今日安眠的时辰,道。 江鹤雪没骨头似的依偎在他怀里,鲛绡制的浴衣漂浮着,与他的浴衣袖缘挨在一处。 这是他们头一回在一个浴池中一同沐浴。 沈卿尘揉捏着她酸痛的后腰,拿鼻尖蹭蹭她耳垂,问她还痛不痛。 江鹤雪摇头,又问他。她瞧着敏疾是大部分褪去了的,还是怕有万一。 沈卿尘也摇摇头:“无碍。” “小禾禾以后如何?”江鹤雪问。“你敏疾这般严重,便是不碰,乱飞的狗毛也够难捱。” “如常养着。”沈卿尘道,对上她不解的视线,不自在地解释。“都带它唤我‘爹爹’了。” 江鹤雪被他这幅一本正经的可爱模样逗得心软,捧过他的脸,又贴着他问:“那你就当真丁点不想,家里多个真会喊你‘爹爹’的?” 沈卿尘是用旁处回答的她。 “又来……”江鹤雪老实地松了手。“你慕色。” “若是日后旁人再说你如何寡欲,我定要背地里悄悄撇嘴。”她悄悄分开衣襟,瞥了一眼身上深浅不一遍布的痕迹。 沈卿尘又将她抱过来,贴着她平复着,同她道:“便是要,现下也过早。你也疼,那般危险,不成。” “可我不想你喝药了。”江鹤雪不敢抱着他乱蹭,嘟哝。 沈卿尘摸着她鬓发,轻轻落了一吻:“总不能要你喝。无碍。” 又抱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江鹤雪由着他为自己沐了发,晾干,偎在他怀里打呵欠,又说:“饿。” 沈卿尘去外间拿了早已吩咐的糕饼与热牛乳,掰碎了泡着喂她。 “好似有你在,我的手便只需牵着你。”江鹤雪能自理,但就是娇懒,要同他黏着。 “还需这般。”她吃饱喝足,沈卿尘将她不爱吃的那块莲蓉糕用了,放下碗道。 他向她张开手臂,江鹤雪立刻钻进来,与他紧紧抱住。 听着彼此的心跳,安安静静地抱了好一会儿,江鹤雪还是不禁对他抱怨:“我好累呀。” “辛苦了,”沈卿尘垂首,轻轻地吻着她发丝,手向下揉着她小腹。“乖宝宝。” 初升的日光泛白,越过锦帘的缝隙,落在他眉梢眼角,青年嗓音清冷,情意却是藏不住的温柔缱绻。 “我想看婚戒。”江鹤雪望着他。 沈卿尘起身,熟练地拉开她妆奁,为她取出,递来。 但江鹤 雪将左手搁在了他掌心,语调轻柔若琼花落地:“夫君,我也想听。” 静默片刻,沈卿尘抬手,轻轻将那枚婚戒套在她无名指上,严丝合缝。 熹微晨光里,他语调虔诚。 “江鹤雪,沈卿尘爱你。”—— 作者有话说:「1」古代保险 第77章 暴雨过后,晴空如洗。 江鹤雪惺忪转醒时,晴光正从锦帘的一角滑入,支摘窗微敞,窗外小禾禾和小琼花又在打闹。 腰间横搭着一只手臂,手掌落在她小腹,轻轻缓缓地按摩着。 “早就醒啦?”江鹤雪没回头,语声倦懒。 沈卿尘“嗯”了声。 “怎的不起床?”江鹤雪拢过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玩,又戒指贴着戒指地欣赏。 “……麦芽糖也不能赖床吗。”身后传来青年清哑又略带别扭的嗓音。 江鹤雪一愣,回过味来,登时笑了。 “甜甜,你怎的一大清早就撒娇?”她转过身来,仰起脸笑他。 指尖一戳他颊侧,给他戳出个小梨涡来。 她寻到了乐子,左右开弓,这边戳戳,那边也戳戳。 沈卿尘一下也不制止,垂眸望着她,眼角弯起若有似无的弧度。 闹了一会儿,他垂首,向她努了努嘴。 江鹤雪会意地扬起下巴,与他接了会儿吻。 谁都没张口,鼻尖错着鼻尖,唇贴着唇,像融化的麦芽糖一般,谁都拉不开谁地黏糊了好一会儿。 “我爱你。”江鹤雪忽而想起先前的承诺,笑盈盈地同他道。“今日比昨日更爱你。” “日后我每日说予你听。晨起说一回,午歇说一回,夜里安寝再说一回。”她弯眸,眼眸澄澈。“不会再忘。” 沈卿尘也弯起眸,鼻尖蹭蹭她的:“好。” “那这回,是算晨起还是算午歇?”他问。 “……几时了?”江鹤雪惊觉地从他怀里撑起身,瞥向漏刻。 申时一刻。 “沈卿尘!你怎的不提醒我!”她惊叫,扑腾起来要下床。“这下申正如何能到……!” 刚从榻上跳起来,双腿一软,又结结实实跌回他身上。 沈卿尘将她搂了个满怀,手掌轻轻揉上她小腿,低叹:“就这般痛么。” 江鹤雪又羞又臊地睨他一眼,嘟哝:“我只能像小龟一般慢吞吞地挪动了。” “那该如何。”他问。 “趴在大龟背上,跟着大龟走咯。”江鹤雪揪着他衣襟撒娇。“你快点,要晚了。” 被她比成两只龟,沈卿尘也不会置气,依言将她背起来,传了婢女给她拿衣裳,便自己给她洁牙,净面,通发。 “做龟很好的。”江鹤雪由他侍弄着,含着满嘴泡沫同他含糊。 沈卿尘递过淡盐水,让她吐掉:“怎的?” “神话里有情人双双变蝶,但蝶如何也活不过半载的。我们以后,就一同变龟吧。”江鹤雪把红樱香胰起的泡沫往他面上点。“活几百年。想上地上地,想下水下水,头叠头,做何事都黏着。” “好。”沈卿尘笑应。 都妥当了,他又瞧了瞧婢女为她准备的那件淡粉罗裙,没纠结,自己回寝殿换了与她一同裁的淡粉直裰。 再回来时,却见雪梅在为她翻箱倒柜地寻另外的。 “不喜这件?”沈卿尘问。 江鹤雪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放下捂着脖颈的手,抬起下颌:“敢问罪魁祸首,我如何穿出门?” 她纤白的脖颈上,红痕斑驳错落,似碧桃花瓣坠入澄澈湖水,零落缠绵。 沈卿尘瞧了一眼,耳尖霎时红了,偏头,不自在地轻咳了声。 江鹤雪把脸颊鼓得像肺鱼「1」一般,看着他:“说话呀。” “我有为你抹过两回药。”沈卿尘垂着首,语气轻轻。“抱歉,琼琼。” “王妃,您瞧瞧可是这些?”恰在这时,雪梅双手捧过来两物,沈卿尘余光一瞥,微怔。 是一方桃粉的领巾,和一条同色的披帛。 “我试试。”江鹤雪提裙走到镜前,披好披帛,仔细地戴好了领巾,又在颈下认真打了个漂亮的花结,刚好遮住最后一点痕迹。 “如何?”她满意地转了个圈,向沈卿尘展示。“丁点也瞧不见了吧。” “怎的不换件立领?”对方明知故问。 “立领也挡不住呀。”江鹤雪故意先道,随即勾勾他淡粉的袖缘。“想和夫君穿同色。” 沈卿尘点点自己的耳垂,江鹤雪又揽镜瞧了一眼。 雪梅从妆奁里挑了一对粉水晶的耳珰递给她,看着他们王妃戴上,又冲殿下仰脸展示。 殿下走过来,帮她勾了缕碎发到耳后。 王妃点上口脂,冲他伸手,被他牵住,又用空着的手点点他的背。 而后,殿下俯身,把王妃背起来,向外。 两人一句话也没说。也一句话也无需说。 雪梅不禁抱着雪菊直偷笑,待两人走了,性子活络的雪菊跳起来:“这下福伯应当可以宽心了!”- 申正还是没到与沈初凝约好的知味观。 大概迟了一刻钟,江鹤雪才叩响了提前定好的包厢门,开门的是江鹤野。 “公主输了。”他唤了声“阿姐”,随即得意洋洋地回头,对沈初凝道。“两样都输了。” 沈初凝鼓了鼓嘴,闷闷:“皇婶——” “赌什么了?”江鹤雪挽着披帛在她身边坐下,见她竖着两根手指,道:“头一桩,是皇婶会按时到。” “第二桩,是皇叔不会来。” “我输了他两旬的芝麻糖。”沈初凝唇角耷拉下来,可怜巴巴的。 江鹤雪忍俊不禁,一旁的江鹤野则摆手解释:“她牙痛,可算不得我欺负她。” 喜庆热闹的鼓乐声传来。 “三表兄来了!”沈初凝不与他争辩了,兴致勃勃地趴到窗口,江鹤野紧随其后。 “三表兄?”江鹤雪偏首问沈卿尘。“今岁的状元郎是……?” “湘州许氏的三公子,清晏。”沈卿尘答。 湘州许氏是龙邻盘踞百年的世家,世代从军,沈初凝的母妃许妃便是许氏长女。 “他还尚未及冠吧?”江鹤雪回忆了一下,惊叹。“当真称得上年少有为。” “他生在永嘉四年。”沈卿尘颔首。 江鹤雪瞥了一眼和沈初凝肩并肩趴在窗边的、同样生在永嘉四年的江鹤野,叹了口气。 “这般惊才绝艳的状元郎,又与荣昌是表亲,”她试探着问沈卿尘。“陛下是何意?” 沈卿尘安抚地摸了摸她发髻上的珠花。 “是否能尚公主,看鹤野成就。”他客观开口。“与许三公子无关。” “且许三公子已有心上人,不必忧心。”他手指轻轻推了推她后腰。“去瞧瞧吧。” 江鹤雪尚未追问,又听沈初凝兴奋地喊了声“三表兄”,也赶紧挪到窗边去看了。 状元游街,围观的百姓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当头的少年郎簪花红袍,眸如晨星,弯着如沐春风的笑同围观的百姓招呼,丢来的荷包手绢却是一样未接。 此刻正仰脸,冲趴在窗边的沈初凝挥了挥手,口型道:“公主表妹。” 沈初凝冲他抛下去一枝花,但他也摆了摆手,没接,反是江鹤野摁回她探出的脑袋,语调沉沉:“小公主。” 沈初凝在他头上胡乱揉了一通:“莫吃飞醋,乖。” 江鹤野望望他憋着笑的阿姐,和面无表情的姐夫,哑火了。 “哇!状元郎接了!”恰在这时,底下传来百姓的惊呼声,江鹤雪登时讶异地垂眸,果真瞧见许清晏手中多了一方雪白绣紫檀的绢帕。 他正仰脸,向她这边举着绢帕挥手。 江鹤雪随他视线转眸,瞧见隔壁包厢的窗边,一只苍白羸弱的手摁着雪白的虎爪收回。 而意气风发的状元郎笑容满面。 她惊讶地阖窗躲回,望向沈卿尘:“许三公子的心上人……是疏檀?” 后者波澜不惊地“嗯”了声。 江鹤雪张了张口,觉着不可思议,又觉着倒也般配。 毕竟她上回所见的卫疏檀,确乎与头一回所见的阴冷模样大不相同了,温柔清朗似月,比先前的模样更符合她。 就像她本来便是这般的人,拨开阴霾后,清月流霜。 江鹤野和沈初凝在争论若许清晏和卫疏檀修成正果,两方该如何称呼。 “你觉着,能吗?”江鹤雪问沈卿尘。 沈卿尘将人抱过来,漫不经心地点着她珠花上的南珠:“没卜。” 江鹤雪实是忧心。不知许清晏是否知晓卫疏檀的身份,更不知卫疏檀是否能摆脱束缚。 槅扇在几人各怀心思时被轻柔叩响。 “师傅。”江鹤野敞开门,迎她进来。 卫疏檀的状态瞧着比上一回更好,面容虽依旧略显苍白,但她抹了层淡淡的胭脂,瞧着血色丰盈,便也显得神采焕发了不少。 “殿下,王妃,公主。”她一一福身,礼节性地行礼,随即弯唇。“恩人竟也来了。” 沈卿尘指尖虚虚搭着江鹤雪的椅背,冲她微一颔首。 “王妃要的。”卫疏檀将一只沉甸甸的桃木匣递到二人面前,一眨眼。“若是合宜,朦娘便继续了。” “师傅重新开始修古董了?”江鹤野讶异。 卫疏檀笑着点头。 “那叫阿姐和姐夫看呗,咱仨出去瞧瞧状元郎何时来。”江鹤野转了转眼珠,牵过沈初凝的手腕,向卫疏檀勾手。 “我也想……”沈初凝话说一半,人已被他牵出去,阖上了门。 “你有何古玩要修复?”沈卿尘这才望去,开口问。“还大费周章地打听朦娘,不进宫。” 江鹤雪笑了笑,点点木匣:“夫君开。” 对视片刻,沈卿尘敞开匣盖,低眼。 内里是一只精巧的陶塑。女子面容姝丽清晰,阖眼跪坐于锦垫上,唇畔挂着温柔和蔼的笑弧。 是仁姝郡主。 记忆似迷雾被拨开,高悬的朗月将零星的过往映照得清晰。 沈卿尘轻轻握着那只陶塑,望向江鹤雪。 “昭华,向我许愿,兴许能成真哦。”少女支颐望他,眉眼弯弯。“再许一个吧。” 春日晴阳融融,她紫眸中清晰映出他一人的倒影。 沈卿尘微俯下身,与她额头相抵。 “那便许愿与娘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作者有话说:「1」古代河豚的叫法 咋没人夸我技巧提高了[爆哭]都没有括号了[爆哭](椰是能不加就不想加的[爆哭]除非没招儿了[爆哭]) 等完结回去重修一下31和32,争取把括号修没[化了][心碎] 第78章 说开了,和好了,就是与先前不同。 暖融融的春色里,他们又依偎着,黏黏糊糊地拥吻了许久。 “我先前怎的就没发现,”江鹤雪活似一尾脱水的鱼,软绵绵地靠着他臂弯。“你这般爱亲亲。” 沈卿尘只是弯唇笑了笑,不予辩驳。 “我没带口脂出来。”江鹤雪揽镜瞄了一眼口脂斑驳的唇,恨恨。 沈卿尘取出她新绣成的荷包,从中拿了盒口脂给她,她一瞧,正是出府前涂的那一盒。 “好呀。”江鹤雪指尖戳点着口脂盒,瞪他。“原是你有恃无恐?” 沈卿尘依旧不予辩驳,握住她的手,打开盒盖,指腹稍沾了点,轻轻摁在她下唇。 江鹤雪下意识地微启唇,怔愣地感受着他指尖游移,为她涂抹上新的口脂。 “看一看。”沈卿尘将手持的铜镜递到她面前。 浓淡合宜,色泽均匀,她肤白,娇嫩的桃红也能驾驭得极佳,人如花娇,姝丽明媚。 江鹤雪满意地点点头,不与他计较了。 “许三公子应当回来了呢,去隔壁瞧瞧,闲聊几句。”她挽过他手臂,施施然向外- 许清晏是个极好相与的少年郎,丁点没有新科状元郎的目中无人的架子。 头上三大簇簪花,最大一簇给了卫疏檀,粉嫩的一簇给了沈初凝,还给江鹤雪留了那簇更鲜艳的。 少年人的话题也是纯粹无拘的,他和江鹤野一个赛一个的话多到聒噪,滴酒不沾也能聊得天南海北。 江鹤雪惦记着沈卿尘不喜人多,便也未曾多留,简单地恭贺了几句,便先行告辞了。 “朦娘送送二位。”卫疏檀这时起身,让小白虎趴到许清晏脚边去,淡笑。 “朦朦姐。”许清晏喊了一句,想追在她身边,被她挡回去,悻悻然坐好。 “到这里吧。”江鹤雪在楼梯口止住她,莞尔。“多谢朦娘,我们很喜欢。” 沈卿尘立在她身边,与卫疏檀对视一瞬,缓缓启唇:“珍重。” 她先前的消极沉郁与而今的改变,他们都看在眼中,只是怕过犹不及,未曾说什么恭贺之言。 “放心吧,朦娘会好好活着。”反倒是卫疏檀最不避讳,温和地笑笑。“恩人若是乐意,便帮朦娘卜一卦,这病体能否撑过今岁。” “你想,便能的。”江鹤雪握着小木匣,眼瞳微湿。“便如现在这般好好的。多与许三公子待一待。” 卫疏檀轻轻笑了:“好啊。” “和小许多待待,变成最伊始的朦娘。修修我的老古董,这着实令人向往。”她微微抬睫,轻叹。“若是日子能一直这般便好了。” 包厢内,许清晏探了一簇簪花出来,小幅度地晃动着催促她。 卫疏檀弯着唇把花推回去:“回见。” “是啊,”她回了屋,江鹤雪方抬步,边走边轻叹。“若是日子能一直这般便好了。” 沈卿尘拢住她的手,另一只抬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 “会的。”他道。“会更如意的。”- 但事与愿违总是常态。 凉州.镇北侯府 “晦气!”魁梧的中年男子将傅妄的来信狠狠一掷。“两个贱.种竟都活着!” “侯爷,消消气。”下人递了杯茶,却被他一把掀翻。“当真祸害遗千年!” “一个勾搭上王爷,一个勾搭上公主,倒是一模一样的狐媚子手段!”江涛怒道。“当时就该把他俩碾死在襁褓里!” “王爷便王爷,有何可怕?”桌案对侧,另一位中年男子幽幽。“去岁襄王可是带着讨伐北玄之命来的,武艺举世无双,照旧是奄奄一息地回去,一个最善卜卦的王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你忧心何处?” “梁大将军。”江涛神色一凛,当即一挥手,将方才那位递茶的下人抹了脖,才平声。“求您不吝赐教。” “先夫人是北玄和亲来的,这对长得像北玄人的野种,还不知该如何?”梁励寒声。“昌平伯府那个拿了项圈走,现下在他们手中,先夫人不是还有另一个破遗物,这都不够你栽赃?” 江涛微怔。 “蠢驴。”梁励点破。“通敌叛国,不是杀头的大罪?谁有能耐保下?” “恒安王毕竟是手握实权的国师……”江涛辩驳。“若有所差池,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梁励嗤笑出声:“懦夫。” “江涛,本将告诉你,”他撂下茶盏,一字一顿道。“随便杀。” “梁家戍边十五万铁骑,算上你我私兵,他一个王爷,手里就五万,你怕什么?还是怕本将的贵妃妹妹吹不动皇帝枕边风?” “本将告诉你,上头那位重名得很,此事至多保持中立,绝不会偏颇‘逆贼’。”他鹰眼眯起。“本将还有好外甥翎王,手里还有 五万。” “杀个王妃而已,又不姓沈。”于江涛语塞的目光里,他混不在意地笑笑。“便是杀个姓沈的,那又如何?” “龙邻小半江山是我梁家跟着太祖皇帝打下来的,我梁家——”梁励笑得有恃无恐。“可是龙邻的功臣!” “夏日将至,该再来一次洪灾了。本将要拿点金子打水漂去。”- 凉州来的“密信”将送到恒顺帝手中,谣言便已轰轰烈烈,甚嚣尘上。 “什么?恒安王妃是镇北侯府嫡女,那怎会以布衣身份出现在京?”再一次听到百姓这般的言谈时,江鹤雪停了手中活计,竖耳。 “哎呦,这你可就不知了!”答话的正是千香坊隔壁卖肉夹馍的李婆。“这一对姐弟,是被镇北侯逐出家门的!他们是北玄的细作!” “这话可不能乱说!”一旁有人急急道。 “真相如何怕说?”李婆扬声。“先前恒安王毫无征兆娶了她一个看似没背景的布衣女子,老婆子我便觉不可置信!而今他们成婚四个多月了,一无子嗣,二无侧室,试问寻常贵人家哪有这般的?更不必说天家了!定是细作要功成身退,不留念想!” 江鹤雪听得脑筋直抽。 她倒是犯不着同李婆置气,因着有更严峻之事,她几句话便听出来了。 江涛要对她和江鹤野动手了。 从舆情开始,悠悠众口,堵不住。 总不能一个个封口吧。封不过来,且封的住口,封得了人心么? “你可有何凭证这般觉着?新婚夫妻,不急着要子嗣的虽少但绝非没有,大皇子也是陛下与皇后成婚一载多才有的哇!”那边还在争辩着。 “先前苏大娘子项圈之事,听说没?咱们普通百姓,哪有机会知晓紫牙乌?”李婆梗着脖子辩道。“北玄的物什,自是只有北玄的人知晓咯!” 何馨忍无可忍:“这老太婆,没读过书还有理了?紫牙乌又不是北玄的什么秘密。” 江鹤雪拉住想冲出去的她:“再听听,听听江涛是怎的教人传的。” “还有她那个弟弟,都能攀上未出阁的公主,这般高明的手段,绝非常人能及……”李婆说着,连连摇头。“况且你们瞧,这香铺的人儿,竟是她从青楼招来的,指不定哦——” 她拖长尾音,话未尽而意已明。 “最重要的是,他俩的眼睛可是紫的!这偌大的京都,除了他们,哪还有紫眼睛的北玄人?” 这下不只是何馨,何馥都气着了:“先前咱们同北玄尚缓和着时,凉州有北玄血统的紫眸子民何处少了?还不让我们四处走了么?这也过分肆意妄言了!” “莫急。”江鹤雪一边一个给人拦住。“继续听,听听江涛究竟是何思路。” “若仅仅是这般不痛不痒的话,倒显得他愈活愈倒退。” “而且老婆子还听说,”李婆说着,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他们还有边关的城防图。” “听闻是先前的镇北侯夫人留下的,那可是纯纯正正的北玄公主,你说这留遗物,可曾有留城防图的?”她信誓旦旦。“定是镇北侯觉察出细作意图,杀了大的,可惜两个小的逃跑了——” “朝会之事,你倒知之详尽。”她话音到一半,被熟悉的寒冽嗓音截断。 江鹤雪这才探头出去,望向身着朝服、驭马而来的青年,平复了一下心中乍起的波澜,盈盈唤了声:“殿下。” 方才你一言我一语的喧闹人群霎时沉默,如受惊鸟兽般四散开来,却都未曾走远,屏声静气地观察着二人。 沈卿尘勒停了追雪,淡扫了眼,冲她伸出手:“上来,送你回府。” 江鹤雪点头,望了眼千香坊,轻声:“这几日,闭店吧。” 沈卿尘不置可否,只拉她上马,安抚性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 追雪被驭得很急。街上不是说话之处,他们也没时间相谈,转瞬到了王府,沈卿尘都来不及跟她进门。 “城防图,”江鹤雪拉着他道。“我们都不知道。最后一片是些奇怪的符号,我给他了。若是这般,你定要取回来。” “事出仓促,须得防其万一。”沈卿尘微敛眉。“朝会上,户部官员宣过苏太后来信,借先前周苏贪墨之事经我之手,将你说得……” 他没说出口,江鹤雪也猜个大概。 “这几日闭门谢客。荣昌也不可见。莫要出府,等我回家。”沈卿尘语速极快地叮嘱。 江鹤雪一件件跟着点头:“你放心。” “卿卿,莫怕。”沈卿尘俯身,轻轻将她搂在怀里。“我在。” 江鹤雪仰脸,瞳眸晶亮:“我信你。” “此事只是开头。若是不顺……”对视片刻,沈卿尘轻轻吻了下她额头,难能调笑。 “小细作,我跟你情奔。” 第79章 乾清宫内,一片死寂。 恒顺帝手指无声地点着沈卿尘呈上的一摞簿册,黑眸浓沉。 “昭华,你昔年去凉州,倒做了不少。”半晌,他开口,语焉不详。 沈卿尘怔住,如何都未曾料想,他会如此开口。 镇北侯罪大恶极,盘踞凉州多年,贪墨、走私、屯兵、贩卖人口、勾结北玄,桩桩罪名他皆未曾落下,条缕分明,甚至还带着他早年便留下的物证。 可他信赖多年,敬如生父的皇兄对此未置一词,反是这般开口。 “臣弟昔年去寻鹤雪,与镇北侯府府兵多次交手,并非刻意追查。只与鹤雪成婚后,方得闲整理上报,绝无隐瞒之心。”须臾,他福身拱手,这般道。 恒顺帝轻抚着美髯,视线在他身上逡巡一番,倏然一笑。 “苏大娘子的项圈是何人赠予?”他问。 “翎王殿下。”沈卿尘如实相告。 “昭华如何得知?” 沈卿尘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补充:“臣弟知他与昌平伯世子勾结,便去追查,从醉乐居,查到绮梦轩。凉州天灾频发,绮梦轩内的舞女许多是凉州的难民,其中不乏通武艺者,恐怕别有用心。” “是翎王的铺子?”恒顺帝问。 “是梁贵妃的陪嫁,皇兄。” “朕并非不想动镇北侯。”半晌,恒顺帝幽幽道。“可朕动不了梁家。” “镇北侯生性放浪粗鄙,不堪大用,能盘踞凉州多年,少不得与梁家勾结。”他点着茶盏,淡声。“梁家戍边多年,手握重兵,不宜轻举妄动。” “此乃王妃无妄之灾。”沈卿尘道。“止息流言,莫非要反咬镇北侯宠妾灭妻,抛弃子嗣,日日在朝会争辩?” 恒顺帝于书册中抬眼,笑了声:“昭华,人人都曾年少过。看错人,也并非大事。” 沈卿尘呼吸微窒,直身望向他。 “昭华,她全然可以不是你的王妃。”恒顺帝淡声点破。“休了她,仅需你一句话。”- 明夜无月,仲春的夜风冷如隆冬。 虽是和恒顺帝称得上不欢而散,沈卿尘握着备本,仍不急不躁地梳理思绪。 着实棘手。江涛的造谣从百姓下手,又直切这般敏感的身份,若想肃清,反证对方有不臣之心当是不二之选。 可恒顺帝的态度…… 沈卿尘回忆着,浓眉渐蹙。 “昭华,凉州牵一发而动全身,朕绝非不想动,只是时辰未到,尚不敢为之。” “须得待到……宜恩和亲,同北玄有所缓和,方敢肃清。偏而今和亲不逢战不逢年,名不正言不顺。可舆情等不得。” “若谣言不得平息,朕只能舍了他们。” 沈卿尘点着茶盏,想了会儿,正欲起身去取他卜卦的物什,忽而听得落雨声。 跟着一道人声:“姐夫。” “不在芷阳宫陪荣昌,寻本王做甚?”他瞥了眼翻窗进来的江鹤野,也顺带瞥了眼骤然落下的雨,将松了一寸的眉又蹙起。 “梁贵妃、在那儿……公主让我赶紧带着图跑……”江鹤野气喘吁吁。“我也没时间同她争。” “去捉你的?”沈卿尘抿了下唇。 “所以才措手不及。这个梁伊,不先去吹陛下的枕边风,先来捉我?谣言谣言,我又没定罪,凭何捉我?”江鹤野愤愤。 “图拿来。”沈卿尘只伸手,要过谣言里所谓的城防图,敛眉打量。 瞧着确乎只是一张边塞风光图,每一只碎片被用丝线细细地缝好,旁边印着一串江鹤雪口中的“符号”,像文字,可北玄与龙邻的文字皆不是这般;且若是题诗,也过分不规整。 沈卿尘盯着瞧了 一会儿,又翻过面来。 背面的绣线针脚严密工整,一瞧便猜到是出自沈初凝的手笔,绣线交织成斜着的菱格,不知怎的,这走势越瞧越眼熟。 他又翻转过来,反复几回,了无头绪。 只提起炭笔将图象勾画下来,还给他。 “明日,挂到荣昌的绣坊里。”他淡声。“并非城防图,堂正地展示便是。” 江鹤野说了声“好”,看他还敛着眉,迟疑道:“姐夫,可是分外棘手?” 沈卿尘看了看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须臾,还是点了下头。 “须得防其万一,做好与凉州动兵,且兵力相差悬殊的准备。”他客观道。 江鹤野长叹了一口气:“差多少?” “看圣上态度。”沈卿尘语声平静。“若是圣上中立,而梁家肆无忌惮,则差十几万。” 两厢沉默。 “江涛是为一己私欲要对你们赶尽杀绝,梁励的目的却是本王。”半晌,沈卿尘道。“仅是谈理,本王也不会舍下你们。” 江鹤野倏然抬眸。 “本王是国师,许多话,并未顺着梁励之意。”沈卿尘缓声。“若是未曾猜错,这串项圈原是冲本王而来。恰好鹤雪是王妃,便顺势借她而儆。” “不必过分忧心,事在人为。” “既是这般,姐夫也别皱眉了。”江鹤野顿了顿,故作轻飘道。 “并非因此。”沈卿尘望了眼窗外愈下愈大的雨,低声。“你阿姐惧雷,我忧心她梦魇。”- 轰轰烈烈的谣言自江鹤野大大方方地将绣图展示开始,打破了先前统一的口径。 因着这如何瞧都瞧不出是城防图,独独一幅边关图,连是否为凉州都难以分辨。 茶楼里说书先生将此编得天花乱坠,沈卿尘忧心江鹤雪安危,不允她出门,她在府中也未得闲,除了偶尔听听发展,便是分析沈卿尘送来的那张绘图。 她只能看出菱格的走向像极了镇北侯府的布局,可那个复杂的纹样,她丁点也瞧不出。 但不过一日,流言的风向急转直下。 “梁氏旁支血溅朝堂,恳请彻查?”江鹤雪听着雪兰的禀报,秀眉紧蹙。 “是今日朝会上,有人参镇北侯的谣言,看似污蔑的是您,实则是威逼殿下身为国师,王妃却不干净,挑拨社稷……且镇北侯与梁氏均久驻凉州,恐梁氏有反心。”雪兰极少有喘不匀气的匆促之时。“而后梁氏旁支的那位大臣,大哭此所作为寒梁氏忠臣世家之心,指责殿下位高权重,却为细作所迷惑,不孝生母,有愧于国,便撞死在立柱上……” 江鹤雪面色一白,半晌,幽幽:“想借我扳倒昭华,倒舍得下血本。” 但此事注定无法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如沈卿尘所言,细作的造谣只是开头。 忠臣旁支当庭触柱而亡,谣言更似烈火烹油,沸沸扬扬不止息。 太极殿外,上书的官员跪了齐齐两排。 殿内,恒顺帝与沈卿尘相对僵持。 “事至如此,朕再劝你一遍。”