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世情劫》 第1章 烟火人间情 楚思远是不信命的。 那年他二十岁,高考后的盛夏像一锅黏稠的粥,糊在鄂西的山坳里。蝉鸣撕扯着溽热的空气,他在老家的烟田里等一场未知的判决。 去舅舅家问填报志愿的事,恰逢晚饭。舅舅喝了半斤苞谷酒,攥住他的手掌就着灯光细看,烟头明灭间忽然笑起来:“小子,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手相!” 舅妈忙着添菜,笑声撞在瓷碗上叮当作响:“你舅喝了酒眼毒!将来发达了,莫忘了我们。” 舅舅还要说什么,却被舅妈一筷子红烧肉堵住了话头。 楚思远低头扒饭。少年人的傲气硌在喉头——他不要做什么人上人,只想把踩进泥土里的命,一寸寸拔出来。 云朵偷懒的午后,烟叶田里蒸腾着燥热。楚思远赤膊穿梭在齐肩高的烟丛中,将母亲掰下的烟叶垒成小山。竹背篓四角插着长竿,他恨不得把整个夏天都塞进去。 “勤人跑断腿,懒人压驼背!”母亲胡翠擦着汗喊。 “我宁愿压驼背,也不走第二趟!”他咧嘴一笑,古铜色的脊背弓成倔强的弧线。父亲楚德富默默托住背篓底部,竹篾深深勒进儿子肩肉时,他松手的刹那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楚思远踉跄着扶住田埂石头,指甲劈裂的疼钻心刺骨。阳光炙烤着汗湿的背,烟叶宽大的阴影掠过他熏黑的臂膀,如同命运漫不经心的撩拨。 夜晚被百瓦灯泡撕开一道口子。一家三口坐在小院里编烟叶——左手提绳右手持叶,两叶背对背绞入竹竿,动作快得带起风声。楚思远三分钟一竿,比父亲快十秒。这十秒够母亲做饭点火,够一只飞蛾扑向灯火,够少年在心里丈量走出大山的距离。 “从前邻里都互相帮工。”楚思远甩开粘在睫毛上的烟絮。 父亲抖了抖编好的烟竿,烟叶沙沙作响:“现在?各人刨食各人香。”答案裹着烟尘味,沉甸甸压进夜色。 子时开烤房的那一刻,热浪裹着烟香劈面撞来。父子俩弓着腰在蒸笼般的烤房里传递烟竿,像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干枯的烟叶摩擦出细碎声响,如同大地啃噬汗水的咀嚼声。 白炽灯下,那烟叶黄得鲜亮,没有一丝杂斑。楚思远拿起一片,问楚德富:“这已经是这儿最好的了,能评得上一等吗?” 楚德富点起一根烟,吐着烟圈,脸上是散不开的苦笑,“种烟的人,从来闻不到好烟香。” 又深吸一口,叹道:“本来是该够得上的……可烟贩子总会压价,至少往下压两个等级。等收购站交上去,又是另一套标准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最辛苦的人,挣得永远最少。所以我才盼你多读书,将来别像我们,明明受了欺压,却只能忍气吞声——谁叫咱们没个倚仗呢。” 楚思远听得鼻尖发酸。他低头从脚边拾起一片沾了露水的烟叶,掐头去尾,只留下当中最金黄饱满的一段,然后扯出一片干枯的叶片,放在手心轻轻搓碎,均匀撒在理好的叶片上,再仔细卷紧,做成一支粗卷烟。他笑了笑,说:“既然这样,不如咱们自己先尝尝什么是一等一的味道。” “别乱试,小心呛醉了。”楚德富嘴上拦着,却没真当回事,转身慢悠悠地走开了。 楚思远点燃那支凝聚了他一周心血的手工烟,猛地吸了一口。霎时间呛得他眼泪直冒,一股灼热之气直冲头顶,紧接着鼻血奔涌而出。 他一手慌忙捏住鼻子,一手打亮手电,弓着腰在路边急寻草药。每找到一种,就胡乱嚼几下塞进口中,直至找全了药材,也嚼得差不多了。他将草渣吐出,搓成细条,轻轻塞进流血的鼻孔。一股清凉渐渐蔓延,血总算止住了。 楚思远不服气,找到楚德富理论:“您说的‘呛醉’根本不是醉,这分明是流鼻血!” 他听见父亲在身后叹息:“人间的烟火,哪是那么好尝的?” 楚思远没有直接回答。他望向远处,轻声说:“也许这人间烟火从来就不美好。只不过我们活在人间,没得选,也没法拒绝。” 烟叶上烤房后,第一天用枯叶杂草堆入土砖砌成的炉内,以稳定温度,让房内的烟叶变黄。这时候的火候把握是取得最后橙色的关键,也是成色的关键。等到烟叶99%都变黄,火候就要变了,这个转火是整个烘烤的核心。 转火前需准备大量的柴火,瞬间增高烤房内的温度,以便湿气聚集。等到温度湿度到达时,赶紧打开烤房顶上的天窗,继续加大火力,让室内的湿气在短时间内排出。在这个过程中若不能排干净水汽,或是有些密集区域的水汽排除不彻底,将会在叶片上形成黑斑,导致单叶的失败。 楚思远在执行这一操作时,楚德富过来检查,以防哪里没有控制好。 检查完毕,他走到火炉前,问道:“考试成绩快出来了,你想好报什么学校了吗?” “成绩还没出来,我也不清楚能报哪里。”楚思远朝炉里塞进一根柴,语气有些迟疑。 楚德富坐在一截粗木上,望着远处的竹林,缓缓说道:“我们都盼着你成才,将来走出去,我们也脸上有光。” 这话听了太多遍,但这一次,楚思远想认真回应:“我想以后回村里,做一名村官,把家乡建设好,让大家都过得好一点。” “这穷地方的村官没什么文化,你有知识了就别回来了吧!你看看那些考上大学的,哪个回来了?”楚德富站起身,走到观察窗前看了看温湿度,又回头说道:“但你要是真回来……这地方,或许真会有点不一样。” “之前不是听说有个考上北大的,最后也回来了吗?”楚思远笑着说。 楚德富叹了口气:“可惜了啊,咱们这第一个大学生,居然是押送回来的。那么好的前途,不知道怎么会做出那种糊涂事。” “学历不代表能力,更不能代表人品。他只是会考试而已。”楚思远接过话。 “你别东想西想,那毕竟是个别现象。总体上,读过大学的人素质还是要高些,也更有出息。” “出息是什么?赚更多钱吗?” “是被人尊重、有名望啊!” 那一刻,楚思远仿佛真正听懂了一个世代为农的父亲心里最深切的盼望。 月光漏过竹叶筛在两人肩上。楚思远忽然明白:父亲砸碎脊梁供他读书,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这片土地值得留下。 楚思远三叔楚德贵的脚步声砸碎了夜晚的寂静,火光照得他额角的汗珠像滚动的油星:“大哥!烟草站出事了!” “出啥事了?”楚德富问。 “舅爷……舅爷被人杀啦!” “哪个舅爷?” “还能有谁啊?就是放牛坡的那位啊!”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楚德贵找了个石墩子一屁股坐下,缓了口气接着说:“唉,这事儿真说不清谁对谁错……舅爷跟他两个弟弟去烟草站卖他们收来的烟叶,正好撞见独自来卖烟的李湖——就是野猪垄那个媳妇跟人跑了的。舅爷瞧他一个人,就在旁边笑话他,说他没出息,连媳妇都看不住。李湖抬头瞪了他一眼,舅爷觉得被冒犯了,抡起扁担就打过去——好家伙,扁担都打断啰!” 楚思远忍不住插嘴:“我的天,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小孩子别打岔!”楚德贵摆摆手,继续讲道:“舅爷那两个兄弟也冲上去围着李湖拳打脚踢。谁想到李湖突然掏出把锉刀,猛地捅进舅爷肚子里!舅爷弟弟也被划拉了一道口子。李湖捅完人就拼命跑,舅爷竟然还一手捂着流出来的肠子,一手提着断扁担追了出去……可没跑多远,就一头栽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舅爷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楚德富问。 楚德贵回道:“旁边的人用竹子抬着去医院了。” “十几里山路抬去医院?”楚德富递烟的手稳得像山岩,“阎王爷的门槛,怕是要绊脚了。” 楚思远喉头发紧:“那个李湖……不是老实人吗?” “老实?”楚德贵嗤笑一声,烟头明灭间映出他讥诮的嘴角, “小孩子,看书去。” 楚思远不高兴地回道:“我马上都上大学了,不是小孩子了!” 楚德贵不再严肃,转而笑着说道:“不读大学还成长得快一点儿,读了大学更是小孩儿!” “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楚思远辩解道。 “高不成,低不就。就是你们这些大学生!”楚德贵逗着楚思远说到。 “我还不是大学生嘞!” “走,加一把火,我带你去捉野猪。”楚德贵说着就,就要给炉内加柴。 楚德富说道:“莫信你三叔,野猪捉他还差不多!” “不去,我要看书!” “都高考了,还看什么书?这一锤子买卖已经做了,还有什么想法不成?” “三叔,您知道谁家有书吗?”楚思远问。 “那你继续看你的课本嘛!” 楚德贵笑着继续说道:“你小姑父家有!” 来到姑姑家时,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楚思远听到屋后山林里传来阵阵伐木声——他们是在为夜晚烤烟准备柴火。他站在屋头那块大石头上,朝山林方向喊了几声。很快,姑父的回应从林间传来,说他马上就回。 没过多久,就见姑父扛着一根落叶松,脚步踉跄地拖拽着走来。 “辛苦了,姑父。”楚思远赶忙上前想帮他卸下。 姑父连忙摇头喊道:“离远点儿!”随即“轰”的一声把木头扔在地上。 那落叶松粗如碗口,直径少说也有二十厘米,长度十米上下,少说三百来斤。 楚思远惊叹道:“姑父,您也太厉害了吧,这么重怎么扛得动?” “厉害什么呀,没办法嘛,”姑父苦笑着抹了把汗,“一路拖回来的,还摔了一跤。” “怎么摔的?” 姑父无奈一笑:“被它的‘尾巴’撂倒了。” 进了屋,姑父给楚思远倒了瓷缸水。楚思远接过喝了两口,姑父自己则仰头灌了半盅。两人聊了聊家里的烟叶烘烤情况,又问了问学业,最后姑父笑道:“今天怎么舍得来我这儿啦?” “姑父您这话说的,我以前也常来呀!” “怕是哦。”姑父笑眯眯的不置可否。 楚思远正色道:“我听三叔说您这儿有不少书,能借我看看吗?” “随便拿去看就是了。”姑父说着,带楚思远爬上吊脚楼二楼。他拿出一套金庸的《天龙八部》递过来:“够不够?” 楚思远一时没反应过来:“啊?您还有别的吗?” 姑父又摸索出一本,问道:“这个……你看不看?” 墨绿色的封面上赫然印着《性科学》三个大字。楚思远顿时语塞,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回家的路上,楚思远怀揣武侠小说,如获至宝。途中坐在路边石头上歇脚时,他就迫不及待地翻读起来,若不是一只野猫突然从草丛中窜出惊扰了他,恐怕真要忘了归家。然而,那本未曾伸手接下的书,却悄然落进了少年懵懂的意识里。 守夜的日子被劈成两半。一半是英雄侠客的刀光剑影,一半是烤房炉火舔舐黑暗的红舌。楚德富总在深夜佝偻着腰来查火,父子俩隔着火光对视,谁也不说破那份心照不宣的守护。 楚母胡翠发现楚思远睡倒在烟堆里,就叫醒他,让他去床上睡。楚思远逞能地说道:“我又不困!” 她笑着说:“那你去屋后摘些李子过来吧!” “这种事儿,我最喜欢干了!”楚思远立马来了精神。 更喜欢干的事儿,是坐在树上吃李子。虽然老辈人总说“在树上吃,会长虫。” 楚思远吃着李子的间隙,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说,找一个分叉的树枝坐下,边吃边看书。刚刚看完一场战斗,楚思远突然意识到:屋内还有那么多的烟叶没有捆扎。 立即摘了几十颗李子,放在口袋里,下树。刚沾土,就看见楚德富跟过来,说道:“我们今晚要去坐夜,你自己在家,把烤房那边火照看好。后期火不用太大了。” “谁走了?” “舅爷的娘。” 楚思远怔住了,李子核卡在喉间:“肠子流出来的是舅爷,怎么死的倒是他娘?” 楚思远不知道这话问得该不该,但他似乎感受到的是老天“犯迷糊”。 “孩子的罪,父母受。只要有父母在,就会为孩子挡灾啊!”楚德富与楚思远边走边说:“但父母的罪,不会让孩子承受。” 楚思远就明白了字面意思,可能那是楚思远二十岁理解的一种懵懂的母爱。但也在怀疑父亲这个是否只是一个说辞:“有一句话叫做: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难道不是孩子也在承受着父辈的报应吗?” 楚德富好像无言以对。他也不知道他舅爷的母亲是否会愿意为了她孩子而放弃自己的生命。 许多年后楚思远才懂:那夜死去的女人并非自愿赴死,只是命运这把锉刀捅穿舅爷肚腹时,顺便剜走了离他最近的那颗心脏。 第2章 情不知所起 第二章情不知所起 那个暑假,漫长得仿佛被文火慢炖了二十年。当高考成绩单如同终审判决书般尘埃落定,楚思远才惊觉,自己对大学怀揣的不仅是向往,还有深藏心底的一丝恐惧。 择校如拆盲盒,包装华丽,内里难料。他最终迈进了一所大专学府——校名鎏金闪烁,内质却似虫蛀之木。校门口,“热烈欢迎新同学”的红色横幅迎风招展,其下却挤满了办理电话卡、兜售军训服、推销食堂饭卡的摊位,宛若一场针对“新鲜韭菜”的精准收割。老板们显然深谙人性,尤其擅长拿捏刚脱牢笼、不谙世事的高中毕业生。 楚思远未曾见过真正的好大学是何模样,便姑且“既来之,则安之”,懵懂地遵循着这套既定流程。起初他并未觉出有何不妥,直到某日腹痛如绞,被迫遁入芦苇丛行方便之事。恰闻一位食堂大妈正开着免提与姐妹通话: “大姐,你可注意饮食啊!这热天我们学校好多学生拉肚子。” “哎哟,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兴许是。老板交待了,以后得多注意卫生。” “毕竟是入口的东西,赚钱其次,良心要紧呐!”电话那端传来恳切的声音。 厨师大妈不以为意:“知道啦,也就是防着些较真的,闹大了咱还得丢饭碗。” “可学生也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啊……” “姐,别瞎操心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条件好的早在外头租房开小灶了,哪会吃食堂?顾好自己才最实际!” “但人在做,天在看啊……” “哎哟,我的好姐姐,您心肠好,可结果呢?还是多疼疼自己吧!” 楚思远顿觉一阵恶臭扑鼻,却一时难以辨明,这气味究竟是来自周遭,还是源于方才那席对话。 若说军训本该充满意义,那么楚思远所经历的,则更像一场形式主义的狂欢。在毫无荫蔽的操场上,站军姿、转向、踏步…一套流程下来,他只觉浑身软绵。这所缺少古木庇荫的校园,似乎也一同缺失了某种人文底蕴。 训练按性别分开进行,而教官清一色是挺拔的年轻男性。这对情窦初开、刚摆脱学业重压的少女们而言,无疑是一场心慌意乱的考验。以往含胸驼背的姑娘,在教官的调教下,身姿挺得令人心旌摇曳。休息间隙,男生们热议哪个女生最美,女生则窃语哪位教官最帅。 教官们大多聚在一处,一位排长严肃提醒:“记住,他们是学生,不是连队的兵。训练注意分寸,千万别出事!”这些士官班长们经验老到,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们飒爽的英姿、利落的作风,尤其是那一身橄榄绿,不知迷倒了多少怀春少女。 有胆大的女生试图索要联系方式,但这在教官队伍中是明令禁止的。然而,刚获自由的青春如火炽烈,烧尽了过往束缚,也燎尽了礼教规训。没有什么高墙能困住未经驯服的**,任何阶层或身份的桎梏皆难以阻挡——除了贫穷。 楚思远的室友王檬,高考失利后随手填报了这所学校。某晚他忽然说:“等军训完,我请客!” 上铺的张鑫鑫问:“吃啥?” 邻床李浪笑答:“泥鳅钻豆腐呗!” 王檬顿时笑红了脸:“好你个李浪,懂的还不少!” 李浪装傻:“我想的就是菜啊,你们心思歪到哪去了?” 王檬边笑边揩泪:“缺德玩意儿……说正经的,我家打算送我去澳洲了,军训完就得去上托福课。” 张鑫鑫叹道:“才混熟就要散了啊……不过你有这条件,是好事。记得常联系。” 这顿饭终究未能成行——王檬除了室友,自有他的高中同窗圈子。 正式开课后,楚思远发现师资构成颇为奇妙:百分之五十来自外校兼职,百分之三十是隔壁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仅百分之二十是本校教师。 一位老博士讲授高数,逻辑清晰,奈何楚思远如听天书。英语老师年逾三十,课堂上多半时间在忧心能否怀孕、高龄产子风险几何。经济学老师则留下这么一句“警世恒言”:“爱情如手中沙,紧握则流,松握亦散,唯有力度适中、持之以恒方能留存。”——说话时粉笔灰落满了他微秃的头顶。 组织行为学的老师最为认真,唯恐学生学不到真知,却反而因不愿照本宣科,使得考试难度陡增。 会计学基础,楚思远学得比较认真,貌似为很多年以后的CPA埋下种子。 