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隆中的天空》 第1章 第 1 章 建安十二年的冬天,对于五岁的萌萌来说,不过是又一个在隆中这片宁静天地里度过的寻常季节。她小小的世界里,还没有天下大势,没有诸侯纷争,只有竹林深处的这处茅庐,以及茅庐里她最亲近的两个人——爹爹诸葛亮和娘亲黄月英。 时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茅草屋顶和稀疏的竹篱涂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厨房的方向飘出淡淡的炊烟,夹杂着粟米粥将熟未熟的清香。萌萌蹲在院子里,用一根小树枝专注地拨弄着松软的泥土,试图给一只路过的蚂蚁制造一点小小的“麻烦”。她身上穿着娘亲亲手缝制的厚实棉袄,领口和袖口缀着细软的兔毛,衬得她的小脸红扑扑的。 “萌萌,莫玩了,快进屋来,仔细冻着了。”温和的女声从屋内传来,是娘亲黄月英。 萌萌应了一声,丢下树枝,迈开小短腿跑进堂屋。屋内比外面暖和许多,泥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靠墙摆放着几个竹制的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竹简和帛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味——有书简的墨香,有草药的清苦,还有娘亲身上常年沾染的、来自后院工房的木屑和油料的味道。 黄月英正坐在织机前,双手灵巧地穿梭引线,织机发出有节奏的“唧唧”声。她不算顶美的女子,肤色微深,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灵动,眉宇间带着一股寻常女子少有的沉静与慧黠。看到女儿跑进来,她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着招了招手:“过来,让娘看看手凉不凉。” 萌萌扑到娘亲怀里,伸出沾了点泥印的小手。黄月英握住她的手,轻轻搓了搓,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温热,才放心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小泥猴。爹爹在里间看书,莫要去吵他,知道吗?” “嗯!”萌萌用力点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里间那扇虚掩的房门。她知道爹爹就在里面,她喜欢待在爹爹身边,哪怕他常常只是安静地坐着看书,或者对着那张画满了线条的大图沉思。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扒着门框,小心翼翼地将脑袋探了进去。 里间的光线稍暗一些,窗户半开着,能看见外面萧疏的竹影。她的爹爹诸葛亮,正背对着门口,俯身于一张宽大的木案。案上铺着一张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桌面的舆图,黄旧的绢帛上,是萌萌看不懂的弯弯曲曲和密密麻麻的小字。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深衣,身形清瘦挺拔,如庭外那些修竹一般。此刻,他正凝神看着舆图上的某一处,手指无意识地在旁边轻轻敲击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察觉门口那个小小的窥探者。 萌萌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爹爹的背影。她不太明白那张图有什么好看的,能让爹爹一看就是大半天。她只觉得爹爹认真思考的样子很好看,像一幅安静的画。她轻轻吸了吸鼻子,能闻到空气中更浓郁的墨香,还有爹爹身上那股好闻的、干净的皂角混合着淡淡草药的气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抵抗不了想靠近爹爹的冲动,像只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熟门熟路地爬到案几另一头的一张矮凳上坐下。这张矮凳是爹爹特意给她做的,方便她也能在案边“看书”。 她双手托着腮,目光从爹爹沉静的侧脸,移到那张巨大的舆图上。那些线条和地名对她而言如同天书,她只是觉得那些弯弯绕绕的图案有些有趣,像娘亲不小心滴在布上的墨点晕开的样子。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最后落在了爹爹手指附近的一片区域。那里用墨笔画着一些表示山形的符号,旁边写着两个稍大点的字。萌萌不认识那两个字,只觉得那地方的线条看起来比别处要密集一些。 诸葛亮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之处,轻轻吁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更用力地按在了那片区域,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若由此进兵……” 萌萌看着爹爹微蹙的眉头,觉得他好像有点烦恼。她不想爹爹烦恼。她歪着小脑袋,盯着爹爹手指按着的那块地方,不知道为什么,那片密集的线条让她觉得有点不舒服,心里闷闷的。她只是单纯地想引起爹爹的注意,或者做点什么,让爹爹从那令人困扰的图上的那个点移开视线。 于是,她伸出自己肉乎乎、短胖的小手指,努力踮起屁股,让自己的手指能够到舆图上那个被爹爹按住的地方。她的指尖准确地落在了那片山形符号上。 “爹爹,”她仰起脸,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和认真,仿佛在分享一个重要的发现,“这里,不好看。” 诸葛亮的身影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从舆图上那只属于孩童的、圆润小巧的手指,移到了萌萌天真无邪的脸上。他那双平日总是清亮沉静、洞察世情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的眉头锁得更紧,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萌萌小小的身体,看清她简单话语背后是否隐藏着别的什么。 萌萌被爹爹这样陌生的眼神看得有些害怕,小手不安地蜷缩了一下,怯生生地又叫了一声:“爹爹?” 诸葛亮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内心的震动。他再次看向萌萌手指点过的地方——那是位于新野以北,一处名为“博望坡”的险要山地。他近日推演局势,此处正是他设想中,未来可能与曹军一部遭遇,并可借助地利设伏的关键点之一。一个模糊的、利用火攻的构想曾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尚未成型。这绝密的、存于内心的初步构想,一个五岁的稚龄幼女,如何能……如何会用“不好看”这样稚气却精准的词语来评价? 他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尽量用平和的声音问:“萌萌,为何说这里……不好看?” 萌萌努力想了想,试图描述自己刚才那一瞬间模糊的感觉:“就是……觉得这里挤挤的,闷闷的,萌萌不喜欢。”她用手比划着,表达不出更复杂的感受,只能重复道,“反正,就是不好看嘛。” 看着女儿纯然坦荡、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诸葛亮眼中那锐利的审视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巧合吗?还是孩童某种未经雕琢的、对危险或压抑环境的奇特直觉?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自己这个平日里安静乖巧,偶尔才流露出一点小脾气的女儿,似乎有着某种异于常人的敏感。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伸出手,轻轻将萌萌从矮凳上抱下来,放在地上,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背:“好了,爹爹知道了。去找你娘亲吧,爹爹还要再想些事情。” “哦。”萌萌乖巧地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爹爹为什么看起来又和平常一样了,但只要爹爹不那样严肃地看着她,她就安心了。她转身跑出里间,裙角带起一阵小小的风。 诸葛亮独自站在原地,目光重新落回“博望坡”三个字上,久久未曾移动。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霭笼罩了竹林,也让室内的光线变得更加朦胧。 晚饭是在堂屋的矮桌上进行的。简单的几样菜蔬,一盆粟米粥,还有一碟黄月英自己腌制的咸菜。诸葛亮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偶尔会停下筷子,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若有所思。 黄月英察觉到了丈夫的异样,轻声问:“夫君,今日可是有何烦心之事?” 诸葛亮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无甚大事,只是思索一些旧友来访可能谈及的话题。”他顿了顿,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萌萌碗里,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快吃吧。” 萌萌低头努力地用木勺舀着粥,并没有注意到爹娘之间短暂的交流。她只觉得今天的爹爹好像话特别少。 夜里,萌萌睡在自己暖和的小被窝里,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轻轻推门进来。是爹爹。他走到床边,为她掖了掖被角,然后便静静地站在床边,看了她许久。萌萌在半梦半醒间,能感觉到爹爹温热的手掌轻柔地抚过她的额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怜爱和……一种她还不懂的沉重。 第二天,是个干冷晴朗的日子。诸葛亮起得比平日更早,他仔细地洗漱,换上了一件较为正式的鹤氅,头戴纶巾,整个人显得清俊而庄重。 黄月英默默地为丈夫整理好衣冠,眼中流露出理解与支持。她知道,今天或许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早饭过后,诸葛亮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进入书房,而是在庭院中缓缓踱步,时而眺望远山,时而低头沉思。萌萌跟在娘亲身边,看着爹爹不同寻常的举止,心里有些好奇。 将近午时,庐外果然传来了脚步声,以及隐约的谈话声。诸葛亮停下脚步,整了整衣襟,对黄月英微微颔首,然后目光落在正仰头看着他的萌萌身上。 他蹲下身,平视着萌萌的眼睛,伸手理了理她有些蓬乱的额发,温和地说:“萌萌,在家要听娘亲的话。” “嗯!”萌萌用力点头,“爹爹要去见客人吗?” “是啊,”诸葛亮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去见几位……很重要的客人。” 说完,他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庐门走去。他的步伐稳定而从容,背影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和坚定。 萌萌跑到门边,看着爹爹的身影消失在竹篱之外。她不明白爹爹要去见谁,也不知道这次会面将会如何改变许多人的命运,甚至整个天下的格局。她只是隐隐觉得,爹爹这一去,好像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虽然他只是走出去了几步而已。 她回过头,看见娘亲黄月英也站在堂屋门口,目光望着爹爹离去的方向,脸上是平静的,却又带着一种深切的期盼。 隆中的天空,依旧高远清澈。溪水潺潺,竹林簌簌,一切仿佛都与往日无异。但五岁的萌萌,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冬日,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她的爹爹,似乎和这片宁静的山水,以及山外那个她全然未知的广阔世界,有着某种深刻的、她还不理解的联结。 第2章 第 2 章 夜幕彻底笼罩了隆中,茅庐里点起了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轻轻跳跃,将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土墙上,微微晃动。 晚饭吃得异常安静。连平日里总会柔声问萌萌“粥烫不烫”、“还要不要添一点”的娘亲黄月英,也只是默默吃着,目光时不时落在爹爹诸葛亮身上,带着一种萌萌看不懂的、混合着理解、支持与淡淡忧思的情绪。 诸葛亮吃得很少,几乎只是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他的眉头虽然没有像下午看舆图时那样紧锁,但神色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饭后或是考教萌萌几个简单的字,或是与娘亲说些她听不懂的天下见闻,而是直接起身,对黄月英低声道:“我去书房静坐片刻。” 黄月英点了点头,轻声道:“莫要太劳神。” 诸葛亮“嗯”了一声,目光掠过正睁着大眼睛望着他的萌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顶,指尖带着一丝凉意,然后便转身走进了里间书房,轻轻掩上了门。 那扇门一关上,堂屋里仿佛一下子空了许多。只剩下织机沉默的轮廓,和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萌萌放下木勺,碗里还剩下小半碗粥。她蹭到娘亲身边,小声问:“娘亲,爹爹是不是生萌萌的气了?” 黄月英将女儿揽进怀里,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头发,声音温柔而坚定:“没有,爹爹怎么会生萌萌的气。爹爹……他是在想一些很重要、也很艰难的事情。” “是像下午看那张画满线的图一样的事情吗?”萌萌仰起脸问。 黄月英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复杂:“是啊,比那还要重要得多。”她顿了顿,看着女儿纯净的眼眸,似乎在斟酌词句,“萌萌,如果……如果有一天,爹爹要离开隆中,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做一些他必须去做的事情,你是想留在山上,和娘亲在一起,还是想跟着爹爹一起……下山去呢?” “下山?”萌萌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的世界很小,只有隆中这一片山林、溪流和茅庐。“山下是什么样子的?有比我们这里更大的溪水吗?有卖糖人和面人的集市吗?”她听偶尔来拜访的客人提起过山下集市的热闹。 黄月英被女儿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心酸,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后背:“山下啊……有很宽的河流,有比我们茅庐大很多很多的城池,也有很多很多人。