恒顺帝语重心长。“昭华,休妻。” “朕反复同你说过,而今对梁氏动手绝不明智。休了她,你仍是朕一人之下、得万民信赖的国师。” 沈卿尘长身跪于案前,无论他如何相劝,也只有那一句话:“臣弟不。” “你意欲如何?”在承仁又一次来报殿外新添官员时,恒顺帝一挥衣袖起身。“可卜了?” “臣弟愿亲自北上,代梁氏戍边。”沈卿尘低眉,沉声。“捉拿逆贼。” “胡闹!”一声重重的拍案声,恒顺帝震怒道。“你,上战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皇兄,您属意的储君也并非翎王。”沈卿尘只沉声。“明君不便行之事,臣弟全然愿为您效劳。” 恒顺帝沉沉吐出口气:“朕不舍你犯险。” “臣弟亦不会舍下王妃。”沈卿尘抬眸,重申,又意有所指道。“春日多雨,凉州大抵又要发水灾了。” 恒顺帝望着他,终是长叹出声- 舆情百变。民间甚至起了赌桌,赌恒安王是否会明哲保身,休妻了事。 但谁都未曾料想,会有人主动为而今被口诛笔伐的一方发声。 江鹤雪是接到消息,驭马赶到城楼下的。 “疏檀!”她气喘着勒停赴华,喊。 城楼下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有人发现了她,纷纷避让开来。未曾有敢对她动手之人。 卫疏檀立于高耸城楼之上,清瘦苍白,手里握着长竹筒,嗓音哑着:“第三遍。” “我是朦娘,是先前隐退的修复家,亦是宜恩郡主。今日来此,是就恒安王殿下与王妃之事,浅谈愚见。” “人人皆知仁姝郡主,和亲异邦,于国有功。可经年仁姝寺雕像破败,大费周章求朦娘来修复的,是恒安王妃。她带了万两白银。” “那是亲王半年的年俸。若她为细作,试问为何,要将此花销用于修复龙邻的功臣?用于修复——龙邻子民都无谓之事?” “朦娘并非说她全无私心。但这绝非是细作合情合理的作为。”她病体撑不住多久,轻咳了声,继续。“再聊聊恒安王殿下。” “经年来身为国师之为,黎民众生有目共睹。大婚前后几日,舍下王妃奔波民生。莫非仅为着触柱而亡的一位,便要舍下己身多年之感?” 一片寂寥中,不知是谁喝了一声“对”,接二连三,附和声此起彼伏。 “诸位更不妨去想想,挑拨民众与国师离心,幕后之人,意欲何为?” “又何必参与那荒谬的打赌,去赌殿下是否会与王妃‘大难临头各自飞’?若人人皆守住本心,不为舆情左右,所谓危难,自迎刃而解。” 长竹筒袅袅回音中,江鹤雪眼瞳潮湿。 而虚虚握着马缰的手被人紧攥住。 江鹤雪回身,与身着朝服自宫中赶来的沈卿尘对上视线。 “不休。”日暮斜阳,青年嗓音掷地有声。 “本王与王妃,生同衾,死同穴。” 第80章 舆情有所缓和,但朝堂的纷争如火如荼。 不止不休的争论中,凉州洪灾急报终至。 恒顺帝大手一挥,点了沈卿尘去主理赈灾事宜,前镇北侯世子江鹤野相辅,拨款二千两白银。 举朝哗然,但无人敢妄揣圣意。 只在私下里有人轻叹:“陛下还是持了中立,叫人亲自去解决旧事。” “强龙碰上地头蛇,悬啊。”亦有人忧心。 众说纷纭,几位当事人倒显分外平静,收拾了行囊,当夜便要动身。 事态敏感,牵涉的势力纷杂,人人持观望之态,明面甚至没什么人敢来相送。 阮月漪嫁入姜家,也顾忌着姜丞相位高权重,不好露面,派人塞了一大把银票。 但卫疏檀又光明正大地来了。 “我不涉政,就想亲自来。”她下了马车,笑着指给江鹤野一摞御兽的孤本。“带走,以备不时之需。” 江鹤野恭恭敬敬地拎上马车。 “小许不便来,叫我代为转告。”卫疏檀叮嘱。“梁氏手中不仅有明面上的十五万,定有私兵,或与北玄有所勾结,万事当心,莫要硬碰硬,照顾好自己。” “京都有我。我帮你们守着小荣昌,守着京都,早日归来。”她笑笑。“说不准待你们回来,仁姝寺的雕像都修成了。” “你须得照顾好你自己。”江鹤雪眼窝浅,被她几句话说得泛酸。“等我们回来。” “珍重。”沈卿尘仍是那句话。 “恩人算没算,朦娘可能撑过今岁?”卫疏檀笑问。 “能。”沈卿尘错开视线,淡声。 “不止今岁,我们朦朦要长命百岁。”江鹤雪晃晃她手腕,压住泪意道。“夏日或许回不来。待到秋日,我请你吃烤鹿。” “好啊。”卫疏檀轻轻笑了声。“等你们。” 送走了她,却又等来意想不到的一人。 “谢将军竟也来相送?”江鹤雪颇为震惊地瞧着策马而来的谢君骁。 “无甚相送与否。是柔阳公主托臣来转交一物。”谢君骁将手中的荷包抛给沈卿尘,平声。“公主原话是,昔年读过不少书,认得些古文字,那绣图上的符号,她解出来了,愿对你们有所助益。” 江鹤雪愕然,连沈卿尘平静的面色都略有波澜,须臾方启唇:“代我们谢过柔阳。” “尽量赶回来参加小县主的满月酒,”他笑道。“若是困难,百日宴也该回来了。” 江鹤雪忍俊不禁:“一定。” “恭祝顺利。”谢君骁比手- 路途遥遥,京都到北玄横竖都得费二十多日,他们走官家的驿道,没怎的耽搁,但也未曾“换马不换人”地日夜兼程。 江鹤野懂事地自己骑马,只要他姐夫在马车里,他能不在就不在。 但沈卿尘和江鹤雪倒也极少做他必须回避之事,自打离京那日收了柔阳公主的信息,便一直捧着绣图比对分析。 字条上写着一串他们看不懂的古文字,而后,是龙邻语的仔细注解:“那串凌乱的符号是上面一行字从左至右叠起,或左半部分为古北玄语,右半部分为古龙邻语;或上下,内外如此。” “经我比对还原,应是这般的——” “东南,南三东八,北八西九。” “这是什么?”江鹤雪对这简单的一行字毫无头绪,绣图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终是长叹出声。“娘亲实是过于聪慧了,我都看不出她是何意。” 沈卿尘环住她的肩,安抚地摸了摸:“稍歇歇,莫急。” “睡一会儿。”江鹤雪看得头筋隐隐作痛,向他怀里拱拱。 沈卿尘说了声“好”,倾身将香筒中的雪中春信熄了,为她换安神香。 “不要这个。”江鹤雪止住他,倦声。“我离京前新按着北玄的古方合了支,比寻常的效果好些。要那个。” 沈卿尘知晓她说的在何处,又耐心地应了声“好”,为她换了心仪的点燃:“睡吧。” “我想枕你腿上。”江鹤雪往他怀里拱了几回,都觉着不如意,软声。 沈卿尘无言,但抱着她的手也没松。 “夫君。”江鹤雪对他这默不作声的态度已了如指掌,熟稔地撒娇。“夫君最好啦。” 她勾着他小指晃了晃,沈卿尘压着她半边肩,让她枕到自己腿上了。 但江鹤雪调了调姿势,总觉着脖颈不大舒适,又问:“夫君,你把腿叠起来好不好?” 沈卿尘仪态永远是规矩的,从不这般坐。 江鹤雪拉着他的手亲了又亲,他才依言照做,叠起腿,重扶着她枕下,又为她将发髻上碍事的发钗取了。 舒服了的少女抱住他的腰,蹭了蹭便寻到了合宜的姿势,脸往他腰腹一埋,困倦得分不清这会儿并非是午歇初醒,软着嗓子同他说了句“我爱你”。 呼吸便变得均匀绵长了。 但沈卿尘却不那么好受了。 暖春的衣衫不厚,她手臂紧紧环着,鼻尖卡在他腰前,轻软温热的呼吸落下,那层布料似是起不到任何阻隔效用。 那句猝不及防的告白也在耳际久久不散。 取了发钗的乌发柔滑倾泻,丝丝缕缕覆在他赤露的手背和腕骨,肌肤痒,心尖也痒。 原是不该在此时碰她的。贴得这般近,京中多日未曾相见的思念早已难耐,他想垂首,向她索吻,与她亲密。 可她在安歇。而偏偏他须得以单手环着她肩膀,护着她后颈,以防马车颠簸,对她有所惊扰冲击。 沈卿尘定了定神,另只手取过案上那张绣图,试图转移神思。 只是这般一取,才惊觉其上竟多了许多半成的图样,他微一敛眉,想到什么,又将绣图向香筒下放了放。 不多时,方才露出半截的图样便清晰地跃然图上了,他取回,重新观察着新的图示。 背面的菱格果然是镇北侯府的布局,新的图示细细地标注了院落,还添了行小字:“证据。” 画了一支小箭头,指到那串“东南”的字。 除此之外,还多了两个小图样,其中一个沈卿尘认出,是江鹤雪那串紫牙乌项圈。 另一个像是将这串项圈做了改造,只余最大的那颗紫牙乌不动,缠枝纹镂琼花的金丝被折成另一种繁复的纹样,但意义不明。 只附了一句古北玄语,他看不懂。 沈卿尘又反复检查了几遍新浮现的图样,没再瞧出其他,只是忽而想—— 难怪有江涛那般蠢笨愚钝的生父,江鹤雪和江鹤野还这般聪慧,原是侯夫人一己之力。 他放下绣图,重垂眼看江鹤雪。 她窝在他怀中睡得安稳,素日清媚里带着狡黠的凤眸此刻阖起,纤浓的睫毛微微上翘,落着暖阳金黄的光点。 看着看着,沈卿尘唇角不禁地上扬一点,启唇,极轻地唤了句“宝宝”。 而后将她稍抱紧一分,笔挺的脊背放松下来,靠着车壁,于浅淡的熏香中,同她一并小憩。 似是一同去江州游玩一般闲适自在- 凉州的水患态势比想象中严峻,也因此更显诡异。 因着春日并非暴雨多发的时节,凉州又并非成日阴雨连绵的西南,梁河支流极少,且两岸植被茂盛,照理如何都不该发这般水患。 但水患已发,当务之急定是赈灾。 沈卿尘忧心实地勘察危险,多变故,遑论如何都不允许江鹤雪去,因而一行人下榻驿馆后,她便主要同知州共商资源调配。 巧的是,凉州知州田榆,是傅娴的夫婿,几经交谈,江鹤雪觉他为人忠厚,办事也井井有条。 “凉州天灾频发,遑论下官如何整治都难以避免,万盼此次能安稳度过,民心安定才好啊。”田榆知她与傅娴是闺中旧友,话也多说了些。“内人先前还念叨王妃多次,待事态缓和,愿王妃赏脸小聚。” “好啊。”江鹤雪松快地笑应。“岁末听闻令爱将满周岁,也该备礼……” “周岁?王妃是听何人所言?”田榆不解地开口。“小女上月已满三岁,是妻弟幼女去岁末满了周岁。” 妻弟幼女?傅妄成家了? 江鹤雪怔愣地问出心中所惑,得到田榆肯定的答复,并着一声叹息:“妻弟命苦,发妻早逝,留下的一儿一女,全靠妻弟拉扯大。” 江鹤雪淡淡地应了声。她不在意傅妄,只是一想他已成家,还要生事让沈卿尘误会自己与他有私情,害他们之间错过了那般久,顿觉一阵恶寒。 恶寒过后,便是翻涌而来的思念。 她现下白日里和沈卿尘几乎见不着面,各自奔忙,只有晚间她半梦半醒时,感受到床铺微微下陷,方知他赶回陪她。 但待到她翌日转醒,寝被已是空落落的,暖热的温度不散,却是他临走前贴心地为她放的汤婆子,不是他的体温。 同田榆草草告了别,江鹤雪便不顾雪兰劝阻地往梁河河堤去,迫不及待地去见沈卿尘。 河堤已重修加固了大半,她来时徭役正短暂地休憩着,却个个愁眉苦脸,堤长上前,勉强地撑起笑容向她见礼。 “发生了何事?”江鹤雪为他们这幅模样而震惊。“是灾情又有恶化?生了疫病?” 堤长摇头:“王妃宽心,河堤约摸两日便能加固好,殿下卜算过,未来几日都是晴日,不必忧心。” “那是在为何事烦忧?……殿下呢?”江鹤雪环顾了一周,未曾见到沈卿尘,问。 堤长欲言又止。 “说话!”江鹤雪敛眉,可人人噤声。 “殿下……是那个像画里的神仙一般漂亮的哥哥么?”诡异地静默里,有一道脆生生的童音响起。 “他不见了。” 80-90 第81章 江鹤雪如遭雷击。 “……不见了?”她语声缓慢,表情未曾有丝毫变化,笑意麻木地僵在脸上。“ 何时?” “我已经三日……”小童抱着馒头边啃边含糊地道,话音未落便被身旁的男子情急地捂住了嘴。 “王妃,犬子并非每日都在,草民昨日还见过殿下,王妃切莫忧心。”他忙不迭道。 “坦白交代。”江鹤雪平复了一下呼吸,看向堤长。“何时不见的?可有说什么?” “昨日收工时,殿下只道今晨不来,约摸晌午再回,可现下已至日暮收工时,仍未瞧见殿下,草民们便难免忧心……”堤长含糊道。 “王妃,王妃,是殿下吩咐奴婢们不可知会您的,您问奴婢吧。”雪兰在一旁拉住她袖缘,连声。 “我不为难你。”江鹤雪瞥她一眼,轻叹,迈步离开。“我去问江鹤野。” 雪兰还想跟上来阻拦,被她一句轻飘飘的话挡回:“你的主子,是我还是他?” “若是他,往后就莫要跟在我身边了。” “……奴婢知罪。”雪兰终是轻声,身形又一隐,跟在她身旁,却不再露面了。 但江鹤野嘴严得很,任凭江鹤雪如何问,都缄默不答,只是那一句话:“姐夫心中必是有分寸的,都不叫旁人去大张旗鼓地寻,阿姐切莫忧心。” “我先前在枯荣庄出任务时也不会叫小公主跟着,想必殿下同理。”他又不忍地宽慰。 “我切莫忧心。”江鹤雪重复了一遍,疲惫地靠上椅背。“一个两个都这般。” “人都不知所踪,我如何不忧心?”她语调拔高了几分,意识到失态,又压缓语声,微阖眼。 上回沈卿尘让她寻不见的几日,是去为她寻紫牙乌项圈,重逢时,多了一道横贯大半腰腹的刀伤。 而当时尚在他熟悉的京都。 眼下却是在群狼环饲的凉州。 这个傻子,要她如何不忧心? 半晌,江鹤雪轻轻叹了口气:“罢了。” “只盼这几日,灾情莫要有所恶化。”- 晴夜月明,但河堤塌了。 不止一处,是自打他们赈灾以来所或重修或加固的河堤,全部坍塌了。 河水似脱缰之马泛滥,河岸的村落房屋成片地被冲垮,尚未来得及搬走的百姓,幸者哭喊着奔逃,不幸者尚未出音,便被洪水吞没。 江鹤雪夜半匆匆赶来时,田榆已经在了,正拿着长竹筒,一面扯着嗓子叫百姓快逃,一面吩咐手下去开支流的闸门分洪。 “上游再重筑堤,抛石抛沙,分洪的陂塘有限,这般不成。”她拢了一把未束好而迎风起飞的头发,急声。 “……王妃,无用的。”田榆沉默片刻,低声。“堤坝是被火药炸开的。” 江鹤雪怔在原地:“火药?” 田榆点头:“下官已派心腹去上游瞧过,长石被炸得稀碎,短时内补不起来了。” 不用思考,江鹤雪都知晓是何人的手笔。 “那便先寻铁笼,满上石块,或是竹木,聊胜于无。”她快速指挥,随即不禁怒骂了一句。“当真丧心病狂!” 田榆只吩咐徭役立即去做,轻点了点头。 “丧心病狂!皇家真是丧心病狂!”正在这时,听得一道吼声。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妪从难民棚中奔出,崩溃地哭吼:“还我的儿子!你给我的儿子赔命来!” “冷静,您冷静。”田榆眼疾手快地拦住老妪。“河堤坍塌并非王妃之误。” “那是谁?知州,那是谁?”老妪被他拦住了,仍恶狠狠地瞪着江鹤雪。“凉州每年夏日都发洪灾,可从未塌过河堤,她这个北玄人一来,河堤就塌了,我辛苦拉扯半生的儿子就没了……” “朝廷不是拨了银两吗?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修好,为什么舍不得用好的材料,为什么不拿我们的命当命!” 她哭喊得撕心裂肺,江鹤雪听得都揪心,但仍是平静道:“朝廷拨了两千两,我们一分未贪。抢险物资皆尽善尽好,可堤坝被人为炸毁,并非我等所能预料。您节哀。” “是,您节哀。”田榆也勉力劝着。“天灾人祸皆非我等凡人可预料……” “堤坝被炸?被谁炸?不是你这个北玄的细作,难道是守了凉州几十年的梁氏?还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镇北侯?还是与人为善的田知州?”老妪丝毫未被安抚住,嘶吼道。“他们若要害我们,何必等候至今?可你们来了,我的儿子便死了!给我血债血偿!” 她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挣开田榆,枯槁般的手直冲江鹤雪的脖颈而来:“我杀了你!” 一道凌厉的掌风比雪兰的动作更快。 腰肢被人环搂住,后撤半步,青年以折扇抵住老妪手腕,寒声:“意欲行刺王妃,该当死罪。” 江鹤雪怔愣地望向“从天而降”的沈卿尘。 可她只来得及瞥了一眼,便听老妪悲愤地嘶吼道:“好,好,你们杀了我的儿子,而今又想杀了我!” “老妇贱命一条,不劳你们亲自动手!” “我们凉州的百姓,就随你们天家剐杀!” 尚不等任何人阻拦,她一扭身,投入滚滚江水,连声哀嚎都未出,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完了。”长久的沉默里,田榆低声叹息。 沈卿尘侧眸望了他一眼,并未多言,只吩咐:“送王妃回驿馆。” “等我,至多一个时辰。”言毕,又轻揉了揉她的指尖。“莫怕。”- 一个时辰,江鹤雪过得浑浑噩噩。 她想了许多许多,想田榆口中被炸毁的数道堤坝,想老妪字字泣血的哀吼,想沈卿尘。 此事比当初梁氏旁支触柱而亡更为棘手。 如她先前所料想的一般,镇北侯与梁氏盘踞凉州多年,凉州百姓对他们或许谈不上多爱戴,但信赖决计比对他们这一行初来乍到的人更深。 正如那老妪的遗言,“要动手,早便动手了”,在广大百姓心中,或许皆是这般认为。 偏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今赈灾,民心向背对他们至关重要,自然不能任由舆情发酵。 可在人生地不熟的凉州,又如何能控制? 江鹤雪头筋作痛得要命,无力地趴在桌案上,拨弄着沈卿尘卜卦常用的几枚龟甲,妄图能寻到些答案。 门扉在此时被轻叩三声,多日未见的青年大步向内,褪去沾染了泥污的外衫,将她整个搂进怀中。 “莫怕,卿卿。”沈卿尘轻拍着她脊背,温声安抚道。“我在。” “你去何处了?”被他紧紧抱了许久,紊乱如麻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江鹤雪仰脸,问。 “与田知州去瞧了堤坝,应急措施已悉数吩咐下去,明日便可大致稳住灾情。”沈卿尘道,又宽慰。“京都先前生灾情时,我回回都去,虽是引领祭天为多,但心中有分寸,你切莫忧心。” 江鹤雪轻轻点了点头,又问:“这几日,你去了何处?缘何不能知会我?” 沈卿尘手臂微僵,须臾直身,望着她的眼睛,轻声:“怕你忧心。” 江鹤雪一言未发地同他对视,眼眸中水雾蒙蒙。 “镇北侯府。”片刻后,沈卿尘低声解释。 他担忧梁氏与镇北侯合谋,先下手为强,借着侯夫人留下的绣图,去镇北侯府寻了所谓的“证据”。 镇北侯府的东南角是江涛的书房,绣图上所留的“南三东八”是指的地砖,足跟抵着旋转一周,进的了镇北侯府的密室。 镇北侯多项罪证的详尽物证皆藏于此,更有与北玄国君多封往来的书信,是板上钉钉的通敌叛国之罪。 沈卿尘挑拣了最要紧的几样带走,顺着余下那半句“北八西九”,找到了密室的出口。 但千躲万躲,仍是被侯府的守兵察觉了。 人多势众,他在城郊兜兜转转了许久,终于悉数灭口,得以安全脱身返回。 原是想亲自回京都交予恒顺帝的。他更擅长与这位皇兄打交道。 可河堤坍塌,他定然比头一回赈灾的江鹤野处事更为熟稔,便转交了,令 他快马加鞭赶回京都,亲自送到恒顺帝手中,以确保万无一失。 连带绣图上那句他们看不懂的古北玄语,也托他带回转交了沈初棠。 “至少会定罪。”沈卿尘并不确保恒顺帝是否会派兵支援,只这般宽慰。“待定罪了便可动兵,逆贼伏诛后,便陪你去江州。” 他言语轻巧到像是三五日便能平息。 江鹤雪便也随着他言语勉强地弯弯唇,又问:“可有受伤?” 她这般直直地看着他,沈卿尘也说不出任何谎话,更遑论他说了,她定然也不会信。 “并不防事。”他于是低声,引着她的手解开里衣的系带。“也不疼。” 月白衣料坠地,肌肤赤露,暗红的伤痕斑驳错落,虽浅却多。 江鹤雪取过药膏,在指尖化开,为他细细涂抹。 她素日总碎碎念不停的红唇此番抿成条直线,沈卿尘垂眸望着,心尖紧绷起来。 “琼琼。”他将声音放轻放柔。 江鹤雪“嗯”了声,鼻音明显。 沈卿尘遂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中来,拥住。 “药膏……”江鹤雪嘟哝,话音未落,肩上先一沉。 沈卿尘将额头抵在了她肩窝。 “抱歉。”他开口,主动认错的语调难免生涩。“我不该瞒着卿卿。” 江鹤雪勉力憋回去的泪霎时落了。 “你可知我有多担忧?”她回抱住他,闷声抱怨起来,末了委屈道。“我好想你。” 沈卿尘蹭了蹭她肩窝,仰起脸同她对视。 “我也想你。”他耳尖红着,学着先前她所言,低低道。“一万点点。” 第82章 梁大将军府.密室 梁励叠腿坐在上首,旁边的江涛正焦躁地踱步,身前跪着被五花大绑来的田榆。 “田知州。”把玩了好一会儿手中的黄金盘珠,梁励撂下,倾身。“胆子挺大啊。” “怎的?以为皇室来了人,想翻身?想申冤?想求情?”他手中黄金尺一抬,挑起田榆的下颌,嗤笑。“痴人说梦。” 田榆口间被塞着一团麻布,说不出话,只望向角落里晕死的一大一小两位女子。 是他的妻子傅娴,和他刚满三岁的女儿。 “再叫本将看到你不安分的动作,”梁励收紧手,抵着他脖颈。“本将便让她俩死在你面前——” “被男人玩死。”他笑容恶劣。“而你,就这般看着,看够了,再让他们来玩你。” 田榆发不出一个音,慌乱急切地磕头。 “让他说话吧。”梁励指挥心腹丢了他口中的麻布。 “下官知罪。”田榆艰涩出声。 梁励低低笑了声:“朝廷拨了多少银两来赈灾?” “下官不知。”田榆答。 “你拿到了多少?” “……五百两。”静默片刻,田榆低眼。 “河堤是如何坍塌的?”梁励又问。 “……堤坝用材劣质,不堪重负。” 梁励满意地笑了,指挥心腹松了绑他的绳索:“去吧。” “梁大将军,臣的妻女……”田榆被架着向外,不甘地挣扎。 “在你全然顺本将之意前,”梁励笑得狂妄不羁。“本将怎会放过她们?” 田榆三步一回头地被人架走,梁励方靠回太师椅椅背上,瞥了一眼仍踱步的江涛:“你怕何事?” “本侯与北玄国君联络的书信失踪了!”江涛搓着手。“定是被他们掠走了,这下圣上定罪了,发兵了,如何是好?” “本将已派人去拦,若能拦住,便直接灭口。”梁励不以为意。“便是拦不住,而今到京都一来一回,快马加鞭也得一月。” “圣上……又舍得分多少兵马来呢?”他转着黄金盘珠,轻嗤。“你我手中便近二十万兵马,现下向北玄去信,援军也与定罪诏书一同来。再不济,便叫本将的好外甥,来凉州探探亲,顺便带上那五万兵力!” “不算北玄,二十五万。”他放下交叠的双腿,笑意猖狂。“你说,恒安王殿下手中仅五万,圣上会舍得给他派二十万,来绞杀梁氏一族忠臣?” “你那药罐子儿子,能上战场?没兵,没将,他们胜算从何处来?”他说着,鹰眼微眯起。“一想到能杀个姓沈的,本将倒兴奋。” “该给本将的好外甥去封家书,聊表舅父思念了……”- 京都 江鹤野歇马不歇人,用了不足一旬,疾驰到皇宫。 依沈卿尘所言递交了江涛和梁励的通敌国书,恒顺帝并未多留他在宫中刁难,只道自己还需再思量。 而他要等定罪的诏书,也不能离京,便欣欣然去寻阔别已久的沈初凝,却扑了个空。 只得依着她宫女所言,上仁姝寺去寻人。 午月初,京都春意正浓,最宜出行。 仁姝寺的香客也多得不寻常。 江鹤野轻车熟路地上山,未挤进人群,便听得清凌凌的女声:“凉州地处北关,今洪水肆虐,百姓流离,恳请诸位捐募粮银,积此善德。” “假若他日不幸,祸临己身,必因之得绵长福报,如此国土各州各县,团结一致,共渡难关。” “师傅?”江鹤野拨开人群,望见立于募捐箱前的卫疏檀,微怔。 “世子去院中坐。”卫疏檀未抬眼,似是对他的回来早有预料。“这边有我。” 她将事做得井井有条无需帮衬,江鹤野便也依言,知晓沈初凝在,边向内走,边听她与香客交谈,劝说着多捐些。 “今岁地里收成好,圣上又仁厚,减免了大半苛捐杂税,凉州与北玄正胶着着,您再慷慨些可好?” “朦娘捐了多少?”有促狭的人问。 “身为郡主两载,年俸统共一千二百两,留了二百两买些修古玩的材料和汤药,余下一千两都捐了。”卫疏檀也不恼,语声温和。 便有香客劝着她注意病体,也有劝着她身为郡主,宴会不能失了华贵,她都一一笑应。 “及笄礼将近,疏檀姐不允我在外抛头露面,我便只好在院中干等。”沈初凝支颐望着他,关切。“凉州如何?” “诸事皆宜。”江鹤野只同她道。“公主等臣回来。” 沈初凝羞红着面颊点头,听他又问起许清晏,解释:“外祖病重,三表兄回江州了。” “疏檀姐何事都不允我做,还叫姑姑看着我,自己东奔西走地号召募捐,为你们挽回名声,我都忧心她身子再被这奔忙累垮。”沈初凝手碰碰他消瘦的面庞,闷声。 “公主还小。”江鹤野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待到卫疏檀事毕,聊了半刻,听闻恒顺帝召见,他便又马不停蹄地要回皇宫,带上了沈初凝。 永嘉二十二年,午月初二,平北将军梁励与镇北侯江涛,通敌叛国,定罪。 江鹤野揣上圣旨,先领上两支轻骑,赶赴凉州,圣上拨的三万大军,连同沈卿尘手下的五万,则得待主将谢君骁钦点后出行。 便在临行前又去了抚南将军府,顺便拿回托沈初棠翻译的那串古北玄语,才去仁姝寺,依着卫疏檀的嘱咐拿募捐的灾款。 朗月如霜,然夜风悲戚- 凉州 汹涌的洪水渐止,事态却愈加不容乐观。 那夜老妪悲愤讨伐后自投梁河,引得流离失所的百姓声声讨伐。 筑堤工作的效率也大打折扣,往日里一个白日能做完的工作,此时三日才能做个勉强。 江鹤野不在,沈卿尘一个人快被掰成几个人来用,也顾不得再看顾江鹤雪是否安分地待在府衙中。 江鹤雪自然未曾,成日里四下奔波着巡查监督,见徭役懒怠,禁不住催促。 但无甚效用。 “筑堤,有银子,又不舍得用好材料,河水一冲便垮,费心费力筑堤做甚?”一位凶神恶煞的大汉质问。 “左右筑了也垮,放任洪水自流便是。”另一位妇女附和。 “便是要筑堤,也得有力气筑才成!”大汉又高声。“补给的米汤全是水,连米粒都瞧不见,如何有力气筑堤?” 江鹤雪微怔:“不可能。” “朝廷拨了两千两白银,米粮都是按份例分发的,绝不会只能喝到稀米汤。” “这几日从未落雨,河堤并非被冲垮,而是人为炸垮。”她又平声解释。“田知州当时去看过,可以佐证。” “知州大人,此话当真?”那大汉走到田榆身旁,觑着他问。 田榆本能地躲闪了一下,不敢看江鹤雪,语声讷讷:“无人会轰炸堤坝。” 江鹤雪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此话分明是知州亲口告知本王妃……” “那知州大人,朝廷拨了多少赈灾银两?” 