马哲对于喜欢历史哲学的楚思远来讲,就是一锅大盘鸡,他还有很多辅菜不断往里面涮煮,以至于那五十平方的图书馆都供应不足。 若问商务礼仪课教会了楚思远什么,那绝非打领带的技巧(毕竟从未用上),而是那个与他配合练习的女生——周林。她眼眸清澈得令他词穷,呼吸间若有清香,皓齿如玉米般整齐,乌发如云,颊边几点雀斑更添灵动……这是个“危险”的姑娘。为求自保,次日楚思远便将课桌挪至前排,主动远离了那份令人心慌的“危险”。 大专教学堪称“严谨”——几乎无人不能毕业,除非你主动放弃。老师们“善良”又“负责”,绝不轻易让学生挂科。 楚思远并未迁移户口。一日接到家中电话,通知他回原籍应征入伍。 体检一切顺利,等候结果时,舅妈欣喜道:“昨儿梦到你选上啦!准成!” 他本也抱持希望,然而录取通知迟迟未至。他往返武装部不下十次,得到的答复从“再等等”渐变为“别急嘛”,最终只剩敷衍的搪塞。这些话像梅雨季永远干不了的湿衣,黏腻地贴附肌肤,挣脱不得,令人窒息。他伫立办公室外,看里边的人喝茶、看报、闲聊,仿佛他的人生走向,尚不及报缝广告值得关注。 楚思远十分恼怒,也只能对着大路骂道:“不行就不行,非要拖这么久干什么?我还要上学读书嘞!” 恰巧不巧,旁边有一个人听到了,答到:“你那什么破学校,谁还不知道么?喜欢读书早干嘛去了?” 楚思远脑子一片空白,忘记了回怼,也忘记了他早就很努力。 一语如冰针,刺破了他连日辛苦吹胀的所有期盼与自尊。 多年后他方知晓,真相简单得可笑——非他不够格,亦非命运苛待,不过是有个名字,轻飘飘覆写了他的命运。那人顶替他,穿上了那身他梦中萦绕无数次的戎装。 原来命运有时,不过是一张墨迹未干的表格。有人蘸墨随手一划,他的人生,便就此改章易辙。 大三那年,征兵海报横幅再次拉在校园。这次是李江信硬拽着他去体检,代价是帮他要到英语选修课老师的联系方式——一个他原本永远不会去接触的陌生世界入口。 那是楚思远第一次看见姜老师。 她夹着教案走进教室时,四月的春光突然有了形状。大波浪卷发垂落在雪白的颈侧,每一个英语单词都像珍珠般从她唇间滚落。当她的目光掠过楚思远那件显眼的黄色衬衫时,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Could you read this paragraph?” 李江信轻快地碰撞楚思远的手肘,递给他教材。他站起来,几乎是无意识地念完了整段英文,坐下时才发觉手心全是汗。从那天起,他成了别人英语课上最忠实的常客,手机相册里偷拍的背影成了他最珍贵的秘密——尽管李江信总是泼冷水:“别做梦了,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说得对。楚思远何尝不知道,姜老师于他而言,更像一个完美的、遥远的借口。当他望向她时,望见的是一种理想伴侣的幻影,一个可以暂时逃离现实的完美寄托。他不需要真正靠近,只需要这样一个光芒四射的象征,让他能够忽略内心对前途的迷茫,让自己相信还在为某种高尚的目标而悸动。 他开始频繁前往她任教的大学图书馆,如同朝圣者走向遥远的神殿。他喜欢“去见梦中人”的借口,而后独自在图书馆呆一整天。 有时,楚思远也会体验兼职生活,去度假村帮忙弄蚯蚓。 更多时候,他喜欢在湖边钓鱼,却在不经意间听到某女大学生卖身求学的故事。 一天下午,阳光温柔地照耀在荷塘旁,楚思远躺在岸边,拿着一本书掩盖着脸颊,眯着了。一只蚂蚁爬在他手上,痒痒的,把他弄醒了。 楚思远拉下书本,见一个姑娘正弯腰微笑着。 楚思远立刻起身坐直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正准备给你把蚂蚁给弄走,你就醒了。”说话的姑娘叫周林,一个楚思远在第一次心动时逃避的女子。 楚思远有点儿晕乎乎,没有站起来,便邀请道:“要不,你也在这岸边坐会儿?” 周林微笑着坐下来,说:“你今天没出去么?” 楚思远心想:“出去?她怎么如此问。” “我是说,你咋跑到这里看书了,没去那边大学图书馆?”周林见楚思远没反应,接着解释道。 “昨晚上,室友打游戏太吵了,我也睡得晚,今天起来晚了,那边大学图书馆需要很早去排队才有位置。所以就没有出去。” 周林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越是顶尖的大学,学生越是自律。我们在这里不过是晚几年面对社会罢了。” 楚思远很认同她的话,但他依然安慰道:“莫自惭形秽,比如你就很上进啊!你还做兼职嘞!” 周林并没有及时回答,看了看远方,又看了看荷叶,再看着楚思远的眼睛说:“我不是为了挣钱去做兼职的,我是看见你在那里。” 楚思远像个傻子,没有听懂她的话。 “我从你开学演讲争取班干部时,就喜欢你了。”她说得那么平静,好像讲着别人的故事。 “还记得你第一次教我打桌球,我真的是好笨呐!” “怎么会,你学得很快。” “等我真的学会一杆进几个球时,你却总是往那边图书馆跑。” “我有时候也会跟着去,远远地看着你在那里专注学习。” “你也去过?” “那次元旦联欢会,你在舞台上表现超帅。你知道吗?” …… 他们并排坐着,周林看着不远处散步的情侣,她抬起手擦拭了面部。 楚思远看着将落的夕阳,他不敢知道她是在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傻傻地不敢动弹,更不敢用耳朵去听她的轻微抽搐,只是看着远方,听着湖岸的骑车鸣笛。 他没有勇气去接住那份真挚的、纯洁的、现实的爱情。 他知道,若接纳她,放任自己的情感,将会导致不可控的情感倾泻,如此将会耗费掉很多他看书学习的时间,以及刚刚好的生活费。 逃避到最前一排上课,就是不能看见她,不会陷得更深。去喜欢那姜老师,或许只是一个借口,是自己对周林动心的障眼法。 许多年后他才会明白:有些真心就像荷塘里的萤火,一生只亮给一个人看。错过了,就是永夜。 很多年后,楚思远更加明白她内心并不平静,只是故作镇定,不敢看她的眼睛,一直在逃避。逃避第一个让你心动的人,不是辜负自己的青春,而是辜负整个生命。 没过几日,学工处来通知,楚思远被录取了。连平足的室友也靠着某种说不清的门路,一并入选。 命运开了个潦草的玩笑。有心栽花的枯死,无心插柳的却成荫。 楚思远没有如旁人那般雀跃,只默默走进校门口的理发店。电动推子“嗡鸣”着贴紧头皮,碎发纷纷落下,像一段青春被草草剃度。老师傅问是不是要去当兵,他沉默地笑了笑——这光头更像是一场无声的祭奠,祭奠那仓促终结的学生时代。 那晚学工处负责人拍着他的肩,红光满面:“恭喜啊!到时候我亲自送你去车站。” “接站干部说会来的……” “嘿!那边领兵的我熟!”男人笑得胸腔发震,“我也是转业回来的——放心,我让他多照顾你!” “照顾”这个词像颗黏牙的糖,甜得让人不安。 回到宿舍,楚思远被起哄套上那身没有军衔的迷彩服。手机的闪光灯亮起时,学工处的电话又来了。 他独自走回办公楼,听见某个数字混在寒暄里飘来:“三千……” 夜风刮过脸颊,他攥着裤兜里仅有的五百块生活费,忽然懂得了什么是“规则”。 武昌火车站像个巨大的蒸笼,喷涌着离愁与汗气。同学们挤作一团告别,楚思远却在混沌中看不清任何一张脸。多年后室友才说,周林那时哭得瘫倒在地,像株被暴雨打碎的兰花。 可他只记得列车启动时,窗外掠过无数张茫然的年轻面孔。几个活泼的新兵已围住带兵干部,热切地打听着远方。楚思远缩在座位里,觉得自己像件被寄往未知地址的包裹。 第3章 行伍起功臣 第三章 行伍起功臣 新兵生活的底色是橄榄绿,衬底是不断的呵斥与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体能落后的楚思远成了“重点关照”对象,直到某个夜晚,一个黑影摸到床边,低语如诱惑又似警告:“给家里去个电话,就说想报特种兵集训——花点钱,就能换个地儿享清福。” 下连后,真正的修炼才开始。这里的标准严苛到近乎哲学:玻璃必须通透到“怀疑不存在”,被子要有“杀人的棱角”,且必须手工打造,禁用一切“科技与狠活”。地面清洁更是一场仪式,需以抹布为刃,一寸寸跪地打磨,直到水泥地焕发出大理石般的釉光,能清晰映出你怀疑人生的脸。 排长曾亲自教学扫地,语气宛如传授武功秘籍:“楚思远,大学生!这扫地里的学问,我今天再给你讲讲!”只见他化扫帚为神兵,精准切入地砖缝隙,手腕一抖,尘土无所遁形。“学会了吗?”“报告!学会了!”“好,艺术的精髓在于实践,你来。” 于是,楚思远在二十二岁这年,终于领悟了“扫地”的终极奥义。 他渴望改变。站哨时,看见军官们挺拔的身姿、自信的步伐,在他心中种下火种。他决定报考军校。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偷窃游戏。同年兵在电话里倾诉乡愁,他在背古文;别人训练间隙瘫倒如泥,他在默写物理公式;午休的鼾声震天,是他的地理课背景音;甚至请假外出,目的地也非拉萨街市,而是营门口便利店后院的一个僻静角落,那里有他的高数战场。 深夜的图书室是他的“秘密基地”,直到被查哨的领班员手电筒照破:“楚思远!装什么夜猫子,滚回去睡觉!”哨位上偷摸单词本,差点与参谋长撞个满怀,惊出一身冷汗后,记忆的战场转移到了——手掌心。五厘米厚的模拟题被翻煮得油渍麻花,每一个选项都形成了肌肉记忆。 化课能拼时间,军事技能却是硬伤。双杠二练习是他的噩梦。一次夜间加练,体力透支的他被狠狠甩出,重重砸地,短暂地失去了知觉。 是班长李洋找到了他。这个军事素质全连第一的硬汉,背着他冲向医院。夜里寒风刺骨,但班长背上的温度,他至今记得。 万幸,只是脑震荡。他走不稳路还想着训练,李洋按住他:“楚思远!‘思远’,这名字白叫了?‘思虑长远’!这是命令,给我好好休息!” 旁人笑话他:“摔一回还摔上瘾了?”炊事班老兵摇摇头:“希望渺茫喔。” 但楚思远心里那团火,从未熄灭。最终,他以全省第二的成绩,叩开了最高军事学府的大门。 军校的第一课,是剥皮抽筋般的重塑。 楚思远站在偌大的训练场上,看晨曦刺破雾霭,远处教学楼穹顶反射着冷硬的光。这里有的是装甲车碾过草地的轰鸣,是教授夹着讲义匆匆穿过梧桐大道的身影,是凌晨三点哨声响后全员整装集合的迅疾。他终于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大学——不教风花雪月,只授生死胜负。 尘土飞扬的训练场上,一声“卧倒!”炸响,前方六人应声扑地,整个身体按手、肘、胯的顺序狠狠砸进土里,右手提枪,左肘配合右脚匍匐前进,背上的刀刺网在烟尘中铮铮作响。 “快!再快!你们是怕踩死蚂蚁吗?”战术□□的吼声穿透黄雾。 楚思远在尘土中奋力前行,每一次匍匐都是对自我的超越。 “楚思远!比上次快了三秒,但看看你的枪管!”教官一把抬起他的枪,“进这么多土,炸膛了怎么办?” “报告!知道!” “知道?”教官眼神如刀,“人在枪在,人不在枪还得在!你看看你的枪带子都掉了,有这样的战士吗?” 战术手套早已磨烂,手背、手肘、膝盖上不是血痕就是青紫,但没人喊停,只有对“快、准、狠”的执念在支撑着每一次前进。 纪律像钢钉,一锤锤敲进骨缝。政治课上,□□说:“党性不是口号,是掉皮掉肉时的咬牙坚持。”楚思远摸着后颈晒脱的皮,忽然想起烟田里父亲佝偻的脊背——原来有些东西,早已刻进血脉,只等一场烈火来淬炼显形。 队列训练场更是淬火之地。军姿仪态的要求比新兵连严十倍,汗水如溪流般淌进作训服,口令如雷贯耳。□□的声音冰冷而锋利:“你们来这不是享福,是渡劫!从这里走出去,你们不再是被班长保护的人,而是要成为替别人顶住天的人!顶不顶得起?” “顶得起!”众人齐声嘶吼,身躯却不敢有丝毫晃动。 “指挥官决定一支队伍的生死!军校不出次品,次品就是灾难——你们想做精品,还是废铁?” “精品!” “楚思远!” “到!” “喉咙为什么动?” “报告!有一口痰,我咽下去了!” “咽得好!今天你咽下的不止是痰,是刻进骨子里的纪律!” 理学院的课业从不轻松。对楚思远来说,最难的莫过于物理。外聘的女博士□□哪儿都好,唯有一个缺点——太温柔。对这帮野惯了的学员来说,温柔简直是瞌睡咒。 “楚思远。”□□轻轻点名。 “到!”他猛地站起。 “去后面站一会儿,清醒了再坐下。” “是!” 他捧着书站到教室最后,决心洗心革面。 “哐当——”书掉在地上的声音惊醒了所有人。 原来,他站着睡着了。 结业考试,他是全班唯一挂科的人,挂唯一一科就是物理。 同宿舍的四川战友王卫国笑他:“那么漂亮的□□上课都能睡?你真是欠收拾。” “我也不想,可她一讲话我就像被催眠……” “现在挂科了,爽了吧?” “这不还有你嘛!” 楚思远拾起那本厚重的物理书,从头啃起。王卫国成了他的辅导□□,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他硬是用考军校的劲头把物理烙进脑子里。补考,终于过了。 唯一淬不灭的,是深夜里掏手机看消息的习惯。那个曾一起复习考军校却落榜的姑娘,聊天窗口始终沉寂。最后一条消息是他发的“拉萨星空真亮”,后面跟着一个孤独的叹号。 有时他骗自己是信号问题,直到看见战友收到女友包裹时戏谑的眼神——原来断联本身,就是最清晰的回答。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地方大学的室友李江信发来两张照片:周林的结婚照。红底证件像上,她笑靥如花,婚纱洁白得刺眼。 这一幕搁在他心里,以至于后来拉练时嚼着压缩干粮,都能嚼出点荒谬的甜腥味。他对着旗杆举起矿泉水瓶:“敬我这没名没分的耿耿于怀。” 第一个寒假,楚思远终于休假回家。 父亲楚德富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藏不住的笑意,母亲眼中燃起了光。无论走到哪,乡亲们的笑容都格外热切,目光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赞许。他们拉着他讲边疆、说军营,他以一种从未想过的方式,成了这座小镇的骄傲。 第4章 一见串两心 第四章 一见串两心 军校毕业,他选择回到那片辽阔而更荒凉的边疆。旧日的风依旧在旷野上呼啸,但楚思远作为一杆两星的新排长,身上带着一股内地的新风气。二十几岁,干劲像出膛的子弹,冲劲令人生畏。他带着战士们日复一日地“顶格”训练,很快便在营地里成了焦点人物。 早上一个三公里,中午一个,下午还有一个,这就是特战的训练点心。 海拔4500米的障碍训练场呆在偌大的基地上,让人看着有些不舒服,副队长戴着一副墨镜,双手插抱在胸前,雄浑的嗓音喊道:“楚排长,你学过没有?” 楚思远意识到这第一次终究是要来,他径直走到400米障碍起点处,做好起跑准备。 副队长一声哨响,楚思远大步跑起来,100米后的各式障碍在他脚下后退,当他返回翻过高墙时,才意识到这比内地跑起来要难太多,肺部开始有了炸裂的感觉,缺氧不能让他停下脚步,跳下深坑后他体能已经消耗殆尽,这时使用意志才将他从2米坑内送上来,余后的100米全靠意志力冲到终点。 “第一次跑高海拔障碍,两分二十秒,还行!”副队长掐表说到。 此时的楚思远,满眼冒星星,心脏肺腑像是马上炸裂一般,他单膝跪在地上,眩晕着。 “不能倒,不能倒,你是排长!”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楚思远撑着一口气,站起来,装作无事地挥挥手,然后悄然离开,在无人的地方瘫软坐下。 这一次跑下来,他咳嗽了三天。 特战特训,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吃完晚饭,楚思远带着队员一排散开,每个人面前一个轮胎。 “这是今天的收操项目,翻轮胎。距离400米,往返。” “排长,我们之前是两个人翻的,今天一个人吗?” 楚思远没有说什么,自己带头翻了起来。当翻到一半时,楚思远问旁边的一个班长:“这轮胎真重,多少斤来着?” “也就三四百斤吧!”班长笑着说道。 这天,队长说:“楚排长,集合。带大家出去河边儿玩儿!” 大家一听到河边玩儿,像是一群鸟儿,欢呼雀跃。 到了河边长满班公柳,偶尔一簇红柳挤在中间,河水高不过三十厘米,河底的拳头大小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唯独不见鱼苗。 队长说道:“下面,我们下河抓鱼!我先给大家做个示范。” 说着,队长走到河岸边,直直地一个前倒,砸入水中,水花四溅,然而队长整个身体像一块木板一样纹丝不动。 大家终于明白了,这不是抓鱼,这是水里倒功训练。 楚思远看着队长,随即同样前倒下去。在冰雪融水炸开的一瞬间,他双肘将河底的鹅卵石硬生生砸开。 