但是,”她的语气微微沉了沉,“山下也可能没有山里这么安宁,可能会有风雨,有颠簸,甚至……有危险。” 萌萌并不能完全理解“危险”的含义,她的小脑袋瓜里,已经被“很宽的河流”、“大很多的城池”和“很多人”填满了。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的世界。她虽然舍不得娘亲,更无法想象离开娘亲身边会怎样,但一种孩童本能的好奇与探索欲,让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她用力抱紧了娘亲的腰,把脸埋在娘亲温暖的怀里,闷声闷气却又清晰地说:“萌萌想跟爹爹一起下山!萌萌要去看大河,看大城!”说完,她又赶紧抬起头,补充道,“也想娘亲一起去!” 黄月英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她抱紧了女儿,没有回答。她知道,自己大概率是无法同去的。隆中这个家,需要有人守着,她的许多研究和制作,也离不开这里的环境。更重要的是,夫君前路未知,带着女眷,多有不便。 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诸葛亮站在门口,灯光从他身后透出,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影。他显然听到了母女俩的对话。他的目光落在萌萌身上,那目光深邃得像夜空,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的情绪——有听到女儿毫不犹豫选择跟随的动容,有对前路艰难的清醒认知,更有一种沉甸甸的、为人父的责任与不舍。 他走到母女身边,蹲下身,视线与萌萌齐平。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萌萌,真的想跟爹爹下山?山下可能没有家里这么舒服,也没有娘亲随时在身边照顾你。” 萌萌看着爹爹近在咫尺的脸,用力地点着小脑袋:“想!萌萌不怕!萌萌可以自己走路,自己吃饭!”她伸出小拇指,“萌萌保证听话,不吵爹爹做事!” 诸葛亮看着女儿那认真的、带着期盼的小脸,看着她努力做出保证的稚嫩模样,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他伸出手,不是摸头,而是轻轻握住了女儿那只翘起小拇指的手,将它包裹在自己微凉却稳定的掌心里。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和一句沉重得仿佛沾满了夜露的承诺:“好……爹爹知道了。” 然而,他脸上并未露出释然或欣喜的神色,那抹化不开的凝重反而更深了。他站起身,对黄月英道:“我再去查一些资料。”便又转身回了书房,这次,门关得更紧了些。 萌萌看着爹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里那点因为可以下山看新奇世界而升起的雀跃,慢慢被一种不安取代。她敏感地察觉到,爹爹非但没有开心,反而好像……更不开心了。 是因为她吗?是因为她说了想下山,给爹爹添麻烦了吗?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小小的心。她想起昨天下午自己指着舆图说“不好看”时,爹爹那震惊的眼神;想起晚饭时爹爹几乎没动筷子;想起刚才爹爹沉重的声音和没有丝毫笑意的脸…… 一定是自己惹爹爹生气了,或者让爹爹为难了。 萌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充满了懊悔和难过。她不想爹爹不开心。 夜渐渐深了。黄月英将萌萌安置在小榻上,为她盖好被子,柔声哄她入睡。萌萌闭着眼睛,假装睡着,听着娘亲轻柔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等到确认娘亲真的睡着了,萌萌悄悄地、一点点地挪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像一只小心翼翼的小猫,溜下了床榻。 她走到书房门口,那扇门依旧紧闭着,门缝底下透出一线微弱的灯光。爹爹还没睡。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小手,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地推开了那扇对她来说有些沉重的木门。 书房里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放在书案一角,光线昏黄,勉强照亮诸葛亮伏案的身影。他并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在看舆图,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只手撑着额头,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孤寂和疲惫。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抬起头。 看到门口站着的是只穿着单薄寝衣、赤着小脚丫的萌萌,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起身,快步走过来,语气带着责备和担忧:“萌萌?怎么起来了?还不穿鞋,仔细着凉!” 他一把将女儿抱起来,感受到她脚丫的冰凉,更是皱紧了眉,用自己的外袍将她整个裹住,抱到书案后的坐席上,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萌萌被爹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她看着爹爹近在咫尺的、带着倦容的脸,看着他眼中尚未褪去的凝重,心里的歉疚感达到了顶点。鼻子一酸,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爹爹……”她抽噎着,声音小小的,充满了委屈和自责,“对、对不起……萌萌不该说想下山……萌萌不该惹爹爹生气……萌萌以后都听话,爹爹不要不开心了……萌萌最爱爹爹了……” 她伸出小手,紧紧抓住爹爹的一片衣角,仿佛生怕他消失一般,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诸葛亮完全愣住了。 他看着怀里哭成泪人儿的小女儿,听着她断断续续、充满童真却又字字敲打在他心上的话语,一股巨大的惭愧和酸楚猛地涌上心头,瞬间冲垮了他维持了一整晚的沉静外壳。 他以为自己的忧虑和沉重隐藏得很好,却没想到,全都落入了这个才五岁的、敏感的孩子眼中,甚至让她误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他何其惭愧!竟让幼女因自己的心境而惶恐自责! “傻孩子……”诸葛亮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沙哑和颤抖,他伸出双臂,将萌萌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凉的小脚和那颗不安的心。“傻萌萌……” 他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一遍遍地,用前所未有的、带着痛惜和歉意的声音安抚她:“爹爹没有生萌萌的气,一点都没有。爹爹不开心,完全不是因为萌萌,绝对不是。” 他将下巴抵在女儿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她小小的身体因哭泣而微微颤抖,心中充满了为人父的怜爱和面对命运抉择的无奈。他放缓了声音,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而肯定:“萌萌想跟爹爹下山,爹爹……其实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只是爹爹在想一些别的事情,一些……很难决定的事情,所以才显得心事重重。是爹爹不好,让萌萌担心了。” 萌萌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不确定地看着爹爹:“真的吗?爹爹不是因为生萌萌的气?” “真的。”诸葛亮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女儿脸上的泪痕,看着她被泪水洗过格外清亮的眼睛,郑重地承诺,“爹爹永远不会因为萌萌说真话、表达自己的想法而生气。萌萌愿意跟着爹爹,是信任爹爹,爹爹心里……很温暖。” 听到爹爹说“温暖”,萌萌终于破涕为笑,虽然眼角还挂着泪珠,但笑容已经像破开乌云的阳光一样灿烂起来。她用力抱住爹爹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带着浓浓的鼻音软软地说:“萌萌也温暖。爹爹最好了。” 感受着怀中女儿全心全意的依赖和信任,诸葛亮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窗外,是万籁俱寂的隆中冬夜;窗内,是油灯如豆,和相互依偎的父女。 他心中的那些关于天下、关于抱负、关于前途未卜的沉重思虑,并未因女儿的这番告白而减轻分毫。但此刻,一种更为具体、更为坚韧的力量,从那小小的、温暖的身体里传递过来,流入他的四肢百骸。 前路或许艰险,或许莫测,但这条路上,有了这份需要他守护的温暖,他便更加不能退缩,也……更加不能有失。 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怀里的女儿睡得更舒服些,低声哼起了一首不成调的、连他自己都忘了从哪里听来的古老歌谣。歌声低沉而舒缓,在寂静的书房里轻轻回荡。 萌萌在爹爹安稳的怀抱和令人安心的气息里,眼皮渐渐沉重起来。临睡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爹爹没有生气,真好……下山,应该也会是很好的吧…… 至于爹爹口中那些“很难决定的事情”,那远超出五岁孩童理解能力的天下兴亡、汉室荣光,此刻,都融化在了这静谧的、父女相拥的冬日深夜里。 第3章 第 3 章 那场隆中对策似乎耗尽了茅庐积攒多年的宁静。接下来的几日,访客络绎不绝,马蹄声和陌生人的谈笑声打破了竹林固有的清寂。萌萌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在空气中蔓延,爹爹变得更加忙碌,常常与那位面容仁厚、眼含忧虑的自称刘皇叔的人在书房内长谈至深夜,而娘亲黄月英则更多时候沉默着,开始默默地收拾行装,将爹爹常看的书简、惯用的器物一一打包。 萌萌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那个“下山”的约定似乎正在变成现实。她心里既有对新天地的憧憬,也有对未知的忐忑,更有对娘亲、对这片熟悉山水的不舍。她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娘亲身后,想帮忙,却总是笨手笨脚,更多的时候只是看着娘亲忙碌的背影,心里酸酸的。 她以为会有足够的时间好好道别,至少能让她扑在娘亲怀里,撒着娇说上一百遍“萌萌会想娘亲的”。然而,离别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清冷彻骨的早晨,天还未亮透,残月与启明星一同悬在灰蓝色的天幕上。霜华覆盖了院落,踩上去咯吱作响。萌萌被爹爹轻轻摇醒,迷迷糊糊地被套上厚厚的、娘亲新做的棉衣。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被爹爹抱在怀里,走出了卧房。 堂屋里,行囊已经收拾停当,放在门边。黄月英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眼眶有些微红,但脸上却带着极力维持的平静笑容。她走上前,最后一次为女儿整理了一下衣领,手指带着清晨的寒意,却异常温柔。 “萌萌,要听爹爹的话,知道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萌萌用力点头,伸出小手想抓住娘亲,却被爹爹稳稳地抱着,走向门口。 没有更多的话语,没有预想中缠绵的告别。只是在踏出茅庐门槛的那一刻,萌萌回头,看见娘亲依旧站在原处,晨曦微光从她身后敞开的门洞照进来,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有些模糊,像一幅定格在时光里的剪影。那一刻,萌萌心里猛地一空,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留在了身后那片尚未苏醒的竹林里。 爹爹的怀抱很稳,步伐很快。她伏在爹爹肩上,看着那片熟悉的茅庐、竹篱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被蜿蜒的山道和层叠的树木彻底吞没。冷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吹散了她最后一点睡意。 下山的路,比想象中更长,也更颠簸。他们换乘了马车,轱辘碾过冻得坚硬的土地,发出单调的声响。萌萌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靠在爹爹身边,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陌生的荒凉冬景。隆中的山是秀美的,覆盖着常青的竹木,而这里的山野,却更多是裸露的黄土和枯草,显得辽阔而苍茫。 他们最终抵达的,是一座名为“新野”的城池。城不算很大,土黄色的城墙带着历经风霜的斑驳。他们住进了一处不算宽敞,但颇为整洁的院落。灰墙青瓦,与隆中的茅庐截然不同。院子里没有竹林,没有溪流,只有几棵光秃秃的、叫不出名字的树。 生活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全新的涟漪。 爹爹比在隆中时更加忙碌了,常常天不亮就出门,夜深才归来。但他总会尽量抽出时间陪萌萌用饭,检查她是否按时完成了娘亲留下的、描摹字帖的功课。 在这里,萌萌见到了更多“伯伯”。那位刘皇叔,如今要叫“主公伯伯”,他待她很是和蔼,偶尔会带来一些市集上买的、造型朴拙的泥偶或饴糖。红脸长髯、不怒自威的关云长关伯伯,话很少,但看向她时,目光并不吓人,反而有种长辈的温和。黑脸环眼、声若洪钟的张飞张伯伯,性子最是爽直,有一次竟想教她舞动他那杆吓人的丈八蛇矛,被爹爹哭笑不得地拦下了。 然而,最让萌萌感到新奇和亲近的,是一位自称赵云、字子龙的叔叔。 他看起来比爹爹稍年轻些,身姿挺拔如松,眉目俊朗,眼神清澈而坚定,不像关张二位伯伯那样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杀气,反而有一种沉稳内敛的英气。爹爹说,子龙叔叔枪法绝伦,是可托付生死的俊杰。 第一次见到萌萌时,赵云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只是将她当作需要怜爱呵护的稚童。他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抱拳行了一礼,正色道:“末将赵云,见过女公子。”那认真的态度,让萌萌有些手足无措,又隐隐觉得被尊重,心里生出几分好感。 后来,不知是爹爹的嘱托,还是赵云自己的心意,他开始在公务之余,教萌萌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主要是简单的枪棒基础。 “手腕要稳,力发于腰,而非手臂。”赵云的声音平和而清晰,他手持一杆去了枪头的白蜡木杆,为萌萌演示最基础的刺、拨、拦动作。他的动作举重若轻,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 这与娘亲在隆中时教她的东西完全不同。娘亲教她辨识草药,教她纺线,教她安静地坐在织机前。