她话音未落,便被那大汉高声截断:“当真是两千两?” 田榆头越垂越低,嗓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合计账目一直是按照五百两来的。” “都听见了吧!”那大汉身姿魁梧,一个能顶江鹤雪三个。“王妃口口声声说着两千两,到知州手里却只有五百两,自己贪走一千五百两,叫我们喝不能果腹的米汤,劳心费神地修建一冲就垮的堤坝!” “天家的人当真草菅人命!” 民愤乍起,江鹤雪端详着田榆反应,强忍住怒火:“知州随我来。” “随你来?你休想威逼利诱我们凉州的父母官!”大汉高喝。“父老乡亲们,青天白日之下她竟妄想加害知州大人,蛇蝎心肠,又岂会在乎我们这些如草芥般低贱的平民!” 讨伐声一声高过一声,江鹤雪所有解释的话都淹没在喧闹的人声里。 不知是谁先动手向她抛了一枚石块,紧接着,枯枝烂泥也纷纷砸来。 雪兰立时护着她后退:“王妃,奴婢先带您回!” 恰在此时,一道刺目的银光划过,大汉本能地眯眼躲闪,再一睁眼,身旁的田榆已被白衣青年拎着后颈撤远。 “用了多日的稀米汤,你倒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沈卿尘寒声。“诸位倒也有气力。” “即便堤坝低质,也聊胜于无,如若放任洪水自流,定是死路一条!”鼎沸人声稍静,江鹤雪立时道。“诸位不妨仔细想想,多年来可有见过此人?他当真是凉州的难民么?” 方才口径一致的人群,霎时争执起来。 “走。”沈卿尘一手拎着面如死灰的田榆,另只手将江鹤雪环抱起- “若是知州大人遭梁氏或镇北侯胁迫,大可说与殿下与本王妃。”江鹤雪亲手为他斟了一盏热茶。 田榆并不接话,只失神地望了她一眼,跪下了。 江鹤雪要伸手去扶,被沈卿尘拦下。 长久的沉寂中,忽而听到尖利的宣旨声。 “梁氏与镇北侯谋逆定罪,你可还有何顾虑?”沈卿尘冷眸瞥他。 田榆一直低垂的头终于抬起:“下官……” “阿姐!”他方发了个音,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扑开,江鹤野跌跌撞撞地扑进来。 他一把拨开江鹤雪身旁虚虚环着她的沈卿尘,无助地扑进她怀里。 几人俱是一愣。 “何事?”江鹤雪勉强地伸出一只手,轻拍了拍他颤抖的肩膀。“莫哭。” 江鹤野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声音很轻,却让她猛地僵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半晌,她艰涩出声。 “疏檀,逝世了?”—— 作者有话说:朦朦姐和小许弟弟设计的一直是be线[爆哭] 后面可能会出一个小短篇,这本不会过多地写他俩的拉扯,现在是收尾剧情需要[爆哭] (椰椰也写的很难受[爆哭][爆哭][爆哭]) 第83章 一片死寂的不只是驿馆,还有梁大将军府的密室。 “好外甥,你说什么?”半晌,梁励不可置信地开口。“你把郡主弄死了?” “哪个郡主?”江涛在一旁焦急地问。“阮月漪?” 沈泽林摇头:“当然不是,是那个新的,宜恩。” “哦,恒丰王的那个养女?”梁励松了口气,浑不在意地摆手。“她死了就死了。” “那个贱女人把本王的兵符摔碎了,还吃了一块!”沈泽林愤愤道。“兵符残缺,本王调兵都不成!” 梁励倏然一掷茶杯:“究竟是如何!” “她在京中坏了最先一波安排的谣言,又募捐、怎能留着再碍事……”沈泽林顶着梁励目光,嗓音打颤。“外甥原是想直接灭口的。但她生的确乎有几分姿色,先前也早就动过心思,便想着趁机强占了,叫她生情,日后言听计从也好。谁知,那个疯女人……” 他微阖眼,又忆起那夜光景。 他带着一队护卫破仁姝寺殿门而入时,清瘦冷漠的少女跪坐在雕像前,修复雕像的最后一片衣襟。 看到他来,也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安,先前病态苍白的面容带上血色,别有动人滋味。 沈泽林认为自己作为是人之常情。 毫无抵抗之力的美人,寂寥漫长的深夜,不应有哪位男子能忍住怜香惜玉之情,直接对美人下手。 除了那个碍事的雕像昭示清修之地不应行如此龌龊之事,处处都完美合宜,他便也无心顾及。 可谁料,他都允诺出去翎王侧妃之位了,她仍是给脸不要脸,竟敢反抗。 还趁他不留神,一把摔了他的兵符。 碎片四散,他派手下去寻,一转眼,看到她竟生生吞了一块下去,带着他“翎”的半边。 若是兵符残缺的是边缘,尚不至全然不可调兵,偏偏她吞了带字的。 便必得让她吐,骨头都他被打碎得不剩几根完好的了,还是不吐,也不咽气。 又吊在山崖边上恐吓几回,也没能叫她吓吐出来,奄奄一息,也死不从他。 左右一幅病体,瞧着也活不过今夜,一个无权无势的郡主,杀便也杀了。 可准备开膛剖腹地取那块兵符时,江鹤野来了。 沈泽林万没想到,人还能有这般拼死不要命的打法,一整队护卫都制服不了他一个人。 害得自己被打出内伤,还被打掉了两颗门牙,现在说话都漏风,一运内息就痛得呕血。 “疯子,一群不识好歹的疯子!”他牙齿漏着风,恨恨道。“胆敢反抗!” 梁励头疼地闭了闭眼,问:“尸体呢?不会叫江家那个带走了吧?” “自然没有,他再大能耐,也必然寡不敌众。”沈泽林摇头。“但父皇急诏,派兵来围,外甥便来不及寻那块兵符,叫人草草裹了,丢下山崖了。” “可有对你说什么?”梁励又问。 沈泽林支吾片刻,道:“未曾说什么,母妃便来了。父皇只说了句,这回过分了。” 梁励紧蹙的眉倏然松下,须臾,抚掌大笑出声:“圣上啊,好颜面的圣上,妙啊!” 沈泽林不明所以地望向他:“舅父?” “好外甥,你记住,”梁励俯身,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此事同你全然无关。” “宜恩郡主,是失足坠崖。” “……好端端的人,如何就失足坠崖?”江涛在一旁都听不下去了。 “醉酒呗。”梁励混不在意。“醉了酒,何事都干得出来。” “以伊伊的聪慧,再为圣上吹吹枕边风,这会儿说不准都落定了。” 沉默半晌,几人会心一笑。 “速速传你在京都的心腹,到仁姝寺后山纵火。”梁励稍作思忖,补充。“如此这般,死不见尸,便死无对证。” 沈泽林比手称是:“舅父英明。”- 但卫疏檀的逝世半日都未瞒过。 次日一早,来募捐的香客瞧见正堂狼藉的血污,便上报了官衙。 至于死因,是从仁姝寺的小方丈口中流出的,言那夜曾瞧见翎王沈泽林意欲对其行不轨之事,未果后将其灭口。 有人牵头,话便一传十十传百,当日便人尽皆知。 但当日傍晚,仁姝寺后山意外失火,几位小方丈皆葬身火海。 群情激奋,有大胆的直接跪在府衙前,恳请彻查,还宜恩郡主公道。 可隔日傍晚,官衙贴了一纸告示,言宜恩郡主酒后失足,坠崖而亡。 告示一出,吵了一整日的百姓哑火了。 人人都知晓是谎话,都知晓她病弱,连茶都极少饮用,遑论是酒,更遑论醉酒。 官府也知晓是谎话,可偏说是真话。 有心 细之人瞧见告示上少了官府的朱印,便又道这告示做不得数,恳求真相公开。 但鸣冤鼓一日日地敲,官衙的大门从未在百姓面前敞开过,唯有一回,是来了两个烦躁的官吏,将鸣冤鼓收回了官衙。 官吏装聋作哑,冤情无处可申。 好似委屈都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事态再无转圜的余地,可百姓除了哀叹连连,也做不了任何了。 上头的恒顺帝再宽仁,再明德,也终究是皇帝。 而作为他子嗣的沈泽林,就是有能将他们布衣百姓的命随意践踏在脚下的权利。 午月初十,卫疏檀头七那日,暴雨倾盆。 空寂许久的城楼上,却多了一道撑着油纸伞、握着长竹筒的身影。 “诸位,晨安。”那是一道远不同于卫疏檀的绵甜嗓音,轻而软,却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我是荣昌公主,沈初凝。” “今日冒昧来此叨扰,是想为故去的宜恩郡主,也是朦娘说几句话,还望诸位留步。” “凉州水患爆发时,是朦娘牵头,捐了一千两白银;修复古玩画像多年,她亦重工薄利,襄助多位忆起旧事,留所念想。” “但荣昌今日不赘述朦娘为人有多良善,因此此事,与她是否良善无关。荣昌仅就此事本身,浅谈拙见。” “父皇而今尚未对此事表态,官衙的告示少了朱印,绝非一锤定音,盖棺定论。” “荣昌恳请仗义言辞的诸位,莫要放弃;恳请认为事不关己的诸位,再多听荣昌一言。” “朦娘先是龙邻的子民,才是郡主。人命关天,法有明文,此事若无交代,寒的是黎民百姓,拳拳向国之心。” “诸位不妨想想,朦娘家喻户晓,此事若仍不了了之,则假若你我他日不幸祸临己身,伸张正义、沉冤昭雪的那一日,是否更不敢奢求?” 大雨瓢泼,然群情如不灭烈焰。 “朦娘生前积善行德,帮过数不胜数的我们,”沈初凝嗓音轻缓坚定。“现下,我们也帮她一回吧。”- 凉州的态势有所缓和。 舆情未再如先前那般全然倾向镇北侯与梁氏一派,但依旧不容乐观。 定罪诏书已下,梁励等人还在煽动百姓。 言梁氏戍边几十载,都未曾让北玄入侵,又身为开国之初随先帝开疆拓土的忠臣世家,必是遭人陷害,恳求沉冤昭雪。 援军未到,他们不曾发兵,沈卿尘这边自也未动,上下各司其职,该疏浚河道的疏浚河道,该重修堤坝的重修堤坝。 田榆对遭受梁励胁迫之事悉数承认,轻骑已至,前去解救了他的妻女。 多了他们夫妻尽心尽力的帮衬,加之江鹤野回返,江鹤雪和沈卿尘总算不再忙得脚不沾地,偶尔还能得闲同桌用膳,夜间也偶尔能一同安歇了。 未曾再有人落泪。想,但不能。 日子流水般划过,舆情每日一变,但也未曾再有人理会。左右能尽心抗灾便好。 午月廿一,抚南将军携大军抵达凉州。 “君宜?”江鹤雪出城去迎,瞧见马上英姿飒爽的女郎,微怔。“不是抚南将军么?” “我和我哥皆是。这回,我先来。”谢君宜翻身下马,长鞭在风中猎猎作响。“公公,劳烦您宣旨!” 大太监的声音尖利嘹亮,穿破寂寥天际。 镇北侯江涛、平北将军梁励,通敌叛国,杀无赦。 翎王沈泽林,疑似对宜恩郡主行不轨之事,缉拿回京,听从审问。 江鹤野高呼出声,连沈卿尘都禁不住长长舒了口气,方欲启唇,手臂却忽而一重。 “琼琼?!”他望向昏迷的少女,失声- 江鹤雪再度转醒时,窗外天色一片昏黑。 屋内燃着她心仪的安神香,薄烟袅袅,丝被被掖得严丝合缝,汤婆子烘得热气腾腾。 她费力地眨了眨眼,依稀记起睡去之前,她同沈卿尘一道去城外迎援军,听到了谢君宜带来的定罪圣旨…… 沈卿尘呢? 江鹤雪本能地想支起身,可将一抬,便听得琼花金铃清脆的响音,手上随即一重。 她侧眸,与榻边的沈卿尘对上视线。 驿馆的床榻没有榻床,他是搬了只矮凳坐在旁边,一手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臂弯曲,被他侧枕在脸下。 此番初醒,他纤长的睫毛犹带水意,湿漉漉低垂着,眼色尚迷蒙着,还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渐渐回焦。 “昭华。”江鹤雪轻唤。 沈卿尘动了动唇,却未发一音,又将她的手握紧几分,额头抵上她柔软的手背。 停了片刻,又倾身抵住她额头。 “还是好烫。”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 “是你太冷了。”江鹤雪也握紧他的手,试到堪称冰冷的温度,攥过来,贴上自己面颊。 “被窝是暖的,来躺着暖会儿。”她软声。 沈卿尘仅是以指腹轻轻摸了摸她面颊,而后,冰凉的唇落在她唇角。 江鹤雪听到他哑若未闻的委屈嗓音。 “小宝宝,你吓坏我了。” 第84章 江鹤雪不甚清醒的大脑被这一声唤激醒,随即“轰”地炸开了。 沈卿尘唤她什、什么……小宝宝? 她默默回味了一遍,将将褪去热度的面颊又漫上了绯色,几乎是慌慌张张地想要团身往寝被里躲。 但沈卿尘并未容许。 手掌撑在她颊侧,他更低身,方才只停在她唇角的唇瓣又轻碰了碰,挪到唇中。 温柔缱绻地描摹过唇形,又在她换气之时趁虚而入,与她舌尖纠缠。 不凶不急,也不沾丝毫欲色,揣度照顾着她的感受,在她呼吸要凌乱时退开,在她平复好一瞬后又贴来。 如此极尽缠绵,湿凉的睫毛扫在她面颊,江鹤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兴许哭过。 便掀眸,望见他泛红的眼尾,可此时又分不清究竟是委屈,还是情动。 当是两者兼有的。 她遂伸出未和他相扣的那只手,轻轻搂住了他脖颈,手指向上,穿过他发间温柔摩挲。 沈卿尘鼻尖顶在她面颊,蹭了蹭。 稍顷微微退开,桃花眸中潮意明显。 “来被窝里暖和暖和。”江鹤雪平复了一下呼吸,晃晃与他相牵的手。“来抱抱。” 沈卿尘解了外衫,躺到她挪出的温暖床铺上,展臂抱紧她。 江鹤雪将脸埋在他颈窝,学着他那般蹭了蹭,又亲了亲他的锁骨,才轻声:“莫怕。” “如何莫怕。”沈卿尘拢着她肩背,清哑声线是藏不住的委屈。“人都昏过去了,我当时怎知你仅是疲累……”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不受控地全跑了一遍,直到医官诊平安脉,告知他,提起的心方落地了大半。 但也生怕再有闪失,寸步不离地守着,等她高热褪去,清醒过来,他好头一个知晓。 “不许再吓我。”沈卿尘搂紧她, 将下巴支在她发心,语调应当是想凶狠一些的,可委屈与后怕的情绪却浓重得无处隐藏,倒显得他有几分可怜可爱。 “不会了。”江鹤雪轻拍着他肩膀,耐心地哄。“我向你起誓。” 两厢无话,只越来越紧地拥抱了许久。 “再睡一会儿。”沈卿尘终是松了手,吻了吻她眉心,要翻身下床。“好好歇息。” “斯人已逝,宜恩在天之灵必不愿瞧见你如此。”他深知她近来的疲累带着些逃避事实的意味,温声安抚。 “天还未明,你要去何处?”江鹤雪牵住了他衣摆,被他说中,更不愿离他。 “梁氏发兵了。”静默片刻,沈卿尘低声。 “切莫忧心,前线有我们。若你白日精神尚好,便去安抚一二灾后民心。”他宽慰。 江鹤雪松了他衣摆,但沈卿尘也未曾走。 “可以告诉我……”她果真有话要问,掀眸望他。“我们比他们少多少兵力么?” “十万多。”沈卿尘如实相告。“梁励有十五万戍边将士,伙同镇北侯和北玄的私兵又约有六七万。” “我有五万。皇兄从京口军拨了三万,襄王襄助了两万,瑾王送了五千阵法兵士。”他又细细解释。“比原先预料得好些。” 江鹤雪秀眉紧蹙:“可差了一倍多……” “无碍。先前淝水之战,相差十倍,尚可以少胜多。”沈卿尘抬手,轻轻抚平她蹙起的眉。“而今仅差一倍。莫怕。” 可淝水之战前秦的军队由各族将士组成,协调困难,梁氏的将士跟随戍边多年,精锐勇猛,怎能相提并论? 不过沈卿尘有心安慰,江鹤雪便也顺着他心意舒展了眉眼,绵声:“万事当心。” 榻边的青年微微弯唇,俯身:“宽心。” “定会平安归来,”轻柔的吻落在眉心,沈卿尘温声。“应允你了,一同去江州。” “睡吧,卿卿。”- 梁励的军队驻扎在城郊,敌众我寡,沈卿尘也未曾率兵在城郊同他们野战,城门一锁,同他们打守城战,消耗兵力。 江鹤雪确乎在这方面帮不上忙,勉强养好了些精神,去和傅娴一道安抚百姓。 水患已息,田榆领着徭役重建房屋,见到她,满含歉意地笑了笑:“多谢王妃,大人不计小人过。” 江鹤雪摆摆手,问了他几句情况,又听他建议:“城西的安善寺前些年新修过,求的平安符最为灵验,王妃若是得闲,不妨一去。” 听了他一板一眼的回报,确乎无可插手,江鹤雪便欣然应下,寻了个晴日去了。 安善寺已有百年历史,香客盈门,江鹤雪数着数量,买了几只平安符,一人一个。 待开光的功夫,她去瞧了瞧内里崭新的佛像。 “是三四年前,宜恩郡主来修复的……”一旁的方丈解释,神情低落。“贫僧昔年见她,虽弱柳扶风,但温柔良善。整座寺凑不出几个钱,朦娘也二话不说,精心修了半月才走。” 江鹤雪眼眶微湿,忽而想起离京前,卫疏檀清浅带笑的话音。 说待他们回去,仁姝郡主的雕像当也修复了,她允诺的同她吃烤鹿,而今也食言了。 分明当时一切都在向好,她心态回归先前的积极,病弱的身子也有所好转。 可短短一月,香消玉殒。 “她是英雄。”静默半晌,江鹤雪低声。“若是她未曾吞下兵符,翎王带着五万兵马而来,而今的凉州城,或许已在水深火热之中。” “斯人已逝,我们须得永远记住她。” 她取过开光后的几枚平安符,虔诚地在佛像前跪拜。 “疏檀,来生安好。”- 江鹤雪未曾急着去送平安符,一来是将将开战,前线焦灼,二来……是她要加工一枚。 当初绣荷包还是她同沈初凝学的,而今绣起旁的纹样来,谈不上心灵手巧,但也能看得过去了。 除了刺绣,还要合香。瑾王沈泽渊擅长阵法,她记着先前在古籍中瞧见过迷神香,两厢配合,应能事半功倍。 再便闲来无事,会盯着那张绣图瞧瞧。 沈初棠翻译出来的那句暗语写的极明白。 言北玄戍南的将领,是侯夫人的竹马,手握精兵,更有他们所需之物。 但江鹤雪犹豫再三,并未去求他调兵。 因着与梁励和江涛作战,是龙邻国内事,若是牵涉北玄,届时恐变数过多,难以收场。 只道若是梁励求北玄出兵,他戍守北玄与龙邻边界,万盼能帮忙阻拦一二。 却未曾得到回复。 时至未月,暑热渐起,沈卿尘始终不主动迎战,梁励的兵马攻城几度不下,士气渐馁,战况焦灼。 江鹤雪的迷神香终于制成,欣欣然带上,去了趟军营。 相比隔着城门都听得到哀叹抱怨的梁氏将士,沈卿尘这边的军队瞧着神采奕奕,有练武的一队瞧见她,还纷纷问安。 江鹤雪得了他们指路,几乎是提裙小跑着向主营帐去。 她已经一旬未曾见到沈卿尘了。 回想成婚之初,他忙着赈灾早出晚归,也有一旬未曾见到,那时还不觉有什么不适应。 现下却是切真体会到了“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但即便这般,她小跑到营帐前,还是矜持地放慢了步子,吩咐守门的士兵莫声张。 可尚未打帘,便听到帐内传来谢君宜情急之声:“今夜若不铤而走险,明日北玄派给梁氏的援军到了,便差出二十多万兵力,又能守几日?” 江鹤雪脚步与呼吸一同顿住,竖耳倾听。 “今夜子时,行东北风,纵火烧其粮草,胜算约有半数。”沈卿尘淡声。“你们可有把握?” “我们都能去。”谢君宜这般道。 “本王去。”沈卿尘做了决断。 “末将见过王妃。”江鹤雪正听着,身后忽而响起斥候的问安声。 她尚未回话,帘帐已被挑开,青年手中还握着龟甲,冷冽眉眼带着她不愿深究的情绪。 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皇婶何时来的?”谢君宜的问话打破了沉默。“进来坐啊。” “刚来。”江鹤雪绕开沈卿尘进帐,莞尔开口。“可有打扰到你们议事?” “刚好说完。”沈泽渊淡笑。 “何事?”沈卿尘并未进帐,也未曾落下,问斥候。 “北玄的援军或许今夜便到。”斥候正色回话。“十五万。” 此话一出,将松懈一分的氛围再度凝滞。 “本王知晓了。”沈卿尘波澜不惊地应声,落帘进帐。 “既是这般,今夜……”沈泽渊担忧道。 “照旧。”沈卿尘望向江鹤雪。“何事?” 江鹤雪将迷神香递给沈泽渊,详细说了,才从荷包里取出两枚平安符,一人一个递去。 “多谢皇婶。”谢君宜弯唇。“且宽心吧。” “我只来瞧瞧,不多叨扰。”江鹤雪起身,告辞。“恭祝顺利。” 她未分沈卿尘半个眼神,提裙便走,一次都不回头看。 直至走到军营外围,身后沉默的青年终于启唇:“都听到了。” 江鹤雪停步,不接话,不回身。 僵持片刻,她正欲再度抬步,面前却忽而落下一道阴影,垂在身侧的手同时被拢住。 十指相扣,沈卿尘低俯下身。 “没有话要同我说?”他轻声问。“也没有东西要予我?” 江鹤雪掀睫,与他对视。 青年身披玄甲,腰间配着弯刀,身形比上回相见更显清瘦落拓了几分。 眼下有淡淡的灰黑,下颌隐隐冒出了淡青的胡茬。 江鹤雪方才所有的赌气都烟消云散。 “有。”她解开荷包,取出一枚平安符。 与其他人相同的红线上,多缀着一只编织的琼花,和一粒饱满的红豆。 “诸事顺遂,”江鹤雪用力眨了眨眼,抑住眼瞳的酸涩。“还有句诗,你猜吧。” “入骨相思知不知?”沈卿尘轻笑。 他握紧那枚平安符,认真道:“我心知,亦心同。” 第85章 天公作美,梁氏军队最大的一处粮仓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同日,北玄十五万援军抵达,敌方兵力高至己方三倍,战鼓又起。 日升月落,兵戈相向之声不止不休。 江鹤雪早已舍了驿馆舒适的床榻,搬来了军营。她不通武艺,但至少包扎伤兵或是清点物资的活,都能搭上些忙。 还有合迷神香。听沈泽渊之意,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因而所需便更多。 再便是闲来无事,继续去观察那张绣图。她还当真又发觉了些旁的。 鏖战三日,日暮时分,江 鹤雪再度走进了议事的营帐。 气氛凝滞,连江鹤野都只是露出了一个极为苦涩的笑容来:“阿姐。” “我带来了一样东西,”江鹤雪落座,嗓音极轻。“不知是否能帮上些。” 她解下脖颈上的紫牙乌项圈,展开绣图,在众人注视中,将繁复的金丝掰弯,盘绕。 形成了绣图上那个一直未解的图标。 “敌众我寡,应当带着这个去寻娘亲的那位故友了。”她轻声。“试一试吧,便是损毁也无妨。” 去的是江鹤野。 又过了两日,狮吼虎啸之声地动山摇。 “阿姐!”江鹤野近乎是跳到她面前的。“那是北玄饲兽之处的钥匙!” 他带回了百只猛兽,狮、虎、熊、狼,配合先前习得的御兽,近乎以一挡百,剿了梁氏两万精锐。 多日的攻城暂歇,战况终于缓和。 隔日傍晚,城门再度被击响,终于不再是梁氏起兵攻城之音。 “阿姐,快随我上城楼瞧瞧是谁来了?”江鹤野再一次跳到她面前,兴奋道。 江鹤雪初时还犹疑地望了一眼在他身旁的沈卿尘,却见他多日平静的面容也染上了浅淡的笑意,温声:“去吧。” 她这才跟着登楼,望见乌泱泱的一大片军士,还未曾会意。 及至看清领头的少年郎,霎时惊愕:“状元郎?!” 许清晏自战马上仰头,遥遥望向城楼上众人,手中的长剑泛起凄冷的银白光泽。 他开口,字字掷地有声:“湘州许氏,携十万精兵前来支援,清缴逆贼,叩慰亡人在天英灵!”- 兵力还是差了十几万,但凉州的城门终于开了,不再打守城战。 战场摆在了北郊。 江鹤雪自然未曾上阵,只在后方默默听着交兵之声。 听沈卿尘箭矢几支接着几支射出之声。 听江鹤野领来的毒蛇群“嘶嘶”吐信之声。 听沈泽渊坐阵的琴音,谢君宜的长鞭挥舞之声,和许清晏的长剑刺敌之声。 随暑热渐起,捷报频传,梁氏大败,十几万兵力的优势到而今只余三五万。 军心溃散,节节败退。 江鹤雪再度踏进议事营帐时,内里终不是先前凝滞的氛围了,又是江鹤野先高声唤了她一句,而后,主座上的青年递来温和的视线。 “可有打扰你们?”她笑盈盈地问。“田知州和阿娴送了些凉州的特色糕点来,他们不便进大营,我就转手带来了。” “刚好谈完。”沈卿尘起身,接了她手中沉甸甸的食盒。 抚琴的沈泽渊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若是事毕,把军师大人借我一日?”江鹤雪并未察觉,又笑问。 “你们要出去玩吗?”江鹤野支着腮问。 “今日乞巧节,又休战。”许清晏盯着盘中的糕饼,轻声。“鹤野,剩你我坐镇了。” 江鹤野的心上人远在京都,而他的心上人……远在九天之上。 沈泽渊手下的琴音忽然错了一个。 帐内静默下来,唯音韵袅袅不绝。 “看我做甚?”许清晏自糕饼中抬起头来,轻轻扬唇。“该去去啊,有新奇的玩意记着给我们带四份。” 江鹤雪动了动唇,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快去吧,你们走了,这些糕饼可都归我和清晏了。”江鹤野笑了声,起身赶人。 “交给你了。”江鹤雪一步三回头,直到帐外,还嘱咐江鹤野。 “交给我……唉。”后者挠了挠头,叹气。 “莫要过分忧心。”沈卿尘轻轻拢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是是是,阿姐快和姐夫去玩吧!”江鹤野笑着催促,沈卿尘将她的手牵牢,微一颔首,带她离开- 先回的是沈卿尘居住的营帐。 他们二人并未住在一起,他的营帐靠前许多,便于有突发情况时上阵。 这还是江鹤雪头一回进来。 他的营帐也有议事厅,但不常用,只摆着他的罗盘,其上是她看不懂的卦象。 向内是卧寝,沈卿尘牵着她在榻上坐下,才问:“要带我去做何事?” “你只管换衣裳,听我安排。”江鹤雪狡黠地眨眼。“又不会把你卖给人伢子。” 沈卿尘微弯唇,视线复又落在她身上。 申月初的凉州暑热渐起,她身着月白绣云纹的留仙裙,外披了一件淡紫色的纱衣,或许是嫌炎热,领口的盘扣解开一颗,露出半截精巧平直的锁骨。 脖颈上戴了条简洁的细银链,紫水晶的吊坠垂落,挡住她颈窝的那颗小红痣。 她素日乌发总是随意地挽成单螺,再辅以一支简洁的发簪,今日却挽了灵动的飞仙髻,簪着两朵淡紫的绢花,其上南珠随她轻盈的步调微微晃动,他方才便盯着瞧了许久。 这般衣着,似是回到她豆蔻年华之时。 可面前的江鹤雪冲他仰起脸,莹白的耳垂上,他去岁作生辰礼赠予她的那对紫玉耳坠轻晃着。 素手轻扯住他袖缘,她无名指上琼花戒指泛着碎光,嗓音娇甜:“夫君,快些。” 她早已是他的妻子了。 沈卿尘唇角上扬几分,温声道了句“好”,却没动衣柜,解了玄甲与佩刀,去了趟净室。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只小钢刀和一个小瓷罐。 “这是要做何事?”江鹤雪看他握着镜子坐下,打开瓷罐,清淡的茶香溢出,她问。 “修须。”沈卿尘对镜照了照,乌眉微蹙,一想自己方才以这幅不修边幅的模样和他灵动娇美的妻子走了一路,顿觉给她掉颜面。 榻上的江鹤雪笑出声来:“我给你修?” “不。”沈卿尘拒绝,盯着自从到凉州以来便没认真修过的胡茬,竟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那我给你举着镜子。”江鹤雪走过来,取过手持镜举起,另只手支颐,观察他修须。 她头一回瞧男子修须,只觉着实是桩新奇有趣之事,他修完了,她还意犹未尽地问了一句:“没了?” 沈卿尘神色莫名地又对镜照了下,确认下颌干净:“我去更衣。” 但他的衣橱就在一旁,江鹤雪毫无要挪动之意,他也不能去外间更衣,躲到净室又显得刻意,一时踟蹰。 “在这儿换。”江鹤雪猜出他心中所想,恶劣地打趣。“你周身何处我没瞧过?” 四目相对,沈卿尘耳缘瞬时漫上绯红。 他轻“嗯”了声,在她面前褪下外衫,拉开衣柜,取了件洁净的月白直裰出来。 稍顿,又问:“你要瞧我换中衣么?” “……你自己要换便换,我哪有一直盯着你瞧?”江鹤雪语塞片刻,嘴硬道。 “不过夏日燥热,多换几回也无妨。”她话毕,又藏不住小心思地补充。 沈卿尘轻笑了声,解开中衣系带,冷白肌肤若隐若现。 但他手指停顿了下,又于她堪称直勾勾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将系带又束上了。 “诶……”江鹤雪见他将外衫穿好,难掩失落地叹了口气。“怎的就不换中衣了啊?” 沈卿尘望她,眸带几分打趣的笑意。 “不换就不换。”江鹤雪鼓了鼓嘴,看他挑出一条与她纱衣同色的发带绑了发,终于穿戴整齐,才牵住他的手。“卿卿,快随我走。”- 凉州民风热情开放,乞巧节这夜,街上游人摩肩接踵,摊贩的吆喝一声高过一声。 但素日江鹤雪要逛一个时辰的街市,此番却是牵着沈卿尘近乎匆 忙地穿过,连走马观花的模样都没做。 不到一刻钟,便领着他在醉仙阁外停步。 醉仙阁是阮月漪名下的酒楼,亦是凉州最大最火爆的一家酒楼,同京都的漫枝和知味观一般,雅间须得提前一整月预订。 但东家是阮月漪,有江鹤雪专属的雅间。 “闭眼。”在雅间门前停步,江鹤雪道。 沈卿尘不明所以,但依言照做。 “我不说,便不可以睁眼。”江鹤雪又不放心地补充,听到他“嗯”了声,才牵他进屋。 目不能视,旁的感官便被放大。 沈卿尘听到身旁少女走动时,足踝上琼花金铃摇出的细小响音。 嗅到清新淡雅的花香,混合着轻微的甜。 “坐。”江鹤雪替他拉开了玫瑰椅。 沈卿尘规矩地坐好,又听她叮嘱:“稍待片刻,不可睁眼哦。” 琼花金铃细碎的响音渐远,她阖门出去,好似在同侍女交谈。乐声阵阵,她话音极轻,他听不清。 心尖难能涌上些好奇的情绪,但他依着她要求,乖巧地阖紧眼,听漏刻数时辰。 过了一炷香,雅间的门再度被推开。 “未曾睁眼偷看吧?”江鹤雪向他走近。 沈卿尘摇头,又道:“未曾。” 一声轻响,听着像是碗盘被放在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可以睁眼了。”江鹤雪宣布。 沈卿尘未曾表露心中的那分期待,故作平静地掀睫。 但只平静了一瞬。待看清面前景象时,眸底波澜乍起。 满屋都是盛放的芍药,而面前的桌案上,静静摆着一碗长寿面。 江鹤雪在这时开口,嗓音沙甜。 “夫君,生辰吉乐。” 第86章 凉州在龙邻最北部,时至戌时一刻,天色仍未暗下,湛蓝天穹辽远,云间落日熔金。 沈卿尘抬眸。 橙金的光点落在屋内层层叠叠的芍药花瓣上,又落在花间娉婷而立的少女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看看我亲手做的长寿面,卖相可好?”江鹤雪笑盈盈地甜声。 沈卿尘依言垂眸。 木托盘,青花瓷碗。澄明如镜的清汤,薄可透光的牛肉,翠色欲滴的菘菜,滑嫩圆润的鸡蛋,弯曲盘绕的一根长寿面。 汤面上漂浮着淡黄透亮的几滴熟牛油。 一切都和她去岁生辰时,他亲手做的那一碗长寿面一模一样。 沈卿尘难能有些恍惚,盯了会儿长寿面不知是头还是尾的那一端,才缓慢地抬眸,又望向江鹤雪。 她弯着唇,露出细白如瓷的贝齿,凤眸微弯,笑颜明丽得远胜屋内灼灼盛放的芍药。 不属于盛夏的、表达恋慕之情的芍药,和美好得像不属于尘世的、像九天仙女入凡间的女郎。 心跳声声急促,震得他呼吸都一时凌乱。 视线胶黏在一处,没人错开,也没再有要偷食牛肉的小琼花来添乱。 满屋清雅的芍药花香里,他们长久地对视着,谁都没再开口。 直到江鹤雪稍扭了扭站得泛酸的脚腕,沈卿尘方回神,想起自己还有句话没回答她。 “好。”他道。 “什么好?”江鹤雪都忘了他还未答她先前的问话,懵然。 “长寿面的卖相。”沈卿尘解释。 “只有长寿面的卖相好么?”江鹤雪被他逗得笑出声来,存心问。 “芍药也好。”沈卿尘一板一眼地答。“卿卿王妃最好。” 江鹤雪被他这久违的称呼,偏偏又是正经的语气,闹得耳缘飞红。 “你先尝一尝。”她错开视线,催促。 煮面对她而言倒是轻而易举,可这切牛肉的刀法与熬汤的技巧,她着实是练了许久。 面前少女此刻唇角微微翘着,身子微倾,眼眸亮晶晶地望来,期冀之情不加任何掩饰,叫人根本说不出一句敷衍的夸赞来,更遑论是否定了。 沈卿尘执箸,品尝。 牛肉酥嫩,面条软糯,菘菜脆爽,汤鲜味美……? 他又以箸尖沾了点面汤,在舌尖碰了碰。 好像没放盐。 “味道好么?”偏偏这时,江鹤雪开口问。 定然是不能说不好的。 可若是说了好,万一她紧接着要凑过来尝尝该如何? 沈卿尘稍作思忖,决心先消灭物证。 遂含混地“嗯”了声,埋头专心致志地用起长寿面来。 江鹤雪讶然地望着动作略显匆促的青年。 有这般美味么? 她记着他素日用膳甚至算慢条斯理的……应当是行军用膳的时辰过分紧张,令他短期调整不来。 想通缘由,便禁不住的心疼,轻唤:“昭华。” 沈卿尘动作更快了,几乎是三下五除二地便将一整碗长寿面用尽,面汤都一滴不剩了,才放下勺筷,身子微僵。 于他而言委实是太快了。有点难受。 幸而她应当还计划着要用些旁的,长寿面便只为着讨个好兆头,分量很小,不若如此,他这会儿恐怕得胀气。 “看出你喜爱了。”幸而江鹤雪不疑有他,笑道。 沈卿尘稍平复了一下,唇角轻抬,用茶汤仔细地净过口,正欲起身向她走去,却听她又道:“再闭眼。” “要做何事?”沈卿尘并未立时依她。他现下如何看她都看不够。 “生辰礼。”江鹤雪提裙走来,见他不依,伸手遮住他眼睛。 软白的手心覆在面颊,沈卿尘禁不住动了动睫毛,听她被痒得笑出音,哄了句:“乖。” 他便也乖乖地阖眼,听到她将托盘送走,又好似是在雅间内转了圈,而后,耳际落下一声清脆短促的响,却没听到锦盒之类碰到桌面的沉响。 沈卿尘愈发有些好奇了,听到她宣布“可以睁眼”的那刻,虽几乎迫不及待,但仍旧是保持着矜持姿态地掀了睫。 可视线在触及面前的生辰礼时,那分冷静克制却再难维持。 是层层叠叠的月白绢帕,被包扎成芍药的形状,中央以朱红的同心结作系绳,尾端系着两枚游鱼状的金铃,应是方才那响音的来源。 “解开呀。”江鹤雪见他愣神,笑着催促。 沈卿尘缓慢地抬指,落在同心结上,摆弄两下,却不知该如何解才不会损毁这芍药的形状,遂又抬睫征询她。 “你只管拆,若是喜爱,我再给你扎回来便是。”江鹤雪会意,忍俊不禁。 沈卿尘这才依言照做,小心翼翼地将包裹精致的绢帕解开,露出内里的生辰礼。 是一方绣帕。是一方她亲手绣的绣帕。 月白底,其上绣着一尾逍遥摆尾的银鱼,牙绯的猫儿仰躺在鱼身上,猫尾亲热地勾着鱼尾,相亲相爱。 她应当是用他惯用的雪中春信熏过这方绣帕的,但此番仍带着她身上独特清幽的香,丝丝缕缕钻入鼻尖,缱绻而缠绵。 沈卿尘不知自己盯着看了多久,才艰难地抬眸,去望笑意盈盈的江鹤雪。 “其实纹样我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想了这个,一方面是因着绣工拙劣,绣不出太复杂的,另一方面是因着想借着这绣样说……”她故意留话头,要沈卿尘来问。 待他问了,方继续笑道:“‘雪’我给了小琼花,‘鹤’我给了小禾禾,‘江’便给你。” “小江猫猫,给小神仙鱼。”- 或许人在情绪分外汹涌时是说不出话的。 至少沈卿尘是这般。 呼吸与心律均凌乱得不成节拍,被她水光盈盈的凤眸望着,愈发难以平复。 对江鹤雪,沈卿尘总是克制的。哪怕是后来解除了一切的误会,他也未曾表露过多,更未曾向她提及过自少时起的多年的爱恋。 可而今,经年来潜藏心底的情愫如琴音,要冲破乐师规矩的指法,肆意倾泻。 他恍然意识到,江鹤雪待他比他预想中更为认真。 他敏感、多疑、患得患失,总向她吃些无名的飞醋,也从不曾同她奢求过对等的情意。 只觉着如先前那般便足够,便很好。 可江鹤雪并未对此轻拿轻放,一直在向他证明,她也够爱他,比他预想中更爱他。 在尽她所能的给予他安全感。 而今贪得无厌的他也终于得到饱足。 沈卿尘手指微蜷,片刻后,终是难耐地抵上心口,试图这般平复下紊乱的心跳。 可收效甚微。 他混沌杂乱的思绪里唯有一线清明。 他恋慕多年的女郎,而今是他的妻子,是与他心意相通、情深意笃的妻子。 心脏多年来空缺的那一处被切切实实地填满,满得鼓胀 ,又踏实又幸福。 沈卿尘复又抬睫,与她对视着,快步走到她身边。 在垂首亲吻她之前,是该说些什么的,所以他只是牵住了她的手,可薄唇翕动,却又不知说什么得体。 便顺着本心,轻轻唤了声“娘子”。 江鹤雪被他的青涩逗得忍俊不禁,认认真真地应了声,又飞快地踮脚,在他唇角落了蜻蜓点水的一吻。 沈卿尘猝不及防,尚不及伸手搂住,她便退开,望着他笑:“还得稍待片刻。夫君还得再闭一回眼睛。” 沈卿尘无可奈何,又不能拂了她精心准备的好意,便恋恋不舍地松了手,阖眼。 这回等得久一些,有一刻钟。 但再睁眼时,他讶异得身体僵直,视线胶在她身上,一寸也挪不开了。 面的少女换了一身淡紫色的舞衣,上衫短小,露出一整段纤白的腰肢。 下裙的形制也分外独特,是后端拖尾如波浪的舞裙,前面的裙摆尚未遮过她双膝,双足赤裸,足踝上的琼花金铃惹眼,随她舞步,合着乐声发出清脆响音。 沈卿尘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翩然起舞的江鹤雪。 这是支凉州民间的传统舞蹈,热情奔放,她舞步蹁跹,旋转时裙裾如花盛放,她笑靥比满屋芍药更明媚,眼波娇俏,脉脉含情。 舞乐渐弱,她也随着舞步贴到了他身旁。 尾音铮然一收,她步子却好似乱了一下,踩到曳地的裙摆,直直向他跌过来。 沈卿尘眼疾手快地将人捞进自己怀中,担忧:“可有受伤?” 他手臂一使力,将她放到桌案上,低身去检查她的足踝。 却被江鹤雪抬足,轻踩住了肩膀。 “好遗憾,最后还是出了岔子,”她垂眸与他对视,笑音却听不出丝毫遗憾之意。“多亏夫君扶我,也算完美收场了。” 沈卿尘怔愣片刻,回过味来:“骗我?” “想同夫君要个抱抱嘛。”江鹤雪承认,狡黠地眨眨一边眼睛。 “只要抱?”沈卿尘握住她足踝,另只手搂住她,问。 江鹤雪冲他努嘴,索吻。 沈卿尘却并未立时俯身,手指虚虚压着她裙边,嗓音微哑:“还想出去逛么?” 若是想,便先陪她去。他怕自己会失控。 “若是我想,”江鹤雪笑望着他,双臂搂住他脖颈,将他压低。“我们逛完了,回何处?” “驿馆。”沈卿尘答。 那处的床榻会比军营更宽阔舒适,沐浴也更方便些。 江鹤雪会意地笑出声。 “不回驿馆,”她唇瓣若即若离地贴着他唇角。“夫君,我好像未曾告诉你。” “少时琼琼贪玩,偶尔会住在醉仙阁。所以这间雅间,”她暗示。“有舒适宽阔的床榻,也有净室。” 沈卿尘眼睫猛然一颤。 “你若想做到最后一步,也不必顾忌。”他听到,怀中少女笑着将话挑明。 “夫君,我也想。”—— 作者有话说:都去看我新约的角色卡!!! 今天是约到萌萌角色卡开心的一天[让我康康] 但是是看着空空存稿箱慌慌的一天[爆哭] (有人发现椰多了一个笔耕不辍荣誉嘛[害羞]) 第87章 轻柔的、却滚烫的话音落在耳际。 仿若火星落在茵草遍布的原野,转瞬烈火燎原,理智被灼烧得所剩无几。 他们确乎许久未曾亲近过了。 自抵达凉州,先是赈灾,又是动兵,大多时各忙各的,甚至几日碰不着面。 只偶尔事务不吃紧时,会夜间抱着她安歇一回。待到与梁氏动了兵,他夜间安歇都不解玄甲,便再未与她同床共枕过。 当真是许久许久了。 在江鹤雪的纵容里,沈卿尘扣住她后颈,重重吻下。 唇瓣相依,缱绻厮缠。 待她气喘微微,齿关轻启时,又得寸进尺地抵入她牙关,变本加厉地索求。 方才虚虚环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也落了实,没有衣料的阻隔,覆着薄茧的掌心贴上她腰部细滑肌肤的那一瞬,江鹤雪禁不住颤了下。 “瘦了。”沈卿尘稍退开,指尖触到她腰侧消减得几乎不见的软肉,轻声。 他好容易才喂出来一点点。 “都赖你!”江鹤雪反应过来,羞恼地瞪他一眼。“你知晓我为着穿这舞衣漂亮,这几日多克制饮食么?” 凉州的青葡萄已开始陆陆续续的成熟,她强忍着馋,一口葡萄渴水都未曾用,还严格控制了她喜爱的各类零嘴,连辣油都极少碰。 她喘着气,絮絮叨叨地抱怨。 沈卿尘听得禁不住抬起唇角。 “木头,”江鹤雪抱怨了好一通,见罪魁祸首还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这时候不该说些好听的么?” “说什么。”沈卿尘问。 江鹤雪被他一噎,旋即道:“诸如说,卿卿如何穿都好看,你都喜欢……” “卿卿如何穿都好看,我都喜欢。”沈卿尘顺着她心意,一板一眼地回答。 这话实是有些油嘴滑舌的谄媚意味,但他情态分外端正,鸦睫低垂,桃花眸里带着认真又温柔的笑意,望得江鹤雪面颊一时发烫。 她羞得别开视线,却是往他怀里躲。 “缓好了么。”沈卿尘搂住她,下颌想往她发心抵,又碍于繁复的飞仙髻未能如愿,只低声问。“继续?” “去里间。”江鹤雪在他怀中闷声。 沈卿尘低应了声,一手托在她髀下,另一只扣在她后颈的手下移,要将她从桌案上抱起来。 只是下移两寸,他的手僵停了。 “你的衣裳……?”沈卿尘眼睫抖了抖。 停在她脊背的指尖依旧毫无衣料的阻隔,抵在她微微下凹的脊骨,他抬睫,对上她笑意狡黠的眼眸。 “夫君方才,怎的就没仔细瞧瞧?”江鹤雪两腿攀上他腰际,娇笑。“枉费琼琼的心意。” 沈卿尘方才确实未曾细瞧她的衣衫。 她舞姿灵动优美,他却总在她旋转时盯着她舞步瞧,生怕她因着生疏或是大意摔伤。 因而也就忽视了她旋转时背向他的衣衫。 江鹤雪听他慢慢解释完,忍俊不禁。 “我少时便在凉州秋日祭祀时领舞,不会摔的。”她挂在他身上,笑。“夫君方才竟没细瞧,当真过分可惜了。” 沈卿尘环着她,微抿唇。 “可今日是夫君生辰,我怎能叫夫君抱有遗憾?”江鹤雪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附在他耳边,轻声。“琼琼再给夫君跳一遍。” “夫君,这回你可得瞧清楚了。”- 相同的一支舞,但与上回又决计不同。 外间的灯火明亮,而江鹤雪先前休憩的里间,只角落里放着两盏风灯,暖黄的灯影微暗,朦胧照亮半间。 伊始的舞乐也变成了她哼起的曲调。 少女在他面前重又翩然起舞。 她舞衣的上衫无袖,也无领,随她展腰的动作,优美的肩颈线条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肌肤如白瓷,在灯影里泛着莹润珠光。 沈卿尘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喉结微动。 江鹤雪分毫不退地与他对视着,将他克制的动作尽收眼底,忽而弯唇。 她转身背向他,完成最后结束的舞姿。 瞧清的瞬间,沈卿尘呼吸一窒。 她背后的衣料甚至不是少得夸张,而是几近于无,唯有几根洒金系带交叠着,系成与她包裹绣帕一般形态的结扣。 随她收尾的动作,玉肩轻耸,精致纤薄的蝴蝶骨愈加凸起,脊骨下凹出柔美的弧度,舞裙的腰线收得不上不下,将她两颗漂亮的腰窝半遮住。 纤白双臂微曲,素手轻抬,无名指上的婚戒折射出细碎跃动的光点。 她弯腰仰颈,笑着与他对视,耳坠倒在她鬓边,轻轻晃动着,晃开心尖大片的涟漪。 沈卿尘脊背僵硬得像块木头,分明行动自如,却一动也动不得,只愣愣地同她对视着。 “夫君。”江鹤雪维持着姿势未动,笑盈盈地唤他。“你拉我起来呀。” 沈卿尘这才起身,要去牵她的手,可尚未碰到,便被她躲了。 “不要拉手,起不来。”江鹤雪明示。“扶我的腰。” 他指尖抵上她腰部,温度灼烫得骇人。 甫一挨上,江鹤雪便无骨般倒进他怀里,他不得不使力,将她整个人搂紧。 “琼琼,你……”沈卿尘阖了下眼,艰难地开口。“存心的。” 他还是说不出口那两个字。 可他说不出口,江鹤雪却无所顾忌,闻言娇笑出声:“是呀。” 她笑时眼尾愈加上挑,猫儿一般地抓人心尖:“我在引.诱昭华。” 沈卿尘手上力道蓦然一紧,目光灼灼。 “夫君,”江鹤雪引着他的手,搭上自己后背的结扣,轻笑。“最后一件生辰礼,要不要拆?”- 这礼物过分娇贵,沈卿尘拆得小心翼翼。 手掌握着她的肩,他俯身,细细亲吻她漂亮的蝴蝶骨,又沿着脊骨下落,最后落在她那两颗小巧的腰窝上。 呼吸凌乱,他身体上下都在发烫,唇瓣流连反复,又倾身去吻她的肩,哑声:“卿卿。” 江鹤雪一手与他十指交握着撑在榻缘,情态分明没比他好,嘴皮却还有力气逗他:“可漂亮么?” 沈卿尘不应,又开始亲吻她,轻又碎的吻沿着脊骨再次下落至腰窝,他开始不满于此,又沿着腰线,吻她侧腰的肌肤。 江鹤雪被他吻得无力,腰又想往下塌,却被他手掌压住小腹,禁锢住。 这感觉太陌生。她看不见沈卿尘,只能低眼,看他覆过自己大半腰肢的手掌。 白玉婚戒卡在她脐孔,他从身后抵着她肩背,吻落得细碎而缠绵。 喉间难抑地溢出零碎的呜咽,江鹤雪攥紧他的手,告饶:“卿卿,我站不住了。” 可沈卿尘并未放过她,只稍停了动作,直身,敛眸。 少女柔腻如雪的肌肤又染上浅淡的羞粉,他难免失控地落了痕迹,似白釉上画师肆意绘下的蔷薇花瓣,艳红惹眼。 待到粉意减退,会更为赏心悦目。 “漂亮。”沈卿尘终于开口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嗓音哑得不成样子。“好漂亮。” 这般新颖的感觉何处都好,除却—— 他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她的反应。 静默片刻,沈卿尘手上使力,自后将她抱起,向净室去。 “你做何事?”江鹤雪一惊。 身体失重,她下意识地想要回搂,可这个姿势太奇怪,她无法如往常那般搂他的脖颈,只好紧紧握着他手臂,腿向后勾着他的腰。 沈卿尘察觉到她不适,将她往自己臂弯一托,步子愈快,将她在镜前放下。 一手缚住她两只手腕,他透过内壁上的圆镜,终于看清她此番潮红的面颊。 羽睫簌簌,眼波迷离。鬓上的珠花摇摇欲坠,他伸手取下,又去松她的发髻。 这回的飞仙髻并不太好拆,便只好松了她的手,由她教着拆。 如瀑青丝终于散落,覆住她大半肩背,沈卿尘伸手撩开,又俯身去吻。 江鹤雪受不住地垂下头,他又轻攥住她下颌,侧过身与她接吻。 另只手还是攥着她手腕,要她只能软若无骨地贴在他怀里。 “不成……”江鹤雪无力道。“站不住。” 沈卿尘犹豫片刻,终是松了她的手,要她双手撑着墙面维持平衡。 “就、就这般么。”江鹤雪吃力地问。“就在这里?” “不舒服?”沈卿尘指尖拂过她肩背。 江鹤雪又仰眸,透过铜镜望他。 他正俯身吻着她肩窝,冷白面容此刻泛着红晕,素日冷淡的桃花眸此刻眼色也有寸许意乱的迷离,薄唇冷润绯红,额上蒙着薄汗。 “好生新奇。”她最终这般小声。 沈卿尘低笑了声。他也喜欢这般姿态。 铜镜能让他们对视。又让她看不清晰他的身体。 看不清他身上新添的无数道伤痕,不会惹她心疼。 他手上动作不停,指尖揉着她裙边,俯身在她耳际,问她东西在何处。 江鹤雪却愣了下。 直到他的指尖触碰到腿心,方回神,贴着他耳缘轻声:“没有。直接来。” 这处是她少时独自休憩的雅间,她不刻意准备,如何会有。 沈卿尘被她这无所谓的话愣住,片刻后,哑声拒绝:“不成。” “我许久未用避子汤了。”他又解释,嗓音沙哑得似被砂纸反复磨过。“这般无所准备,若意气用事,一旦有孕……” 江鹤雪边听边平复紊乱的呼吸,直到感受到他的手从裙下抽离,方回神,紧握住了他的手。 “不准半途而废。”她分开他指缝,与他十指交握,强调。 沈卿尘艰难地闭了闭眼,解释:“中途也有风险。” “无妨,”江鹤雪握紧他的手,勉强直身,侧首去咬他耳尖。“微乎其微。” “况且——”她佯装懵懂,实则明晃晃地挑衅。“夫君,有这般厉害么?”—— 作者有话说:琼琼啊,挑衅昭华的后果是……[害羞] 第88章 沈卿尘认栽了。 他根本不是江鹤雪的对手。 至少现下被她握着手,咬着耳尖,听她说着那般浑话,他只觉周身的气血都往一处涌,要沸腾着将他最后的理智灼烧。 可江鹤雪丝毫不打算放过他。 攥着他的手,她又引着从她腰部上移,指尖触碰到的一瞬,沈卿尘呼吸一乱。 江鹤雪引他覆上,笑音轻而暧昧:“夫君——” “就丁点不长教训。”沈卿尘手指僵硬,一动不敢动,哑声。“上回还没闹够。” 可他不敢动,江鹤雪敢,肩背微抬,引着他指尖陷入,收紧。 他压抑的气喘烧得两人耳尖都滚烫。 “江鹤雪。”沈卿尘唤她大名,或许本想是让她怕一怕的,可嗓音颤抖,情.动之意藏无可藏。 “上回如何?”江鹤雪其实已站不大稳,但仍是存心逗他。“琼琼乐在其中。” “莫非是琼琼害夫君疲累了?”她指尖轻轻点过他指尖,沿着手指上移,点到他腕骨。 过电般的酥麻顺着经络烧遍全身。 半晌,沈卿尘收紧了力道。 江鹤雪猝不及防地呜咽出声。 裙摆被撩开,沈卿尘轻松地夺回主动权,反握住她的手,俯身吻在她后腰。 淡紫的轻纱曳地,如烟似雾-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江鹤雪终于深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为时已晚。 四肢绵软,她只能紧握着沈卿尘横在她腰间的手臂,勉强维持住平衡。 其实她知晓有他搂着,自己不会摔,可这般确乎过分缺乏安全感,撑着墙也不成,搂着他也不成,便只怯声:“回去……” 沈卿尘装聋作哑,长指勾起她的下颌,又侧过首与她接吻,额头相抵。 江鹤雪气息凌乱,方被他松开,便要无力地垂下身去,又被他搂住。 “抬头。”他低声。“看镜子。” 江鹤雪便又依他所言抬首,可甫一瞧清镜中自己的模样,又立时垂首。 遑论他再如何劝说,也不从了。 宁可不与他对视,也绝不抬头。 沈卿尘轻叹了口气,又与她十指相扣,抵在她小腹,故技重施。 却又在她险伶伶失控的那一刻停住。 “沈卿尘!”江鹤雪羞恼地唤他大名,回身瞪他,两靥绯红。 “不是要回去?”沈卿尘寻到她唇瓣去吻,低笑。“我抱你?” 江鹤雪咬紧牙关,又听他问:“好不好?” 他颇有耐心地问了几遍,她终于应下。 双膝抵上柔软的丝被,手掌也终于有了着力点,可下一瞬,他的手又握在了她腰间。 炽热 的吻又落在肩背,披散的乌发已被汗水打湿,似画师肆意泼墨在雪白宣纸之上。 江鹤雪摇摇欲坠,可沈卿尘又故技重施,记仇地问她:“累不累?” “这才到何处。”她嘴硬,妄图激他得个痛快。 可小心思却被他一眼识破。 沈卿尘低身,轻轻含住她耳珠,手牵着她的手,还是覆在她小腹,压着力道与速度,让她感受。 却如何都不肯如她所愿。 “我错了……”江鹤雪被他折磨得难捱,终是可怜兮兮地告饶。 “错在何处。”沈卿尘还是不肯放过她。 “错在不该挑衅夫君,不该同夫君逞口舌之快……”江鹤雪呜咽着道。 沈卿尘终于肯顺了她之意。 又垂下手,与她十指相扣。侧首交吻。 他今夜话格外多,不再是哄着她唤他“卿卿”、“宝宝”,反是重复地问她—— 他是她的谁。 江鹤雪初时并未立时会意,随便地答。 直到又被他惩罚似的吊得不上不下,才开始勉力思索着答案,终于说出他想听的那个。 而沈卿尘得了她软绵绵的一句“夫君”,又边吻着,边应她:“娘子。” 没有铜镜,可他还是想看她。 终于舍得放过她肩背,与她额头抵着额头地滚在丝被中。 夏日轻薄的罗纱帐在夜风里摇曳不止。 夜间蝉鸣窸窣,窗牖微敞,隐约听到乞巧节闹市的欢声笑语。 “当真不后悔未曾上街?”沈卿尘拢着她玉肩,又低声问。 江鹤雪仰眸与他对视,鸦睫染着湿漉漉的水意。被欺负得发狠,她眼尾也晕着红意。 但她未曾如往日那般娇蛮地抱怨,蹭着他鬓发,软声:“不曾后悔。” “左右同夫君还能过无数个乞巧节,还有上元节、中秋节……” “同夫君在一处就开心……” 她音调素来是绵甜中带着些沙哑的,而今沉醉于情.事中,又比素日更软,贴着耳际蹭过时,似夏日最轻的雨落在心湖,荡漾起最柔软的水波。 沈卿尘被她这甜言哄得耳朵都酥了。 但他不曾说出来,只鼻尖蹭了蹭她耳垂,又与她厮缠。 照顾着她的感受,愈加克制。 “无碍,你大可再用力些……”可江鹤雪扣紧他的手,又纵容道。 沈卿尘便当真如她所言那般肆意妄为了几下,可她甚至都未曾难捱地敛一下眉,水眸迷蒙含情,轻声赞同:“对……” 他被她这情态勾得险些彻底失控。 手指扭曲着卡入丝被,冷白手背上青筋绽起,他几乎要将她握碎在自己怀中。 但纵着欲念喧嚣到顶峰,沈卿尘却仍留着一分清醒,记着此间多仓促。 可正欲抽身,脖颈却忽而被怀中的少女揽住,压低。 耳尖同时被她咬了一下,随即,她柔润的红唇贴到他喉结,灵巧的舌尖探出,轻舔。 