痛!刺骨的痛! 冷!钻心的冷! 一群人下水后,从倒功到搏击,冰冷的河水似乎被点燃,至少每个人的训练热情在熊熊燃烧。 “收操!” 当队长吹哨下令,特战队员们以最帅气的姿态上岸。 楚思远眼前却一片漆黑——低温刺激激活了消化道内的迷走神经,引发“迷走神经反射”:心率降低、外周血管扩张、血压下降,导致脑部供血不足,出现头晕、恶心甚至眼前发黑。 他强扶着路边栏杆前行,队长见状立即上前亲自搀扶。 岁月和极限训练将年轻的躯体锻造成钢。无处宣泄的青春能量,在无数次俯卧撑和器械训练中,转化为棱角分明的八块腹肌和沉稳如山的气质。 转眼一年休假又至,人还没彻底放松,父亲楚德富催促相亲的唠叨便已在耳边响起。 楚思远还没来得及应对父亲的催促,战友王卫国的邀请就先到了——请他去做伴郎。 王卫国是他在军校的室友,算准了他休假的日子,早早便敲定了这份差事。婚期前两天,楚思远特意进城购置西装。 走进男装专卖店,他径直对导购员说:“我不太会挑,麻烦你帮我选一套。” “您好先生,请问是什么场合穿呢?”导购微笑着询问。 若在平时,楚思远大概会在心里嘀咕:穿个衣服还分什么场合?但这次不同,他坦然告知:“好兄弟结婚,我去当伴郎。” 导购推荐了几套,最后问道:“您比较中意哪一套?” “您觉得哪套最合适?”楚思远不愿为此多费脑筋,直接把决定权交还给她。 导购会意,取下一套天青色的小西装:“这款是新到的款式,您试试看,效果应该不错。” 当楚思远换上西装从试衣间走出时,导购员眼前骤然一亮,脱口赞叹:“天呐!先生您真是行走的模特,这身太衬您了,气质非常出众!” 楚思远知道这是职业性的恭维,摆摆手打断:“说实在的,这套行吗?做伴郎合适吗?” 导购围着他转了半圈,仔细打量,肯定地点头:“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您这一身,绝对撑得起任何场面。” “就它了。”楚思远果断决定。他不会选衣服,以前是母亲买,后来是表姐挑,即便真被导购忽悠了,他也浑然不知。 打包,刷卡。导购边递过袋子边多问了一句:“您……还是单身吗?” 四舍五入快三十了还孑然一身,楚思远心里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涩然,不知她此问何意,只简短应道:“嗯。”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为自己挑选正装,也是第一次毫不犹豫地为一套衣服花费上千元。唯有这次,他没有对自己抠抠搜搜。 置办好行头,他又去理发店修了个利落的短寸,出发前更是特意沐浴剃须,将自己收拾得清爽干净。如此郑重其事地打扮自己,破天荒头一遭,而且不是为了自己。 火车呼啸四个小时,又转乘颠簸的大巴两小时,终于抵达王卫国丈母娘家。王卫国是山东人,毕业后分配在四川工作,机缘巧合结识了如今的妻子张梦。张梦是独生女,几经商量,婚礼最终定在了四川举办。 婚礼前夜,张梦的两位伴娘好友也到了。 趁人不注意,张梦拉过王卫国,压低声音问:“你这战友,有对象了吗?” “他?老光棍一条!部队里哪有机会认识姑娘。看母猪都是双眼皮的。”王卫国轻笑着回答。 “贫嘴!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张梦嗔怪地轻拍他一下,“说正经的,他到底有没有?” “没。”王卫国这次收敛了玩笑,答得干脆。 张梦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楚思远,对方正好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她转头对王卫国说:“我那个闺蜜,杨柠夏,也单着呢。要不……介绍他俩认识一下?” 王卫国一听,乐出了声,引来周遭目光,他赶忙摆手示意没事,压低嗓音笑道:“哈哈,这等好事,岂不便宜了思远那小子?” 说完,王卫国乐呵呵地走向楚思远,凑近道:“嘿,别鼓捣手机了,给你介绍个妹子怎么样?” “你结你的婚,少拿我开涮。”楚思远放下手机,瞟了他一眼。 王卫国收起玩笑,用眼神微微示意:“喏,我媳妇那闺蜜,怎么样?” 楚思远顺势望去,只见那位名叫杨柠夏的女子正与人谈笑,温文尔雅,明眸皓齿,笑起来的样子甜美动人。 “刚才不是见过么?还盯着看那么入神?”王卫国用胳膊碰了他一下。 楚思远赶忙拿起手机,掩饰着瞬间的局促,低声道:“刚才……也没好意思仔细看人家脸啊。” “怪不得你单身!连姑娘正脸都不敢看。”王卫国揶揄道,“你就说行不行吧?” “我……就算我看得上人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我。”楚思远战术性地滑动着手机屏幕。 王卫国站直身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剩下的交给我媳妇了!你就等着请客谢媒吧!” 楚思远又假装不经意地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心里泛起一丝期待,又夹杂着忐忑。 一把瓜子还没嗑完,张梦就推来了杨柠夏的名片。楚思远怀着欣喜点开链接,发出了好友申请,但那边却迟迟没有通过。 夜深人散,楚思远在王卫国安排的客房里洗漱。微信提示音突然响起,他手都没来得及擦干就拿起手机——终于通过了。 他激动地甩甩手,用毛巾擦干一根手指,点了个微笑的表情发过去。 对面回复了:“我叫杨柠夏。” “我叫楚思远。”他飞快地回复,然后却不知该如何继续。只好拿起牙刷,一边心不在焉地刷牙,一边盯着手机屏幕。 直到他收拾妥当躺上床,也没等来她的下一条消息。 “只是应付一下闺蜜?……还是她已有心意之人?……或者我哪里做得不对?”各种猜测在他脑中盘旋,交织成一个模糊的梦 。 婚礼当日,楚思远和另一位战友身着笔挺的冬常服,站在一身礼服的王卫国身旁。新娘张梦身着洁白婚纱,光彩照人,杨柠夏和另一位伴娘则穿着淡紫色的伴娘裙,清新雅致。 “新娘真漂亮!”人群中有人赞叹。 一位中年妇女指着新郎说:“这小伙子和梦丫头真有夫妻相,你们看他们的脸型多般配。” 旁边的人附和:“还真是。你看那伴郎伴娘,看上去也挺登对。” “哎呦,可逃不过我的眼睛,”另一位穿着棕色羽绒服、戴着大圆圈耳环的微胖女士压低声音,一副专业口吻,“那伴娘看伴郎的眼神,就那么一秒钟,里头有故事。” “不愧是干媒婆的。那你说说,那伴郎有对象没?” “肯定没有!你看他眼神里的羡慕,特别纯粹。有对象的人不是那样的,你看另外一个伴郎,就有点应付差事的样子,他肯定有,还是谈了很久的那种。” “你侄女不也没对象么?” “嗯,要是台上这俩没成,我就把我侄女介绍给这伴郎。”她望着楚思远和杨柠夏的方向说道。 王卫国和张梦的婚礼温馨而感人,真挚的誓言与眼神交汇,让不少宾客悄然拭泪。 司仪将话筒递给楚思远。那一刻,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祝福,最终却化作几句朴实真挚的话。司仪幽默地打圆场:“真是生死兄弟,比自己结婚还激动!” 接下来是伴娘祝福。杨柠夏接过话筒,沉默了十几秒,台下也安静了十几秒,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澈:“我知道,他们会很幸福。”简短有力,没有更多的修饰 。 仪式环节逐一进行。最后,新娘抛捧花时,或许是离得近,或许是他个子高手臂长,又或许是命运的轻轻推手,楚思远几乎没费什么力,那束象征着幸福与延续的捧花便落入了他的手中。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为这场圆满的礼成送上祝福。亲朋好友们纷纷上台与新人合影留念。 楚思远自然也其中。一张特别的合影是六人组合:新娘挽着新郎,两位伴娘靠近新娘,两位伴郎挨着新郎。三位军人身着戎装,在闪光灯下齐刷刷地敬礼,定格下一张无比珍贵的画面。 这张照片在十多年后结婚纪念日里,仍被王卫国发在朋友圈里怀念。 然而,楚思远当时始终没能鼓起勇气,邀杨柠夏单独合一张影。这份淡淡的遗憾,和那束捧花一起,留在了那个仪式感十足的午后。直到很多年后,他还在与张梦聊起,当初要是“骗”她一起拍了照片,那是不是也算是一个结婚照。 婚礼在热闹中落幕,意味着楚思远的在四川的日子也接近尾声,返程的时刻到了。 王卫国开车送他去车站。临出发前,王卫国瞥了一眼院内,碰了碰楚思远:“真不去跟杨柠夏打个招呼道个别?” 楚思远望过去,杨柠夏正坐在麻将桌旁,手指摩挲着牌。他迟疑了一下,摇摇头:“算了,她正玩着呢,不打扰了。” 这时,张梦笑着走过来:“思远,怎么不多玩几天?正好和我闺蜜多熟悉熟悉嘛!”她语气带着善意的调侃。 楚思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话没说太明白:“她……她可能有自己的事……” 张梦与王卫国对视一眼,两人齐齐看向楚思远。她微笑着说:“你呀,真是笨死了,一点都不知道主动。人家虽然坐在牌桌上,一早上都心不在焉,光输钱了。” 王卫国接话,反问楚思远:“你说,她为什么心不在焉?” 楚思远不敢往自己身上想,怕自作多情,但心底又真切地盼望着王卫国暗示的答案就是真相。他拉开车门坐进去,系好安全带。车子缓缓启动,后视镜里,不仅映着王卫国张梦送别的身影,杨柠夏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目光投向这边。 车子掉头,经过张梦和杨柠夏身旁时,张梦扬声说:“下次休假,一定要再过来玩啊!” 楚思远看着张梦,用四川话应道:“要得嘛!” 张梦没再说话,只是笑着挥手。在那个转角消失的瞬间,楚思远瞥见杨柠夏将手收在胸前,轻轻地摆了摆。那时的他,还无法完全读懂这个含蓄动作里藏着的细腻心意。 回到老家,夜深人静时,楚思远却难以入眠。他反复翻看手机里那张六人的合影,杨柠夏的眉眼笑容一遍遍在他心底刻印。越是试图压抑,那份莫名的情愫就越是清晰,带来一种甜蜜又煎熬的痛楚。 这段日子,他也终于想明白了当年对那位女老师模糊的好感,那更像一个青春的借口——借口自己心有所属,借口那个对象完美无瑕,借口为了配得上她而拼命努力。她确实很好,但那种美好与他真实的世界并无交集,她甚至可能不认识他。那并非爱情。 他也似乎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当年同学周林鼓起勇气表白后所承受的失落。一时间,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当初将情感寄托在了那个遥远的“老师”身上,不然…… 不然,或许会是另一场真切投入却又无果而终的心痛,或许两人都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命运大抵是公平的,多年后让楚思远以另一种方式理解了周林当年的心境。而他此刻察觉到的悸动与忐忑,远不及周林当年所显露的痛楚之深。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想再当那个畏缩的傻瓜。 楚思远走进一片幽静的竹林,让周围青竹赐予自己力量。他鼓起勇气,将压在心底的所有感受,化作一段长长的语音,发送给了杨柠夏。 另一边,杨柠夏正在办公室,听到那段语音,忍不住低头抿嘴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染着甜意。 等待回复的时间格外漫长。终于,手机亮了,她的回复简单直接:“你这个傻子!” 楚思远看着这句话,愣了片刻,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 “傻子”的名号,看来是坐实了,但这似乎……并不坏? 一旁的同事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异常,立刻起哄:“哟!柠夏,这笑容不对劲啊!谈恋爱了吧?这种傻乎乎的笑,我可太熟悉了!” “胡说什么呢!”杨柠夏脸颊飞起红霞,慌忙想去整理桌上的文件掩饰窘迫。 同事哪肯放过这么大个瓜,凑近追问:“快说说,是哪家的公子哥啊?让我们也沾沾喜气!” 杨柠夏羞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只能强行转移话题:“老板交代的图你画完了吗?还有空在这儿八卦!” “别转移话题!是不是个富二代?”同事穷追不舍。 “你整天都想些什么呢,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杨柠夏努力让语气平静下来,“那些人又不傻,结婚讲究门当户对,我们这样的就别做那种梦了。” “想想还不行嘛?” “你想可以,但人家凭什么喜欢你?醒醒吧,少看点韩剧。”杨柠夏叹了口气。 同事听了,有点不服气:“哼,他们说不定还是我的玩物呢!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好好好,是你的玩物,你高兴就好。”杨柠夏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 “不过嘛,”同事语气软了下来,“你说得也有道理。” “好好工作吧,将来找个能同频共振的人就嫁了,别挑三拣四啦。” “我只跟钱同频共振,”同事笑嘻嘻地说,“只认钱,不认人。” 杨柠夏不再搭话,重新投入工作,却忍不住时不时瞥一眼手机。 楚思远在老家,捧着手机,看着那句“你这个傻子”,反复琢磨该如何回复。他想起了王卫国在车上传授的“秘诀”:“追女孩子,脸皮就得厚,甚至得有点不要脸。在意你的人,不会真的怪你‘不要脸’;不在意你的人,根本不会在意你‘不要脸’。无非是一个把你的‘不要脸’当糖吃了,另一个拿去当了笑料。我看得出来,杨柠夏那姑娘,对你也有意思!” 于是,楚思远心一横,发过去一句:“遇到你之前,我挺正常的啊!” 杨柠夏的手机一响,她立刻停下手头的工作,点开微信。看到这句话时,她瞬间捂住嘴,生怕笑出声来,赶紧回复:“那你是怪我咯?”后面跟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楚思远紧紧盯着屏幕,看到这句话和那个表情,欣喜得几乎要跳起来。文字聊天最怕误读语气,但幸运的是,这一次,两人都精准地捕捉到了对方字里行间那份心照不宣的甜蜜。 压抑了半个月的情感,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流,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闸口,而杨柠夏恰似宽广温暖的海湾,安然接纳了这波澎湃的浪潮。 放假的日子变得无所事事,楚思远的所有心思几乎都挂在了杨柠夏身上。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每时每刻都想与她分享。而每当他思念尤为浓烈时,她的信息常常恰如其分地抵达。 真正让楚思远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远超日常关切的默契与共鸣。 有一次,楚思远在朋友圈转发了一个关于自己单位某勇士不幸的报道,并配文: 活着 希望是清白广阔如这片雪域 不忧清瘦 忍受终年寒风削割 换我屹立魏然 死后 愿盖上军旗 堆满鲜花 而后化为白灰 一半撒在青藏高原 一半留在我的故乡 杨柠夏看到后,静静地凝视了屏幕许久,然后认真地回复道: “活着,你是雪域的鹰,班公的水,也是昆仑的山; 死后,我便是收你的风,是念你的人,也是走你的路。 若真有那一天,我要亲手为你盖上军旗,撒下鲜花; 你的星空我会替你继续仰望,而你的故乡—— 我会将你的名字,一遍遍说给我们的孩子听。 但此刻,我只要你活着,清白而巍然地, 在我身边,如信仰,如故乡。” 楚思远看着屏幕上杨柠夏的回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深沉的涟漪。