而子龙叔叔教的,是动,是力量,是另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属于外面广阔天地的规则。萌萌学得很认真,小脸憋得通红,努力模仿着赵云的动作。那木杆对她来说还是有些沉重,没一会儿手臂就酸了,但她却从中感受到一种奇特的、释放般的快乐。 白日的时光被这些新奇的经历填满,认识新的长辈,学习新的东西,探索新家院落的每一个角落。她表现得乖巧、懂事,甚至带着几分雀跃,仿佛已经完全适应了新的生活。 可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爹爹还在前厅与众人议事,独自躺在陌生床榻上的萌萌,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与隆中竹林风声截然不同的北风,那种被白日喧嚣压抑下去的思念,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想念娘亲温暖的怀抱,想念娘亲身上淡淡的木屑和草药香,想念隆中茅庐里那盏总是亮到很晚的、温暖的油灯,甚至想念那只总在院子里打盹的花猫。这里的一切都好,主公伯伯、关伯伯、张伯伯,还有子龙叔叔,都待她很好,可这里没有娘亲。 眼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下来,浸湿了枕头。她不敢哭出声,怕被巡夜的兵士听见,更怕被偶尔深夜归来、疲惫不堪的爹爹听见,平添他的烦忧。于是,她学会了悄悄地爬下床,裹紧小被子,溜到院子里那处最隐蔽的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廊檐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无声地、尽情地流泪,让思念和委屈随着泪水悄悄流淌。 这一夜,月色黯淡,星子却格外明亮。萌萌又如常躲到她的“小角落”,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 忽然,一阵极轻却稳定的脚步声靠近。萌萌吓了一跳,慌忙用手背胡乱擦拭脸上的泪痕,抬起头。 月光下,赵云站在那里,一身常穿的白色劲装仿佛染上了一层清辉。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目光落在她湿润的眼角和鼻尖的微红上,立刻明白了什么。 萌萌顿时感到一阵无地自容的羞窘。她最喜欢子龙叔叔教她枪法时那赞许的目光,她希望在他眼中自己是坚强的、快乐的,就像他演示枪法时那样英姿飒爽。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脆弱、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她下意识地想躲,想把脸藏起来,却听到赵云温和的声音响起,没有惊讶,没有疑问,更没有怜悯,只是平静地陈述:“想家了?” 萌萌的动作顿住了,她垂着小脑袋,轻轻地点了点。 赵云走到她身边,并未像大人通常做的那样立刻将她抱起安慰,而是学着她的样子,靠着墙壁,在她身旁席地坐了下来。廊檐下的地面冰凉,他却毫不在意。 “这很正常。”他看着前方沉沉的夜色,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萌萌耳中,“我第一次离开常山家乡,跟随师傅四处学艺的时候,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多少。头几个晚上,躺在陌生的营帐里,听着外面的马嘶和刁斗声,也常常想起家乡的豆饭和村口的那棵大槐树。” 萌萌惊讶地抬起头,忘了遮掩哭红的眼睛:“子龙叔叔……也会想家吗?”在她心里,子龙叔叔是那样厉害、无所不能的英雄。 赵云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星辉下显得格外温暖:“当然会。思念故乡和亲人,是人之常情,并非软弱。更何况,女公子你还这么小。”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诚的敬佩:“你离开熟悉的山水和母亲,来到这陌生的城池,不哭不闹,努力适应,还能坚持练习枪棒。云,很是敬佩。” “敬佩……我?”萌萌眨了眨还挂着泪珠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敬佩这个词,太重了,她从未想过会用在小小的自己身上。 “嗯。”赵云肯定地点点头,“你比很多大人都要坚强。” 这句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萌萌心中的委屈和羞窘。她看着赵云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坚毅的侧脸,心里被一种巨大的、被理解的感动填满了。她忍不住破涕为笑,虽然笑容里还带着泪花。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在冰冷的廊下,仰头望着星空。寒冷的夜风吹过,萌萌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赵云解下自己肩上的白色披风,仔细地裹在她身上。披风还带着他身体的温热,和一种干净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 “子龙叔叔,”萌萌小声地,带着一丝恳求,“我哭鼻子的事情……能不能不要告诉爹爹?爹爹他很忙,很累,萌萌不想让他担心。” 赵云看着她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小脸,心中软成一片,郑重颔首:“好,这是云与女公子之间的秘密。” 萌萌终于彻底安心了,裹紧带着体温和松林气息的披风,觉得夜空中的星星都仿佛变得亲切了许多。 他们都不知道,就在不远处,书房的那扇窗户后,一道清瘦的身影早已静立许久。 诸葛亮处理完手头的文书,本想透口气,却无意中看到了院子里那小小的一团身影躲进角落,也看到了赵云走过去,坐下,交谈……他听不清具体的话语,却能看见女儿起初耸动的肩膀,看见她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看见赵云坐下后,她渐渐止住哭泣,最终甚至露出了带着泪花的笑容,以及赵云为她披上披风的细致动作。 夜风从敞开的窗缝灌入,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他心中涌起的复杂热流。他没有走出去,也没有点破。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星光下那一大一小两个依靠着坐在廊下的身影。 他的女儿,在他不曾察觉的深夜里,独自吞咽着离家的愁绪,却又如此懂事地,想要守护他的“不担心”。而赵云,这个他寄予厚望、视为肱骨的年轻将领,竟也有如此细腻温柔的一面,用他的方式,守护了一个孩子脆弱而珍贵的自尊。 诸葛亮轻轻吁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深邃的眼眸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悄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如海的骄傲,以及一份更加沉甸甸的、混杂着感激与决心的父爱。 他悄悄关上了窗户,将那片星空和星光下的秘密,留给了他们。转身回到书案前,灯光下,他脸上的疲惫似乎并未减少,但那双重新看向舆图和文书的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明,更加坚定。 前路漫漫,风雨如晦,但他所要守护的,远比想象中更多,也更值得。 第4章 第 4 章 日子如同新野城外的溪水,看似平静地流淌了一个月。隆中的竹影溪声在萌萌的记忆里渐渐沉淀,变成了心底一幅泛着暖光的画卷。她逐渐熟悉了新家院落的每一块砖石,光秃秃的树枝上也冒出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嫩芽,带来一丝早春的气息。 她依旧每日完成娘亲留下的描红功课,纸张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渐渐有了点模样。更多的时候,她盼望着子龙叔叔到来的时刻。那杆去了枪头的白蜡木杆成了她最亲密的伙伴,赵云不仅教她动作,还会在她手臂酸麻时,给她讲些行军途中见到的趣事,比如北地的雪能埋过半个人,南方的丛林里有会学人说话的鸟儿。他的讲述平和而生动,为萌萌推开了一扇窥见山外世界的窗。 爹爹依旧忙碌,身影匆匆,眉宇间总凝着化不开的思虑。但每当与萌萌一同用饭,或检查她功课时,那份凝重会稍稍褪去,换上专属于父亲的温和。萌萌也学会了察言观色,从不多问,只是努力把自己照顾好,不让爹爹分心。 这日傍晚,诸葛亮难得早些归来,父女二人对坐用饭。饭后,他并未立刻回到书案前,而是沉吟片刻,看向正收拾桌上碎屑的萌萌。 “萌萌,”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明日,刘伯伯要进一趟荆州城办事,子龙叔叔也会随行护卫。你可想……跟他们一同去瞧瞧?” 萌萌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两颗星子。荆州城!她只听大人们提起过,那是一座比新野大得多、也繁华得多的城池!她立刻就要点头。 却听爹爹继续说道:“爹爹手头公务繁杂,明日无法抽身陪你前去。恐怕……也未必能时时顾得上你。”他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带着审视,也更深的思虑。他并非真的无暇分身,若有心,总能挤出时间。但他更想看看,女儿离开自己的羽翼,在赵云——这个他信任其品性与能力的年轻将领——的引导下,会如何应对陌生的环境。赵云不仅是武艺导师,其忠勇仁厚的秉性,更是他希望萌萌能潜移默化感受到的。 萌萌眼中的光芒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坚定起来。她想起自己对爹爹的保证,想起子龙叔叔说的“敬佩”。她挺直小小的脊背,用力点头:“萌萌想去!爹爹放心,萌萌会紧紧跟着刘伯伯和子龙叔叔,一定听话,不乱跑,不给伯伯和叔叔添麻烦!” 看着她小脸上努力做出的郑重表情,诸葛亮心中微动,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好,那便去吧。早些歇息,明日要起早。” “嗯!”萌萌用力应下,心里已被对明日荆州之行的期待填得满满的。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院落里已有人马集结的动静。萌萌被侍女早早叫醒,换上了一身利落的、便于行动的浅青色棉布裙袄,头发梳成两个乖巧的包包髻。她跑到院门口,只见刘伯伯已穿戴整齐,虽依旧是那身半旧的诸侯服饰,却显得格外庄重。关伯伯和张伯伯也在一旁,似乎是在叮嘱着什么。而子龙叔叔,则一身轻甲,外罩白色战袍,正仔细检查着马匹和随行车辆,身姿挺拔,在熹微晨光中宛如玉山矗立。 见到萌萌出来,刘备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弯腰对她道:“小萌萌,准备好了吗?咱们这就出发。” “准备好了,刘伯伯!”萌萌大声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赵云。 赵云检查完毕,转身走来,对刘备拱手一礼,然后看向萌萌,眼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与鼓励:“女公子,稍后路途可能颠簸,若有不适,定要告知于我。” “我知道了,子龙叔叔。”萌萌点头,心里因为他的叮嘱而安定不少。 一行人马随即出发。萌萌被赵云抱上一辆较为宽敞的马车,车内铺着软垫,刘备也坐了进来。马车轱辘转动,驶出新野城门,踏上了通往荆州的官道。 起初,萌萌还兴奋地扒着车窗,看外面不断后退的田野、村庄和远山。但路途漫长且枯燥,颠簸感阵阵传来,她渐渐感到有些头晕,小脸也微微发白,偎在软垫里不再动弹。 刘备察觉了,温声道:“可是不适了?闭上眼歇息片刻,到了荆州城,伯伯带你去看好玩的。” 萌萌听话地闭上眼睛,但胃里的翻涌感并未减轻。这时,马车微微一顿,车帘被掀开,赵云探进头来,他显然一直在车旁护卫。他看了眼萌萌的神色,便对刘备道:“主公,稍作停顿,让女公子透透气可好?” 停车后,赵云将萌萌抱下车,让她在路边站稳,呼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又从水囊中倒出些清水给她喝下。那不适感果然缓解了许多。 “谢谢子龙叔叔。”萌萌小声说,心里暖融融的。 重新上路后,赵云便不再一直骑马护卫在侧,而是时而放缓马速,与马车并行,偶尔透过车窗与萌萌说几句话,或是指点她看窗外某些特别的景致,分散她的注意力。在他的照拂下,后半程的路途,萌萌竟再未感到不适。 接近午时,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片巍峨的轮廓。灰色的城墙绵延起伏,仿佛巨兽匍匐在大地之上。那就是荆州城。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这座城池的宏伟。高大的城门楼如同山岳,城墙上旌旗招展,甲士林立。城门口车水马龙,行人商旅络绎不绝,喧嚣声、叫卖声、马蹄声、车轮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扑面而来的、充满活力的热浪。这一切,都远非宁静的隆中或质朴的新野可比。 萌萌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看不过来了。那高耸的城墙、川流不息的人群、各式各样的货物……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又有些微的怯意。她下意识地靠近了赵云一些,小手悄悄抓住了他白色战袍的一角。 赵云感觉到了那细微的拉扯,低头看她,见她小脸上满是惊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便放缓了声音,为她介绍:“那是瓮城,用以增强防御。那些是往来各地的商队,你看他们骆驼上驮的,可能是来自西域的货物……” 他的声音平和,驱散了萌萌心中那点怯意,只剩下满满的好奇。 车队在守城兵士的查验下,缓缓驶入荆州城。城内的景象更是让萌萌目不暇接。宽阔的青石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贩卖布匹、陶瓷、药材、粮食的店铺应有尽有,还有挑着担子叫卖糖人、面人、果子的货郎。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刚出笼的蒸饼香、油脂烹炸的香气、药材的苦味、甚至还有牲畜的味道。人们的衣着也各不相同,有宽袍大袖的士人,有短衫麻布的平民,还有穿着异域服饰的胡商。 刘备此行有公务在身,入城后便需先去拜会荆州牧刘表的属官。他将萌萌托付给赵云,叮嘱道:“子龙,照顾好萌萌,带她逛逛,申时前于此处汇合即可。” “云,领命。”赵云抱拳应下。 于是,萌萌便正式开始了她的荆州城之旅,身边只有子龙叔叔相伴。 走在摩肩接踵的街道上,赵云始终将萌萌护在身侧,用自己挺拔的身形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流。他并不急于带她去什么地方,只是顺着人流慢慢走着,任由她好奇地打量一切。 “子龙叔叔,那是什么?”萌萌指着一个摊子上红艳艳的果子问。 “那是冰糖葫芦,山里红裹了糖稀,酸甜可口。” “那个呢?叮叮当当响的?” “那是吹糖人的,用糖稀可以吹出各种形状。” “那些人在看什么?”萌萌又指向一处围了不少人的地方。 “那是卖艺的,在表演杂耍和棍棒。” 赵云耐心地一一解答,语气始终平和。他会根据萌萌的兴趣,适时地停下来,给她买上一根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或是站在人群外围,看一会儿卖艺人的表演。