双腿勾着他后腰,紧并。 一切都猝不及防,让他来不及招架。 待到反应过来,再低眸,身下胆大包天的少女面容已染上小狐狸般的得意神色,半眯着眼睛,轻唤他:“夫君?” 沈卿尘舌尖紧抵住牙关,半晌,无可奈何地轻闭了闭眼。 怪他一时大意,为她的“糖衣”放松警惕。 该知晓方才那般恶劣,不会被她轻饶过- 梁氏节节败退。 早前拼死攻城的梁励这会儿倒束手束脚,扎在北郊整顿兵力,还派人送来了休战书。 “休什么休。”许清晏忍住要撕了那张破纸的冲动。“我非得杀了沈泽林。” “父皇都为梁励和江涛都下了‘杀无赦’的圣旨,此番是傻了不成?”素来清雅的沈泽渊望着那休战书,都不禁敛眉。 沈卿尘点着龟甲,并未立时应声。 半晌,他向其中放入了一枚烧红的木炭。 龟甲受热,不规则地裂出兆纹,他盯着那繁复的兆纹,淡声:“在拖延时间。” “北玄会再派援兵,数量……兴许为举国十之八九的兵力。” 这话一出,在场人人震惊。 “疯了?!”江鹤野和许清晏同时开口。 “梁励与江涛是北玄经年在龙邻边境鱼肉百姓而牟利的工具,怎会这般狠心丢弃。”沈卿尘将那枚龟甲丢了,语气平淡。“只是未曾料想,竟沆瀣一气到此等程度。” “援军大抵还需几日到?”静默片刻,沈泽渊问。 “三日。”沈卿尘又取了一枚崭新的龟甲,拨弄两下,又放入木炭,观察开裂的兆纹。 “或许今夜,或许明夜,应要潜入敌军,杀了梁江二位,活捉沈泽林。”他平静地开了口。“敌死我活,或者反之。” 又是一阵静默。 “阿渊善阵法,不善近身,莫叫他去。”谢君宜率先道。“我可以去。” “我也可以。”江鹤野道。 “你善御兽,带几只虎大张旗鼓地去么?还是若被人瞧见了扔针?”许清晏反问他,旋即道。“我去。我捉沈泽林。” “我须得再算算。”沈卿尘最终道。 离了主营,他回了自己的营帐,微阖眼,转动罗盘。 谢君宜去,是死卦。许清晏去,捉沈泽林是吉卦,杀梁江二人,亦是死卦。 而江鹤野与沈泽渊确乎不合宜。 他再度默念了自己的名字,起卦。 指针摇摇晃晃,无数次摆近死卦,却未曾有一次停下。 “昭华——”指针仍未停,帘帐却被挑开。 沈卿尘回眸,与拎着食盒走进来的江鹤雪对上视线,少女扬着唇,笑意盈盈:“快来一同用晚膳!我今日为你亲手做了丝瓜河虾鲜菇汤……” 他瞥了眼晃动的指针,与她相挨落座,看她笑着打开层层食盒,逐样为他碎碎念着。 霞光透过帘帐的缝隙映在她面容。肤白如瓷,眉眼娇美明艳。 他看了一眼漏刻。 现下将至酉正,距他计划的同许清晏动身还差三个时辰。 半晌,沈卿尘听到自己轻声问:“用过晚膳,卿卿想出去玩么?”- 军营扎在城门,进闹市并不方便。 江鹤雪思来想去,带沈卿尘去了安善寺。 “幼时娘亲总带我来此祈福,祈福弟弟能平安成人。”她牵着他顺小径走着。“我那时调皮,她看不住我,总自己跑来这边玩。” 小径的尽头,是凉州的护城河梁河。 “凉州有个传说,”江鹤雪拉他在梁河边停步。“放只楸叶船许愿,若能漂到拐弯处,便会如愿以偿。” 沈卿尘为她从一旁的古楸上摘了一片叶,后者接过,三两下折成一只楸叶船。 “许愿。”江鹤雪将之捧到他面前。 夏风习习,浸染梁河清凉的水露。 面前的少女凤眸映着溶溶清辉,剔透温柔若高悬的明月。 对视片刻,沈卿尘对着那只简陋的楸叶船阖眼,双手合十。 “放吧。”约摸过了一弹指,他掀眸。 “许的什么愿望?”江鹤雪好奇地问。“和你先前在仁姝寺未曾告诉我的是同一个?” 沈卿尘“嗯”了声。 “是什么呀?”江鹤雪追问。 她手中的楸叶船被接过,沈卿尘蹲下,小心地放进梁河中。 “若它不沉,”他望着随波漂流的楸叶船,轻声。“明日,我说予你听。” 第89章 梁河水波荡漾,楸叶船飘飘悠悠顺着河水前行。 “沉或不沉,不消一炷香便能知晓了。”江鹤雪不解地问。“缘何要等到明日?” 沈卿尘蹲着未动,仰眸,安静地望她。 江鹤雪在他身边蹲下来,望着河中的楸叶船,轻声:“可不能沉。我可好奇他的愿望。” 不知楸叶船是否有听见她的话,依旧是在晃晃悠悠地前行着。 沈卿尘将她垂落的手拢进掌心,与她一同看着,问:“你不许么?” “我的心愿已经实现了呀。”江鹤雪偏首,笑盈盈地望着他。“希望乾乐觅得有情人。希望与弟弟相 认。希望我的昭华诸事顺遂。” 沈卿尘极轻地挑了下眉。 “还得再许一个。”江鹤雪晃晃他的手,要他再摘一片古楸叶,自己折成叶子船。 “希望疏檀在天安好,许三公子早日走出悲痛。”她双手合十,喃声。 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楸叶船也放入梁河,江鹤雪目送着它随波前行,又轻声道:“要沈泽林血债血偿。” 沈卿尘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鬓发:“方才怎的不许?” “这不算心愿。”江鹤雪望向他,语声虽轻却坚定。“一定要他实现。” 沈卿尘与她对视着,轻轻点了下头。 愈行近传说中的拐弯处,水流速愈急,楸叶船颠簸得越厉害。 “能不能成……诶!”江鹤雪正眼巴巴地盯着先前沈卿尘放的那只楸叶船,忽而感受到凉风吹拂,她向后一瞧,便瞧见她后放的那只楸叶船随风加速,直直向前面那只撞去。 沈卿尘的那只船行至拐弯处,本就在不稳地颠簸,又被后面横冲直撞的小船一碰,便被压着沉了底。 而她的那只楸叶船则借着沈卿尘那只对急流的遮挡,平稳地渡过了拐弯处,乘着夏风,向远方畅快地漂去。 江鹤雪讶异地盯着,直到那只楸叶船愈漂愈远,远得她看不见,才侧首望向沈卿尘,红唇微张,凤眸也瞪得圆润。 沈卿尘被她这幅模样逗得弯了下唇,又伸手,揉了揉她发顶:“怎的这般?” “我的心愿能实现了,可你的……”江鹤雪遗憾地望着他。“都怪那阵风!” 沈卿尘拨了拨她额发,轻笑。 “或许是因着我的也不算心愿,”青年冷冽嗓音被放的温柔,和着夏风送到她耳边。“也必定要实现。”- 放了两只楸叶船,江鹤雪却蹲得过久,双腿发麻,还是被沈卿尘背回去的。 下颌枕在他肩膀,她蹭着他鬓发,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语声渐弱。 “待到大捷,我想回镇北侯府看看……”她喃喃。 沈卿尘说给她寄过许多信。也不知是否还在。她还想去他少时住过的院落瞧一瞧,但应当已被江涛派人收拾了。 “若是能回到少时便好了……”江鹤雪愈说眼皮愈沉,到后来,呼吸已变得均匀绵长。 “睡着了?”沈卿尘轻声问。 背上的少女果真没了回音,唯有柔软的手臂还绕在他颈间,呼吸轻软扫着他耳廓。 沈卿尘托在她两髀的手微微用力,将步履放得更慢更稳,生怕惊醒她。 未坐马车,就这般背着她在月下缓行,好似这般,时间便会越走越漫长。 “其实与你许过的同样。”沉寂了一路,待将人轻手轻脚地放到榻上,沈卿尘终于轻声。 “愿卿卿诸事顺遂,得偿所愿。” “无论是否有我在身旁,无论是否爱我。” “都要平安喜乐,日日欢愉。” 将至三更,距离他与许清晏动身去突袭梁氏军营,还剩一个半时辰。 他还得再回去瞧一瞧罗盘。 沈卿尘将她垂在榻边的手小心翼翼地掖进丝被,又倾身,将被角仔细地为她塞好。 低眸望她半晌,终是在她眉心落了极轻的一吻。 即便他有意克制着力道,榻上的少女却仍有所反应,本能地抬臂,搂住他脖颈。 “昭华……”江鹤雪喃喃出声。“我爱你。” 沈卿尘身形倏然僵住。 片刻后,他轻抵住她额头。 又不知过了多久,才将她搭在自己肩背的手重新挪下,仔细地掖进寝被- 京都.皇宫.乾清宫 朝会散去,恒顺帝疲惫地倚靠在龙椅上。 “陛下,梁贵妃求见。”承仁觑着他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见什么见!”恒顺帝浓眉紧蹙。“梁励都与北玄狼狈为奸了,京中现下都传得沸沸扬扬,朕如何保?” “梁贵妃……是为翎王殿下来求情的。”承仁斟酌着道。“她托奴才传话,言翎王终究是您的子嗣,还望陛下再斟酌宜恩郡主一事。” 恒顺帝沉沉叹了口气。 “朕心知肚明……可、那是朕的三子,若当真如实定罪,也过分折损天家颜面!” “陛下,恭王殿下求见。”恰在这时,又有大太监来禀报。 “明濯?”恒顺帝眉眼间烦躁的神色稍稍散去。“请进来。” 不过片刻,身着朝服的沈泽谦迈入,温声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梁伊还候在外面?”恒顺帝示意他免礼,问。“跪着?” 沈泽谦低眉称“是”。 “明濯如何看此事?”恒顺帝摁了摁眉心,望向他爱重的嫡长子。 “儿臣不敢质疑父皇决策。”沈泽谦依旧是素日温和谦恭的语调。 恒顺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来都来了,莫非是要告诉朕,你手中这一摞簿册都是京中贵女的画像——而你,定好了正妃的人选?” 沈泽谦动作微滞。 “说吧,朕想听听明濯之见。”恒顺帝勾勾手,示意他呈上手中簿册。 “儿臣近日得知了两桩奇事,证据如下,还请父皇稍后过目。”沈泽谦却并未递上,只缓声。 “至于父皇方才问及宜恩郡主之事,儿臣私以为,荣昌所言有理,此事应严惩不贷。” “翎王与宜恩郡主,皆先为龙邻子民,再为皇亲国戚。既如此,便应依律法行事。” “不若如此,百姓或将为之心寒,为国而不安。” “毕竟无论何人,但求能平安活于世间,若他日不幸,也应求来去明白。” “父皇身为明君,轻徭薄赋,心怀苍生,若依律严惩,则皆知父皇大义灭亲,刚正无私;可若就此保下翎王,却极伤父皇信誉。” “他们或将认为,无论是先帝,还是您,权贵皆可草菅人命,而贱民无处申冤,唯有死路一条。” “且若当真有这般思量,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言有佳训,今人当铭刻于心。” 恒顺帝敛起的眉微松。 沈泽谦在此时将手中簿册递与他,顶着他深邃目光,不疾不徐地开口:“那两桩奇事。” “头一桩,是年初襄王重伤归京,乃梁氏与北玄里应外合,妄图索其性命。” “而第二桩——” “翎王殿下,许是梁贵妃与恒丰王所出。”- 江鹤雪梦魇了。 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举目四望,尽是大片大片暗红的血雾。 而后,箭矢噌然破空,旋即众矢齐发,喧闹却听不清的杂声让她耳际嗡鸣。 有杂乱的脚步声,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般多的声音里,她只听到了一句清晰的话,是熟悉的冷冽语声。 是沈卿尘问她,想不想再见江涛一面。 可她未曾回答,弥散的血雾却忽然变得浓重,她闻到刺鼻的血腥味。 “不要!”江鹤雪惊呼出声,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向身旁一望,床铺冰冷,丝毫未曾有躺过人的痕迹。 “王妃?”外间候着的雪梅这时打帘进来。 “殿下今夜未宿在此处么?”江鹤雪平复了一下呼吸,问。 雪梅摇头。 “我要去寻他。”江鹤雪踩上绣鞋,不知怎的,只觉心脏跳得不同寻常的慌张。 鞋跟草草一提,她随手扯了件外衫披上,将踏出营帐,便夜幕被一个接一个的火把映得透亮,几个军 医拎着药箱,飞奔着向主营去。 江鹤雪抬步便追,顺便扯了一个路过的士兵问询:“尚未天明,这是发生了何事?” “好像是……恒安王殿下受伤了。”那士兵并未认出她来,支吾着道。 飞奔的军医已然远去,急促的脚步声震得江鹤雪耳际阵阵疼痛,短短一句话,她好半天才有所反应,提步飞奔。 外间并未聚许多人,只许清晏、沈泽渊和谢君宜三人,还有几位得力的副将。 “王妃。”许清晏仰脸唤她。 江鹤雪看到了他猩红的眼,又看到谢君宜眼里的泪光,和紧蹙着眉的沈泽渊面前,指针晃动不休的罗盘。 “他怎么了。”她听到自己问,嗓音哑得几乎失声。“有多严重。” 没有人回答她,她提步向内,许清晏伸手拦了一下,但又极快地放下。 江鹤雪踏进内室。 她看到榻边围成半圈的军医,看到床尾施针的江鹤野,还看到案几上,她从安善寺为沈卿尘求来的平安符。 白绒线织成的琼花被染的暗红,粘稠的血淌过那颗红豆,滴落,晕开。 她眼眶生疼,艰难地望向榻上的青年。 他面容苍白如纸,身上的中衣被血染的瞧不出原色,心窝处有个羽箭划出的破口。 “皇婶。”江鹤雪被谢君宜连拖带拽地拉出内室,后者哽咽着安抚。“叫军医好生诊治,皇叔不会有事。” “……皇叔临行前,说若有意外,叫我把这个给你。”谢君宜又用力眨掉眼泪,将一张折起的细麻纸塞入她手中。 江鹤雪木然地展开。 字迹清逸流畅,与先前在仁姝寺写过的红绸上一模一样。 可那回他写的是“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而这一回,当头的三个大字是—— 和离书—— 作者有话说:别慌别慌。不离婚。快结尾了,包甜包甜,再两章应该就醒了[害羞] 中秋快乐呀宝宝们(>y<) 第90章 江鹤雪不知晓寻常的和离书是如何写。 但至少应当写清和离的缘由,详述某方何其失德,以致感情破裂,婚姻再难维持。 而后才是财产分割,通常是五五均分。 可她手中这张和离书,缘由一笔带过,失德之事更是提所未提,写的最清晰详尽的,就是和离后的财产分割。 简明概括后只剩一句话。 两方和离后,沈卿尘名下全部财产归江鹤雪所有。 甚至包括恒安王府。 而后免责声明,则细写了和离后他们互不干涉,婚嫁自由。 至于末尾的吉语,他来不及写,空出一片白,似是要等她写完。 “这算什么和离书。”江鹤雪将这张细麻纸揉皱,嘶哑出声。“该算财产转让书。” 可揉皱了,又小心翼翼地展平,舍不得皱了沈卿尘的字迹,失神地盯着。 盯着角落里他署好的名姓和鲜红的指印。 盯着盯着,砸下一颗泪珠,有了开头便接二连三,簌簌而落。 江鹤雪身形摇摇欲坠,被雪梅扶了一把,抱膝而坐,泪如雨下。 沈卿尘怎能这般? 预知要涉险,却只言片语不曾告知她,还要给她留下一封和离书。 要她拿走他所有的财产,能富足平安地过完一生,又不必受王妃身份所拘,乐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江鹤雪这时才知晓何谓“心如刀割”。 胸腔似是堵了一团浸透了冷水的棉花,窒涩得让她喘息困难,而费力呼出的每一口气,心脏都似被刀尖划过,血淋淋地痛。 她混沌地想,那沈卿尘呢。他痛不痛。 分明几个时辰前,他还陪她在安善寺折楸叶船,还说明日会把他的心愿告知她。 怎的现下就成了这般…… “王妃。”许清晏唤了她好几遍,她终于听到,勉强地抬头。 “罗盘的指针停了,没停在极凶,你且宽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醒来。”他嗓音哑着,艰涩出声。“若届时殿下瞧见你如此,该心疼的。” 江鹤雪吃力地挤出一声“嗯”,望了眼已停息的罗盘指针,又望向内帐。 血腥味浓重得让人绝望,她看到医官匆匆忙忙端出的血水,红得发黑,是扎在他心口的那支箭,箭尖淬了剧毒。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问许清晏。 后者将现下军情与他们今夜的计划详尽告知了,末了低声:“原本应当不至如此。以殿下的身手,杀了梁励与江涛并不困难。” “可听闻援军与殿下碰面时,他只拎着梁励的头颅,对江涛……是活捉的。” 江鹤雪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思绪混沌间,她猛然记起梦中沈卿尘的那句问话—— “琼琼,你可想再见江涛一面?”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再难止息- 江鹤雪好似是哭晕过去的。 再度转醒时,是在驿馆,窗外的天色泛着鱼肚白,应是刚过卯时。 喉间干涩,她费力地喊了几声“雪梅”,可推门进来的,却是江鹤野。 “你还知道醒。”他没好气地为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帘外。“你知不知道你昏了多久?” 江鹤雪接过,饮尽才问:“多久?” “整整一天两夜!”江鹤野后怕道。“阿姐,你非要吓死我?我……” “他怎么样了。”江鹤雪有气无力地问。 “还没醒。”江鹤野话头被她堵住,知晓她问的是沈卿尘,道。“但并无性命之忧,阿姐宽心。” 江鹤雪坐直身,她要更衣,江鹤野便自觉退出了内室,隔着门又同她念叨:“我知你心中悲痛惊骇,但总得先紧着自己是不是?若是姐夫醒了,你出事了,这叫我们如何交代?我们又如何不难受?” 他碎碎念得嘴皮起茧,江鹤雪也收拾妥当了,仰脸望着身量已比她高出许多的青年,轻轻应声:“我知晓了。” “我能不能去看看他?”她问。 “能啊,怎的不能?”江鹤野果断答应,边带着她向那处走,边道。“人是救回来了,可余毒难解,便迟迟不醒……我这几日在配药,调了许多种,终是有些头绪。” “只是可能需要一味极罕见的药材,尚不知何处有,先上凉州的各大医馆瞧瞧,再不成回京都瞧瞧。太医也快马加鞭地赶来了,舒老伯也在,阿姐放心,姐夫不会有事。” 他宽慰的言谈间,已到了沈卿尘的房间。 “你自己去吧,但只可远远瞧一瞧。”江鹤野替她屏退了下人。“也莫要哭。” “陪他一刻钟,不若过久了,怕养伤的环境不稳,再有影响。”他嘱咐。 江鹤雪点头应下,轻手轻脚地推门。 纱帘半挽着,她只能远远瞧见榻上的青年双眸紧阖,面容平静,似只是熟睡过去。 待到天色明亮,便会如素日一般转醒。 她做不到不哭。甚至都不敢多看,只静立了一刻钟,便让路给了看护的医官。 但有江鹤野和许清晏三番五次提点她,江鹤雪也未曾再落泪到如先前那般。 既是江涛被活捉了,她便打起精神来,去天牢见了江涛一面。 自永嘉十六年冬日她被江涛赶出镇北侯府,一晃已近六年未见。 他身形滚圆了许多,两鬓斑白。 江鹤雪在关押他的大牢前停步,喊:“江涛。” 沙甜语声穿破幽静的大牢,装晕的江涛霎时一瑟缩,抬眼望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 “赫连婉?”他将她幻视成了侯夫人,惊骇得脸色煞白。“你、你不是死 了吗?我亲眼看着你咽气的……” “我并非娘亲。我是江鹤雪。”江鹤雪无心也无力作弄他。 “鹤雪?”江涛浑浊的眼中迸发出了一线光彩,被肥肉堆起褶子的面容转瞬露出一个慈爱的笑来。“琼琼……” 这是江鹤雪记忆中江涛第一回唤她小字。 “琼琼,你救救爹爹!爹爹都是被梁励逼迫的,爹爹从未想过背叛龙邻!”江涛语声急切。“琼琼,你现下是王妃,你救救爹爹!” “我是王妃。”江鹤雪复述了一遍,语带讽刺。“我不是北玄派来左右国师的细作吗?” 江涛面色又是一白,随即道:“爹爹都同你说了,那是爹爹受梁励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爹爹心中,是最疼爱你和鹤野的……” 江鹤雪不再冷笑,神色无波无澜地听他声泪俱下地乞求,心中竟也无波无澜。 除了那一层浅淡的生恩,他未曾有任何一处尽到了父亲之责,不仅如此,还不依不饶地对她与江鹤野几次三番痛下杀手。 “江鹤雪,我是你爹!你怎能大逆不道地对你亲爹痛下杀手!”江涛说的口干舌燥,见她仍无所表示,彻底撕碎了那副无辜的嘴脸,痛骂出声。“不孝子!贱种!” 江鹤雪看着他,终于轻扯了扯唇角。 就因为江涛不爱赫连婉,也不爱他们。 就可以这般肆意妄为,转头又以生父的名义斥责、唾骂他们不孝。 她竟一时分不清,江涛和苏太后谁更可恶一些。 只是苏太后那回她愤怒,她心疼沈卿尘,而今面对江涛,她竟觉着在意料之中。 “我本没必要再见你。”江鹤雪微垂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若非是昭华煞费苦心地活捉你,我根本不会来。” “江涛,你会后悔未曾死在那夜的。” 她有的是办法,要他生不如死。 让他一日日付出伤了沈卿尘的代价- 待到夜间,江鹤雪又得了江鹤野等医官的首肯,去瞧了沈卿尘一回。 “阿姐现下可以待久一些,也可以稍碰碰姐夫了。”江鹤野解释道。“先前那一箭擦心脉而过,我今日又以针逼走许多毒素,总算是彻底无碍。只待余毒消解便好。” “阿姐也可以陪姐夫说说话,医书里有这般记载,兴许也能转醒更快些。”他又松快地笑笑。 江鹤雪踮脚,他配合地弯下身来,让她摸了摸自己的头。 “去吧。”江鹤野打了个哈欠,笑笑。 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江鹤雪学着沈卿尘先前那般轻轻抱了只矮凳,在榻边坐下,趴下身望他。 他素日冷白的肌肤此番不带任何血色,纤浓鸦睫低垂,形状漂亮的薄唇也不复素日浅淡的绯色,与他的面色同样了无生机。 面庞消瘦,眉骨愈显英挺,在他面容落下片鸦青色的阴影。 垂在身侧的手从丝被中露出,他左腕上的红玉手珠依旧规规矩矩地绕成两圈戴着,因着消瘦而微微滑落,到他小臂。 一道暗红的伤痕横在他小臂,应是刀伤,涂过药酒,瞧着已有些愈合,她都不知是何时的伤,又不知他是如何瞒过自己的。 分明他生辰那日他们还坦诚相见过,可她都未曾察觉分毫。 江鹤雪安静地看了沈卿尘一会儿,用力眨了眨眼,眨掉想要滴落的泪珠。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指。 “什么和离书,我不签,不要你苦心。”江鹤雪哽咽着,慢慢道。“你先前允诺我的,‘生同衾,死同穴’,若是签了,还如何作数?” “我不要你的财产。我也不怕被皇家的繁文缛节束缚。我只要你。要你醒。” “夫君,你须得醒来,”她以目光代替她轻柔的手指,寸寸拂过他眉眼。“早些醒来。” “我同你爱我一般爱你。先前疏檀说过,你想过为我殉情。我也同样。” “若你不醒,我做你最宝贵的那件遗物。” 她枕在他手边,嗓音愈说愈轻。 而榻上静卧的青年却有所反应。 他手指微动,轻轻回握住了她的手指—— 作者有话说:下章下章醒。不离婚。 椰单方面宣布昭华男德班优秀毕业生[爆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98 第91章 “昭华?”江鹤雪感觉到了,羽睫微掀,轻轻唤他。“你听到了?” 沈卿尘只是虚虚握着她的手指,自然未曾开口应她,也未曾再做出旁的反应。 但这已足够令江鹤雪欣喜了。 “若是你能听到,我便再多说几句。”她小心翼翼地又凑近他几分。“昭华,我爱你。” “我会一直等你。”她勾着他的尾指,与他婚戒贴着婚戒。“无论多久。” “但你也不能让我等太久……”江鹤雪允诺完,又小声补充。“我会难过的,会把眼睛都哭肿的。” “到时候,可不是你拿蜜饯金桔、炸元宵、杏仁酥、核桃酪就能哄好的……” 她又喃声说了几句,直到医官又来为他换药,才不打扰他们,离开- 沈卿尘不陪在身边的日子快如飞梭。 梁氏军心溃散,兵败如山倒,北玄那所谓的举国十之八九的兵力失了主帅,刚到边境便被许清晏几人追着,折了小半,余下的灰溜溜地逃回了北玄。 至于梁氏的余兵,毕竟都是龙邻的子民,该收编招安的便收编招安,实在不成的再充作奴役,统一看管。 对普通的士兵心慈手软,但对于效忠梁氏的副将之类,也该屠杀的屠杀,以防叛乱。 江鹤雪和田榆、傅娴二人帮衬着,终归没那般奔忙,晨起、午歇和夜里安寝前都会去同沈卿尘说说话。 他伤情稳下,却仍不容大意,她不能留太久,每回也只能留两刻钟罢了。 便与他碎碎念些趣事。她头一回体会到他先前搜肠刮肚寻找话题的感觉,因着他不在,她很难笑出来,能忍住不落泪已是拼尽全力。 不知该说什么,就一遍遍重复“我爱你”。 沈卿尘对她的回应止于回握她的手。 可起初仅是一根尾指,到现下,已能虚虚握住她整只手。江鹤雪便会小心翼翼地分开他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兔缺乌沉间,京都先来了圣旨。 竟是恒顺帝就卫疏檀之事而判沈泽林死罪的圣旨。 江鹤雪丝毫不知这位重颜面的帝王为何突然改了想法,但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 紧接着,江鹤野又兴冲冲地跳来找她。 “阿姐,我寻到那味药材的来源了。”他认真道。“那是仅在北玄皇都这般的极寒之地才会生长的玉龙涎,可解姐夫身上的寒毒。” “那是北玄的国宝。先前阿娘的陪嫁里有一只,不过我听田知州说,阿娘送了而今的昌平伯夫人,现下好似是在傅娴姐手里。” 在傅娴手中便好办得多。若是留在镇北侯府,定已被江涛损毁。 江鹤野为配药忙得脚不沾地了好几日,江鹤雪便自己动身去寻了傅娴。 “家慈传与我的玉龙涎?”熟料傅娴听闻,却面露难色。“我昨日……给弟弟了。” “不过鹤雪,你宽心,我现下便陪你去向他要。”她急急忙忙地起身。 “我自己去便好。”江鹤雪止住她的动作,眉眼微沉。“我同傅妄有些事,也不宜再拖。” 傅妄住在昌平伯府。 江鹤雪同傅娴道了别,便乘马车去。 她何物都没带,一路上托腮想了许久。 至今她也猜不透傅妄的想法。 傅妄对她一定是毫无敌意的……可他同沈卿尘,又能有何过节? 她至今都记着,成婚之初同沈卿尘提起傅妄时,他算得上是毫无印象的反应。 思绪流转间,马车在昌平伯府门前缓缓停下。 昌平伯不在家中,开门的是傅妄。 他对她独身而来全然不意外,依旧是少时那幅混不吝的笑模样:“坐啊。” 青瓷盏里盛着冰镇醪糟,江鹤雪也并未同他客气,与他相对着落了座,便沾了沾唇。 “你来找我要玉龙涎?”傅妄出口的虽是问句,却毫无疑问意味。 