这个平日里训练场上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竟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握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方停顿了许久,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最终,他没有选择华丽的辞藻,而是拨通了她的视频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接通,屏幕那端映出杨柠夏微红的眼眶和带着些许忐忑的温柔面容。 楚思远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柠夏…” 杨柠夏轻轻应声: “嗯。我…我是不是说得太沉重了?” 楚思远缓缓摇头,目光深邃而坚定: “不。是太好了。好到…我觉得这辈子能遇见你,是比任何军功章都值得骄傲的事。”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 “你刚才说‘你的星空我会替你继续仰望’… 柠夏,真希望有一天,你能亲自来看看它。来看看我守护的这片雪域,它不像诗中写的只有苦寒和牺牲。这个季节,格桑花开得正好,星空亮得能照进梦里。我想有一天能带你走我巡逻时看到的风景,想在你站不稳的时候扶住你的手,想在那片最高的垭口,让风和我们一起作证。” 杨柠夏眼中闪着泪光,却温柔地笑了: “你明知道我现在工作请不了长假…还这样诱惑我。不过,”她语气坚定起来,“等我攒够年假,一定去。我要看看是怎样的土地,养出了这样的你;我要去感受你呼吸过的风,走过你踩过的雪。然后告诉你——你选择坚守的,我必将同样深爱。” 楚思远也笑了,理解中带着欣慰:“好,我等你。我的世界就在这里,永远为你敞开。平时你就好好上班,我们继续像现在这样,分享彼此的生活。我的星空,我的格桑花,先通过镜头寄给你。” 视频两端,两人沉默相望,地理的距离仿佛在目光交汇间缩短,一个关于未来的、切实可行的约定让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他们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明年哪个季节最适合进藏,需要提前多久开始规划行程,笑声取代了泪水,具体的期待冲淡了抽象的离愁。 挂断电话后,楚思远推开宿舍的门,高原凛冽而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极目远眺,连绵的雪山在月光下闪烁着白色的光芒。这一次,他眼中看到的不仅是需要守卫的边疆,更是未来某个可期的日子里,会有一个心爱的姑娘,安排好她的工作与生活,真正走进他的世界。他心中那份因使命而常存的孤寂,悄然被一股温暖而平实的希望填满。 而屏幕另一端,杨柠夏将“西藏之旅”默默写进了自己的年度计划里,并设置了一个存钱计划。她重新投入工作,但心境已然不同——她的世界,因为一个坚定的约定和一场未来的相见,而变得更加辽阔和充满动力。她偶尔会在加班疲惫时,抬头看看窗外,想象着在遥远的高原上,有一颗同样在守望的心。 楚思远一向自诩为唯物主义者,但与杨柠夏之间这种奇妙的心意相通,让他开始相信,或许意识真的能够穿越时空,相互倾心的灵魂注定会发生量子纠缠。 杨柠夏有早睡的习惯,因此楚思晚上再恋恋不舍,也会准时催她睡觉,绝不拖着她晚聊,因为她第二天还要工作。然而,手机关闭后,他的思念却愈发汹涌,尤其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那份想念浓重得化不开。 走廊换哨的脚步声仿佛在嘲笑他这个因相思而辗转难眠的人。也正是在这步履声中,楚思远体内饱胀的情愫仿佛找到了出口,他必须拿起手机,将满溢的能量传递出去。 “太想你了,到现在还睡不着。”消息发送时,是凌晨五点。 过了大约五分钟,手机屏幕亮了,杨柠夏回复道:“我反反复复醒来好几次,每次都忍着不去拿手机,想着你重新入睡。但这一次,实在睡不着了,就想打开手机给你发一句倾诉。没想到,一打开就看到了你的消息。我突然觉得好轻松,好快乐,因为在我想你的时候,你也在同样地想我。” 楚思远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笑着回复:“我可能有一个诺贝尔奖级别的伟大发现!” “恋爱诺贝尔奖得主先生,快说说是什么发现呀?”杨柠夏显然也放弃了睡眠,准备白天靠意志力撑过去。 楚思远用26键键盘飞快地打字:“我对你的思念转化为了某种粒子信号,” “这种粒子信号本质上需要一个特定的接收器,”他怕她等得急,一句一句地发送。 “而正好你的接收器处于开放状态,” “所以你成功地接收到了这些粒子信息。” “这些信息会对你的脑神经产生干扰,导致睡眠不安稳。” “当我的思念过于浓烈,也就是发射的粒子信号过于密集时,你就无法再保持睡眠了。” “这时,如果你心里也想着我,必然也会激发出你的思念粒子。” “你会将它们发射给我,同时通过微信发送可见的信息。” 杨柠夏的信息很快回复过来:“我很惊讶,但又无比认同!你真是个天才,把‘心有灵犀一点通’解释得这么科学又浪漫。” “我很开心,是你激发了我的灵感,是你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楚思远回复。 杨柠夏闪回一句:“谢谢你,是你让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诗经》里说的‘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是什么样子。” “那我以后尽量收敛点,不然担心你白天没精神上班。” 杨柠夏回道:“鬼才信你能收敛得住呢!” “为什么不能?”楚思远问。 “我早就试过了,根本没用。” “什么时候试的?” “白天啊。” “白天你不是在工作吗?”楚思远疑惑。 “白天我不也时不时给你发消息吗?” “好像……是我发给你的多一些吧?”楚思远回忆着,不太确定。 “那你翻翻记录看看,到底谁发的更多一些?”杨柠夏后面跟了一串害羞的表情包。 楚思远简单翻了翻聊天记录,发现她主动发来的消息似乎确实稍多一些。 “好吧,你多一点点。”楚思远也回了一串幸福的表情。 “这又不是比谁思念更多的问题,”杨柠夏解释,“我是用亲身经验告诉你,一旦空闲下来,思念就会自己跑出来。如果强行压抑,只会更难受,更影响工作。所以后来我想通了,想你我就发消息,才不管你在干什么,不发出去我反而憋得难受。” “哈哈哈,你这妮子怎么这么有意思!”楚思远对着手机屏幕乐开了花。 “所以,我也有点理解那句话了:爱你,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杨柠夏回复道。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都快探讨到心理学和情感机制的底层逻辑了。谈个恋爱,还顺便造就了两个哲学家兼科学家?”楚思远发了个大笑的表情。 杨柠夏回复:“可不是嘛!也许爱你是我的内在需要,我需要通过爱你来获得更深刻的快乐。” “而不是‘因为你爱我,所以我才快乐’,是吗?”楚思远问。 杨柠夏发来一个狠狠点头的表情,并用文字补充:“正解!” “所以结论就是:我想你就想你,想告诉你我就发信息,想打电话我就打电话,不必担心会打扰到你,是吗?” “对于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来说,这些从来都不是打扰。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觉得你的信息是困扰。同时,我知道你想着我,我工作也更有动力啊!而且,我知道你明白我的心意,所以即使我偶尔没及时回复,你也不会生气,不会怀疑,不会对我们的关系造成负面影响。” “能遇到你,真好。” “我也是。遇到你,了解你,接纳你,爱上你,才让我更清楚地认识了自己。”杨柠夏回复道。 “那我们要不要顺便讨论一下单相思和暗恋的心理机制?”楚思远兴致勃勃。 “嗯哼,无论和你讨论什么,我都觉得特别愉快。” “单相思,大概就是一方持续发射思念信号,但始终找不到对的接收器。” “对滴!”杨柠夏接上,“暗恋呢,就是连喜欢和想念的信号,都找不到那座可以安心发射的信号塔。”后面跟了一串快乐跳舞的小企鹅表情。 楚思远沉浸在这场愉悦又投机的对话中。但窗外天色已渐渐泛白,他不得不考虑到她还要上班:“快起床吧,不然上班要迟到了。” “嗯呐!”杨柠夏应着,又问:“你现在能睡得着了吗?” “经过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讨论和大倾诉,我现在心里踏实,能睡着了。”楚思远回了个俏皮的晚安表情。 杨柠夏一边准备起床,一边回话:“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再睡?” “不用,整个人都被某种精神食粮喂得饱饱的。” “是被我的爱喂饱的吗?” “我想我大概是喝了你独家酿造的**汤了。” “不说了啊,我真得赶紧去洗漱了,不然真要迟到了。” “快放下手机去吧。晚安……或者说,早安。”楚思远终于能带着心安沉入睡眠。 这一天,杨柠夏上班时依旧一有空就给楚思远发消息。楚思远也乐此不疲地随时“骚扰”她。 沉浸在浓情蜜意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元旦前夕,组织上对楚思远工作进行了调整,他需要立刻投入另一份工作,熟悉情况,查漏补缺,处理交接。楚思远一下子忙碌起来。由于很多场合不便使用手机,他与杨柠夏的联系不得不骤然减少。 但空间的阻隔和工作的繁忙,并未让心中的那份想念有丝毫减退。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忙碌的间隙里悄然滋生,沉淀得更加绵长而深厚。 第5章 量子透相思 第五章 量子透相思 老家,冬日乡村,田野褪尽颜色,唯余枯槁的烤烟杆与玉米梗在朔风中簌簌作响。三五个农妇围坐在冰凉的石板上,都是邻家请来帮忙的短工,嘴上的话头比手里的活计更热闹。 穿绛红棉袄的刘姓妇人声量最高:“张家那姑娘,在东莞做工,一年挣得这个数!”她伸出两根粗粝的手指,眼底闪着光,“家里楼房都翻新喽!一个女娃娃,好大的能耐!” 系着粗布围裙的杜姓妇人一面理着地膜,一面搭腔:“识不得几个字,偏生找得着好活路,常往家汇钱哩。” 高瘦的钱姓妇人裹着格子棉袄,声调慢悠悠:“都道是呢,当老板的多半初中没毕业,给人打工的反是大学生多。” 刘妇人嗤地笑了:“那你怎的还拚命送闺女上大学?” 杜妇人抢过话头,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戏谑:“别家的娃自然读不读书都成,自家的,砸锅卖铁也得供嘛!” 钱妇人面色一正:“女孩家不读书,将来怎么办?真当着在东莞挣大钱那般轻巧?” 杜妇人纳罕:“你说是为啥?” 刘妇人截过话头:“还能为啥?那边机会多呗!” 钱妇人却肃了容色:“女人更该多读书。没些文化底蕴,在外头立不住脚。” 杜妇人笑起来:“还不是因着你家姑娘书读得好,考上了大学才这般说!” 刘妇人心下拨起了算盘:“待我家老二长大了,也叫她表姐带去东莞见见世面。” 杜妇人话锋忽地一转,眼中闪着撮合的光:“老刘,你说她家姑娘,与楚家思远可匹配否?” “那可不成!”钱妇人急得摆手,“我闺女是要留大城市的。农村的再好也不行,便是军官也不成。” “军官还委屈了?”杜妇人笑道。 钱妇人面色端凝:“差着七岁哩,岂是玩笑的!” “这年月哪还论这些?大些更知冷知热。”杜妇人犹自坚持。 刘妇人插进来:“你闺女快毕业了吧?” 钱妇人顿时眉眼生辉:“还要考研究生哩!” “女孩儿读那么多书做甚?咱们不也活得好好的?”刘妇人扬声笑开。 “不读书,将来似你我一般,在此地出死力?”钱妇人反唇相讥。 杜妇人加入打趣:“她家姑娘娇贵着呢,饭端到床头,衣裳不消洗。下辈子我做你闺女可好?” “专家都讲,穷养儿,富养女。”钱妇人面有得色。 刘妇人附和:“是这理儿,自家不疼闺女,还指望谁疼?” 钱妇人立即接道:“所以我百事依她。将来出阁,也须得寻个知疼着热的。” 语罢,三人复又弯下腰去,继续铺排地膜。 杜妇人忽地直起身,恍然道:“我可想起了!她们在东莞竟还买得起车,前番有人开着辆四环素的车回来。” “唉,也是人家的造化。咱们这辈子莫想了。” “只盼子女有出息,带咱们出去见见世面。” “到底生女儿好,儿子是赔钱货。”刘妇人一边忙活一边说。 楚德富从邻田踱步过来,顺口搭腔:“刘姐,你儿子早当了老板挣下钱,还谦个什么?” 刘妇人卷起一包废塑料膜,扬手扔进旁边的坑里,边走边叹:“唉——” 楚德富与刘妇人原是表亲。她儿子林小平长楚思远一岁,却早十年踏入世路。初中未读完便辍学闯荡,结识不少老板,攒下些人脉。一八年贷款建起厂子,生产彩灯销往美国。谁知货未交齐,贸易战烽烟骤起,当头一棒。林小平咬碎牙根,转身在国内寻订单,幸得贵人扶助,接下一单,勉强养活着四个工人。 见形势稍有好转,他便借钱购入新机器,盼着提效降耗。眼看年关将近,光景似乎又亮堂几分。 腊月中,他曾与楚德富通微信:“生意见起色了,您来搭把手,我也放心,总强过在老家苦熬。” 楚德富劝道:“年轻人心要稳,真忙不过来再添人。” 林小平信心灼灼:“此番必无碍了,贸易战都熬过来了。但有大单,即可回本,明年准能赚钱。年下回来细说。” 楚德富后来对楚思远言及,林小平年后确接了个大单。孰料二零年疫情肆虐,举国封锁,订单终成泡影。林小平困守村中,五内如焚。然大势如此,厂子倾覆,贷款难偿,借款无着,转眼坠入深渊。 林小平曾道:“穷人的机缘往往藏着陷阱。底层人创业,只得一次机会。成则小康,败则倾家。这是一场不公的赌局,押上的是身家性命。” 万幸,妻子始终不离不弃,二人相扶相依。他失尽所有,却还有一个暖巢可栖。如此看来,上天也算留有一线公平。 若单论这尘世,确无公平可言。底层人拼尽血汗勉强温饱,购房更是遥不可及的梦,纵使如愿,亦可能陷入更大的罗网。而富豪口中,“一个小目标”轻描淡写,车、房、女人如衣裳,华美繁复,随意更换。 然从更高维度观之,天地似又有其公允——此便近乎玄学了。 一日,楚德富来电:“你姑姑要替你牵线,你自去问问。” 楚思远斩钉截铁:“我有中意的人了,不劳费心。” 楚德富干笑两声:“寻个近处的才好,往后走动方便。” “再远不过飞机两小时,高铁四小时,现在地球村了,一点儿距离算得什么?”楚思远心生不悦,“我的事自有主张。” “说得好轻巧!哪个父母不操心子女婚事?”楚德富语调转沉。 “您常挂嘴边的: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 楚德富苦笑:“说是这般说,哪能真撒手?从来只有父母放不下儿女,没有儿女放不下父母的。” 楚思远语气恳切:“我中意的人在四川。纵隔千里,我也非她不娶。” “娃娃,婚姻岂是二人之事?” “遇她之前,我不信世上有如此投契之人——三观相合,习惯相近,志趣相投,愿景一致。”楚思远盼着父亲的理解,至少莫要反对。 后来楚德富也没得话再说,只叮嘱了一句:“找媳妇,是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儿!你自己把握住。” 此番谈话,终是不欢而散。 倔强恰似暗火,常将不被看好的情缘烧得更旺。楚思远对杨柠夏的决心,反在微弱的反对声中愈发坚韧。 恰此时,杨柠夏寄来硕大一箱零食。后来他方知,这一箱花费了她当时三分之一的月薪。 楚思远捧着纸箱,瞥见寄件地址,心下雪亮。当即拨电话给她:“零食收到了,好大一份!” 杨柠夏笑问:“你怎知是我?” “这还用猜?这些年除你之外,谁曾记挂给我寄片纸只字?地址也明明白白是你。” “保不齐是你哪位前女友?恰巧与我同城?”杨柠夏语带戏谑。 “哦!倒真有一位!”楚思远顺水推舟。 “谁?我认得?”杨柠夏追问。 “你自然认得!” “啊?”她竟差点儿当了真。 楚思远忙转圜:“你对镜自照,便可见她。” “呵呵呵……”杨柠夏笑逐颜开,“零食非独予你,还有你战友的份。” “我见如此大箱,便知你心意。” “给你领导也送些!关系融洽,诸事顺遂。” 杨柠夏此话,恰点中楚思远短板。他只知埋头苦干,疏于同上沟通。 楚思远一时语塞,只应:“嗯。” 杨柠夏续道:“待下以善,是你的仁厚;待上以诚,是你的智慧。” 楚思远喉头哽咽,眼眶微热,深情道:“我想娶你。” “那你来啊!哈哈哈……”杨柠夏的笑声如春风拂过。 