当萌萌看到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糖人——小猴子、大鲤鱼、甚至还有扛着耙子的农民——时,眼睛亮得惊人,赵云便请手艺人照着她的模样,吹了一个扎着两个小鬏鬏的女娃娃糖人。 萌萌小心翼翼地举着那个透明的、属于自己的糖人,舍不得吃,只觉得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走着走着,他们路过一个售卖女子首饰和胭脂水粉的摊子,色彩缤纷,珠光宝气。萌萌的目光被一支雕成小兔子形状的、莹白的玉簪吸引了,那玉质不算顶好,但小兔子形态憨掬可爱。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多看了几眼。 赵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注意到了那支玉簪。他想起这孩子的娘亲并未同行,她离家日久,见到这些女孩家喜欢的小物件,定是思念母亲了。他心中微动,却并未当场说什么。 他们又逛了书肆,赵云为她选了几本适合孩童启蒙的、带插画的简单读物;路过兵器铺,他则简要地告诉她不同兵器的名称和特点。他不仅是护卫,更是一位循循善诱的导师,将这座繁华城池当作生动的课堂。 中午,赵云带萌萌走进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食肆,点了几样清淡可口的菜蔬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馎饦(一种面食)。萌萌吃得小脸红扑扑的,第一次在外面的食肆吃饭,感觉一切都新鲜极了。 饭后,赵云并未急着继续逛,而是带着萌萌拐入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街巷,最终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铺前停下。店铺门口挂着一个“玉”字招牌,里面陈列的多是些质朴的玉饰。 “老板,可否将门口那支白兔玉簪取予我一观?”赵云对店内的老者说道。 萌萌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赵云。子龙叔叔竟然记得! 老者取出玉簪,赵云接过,仔细看了看,玉质温润,雕工也算细致。他付了钱,将用细布包好的玉簪递给萌萌:“女公子,这个……可以留作纪念,或是日后带给令堂。” 萌萌接过那小小的布包,握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子龙叔叔不仅注意到了她细微的目光,还如此体贴地猜到了她的心思。她仰起脸,大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谢谢子龙叔叔!我……我会好好收着的!” 赵云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时辰差不多了,该去与主公会合了。” 回程的路上,萌萌不再像来时那样只顾着看热闹。她安静地走在赵云身边,小手依旧牵着他的袍角,心里却充盈着一种饱满而温暖的情绪。她看着荆州城高大的城墙、熙攘的人群,依旧觉得新奇,但那份因陌生而起的微怯,早已被子龙叔叔细致可靠的陪伴驱散了。她甚至开始觉得,这座巨大的城池,也因为身边有子龙叔叔在,而变得亲切可爱起来。 与刘备汇合后,车队便启程返回新野。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马车摇晃着,玩了一天的萌萌终于抵不住疲惫,靠在软垫上沉沉睡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包着玉簪的小布包。 刘备看着熟睡的孩子,对护卫在车旁的赵云低声道:“子龙,辛苦你了。” 赵云在马上微微欠身:“主公言重,此乃云分内之事。”他的目光掠过车内小女孩恬静的睡颜,眼神温和。 当马车驶回新野院落时,天已彻底黑透。诸葛亮闻声迎了出来,先从赵云手中接过睡得迷迷糊糊的萌萌。 “有劳子龙了。”诸葛亮对赵云点头致意,目光快速扫过女儿安然无恙、甚至带着满足红晕的小脸。 “军师客气。”赵云拱手,并未多言今日细节。 诸葛亮抱着萌萌回到她的房间,轻轻将她放在床榻上,为她盖好被子。在脱下她外衫时,他注意到了她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个小布包。他微微一顿,并未取出查看,只是轻轻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 看着女儿在睡梦中犹自带着笑意的嘴角,诸葛亮站在床边,沉默良久。窗外,是新野寂静的夜,而他的心中,却仿佛回荡着荆州城的喧嚣,以及那份由他人代为给予、却同样珍贵的安宁。 他知道,女儿的世界,正在他无法全程参与的情况下,悄然扩大。而这份扩大,因为有赵云这样值得托付的人在,让他感到一种复杂的、既放心又难免有些怅然的欣慰。 他轻轻吹熄了灯,掩门而出。月光如水,洒在院落中,也照在独立庭中、并未立刻离去的赵云身上。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无需多言,已明了彼此心迹。一个父亲的感激,一个臣属的尽责,都融在这清冷的月色里。 第5章 第 5 章 荆州城繁华的尘埃仿佛才刚刚在萌萌的衣角上落定,新野的天空就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阴云笼罩了。大人们口中的“曹操”二字,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在她小小的世界里激起了惶恐的涟漪。她不知道曹操是谁,只知道这个名字让爹爹眉头锁得更紧,让刘伯伯脸上的忧色更深,也让子龙叔叔和其他伯伯们的身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骤然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院子里不再有子龙叔叔教她枪法时沉稳的指导声,前厅也听不到张伯伯爽朗的大笑。爹爹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常常她睡下了才归来,天未亮又离去。偶尔见到,他身上总带着一股风尘和墨汁混合的疲惫气息,连摸摸她头顶的动作,都变得仓促而心不在焉。 萌萌被严厉告诫不可随意出院门,她只能趴在窗口,看着外面一队队兵士匆忙跑过,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她听不懂的号角和马蹄声,一日响过一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的、令人不安的味道,连院子里那几棵刚刚抽出新芽的树,仿佛都蔫蔫地耷拉着枝叶。 没有人再陪她玩,没有人给她讲外面的故事。她独自描着红,写着字,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熟悉的、被呵护的平静日子,像指间流沙一样,抓也抓不住。 这一天,那种不安达到了顶点。 午后,天色阴沉得可怕,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突然,院门被猛地撞开,爹爹诸葛亮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些散乱,深衣的下摆沾满了泥点,脸上是萌萌从未见过的急迫甚至是……一丝凌厉。 “萌萌!”他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快!收拾你的东西,只拣最要紧的,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离开?萌萌愣住了,茫然地看着爹爹。离开去哪里?这不是他们的家吗?为什么突然要离开?她舍不得这个刚刚熟悉起来的院子,舍不得……她心里还隐隐期盼着,等这阵忙乱过去,子龙叔叔还会回来教她枪法。 见她呆呆地不动,诸葛亮眉头紧锁,语气更加急促:“快些!没时间耽搁了!” 萌萌被爹爹的语气吓到了,心里又满是不情愿和困惑。她慢吞吞地走到自己的小榻边,看着那些娘亲给她准备的小衣服、爹爹给她做的矮凳、子龙叔叔给她买的书和那个她一直好好收着的、包着白兔玉簪的小布包……每一样她都觉得是要紧的。她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小手犹豫着,不知道到底该带什么,动作磨磨蹭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外面的喧嚣声、马蹄声、隐约的呼喊声越来越清晰。诸葛亮回头看了一眼院门方向,焦灼如火燎原。他再看向女儿那慢吞吞、毫无效率的样子,一股火气夹杂着巨大的压力猛地涌上心头。他知道孩子不懂,但危机关头,容不得半点拖延! “你在做什么?!”他几步跨到萌萌面前,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严厉的斥责,“让你拣要紧的!这些玩物带去何用?逃命要紧!怎地如此不知轻重缓急!” 他从未用这样重的语气对她说过话。那话语像冰冷的石子,狠狠砸在萌萌心上。她猛地抬起头,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难以置信地看着爹爹。委屈、害怕、不解,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 她不知道什么是“逃命”,不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她只知道爹爹凶了她,为了她舍不得这些她认为“要紧”的东西。 诸葛亮看着她瞬间盈满泪水的眼睛和煞白的小脸,心中一刺,涌起一丝悔意,但形势逼人,他硬生生压下那丝柔软。他不再多言,一把扯过一块包袱布,目光快速扫过萌萌的东西,几乎是粗暴地将几件厚实衣物、那几本启蒙读物和那个装着玉簪的小布包囫囵塞进去,打了个结,随即一把将还在发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萌萌拦腰抱起! “哇——”身体骤然悬空,委屈和恐惧终于冲垮了堤坝,萌萌放声哭了出来。 诸葛亮充耳不闻,抱着她,拎着那个小小的包袱,疾步冲出房间,穿过院落。院子里一片混乱,仆从奔跑,车辆嘈杂。他径直走到一辆早已准备好的、看起来十分简陋甚至有些破旧的马车前,毫不犹豫地、几乎是用扔的,将还在哭泣的萌萌塞进了车厢里! “坐好!不许出来!”他丢下这句毫无温度的命令,“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车厢里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从木板缝隙透进的微弱光線。萌萌被摔在硬邦邦的木板座位上,屁股生疼。她爬起身,透过缝隙,只看到爹爹利落地翻身上了一匹牵过来的马背,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便一夹马腹,冲到了队伍的前方,身影很快没入混乱的人群中。 车厢摇晃起来,显然队伍已经开始移动。颠簸、黑暗、陌生、还有爹爹刚才那前所未有的严厉和粗暴……所有的恐惧和委屈在这一刻彻底淹没了他。她缩在车厢最角落里,抱着那个小小的包袱,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压抑地啜泣起来。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她不敢哭出声,怕引来更坏的后果。她好想娘亲,想隆中那个温暖的、永远不会凶她的茅庐。她也好想子龙叔叔,子龙叔叔从来不会这样凶她,他会耐心地跟她说话,会保护她。 子龙叔叔在哪里? 这个念头一起,萌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止住哭泣,努力扒着车厢的缝隙,睁大眼睛向外张望。外面是混乱移动的人腿、马蹄、车轮,尘土飞扬,人影幢幢。她努力寻找那个熟悉的、挺拔的白色身影,那个会让她安心的身影。 可是,没有。 哪里都没有。 骑马的兵士穿着不同的衣甲,走路的百姓面带仓皇,她看花了眼睛,也没有找到她的子龙叔叔。他就像之前消失的那些伯伯一样,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中,不见了踪影。 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萌萌绝望地缩回角落,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任由泪水无声地浸湿衣襟。小小的身体随着颠簸的马车一摇一晃,像狂风暴雨中一片无所依凭的落叶。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不明白爹爹为什么那么凶,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跑,更不明白,为什么在她最害怕的时候,那个答应过要保护她的子龙叔叔,却不在了。 车外,是弃城逃亡的仓皇与悲壮;车内,是一个五岁孩童被恐惧和委屈填满的、无声哭泣的世界。历史的洪流裹挟着个人命运,滚滚向前,不容一丝喘息。 第6章 第 6 章 马车不知颠簸了多久,仿佛永无止境。萌萌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最初的恐惧和委屈渐渐被长途跋涉的疲惫和身体的酸痛取代。她不再哭泣,只是呆呆地抱着那个小包袱,听着外面单调而令人不安的车轮声、马蹄声,还有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号令或压抑的啜泣。时间失去了意义,饥饿和口渴一阵阵袭来,但她不敢开口,只是默默忍着。 不知何时,颠簸停止了。外面嘈杂的人声稍微平息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疲力尽的喘息声。车门被从外面拉开,刺眼的、灰蒙蒙的天光透了进来,让萌萌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 “女公子,下来透透气,喝点水吧。”一个略显沙哑的、陌生的士兵声音传来。 萌萌犹豫了一下,才抱着包袱,小心翼翼地挪到车门口。那士兵伸出手想扶她,她却下意识地避开了,自己笨拙地爬下了车。双脚落地时,一阵酸麻。 她站在一片陌生的野地里,四周是或坐或卧、满脸疲惫与惊惶的士兵和百姓。车辆散乱地停放着,马匹喷着响鼻,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爹爹的身影在不远处,正与几个将领模样的人低声急促地交谈着,眉头紧锁,甚至没有朝她这边看一眼。 萌萌抱着包袱,茫然地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在混乱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孤零。她渴极了,也饿极了,但看着周围一张张陌生的、写满愁苦的脸,她不敢动弹。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人群边缘,一棵叶子落尽、枝干虬结的大树。树下,围着几个人,气氛似乎格外凝重。 一种莫名的牵引,让她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朝那棵大树挪去。 越靠近,那股铁锈般的腥气就越发浓重。她挤过几个低声叹息的兵士,然后,她看到了他。 是子龙叔叔! 可是……眼前的子龙叔叔,几乎让她认不出来。 