江鹤雪点头。 “若是你要,我自是愿意给的;可你却要来给他,我便不愿了。”傅妄叠着腿。“若是未有这玉龙涎,鹤雪,你今生可会再主动来见我一回?” “你想听什么回答?”江鹤雪直接问。 傅妄摩挲了下盏缘,轻笑:“我就知道。唯有这般才能见你一面。” “其实鹤雪,我只是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兴许只有你才能为我解惑。” 他一口用尽了一盏冰镇醪糟,碎冰冻得他牙齿微微打颤。 “我只想知道,沈卿尘他,究竟比我好在何处?”- 一室静默。 江鹤雪平静地看着他,并未立时作答。 “缘何你们都更喜欢他?只因他姓‘沈’么?”傅妄问,脸上还带着笑,眼尾却已经红了。“自从十六年他来了凉州,家父便开始无穷无尽地拘束我,说我事事不如他,要我事事向他学。” “先前他还是侯爷,鹤野昔年抱病在身,全凉州的少年郎都围着我转。可他来了,便都围着他转。” “我的朋友去讨好他,他却连正眼都不给一个;连你和乾乐,待他都比待我更亲厚。” “那时短短一个月,他便轻而易举地取代了我在你们心中的地位——可我们分明自幼便相识。” “哪怕是后来他走了,凉州还是人人称颂他,再无人记得我。”他说着,眼尾的红越来越重。“可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鹤雪,凭什么他可以抢走我的一切,还能装得云淡风轻,像是什么都没有做错?!而你们——也都能被他骗过去?!” 江鹤雪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所以……你一直恨他?” “我不应该恨他吗?”傅妄自嘲地笑了。“我恨他,我恨死他了,我恨不得他去亲身体会我所体会到的一切痛苦——可我无能为力。” “后来我才发现,他喜欢你。” “十七年冬日他来过凉州寻你,那时江涛告知他你的死讯,我在一旁,头一回瞧见他那般失态。” “我方知晓,唯有你,能让他痛苦。” “所以鹤雪,当初在京都,你问我为何要这般做,为何要三番五次地挑拨你们?因着我也要让他体验一次痛苦,爱而不得也好,任何也罢,但他就不可顺风顺水地过完这一生!” “我说那些惹人歧义的话时,他都在场,只是你不曾察觉,也不知他可有同你说过。” 江鹤雪握紧了青瓷盏,望向傅妄。 她也不再是昔日那般易动怒的女郎,不会一盏冰镇醪糟就向他泼过去。 她只是望着他,半晌,轻声:“可傅妄,他从未想过抢你的东西。” “他是天家所出,无论走到何处,最不乏趋炎附势之辈。兴许这便是你所言,你的友人去讨好他,他却未置一词的缘故。” “而乾乐与他亲厚,是因着昭华是她的小皇舅呀。她一直也将你当做友人,我离开京都时,她还叫我代她向你问好。” “在京都诸事之前,我也将你真心当做友人。至于昔年我待他亲近嘛……”江鹤雪语声稍顿,终是实话实说。“应当是因着他生的实在合我眼缘,也或许是那时,我对他也有几分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意。” “但傅妄,我们都未曾忽视你。” 她语声温和,面前眉眼躁戾的青年怔怔望着她,面色随之渐渐平静。 半晌,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江鹤雪小口喝了半盏醪糟,便瞧见他抱着一只锦盒回来了,想也不必想,便知那其中是玉龙涎,爽快接过,弯眸:“多谢。” “我送你。”傅妄抬步跟在她身后。 她未曾拒绝。 只是在行至门前时,向他摆了摆手。 “傅妄,傅伯伯一直我心中爱重的长辈,他也一直是极疼爱你和阿娴的。”江鹤雪认认真真道。“有些误会,需得你们敞开心扉聊聊才成。” 她想起卫疏檀,语声稍轻:“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1」。”- 将玉龙涎交给江鹤野时,才发现从京都来的御医也到了驿馆,江鹤雪便未曾再忧心药物之事,觉着疲惫,便计划着午歇。 走进房间,才发现换了一床被褥。 “快酉月了,天热,奴婢便为王妃换了一套葛丝被,又添了湘妃竹席。”雪梅在一旁解释道。 “是了,王妃,奴婢更换时,在您枕下发现了这个。”她向江鹤雪递去一封信。 月白绫绢的信封,浅金色的蜂蜡印成琼花状,江鹤雪一瞧便知是何人的信。 但她只妥帖地收好,待到晚间去陪沈卿尘时,才拿出来读。 依旧是搬了矮凳坐在榻边,用烛火轻轻烘烤软化了封蜡,江鹤雪小心翼翼地揭开,抽出信纸。 “昭华,今日来读一读你给我写的信。”她清了清嗓子,同沈卿尘介绍了才开始读。“卿卿琼琼,见字如晤。” 她念一句,便要点评一句:“素日你都不这般唤我,信上倒敢这般写。” 前几句是军情,她念得尚顺畅,可视线下移,喉间却哽住。 是沈卿尘那日悄悄说与她听的心愿。 “平安喜乐,日日欢愉,遑论你是否在身边……”她念出的霎那,忍了多日的眼泪簌簌而落。“怎么可能呢……” 与他相扣的手不自觉地越来越紧,江鹤雪趴下身,喃喃:“沈卿尘你好笨,好傻。你不在,我如何能做到……” 泪眼朦胧间,眼尾被轻轻抚上。 是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拭着她的泪珠。 些微冰凉却熟悉的触感袭来,令江鹤雪困惑地回神,眨了眨眼,隔着泪光望去。 视线模糊,她一时未能看清。 只听到青年开口时熟悉的清冽嗓音,又染着极轻的哑意。 “不哭,乖乖。”—— 作者有话说:「1」出自《金缕衣》 第92章 江鹤雪反应了足足一弹指。 泪珠被温柔拭去,眼前的光景渐渐清晰。 榻上的青年微抬着手,桃花眸中神色尚有些初醒的迷蒙,长睫半垂,动作是出自本能地轻柔。 他的面容因着用过玉龙涎,余毒解了大半,终染上久违的浅淡血色,不复先前比他月白里衣更为苍白骇人的颜色。 薄唇轻抿,耐心地为她将泪一点点拭净。 江鹤雪呆愣愣地望着他,红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一句话都未曾出口。 “不哭。”泪珠拭净,沈卿尘再度开口,嗓音因着缺水而微哑着。“卿卿,不哭。” 江鹤雪喉间窒涩,还是一句话都未曾说出口,与他对视半晌,松了他的手,“噌”地一下从矮凳上跳起来,窜出了门。 沈卿尘茫然地眨了眨眼,紧接着,便听到她在外间大喊:“大夫,殿下醒了!” 随即进来一名小药童,嚎了一声又急急忙忙跳了出去,再过了一弹指左右,头一个打帘进来的是江鹤野,后面跟着若干医官,不乏着太医服饰的。 床榻旁霎时被围得水泄不通,方才在他身旁抽泣的少女,转瞬便瞧不见了。 沈卿尘不觉蹙了下眉,由江鹤野给他把了脉,又耐着性子换了两个医官再把,眼见还有第三人要上前,实是不耐地启唇:“不必了。” 偏偏第三位医官是因着年迈,腿脚不便,而姗姗来迟的舒景,闻言面色微凛:“嗯?” 沈卿尘识时务者为俊杰地放平手腕,由这位德高望重的、与恒顺帝私交甚密的前太医院首席医官为他诊了个极为漫长的脉。 “余毒已清,无甚大碍,但仍不可大意,还得用些清热护胃、补气养血的药物。”舒景似察觉不到他的不耐,在案前慢悠悠地磨墨,提笔,落笔,写起两张药方来。 那姿态闲适得都不像是医官写药方,像是文人闲来无事,陶冶情志。 沈卿尘奈何不得他,侧眸看江鹤野。 对视不过三秒,江鹤野会意地招呼着身后的一众医官离去。 他终于得以瞧见心心念念的少女。 她方才为医官让路,此番还规矩地站在不妨事的门边,屋内转瞬空了,她也未曾走进,就这般远远望着他。 “过来。”沈卿尘无奈开口。 江鹤雪好似还有些懵,和他对视了片刻,却又小 跑去了外间。 再回来时,抱着一壶白水,一只白瓷盏,还有一只细竹管,还端了一盘糕点。 这般多的物什,她也忘了拿一只托盘,全都抱在怀里,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望了一眼床边案几上写药方的舒景,又摇摇晃晃地去寻别处搁。 “放这里。”沈卿尘将她最不好拿的茶盏与竹管接过,示意榻边。 江鹤雪将茶壶与瓷盘放稳,又从他怀中取了茶盏,为他斟了八分满。 学着他素日那般,先沾唇尝了尝温度,见合宜,才插上竹管喂到他唇边:“喝点水。” 沈卿尘半支起身,依言饮尽,润过干涩的喉咙,又望向她,微微扬眉。 “还喝不喝呀。”江鹤雪问,见他轻摇了摇头,又从碟中为他掰了一小块乌米糕。“这个没那般甜,你要不要吃一点?” “不可。”沈卿尘尚未答话,一旁写着药方的舒景道。“小殿下现下只能服用些清淡的汤饮或稀粥、软糜,这类糕点用不得。” 江鹤雪乖巧地“哦”了声,放下乌米糕,又问他:“那你现下饿不饿?可要我去为你熬点稀粥?或是煮点软面好不好?” 沈卿尘便没再去瞥动作慢条斯理的舒景,与她对视着,眼眸染上星点的笑意:“不必。” “那我可能帮到你些什么?”江鹤雪又问。 沈卿尘向她伸出手,张开五指。 江鹤雪微愣,而一旁的舒景终于写好了他的药方:“小殿下须得按时按量用药,严格卧床修养三日,清淡饮食。” “老朽不多叨扰,先行告退。” “多谢舒伯。”沈卿尘礼貌地道过谢,见他阖门出去,又冲江鹤雪递了递手。 “你要什么呀?”江鹤雪还是没反应过来。 沈卿尘并不应声,只轻勾住了她的尾指。 江鹤雪愣了愣,随即展颜笑了。 她紧紧扣住他的手,五指钻入他指缝,笑盈盈。后者将她的手又扣紧。 “你就只要牵?”江鹤雪趴着与他对视,弯眸。“要不要亲?” 沈卿尘依旧不应声,但冲她稍微递了递面庞,江鹤雪了然,一口亲在他脸颊。 “还要不要?”她不敢使力,蜻蜓点水的一下便退开,又问。 沈卿尘垂眸望着她,半晌,向她凑近一点点,生涩地努了努嘴。 江鹤雪扬颈,吻上他菲薄的唇。 额头相抵,她难能乖巧地并未急切伸舌,轻柔缱绻地描摹着他漂亮的唇线。 但并未止于方才的轻浅,沈卿尘微启唇,她却不肯配合,退开:“不成。” “我怕你情绪激动,心跳过快,不利于康复。”江鹤雪迎着他不解到略显委屈的目光,小声解释。“不可以伸舌头。” 沈卿尘无可奈何地捏了捏她指尖。 又这般手牵着,鼻尖微微贴着,安安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他问:“方才在哭什么?” “在读你给我写的信……”他一提,江鹤雪眼窝又泛酸。“你是否在我身旁可至关重要,你这个心愿,绝非必定能实现。” 沈卿尘轻抬了下唇角:“看完了吗?” 江鹤雪摇头,要起身去翻找那封信,却被他牵住手:“没再写旁的了。” 只有一些他说不出口的甜言蜜语。 若是被她当面念出来,才会羞臊得心跳过快,不利于康复呢。 “我去看江涛了,每天都去看。”江鹤雪便也没执着,同他诚恳道。“说是去看,其实就是每天给他来一刀。” “皇上给他和沈泽林都下了死罪,但我和许三公子可不会让他们轻易地寻死。”她瞪起眼,另一只手手指曲起成虎爪状,或许以为自己瞧着很凶。“要千倍百倍地偿还。” 沈卿尘禁不住低笑出声:“不嫌脏?” “那你不嫌疼吗?”江鹤雪反问。 沈卿尘将她另只手也拢进掌心,与她牢牢牵着,语声极轻,显得有几分乖与青涩:“看到你就不疼了。” 江鹤雪破涕为笑:“你撒娇。” 沈卿尘额头抵在她柔白的手背,蹭了蹭。 “今日都是申月廿三了。”江鹤雪趴在他身边,同他不禁抱怨着。“整整一旬,沈卿尘,你知晓我是如何过来的么?” 她边玩着他的手指,边碎碎念着她的惊惧担忧,说到口干,直身去倒水时,才发现沈卿尘唇畔一直挂着浅淡的笑弧。 “你还敢笑。”江鹤雪不高兴地咬他用的竹管。“你又明知涉险不预先同我说,你可知我有多心疼你?” “是我错了。”沈卿尘低眉,温声道歉。 轮到他来玩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她指尖,又捏她指节,颇有几分讨好意味。 江鹤雪鼓着腮吸着水看他。 将至亥正,银月高悬,清朗月光落进他清澈的瞳眸,笑意浅淡,又似琉璃般动人。 叫人遑论如何也再难置气。 “醒了便好,能慢慢康复便好。”江鹤雪放下茶盏,又与他黏糊糊地牵住手,鼻尖微酸。 将凉州近来种种同他讲了,两人还是都不困,但现下顾念着沈卿尘的伤势,又不能同榻而眠。 江鹤雪在榻边趴着看了他一会儿:“我要读信。” 沈卿尘拗不过她,也没想拗,便看她找到信纸,接着向下读。 其实他觉着难以出口的甜言蜜语,落到信纸上也只有三句,虽短,却极其郑重—— “江鹤雪,沈卿尘爱你。 最爱你,只爱你。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 江鹤雪红了耳尖,可视线再下移,眼眶也跟着红了。 信的末尾,清逸字迹饱含的终于不再是先前的克制情绪,流露出几许失落。 “允诺与你一道去的江州,我兴许要食言了。 对不起,卿卿。” 江鹤雪方才盈在眼眶中的泪水簌簌而落。 沈卿尘取过她为他新绣的绢帕,小心翼翼地捧过她脸颊拭泪。 江鹤雪躲开他,自己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一晚上你只给我擦眼泪了。” “水做的猫猫?”沈卿尘低眸,忽而想起先前从她话本子读来的话。 她破涕为笑,他赶紧转移了话题,想了想问:“余毒是如何解的?” 他没选到一个很好的话题,江鹤雪吸了吸鼻子,小声:“我去向傅妄讨要的玉龙涎。” “他可有为难你?”沈卿尘问。 江鹤雪摇头:“未曾。他只是问了我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而后解释说他是因着妒忌你,才三番五次要挑拨离间。对我倒未曾有何非分之想。” “他及冠便娶妻生子了。”沈卿尘平静道,仔细端详着她神色。 “我知晓。他还同我说过他发妻早逝。”江鹤雪点头。“他家小女儿去岁年末刚满周岁。” 沈卿尘慢慢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奶娘抱着哄睡,乖乖的。”江鹤雪并未察觉,她喜欢小孩子,又道。“是说,柔阳家小县主的满月酒我们应当回不去了,待到回了京都,我须得去瞧瞧。” 沈卿尘轻轻“嗯”了声,又禁不住道:“傅妄他,你……” 对视片刻,江鹤雪摇头:“我不原谅他。” “无论他居心在何,我只知晓,他伤害了我的昭华。” 她捧过他的手,紧贴上自己的面颊。 “我的立场,”沈卿尘听到她开口,语调认真又郑重。“也永远是你。” 第93章 步入酉月,暑热渐浓。 沈卿尘身子底坚实,又有京都恒顺帝流水般送来的 上好补药治疗着,过了一月,便能如常行走了。 也不必日日用汤饮或者稀粥、软糜,可以吃些蒸煮软烂的清淡菜肴了。 江鹤雪自认厨艺突飞猛进。 她原本就会做许多菜肴,又铁了心要给沈卿尘将脸颊肉养回来,这些时日便研究着给他换着花样将清淡的菜肴做得更鲜美。 失败自然是有的,嫌味道不够好的,她便和江鹤野头碰头解决掉。 后者也不会拒绝,不知是不挑食还是不敢挑食。 这般一日日精心照料着,江鹤雪倒真觉着沈卿尘脸颊比原先长了些肉,瞧着没那般清瘦到憔悴了,她心中甚感宽慰。 酉月十五.中秋节 凉州战后的烦琐事务终于处理干净,一同过完中秋节,几人便要分道而行。 沈泽渊和谢君宜要先行回京。 沈卿尘的伤势尚不能长途乘马车,江鹤雪便陪他在凉州休养。 而江鹤野和许清晏…… “我想乘胜追击,直接拿掉北玄。”江鹤野道。“先前已折了北玄半数的兵力,若能趁眼下良机灭国,日后也再不愁北部战事。” 许清晏只道:“我同你一道。” 沈卿尘盯着龟甲烧出的兆纹,半晌,轻点了点头:“去吧。” “我去瞧瞧鹤雪。”中秋晚宴的菜肴摆齐,还不见江鹤雪人影,他便起身向庖厨去。 江鹤雪正在给糕点装盘。 沈卿尘立在门边,问她:“做了什么?” “山药红豆糕。”江鹤雪只做了两个,是鲤鱼的形状,一左一右在青瓷盘中摆好,端给他瞧。 “怎的用月饼模具?”月饼已上了桌,有这般鲤鱼状的,沈卿尘认出,问。 “这是我特意给你做的月饼呀。”江鹤雪弯眸解释。“月饼油腻,伤脾胃助湿热,又不忍心叫你中秋节少了这份仪式,我便做了这个代替。” “你一个,我一个。”她点点两尾鲤鱼,轻快地迈步。“走吧,去用膳。” 沈卿尘被她落下一步,低眸望着步履轻盈的少女,倏然弯唇- 但两人再回席间时,却见多了个人。 “荣昌?”江鹤雪讶然。“你怎的过来的?” “悄悄跑来的。”沈初凝坐得离江鹤野二里地远,委屈地望着她。“皇婶,他训我。” “先前我们相识便是因着她偷跑出宫,被杀手劫杀,我不该训她么?”江鹤野也望来,眉心直跳。“阿姐,她不讲理!” 江鹤雪望望两个赌气的人,凤眸禁不住微弯:“□□昌千里迢迢地来,不该先抱一抱,好好用过晚膳,再谈理么?” 这话一出,两人对望一眼,彼此无话,耳尖却齐齐红了。 又僵持了片刻,江鹤野主动拖着凳子坐到了沈初凝身旁,后者嗔他一眼,也没再躲。 江鹤雪看得直笑,主动举杯,一同相碰。 “皇叔现下不能用酒,也不知今日是何人能清醒到最后了。”沈初凝已及笄,转着酒盏笑道。“先前家宴宴散,用酒的总只剩皇叔清醒……” 沈卿尘慢慢咬着山药红豆“月饼”,对上江鹤雪错愕的视线,还有些许茫然。 “他酒量很好吗?”下一瞬,便听她问。 “当时你们新婚,”答话的是沈泽渊。“我们兄弟几个连同那般多宾客轮着灌,皇叔都没醉。” 江鹤雪再望过来的视线里带了几分探究。 “都少喝点,”许清晏察觉出些许不对,笑着将话题挪开。“中秋节夜市可分外热闹,用过晚膳便去上街逛吧。” “三表兄,你……”沈初凝担忧地望来。 许清晏无谓地笑笑,与她碰了一杯。 推杯换盏间,酒菜渐渐用尽,几人也次第告辞,两两离开。 圆月高悬,许清晏抬首凝望半晌,提剑进了地牢。 沈泽林被五花大绑着,因着失血过多已昏死过去。他日日来都是这般,许清晏一直未曾让他咽气。 向狱卒要了一盆滚沸的盐水,他兜头浇下去:“过来。” 沈泽林狼狈地嚎叫出声,瞧见来人,身子狠狠一抖,但仍不得不向他爬过去,手指握住铁栏杆。 他腿骨肋骨都被许清晏亲手敲碎了,指甲也被他全拔了,再不复素日张扬狠戾的模样。 许清晏剑尖伸进笼中,敲着他肩骨:“中秋节,三殿下不起来赏月?” 沈泽林张开嘴,牙齿也全被他拔掉了,说话模糊不清:“中秋吉乐……” “疼吗?”许清晏听到他肩骨开裂之声,勾着笑问。 沈泽林疼得说不出话,连连点头。 许清晏被他的狼狈模样逗得唇角愈扬,笑弧危险:“你早该想到会有今日。” “杀了我、求您……”沈泽林求饶。 两侧肩骨又被敲碎,他身上已无一处能自在动弹,崩溃道:“予我了断……” 许清晏折磨他用尽了非人的手段,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今岁鲜衣怒马的状元郎。 “就是要你亲身体验朦朦的痛苦。”许清晏抽回剑,一字一顿。“要你生不如死,血债血偿。” 沈泽林双目空洞绝望,望着他走进铁笼,长剑刺入他腰腹,剖开。 浓郁的血腥味刺激得许清晏有些眩晕。 但他动作依旧缓慢,剑尖寸寸划过他腹部的皮肤,缓缓刺入他内脏。 “疼吗?” 沈泽林已然咽气,再回答不了他。 大仇得报,许清晏头也不回地离开,心中却再无快意,也再无执念。 他只知,他的月亮永远不在了。 而往后余生,他的生命不再有白昼,唯有无尽长夜,黑不见五指- 明月转金波,十里灯如昼。 江鹤雪与沈卿尘牵着手,走在他外侧,小心翼翼地替他挡开人群,生怕冲撞他伤势。 “不必这般。”她只顾着瞧他,一连走过几个兴许对她兴味的小摊都不曾细看,沈卿尘将她拉近些。“当真无妨。” “雪竹、雪兰都跟着。”他又补充。 江鹤雪次第唤了两人,才放心地去逛。 行至闹市,便瞧见一处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摊位。 “过去瞧瞧。”江鹤雪好奇地牵着沈卿尘向那处钻,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套圈射箭的小摊。 这类摊位极为常见,但这处小摊上的奖品质量极为上乘,大都是玉石或陶瓷的小摆件,且许多形态精巧别致。 江鹤雪第一眼就瞧中了放在正中心的一个玛瑙镇纸。 主体是红玛瑙雕成的摆尾鲤鱼,又以乳白的玛瑙雕了一只小猫,黑玛瑙的圆眼睛,神气活现地骑在鲤鱼头上。 红玛瑙鲜艳色纯,白玛瑙通透清灵,黑玛瑙半透而有微蓝的色变,皆质地温润细腻,品质上乘。 “取那个是何条件?”江鹤雪问。 “小娘子,这得套圈与射箭配合来,”摊主介绍。“今日中秋,射箭十支中八支,套圈二十中十五,若是一并能成,套中的十五个,连带这个镇纸,一并给您!” “若两厢只成一个,您只能选套中的三个带走;若一个不成,便只得空手而归了。” 这听着是桩让人跃跃欲试的买卖。 江鹤雪自幼玩的套圈数不胜数,又心知沈卿尘的射术卓越,战场上堪称百发百中。 她丁点不担心沈卿尘,只想就算自己套不中十五个,至少也能拿下三个奖品。 “我先来!”遂爽快地向摊主递交了银两,抱了二十个藤圈,站到摊位前。 她大致扫视了一圈,只觉最吸引她的还是那个玛瑙镇纸,便将自己的目标都放在了较前排容易套住的小物件上。 这个摊主做生意还算实诚,藤圈结实,大小也合宜,她飞了两个便寻到了手感,轻抛平落,接二连三地套中。 套了几个前排的小玩具,兴致上来,便挽了挽袖缘,眯眼去瞄中间几个精致的摆件。 又一连套中了几个,摊主的面色都讶然微变,反复地点了点数量,宣布:“女郎已套中了十五只。” 江鹤雪掂掂手中剩的两个藤圈,侧眸望向沈卿尘:“夫君,你准备好了么?” 她玩得兴致勃勃,白皙的面容染上兴奋的绯红,笑弯的凤眸在辉煌灯影中愈显晶亮。 一副对那个玛瑙镇纸势在必得的模样。 沈卿尘松开微抿的唇,几不可闻地“嗯”了声,又看她手腕微动,瞄向后排象牙镂雕游鱼纹的花囊。 昨日傅娴送了她两枝盛开的莲花,应是想套来供着。她会喜欢。 江鹤雪次第抛出最后两只藤圈,终是险伶伶地擦着边套中,抹了把额角的虚汗,笑盈盈地望过来:“夫君,到你啦。” 沈卿尘接过摊主递来的弓箭。 是一把战弓,但拉力约摸只有四十斤,尚不足他龙舌弓的三分之一。 箭靶也不过三十米。 “我试一试。”可他对江鹤雪轻声。“……闭眼。” 江鹤雪自是不依的,与他僵持片刻,便看他利落地挽弓,粗略地瞄了一下靶心,箭矢便脱了弓……也脱了靶。 “你认真些。”射箭只有两次容错,比不得套圈,江鹤雪不禁道。 于她目光中,沈卿尘又架了一支箭,拉开弓,瞄向靶心,射出羽箭。 箭尖擦过靶心朱红的圆点。 江鹤雪再度疑惑地偏首看他,可上头的玩兴却在瞧见他轻颤的手臂时倏然冷下。 他的伤…… “公子的射术仍需精进啊。”摊主递来第三支箭,笑着打趣。“比不得你家夫人准头。” 沈卿尘“嗯”了声,正欲架弓,手腕却被身旁少女紧紧攥住。 “他才不需要精进射术!”江鹤雪将他挡在身后,艰涩出声。 “他的射术最厉害了。” 第94章 热闹的摊位随着这声清亮的话音倏然静默下来。 沈卿尘放下弓箭,低眸望她。 少女的眼尾已泛起浅淡的红意,嗓音里的哭腔明显,执拗地对那尚未回过神的摊主重复:“他的射术最厉害了。” “鹤雪。”沈卿尘轻轻唤了她一声。 江鹤雪回眸与他对视。 他的手臂不再颤了,可被她牵住的右手,冷白手背上青蓝的筋络仍因着骤然发力而绽起着,每一根都瞧得她心疼。 她忽而想起去岁在温泉客栈,他一只手便能将她稳稳抱起,去够树上的小琼花。 又想起冬猎时他以稍尖锐些的树枝便能扎死的野兔与蛇,却为她一箭将周亦恒钉在了树干上,要他狼狈求饶。 又想起江鹤野某次同自己说起的,沈卿尘在沙场上百发百中,力挽狂澜。 可而今是灯影幢幢、游人如织的夜市,并非北郊辽阔的沙场。 他的射术也不是用来上阵御敌,而是在陪她作无关痛痒的嬉闹,还遭人调侃。 江鹤雪凤眸盈着泪,她用力地眨了眨眼,转向摊主,又强调道:“他箭无虚发,百步穿杨,他的射术最厉害了!” “你这是张战弓,你也是将从沙场上退下的将士,你不认得他吗?他是带领你们数次大捷、以少胜多的主帅!” 沈卿尘行事素来低调,水患时露面多,但当时人人自危,认得他的百姓并不多,她这话一喊,不仅是摊主,一旁围观的百姓也俱是愕然。 “凉州大捷,梁氏伏诛,是他几乎以命换命得来的。”江鹤雪紧紧攥着他的手,情绪在失控的边缘摇摇欲坠。“我知您无心,是我冒昧,听不得这般的话。” “我不要了。”她拉着沈卿尘,大步向外。 她步调匆促,沈卿尘而今又不敢快步,只得跟着她走,对暗处的雪竹比了个口型。 雪竹会意,给目瞪口呆的摊主垫上两倍银钱才跟来。 “鹤雪。”沈卿尘被她牵着一直走,唤她。 她不应,他次第又唤“琼琼”、“卿卿”、“猫猫”、“宝宝”,也一个都不应。 “王妃。”沈卿尘终是低声。“……娘子。” 被她牵着走了这般久,已穿过闹市,走到了梁河的河岸,游人渐少。 江鹤雪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肯与他对视了。 少女一双柔媚的紫眸已盈满了泪水,甫一对视,泪珠便成串地落下来。 她紧紧咬着唇,不想让自己哭出音来,可又想关切地问他,唇瓣便又松开,反复几回,沈卿尘低声:“再咬会破皮的。” “疼不疼呀?”江鹤雪终于没再咬,哽咽着问他。“缘何不提醒我?” “不逛了,快回驿馆,让我瞧瞧有没有崩开……”她不等沈卿尘答话,又抹了一把泪,匆匆道。 “未曾。”沈卿尘将正欲抬步的她拉回自己身前。“不疼。” “怎会不疼呢?”与他手指交握,他方才克制不住的颤抖犹在心头,江鹤雪握紧他的手,话音里的担忧与心疼都藏不住。“你早早说不成就可以了……” 她话音未落,沈卿尘俯身,轻轻将她抱进怀里。 夏衫轻薄,同色的月白袖缘交叠,他指尖轻触着她脊背,较先前熟练许多地抚摸。 江鹤雪被他这般一抱,将收回一丁点的泪珠再度簌簌而落,她倔强又小心地轻抵着他胸口,不愿打湿他衣料,更怕碰到他伤口。 