楚思远半真半假试探:“可要彩礼?” “要!自然要!”杨柠夏笑声不止。 “几何?”楚思远心下无底。 杨柠夏答:“你有多少便给多少。横竖你给多少,我父母倍添返还。” “竟有此事?”楚思远讶然。 “家父言道,如今世人多误用了‘彩礼’二字,古来应是‘聘礼’。是双方父母为新家助力的心意,非是偿哺育之恩。若为女方父母扣下,便失了本意。” 楚思远惊异于杨父有此见识。然转念想,能教出杨柠夏这般女儿,父母又岂是寻常? 她继而道:“父母若以彩礼为难男方,实则是将女儿作价,根本是不懂爱。说句不中听的,这等父母只爱自己,生儿育女竟成了交易。溯及历史,彩礼本是卖女之资。聘礼则不同,讲究门当户对,有来有往。” “然为此生隙者甚众。” “有的真为敛财,有的却是为世俗面子所缚。有的是为没娶的儿子积累一笔。”杨柠夏语毕,想起家中党润梅,不由得眉头一紧。 “我深以为然。多少人被面子驱策而不自知,或者说他们知的仅是‘要面子’。”楚思远附和。 杨柠夏轻叹:“是啊,多少人浑噩一生,不晓为何而活,亦不思索世俗成规是否合理。不知己心,只顾从众。” “有真知灼见者稀,多的是拨弄自家小算盘。”楚思远补充。 “楚思远,你真令我倾慕,此言深得我心。”杨柠夏正色道,眼底却藏不住笑意。 “啊?我为你所仰慕,竟还合了偶像的心意?”这般辩论实属珍贵。 “我倾慕你,而你与我并肩。”杨柠夏于情爱中修出了哲思。 “你绘画设计出身?怎比专攻哲学者更通透?”楚思远笑问。 杨柠夏嗓音甜润:“学历何曾代表文化?何况区区专业。实不相瞒,家父嗜购哲学书籍,我囫囵吞枣,竟读完了。” “你是我遇见过最具慧心的女子。有时我自问,何德何能,前世修得何等功德,才得与你相遇。” “思远,你可知?惟明镜方能照见真容。你所见之美好,缘于你心怀美好。你所闻之哲思,亦是你心蕴哲思。你觉我佳,实因你本身亦佳。” “柠夏,此刻我不想谢你。我只想谢上天,容我们相遇。” “哎,话说回来,此事该谢我闺蜜。你谢王卫国便是。” “是的,的确如此。” 多年后,楚思远益发确信:能激发你良善、引你向上者,方是值得执手偕老的伴侣。 杨柠夏自幼随奶奶看了很多课外书籍,后来跟着爸爸读了许多哲学,那种辩证的思维远比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更为深邃。也是在与她的交往中,楚思远沉睡的认知被悄然唤醒,思维的壁垒一次次被推开。 若论起楚思远曾经的困境,他常会先行自嘲。他曾笃信书本中的话语,却忘了编写者未必依此生活——那不过是他们的工作,而非信条。直到某日,当他依书而行、据文办事,才猛然发觉,最大的阻力竟来自那些发放书本、颁发文件的人。 因此,杨柠夏曾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楚思远说,以后她来做他的“首长”,而他,则做她的“领导”,相互听话,不唱反调。 二十几岁,本就是儿女情长的年岁。好的爱情让人充满力量,彼此成就。楚思远最明显的变化,是那份愈发沉静厚重的赤诚。有一句话,自此深镌于他的灵魂深处。 他将这句话发给了柠夏:“军人,就是要守住脚下的土地和怀里的女人。” 柠夏回复道:“正在想你,你就发这个来,看得我精神一振,背心都微微出汗。” 楚思远笑了,回了个大笑的表情:“是不是羽绒服质量太好?” “说正经的呢,你思维又跳去哪里了。”柠夏发来害羞的表情。 “还能跳去哪,不过是在你心里跳一跳,又去你脑子里蹦跶一下罢。” “嘴这么甜,是抹了蜜么?” 楚思远望着屏幕,忽然怔住:“柠夏,我还没牵过你的手呢!” “当初谁不让呀?和张梦他们合影时,摄影师叫我们六个人牵手,你为什么不牵?”柠夏反问。 “天……那时哪有那个胆量。你都没同我说几句话,我连正眼看你都不敢,只敢假装不经意偷偷瞥一眼。” “好呀,还敢偷偷看我?老实交代,是不是一见钟情?”柠夏发来语音,嗓音温软甜美。楚思远几乎想将那些声音吞咽入腹,以慰难以安放的思念。 “你的声音真好听。” “那我的人呢,好不好看?” 楚思远心念一转,出其不意:“我的人,当然好看。” “若不是我们如此默契,这话叫人怎么懂?楚先生能否稍微降低一点语言难度呀?” 楚思远笑出声,也用语音回她:“再难,你也懂的。” “那倒不假,但不知为此耗费了多少脑细胞。” “我发觉一件事。” “什么?” “我们之前一定认识。” “哪个之前?” “我不知道是哪个之前,但若非早已相识,又怎会如此相知。我本性孤傲,可在你面前,一点都傲不起来。我内心藏着自卑,却因你一次次突破,信心倍增。” “若我真如你说的那么好,这辈子也值了。”杨柠夏轻声说,“能遇见你,是我修来的福气。”话音未落,她已悄然落泪。 “我哪有那么好。” 柠夏随手拭去泪痕,一个趣事儿浮上心间,忽然破涕为笑,飞快地打字:“告诉你一件事。” “嗯?” “今天张梦跟我说,那个红娘,在打听你的情况。” “什么情况?” “问你有对象没有。” “然后呢?” “然后张梦说你有主了。我当时还怪她,干嘛回得那么绝,总该先看看红娘要介绍什么样的姑娘嘛!”柠夏语带调侃。 “张梦没说错,我有你了啊。” “唉,你这人太死心眼!先看看嘛,万一比我漂亮,你就收了呗!”她继续逗他。 楚思远顿时急了:“这世上没人比你更漂亮。就算有,也与我无关。” “我就喜欢你着急的样子!”柠夏笑得调皮。 “我是你的‘首长’,礼貌点儿,知道不?” “哼,‘领导’调侃你一下,还有意见?不想混啦?” 两人对着手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深夜里隔屏发笑的滋味,唯有彼此能体会。 “我们分开多久了?” “一百零三天。” 楚思远心头一震,她竟记得如此清晰。 “那你知道我想了你多少次吗?” “思远同志,那你知道我梦见过你多少回吗?” “呃……总比我多一次吧。” 过了好一会儿,柠夏轻声道:“我想见你。” “中午才开视频见过呢……其实,我也想你。” 有一种东西叫做思念。相爱的人起初用文字传递,继而用声音倾诉,再后来借视频相见,但最终——它只能藉由体温抚平。 工作的忙碌可暂时冲淡这份煎熬,却永远无法根除。它如同一种无解之毒,所有缓解都只是压制,时日久了,连缓解的草药也染了毒性。 某个周末,楚思远外出采购日用品。见街边有卖特产,便想给柠夏寄些。问清地址后,他买好东西走到邮局门口。包裹寄出的一刻,他忽然明白:当语言苍白无力时,物质亦可成为倾泻爱意的途径。 赠送礼物,并非为了索取感谢或认可,而是出于自我的需要。世人总误以为讨好对方才是目的,却不知许多人恰恰易被这些取悦。他曾听一位心理老师叹息,如今有些青春期的女孩,一杯奶茶就能被哄骗上床——她们之中甚至有人未满十四岁。 日常的情话早已说尽,唯独那三个字,他始终未曾说出口。 一日,楚思远需带队执行任务,途中无法使用公网手机,且无人区内毫无信号。 “柠夏,我有两天不能联系你,你自己好好的。”视频接通时,她正吹着头发。 她立即关掉吹风机,想让他再说一次。楚思远便将刚说的话打成文字发过去。 “我先不吹了,要听你讲话。”她坚持道。 楚思远见她头发仍湿,怕她着凉,便说:“不行,‘首长’命令你立即打开吹风机,吹干头发!” 她笑着重新打开吹风机,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吹着那头曾拂过他肩章的发丝。他记得那是王卫国婚礼结束时,张梦向后抛出捧花,柠夏也转身去抢,发梢不经意掠过他的肩章。那一刻,楚思远并未想着去抢花,却顺手接住了——其实当时他就想将花递给柠夏,只是终究没敢。 “你想什么呢?”柠夏又停下吹风,望着他问。 楚思远望着屏幕里的她,一时忘了回答。 柠夏伸手在镜头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 “我爱你。”楚思远无意间低语,声轻如羽。 “啊?你说什么?”柠夏整理着头发问。 楚思远心跳如鼓,庆幸她似乎没听清,忙道:“没什么。” 柠夏坐到镜头前,认真端详着他:“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好不好?” 楚思远笑了笑:“我说:我有两天没法联系你。” “这句我听见了,”她不肯放过,“还有呢?” “没别的了,就是告诉你我会想你的。” “想什么想,我才不会想你。”她一本正经地胡说。 楚思远笑答:“那是你的事,我才不管。” “我的事,你就不管?”她仿佛揪住了他的小辫子。 “管!”强大的求生欲让他脱口而出,“必须管!” “这次出去危险吗?”她轻声问。 “不危险,例行工作。”他答。 柠夏双手托腮,柔声道:“保护好自己。我其实也挺自私的,只要你平平安安。” “好,答应你。”楚思远微笑承诺。 视频挂断后,柠夏对镜中的自己低语:“你看你们家思远,我不过吹个头发,听是听不见……可他嘴型说了什么,我怎会读不懂?”她抿唇轻笑,眼中光芒流转。 杨柠夏早已做好断联两天的心理准备,然而等待消息与给他发信的习惯却一时难改。她仍时不时分享生活中的琐碎:上班途中看到的两只小狗打架、午饭时吃到的一根头发、下班路上忽然想起的一句诗词……所有絮语,皆是对远方无声的牵挂。 第6章 土地与女人 第六章 土地与女人 楚思远带队抵达的地方,没有草木人烟,没有电杆铁塔,只有茫茫戈壁映衬着远处沉默的雪山。寒风刺骨,氧气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凛冽的痛意。荒漠上偶尔可见的几个窟窿,像是大地疲惫睁开的黑眼,凝滞的冰雪融水被困在山坳,倒映出落日仓促沉没的余晖。他们寻了一处便于观察又可避风的石罅潜伏下来,视野始终保持清晰。 第一日的紧张与兴奋交织,最终迎来的是高原之上无比邻近的漫天星河。星子低垂,仿佛攀上对面山巅便能伸手撷取。 “看着星空,我在想你。”楚思远心念微动,竟不慎低语出声。 “我也在想你!”身旁一位老班长下意识地深情接话。 两人相视一怔,随即同时失笑,又迅速将视线转回警戒的垭口。 “来的是‘特级’一个,‘一级’五个,班长,我们不能有丝毫懈怠。” “明白,小队长。” “通知全体队员:提高警惕,依令行事。”楚思远布置完毕,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铮然作响:“我一定把你们一个不少、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月华升起,星光渐隐。下方如白色巨蟒般盘绕的国道越发清晰。远处山巅忽然扫来一束车灯,光柱割开夜幕。一辆四米二货车摇摇晃晃地在检查站前停下,司机按程序接受查验。 “请打开车厢。”公安人员说道。 司机赔着笑:“辛苦辛苦,这么晚还值班。来,抽一根?” “谢谢,不抽。”公安仔细察看证件。 “现在都管得这么严了吗?” “我们一直这个标准,不是现在才严。登记完您就可以走了。” 司机点头地敬了个礼,自己点上烟,驾车离去。 观察员低声汇报:“小队长,目标过卡后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似乎还发了条简短信息。” 在这弯多路险的地方,丑时深夜绝不会是发给熟睡的家人或客户。只可能是发给正在等待消息的人。 他只是一颗问路的石子。 副小队长靠近请示:“是否将后续观察到的情况共享给公安?” “辛苦你跑一趟,只反馈看到的客观现象。”楚思远再次强调,“只反馈看到的。” 李班长低声问:“为什么不把我们的分析也告诉他们?” “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也能。直接点破,反而可能让他们只盯着这一点,漏掉其他疑点。”楚思远目光未离卡点。 “小队长,您是不是还有别的考量?”李班长疑问。 楚思远只笑了笑,未再多言。 一小时后,另一束车灯出现在山道远端。从光束移动来看,车速颇快。 副小队长再次凑近:“灯光在上坡处停滞了大约十秒。” 李班长跟进分析:“半夜三更,绝不可能是熄火。是专门停下观察。他们知道卡点不是唯一通道,两侧大山可以绕行!” “黑夜中他们不会选择西侧碎石山,攀爬必然出声。只有我们伏击的这座山,才是他们绕行的最佳选择。”副小队长断言。 “秦老兵,你成熟了。”楚思远目光锐利,“命令:全体进入战斗状态!”指令通过耳机清晰传达到每位队员耳中。 “狙击组,红外加强观察;突击组,做好抓捕准备;通信员,立即上报值班室;副小队长,即刻协同公安,告知他们我们的判断。六人一旦现身,立即合围。是否清楚?” “02清楚!”“03清楚!”……回复依次传来。 楚思远扫过每一位匍匐待命的队员,声音低沉而清晰:“立即再次检查防弹衣、头盔、夜视镜!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其余按预案执行,注意战术协同,严防误伤!” 夜间的山峦更显巍峨,寒风愈发狂烈。惨白的月光照不亮暴徒的前路,却映亮了守夜人的枪膛。 一个脑袋从山脊那边冒了出来,粗重的喘息声随风传入伏击者的耳中。队员们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一个、两个……六个。再无后续。情报属实。 楚思远示意两个突击组迂回包抄,断其后路。待目标全部进入包围圈,与公安同时行动,瞬间将六人合围。 “蹲下!” “抱头!蹲下!” 震耳的喝令并未让六人束手就擒。这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出乎方案一的意料,又在方案二的情理之中。 短暂的惊惶后,对方猛地抽出半米长的砍刀,如困兽般扑来! 这不是电影,没有“站住!否则开枪!”的警告。敌人拔刀,我便抬枪;敌人举刀,我便开枪——这是鲜血换来的教训。 枪口焰光在夜幕中骤然闪现,跳弹在石壁上尖锐呼啸。硝烟弥漫中,六人应声倒地。 李班长深吸一口气:“保卫人民的火药味……真香。” 公安人员正要上前搜捕,楚思远立即阻止:“别去!只是腿部受伤,尚有行动力!” 那边负责人立刻附和:“楚队说得对,天快亮了,他们跑不了。” 就在这时,那辆货车猛地冲撞卡点!拒马尖锐的长钉刺入车头。公安与留守机动组迅速合围。车上那人下车望了望月亮,竟掏出一个遥控装置! 机动组长厉声下令:“后退!” 卡点公安依程序喊话,对方却用方言高声回复。 楚思远命令副小队长紧盯山上六人,自己向下几步,看清山下局势人员无虞,才稍松口气,向机动组询问:“报告情况!” “报告小队长!面包车司机欲冲卡,现已被围。他手持遥控器,可能是头目,但与照片有出入。” “情况已知。立即寻找掩体!”楚思远下达指令后立刻呼叫,“狙击组,调整位置,寻找狙击点!” 正当他准备与公安负责人协商下一步行动时,山上异变陡生——被围六人中一人竟引爆了身上的□□!轰响过后,浓重的血腥气随山风灌入楚思远鼻腔。他疾奔返回,确认队员无碍后,发现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其余五名暴徒并未跟随自爆,巨大的冲击和死亡恐惧让他们发出惊骇的尖叫。在爆裂的死亡面前,未被完全驯化的本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僵持的局面终于被山边透来的一缕晨光打破。染血的石块滚落山坡,卡点的车与拒马死死嵌在一起。那个手持遥控器的头目坐在柱子下,面目狰狞地发出威胁——可他显然怕死。 山坡上,终于能看清所有人的面目。 公安负责人大声呵斥道:“把武器扔到一边!” 那几人腿部仍在淌血,有一人腿部已是血肉模糊,另一人则因穿破动脉失血过多丧命。或许此刻,他们才得以共情那些被他们杀害的无辜百姓曾承受的痛苦。 “脱掉上衣,扔到一边!”副小队长喝道。公安那边也发出同样指令。 楚思远用手枪瞄准其中一人鼓起的腰间,声音冷冽:“想活命,就别抬手。你可以试试,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子弹快。” 那人用生硬的普通话颤声问:“我…我可以不死吗?” “留你性命,就是为了接受法律的审判!你现在当然不能死!”一名公安高声回道。 那人脱去上衣,朝阳照亮了他背上的狰狞刀疤。他继续哀求:“我是被迫的!是他们逼我!求你们救我!” “法律会救你。抱头,趴下!”公安负责人命令。 那人照做了。其他暴徒也丧失了狂躁的气焰,陆续脱衣、抱头、趴倒在地。 待四人皆被控制,楚思远指示队员两人一组上前配合公安给他们戴上手铐,押解带离。 山上的暴徒处理完毕,楚思远带部分人员下山前往卡点。 那人仍坐在地上,手里紧攥遥控器。阳光经一面玻璃反射,恰好照在那遥控器上——楚思远看得分明,那赫然是一个电视机顶盒的遥控器。 