他靠坐在粗壮的树干上,那身她熟悉的、总是一尘不染的白色战袍,此刻已被暗红、赭褐色的血迹浸染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银色的铠甲上布满了刀砍□□的痕迹,深深浅浅,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变形。他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嘴唇干裂,那双总是清澈坚定的眼睛此刻紧闭着,眉头因为痛苦而紧紧拧在一起。 他的怀里,却紧紧地、用一种近乎执拗的力道,抱着一个襁褓。那襁褓也被血迹玷污,但能看出里面包裹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睡着。 萌萌听旁边的人低声议论,带着无比的敬佩和后怕:“……赵将军为了寻回主公家小,单枪匹马杀回曹军阵中,七进七出啊……” “浑身是胆!你看那伤……” “阿斗公子总算无恙,真是万幸……” 萌萌听不懂什么“七进七出”,什么“浑身是胆”。她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子龙叔叔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有的还在缓缓渗着血,将他身下的土地都染红了一小片。那浓重的血腥味冲进她的鼻腔,让她一阵阵发晕。 子龙叔叔……破了。 像她不小心扯坏的布娃娃,像她摔碎过的陶碗。可是布娃娃和陶碗不会流血,不会痛得皱紧眉头。 他为什么不好好保护自己?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是刘伯伯的儿子吗?为了那个孩子,就可以让自己变得这么破,这么痛吗? 一种比刚才在车里被爹爹责骂时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猛地堵住了萌萌的胸口。那里面有害怕,害怕子龙叔叔会像那些受了重伤再也起不来的小动物一样;有心疼,疼得她的小手紧紧攥住了衣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的委屈。 这股委屈,不仅仅源于眼前的惨状,更是连日来所有压抑情绪的总爆发——对突然离家的茫然,对爹爹严厉态度的恐惧,对孤独颠簸的无助,以及此刻,看到最依赖、最信任的人变得如此破碎不堪的冲击。 她觉得子龙叔叔一点都不爱惜自己,这让她感到一种被忽视、甚至是被背叛般的难过。他答应过会保护她的,可他把自己弄成这样,还怎么保护她?他还记得她吗? 眼泪毫无征兆地再次决堤。这一次,她不是小声啜泣,而是张着嘴,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呜咽。她忘了周围的人群,忘了爹爹可能投来的目光,只是站在离赵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那满身的伤痕和血迹,哭得浑身发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她的哭声在相对安静的休息地里显得格外突兀。 几个围着的兵士诧异地看向这个突然出现、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娃。靠在树干的赵云,那紧闭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充满了血丝和疲惫。但当他模糊的视线聚焦,看清那个站在不远处、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小身影时,那涣散的眼神猛地一凝。 是萌萌女公子! 他下意识地想动,想开口,但浑身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更多的冷汗。他怀里的阿斗似乎被这动静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赵云立刻收敛了所有动作,只用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温和的眼睛,努力地看向萌萌,试图传递一丝安抚。 可他这副模样,只会让萌萌觉得更委屈,更害怕。她看到他动一下都那么痛,哭得更大声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是诸葛亮。他显然也听到了女儿的哭声,看到了树下的情形。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赵云惨烈的状态和怀中安然无恙的阿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混杂着沉重、敬佩与如释重负的情绪,但当他看向哭得几乎瘫软的女儿时,眉头又蹙了起来。 他走到萌萌身边,蹲下身,这次没有斥责,只是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萌萌,莫哭了。子龙叔叔无事,他只是累了,需要休息。”他想将女儿揽过来。 但萌萌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猛地挣脱了爹爹的手,依旧看着赵云,哭喊着,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孩童最直白的指控和担忧:“子龙叔叔……破了……流了好多血……他痛……他为什么不躲开……为什么不爱惜自己……呜呜……萌萌害怕……” 赵云听着那稚嫩却字字锥心的话语,看着孩子那双被泪水洗得无比清亮、此刻盛满了对他纯粹心疼和委屈的眼睛,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比身上的任何一道伤口都更让他震动。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尽力气,对着萌萌,极其缓慢地、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歉疚和安抚。 诸葛亮看着女儿,又看看重伤却仍努力保持着清醒和温和的赵云,心中五味杂陈。他明白女儿的恐惧和委屈,也深知赵云此番经历的惨烈与忠勇。他不再试图强行安抚,只是静静地将手放在女儿颤抖的背上,任由她宣泄着积压已久的情绪。 周围的兵士们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浑身浴血、怀抱幼主的将军,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女童,看着沉默无言的军师。一种无声的、沉重而悲壮的气氛,在这棵枯树下弥漫开来。 萌萌的哭声渐渐变成了低低的抽噎,她依旧看着赵云,看着他即使在这种境地下,依旧稳稳抱着那个婴孩的手臂,看着他望向自己时那努力维持的、温柔的眼神。那巨大的委屈,似乎随着泪水流走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切的、懵懂的难过。 她不明白什么是忠义,什么是责任,她只知道,她的子龙叔叔,为了别人,把自己弄得很痛,很痛。而她,除了站在这里哭,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和她对子龙叔叔伤势的心疼交织在一起,化作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她五岁的心上。她不再哭了,只是红着眼睛,鼻头也红红的,像只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兔子,固执地看着树下那个伤痕累累的身影,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牢牢刻在心里。 休息的时间短暂得可怜。很快,催促启程的号令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诸葛亮深吸一口气,将默默流泪的萌萌重新抱了起来,感受到她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他最后看了一眼赵云,沉声道:“子龙,保重。” 赵云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掠过萌萌泪痕斑驳的小脸,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精力用于对抗伤痛和维持怀中婴孩的安稳。 萌萌被爹爹抱着,重新走向那辆破旧的马车。她没有再回头,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已经映入了这个残酷午后最深刻的画面——血色,伤痕,以及那份超越痛苦的、沉默的守护。 第7章 第 7 章 短暂的休整在仓促的号令中结束,逃亡的队伍再次像受伤的巨蟒,挣扎着向前蠕动。军医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为赵云处理了最触目惊心的几处伤口,用干净的布条紧紧裹住,勉强止住了血。那身破碎的染血战袍被换下,套上了一件普通兵士的粗布衣衫,却依旧掩不住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深重的疲惫。他几乎是被两名亲兵搀扶着,安置在了一辆运送伤员和物资的、更加颠簸简陋的板车上。 板车随着队伍的行进摇晃着,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赵云紧咬着牙关,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但他闭着眼睛,脑海中反复浮现的,却不是长坂坡上惨烈的厮杀和如林的枪戟,而是那双盈满了泪水、充满了惊恐与委屈的孩童眼眸。 萌萌女公子……她吓坏了吧。 想到那孩子站在树下,看着他满身血迹,哭得几乎窒息的模样,赵云只觉得胸口一阵窒闷,那感觉比身上的刀伤更让他难以忍受。他答应过军师会看顾她,答应过她会保护她,可如今自己这般模样,定然让她害怕又难过。 不行,他得去看看她。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在板车又一次因坑洼而剧烈摇晃、旁人发出痛苦呻吟时,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手肘艰难地撑起上半身。 “赵将军!您不能动!”旁边照看伤兵的辅兵急忙劝阻。 “无妨……”赵云的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去去就回。” 他拒绝了搀扶,用那杆跟随他出生入死、此刻也沾满血污的长枪作为支撑,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挪下板车。每走一步,伤口都像是被重新撕裂开,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咬着牙,凭着过人的意志力和那份对孩童的牵挂,硬是在行进中的队伍里,辨认着方向,朝着萌萌所在的那辆马车挪去。 队伍依旧在缓慢前行,没有人过多留意这个移动艰难的身影。他终于蹭到了那辆熟悉的马车旁,赶车的士兵认出他,脸上露出惊愕和敬佩之色,连忙稍稍放缓了车速。 赵云靠在车厢壁上,喘息了片刻,才积蓄起一点力气,伸手,用微微发颤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车厢壁,然后费力地掀开了那厚重的车帘一角。 光线投入昏暗的车厢,照亮了角落里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萌萌果然在那里。 她没有睡,只是像一只受了极大惊吓的小兽,把自己紧紧缩在车厢最里面的角落,双臂抱着膝盖,小脸深深埋在里面,单薄瘦弱的肩膀不住地轻轻耸动着,发出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那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惊惶,仿佛要将这连日来的恐惧和委屈尽数哭出来。 看到她这副模样,赵云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揉搓,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所有的伤口在这一刻仿佛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对这孩子的无边怜惜和深深歉疚。 “女公子……”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却努力放得极其轻柔,生怕再惊吓到她。 那啜泣声猛地一停。 萌萌小心翼翼地、从臂弯里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当她看清车帘外那张苍白却依旧温和的脸庞时,大眼睛里瞬间又涌上了新的水汽,混合着难以置信和巨大的委屈。 “子……子龙叔叔?”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小小的,像猫叫。 “是我。”赵云对着她,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这个动作牵动了他嘴角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别怕……叔叔没事。” 他忍着周身的不适,艰难地、几乎是拖着身体,挪进了车厢。车厢空间狭小,他只能蜷着长腿,靠在萌萌对面的厢壁上坐下,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他额角的冷汗更多了。 萌萌就那样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仿佛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或者又变回那个满身是血的可怕样子。 赵云看着她惊魂未定的小脸,心中酸楚更甚。他伸出手,那只曾经稳若磐石、能持枪裂甲的手,此刻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轻轻抚上萌萌的后背,感受着那单薄脊背下传来的细微战栗。 “没事了……萌萌,没事了……”他一遍遍地,用最温和的语调重复着,手掌极其轻柔地、一下下拍抚着她的背,试图将那恐惧和委屈一点点抚平,“你看,叔叔在这里,叔叔只是……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看起来吓人,其实不痛的……” 他的安抚,像是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萌萌心中那扇紧闭的、装满了恐惧和委屈的闸门。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子龙叔叔苍白的脸,看着他努力对自己露出的、带着痛楚却依旧温柔的笑容,看着他即使自己动一下都那么艰难,却还是伸手来安慰自己…… 连日来积压的所有情绪——被爹爹厉声催促和“丢弃”的惊慌、在黑暗颠簸马车里的孤独恐惧、看到子龙叔叔浑身是血时的巨大冲击和心疼、再一次失去熟悉家园的茫然无助——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哇——!” 她猛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毫无保留的、孩童最彻底的宣泄。