沈卿尘在她背后的手臂微一使力,将她紧拥进怀中,下颌支上她肩窝。 指尖上移,穿过她松松挽起的发髻,轻柔地摩挲。 鼻端寒冽的雪松香混合着药粉的清苦,江鹤雪吸了吸鼻子,勉强止住泪,仰起脸望他。 圆月落影于梁河麟麟水波中,他眼眸也落进白金的月辉,温柔剔透若上好的琥珀。 浓睫笔直,睫毛尖上也缀着细小的光点。 沈卿尘适时地微松了手,又从袖袋中取出绢帕,轻轻将她眼尾的泪珠拭去。 “不哭了。”他一点点拭净,温声。 江鹤雪抽噎着点头。 “再去逛逛?”沈卿尘斟酌着语句,缓声征询。“晚膳用得不多,可要去买零嘴?” 江鹤雪点点头,他直了身,方想起踮脚去碰碰他漂亮的睫毛。 沈卿尘又纵容地俯下身,让她不必踮脚疲累,由她指尖似抚琴般点过自己的睫毛,方轻声:“不难过了。” “我就是心疼你……”江鹤雪捧住他的脸,蹭蹭他眼尾,又蹭蹭他面颊,语声闷闷。“你下回一定要说。” “好。”沈卿尘温声应下。 “当真有点肉了。”江鹤雪摸了摸他的脸,又屈指,捏他的脸颊。“我的功劳。” “嗯。”沈卿尘微扬唇,唇角尖尖,弯出漂亮的弧度,唇色是浅淡的绯红。 江鹤雪心尖微痒地吻上他的唇。 沈卿尘抬手将她抱近,稍侧身,将她严严实实藏进自己怀中,避开稀疏的游人。 “昭华,你笑起来好漂亮呀。”江鹤雪吻了吻,忽而心头一动。“你可会露齿笑么?” 她弯唇,露出洁白的贝齿,向他示范了一个标准的露齿笑:“这般。” 她笑时眼眸也是弯起的,偏着头,手背在身后,期冀地望着他。 柔软的舌尖若隐若现,竟颇有些见牙不见眼的模样。 “你想看?”沈卿尘只问,见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方应允。“我试一试。” 他应得不勉强,但这于他确乎生疏,先仔细观察了会儿面前眉眼弯弯的江鹤雪,接着模仿着她的角度歪头,又模仿着将手背在身后。 而后,模仿着她笑…… 沈卿尘生涩地张口,露出牙,提起唇角。 “不是这般。”江鹤雪被他这幅僵硬的模样逗乐了,想了想。“你学我说话。” “开——”她拖长尾音。 沈卿尘不明所以,但照做:“开。” “把音调拖长,开——”江鹤雪再度向他示范。“这般会笑得自然。” “开……?” 两人面面相觑。江鹤雪不理解沈卿尘为何不会拖长音,沈卿尘也不大知道她为何能将尾音拖得那般长又那般自然。 但在菱角的清香飘进江鹤雪鼻腔,并让她感受到肚子空空时,这都不大重要。 “我去买一份。”她摸了摸肚子。“那 处有些挤,你在这处等我。” 沈卿尘望她被暗处的雪兰护着消失在人群里,方启唇:“雪竹。” 玄衣侍卫自暗处现身,比手行过礼,下一瞬,手里便多了个沉甸甸的荷包。 “去将那个镇纸、花囊,还有……”沈卿尘回忆了一下江鹤雪套中的物件,又补了其中几样。“都买下来。” 雪竹愣了愣,望向手里这个他觉着对沈卿尘而言略显花哨的荷包。 后者又取回,将里面的银锭悉数倒在他掌心,将只剩碎银与铜板的荷包又收回袖袋。 “殿下,臣忧心那些都是摊主的彩头,未必愿卖。”雪竹捧着满手银锭道。 “任他开价。”沈卿尘稍作思忖,语声不觉放温几许。“或跟他谈情,便说……” “女郎心仪之物,若错失了,怕要心中惦记许久,烦请他割爱。”- 刚煮好的菱角放在细竹篾编的小筐里,满满当当的一大捧,蒸腾起乳白的水汽。 沈卿尘熟练地接过来为江鹤雪剥壳,放在唇边吹凉,又喂到她唇边。 菱肉清甜粉糯,她用了几个,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多谢夫君。” 边用菱肉边闲逛着,又买了盏兔子灯与明月灯,江鹤雪兴致尽了,便与沈卿尘回了驿馆。 他虽已能正常行走,但江鹤雪深知自己的睡相糟糕,还是不与他同房,你送过我,我又送过你,黏糊了一会儿才互相道了“睡安”,各自回房洗沐。 洗沐完毕,江鹤雪由雪梅为她拭着发,又与她谈起那个镇纸。 “我记着殿下一直是用镇尺,便想着得来送予他的,待明日再拉江鹤野去碰碰运气好了;还有个象牙制的花囊,精巧别致,原想用来供阿娴赠我的莲花……” 但拨弄着微湿的发尾缓步走出净室,一抬眼,却见案上多了几样摆件。 是她方才念叨的镇纸与花囊,还有当时颇合她眼缘的一个珐琅彩瓷烛台等物。 她不出一秒便知是何人的手笔,而那些合意的物件便一眼都没再瞧,江鹤雪推门,拐进隔壁的客房。 青年披寝衣坐于案前,手持铜镜,正专注地练习拖长尾音“开”而自然地露齿笑。 余光望见她,方搁下铜镜,不自在地抿了下唇:“琼琼。” 江鹤雪想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弯又咽下,冲他笑道:“我方才想到个新法子,不必练习拖长音。” “你试着慢些说‘我爱你’。” 沈卿尘不疑有他,缓声:“我爱你。” 这个法子于他而言确乎更容易些,他对镜试了几次,觉着笑容自然了许多。 只是自己瞧着有些陌生。 遂又勤加练习了许多遍,终于看习惯了,直起身望向江鹤雪:“我应当会了。” 他模仿着记忆中她的姿态,背过手,微微歪头,缓声:“我爱你。” 明月高悬,素日面容冷淡的青年此番唇角大大扬起,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桃花眸随之微弯出柔和的弧度,不算明显的卧蚕也饱满浮起,愈显他眼色明亮澄澈。 沐浴过后的墨发犹带暖热水汽,将他冷冽眉眼朦胧得温柔,他立于月辉里,整个人都漂亮清绝得惊人。 可江鹤雪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鼻尖又微泛了酸。 她走上前,紧紧地将他抱住。 沈卿尘微怔,回抱住的下一刻,便听她嗓音轻软地开了口。 “我也爱你。”—— 作者有话说:这个“开——”的露齿笑方法是在b站刷到的,亲测蛮好用[害羞] 不过记着之前在某书还刷到过一个不同脸型露齿笑应该发不同音的,找不见视频了[化了] 至于“我爱你”。椰发明的[星星眼] 第95章 因着沈初凝来了,江鹤野同许清晏计划的动身去北玄便拖到了酉月底,这几日同沈卿尘一并制定作战计划,闲时便在凉州闲逛。 沈泽林的头颅被许清晏吊在了城门上,满口无牙,眼珠也被剜去了。 江鹤雪也未再留江涛活路,依旨斩杀后丢进了乱葬岗。 寻了个风暖日丽的晴日,她带着沈卿尘去了镇北侯府。 赫连婉逝世后,江涛扶正了昔年他心爱的那位小妾,可此后侯夫人又接连换了四五个。 大抵是觉着,“得不到的才最为上乘”。 而他也未曾儿女成群。第二任侯夫人膝下有一双儿女,从小妾抬为正室又贬为小妾后,便在第三任刚被扶正时,为她下了长效绝嗣药。 三害四,四害五,最后江涛也只有二夫人的一对儿女,为人同他一般的跋扈放浪,在江涛谋反被判死罪后,便连坐处了死刑。 但侯府无辜的下人江鹤雪还是保了下来,只处理了江涛的心腹,是以今日她踏入镇北侯府时,还未显凌乱萧条。 管事还是她当年离开时的管事,顺叔,迎上前本能地唤:“大小姐……” 但唤了一声,望向跟在她身后的青年,又记起今时不同往日,改口:“老奴见过恒安王殿下,见过恒安王妃。” “我们回来随便瞧瞧,您不必拘礼。”江鹤雪笑盈盈道。“都是熟人。” 自她幼时,顺叔便是镇北侯府的管事了。 闻言恭敬地应了声:“那老奴不多叨扰,去为殿下与王妃备些茶水。” 江鹤雪点点头,领着沈卿尘向内去。 当初她的院落和沈卿尘暂住的院落遥遥相对,几乎每日她晨起,都能看到他立在窗边背书。 江鹤雪笑着同沈卿尘提起:“我当时霎是不解,怎会有这般勤勉自律之人?” “我都不知你几时晨起,成婚后才知你亥正安歇。”她晃着他的手问。“所以你一般几时起?” “通常卯正起,亥正歇,若上朝便都前调半个时辰。”沈卿尘答。 “当真好规律。”江鹤雪叹。“我都困了歇,醒了起,毫无规律……不,也有的。” “那时每三日夫子便要来一回,那日我便会卯时起。” 沈卿尘淡笑了声:“那日你还会来寻我用早膳。” 江鹤雪被他这般一点,也记起来了。 江涛宠妾灭妻在府中一直不吝于伪装,苛待她与江鹤野也早成了习惯,但沈卿尘却是他万万不敢苛待的。 所以他那处的早膳总是比她的要丰富好几倍,有许多荤菜,也有她喜爱的糕点。 江鹤雪头一回发现是偶然撞见了沈卿尘院中的下人在用残羹。 合她心意却毫不对他口味的糕点他一口未动,也未曾直接丢掉。 她那时才知沈卿尘吃得这般好,便避开下人,溜进了他的院落。 “应当是自那时起,我们才有了交集。”江鹤雪回忆着,捏着他指节。“也不知你当时是如何想我的?” 沈卿尘垂眸望她,静了会儿才开口:“其实是在想,你为何才来寻我。那时我到凉州已九日了。” 江鹤雪懵然地与他对视:“我们此前不是不认识么?” 静了半晌,沈卿尘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动作轻而透着几分无奈。 “昭华,你给我讲讲好不好?”江鹤雪坐下来,眼巴巴地扯住他袖缘。“夫君——” 沈卿尘俯身,她会意地亲了亲他唇角,又拉着他在她身侧坐下,抱住他:“说嘛。” 于她期冀的目光中,沈卿尘缓声道来- 他与江鹤雪的初见是在永嘉八年的年关大宴上,那年他八岁,她六岁。 沈卿尘宴中去净手,往回走时路过宫中的小池塘,便瞧见一个小姑娘蹲在池边,探头往池塘中瞧着,身边一个婢女也没有。 瞧着极容易失足落水。而新岁伊始,群臣庆贺的年关大宴上,还是莫要有此闪失为好。 他遂抬步上前:“女郎在做何事?” 但比她答话先来的是甩他一脸的水珠。 沈卿尘始料未及,被隆冬冰凉的池水激得一颤,下意识地闭眼,用手背抹去。 当下的反应是,怎会有这般不知礼节的官家女郎? 可下一瞬,便听她惊呼了一声,脆生生地开口:“你好漂亮呀!” 言辞放浪。 沈卿尘拭净水珠掀眸,却对上了小姑娘笑盈盈的面容,凝夜紫的眼眸晶亮如星。 他头一回见到这般瞳色,难免怔愣片刻,并未立时开口。 “你是天上来的小神仙吗?”这沉默的功夫又给了江鹤雪感叹的时机。“小神仙?你是谁家的小郎君呀?” 沈卿尘对她的印象又多了一个:幼稚。 但他还是答:“本王封号恒安。” 她至少应先同他见礼,自报家门,这般他也不必同她在此纠缠,回宴上叫她府中的婢女来接人便是。 可她压根未同他见礼,偏首:“恒安王?你便是圣上那位唯一的皇弟呀?” “可先帝与苏太后都是黑瞳,小神仙,你的瞳色是随了何人?” 沈卿尘面色霎时冷了。 江鹤雪眨眨眼,轻易便察觉到他不虞。 于他冷淡眸光里,她伸手折下小池塘旁的一朵山茶花,塞进他手里:“送给你,你莫要生气嘛。” 沈卿尘再度无言。 不仅是因着她随意折了宫中的花卉 ,更因着她是掰开他指缝,将这朵花塞进他手里的。 柔软到不可思议的手指握着他的手,她又开口:“你收了我的花,我们就是友人了。” 这般强塞也算他心甘情愿地收? 可沈卿尘尚不及敛眉,便听得婢女唤“大小姐”的声音,面前的小姑娘松了他的手,一溜烟地跑了。 夜风送来她又脆又甜的嗓音:“我叫江鹤雪,小神仙,你明日去驿馆找我玩呀!” 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见,他微垂眸,望向手中那朵鲜红的山茶花,和被她手碰过而湿漉漉的指尖。 尚不至幼学的孩童并不能极好地分辨心中奇怪的情绪,只觉她虽举止奇怪,还问那般无礼的问题,但因着无心,也并不遭人生厌。 最终也鬼使神差地没将那朵山茶花丢掉- 江鹤雪听得啼笑皆非:“昭华,我完全不记得了。那你次日当真去了驿馆吗?” 沈卿尘犹豫片刻,诚实地点了下头。 “那我们怎的未曾一同出去玩?”江鹤雪好奇地追问。“总不至于出去玩了,我也毫无印象吧?” “你说你要写算术课业。”沈卿尘回忆了一下。“还趴在窗边问了我一个鸡兔同笼的算术题,叫我次日再来。” “我给你比了答案,但你应当是抄反了。次日我一来,便推开窗斥了我一句‘骗子’,不再理我了。” “年节事务繁多,我再得闲时,便听闻你已与镇北侯离京了。”他缓声道。“再见面便是在凉州了。” “那我当时去寻你要早膳时,你是如何想我的?”江鹤雪又回到最伊始的话题。 沈卿尘望她一眼,她会意:“我也说。” “觉着你和幼时一般无二。”他斟酌着措辞道。“有点奇怪。但不惹人生厌。” 眼睛有点漂亮,笑起来也有点漂亮。他没有说。 江鹤雪若有所思地偏偏头:“就只是不惹人生厌?” “你呢?”沈卿尘不答反问。 他视线认真地望着她,江鹤雪忽而有点面热,轻咳了声,不自在地偏过头,留给他微红的耳珠。 “……我那时觉着,你好漂亮呀。”静了片刻,她诚实地回答他。“像九重天的小神仙。” 沈卿尘忍俊不禁,倾身将她抱住。 江鹤雪又转回头,对上他带笑的眼眸,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与他闹作一团。 闹到顺叔叩门来送茶,才彼此松开。 “我等下要收拾我的房间,你也去你当时那个院落瞧瞧,兴许江涛留下了些物什。”她用着茶道。 沈卿尘颔首应下,用过茶便各自去了。 江鹤雪推门进入她少时的闺房。 同她所想无二,江涛留下的物什极少,自她“病逝”后,旧时他为保全自己颜面而置办给嫡女的华服首饰已全然不见踪影,只留着陈旧的木榻、桌案和些不值钱的小玩意。 而赫连婉的物什便更是寻不见了。 但江鹤雪回来也并不是为了要多追思她的少女时期,踏出门,问顺叔:“这些年信箱中的信,可都还留着?” 顺叔点头,不一会儿便为她捧来了一只木匣:“这些皆是大小姐离府后寄予您的信。” 那段时日只有沈卿尘会给她寄信,可江鹤雪未曾料想,打开木匣,却是极厚的一摞。 可她被赶出镇北侯府距离他来凉州,得知她的死讯,尚不足一年。 江鹤雪向顺叔道了谢,捧着木匣回屋,自上向下,逐张拆开来看。 从十六年年末他离开镇北侯府回京贺岁,到十七年冬日他来寻她。 头一封是他将至京都时写来的。 “见字如晤。年节将至,我已返京,年后南下游学,若有回信,便寄来恒安王府。” 他不善闲谈,信上也未曾写什么闲话,只同她粗略写了异邦来京的盛景。 信笺的尾端却夹了朵已干枯的水金凤。 “东归进贡的国宝水金凤,宜染蔻丹,见之新奇,与你同享。” 可再后她拆开的每一封信,末尾都有一朵干枯的花。 江鹤雪笑着次第翻过信件,可视线触及底部,却倏尔僵住。 木匣的底部是一封赤金的婚书。 她指尖微颤着取出,翻开扉页。 那是沈卿尘写给她的婚书。 落款是永嘉十七年,丑月廿二。 她及笄的那日。 第96章 木匣“砰”地一声坠地,信纸纷纷扬扬地散落,江鹤雪手握着婚书,身形微晃。 早在她知晓沈卿尘十七年冬日来寻过自己时,便好奇他是缘何而来了。 因着他十七年一直在南方游学,返京贺岁全然无需途经凉州。 她曾以为他是来凉州办差,顺便来瞧她,还纳闷傅妄缘何那日会笃定地说“他喜欢你”。 可如何都未曾料想到,沈卿尘昔年,是特意来向她提亲的。 江鹤雪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震惊,读起这封婚书。 永嘉十七年的冬日,他不过十七岁,彼时字迹较现下还略显少年郎的青涩,却也尽显他清傲风骨,落笔时一笔一划,明眼见的郑重。 他先前所有的书信均无所称谓,想来是觉着“江娘子”过于生分,而写她闺名略显轻浮。 这封婚书当头,似是终于下定决心,端端正正地写了“鹤雪妆次”四字。 江鹤雪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 因着她少时凉州的友人,无论男女,凡是同她勉强算相熟的,基本都会唤她“鹤雪”。 在沈卿尘这处,却是只在婚书上才敢用的亲昵。 她抿下唇角,继续向下读去—— “我恋慕你久矣,去岁暂别,心常系之。” 江鹤雪万万没想到方才还矜持内敛到只敢写“鹤雪”的人,兜头一句话竟这般直白,令她耳尖霎时羞红,心律也随之紊乱。 沈卿尘喜欢她很久了?那是从何时起?又是为何? 通常的婚书会在其下简明地写缘由的,可他这一封却未曾写,似是方才那句告白便耗尽了他的勇气。 而后,通常要自谦“无高车驷马之荣”之类的话,他也未曾这般,反倒是如实写—— “我年俸两万两白银,名下亦有田庄店铺等盈利,年关番国进贡,不乏珍奇古玩,可保随时依你喜好裁衣制饰。” “府中日日荤菜糕点不限,名茶佳酿亦不计其数,可保随时依你口味用膳用饮。” “恒安王府六进六出,可依你心意栽花植木,春红樱,夏蔷薇,秋木槿,冬红梅;可打秋千供你夜间消遣,躺椅之类亦随你添置。” 江鹤雪忍俊不禁,几乎能想象到少时的沈卿尘于桌案前写这封婚书的 模样。 唇角是微微抿起的,他思考时会这般。 耳尖一定是羞红的,面庞也是,兴许脖颈也是白里透红的。 又一定脊背笔挺,姿态郑重。 她笑着笑着,眼眶又微微发酸。 他原来恋慕她到了这种程度。 原来在多年以前便期盼着与她相守一生,在她及笄当日便迫不及待地要她收到婚书。 可昔年他怀着少年郎的一腔热切情意,顶风冒雪地越过大半个龙邻来到凉州,得到的却是心上人的“死讯”。 言之凿凿,领他亲眼瞧见她的坟墓,迫着他接受所谓“事实”。 江鹤雪攥紧了婚书镶金的红绫,用力眨了眨眼睛,压下那点酸涩的泪意,视线下移。 “今不循繁礼之节,唯表诚心真情,愿求鹤雪为妻。若承蒙应允,当择良辰吉日,厚礼聘娶。愿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寻常婚书到此便该结尾了,可他未曾。 “若拒之,亦无妨。他日若逢变数,需我相助,万盼将我作友人相待,莫要踟蹰。” 这般补充了,他才落款结尾。 一纸婚书读毕,江鹤雪一切的不解都霎那间有了答案。 缘何恒安王妃偏偏是她。 缘何恒安王府处处合她心意。 缘何他会将她细枝末节的各种喜好,甚至是一句随口而出的闲言,都仔细放记在心上。 因着此间经年,沈卿尘一直恋慕着她。 沉默,温柔,真挚,又小心翼翼。 发乎情,止乎礼,成婚之初未知她情意,便未曾依仗为人夫的名分,毫无逾矩之行。 江鹤雪眼瞳的酸涩彻底未能压住,羽睫轻颤,泪湿眼尾。 她一手紧握着婚书,另只手提起裙摆,急匆匆地向沈卿尘的院落跑去。 她迫不及待地想见他。 越过镇北侯府略显萧索的花圃,她闯入沈卿尘的院落,推门而入:“夫君——” 案前手执书卷的青年闻言回身。 白衣不染纤尘,身形清瘦挺拔,眉眼冷冽清隽,与她对上视线时,却转瞬温和,似初春的薄雪消融于浅碧色的草芽尖端。 夏日明朗却不燥热的晴阳落下,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淡金的光华,肌肤欺霜赛雪,乌浓眼睫根根分明,琥珀色的瞳仁剔透浅澈,漾开细小的笑漪。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江鹤雪脚步生生停住,竟头回觉着自己有所失仪,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婚书背到身后,放下裙摆,将跑得微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动作略显窘迫僵硬,全然没逃过沈卿尘的眼睛。 “何事?”他放下手中书卷,向她走来。 走近了,瞧见她泛粉的眼尾与潮意明显的长睫,他微怔:“怎的哭过?有人冲撞于你?” 江鹤雪摇头。 “忆旧伤怀?”他又问。 江鹤雪还是摇头,红唇张合几回,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将方才藏在身后的婚书塞进他手中。 待看清手中之物,沈卿尘瞬时了然。 “都留着啊。”他将婚书妥帖地放在案上,微俯下身,与她视线齐平。“就为此落泪?” “我才没有哭。”江鹤雪眨掉泪珠,哽咽出声。 沈卿尘微弯唇,指腹轻轻抚上她潮湿的眼尾:“嗯,未曾。” “就是未曾!”江鹤雪别扭地同他强调。“我是跑得太急,不小心被沙子迷了眼。” 沈卿尘笑了声:“我知晓了。” 他手指下移,捧住她面颊,更俯下身来。 江鹤雪本能地攥住他的衣袖,而下一瞬,意料之外的轻柔气流拂过她的眼睛。 酥而痒,他呼出的气息温凉,带着他洁牙粉里龙脑与薄荷的冷香。 她怔在原地。 “你、你做何事?”江鹤雪磕绊了一下。 “不是眼中进了沙?”沈卿尘微弯着唇。“吹一吹,免磨得你痛。” 江鹤雪耳缘顿时染绯,进退两难。 “只是眼中进过沙,我方才已自己揉出来了。”她嘴硬道。“不用你吹。” 沈卿尘“嗯”了声,却又轻轻亲了下她湿漉漉的睫毛。 江鹤雪不受控地阖住眼,下一瞬,他轻若绒毛的吻又落在了她眼皮,细碎地沿着她睫毛滑过,最终在她湿润的眼尾停住。 他方直身,指腹摸了摸她脸颊,望来的眸光专注又认真。 “昭华,是从何时起?”江鹤雪被他这般望着,嗓音微哑。“你缘何从不曾同我提?” 沈卿尘为她掸了掸木椅,要她坐下听。 江鹤雪却不依,非得同他黏在一起,他无奈,便自己坐下,将她抱在腿上:“这般?” 她终于满意,手揽住他脖颈:“你如实交代,是从何时、因着哪件事喜欢上我的?” “我不大知道具体是哪件事开始,”稍顿,沈卿尘诚实道。“我意识到之时……” “好像已经很喜欢你了。” 他从不是情感热烈之人。 少年郎青涩纯情,在恋慕伊始,尚不理解他为何会一见她笑便心律急促。 “那是何事意识到?”江鹤雪追问。 沈卿尘稍作思忖,反问:“去岁生辰时,你问我缘何要看烟火,可还记得?” 江鹤雪点头:“你还给我比了一个敷衍的手势。” “不敷衍。”他还是如那时一般的回答,回忆道。“是十六年我生辰时,你为我庆生时这般过。”- 永嘉十六年,沈卿尘十六,江鹤雪十四。 那日江鹤雪贪玩过了宵禁,是从院墙翻进来的。 沈卿尘恰巧撞见了她熟练落地的那一幕,彼时他尚在温书,与她面面相觑。 贪玩娇纵的女郎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密道”已不复存在了。 “行行好,莫要告诉我爹。”她眨着眼冲他撒娇。“小神仙,拜托啦。” 偏在这时,房门被叩响,随侍劝道:“殿下,您今日生辰,不必这般刻苦。” 他劝了几句离开,一窗之隔的江鹤雪才讶然:“小神仙,今日你生辰?” 得了一声“嗯”,她道:“你出来,我给你过生辰。” 兴许是好奇两手空空如何给人过生辰,沈卿尘放下书卷,走了出去。 “稍待片刻。”江鹤雪却一溜烟跑回了她的院落,再回来时,神神秘秘地背着双手。 “你应当用了长寿面吧?”她问,又得了他一声“嗯”,才道。“那我请你吃这个。” 她伸出的那只手中,握着一只桃……其上还贴了一张红纸片,写了个“寿”字。 沈卿尘怔愣,可她已如先前一般掰开他的手指,将之塞进了他手中:“我暂且找不出合适的生辰礼,这个给你。” 于是,他在十六岁的生辰,被迫收下了一只“寿桃”,作生辰礼。 而江鹤雪所作所为均散漫无拘,下一瞬,她笑盈盈地递过一枝白昙。 “也是生辰礼,今夜才开的。”她掰开他另一只手,将白昙塞入。“送给你。” 夏风微潮,白昙无瑕如雪,幽香四溢。 沈卿尘未曾料想会有这般转变,手握紧了几分花枝,方问:“何意?” 白昙是表达恋慕之情的花,等她回答的几秒,他的心律已然乱了节拍。 “我看这朵最漂亮。”可江鹤雪全然不知个中寓意,弯眸笑道。“最后一个。” 她双手握拳放在颊边,又大大张开:“请你看烟火!” 于他目光中,她反复将双手握起又张开,笑颜明媚,唇红齿白,眸亮如星辰。 而那时的沈卿尘握着白昙,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忽然意识到—— 他希望明年的生辰,往后每一年的生辰,都有这个“奇怪”的女郎在。 也是在那一刻,他意识到。 这种情感,叫做喜欢,叫做爱。 第97章 江鹤雪将之调笑地定为“用两枝小花作鱼饵,钓到了一条小神仙鱼”。 沈卿尘笑而无言。 其实他们都知晓,不止于此。 就似终日无波的寒潭乍然拂过一阵毫无规矩的暖风,裹挟其中的花瓣轻飘飘落在潭面,却扰得涟漪圈圈漾开,再不止息。 而他又似被长线牵扯的风筝,止不住本能地去追寻无拘无束的飞鸟。 一如,肆意散漫的少女骤然闯入他平静如死水的人生。 自此,他这个因着幼时遭遇而喜怒哀乐都不愿,或是不会表达的人,也开始展露了鲜活的情绪。 克己复礼、循规蹈矩的少年终被灵动跳脱、生动热烈的少女吸引了视线,又在不知不觉中,拨乱了心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情至深- 酉月底,沈卿尘的伤势终于康复了十之八九,和江鹤雪南下回京。 这回带上了沈初凝。 而江鹤野和许清晏则乘胜北上追击,讨伐北玄。 离开凉州的那日是个暖而不燥的晴日,知州田榆携妻子傅娴、妻弟傅妄来为他们送行。 “多谢恒安王殿下、恒安王妃率人治理水患,清缴逆贼,还凉州百姓……千秋万代的安宁。”沈初凝是偷跑出宫的,他不知她在,便这般真挚道。 梁氏与镇北侯地头蛇般盘踞凉州近百年,悄无声息地鱼肉凉州百姓,一代代不着痕迹地加重,人为天灾又带头解决,甚至还在凉州混出来个好声名。 田榆初来凉州 时,是倍感不解的,更是想过反抗的。 可他在梁氏与镇北侯面前,弱小如蝼蚁。 做了许多许多违心事。 此番看着光下相依而立的一对璧人,他眼眸微湿,诚挚地行了一礼:“下官谨代凉州百姓,叩谢二位。” “为国分忧,分内之事。”沈卿尘淡声。 “田知州不必多礼。”江鹤雪在一旁笑道,与傅娴交换了个眼神,后者会意上前,将难掩感激的田榆扶起。 “王妃,你还会回凉州么?”傅娴身边,她三岁的女儿田蕊脆生生地问。“我好喜欢你,还想再见到你。” “会吧。”江鹤雪不大确定,但弯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届时再带阿蕊去玩。” 沈卿尘身为国师,不可能长久离京。而凉州与京都相距甚远,来回便近一月。 田蕊小小地欢呼了一声,扭进她怀里。 “鹤雪,若是得闲,便回来瞧瞧。”