他走上前,笑了笑:“你拿个电视遥控器,是想看哪个台?” 那人的气焰骤然坍缩,瞳孔死死钉住楚思远:“我等的就是今天。” “信仰……才是真的。”他声音忽而尖利起来,“死——是离神更近!” “你们不会懂……不会懂的!”他突然癫笑起来,“痛?别人的痛算什么?神赐我刀,我便斩!不信者……皆可杀!死!都该死!” “我心明如镜……你们……才是迷途的羔羊!” 楚思远反而微笑着问道:“好一番荒唐言论,是你的神告诉你的吗?若是,他也是一个不懂因果的幌子罢了。” “我等天亮,就想看清你是谁!将来我禀告神灵,早日收了你!让你下十八层地狱!” 生于地狱者,诅咒天堂;浸透残暴者,不识温柔。 楚思远不欲多言,打手势令人合围。 此时公安负责人凑近低语:“这人不是真头目,他被洗脑太深。头目是那个自爆的。” 楚思远上前两步,请示道:“领导,您看如何控制?” “直接上吧。其他六人都控制了,他一个人掀不起大浪。” “小队长,车内检查完毕,没有□□。”搜爆队员汇报。 “收到。”楚思远示意队员退开,亲自向那人走去。 那人见楚思远走近,嘴角浮现一丝阴谋得逞的狞笑。他突然暴起,念咒般嘶吼:“一起去死吧!”猛地扑来,想将楚思远撞向拒马尖锐的长钉! 进退之间,楚思远用0.7秒的速度完成拔枪、上膛、瞄准、击发!子弹命中其胸部。几乎同时,另一颗子弹呼啸而过,穿爆了那人的头颅。 山腰上,狙击枪口余温未散。楚思远的双脚却一阵发软。 若平时训练稍有懈怠,那一刻拔不出枪,会怎样? 若没有严苛至近乎变态的情境预演、没有一环扣一环的战术磨合,今天会怎样? 楚思远的眼泪夺眶而出。 救护员走过来,试图安慰:“小队长,咱不是没事嘛!是您说‘男子汉有泪不轻弹’。您出枪比平时还快,够牛了!当然,狙击手也得加鸡腿!” 楚思远需要冷静,转身走到卡点后方。救护员跟了上来,轻拍他的背:“我知道您哭什么。平时您狠抓训练,总有人说您死板教条、瞎搞创新、自以为是……” 这老兵话太多,最烦的是句句戳心。楚思远哭得更凶,涕泗横流地呜咽:“如果今天来的不是我……会是什么结果?” “可来的就是您啊!别揪着假设不放了。结果是好的,打了胜仗还哭,不合常理啊!”救护员说完立刻“呸”了一声,赶紧找补,“不该说‘常理’,您一直教我们别被常理牵着走。” “他们为什么无限放大训练安全,却把实战危险束之高阁?!”楚思远泣不成声。 “训练出事故不行啊!那叫非战斗减员。年初出事,一年白干;年尾出事,白干一年。主官受处分,几年不得提升。这成本太大了。” “我说的是‘无限放大’!不是不要安全,是不能因噎废食!”楚思远情绪稍缓。 救护员这才递上纸巾:“实战毕竟少遇,多少人整个军旅生涯也碰不上一回。不为细微的可能性分散精力,也是人之常情。” “你这人……纸巾不能早点拿出来了?” “看您这样,我给忘了。” 楚思远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有时候,生死就在那万分之一秒。” 这时,副小队长过来汇报:“后续工作已安排完毕,我方无伤亡,损耗……” 救护员拉过副小队长,低声说:“小队长正为以前实战化训练挨批的事反刍呢,我们先安静会儿。” 副小队长却走到楚思远身边:“小队长,您是为了把咱们‘活着带出来,再活着带回去’。兄弟们都懂。可不经历真正的灾难,几乎没人理解预演灾难的人,更多人只会骂您神经病。” “然而,”救护员轻声补充,“面临死亡的人,却无法做出避免死亡的决案。” 楚思远一怔,看向他:“你怎么说出这么有意思的话?……副小队长,先去组织移交,我稍后签字。” 副小队长离开后,楚思远对救护员说:“这种话,以后只能对我说。刚才我的话,也烂在肚子里。这些话说不得。私下我会再提醒其他人。我哭了的事,随别人议论。” “他们能说什么?兄弟们天天跟您摸爬滚打,谁不知道您心里的苦?外人最多说您吓哭了呗。” “是,”楚思远抹了把脸,“的确是吓哭了。” 回程的车颠簸在高原路上。楚思远被一种迟来的后怕紧紧攫住:“万一我死了,柠夏该怎么办?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引起一阵尖锐的心痛。他甚至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 “说得好像身体死了,灵魂也会痛一样?”他试图自嘲,却毫无作用。 经此一役,楚思远知晓了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 杨柠夏,成了他的软肋。 第7章 沉淀的情感 第七章 沉淀的情感 杨柠夏在与楚思远失联的两天里,工作依旧,吃饭依旧,生活像一架精准的钟表,齿轮咬合,分秒不差。可一旦下班,那根紧绷的发条便骤然松弛,留下大片的空洞与茫然。 她反复拿起手机,点亮屏幕,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又黯然地放下。摊开书本,目光扫过两行字,思绪便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向不知名的远方。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她开始近乎偏执地打扫房间,地板擦了又擦,物件理了又理,仿佛能将那份无处安放的牵挂也一并收纳整齐。 为了驱散这份焦灼,她夜晚去小区跑步。路过小广场,看见一对对老人随着音乐翩然起舞,脚步默契,笑容安详。她不由得停下,怔怔望着。 “我和他老了,是否也能这样?”她低声自问,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柠夏,柠夏。” 两声呼唤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是大姨散步回来,正疑惑地看着她。 “诶,大姨,”柠夏慌忙回神,“您没去跳舞呀?” “我不爱跳,”大姨摇摇头,眼底泛起一丝泪光,“一跳舞,就会想起你母亲……” “都十多年了。”柠夏勉强笑着安慰,心里也是一涩。 大姨摆摆手,转身走了,走出几步,掏出纸巾轻轻按了按眼角。 柠夏深深吸了一口气,夜间的冷空气涌入肺腑,却冲不开心头的郁结。她加快脚步,几乎小跑起来,直到累到气喘吁吁。 晚上八点多,屋里静悄悄的。她再次拿起手机,屏幕干净得刺眼,没有她期盼的那个信息。 “都两天了,不是说只有两天吗?”她气鼓鼓地嘟囔,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抱着睡衣准备洗澡。 刚走进洗漱间,脚步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又折返回来,拿起手机,索性将它带进了浴室。 脱下衣服,露出白皙的臂膀。她伸手拧开水龙头,侧身拨开冷水方向,等着热水涌出。就在这间隙,她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 屏幕骤然亮起,“楚老兵”的名字伴随着视频通话的邀请铃声跳了出来! 她心下一慌,手指已条件反射般按了接听。 屏幕那端,楚思远只来得及瞥见一片晃眼的雪白肌肤、纤细的锁骨和披散下来的湿发,甚至没来得及问出一句“你在洗头吗?”,视频就被猛地掐断。 柠夏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脸颊“轰”地一下烧起来,热度迅速蔓延到耳根脖颈。她几乎是扔烫手山芋般把手机丢出浴室。热水哗哗淋下,她将发烫的脸颊迎向水流,懊恼地低语:“要这么热干嘛,我现在需要冷水!” 另一边,楚思远握着手机,愣住了。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冲击力太大,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他本该心无杂念,可她惊慌挂断的态度,却莫名牵引出一些他不愿深想的念头。 楚思远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但这个镜头感曾经在电视里出现过,本不该想到其他,但她挂断得太惊慌。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让他即痛苦,又自责。痛苦的联想,让他又想到了上个月刚刚以破坏军婚罪入狱的王某某。 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自责。“我怎么可以这样揣测她?如果我真心爱她,怎么会产生如此龌龊的猜疑?她那么爱我……” “或者,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爱她?” “或者,只是我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刚刚经历生死,神经还未放松,内心缺乏安全感,才会这样……” 他深知,在亲密关系里,若不能彼此信任、放松相处,那根弦迟早会崩断。 一番激烈的内心斗争后,痛苦却更加清晰。最终,他告诉自己:“信任她的品性,就像无条件信任我自己对感情的忠诚一样。” 他拿起手机,发去一段文字:“我回来了。拿出手机第一件事,就是想看见你。” 柠夏匆匆洗完澡,抓起手机立刻回复:“我也想你。刚刚在洗澡,按错了。你没看到什么吧?” 她在洗澡!仅仅是在洗澡! 巨大的释然和更汹涌的自责瞬间淹没了楚思远。他竟会产生那样一丝肮脏的联想,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对不起!”他用语音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懊悔。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柠夏瞬间慌了神。 短暂的失联仿佛被无限拉长,两年一般久。长久的分离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对方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也许会有更合适的人出现……因为他是那么好,理应被很多人喜欢。 瞬间的患得患失,她手指颤抖,不知如何回应。“没关系”打了又删。“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这句她正准备删除,却一不小心按了发送。 冷汗瞬间浸透了刚沐浴过的身体。她手忙脚乱地撤回。 楚思远看到了那行字,也看到了她的撤回。 “真的吗?”他问。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柠夏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更无法流畅地打字回复。 楚思远盯着屏幕顶端“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却迟迟没有等来只言片语。这时,通信兵敲门报告:“机关要求明天12点前上报战斗报告。” “知道了。”他放下手机,起身走向办公室。 柠夏经过一番艰难的心理斗争,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视频通话。然而,铃声悠扬地唱完了一整首《化风行万里》,也无人接听。 她哭了,一个人趴在床上,泪水无声地浸湿枕巾,直到哭累了,才昏昏沉沉睡去。 楚思远写完报告,已是凌晨两点。队长和指导员早已就寝,只能等天亮再呈阅。回到宿舍,看到微信上那个未接的视频请求,心头一紧,想回拨过去,又意识到她大概早已入睡。 连续几天的高度紧张,加上深夜加班,极度的困乏袭来,他懒得洗漱,倒头3秒就睡实了。那晚,小队所有人都睡得很沉,很安稳,有两个如雷的鼾声也只有哨兵能够听见。 第二天,号声照常响起,出操,整理内务,吃饭。副小队长带着队员们进行恢复性训练,楚思远则继续和指导员一起完善战斗报告。 柠夏被闹钟唤醒,洗漱时看到镜中自己红肿的双眼,才清晰地意识到昨晚有多伤心。一股熟悉的孤傲悄然抬头,她点开微信,翻了一遍聊天记录,然后一言不发地将手机塞进包里,决意不再主动给他发任何消息,下楼上班。 网络世界充斥着各种情感“箴言”,杨柠夏也难免浸染。诸如“一个人若心里有你,再忙也会挤出时间联系你,上厕所、吃饭、走路、睡前,总有办法”。 楚思远利用上厕所的间隙,给杨柠夏发去一句:“我这两天很忙,都没时间联系你。你还好吗?” 楚思远吃饭时不能带手机,走路要讲军姿,睡前她已入睡,他确实是在上厕所的片刻给她发信息。 但杨柠夏没有当过兵,无法共情那种严格的管理,无法理解军令如山的含义。看着那条信息,她使出了女生的特权——不予理睬。 但这“不理睬”只持续了十分钟。终究,她还是回复道:“我很好,你先忙。” 楚思远此刻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解读文字背后的情绪,他正埋头准备事迹材料。 连续忙碌了半个月,表彰大会圆满落幕。楚思远所在小队荣获“集体二等功”,他本人和狙击手荣立个人二等功,其余队员均获个人三等功。 由于狙击手此前已在“巅峰对决”比赛中斩获桂冠,荣立过三等功,此次再加上二等功,下半年顺利提干,进入军校学习。 诸事暂告一段落,上级特批楚思远小队休整假期。 第8章 铁血也浪漫 第八章 铁血也浪漫 楚思远拉过副小队长:“帮个忙,办件私事?” 副小队长笑着捶他一下:“刀山火海,说!” “能不能…让兄弟们一起拍个祝福视频?我休假说不定…结婚用。”楚思远有些不好意思,“是私事,得大家愿意。” 话刚落音,身后响起一片洪亮的应答:“愿意!” 楚思远找了个背景干净的地方,架起摄像机。副小队长兴致勃勃地组织:“兄弟们!咱们小队长要修成正果了!这次休假准备结婚!咱们每人说句祝福,让嫂子好好感动一把,好不好?” “好!”应答声整齐划一。 “来来来,考验默契的时候到了。”副小队长指挥着。 楚思远亲自掌镜,看着镜头前战友们各显神通的祝福,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这一刻,他仿佛真的站在了婚礼的殿堂。 另一边,杨柠夏两个星期以来,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只是偶尔冷不丁地回复一下楚思远的只言片语。 而楚思远忙于工作上的事儿,也没有时间与他打语音或视频电话,更无法体会到她此时的状态。 这天,柠夏心情低落到极致,压抑得快要疯了,于是约了张梦吃火锅。她倾诉道:“他肯定是不爱我,或者之前都是假的,三分钟热度。最近冷冰冰的,都没几个消息。” 张梦见柠夏如此,也不好直接安慰,于是涮着一片毛肚说:“他们有时候是真忙。我家那位忙起来,几天屁都不放一个。” “我现在感觉很受伤,应了那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楚思远就是那个‘氓’!烦死了他!”柠夏戳着碗里的调料。 张梦夹起一根鹅肠烫好,蘸了辣椒面放到她碟里:“你之前不是说,你们都离不开对方了吗?最近怎么就天翻地覆了呢?” “之前可能因为他比较闲,所以……” “打住!”张梦打断她,“你这理由不成立。我知道你们的问题了。” “什么问题?” “这问题我也经历过。主要症结在于,对他们的工作性质、内部管理、日常生活了解太少,而这些东西都是秘密又不能直接告诉我们。后来我去过他单位才知道他真的太不容易了。那时候也才明白,做个心安的军嫂有多难。” “确实,没有切身体会,真的很难理解。”柠夏叹了口气,喝了口豆浆,“那我该怎么办?” “相信他,然后等他。” “我信他啊!” 张梦斩钉截铁:“不,你们之间的信任,缺乏共同生活经验的根基。” 柠夏思索片刻:“好像是……” “这需要个过程。等他休假,你们好好相处,巩固提升一下。” “我也想,就怕他回家又忙……”柠夏没什么底气。 “还有一个方法!” “什么?” “傻一点。你能确认的是人品没问题,也不会做出格的事儿,你现在也不会去喜欢别人。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像傻瓜一样去对待他,也把他当傻瓜。” “咦,这结婚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啊!