她几乎是扑了过去,小小的身体带着巨大的冲力,一头扎进了赵云的怀里,两只小手死死地攥住了他胸前粗布衣衫的衣襟,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这一下撞击,毫无意外地重重碰到了赵云身上多处伤口,尤其是胸前和肋下的伤处,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让他眼前猛地一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冷汗涔涔而下,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闷哼出声。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没有推开她,甚至没有调整一下姿势以避开伤处。他只是在那最初的剧痛过去后,更加收紧了手臂,将那个在自己怀里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小小身体,小心翼翼地、却又坚定无比地环住。 “爹爹……爹爹凶我……他扔下萌萌……呜呜……萌萌害怕……”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控诉着,眼泪迅速浸湿了赵云胸前的衣料,那湿热的感觉仿佛能穿透布料,灼烫到他伤痕累累的皮肤下的心脏。 “萌萌……萌萌看见叔叔流血……好多好多血……叔叔痛……萌萌也好痛……”她的小手无意识地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指甲几乎要掐进布里,那力道对于重伤的他来说,无异于另一种酷刑。 “我们又走了……家没有了……娘亲……萌萌想娘亲……想隆中的家……”她颠三倒四地哭诉着,把所有的不解、恐惧、思念和委屈,都化作滚烫的泪水和含糊不清的言语,尽数倾倒在这个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温暖的怀抱里。 她不懂什么战争,不懂什么弃城逃亡,不懂什么忠义和责任。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被迫离开了温暖的家,被最依赖的爹爹凶斥,又目睹了最信任的保护者变得鲜血淋漓。她的世界在短短几天内天翻地覆,所有的安全感被摧毁殆尽。 而此刻,这个怀抱,这个即使承受着她带来的疼痛却依旧没有松开的怀抱,成了她混乱世界中唯一坚实的存在。 赵云默默地听着,任由她哭,任由她说。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更紧地、却又无比温柔地环住她,用下巴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衫,感受着她因为极度哭泣而急促起伏的小小胸膛。 他知道,这些眼泪,这些哭诉,是一个孩子对他最赤诚、最毫无保留的爱与依赖。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远比千军万马的冲击更让他感到自身的责任,也远比任何伤口的疼痛更让他觉得难以承受。 他低头,看着怀里哭得几乎脱力、小脸憋得通红、却依旧死死抓着他的孩子,那双总是锐利冷静的眼眸里,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温柔和痛惜。 身体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也不断干扰着他的意识。但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沉默的山,为她隔绝着车外逃亡路上的所有风霜与残酷,为她提供一个可以尽情哭泣和安睡的、暂时的港湾。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极度疲惫后的小声抽噎。最终,抽噎声也停了,只剩下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 萌萌哭累了,也在赵云的怀抱里找到了那份久违的、破碎的安全感,沉沉睡去了。只是即使在睡梦中,她那两只小手,依旧紧紧地攥着赵云的衣襟,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赵云低头,看着女孩睡梦中犹自带泪痕的、却终于恢复了几分安宁的小脸,心中百感交集。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尽管这个动作再次让他痛得闷哼了一声。 车帘外,是望不到尽头的逃亡路,是未卜的前程,是沉甸甸的家国重任。 车帘内,是重伤的将军,和在他怀中安然睡去的孩子。 他抬起头,透过车帘的缝隙,望向外面灰暗的天空,目光渐渐恢复了以往的坚定与沉静。 无论如何,他必须活下去,必须保护好怀中的这个孩子,保护好主公的骨血,保护好这份在乱世中弥足珍贵的、赤诚的依恋。 这条路,再难,也要走下去。 到这里是这部小说的第一个情感爆发点,就一下全发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颠簸与恐惧仿佛成了永无止境的噩梦,但在某个午后,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终于在一片相对规整的房舍前停了下来。不再是荒郊野地,而是一个看起来还算安宁的、靠近水边的集镇。萌萌被爹爹抱着,走进了一处虽然简陋,但总算有墙壁和屋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旅舍房间。 “萌萌,这几日我们便暂居于此,你且安心待着,莫要乱跑。”诸葛亮将女儿放下,仔细打量了一下房间,语气虽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却比逃亡路上多了几分沉稳。他还有许多紧急军务需要与刘备商议,江东的动向、曹军的威胁,千头万绪都压在他的心头。 萌萌乖巧地点点头,大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她看到子龙叔叔也被人搀扶着,住进了隔壁的房间。虽然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行动迟缓,但至少,他就在旁边。 接下来的几天,大人们依旧进进出出,神色凝重。但不同于在新野时的完全“消失”,这一次,子龙叔叔的身影总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他无法再教她枪法,甚至连长时间站立都困难,但他会在阳光好的午后,坐在旅舍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萌萌在有限的范围内玩耍,或者在她描红时,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偶尔用那依旧沙哑的声音,指点她一两个写得不够好的笔画。 他的存在,像一道无声的屏障,驱散了萌萌心中盘踞多日的惊惶。她知道,子龙叔叔在那里,即使他受了伤,他也在看着她,保护着她。这份陪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抚慰她受创的幼小心灵。她甚至会小心翼翼地端水给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叮嘱他“叔叔喝水,伤才好得快”。每当这时,赵云总会接过水碗,对她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甚至带着些微暖意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有魔力,能让萌萌安心一整天。 又过了几日,气氛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大人们依旧忙碌,但那种濒临绝境的紧迫感似乎缓和了些许。一天晚上,诸葛亮难得没有挑灯处理文书,而是在萌萌准备睡下时,坐到了她的床边。 油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父女二人。诸葛亮看着女儿比前些日子稍稍恢复了点血色的小脸,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郑重的考量:“萌萌,过些时日,爹爹需下一趟江东,去办一件要紧事。你……可愿意随爹爹同去?” 江东?萌萌对这个地名毫无概念,但她捕捉到了“随爹爹同去”这几个字。她几乎是立刻用力点头,没有丝毫犹豫:“愿意!萌萌愿意跟爹爹去!” 她当然愿意!只要能跟在爹爹身边,去哪里都好。更何况,她偷偷地想,子龙叔叔肯定也会一起去吧?有爹爹和子龙叔叔在,她什么都不怕。 看着女儿眼中瞬间点亮的光彩和毫不犹豫的回应,诸葛亮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女儿依赖的怜爱,也有对此行前途未卜的隐忧,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决然。他伸手,轻轻抚平女儿寝衣的褶皱,低声道:“好。那便说定了。此行或许舟车劳顿,但……爹爹会尽力护你周全。早些睡吧。” 他吹熄了油灯,掩门而出。 房间陷入黑暗,萌萌却兴奋得有些睡不着。江东?那是什么地方?会比荆州城还大吗?有没有糖人卖?河水是不是更宽?无数的好奇在她的小脑袋里打转。她蜷缩在被子里,心里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未知旅程的期盼,连日来的阴霾似乎都被这新的期待冲淡了不少。她想着爹爹,想着子龙叔叔,想着或许能看到更新奇的景色,渐渐地,带着一丝甜甜的期待沉入了梦乡。 而在隔壁房间,并未入睡的赵云,听着军师离去的脚步声,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江东之行,他知道意味着什么。那是联盟,是游说,是孤身深入虎穴龙潭,其凶险程度,未必亚于长坂坡上的厮杀。军师决定带上年幼的女公子…… 他闭上眼,感受着伤口传来的隐隐痛楚,心中那份守护的信念却愈发清晰和坚定。无论前路如何,他手中的枪,必将为守护这风雨飘摇中的君臣之义,也为守护那个将他视为依靠的、纯真孩童的笑容,而战。 第9章 第 9 章 短暂的安稳日子如同指间流沙,很快便到了启程的时刻。没有盛大的告别,也没有冗长的准备,在一个雾气未散的清晨,萌萌便被爹爹抱上了一艘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客船。与她想象中的不同,同行的除了爹爹和几个沉默的随从,只有一位自称鲁肃的中年文士。他面容敦厚,举止温文,对萌萌也十分和气,但萌萌敏锐地感觉到,爹爹与他交谈时,气氛总是带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谨慎。 最让她心里空落落的是,子龙叔叔没有来。 她站在甲板上,踮着脚,一直望着来路,直到那暂居的旅舍和整个集镇都消失在视野里,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挺拔的身影。爹爹只是简单地告诉她,子龙叔叔有伤在身,需要静养,另有重任。她知道爹爹说的是对的,可心里还是像被挖走了一块,湿漉漉的江风吹在脸上,也带着一股咸涩的失落。 航程是漫长而枯燥的。两岸的景色起初还有些新奇,但看久了,也无非是青山绿水,与隆中、与新野并无本质的不同。大部分时间,爹爹都与鲁肃先生在船舱内密谈,萌萌只能独自待在狭小的舱室里,看着窗外流动的江水发呆,想念隆中的娘亲,想念新野那个有小院的“家”,更想念身上带着松林气息、会温柔安抚她的子龙叔叔。 不知过了几日,客船终于缓缓靠岸。当萌萌牵着爹爹的手,踏上江东的土地时,一股与中原截然不同的、湿热而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便是江东?建业? 萌萌的眼睛瞬间不够用了。 不同于新野的质朴、荆州的雄浑,这里的街市是另一种风貌。建筑更加精巧,檐角飞翘,白墙黛瓦,许多临水的楼阁甚至直接架在水面上。街道上行人如织,衣着也更为鲜艳多样,女子的裙裾飘逸,男子的宽袍也多用轻薄的丝绸。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花香,还有各种小吃摊上传来的、甜甜腻腻的香气。叫卖声、吴侬软语的交谈声、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某些楼宇中飘出,交织成一片繁华靡丽的景象。 鲁肃先生安排他们住进了一处颇为雅致的驿馆,叮嘱他们暂且休息,便匆匆离去,想必是去通报了。 诸葛亮深知此行凶险,牵一发而动全身,再次严厉告诫萌萌绝不可擅自离开驿馆半步,必须时刻跟在他身边。萌萌起初也认真点头答应。 可孩子的天性,如何能长久地被拘束在方寸之地?尤其外面是如此一个光怪陆离、充满诱惑的新世界。爹爹依旧忙碌,不是与鲁肃先生闭门商议,便是独自在房中推演局势。驿馆再精致,也只是一个更大的“车厢”罢了。 终于,在到达江东的第三天下午,趁着爹爹与鲁肃先生又一次陷入冗长谈话、随从们也稍有松懈的间隙,那份被压抑了太久的好奇心,如同挣脱了缰绳的野马,驱使着萌萌,悄悄地、像一只灵巧的猫儿,溜出了驿馆的大门。 起初,她只是想在附近看看。可那琳琅满目的商铺,那香气四溢的小吃,那街头杂耍艺人精彩的表演,像一块块磁石,吸引着她越走越远。她看着糖铺里晶莹剔透的各色果子,看着绸缎庄里流光溢彩的布料,看着小贩担子里活蹦乱跳的鲜鱼……一切都那么新奇,让她忘了时间,忘了爹爹的告诫,也忘了来时的路。 当她终于从一个卖泥偶的摊子前回过神,想要按记忆返回时,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街口。四周是相似的街巷,相似的建筑,相似的人流,她完全迷失了方向。 “爹爹……”她试着叫了一声,声音细小得立刻被周围的喧嚣吞没。 恐慌,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她开始凭着模糊的记忆乱走,一条街又一条街,看到的却永远是陌生的面孔和景致。她问路边摆摊的老人,老人叽里咕噜的吴语她一句也听不懂;她想找穿着类似驿馆仆役衣服的人,却一个也看不到。太阳渐渐西斜,将她小小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街上的行人似乎也少了一些。 几个时辰过去了,她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嗓子又干又涩,饥饿感也阵阵袭来。最初的兴奋和新奇早已被无边的恐惧取代。陌生的环境,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找不到回去的路,最重要的是……不见了爹爹。 她会不会永远也找不到爹爹了?会不会被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爹爹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因为她不听话,就不要她了? 这个念头让她窒息。强烈的悔恨和恐惧攫住了她。她再也走不动了,缩在一个僻静巷口的石阶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流泪。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小小的身体蜷成最没有安全感的一团。周围的世界是如此喧闹,却又如此冰冷,将她彻底隔绝在外。 就在她陷入深深的绝望,几乎要被黑暗吞噬时,一个清朗而温和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说的竟是她能听懂的官话: “你……需要帮助吗?可是迷路了?” 萌萌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年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站在她面前。他穿着一身质料讲究的蓝色锦袍,头发用玉簪整齐地束起,面容清秀,眉眼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安静。