傅娴心知实情,只这般道。 江鹤雪望着这位多年不见但情谊仍旧深厚的故友,笑着点头:“好。” 她忽而想起什么,趁沈卿尘和田榆在一旁简谈政务,悄悄把傅娴拉到一边:“阿娴,你当年要阿蕊时,难不难受呀?” 傅娴一怔,同她咬着耳朵客观道:“不适是必然的,但并未话本子上那般严重。前期易吐,后期便是懒懒靠着。但生产那关定是绕不过去的痛,不过若是安胎做得好,便少了许多风险。” 她话毕,促狭地冲她挤挤眼睛:“怎的?准备与殿下……” 江鹤雪难能被她看得耳热,没承认也没否认:“我知晓了,多谢阿娴。” 此事又不是只她一人说了算。 “鹤雪,”她将与傅娴聊完,身旁几步远又落下嗓音。“你我能单独说几句么?” 江鹤雪侧眸,与沈卿尘同时望向傅妄。 “有任何话,你不必避讳殿下。”她挽过一旁沈卿尘的手,又稍顿,挡在他身前。“直说便好。” 傅妄瞧清她这警惕的举动,眼帘微垂。 “我只是想问,”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放轻声音。“鹤雪,我们还算友人么?” 江鹤雪一秒都不曾犹豫地摇了头。 “我知你亦遭受痛苦,可傅公子,”她头一回这般唤这位少时真心相待的友人。“你终究伤害了我的爱人。” “我并非圣人,做不到不计前嫌。”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鹤雪清晰地感知到,沈卿尘攥着她手指的力道,不受控地加重了- 来时虽不算极致的快马加鞭,但也称得上日夜兼程地赶路。 回程就完全无所顾忌,白日睡到自然醒再动身,路遇趣事还会挑开车帘凑个热闹,甚至还会在江鹤雪说“有趣”的州府暂歇个一两日,体验一遭当地的风土人情。 几乎每到一座州府,凡他们所去的寺庙,都能见到卫疏檀昔年修缮过的雕像。 无一不是只收材料的银两,管她几日的斋饭便成,言谈之间,对她更无一不扼腕叹息。 “朦娘着实是位圣人,贫道那时以为她技艺精湛,只是偶尔来积善行德。殊不知她一直如此,过得清苦,不图任何……”一位老道士同他们讲着,语带哽咽。“这般圣洁清廉的娘子,这般结局……唉。” 被谋害身死他乡,受尽非人凌虐。 江鹤雪听沈初凝简明地说了缘由,得知竟是因着沈泽林不是恒顺帝亲生子嗣,倍感惊愕之余,又觉着唏嘘。 “若是未有这一遭,也不知是否会如此严判。”待上了马车,她才开口,眼瞳微酸。 沈卿尘将她抱进怀中。 “暴雨日,撑伞无甚效用。”他斟酌着措辞开口。“此事亦是这般。” “民愤如雨,这场雨够大,便是皇权这把至高无上之伞,也罩不住他。” 江鹤雪望着他,缓慢地弯了弯眸。 “若令你痛苦,便莫要急于一时想通。”沈卿尘揉了揉她鬓发,安抚。 “我有些担心许三公子。”江鹤雪轻声。“痛失所爱,兴许都未曾彼此认真表露过心意,而已与心上人阴阳两隔。” 沈卿尘轻“嗯”了声,将她搂紧。 “所以,昭华,”江鹤雪吸了吸鼻子,在他怀中小声。“若是去岁我们未曾重逢,或是傅妄的挑拨再过分些,兴许便永远错过了。” “你日后也莫要有过分多的顾虑,莫要过分考虑我是否会不自在之类。”她抬起脸,认真道。“我爱听。喜欢听你直白的表达,愉悦或吃味,都想听。” 沈卿尘望着她,须臾微扬眉,应声:“好。” “荣昌像只心里住着狼的小兔子。”江鹤雪想想她所作为,忽而道。 “你呢?”沈卿尘觉着这比喻有趣。“住着狼的小江猫猫?” 江鹤雪与他对视几秒,直起身,故作严肃地摆了摆手:“非也。” “我是心里住着小神仙鱼的小江猫猫。”她佯装一本正经地开口。“而你——” “是心里住着小江猫猫的小神仙鱼。” 视线交叠中,沈卿尘红着耳尖,笑得肩膀微颤- 戌月中旬,马车缓缓停在恒安王府门前。 月白云锦车帘被一下拉开,琼花金铃响音清脆,江鹤雪跳下马车,冲等候在外的下人们招手:“福伯、雪梅、雪菊,大家,我们回家啦!” 沈卿尘在她身后缓步下车,后脚刚落地,便被她牵紧了手。 江鹤雪以他的手为轴,在他们面前转了一圈:“没少胳膊没少腿,平平安安地回家啦。” 这般一作为,方才眼中含泪的一众下人皆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沈卿尘亦无奈地抬了下唇角,将她扶稳,微一颔首:“一切安好。” “来来来,都莫在这里傻站了,殿下与王妃将回府,上茶点的上茶点,服侍更衣的服侍更衣,再准备着让泡个暖水浴舒服舒服!”福伯抹了抹眼角,高声指挥。 围坐一团的下人立时“呼啦啦”散开,各司其职,江鹤雪与沈卿尘牵着手,未至院中,便听到清亮的声音:“鹤雪鹤雪!昭华昭华!” 她一抬头,瞧见头顶上方扑棱着翅膀的小琼花……? “小琼花!”鸟爪落到肩头的瞬间,比记忆中沉重许多的体量令江鹤雪忍俊不禁。“你怎的要胖成鸽子了?” 小琼花侧过头,乌黑的眼珠瞪着她:“欢迎回家!无赖无赖!” 一直跟着两人的雪兰和雪竹都未能忍住笑音。 “竟会说这句了。”沈卿尘眉梢也微扬着,指尖碰了碰它的头。 “我临行前有让乾乐随时来瞧小琼花,应是她教的……哎!”江鹤雪解释了一半,又被一撞脚腕。 她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多亏沈卿尘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拉着,才不至摔了。 “小禾禾!”江鹤雪好笑地垂眼,望向在他们脚边蹭来蹭去的小禾禾,弯下身。“来来,娘亲抱抱,未曾只偏向姐姐。” 这般一抱,才试着小禾禾也比先前沉了许多,她抱着竟都有些许吃力:“当真长成大狗狗了。” 小禾禾在她臂弯拱了拱,又抻着头去看沈卿尘,后者会意,温声:“我来吧。” “我今晨用过抗敏药,无碍。”见她犹豫,他解释,才将小禾禾抱过来。 “是不是很想爹爹和娘亲?”江鹤雪弯着眸逗道。 小禾禾傲娇地分别蹭了蹭两个人,长而蓬松的尾巴竖起摇晃着,似绽开的白菊;小琼花则是侧着头,瞧过一个又瞧另一个,后展开翅膀,大叫了一声“欢迎回家”。 沈卿尘禁不住弯了下唇角,低眸与江鹤雪对视。 初秋半下午的日光晴朗和煦,落在她颠簸了一路而略显凌乱的碎发上,呈现出温馨的、暖融融的金黄。 而他的妻子眉眼弯弯,笑颜明媚,于满院的热闹中甜声;“夫君,回家当真好幸福啊。” 鼓噪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中,沈卿尘听到自己开了口:“我也这般觉得。” 而后,他忆起她马车上同他说过的话,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勉力压下耳尖灼烫的温度,生涩却诚挚地开了 口。 “大抵是因着你在,便是家。”—— 作者有话说:大概率后天正文完结了,目前想了三个番外,放下面,宝宝们看看还有没有想看的,给椰留言,有手感就会写[让我康康] 1.婚后日常,大概234章 2.当一方变成猫猫后(两个人分别变),应该也短短的几章,满足一下毛茸茸的想法 3.if重回少年时,但琼琼带着婚后的记忆(大概是坏女人疯狂调戏得到纯情古板少年郎[害羞])这个会长一点 第98章 回京后的日子虽谈不上闲适,却自在而舒心。 沈卿尘上朝处理政务时,江鹤雪便去千香坊接客制香。 千香坊有白檀张罗着售卖,何馥何馨两姐妹上手制香,她终于如愿做了甩手掌柜。 只偶尔自己合成了新种的香,便会整理出方案,教予二人。 沈卿尘不上朝时,她便不去千香坊,在家中同他黏着,逗小琼花和小禾禾,或是与他在京城中闲逛。 估摸着他们安顿得差不多了,秋意渐浓时,阮月漪张罗着在知味观为他们办了一场接风洗尘宴,遍邀他们几人的亲朋好友。 “我听闻这是外甥女婿同她想的新点子,包了个湖,在湖上画舫设宴。”江鹤雪收拾停当,与沈卿尘挽着手出门,边走边道。“好生新奇。” 画舫停在镜波湖岸边,他们上船时,舫内阮月漪与姜星淙已在了,还有江鹤雪先前有过几面之缘的恭王沈泽谦,还有个她不认得的小娘子。 正背着手站在沈泽谦面前,瞧着蔫蔫的。 “这位小娘子是?”江鹤雪瞧着她不过豆蔻年华,问。 “我叫祝沅。”小娘子回过头,脆生生答。 “新上任的户部祝侍郎之女。”沈泽谦直身向他们二人行礼。“皇叔、皇婶,别来无恙。” “明濯。”沈卿尘微一颔首。“多谢。” 沈初凝那日同他们说过,向恒顺帝告发沈泽林身世的是沈泽谦。 “为国分忧,明濯分内之责。”沈泽谦道。 他们这般客套几句,再一回首,方才蔫答答站在一旁的祝沅已拉着阮月漪,同江鹤雪闲聊起来。 “祝沅。”沈泽谦启唇。 “大表兄。”阮月漪稍挡了挡她。“容我同我新的摇钱树聊几句。” “祝小娘子厨艺精湛,我向她要了些菜谱,知味观的厨子学了,味道精进不少。”她又对江鹤雪解释。“生意也愈加红火。” “你这般厉害呀。”江鹤雪笑盈盈地垂眸望她,夸道。 祝沅有点脸红,又悄悄看了沈泽谦一眼,没向他去。 后者也未曾再要求,只盯着她道:“书院的课业,明日拿来给我看。” 方才还同二人慢吞吞闲聊的祝沅又蔫了。 江鹤雪忍俊不禁:“我少时也最厌恶做课业了。” “殿下在凉州住过,有大半年的课业,几乎都是他帮我写的。” “那大半年我当真玩得尽兴。” 她这漫不经心的话一出,姜星淙讶然地望向沈卿尘,连素来面色温和带笑的沈泽谦都有些许维持不住。 沈卿尘面不改色地抿了口茶,淡然应下。 “恭王殿下看你课业这般紧,你可以反过来央着他帮你写。”江鹤雪一早瞧出来沈泽谦与她之间的那点微妙情愫,故意逗她。 “皇婶。”沈泽谦不自在地轻咳了声。 但祝沅点了点头,认为有理,“嗒嗒嗒”地又跑到沈泽谦跟前:“阿兄,你看人家。” 他们那边儿为课业念叨着,这边儿江鹤雪就靠在沈卿尘身旁喜滋滋地用着葡萄渴水,边看,边同阮月漪和姜星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你的小姑子呢?”沈初凝,还有瑾王瑾王妃、景王景王妃两对夫妻都陆续到了,江鹤雪环顾一周,问。 “去给襄王殿下看诊了。”阮月漪道。 “我家玉白菜好像被野猪拱了。”姜星淙语气幽幽地补充。“应当晚会儿才能来。” 江鹤雪好热闹好八卦,与阮月漪咬了几句耳朵,又坐不住地围圈与女郎们闲聊着。 沈初棠尚在坐月子,与谢君骁都未到场。 哈斯其其格被诊出了三月有余的喜脉,这会儿江鹤雪正靠在她身边,听她说着些琐事。 沈卿尘只坐在一旁,听着几位青年也闲聊些,把玩着腕上的朱红手珠,视线落在中央的江鹤雪身上,眼眸带笑。 谈笑间,姜锦慈与襄王沈泽澍一前一后,姗姗来迟,等候多时的店小二也开始一道道布菜。 待到依次落了座,画舫缓缓启动。 他们友人聚会,自不会因讲究男女之防而分席,江鹤雪一边坐着沈卿尘,另一边坐着阮月漪。 “今日有诸位贵人光临知味观,小店蓬荜生辉。”姜星淙简单地开了个场。“画舫相聚,是为恒安王殿下及王妃、还有瑾王与瑾王妃接风洗尘,恭迎我们龙邻的四位功臣回京!” “好!”沈泽澜带头鼓掌。 姜星淙又清了清嗓子:“有请两家代表简要说几句。” “小辈先。”江鹤雪刚才聊得上头,忘了这一环节,闻言立时道。 趁谢君宜说话的功夫,她又碰碰沈卿尘,小声:“昭华,你说?” 沈卿尘望她,淡声:“那边瑾王妃说的。” “她说的好文雅,我都未曾准备。”江鹤雪讨好地眨了眨眼。“夫君文采斐然,夫君说。” 沈卿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要不我们猜拳?”他往前这般,江鹤雪知晓是该撒娇,可而今人多,她只得这般。 沈卿尘默许,她便在桌下伸出手:“一、二、三!” 她出的锤,但他出的包袱。 “三局两胜,再来。”江鹤雪不情愿。 这把她出的剪刀,沈卿尘出的锤。 “……要不五局三胜吧?”她继续耍赖。 “鹤雪。”沈卿尘侧耳听着,唤她。 “夫君——”江鹤雪压着嗓音撒娇,小幅度地捻着他袖缘晃。“我不想。” 沈卿尘无动于衷,她有些着急了。 若是一开始她便想了词,倒也不至这般;可偏偏现下时间所剩无几,她也无法想了。 江鹤雪鞋尖焦躁地蹭了蹭地面,干脆一低头,在桌下亲了一口他的手。 沈卿尘怔住。 “哎呦——”静默片刻,先响起沈泽澜打趣的声音。“皇叔,您就别为难皇婶了。” 江鹤雪错愕地抬眼,方惊觉谢君宜不知何时已话毕落座,此刻满船的人都望着他们,或多或少带着打趣的笑意。 她羞窘地松开他的手,沈卿尘也不自在地轻咳了声,执酒盏起身。 “远道归京,承蒙诸位相迎,盛情铭感不忘,此杯共饮。” 他举杯,一众人也齐齐饮尽。 “这个味道当真好。”桂花花香馥郁,牛乳醇厚香甜,还带着糯米酒酿别致的风味,江鹤雪由衷地夸赞,问阮月漪。“这是什么?” “祝小娘子特意调配的牛乳花酿。”阮月漪淡笑着解释,对面祝沅听见,开心地笑了笑。 沈卿尘落了座,点点自己唇角。 江鹤雪会意地用绢帕拭了下。 “皇叔与皇婶感情甚笃,现下得闲了,打算要为王府添丁了么?”沈泽澜又问。 “随缘啦。”江鹤雪笑着道。 “素日都是父皇催,怎的轮到你?”沈泽谦微笑着问。 沈泽澜在小叔与长兄的注视之下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我是寻思着,原本皇叔都没比我们大几岁,但高了一辈。” “柔阳家的得唤皇叔的儿女‘表舅’或‘表姨’,来岁我家的得唤‘堂叔’或‘堂姑’,若是皇叔育子晚,届时咱们几家的围着年岁最小的作长辈,就……”他语声稍顿。“还挺有趣的。” 这话一出,一众人都跟着笑了。 “阿骁同我显摆了数月的女儿,熟料却成了儿子,这会儿只怕都恨得都想拉着他扎马步。”沈泽渊也笑着道。 又是一阵笑音,推杯换盏之间 ,气氛愈加热络。 知味观的菜肴素来合江鹤雪口味,都是友人,也未曾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她边聊着,边用着精致美味的菜肴,边喝着新颖的牛乳花酿,尽兴之时,方意识到积食。 “出去吹吹风?”沈卿尘察觉到,问。 画舫豪华,甲板宽阔,她趴在栏杆边,不禁打了个饱嗝:“这会儿也不好散步消食了。” “我才不要让旁人发现我积食。”她对上沈卿尘略感不解的目光,解释。 沈卿尘稍弯了弯唇,自后环住她,手掌覆上她小腹,缓慢地打圈为她揉着。 江鹤雪靠在他怀中舒适地眯眼,只觉着骨头都跟着一并软了,只想黏在他身上。 “贪食。”沈卿尘垂眸,视线落在她泛薄红的耳尖与面颊,低声。“还贪杯。” 江鹤雪没醉,但神智也被酒意烘得不复往日清明:“我又不比夫君好酒量。” 沈卿尘今夜滴酒未沾,反应片刻,轻笑出声:“未曾想瞒你。” “是一用酒便会上脸,瞧着便像易醉。” 江鹤雪不同他计较,惬意地吹着秋风,望向镜波湖上星点的橘黄光影:“昭华,我也想放星星。” “是河灯。”沈卿尘无奈地捏了捏她指尖,遣人去要了盏,不多时,河灯连着纸笔便被一并送来。 “还可以写愿望呀。”江鹤雪眼睛一亮,弯下身来。“我要写……” 没有桌案,她也懒得进屋,索性将纸压在他背上写。 炭笔笔尖隔着纸张与衣料轻触在脊背,她带着酒香的气息一同落下,沈卿尘呼吸乱了半刻,问她:“写的什么。” “时时、日日、岁岁欢愉!”江鹤雪写好,绕到他面前,举起来给他看。“你写。” 秋夜月明,面前少女眼瞳落着清亮温柔的月辉,因着用了不少酒酿又略显迷蒙,愈加动人。 沈卿尘接了河灯,将她的纸条放好,直接放入了湖中。 “你不写么?”江鹤雪懵然。 河灯在水波中愈飘愈远,直到小得如同一点星火,沈卿尘方收回视线,轻声:“我的心愿,已经实现了。” “是什么?” 他俯下身,轻捧住她面颊,笑意清朗,在朦胧月色里温柔动人得不可思议。 “愿四季流转,与卿常相伴。”—— 作者有话说:我不行了我天塌了[爆哭] 我终于想起来打盗文[爆哭] 我今天才更98章,它都盗到97章了[爆哭] 角落里,椰敲碗:今天的目标是挣一块钱[爆哭](事实上根本达不到[爆哭]) 啊啊啊啊啊我爆哭[爆哭]我发疯[爆哭]我讨厌盗文的[爆哭] (不是我真的不理解,我的防盗设置的72h,订阅80%,这怎么能这么快) 不要告诉我我寥寥无几的高订读者里有专门盗文的而我还在给发抽奖![爆哭]我哭死[爆哭]我以后一定设评论抽奖[爆哭] 好吧,突然想起来,看预收的新封面[让我康康] 感觉这个还怪风雅的[害羞][星星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正文完】 第99章 商风渐寒,秋叶稀落,恒安王府的木槿换为红梅,又是一岁冬。 冬日天寒,江鹤雪不喜出门,寒衣节那日与沈卿尘一同去为卫疏檀扫了墓,再便偶尔会和阮月漪等人一道去恭王府上吃锅子。 又是祝沅研究的新吃法,铜锅分为两半,一面是漂满辣椒的红锅,另一面是她加了鸡肉与猪肚的白锅。 江鹤雪好辣,偎在室内用铜锅涮她喜爱的菜肉,现涮现吃,鲜辣爽快的一大碗下去,再用一碗白锅的高汤,又饱足又幸福。 但用多了锅子有伤脾胃,因而大多时日,她还是宅在家中,若一定要出门,便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像只毛茸茸的熊。 屋内烧着地龙,她便只披着绒衾窝在躺椅上,一边摸小禾禾,一边喂小琼花,惬意舒坦得不成模样。 有时沈卿尘下朝回家,便瞧见三个都睡得正熟,江鹤雪整个人埋在躺椅里,小禾禾侧躺在她腿上,露出柔软的肚皮;小琼花站在她手臂上,头埋进半边翅膀里。 他便一个个归位,把小琼花放进鸟笼,小禾禾放进狗窝,而后把躺椅上的少女轻轻抱起来,放到榻上,为她掖严实被角。 自己再去书房随意取本书,回她身旁半躺下,睡梦中的江鹤雪感知到热源,便会循着本能向他贴过来,将腿压在他腿上,脸贴着他的腰腹睡。 待她惺忪转醒,便抱着稍黏糊一会儿,而后再一同去用晚膳。 到晚间,白日多眠的江鹤雪无甚睡意,又嫌天寒不愿出去走动,便只得做些旁的来消耗她过分旺盛的精力。 冬日夜长,好几回被她嗔怪“纵欲”,沈卿尘初时听着还不大适应,现下倒都习惯了。 兔缺乌沉,时光平淡而幸福地日日流过- 永嘉二十二年.丑月初九 临近年关,庶务繁多,沈卿尘一连加了好几日的班,这日却申时末准点下了值。 成婚期年日,他手中攥着要给江鹤雪看的书信,头一回三番五次地催着车夫快些。 但马车在恒安王府门前停下时,他正欲下车,却被雪竹拦下:“殿下,王妃命臣蒙上您的眼睛,才能下车进府。” 沈卿尘怔愣片刻,自己接过红绸蒙好眼,才被人搀着下了马车,进府。 他对恒安王府的布局了如指掌,分辨出进了自己的寝殿,方启唇:“可能摘了?” “回殿下,不成。”雪竹一板一眼道。“王妃命人服侍您更衣。” 沈卿尘全然摸不着头绪,由随侍动作。 为他更换了一身较他的朝服更要沉重几分的繁复衣袍,扎上也比他素日腰带更沉重些许的玉带,沈卿尘阖着眼,忽而想—— 这般隆重的衣裳,他应当只在去岁与江鹤雪大婚时穿过。 那时江鹤雪兴许还认为只是他们各取所需的形婚,但她的那件婚服设计,沈卿尘是一步步亲自罗列的。 衣料是番国滇西的国宝,正红的鹣鲽缎。滇西一年才进贡五匹,他每岁分到一匹,攒了二十一年,全都用在了两件婚服上。 珍珠是南靖灭国前进贡的国宝,鲛凝露。 宝石是先前北玄尚未与龙邻交恶时进贡的,除紫牙乌之外的另一件国宝,绛霞石。 绣线是将黄金打成金箔,又切成细条绕的蚕丝,还嵌了细碎的水钻。 只不过可能江鹤雪未曾细瞧过,还会抱怨着沉重。 他这般回忆了一通,随侍也为他更衣梳洗完毕,但雪竹又在一旁叮嘱:“殿下,王妃说过,她会唤您摘。” 随侍鱼贯退出,屋内重归寂静。 过了一盏茶,房门重新被推开。 步履轻盈,有珠玉碰撞的细微响动,沈卿尘一下便分辨出来人,启唇:“鹤雪。” “昭华稍待。”江鹤雪笑了声,好似在他面前停了步,身上清幽馥郁的红梅花香丝丝缕缕钻入他鼻腔。 沈卿尘轻耸了耸鼻尖,又听细碎的脚步声渐远,应当是走到了他床榻旁。 又响了片刻她整理衣裙的窸窣之声,江鹤雪终于道:“可以摘了。” 沈卿尘依言取下蒙眼的红绸,瞧见眼前光景,乍然愣住。 入目尽是喜气洋洋的正 红,窗上贴着大红的“囍”字窗花,房内挂着成串的红灯笼,桌案上,两支龙凤烛亲昵相偎。 床榻上他惯用的月白被褥也被换成了绣龙凤呈祥图样的正红被褥,层层叠叠的帷帐深处,少女一身繁复隆重的婚服,蒙着红盖头坐在中央。 沈卿尘这时才想起来去看自己的衣着,低眸,果不其然瞧见大婚之日的喜服。 手边是昔时用来挑开她盖头的那柄黑檀木镶金秤杆,他握紧,向她走去:“琼琼?” “请新郎用喜秤挑起新娘喜帕,寓意往后余生,称心如意——”榻边,江鹤雪甜声。 这回秤杆未在她眼下停留,沈卿尘利落地挑开,大红喜帕翩然坠地的刹那,他看清面前的少女,呼吸一乱。 似是时光倒流回去岁成婚之日,她喜服在身,雪肤红唇,柳眉弯弯,笑时露出两排整齐的贝齿,凝夜紫的瞳仁清亮如星辰。 但那时她盘了大婚惯常的发髻,而今——盘的是飞仙髻。 是她少女时期最喜爱的,与他在凉州同住时最常盘的发髻。 沈卿尘怔然望着她,恍惚之间,竟生出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像是江鹤雪及笄之年,他如愿以偿娶到了他的心上人,他们的婚姻不是他设计换来,而是二人情投意合、水到渠成。 像是他年少慕艾时做过无数次的美梦成了真。 可此间,手掌与她的交握,他方知晓,现实比梦境更为完美。 “请新郎与新娘共饮合卺酒,寓意婚后同甘共苦,合二为一——”江鹤雪又甜声,晃了晃他的手,催促。 沈卿尘亲自拎过酒壶,斟了两盏合卺酒,递了一杯与江鹤雪。 手臂相错,金盏相碰,合卺酒入喉甘甜,他们饮尽,再度撞进彼此眼眸。 沈卿尘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薄唇翕动,愣是一句话都未曾问出口。 “新郎官,还用子孙饽饽么?”江鹤雪被他这青涩的反应逗得笑意愈浓,问。 沈卿尘思忖了一下寓意,摇头。 “我就知晓。”江鹤雪了然道。“那……” “为什么。”沈卿尘忽而问。 “为什么要这般。”她沉默,他重复。 “在我瞧见婚书时,我便想这般了。”江鹤雪笑盈盈地回答他。“我说过,昭华,向我许愿,兴许都能成真哦。” “夫君,期年日吉乐。” 沈卿尘专注地望着她,喉结上下动了动,开口嗓音微哑:“期年日吉乐。” 话毕,他俯下身,扣住她的腰,寻到她微启的红唇。 缠绵缱绻,气息滚烫,情意热切。 繁复隆重的婚服不知何时一件件落在羊绒地毯,帐内的温度却愈攀愈高。 龙凤烛愈燃愈旺,烛泪堆叠成花- 翻云覆雨后,泡了个舒适的暖水浴,江鹤雪难得毫无倦意,偎在沈卿尘臂弯同他黏糊。 将至三更,她望望喜气洋洋的寝殿,又望望身畔的沈卿尘,明知故问:“夫君,可觉着惊喜么?” 沈卿尘正为她揉着微微酸胀的小腿,闻言掀睫:“喜出望外。” 他甚至未曾料想江鹤雪会记着,这会儿还觉着思绪被她哄得混沌,话音便也有些平。 “那是不是应当奖励奖励我?”江鹤雪向他眨眨眼,提起他唇角。“笑笑嘛。” “我爱你。”沈卿尘认真地望着她,缓缓提起笑弧。 “我也爱你。”江鹤雪在他面颊上啄了口,再回身时,讶然。“夫君,落雪了!” 这是今岁冬日的第一场雪。 “我们出去看看。” 沈卿尘为她穿好暖融融的斗篷与皮靴,自己随意披了件冬衫,同她出门。 初雪落得纷纷扬扬,没有伞,江鹤雪也无所顾忌,半蹲下来,用手指在覆了薄雪的地面上写字。 “沈卿尘与江鹤雪,成婚期年日吉乐。” “一生一世一双人,永生永世不分离。” 斗篷毛绒绒的兜帽被戴上,江鹤雪写完,偏首望向不知何时蹲在她身边的青年。 他半散的乌发已被雪片沾得大片洁白,鼻尖与耳尖也被冻得微红。 她又摘下自己斗篷的兜帽。 “冷。”沈卿尘要替她扣回去,却被她拉住了手腕制止。 “就这般。”江鹤雪禁不住打了个颤,仍道。“我要同你一起白头。” 沈卿尘要拂落她发上碎雪的手停在半空,须臾落下,纵容自己说了声“好”。 雪无声地落着,黑白参半的发转瞬都落得洁白,似苍苍暮年时,彼此银丝华发。 江鹤雪认真专注地望着他湿润的眼睫,忽而记起头回在仁姝寺的那夜,沈卿尘陪着她,一同戏雪至天明。 也是如这般的雪落满身,她调侃着“老神仙”时,他却低声应她了一句“容色不佳”。 因着那时,他未曾奢望过与她长相厮守。 江鹤雪鼻尖红意更重,不知是冻的还是因着泛酸,凑上去蹭蹭他的:“就算你变成‘老神仙’,也是我心里最漂亮的,也是我最爱的‘老神仙’。” 沈卿尘会意,弯眸笑了。 他直起身,将她搂进怀中。 “夫君,待到几十年后须发尽白,”江鹤雪环上他脖颈,忆起成婚当日,语声忽而带上轻微的哽咽。“我们再缠一个同心结。” “那时候,你剪何处的发,我都应允。” 沈卿尘再度会意,认认真真地应声:“那时候,我也会记着从你发尾取发。” 红梅在风中轻柔摇曳,月色朦胧,雪色晶莹,交辉之间,有情人相拥,对视,缠吻。 四季在院中花卉更替里流转过一轮,而岁月将在爱人的眼眸中继续流淌向前。 今日与君同淋雪,此生伴卿共白头-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99章,正文完结,昭华琼琼长长久久!永远幸福![星星眼][撒花] 椰的碎碎念: 第一次写长篇,感谢宝宝们一路的陪伴[哈哈大笑] 这本书断更大修过,后面又捡起来,开始迷迷糊糊地爬榜单,改文案,找节奏,一点点学着,有过很累的时候,感觉能撑到现在有我的读者宝宝们一大半功劳,有点激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比我表现出来的更开心更真挚也更爱你们[红心][红心][红心] 还有,昨晚灵机一动,打算番外1补一点昭华视角的故事(从凉州提亲到找到琼琼的这段时间)[垂耳兔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