感悟颇深呀!”柠夏笑道。 张梦吃了一口牛肉,缓缓道:“女人生来就像浮萍,只有嫁给真正相爱的人,才算生了根。” “你是说,如果嫁的不是爱的人,就还是飘着的?” “嗯。我有个同事,家里催得急,找了个经济条件好的嫁了,现在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整天寻思着如何分更多钱。” “我家先生很爱我,我也爱他。但结婚前,永远找不到婚后的那种踏实。从他娶我那一刻,我才觉得作为一个女人,真正落了地,不再飘着。” “真羡慕你们。” 张梦脸上洋溢着幸福,拿起手机拍了张火锅照片发给王卫国,什么也没说,继续对柠夏道:“你们也会的。” “我真想感受一下。”柠夏顿了顿,“我是不是该主动点?” “当然啊!”张梦想都没想。 柠夏放下筷子,看着张梦:“不是说女生不能太主动吗?太主动会掉价。” “谁说的?” “网上啊,那些情感博主。” “我知道了,你中毒了。”张梦放下筷子,正色道,“他们很多都是情感上的失败者,装作专家,用听来的、编来的、抄来的理论博取流量。真正的爱情里,没有法则,没有定律,没有注意事项,更没有所谓的博弈。如果需要那些东西去维持、去经营,那就不是爱情。更有人说爱情需要练习,多谈几次才有经验才能经营好婚姻?全是屁话!” “你…好像很通透。你才是专家。”柠夏笑了。 “别用这词侮辱我。”张梦也笑了,“我只是想说,真正的爱情不需要经营,但世间罕有。越珍贵的东西越少。柠夏,记住,如果你追求的是爱情,就主动做个‘文盲’。” “怎么讲?” “什么都不需要计较,只跟着自己的心走。身边的、网上的,所有关于情感的知识,通通忘掉。如果不是追求爱情,那就追求合作共赢。” 柠夏不自觉又看了一眼手机,轻声道:“梦,你真的好睿智的感觉。” 张梦笑着,暖暖地说:“我家先生给我的启发。他就那么傻乎乎地爱我,我后来发现,他才是最幸福的那个。” 柠夏点点头:“这种真正的爱情,太难了。用西方心理学说,得自己修得足够好。用咱们的老话说,就是‘千年修得共枕眠’,要修很多世,老天才会把八字配好,再把那个对的人送到你身边。” “姐妹儿,说得好!来,干一个!”张梦端起酸梅汤,和柠夏的豆浆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柠夏苦笑:“道理都懂,可事到临头,还是做不到。” “话又说回来,就是懂得太多了。我爹说‘不聋不哑,不当家’。其实很多文化不高、学历不高的夫妻,反而能白头到老一辈子。恰恰是那些文化水平高、学历高、所谓有见识的人,更难得到真正的爱情,离婚率更高的也是他们。” “看来在婚姻里,比的是谁更‘糊涂’。” “是啊,越‘聪明’,离得越快。当然,如果都上升到‘智慧’层面,那也能过好。自古有言‘难得糊涂’‘大智若愚’,尤其是女人在婚恋中绝不能显得太聪明!”张梦又举杯与柠夏碰了一个,他们已经如此干杯了二十年,只是今天的话题更加成熟。 “可惜,这世上多的是‘大愚若智’而不自知的人,对自己的那点‘聪明’坚信不疑。” 正说着,楚思远的语音消息跳了出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回来啦!我终于可以见到你啦!好开心!” 张梦笑道:“听这语气,高兴得像个孩子。原来这些日子,这哥们儿憋着个大礼包呀!” 柠夏会心一笑:“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快回复一下!”张梦看见柠夏脸上的幸福又洋溢起来。 她按下语音键,然后看了一眼张梦,回复道:“我正在和张梦吃饭呢!你赶紧回来吧,我去接你。” 张梦微笑着看她:“很多时候,我们自己是想不通的。所谓的自己想通了,不过是想通了自己的道理。” “真的感谢老天,拯救我。” “不感谢我?今天可是我给你做的思想工作哟!。” “今天我买单!”柠夏笑道,“记楚思远账上!” 心结聊开,柠夏有些坐不住了。 张梦心领神会:“赶紧走吧,心早飞了,人留在这儿干嘛?” “嘿嘿……”柠夏拎起包,挽着张梦走出店门。 柠夏住得远,张梦让她先上车:“到家告诉我一声。” “今天,说真的,谢谢你!”柠夏拉着张梦的手,由衷说道。 张梦笑嗔:“再说谢谢,以后别说认识我。” 刚上车,柠夏就给楚思远发去信息:“什么时候回来呀?” 楚思远回道:“具体时间还没定,等上面批复。” “可是,我好想你。”柠夏发出这句话,脸上掠过一丝热意。 楚思远看到这行字,顿时全身一阵酥麻,激动、兴奋、幸福的感觉汹涌而来。他不由自主地起身扩胸,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又对着窗外远山眺望,最终发现还是坐着更能平复心情。 持续不断的心潮澎湃和生理反应,让他差点忘了要及时回复那个迫切需要回应的人。 “我也好想你。”他刚回复完,就听到有人汇报5号车回来了,立即起身下楼。 柠夏到了小区,没有直接上楼,不知不觉走到小区水池边。她看着水中悠游的锦鲤,拿出手机拍下,发给楚思远:“我到了小区,看见这鱼,我在想你。” 与张梦聊开后,柠夏通透了许多,不再因楚思远未能及时回复而失落,而是想到什么就发什么。 她渐渐明白:若真爱他,不是控制,不是权衡,是让自我本性本心圆满绽放,是让他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爱她。 做到虽难,但能认识到这一点,已然找到走向真爱的路。 楚思远向刚归队的5号简要汇报了当时的战斗情况,又陪同他检查内务秩序。 送走5号,他立刻翻出手机。柠夏那条关于鱼和思念的信息,感觉都足够他快乐一整年。 “刚才有事也在想你,只是不能直接告诉你。很多时候我的思维会偷懒,但唯独想你这事儿,它从来不偷懒。”他一边上楼一边回复消息,拐弯时不小心踏空一级台阶,正好被指导员看见。 “楚英雄,下一步可踏稳咯!”指导员玩笑道。 “您就别调侃我了,要不是您平时教导,我这一步都走不好。”楚思远不好意思地挠头,情商在线地回应。 指导员笑了笑,接着说:“告诉你个好消息,休假批下来了,明天就能离队。” 对于心有期待、有急切想见的人而言,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回到宿舍,他第一件事就是查机票——原本需要两天的车程,他选择了飞行,即便这张机票的价格抵得上柠夏一个月的工资。然后,才怀着激动的心,告诉她:“明天到。” 柠夏刚坐下,拿起那本《愿你迷路到我身旁》。看到这条消息,惊喜瞬间攫住了她:“真的吗?” “明天下午3点半到。” 杨柠夏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来抓着椅子转了一圈,自言自语:“怎么办?怎么办?我明天还要上班,可是我想去机场接他…该怎么办?” 楚思远的下一条消息紧随而至:“你把地址发给我就行,我去找你。” 一个问题还没解决,又一个指令来了。柠夏一时有些混乱。 但短暂的混乱后,她先发去了地址,然后回复:“我明天要上班,就不能去机场接你了。” “没关系啊,我又不会迷路。” 柠夏看着桌上那本书,一个人在房间里笑出声来,笑声大到外屋的父亲都听到了。 “我希望你迷路到我身旁啊!”她觉得这是最有趣的一句情话。 刚说完,就传来父亲的询问:“丫头,笑什么呢?整栋楼都听见了。” 柠夏把手机藏在身后,开门探出身子:“没笑什么啊,我自己都没听见。” “没事,就问问。要是什么好玩的事,告诉我一声,一起乐呵乐呵。”杨柠夏的父亲杨静守说。 柠夏忙道:“看一本书,看笑了。爸,阿姨,你们早点休息。” 第9章 金风逢玉露 第九章金风逢玉露 杨静守现在的妻子姓党,名润梅。柠夏叫她“阿姨”。 党润梅笑着碰了碰杨静守:“柠夏是不是谈恋爱了?” “真要谈了才好呢!”杨静守笑道。 “她眼光高,追她的人那么多,这些年硬是一个都没看上。”党润梅叹道。 “也不是眼光高,是没遇到她喜欢的罢了。” 党润梅顺着说:“也不急,现在年轻人都结婚晚。” “越是学历高的,结婚越晚。老家那些初中毕业的,结婚一个比一个早,有个和柠夏一样大的女孩,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不过,那是人家的活法。柠夏就随她吧。”杨静守见识得多,经历得多,从不拿别人的生活模式往女儿身上套,这或许是他作为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一种觉悟。 “我妹前阵子嫁女儿,彩礼收了二十多万。我去看了,排场很大,讲究也多。” “这事儿你说过啦。又不是卖女儿,彩礼多少随缘吧。”杨静守说着,起身去阳台收昨天洗的衣服。 这时,他手机响了一声,是柠夏发来的:“爸,我恋爱了。” 杨静守瞬间按捺不住欣喜——不为别的,就为女儿主动把这件事告诉他。 “好的,我知道了。你好好谈,有机会让我也见见。” 柠夏看到回复,高兴得几乎要冲出去给父亲一个大大的拥抱。她发去一个拥抱的表情,说:“等着。” 杨静守回了一个“OK”。此刻,他想到了一个人,眼眶微热,还没来得及落泪,便被他悄悄拭去。 楚思远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和柠夏聊着。 “这次回去,能见见你父母吗?”他问。 “嗯嗯。”柠夏回复,随后又说,“刚才我已经告诉我爸了。” “他老人家怎么说?”楚思远放下手中的衣服,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当然可以。”柠夏回道,“你紧张不?” “第一次见岳父,肯定紧张啊!”这句话发出去不到一秒,他就火速撤回,换了一句:“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柠夏一直盯着屏幕,早就看到了,偷乐不已,却假装没看见,问:“撤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没什么啊?就说我不会紧张!”楚思远把收拾好的行李放在角落,坐在桌前认真回复。 “好吧,我信了。”柠夏紧接着补上一句,“才怪!” 楚思远转移了话题:“你爸抽烟喝酒吗?” “我爸不抽烟,喝酒。你会喝吗?”柠夏问。 “不太会。以前想练酒量,结果一不小心睡了七天,最后还住了院。”楚思远老实交代。 柠夏震惊:“天呐!没被领导批评啊?” “想什么呢!单位禁酒多年,我怎么会……”楚思远继续解释,“是有一年休假,我请表哥带我练酒量,就那样了。” “可怜的宝。”柠夏发了个摸摸头的表情,“不能喝就不喝,直接说不会。我爸不会怪你的。” 你来我往,时间在月亮的升起轨迹中悄然流逝。北斗七星的勺柄转过数十度,被窝里的星光忽明忽暗。 楚思远听到走廊传来查铺查哨的轻微脚步声,才与柠夏互道晚安。 第二天一早,楚思远向上级报备了自己将乘飞机先行,其他队员则按原计划乘坐班车转火车。 专车行驶四十公里抵达机场,距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他身着黑色大衣,拉着24寸行李箱,从容办理托运,经绿色通道过了安检。 大事向组织汇报,小事向柠夏汇报。平日要求是“枪不离人,人不离群,群不失控”,此刻的楚思远却是“机不离眼,眼不离屏,屏不离她”。 “要不你今天先别回来?”柠夏忽然发来一句。 “啊?可是……”楚思远一愣,心跳漏了半拍。 电话那头的柠夏偷偷笑了,知他没懂这玩笑,便解释道:“让你再遥遥相思几天。” 这该死的幽默。让他悬到嗓子眼的心重重落下,仿佛能砸出个坑。 “我都遥相思271天了,一天也不能再多。” 柠夏看着这精确的数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脸颊泛起红晕。在如此深情面前,任何幽默都显得轻薄。她唯有以真诚回应:“我也难以忍受了。见面时,请给我一个拥抱。” 思念至极致,言语便显苍白。柏拉图式的爱情终究是虚幻定义,精神的依归终需落在真实的体温之上,否则便不成其为纯粹的爱。 飞机落地,楚思远拖着行李箱辗转轻轨、公交,抵达杨柠夏所给的地址时,已是第二天下午四点半。 他在门口笔直地站了近一刻钟,才收到她的信息:“我马上下班,你再稍等我一下。” 真快要见到她时,楚思远才蓦然惊觉:是否该带一束花?“是了,应该是这样。女生都喜欢玫瑰。”他飞速思考,旋即冲向街对面的花店。 店主是位约莫三十岁的女子,问道:“您好,需要什么花?” “一束花!送…送女朋友的。” “哦,一般送玫瑰的多。” “好,就玫瑰。” “要哪种玫瑰?” “就…送爱人的那种。” “红玫瑰好吗?” “好。” “要多少朵?寓意不同。” “您给配个寓意最好的。” “店里最好的是‘一生一世’,再加两支百合。” “行。” “什么时候要呢?” “现在!马上!” “哎呀,这可来不及,这得预定,现包哪有那么快呀。” “那您包一束现成的,五分钟我能等。” 花店老板惊讶地打量眼前这位一头短寸,脸庞黑黝黝,又显得精干男子,“你是当兵的吧?” “呃,是。” “看你着急,这样,这束九朵的你先拿去。我重新给预订的客人包一束。” “这…合适吗?” “没事儿,他下班才来,十几分钟就好。” “太感谢了!”楚思远拿起花转身就跑。 “哎!还没付…”老板的话轻轻落下,她望着他飞奔而去的背影,竟怔怔落下泪来。 一旁的助手递来纸巾:“老板别哭,要报警吗?” 老板却一把抱住她,紧紧抱住,哭出了声。 “我说打110,您抱我这么紧干嘛?” 老板松开她,擦着泪回店:“报什么警,他又不是故意的。一束花罢了。” “您怎么知道?” “他肯定会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 “他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就是第一时间见到那个姑娘。” “你怎么知道?” “他很赶,也很紧张。” “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就不知道?叫你好好谈场恋爱,你整天跟着些不靠谱的瞎混,你们之间除了上床那点快感,还剩下什么?” 助手嬉皮笑脸:“男女之间不就那么回事嘛!” 店主轻声叹道:“你听过这世上有种东西,叫爱情吗?” “谁没听过?我那个就是爱情啊!” “你那个,最多算**。” “那您有过吗?” 店主低头整理着玫瑰,许久才轻声道:“有过。”而助手早已去忙别的了。 这边,杨柠夏忙完手头工作,提前几分钟溜了出来。赶到约定地点,只看见一个贴着托运标签的行李箱,不见人影。她扶着行李箱四下张望,忽见梧桐树下走来一个身影——短寸头,黑色呢子大衣,双手捧着一束玫瑰,正从夕阳的光辉中稳步走来。 杨柠夏上次见他时还羞怯躲闪,从未像此刻这般认真凝望。这画面胜过无数次想象中的重逢,仿佛有个声音在说:“这一世就这样吧,时间停在此刻就好,我已别无他求。” 楚思远看见柠夏扶着行李箱,望过来的眼眸亮晶晶的,他嘴角不自觉上扬,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笼罩了这个硬朗的汉子。 攻守之势,似乎悄然互换?倒像是楚思远来接远渡重洋归来的杨柠夏。 柠夏欲言又止,楚思远终于先开了口:“你回来了?” “啊?”柠夏听着这本该属于自己的台词,忍不住笑了,试图化解尴尬:“你下班了?” 两人相视,但如此近的距离,目光交错的威力太过巨大,他们同时下意识地避开。 柠夏看到他手中的花,明知故问:“这花…是给谁买的?” “送…送给你的。”楚思远额角沁出细汗,紧张得手心潮湿。 柠夏预想过许多次见面的场景,却完全没料到是这般。但她记得自己说过要一个拥抱,于是鼓足勇气,准备顺势投入他的怀中——毕竟这是唯一说出口的约定,总不能让他尴尬吧? 可楚思远此刻脑子仍一片空白,不自觉地就将花递了过去。 正模拟拥抱姿势的柠夏,怀里被塞进一束玫瑰。她放下行李箱,将花抱紧。 楚思远突然清醒:“糟了!” 处于紧张状态的柠夏更不知所措:“啊?怎…怎么了?” “这花是在对面花店拿的,我着急…忘了付钱就跑来了!” 柠夏再也绷不住,放声笑了出来:“你着急什么呀?” “着急见你,”楚思远解释,“怕你下班看不到我。” “那现在见到了,怎么办?” “你等我,我去付个钱就回来!”他说着就要转身。 “楚思远!”柠夏脱口而出,声音清脆利落。他第一次听她这样喊他,愣在原地。 她又好气又好笑:“愣子!你还让我等啊?” 楚思远好像才反应过来:“走,一起去。我来拉行李箱。” 柠夏忍不住笑:“刚才你不拉行李箱去,现在还拉什么?” “啊?”