他看着她,眼神里有关切,但没有怜悯,也没有好奇,只是平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萌萌哽咽着,用力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我……我找不到爹爹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那男孩并未惊慌,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在思考。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萌萌齐平,声音依旧平稳:“莫怕。你可知你爹爹姓名?或者,你们住在何处?” “我爹爹……叫诸葛亮……”萌萌抽噎着说,“我们住在……一个驿馆里……我,我不记得名字了……” “诸葛亮?”男孩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清澈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光芒,但很快便消散了。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哭得可怜兮兮的萌萌,做出了决定:“天色已晚,你独自在此不安全。若不嫌弃,可先随我回府暂歇,我让人帮你打听驿馆所在,可好?” 他的提议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可靠。萌萌此刻六神无主,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年纪不大,却处处透着沉稳可靠的男孩,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是本能地信任了他。她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男孩向她伸出手,他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萌萌犹豫了一下,将自己沾着泪水和灰尘的小手放了上去。 他牵着她,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处高门大宅前。朱漆的大门,气派的石狮,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写着两个气势恢宏的大字,萌萌不认识,但也能感觉到这户人家的不凡。男孩显然是这里的少主人,门房见了他,立刻恭敬地行礼开门。 走进府内,更是别有洞天。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假山池水,布置得极为精巧雅致,比萌萌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华美。她小心翼翼地跟着男孩,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更为静谧的居所。 一个容貌极美、气质雍容的夫人正坐在窗下看书,见到男孩带着一个陌生的小女孩进来,微微有些讶异,放下书卷站起身来。 “循儿,这是?”她的声音温柔如水,目光落在萌萌身上,带着善意的打量。 “母亲,”名叫周循的男孩恭敬行礼,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这位小妹妹在街上迷路了,与父亲走散。她父亲似是姓诸葛,暂居驿馆。天色已晚,孩儿便先带她回来安顿,再派人去寻她父亲。” 夫人闻言,脸上露出怜惜之色,走到萌萌面前,蹲下身,用柔软的丝帕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好孩子,莫怕了。到了这里便安全了。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萌萌。”萌萌看着眼前这位美丽又亲切的夫人,心里的恐惧稍稍减轻了一些。 “好乖巧的名字。”夫人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饿了吧?先随我去用些点心,洗把脸,可好?” 夫人牵着萌萌,周循安静地跟在后面。他们来到一间布置雅致的偏厅,桌上早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糕点和温热的花草茶。夫人亲自照顾萌萌吃东西,为她整理散乱的头发,语气一直温柔而耐心。周循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用那双沉静的眼睛观察着萌萌。 这里很安全,很舒适,夫人和周循哥哥都对她很好。可是…… 萌萌小口吃着甜甜的糕点,心里却越来越不安。她偷偷看向门外,夜色已经彻底笼罩下来。夫人和周循哥哥只是温和地照顾她,问她的名字,问她饿不饿,却没有人提起她的爹爹,也没有人说要去哪里找爹爹。 他们……会帮萌萌找到爹爹吗?爹爹知不知道她在这里?他会不会……很着急? 这个念头一起,嘴里的糕点顿时失去了味道。刚刚平复一些的恐惧,再次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心头。她坐在这个华丽而陌生的府邸里,看着窗外完全陌生的、江东的夜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离家好远,好远。 第10章 第 10 章 在周府度过的这一夜,对萌萌而言,是极其漫长而忐忑的。那位被称为“小乔夫人”的周夫人待她极尽温柔,安排的客房舒适柔软,熏着淡淡的、她从未闻过的香气。周循哥哥虽然话不多,但也默默陪她用了晚饭,甚至还拿出自己收藏的一些精巧的鲁班锁给她把玩,试图分散她的不安。 可萌萌心里始终像揣着一只小兔子,七上八下。躺在陌生的、过于柔软的床榻上,她睁大眼睛看着雕刻精美的床顶,耳朵竖得高高的,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动静。每一次脚步声,都让她心跳加速,期盼是爹爹来找她了;每一次夜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都让她想起隆中的家,想起娘亲。 第二天清晨,萌萌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侍女伺候她梳洗,为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显然是周循小时候的旧衣服,虽然略大,但面料柔软舒适。她被引到偏厅用早饭时,周循已经端坐在那里,依旧是一副小大人的沉稳模样。 “昨夜睡得可好?”小乔夫人温柔地问,亲手为她布菜。 萌萌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说:“我想爹爹了。” 小乔夫人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怜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莫急,你爹爹定然也在寻你。待会儿……或许便有消息了。”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女们压低却难掩兴奋的禀报声:“夫人,少主人,都督回来了!” 都督?萌萌好奇地望向门口。 只见一位身形高挑、身着月白色儒袍的男子迈步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极其俊雅,眉目疏朗,鼻梁挺直,唇边似乎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他的气质与萌萌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不像爹爹诸葛亮那般清冷深邃,不像刘伯伯那般仁厚中带着忧思,更不像关张二位伯伯那般威猛凛冽,甚至与子龙叔叔那种英挺锐利、如山间雪松般的气质也迥然相异。 他就像……就像一幅江南烟雨浸润下的水墨画,儒雅温润,风姿特秀,周身散发着一种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度。若非侍女们称他“都督”,身上隐约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萌萌几乎要以为他是哪一位游历山水的名士文人。 这便是周府的男主人,江东一手遮天的周公瑾?萌萌看得有些呆了。 周瑜走进来,先是对着妻子温和一笑,目光随即落在儿子周循身上,带着赞许微微颔首,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正睁大眼睛、怯生生看着他的萌萌身上。 那目光,清澈而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却没有丝毫审视或压迫感。他走到萌萌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高度与她齐平——这个动作,让萌萌瞬间想起了子龙叔叔,心中那点因陌生而产生的畏惧,不由得消散了大半。 “这位便是昨夜迷路的小客人吧?”周瑜的声音也很好听,清朗悦耳,如同玉石相击,“我叫周瑜,字公瑾。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态度是如此自然亲和,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孩童,而是一位值得尊重的小友。萌萌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小声回答:“我……我叫萌萌。” “萌萌,好名字。”周瑜笑了笑,那笑容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漾开温柔的涟漪,“昨夜吓坏了吧?放心,既然到了这里,便无人能再让你害怕。我已吩咐下去,让人去各驿馆打听你爹爹的消息,想必很快便有结果。”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萌萌看着他温和的眼睛,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稳安定的气场,一种久违的、类似在子龙叔叔身边时才有的安全感,缓缓包裹了她。她用力点了点头,鼻子却有些发酸。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侍从禀报:“都督,鲁肃先生求见。” 周瑜站起身,对萌萌和小乔夫人道:“你们先用饭,我去去便回。”他摸了摸儿子周循的头,又对萌萌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转身走向书房方向。 萌萌吃着香甜的米粥,心里却惦记着刚才听到的“鲁肃先生”。那不是和爹爹一起来江东的鲁肃伯伯吗?他来这里,是不是和爹爹有关? 孩童的好奇心一旦起来,便难以抑制。她匆匆吃完早饭,借口想在院子里走走,便悄悄溜出了偏厅。凭着昨晚模糊的记忆和一点点运气,她竟然真的摸到了书房附近。 书房的门并未完全关紧,留着一条缝隙。里面传来周瑜和鲁肃清晰的谈话声。 “……曹孟德檄文已至,八十万大军,虎视眈眈,直言欲与将军‘会猎于吴’。”这是鲁肃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 “八十万?”周瑜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虚张声势罢了。然其势大,确非我江东一地可独力抗衡。”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刘豫州新败,退守夏口,其势虽微,然关张之勇,诸葛之智,犹不可小觑。尤其孔明……其才胜我十倍。” 听到爹爹的名字被提及,而且还是被这位看起来如此厉害的周都督用这般语气称赞,萌萌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将小耳朵贴得更近。 鲁肃道:“正是!孔明亦主联合抗曹,他已随我前来,此刻便在驿馆。公瑾,此乃存亡之秋,两家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啊!” “我岂不知?”周瑜的声音低沉下去,“只是……江东基业,乃伯符兄与吾等心血,如今主少国疑,内有不谐之声,外有强敌压境……与刘备联合,是引为援手,亦恐引狼入室……需得仔细权衡。” 他们的对话,萌萌大多听得云里雾里。“曹操”、“八十万大军”、“联合抗曹”……这些词汇像沉重的石头砸进她小小的脑海,她不太明白具体含义,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话语背后弥漫的紧张、忧虑,甚至是……恐惧。原来那个叫曹操的坏人,不仅要打新野,还要打到这里来?所以爹爹才那么忙,所以才来江东,是为了和这个看起来很温和的周都督一起,打那个大坏人吗? 一种模糊的、关于战争和危险的认知,让她的小手心里沁出了冷汗。她突然无比迫切地想要见到爹爹,想要确认他是安全的,想要躲进他那或许带着责备、却终究是唯一的怀抱里。 就在这时,书房内的谈话似乎告一段落。鲁肃道:“既如此,肃先行告退,还需与孔明商议后续。” 听到爹爹马上可能又要和鲁肃伯伯去忙,可能又会找不到,萌萌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偷听会被发现,猛地从门后探出小半个身子,带着哭腔脱口而出:“周……周叔叔!我……我想见我爹爹!” 书房内的两人俱是一怔,同时转头看向门口。 鲁肃脸上露出惊讶和一丝尴尬。周瑜则先是微微挑眉,随即,看着那个扒着门框、眼睛红红、像只受惊小鹿般望着他的小女孩,他眼中的锐利和深思迅速褪去,重新漾满了那种令人安心的温和。 萌萌知道自己打扰了大人谈正事,心里又怕又歉疚,小手紧紧抓着门框,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抽噎:“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只是……只是想爹爹了……” 看着她那副想靠近又不敢、满心委屈又努力道歉的小模样,周瑜忽然笑了起来,不是刚才那种带着算计和权衡的淡淡笑意,而是真正开怀的、如同阳光破开云层般的明朗笑容。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并未责怪她,反而伸出手,轻轻牵起她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小手。 “无妨。”他的声音柔和得像在哄劝,“是我疏忽了,让萌萌等了这么久。走吧,我这就带你去见你爹爹。” 他对着鲁肃微微颔首,示意稍后再说,便牵着萌萌,走出了书房。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将周瑜月白色的袍子映得愈发清雅,也将萌萌心中盘踞的恐惧和委屈,一点点驱散。 她仰头看着身边这个高大而温和的“周叔叔”,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不同于子龙叔叔粗糙有力、却同样令人安心的温暖,心里默默地想:这个周叔叔,好像……也和子龙叔叔一样好。 第11章 第 11 章 周瑜的手温暖而稳定,牵着她穿过几重戒备森严的庭院,来到一处更为宏伟的建筑前。这建筑飞檐斗拱,气象森严,远非驿馆可比,门口持戟的卫兵见到周瑜,立刻肃然行礼,无声地让开道路。 还未进门,里面便传来一阵阵高亢激昂的争辩声,夹杂着零星的叫好或反对的嘈杂。萌萌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周瑜的手指。 周瑜感受到她的紧张,低头对她安抚地笑了笑,并未多言,牵着她径直走了进去。 厅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分列两旁坐满了形形色色的文官武将,大多面色凝重,或激愤,或沉思。萌萌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爹爹! 他正立于大厅中央,身姿依旧如修竹般挺拔,面对周遭或质疑或敌视的目光,毫无惧色。他的声音清朗,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投入深潭,在一片喧嚣中格外引人注意。他正在与一个须发皆白、看起来地位很高的老臣激烈地辩论着什么,话语间提及“曹操”、“兵力”、“火攻”等词,萌萌听得懵懂,却能感觉到爹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据理力争的、不容置疑的气势。 而在大厅另一侧,鲁肃伯伯正站在一位相貌奇特、长着浓密紫色虬髯的将军面前,似乎在急切地解释着什么。那紫髯将军抱着臂膀,眉头紧锁,面色沉郁,不时摇头,显得极不耐烦。 整个大厅仿佛一个巨大的、即将沸腾的锅,充满了紧张、焦虑和不确定的气息。 “爹爹!”萌萌再也忍不住,挣脱了周瑜的手,像一只归巢的雏鸟,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朝着那个她寻觅了许久的身影飞奔过去。 这一声清脆的、带着哭腔和无限委屈的童音,如同利刃划破了紧绷的空气。大厅内的争辩声、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愕、诧异、不解,齐刷刷地投向了这个突然闯入的小小身影。 正与人激辩的诸葛亮,身形猛地一僵。他霍然转身,当看到那个穿着不合身男装、头发微乱、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正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的女儿时,他脸上那层用于应对千军万马、纵横捭阖的冷静面具,瞬间出现了裂痕。惊诧、难以置信、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深藏的、几乎被繁忙公务压垮的担忧,如同潮水般涌上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竟让那眼底微微泛起了不易察觉的湿润光芒。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向着女儿张开了双臂。 “萌萌!” 萌萌一头扎进了那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两只小手死死搂住爹爹的脖子,将满是泪痕的小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连日来的恐惧、委屈、迷路的惊慌、在陌生环境里的无助,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诸葛亮肩头的衣料。 诸葛亮紧紧抱着女儿小小的、因为哭泣而不断颤抖的身体,手臂收得是那样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他闭上眼,将下巴轻轻抵在女儿柔软的发顶,感受着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慰藉。所有的机变、所有的谋略,在这一刻都远去了,他只是一个差点丢失了爱女的、后怕不已的父亲。 大厅内一片寂静。方才还在激烈争论的文武官员们,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温情一幕,神色各异。有人面露不解,有人眉头紧皱,觉得此等军国重地,岂容稚子闯入?也有人,如鲁肃,看着相拥的父女,眼中流露出理解和一丝欣慰。 周瑜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俊雅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捉摸的笑意。他并未立刻打扰,直到诸葛亮的情绪稍稍平复,才缓步走上前。 诸葛亮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眼,目光与周瑜相遇。两个当世最顶尖的智者,第一次正式的目光交汇,没有刀光剑影,却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空气中碰撞。 诸葛亮轻轻拍了拍怀中仍在抽噎的女儿的后背,抱着她站起身,对着周瑜,深深一揖,语气诚挚:“亮,多谢公瑾兄护佑小女周全。此恩,亮没齿难忘。” 周瑜微微一笑,拱手还礼,风度翩翩:“孔明先生客气了。令爱聪慧伶俐,偶遇迷途,瑜既遇见,自当援手。倒是先生,爱女失而复得,可喜可贺。” 两人的对话客气而疏离,却都心知肚明,这次“偶遇”背后,牵扯的是何等复杂的局势。 就在这时,那个紫髯将军似乎不耐烦这短暂的温情插曲,洪亮的声音带着不满响起:“公瑾!此乃商议军国大事之所,岂是携儿带女之地?曹贼八十万大军压境,是战是降,尚无定论,岂容儿戏!” 萌萌被这粗豪的声音吓了一跳,往爹爹怀里缩了缩。 周瑜转身,面向那紫髯将军,脸上的温和笑意不变,眼神却瞬间变得锐利而沉稳,他朗声道:“子敬(鲁肃字)方才所言,亦是瑜之所想。曹军势大,然我江东带甲数十万,据有长江天险,更有诸公戮力同心,岂可不战自降,将先主(孙策)与吴侯基业,拱手让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容地走到大厅上首主位旁,目光扫过全场,那儒雅的身形此刻却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威严:“曹操,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我等世受汉恩,岂能屈膝事贼?况曹军远来疲惫,不习水战,马超、韩遂尚踞关西,为其后患……其势虽盛,破绽亦多!”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高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鼓舞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原本有些躁动和悲观的大厅,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年轻的都督身上。 萌萌依偎在爹爹怀里,听着周瑜叔叔侃侃而谈,那些话语她大多听不懂,但她能感觉到,周瑜叔叔说话的时候,那个凶凶的紫胡子叔叔不再大声反对,其他人也都认真地听着。她仰头看看爹爹,爹爹也正凝神听着周瑜的话,眼神专注,似乎在飞快地思索着什么。 她放心了。爹爹找到了,周瑜叔叔也在,他们好像在商量很重要的事情,要一起打那个叫曹操的大坏人。 连日来的惊吓、迷路的疲惫、此刻在爹爹安稳怀抱里的放松,以及大厅内那虽然紧张却不再令人恐惧的氛围,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包裹了她。激烈的辩论声、周瑜清朗的分析声、鲁肃偶尔的补充声……都渐渐变得模糊,成了催眠的背景音。 她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皮越来越沉重。爹爹的怀抱是那么温暖,那么安全,让她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防备。她听着爹爹平稳的心跳,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墨香和一丝淡淡的、因奔波而带来的尘土气息,仿佛又回到了隆中那个宁静的午后。 外面的世界,是八十万大军的威胁,是战与降的生死抉择,是联盟与猜忌的微妙博弈,是即将到来的、注定要以无数生命和鲜血为代价的赤壁烽烟。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她在爹爹的怀抱里,寻回了遗失已久的安全港湾,沉沉睡去。睡梦中,她或许梦见了隆中的竹林,梦见了娘亲温柔的笑容,梦见了子龙叔叔舞动的枪影,也或许,只是陷入了一片无忧无虑的、属于孩童的黑暗与宁静。 她不知道大人们最终达成了怎样的决议,不知道她的爹爹和周瑜叔叔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如何携手布下惊世棋局,更不知道,那场即将到来的、决定天下命运的大火,将以何等壮烈而又残酷的方式,焚尽长江,照亮历史的长夜。 此刻,她只是安然睡去。在这风暴眼的中心,在决定着千万人命运的殿堂里,在一个父亲的怀抱中。 第12章 第 12 章 厅堂内激烈的争论声不知何时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而紧绷的寂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片刻的安宁。决议似乎已经达成,文武官员们正陆续沉默地退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沉重的思虑和未散的激动。 萌萌是在一阵轻柔的摇晃中醒来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爹爹略显疲惫却依旧温和的脸庞。 “萌萌,醒醒。”诸葛亮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情愿,仿佛不愿打破女儿这难得的安睡。 萌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才发现自己还在爹爹怀里,而周围的人群正在散去。她下意识地搂紧爹爹的脖子,生怕又被放下。 就在这时,一个窈窕的身影带着淡淡的香风走了过来,是那位美丽温柔的小乔阿姨。她对着萌萌绽开一个安抚的笑容,柔声道:“萌萌睡醒了?可是饿了?” 萌萌看着小乔阿姨亲切的笑容,心里的不安稍稍缓解,轻轻摇了摇头。 诸葛亮抱着女儿,目光与不远处正和鲁肃低声交谈的周瑜短暂交汇。周瑜微微颔首,似乎早已料到。诸葛亮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怀中依赖地靠着自己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担忧,有不舍,更有一种形势比人强的无奈。 他轻轻将萌萌放到地上,蹲下身,双手扶着她小小的肩膀,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恳切:“萌萌,爹爹这几日有极其紧要的公务,恐怕……无暇分身照顾你。周府环境清幽,小乔夫人又温柔细心,你暂且去周府住几日,可好?” 他顿了顿,看着女儿瞬间瞪大的、写满不解和抗拒的眼睛,心中刺痛,却不得不继续解释,声音低沉:“爹爹不能再让你……再有丝毫闪失。”这指的是她今日走失之事,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后怕。 几乎是同时,周瑜结束了与鲁肃的交谈,缓步走了过来,接口道:“孔明先生所虑极是。如今你我既已同心抗曹,萌萌便如同我自家子侄。内子独居府中,有萌萌相伴,想必也十分欢喜。府中护卫森严,定可保萌萌无虞。”他的话语温和得体,既顾全了诸葛亮的颜面,也表达了足够的诚意,将这场看似临时起意的托付,巧妙地嵌入了刚刚达成的联盟框架之内,让人难以拒绝。 诸葛亮看着周瑜,又看看一旁温柔浅笑的小乔夫人,再低头看看一脸茫然、小手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女儿,心中纵有万般不舍与顾虑,在“联盟大局”和“女儿安全”这两重考量下,也只得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深知,将女儿置于江东核心人物周瑜的府邸,既是保护,也未尝不是一种无形的牵制与表态。他此刻,没有更好的选择。 “如此……便有劳公瑾兄与夫人了。”诸葛亮最终沉声说道,对着周瑜和小乔夫人各自拱手一礼。他用力握了握女儿的小手,试图传递一些力量和安慰,然后,近乎艰难地,一点点松开了手指。 萌萌看着爹爹松开的手,看着他那复杂的、似乎蕴含着千言万语却最终归于沉默的眼神,心里猛地一空。她不想去周府,她想跟着爹爹!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小乔夫人已经温柔地牵起了她的手。 “萌萌,跟阿姨回家,好吗?阿姨那里有甜甜的糕点,还有漂亮的花园。”小乔夫人的声音如同温暖的泉水,试图抚平她的不安。 萌萌被小乔阿姨牵着,身不由己地转过身,向着厅外走去。她一步三回头,大眼睛里充满了依恋和困惑,紧紧盯着站在原地、身影在空旷大厅中显得格外清寂孤高的爹爹。 就在她最后一次回头,目光掠过即将合拢的厅门缝隙时,她看见了那个长着紫色虬髯的将军!他尚未离开,正站在厅柱的阴影里,目光恰好也投向门口。 他的眼神,不像周瑜叔叔那样温和,也不像鲁肃伯伯那样和气,更不像爹爹那样深沉复杂。那是一种……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审视甚至隐隐不耐烦的眼神,像冰冷的针尖,猝不及防地刺中了萌萌。 是因为她吗?是因为她这个外来者,这个“麻烦”的小女孩,打扰了他们商议大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萌萌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地转回头,心脏怦怦直跳,小手瞬间变得冰凉。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那位将军看起来那么威武,怎么会……怎么会不喜欢她一个小孩子呢?可那种冰冷的感觉是如此真实,让她刚刚因为小乔阿姨的温柔而升起的一点暖意,瞬间消散无踪。 “怎么了,萌萌?可是冷了?”小乔夫人察觉到她小手的变化,关切地问,将她往自己身边拢了拢。 萌萌把小脸埋在小乔夫人柔软的衣袖里,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那种被厌恶的感觉,让她心里涩涩的,比迷路时的害怕更让她难受。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看起来很华丽的周府,这个有着温和周叔叔和漂亮小乔阿姨的地方,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和欢迎她。 马车载着她和小乔夫人,驶离了那座决定了许多人命运的建筑,再次回到了那个亭台楼阁、曲径通幽的周府。府邸依旧华美精致,侍女依旧恭敬有礼,小乔阿姨对她依旧温柔体贴,周循哥哥见到她回来,也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继续摆弄他的棋盘。 可萌萌却再也找不到昨天初来时的那份新奇和一点点安心的感觉了。那个紫胡子叔叔冰冷的眼神,像一道无形的阴影,笼罩在她心头。她变得格外安静,格外小心翼翼,不再敢随意跑动,不再敢大声说话,连吃点心时,都只敢小口小口地抿着,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别人不高兴,尤其是……那个可能不喜欢她的将军。 她趴在临水的轩窗边,看着外面池子里游动的锦鲤,心里默默地想着: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忙完呢?他会不会来接萌萌?子龙叔叔的伤好了吗?隆中的娘亲,知不知道萌萌现在在一个这么远、这么奇怪的地方? 一种深切的、属于漂泊者的孤独,在这个繁华而陌生的江东府邸里,悄然弥漫开来,将她小小的身影,衬得愈发单薄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