他简直像个呆子。 “你就不想拉我吗?”柠夏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我可以拉你的手吗?” “楚思远,你是想气死我还是笑死我?”说着,她主动拉住他的手,一手抱着玫瑰,将那个多余的行李箱留在了原地。 两手相握的刹那,如同云层负电荷与地面正电荷猛然相接,电荷在零距离的掌心瞬间中和,释放出巨大能量。两人的感情在这一刻升温至三万度,汗水交融,汇成只属于他们的掌心海洋。 他们走到花店时,老板已重新包好一束一模一样的玫瑰。这束玫瑰见证了爱情,它相信下一个得到它的人,也会如此幸福。 “老板,真不好意思,刚才忘了付钱。”楚思远歉然道。 老板笑着摆手:“今天的玫瑰我不赚你们钱,它实现了作为一朵玫瑰的最高价值。” “那不行,”柠夏微笑,“玫瑰实现了价值,我们得到了您的祝福,不能让您吃亏。” “亏不亏,全在心。有时我花几百块吃顿火锅,也不及今天高兴。所以我不亏。还得谢谢你们,是你们让我再次确信了爱情。”老板认真地对柠夏说。 此时楚思远已扫了墙上的收款码,输入131.4元付了款:“不管多少,谢谢您。” 一旁的助手看着他们,忘了手中的活。等他们走后,才对老板说:“他们手牵得好紧啊!” “你谈了那么多次,有一次这样十指紧握过吗?” 助手沉默了片刻,回去默默地干活了。 两人牵着手走着,沉默着。但这沉默中洋溢着微笑,只是时不时地对视,入目皆是对方,眉眼间流淌着无言的诉说。这一刻,相思已解。 “饿了吧?”柠夏温柔地看着他,“一路奔波,肯定没好好吃午饭。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楚思远此刻像个孩子,什么都不多想,一只手紧握着她,一只手拉着行李箱,跟着她走。没走两步,柠夏又拉他往回走:“我说过带你吃东坡肉的,就今天。” 他们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楚思远放好行李,两人并肩坐在后排。柠夏一手抱花,一手与他十指相扣。 “去哪儿?”车开出一段,司机才问。 “哦!看我这记性,”柠夏恍然,“去东坡肉馆。” 司机笑道:“我看姑娘记性好着呢,是脑子内存被占的缘故。” 楚思远和柠夏相视一笑,轻轻抬了抬紧握的手。 到了餐馆,柠夏为楚思远点了一份招牌东坡肉,两个家常菜,一碗米饭。 “分你一半饭?”楚思远说着就要拨给她。 “我晚上不吃主食,减肥呢。”柠夏忙摆手。 “你一点儿都不胖,身材好着呢,还减什么?” “保持呀,”柠夏笑道,“我陪你吃点菜就好。” 楚思远笑呵呵端起碗。柠夏将东坡肉轻轻分开,夹到他碗里。 “嗯!这肉确实不一样。味醇汁浓,香糯不腻。”他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幸福。 柠夏静静看着他吃。见他有些不好意思,便说:“这东坡肉做法很讲究。要薄皮嫩肉,色泽红亮,酥烂而形不碎,香糯而不腻口。” “是,以前炊事班也做过,但火候还差些。” 柠夏一边看他,一边娓娓道来:“做这肉急不得。姜切大片,香葱洗净。肉切三指宽块。每块用线十字绑好,防煮散。焯水沥干。砂锅底铺竹篦,垫一层香葱。肉块皮朝下码好。铺上姜片,再盖一层香葱。加冰糖、红枣、盐、糖、酱油和黄酒,汤汁与肉齐平。盖好,中火烧开转微火,慢炖两小时。开盖,拣去多余葱段。将肉轻轻取出置碗,浇少许原汤。入蒸锅,隔水再蒸一小时。方成。” “我的天,你好像很会做!”楚思远惊讶。 柠夏夹了一筷青菜,微笑道:“因为某个人说喜欢吃呀。” 我不是天生会做饭,只是为你特意学了这道菜。为所爱之人做他喜欢的饭菜,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楚思远中途添了碗饭,吃着,不时与她对视,忽然冒出一句:“你眼睛真好看。” “是啊,我也觉得,”柠夏得意,“有位名人说过,‘爱人的眼睛是世界上最亮的明珠’。” “你眼里有光,亮闪闪的。”他继续说。 “是你给的。”她笑。 “不是我给的,是你心里绽放的。我其实…不知该怎么去爱你。”他也学着文绉绉起来。 “你是在说爱我,是吗?”柠夏抓住了这个对他而言难得的字眼。 “嗯…今天的饭真好吃。”他顾左右而言他。 “其实有一次,你说了,我看见了,没听到。”她像抓住了爱的证据,模样可爱。 楚思远心里明白她说的是哪一次。 “将来,我天天给你做。” “这大肉天天吃还得了?到时候器械都上不去了。” “那就像你说的,挂腊肉。”柠夏笑得合不拢嘴——那是他讲过的故事,新兵时器械不及格,被班长绑着手吊在单杠上,像块腊肉。 楚思远笑:“那再不可能了!老兵现在可是杠上飞!” “哈哈,那等退伍了,我还是要把你喂胖。看看你现在瘦的!” “我看着瘦,脱了有肉。八块腹肌呢。” “那你脱了给大家看看?”柠夏逗他。 “我真脱了啊!”他作势要解衣扣。 柠夏忙拉住,一本正经:“低调!低调!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告诉我们要文明。” 两人一齐笑了。 见天色已晚,柠夏问:“你住哪里?我想想…” “人住哪儿都行。” “那倒是,心住我这儿就行。” “离你近点儿就好。” 他们就近找了家酒店。楚思远办完入住,放好行李,立刻下楼:“好了,我送你。” 柠夏抱着一束玫瑰进屋时,正被父亲和阿姨看见。阿姨立刻起身:“这花真好看!看来我们柠夏恋爱了。老杨,这是好事儿!” 杨静守见女儿脸红,笑道:“这是…奔现成功了?” “爸,您说什么呢。又不是网恋,我们早见过。” “哦?媒人是谁?”杨静守笑问。 “还能有谁,张梦呗。”柠夏本不想多聊,但楚思远已然出现,她需坦白更多,以期支持。 她放好花,出来坐在客厅,认真与父亲和阿姨聊起来。 阿姨问:“他是做什么的?” “当兵的。”柠夏知道“审讯”开始了。 父亲点头:“当兵的好。能吃苦。” 阿姨问:“多大了?” “27。” “当兵多少年了?” “不知道…” “那什么时候退伍呢?” 柠夏此刻真希望来个电话打断这问答,但正题还未完。她耐心答:“他说…等到不想干或不能干的时候。” 阿姨接话:“莫听他吹牛。部队又不是他家,哪能想干就干、想走就走?一般都是三年五年吧。” 杨静守插话:“润梅,这你不懂。有些人是可以干到退休的。” “那都是人才,有大贡献的吧?” 柠夏心里一酸:怎样才算大贡献?我家这位不也有吗?难道要等到他退休?若他喜欢,若国家需要,我也认了。 杨静守立即安慰:“没关系,都行。你喜欢就好。我和你阿姨没别的意思,就多了解些。” 柠夏这才想起初衷是说服他们同意见面,忙说:“到时候帮我把把关吧?” “那肯定。带家里吃个饭,我们好好聊聊。”杨静守顺口道。 “对对,带来我看看,什么样的人能让我们柠夏这么在乎。” “只怕要辛苦您了。” “我辛苦什么?做饭炒菜还得你爸掌勺,我最多打下手。”党润梅笑着说。 杨静守想起来问:“对了,他是休假了?” “嗯。” “他家在哪儿?” “湖北。” “还挺远。不过现在交通方便,哪儿都不算远。要搁过去,嫁那么远,一辈子也见不了几回。”杨静守道。 柠夏笑:“以后还会更好。” “今天见了?” “见了。” 润梅阿姨插话:“第一次见面还行吧?” “阿姨,这是第二次见了。第一次是在张梦婚礼上。也是那时加的联系方式。”柠夏回忆着,脑子里浮现着他那时的英姿。 杨静守笑:“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嘛!他这次来,呆多久?” 柠夏摇头说:“不知道。” “现在住哪儿?”杨静守追问。 “旁边酒店。”柠夏答着,忽然担心起他酒店是否缺什么。 “酒店那么贵,不是长久之计。这样,你跟他说,要不来家里住?反正你弟上大学,半年不回一次。”杨静守看了眼党润梅,对柠夏说。 柠夏等的就是这句,笑道:“那我问问他意思。若人家不愿意,我也没法哈。” “你就说,我想和他多聊聊。”杨静守的意思明确:一来可多了解这未来女婿,二来能把控情况防女儿受骗,三来也确实能为他省下不少开销。 “好,我马上去说。”柠夏立即回房给楚思远发信息。 楚思远回:“我怎么都行,只怕给叔叔阿姨和你添麻烦。” “不麻烦!我爸很随和,阿姨也很好。更重要的是…这样我就能每天醒来,第一时间看见你了!”柠夏索性躺着发信息。岂料手一松,手机砸在脸上,疼得泪花直转。 “好。”楚思远回道,“求之不得。” 两人你来我往,还回味起牵手的感受,皆激动不已,倍感幸福。 见时间已近午夜,想起楚思远一路劳顿,柠夏说:“几千里奔波,昨晚又睡得晚,你早点休息。我们明天见。” 楚思远回复语音消息说:“我先洗个澡…你快睡吧,明天还上班。” 柠夏洗漱完毕,上床前又给楚思远发去一条:“想起个事儿,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没等他回,又追一句:“是不是欠我一个拥抱来着?” “算了,你肯定忘了。” “还好,你回来了。” “你洗澡是跑澡堂子去了么?” “困死了” “还不出来” “安” 等楚思远洗完出来,看着手机上几条新信息,如同七分饱后见到一碟精致甜点。他一条条认真回复。 而柠夏这次是真困了,连日的激动少眠,在此刻彻底偿还。她睡得很沉,很实,连微信的提示音也未能听见。 第10章 英雄救妇人 第十章英雄救妇人 第二天,杨柠夏被闹钟唤醒,楚思远则依着多年军旅养成的生物钟自然醒来。虽不在一处,两人却神同步完成四件事。 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摸手机。第二件事,是点亮屏幕,回复那个牵动心神的名字。第三件事,便是对着屏幕,不自觉地漾开一抹幸福的笑意。 楚思远利落地收拾完毕,出门买了早餐,提前到路口等候。柠夏也在买着两份早餐。 她来了。晨光中,楚思远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仔细地凝视向他走来的姑娘。她约莫一米六的个子,脸蛋圆润可人,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那双盛满深情的眼眸微笑着望向楚思远,穿着一条牛仔裤,踩着浅跟皮鞋,滴答滴答走着那条多年的老路,手里稳稳提着两份早点前后微微摆动。 早晨的匆忙里,两人不约而同为对方准备了早餐,这看似错位的默契,恰是彼此心中装着对方的明证。 这就是神同步的第四件事。 “我怕你不知道吃什么,就给你买了这家的酸辣粉。”杨柠夏看着他手里的早餐,歪头笑道,“看来你今天的午餐也有着落了!” “我是想着你赶着上班,可能来不及买,就给你带了包子和豆浆。” “我看着你吃,吃哪份都好。”柠夏望着他,眼里透着温暖迷人的光。 楚思远将手里的豆浆包子递给她:“你之前不是说同事也常来不及吃早餐,这些带给她们一起吃。我吃你买的酸辣粉。早上时间紧,我先送你。” “这样,我的小电驴在那儿,你骑车带我。之后你再骑回来,附近逛逛。” “好…可我从来没骑过电瓶车。”楚思远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哦对,你们平时开的是几十吨的大家伙,看不上这几十斤的小东西。”柠夏笑着,将手里东西全塞给他,推出她那辆粉色小电驴,“来,坐我后面。” 楚思远从没坐过电动车,更别说这么小巧的,怀疑地问:“它…带得动我们吗?” “可别小看它,没问题!快上车,给你个机会抱着我。”柠夏自己先笑了起来。 “我也只能想想了…你看这……”楚思远举起不得空的双手示意。 “开玩笑的!快上车,要迟到了。” 柠夏感觉他坐稳了,便启动车子。她习惯性地稍猛一转电门,加之身后重量突增,车头猛地一翘,瞬间失去平衡!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这位长腿兵哥瞬间扔开手中早餐,一把环抱住柠夏,借势仰身向后跃出,顺势又稳当地退了两步。 车翻倒在地,轮子还在空转。除了右后视镜碎了,其他地方倒无大碍。 柠夏还背靠在他怀里,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握住他环在自己身前的双手。她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巨大力量,还有让她瞬间安定的气息。 “你…你勒得我有点疼了……” 楚思远这才惊觉自己情急之下用了力,勒得太紧。继而,他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手臂环住的位置,耳根瞬间烧了起来。 他慌忙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军人下意识本能反应…” 两人这才从惊险中回过神,脸颊都烧得滚烫。杨柠夏不好意思看楚思远,楚思远也不好意思看杨柠夏。她羞赧地低声道:“我又不傻…不用你解释。” “耽误太久了,我们打车吧!”楚思远建议道。 “好!”柠夏说着,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顺势捋了捋稍乱的头发。 楚思远捡起她的包,轻轻拍去灰尘递给她,却顺势将她拉入怀中,柔声问:“吓着了吧?” 柠夏在他怀里轻轻摇头。她懒得说话,只想正念般感受这一刻的心跳、温度、呼吸。 楚思远低声说:“你得先走了,再晚真迟到了。我留下来收拾这一地的粉。就是心疼你没吃上早餐。” 柠夏有一瞬间真想不去上班了,就想这么赖在他怀里。但司机探头问道:“走不走啊,年轻人?这一大早的抱什么呢?” 柠夏的脸又红了几分,低着头钻进了后排。楚思远目送出租车远去,心里悄然做了一个决定——买一辆属于柠夏的车。 柠夏下车跑进公司,掐点打上卡。 “喂喂,柠夏,你一早上傻笑什么呢?”临近的同事转过身来问。 “没什么啊,哪儿傻笑了。”柠夏说着,赶紧忙活手里的图纸。 “还说没有呢,都不敢看我!”同事笑着调侃。 柠夏这才转身:“王姐,有没有小零食?我没来得及吃早饭。” 王姐从抽屉抓了一把零食给她,仔细瞧着柠夏的脸,忍不住笑:“你这小脸蛋红扑扑的,是不是昨晚……” “没有的事!”柠夏赶忙解释,“衣服穿多了,热的!这水也烫。” “姐是过来人,你骗不了我。” “别胡说,赶紧干活吧。” “你们谈这么久了,也正常,”王姐笑着转回去,又忽然扭头压低声音,“干柴遇烈火的,是不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呀?” “总监来了!”柠夏瞥见设计总监走过,赶紧借机让王姐打住。 楚思远仔细清理完地面,扶起柠夏那辆粉色小电驴,有些生疏地推着它找到附近的修车铺。待后视镜修好,他试着骑车,虽然车身仍有些摇晃,但总算顺利回到了酒店。 他这才有空给父亲打电话:“爸,我到了,见着她了。”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带着关切:“姑娘人怎么样?对你可还满意?” “那当然。”楚思远语气里透着藏不住的笑意。 “那就好,跟姑娘相处嘴巴要甜一点,别总那么一板一眼的。”楚德富叮嘱道。 “对了爸,之前让您寄的条肘,物流单号能发我吗?” 楚德富查了查,回道:“物流有点慢,估计后天才能到。” 楚思远有些着急:“这可怎么办?人都到了,礼还没到,这怎么行?” “那有什么办法,早让你自己带回来,你非要急着先见姑娘。” “三天前就寄出了,这也太慢了。” “腊货嘛,可能就是要慢些?……这东西,拿得出手吗?”楚思远心里有些打鼓。 “你是知道的,在咱们这儿,这就是给老丈人备的最高礼数了,放心,错不了。”楚德富宽慰道。 “希望吧……那您说我还需不需要再买点别的?” “这个你自己掂量,你也是大人了,这些人情世故该自己学着周全。” 楚思远应道:“人到了礼却没到,确实不好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结束通话,楚思远退掉房卡,将行李箱暂存前台,骑着柠夏的小电驴,导航前往附近的烟酒店。一路上,他越骑越稳,甚至开始想象载着柠夏穿街过巷的情景。 途经河堤时,他发现桥头围了一群人。楚思远将车停在路边,挤进人群,只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娘倒在侧翻的三轮车旁,头部流血不止。不远处,一辆白色轿车撞在桥栏上,一名女子正哭着打电话。周围的人们议论纷纷,揣测着事故缘由,却无人上前。 他听到这样的议论: “那血看着是真的,怎么颜色这么深?” “该不会是做局骗人的吧?” “唉,惹不起,躲远点。” “不过血还在流,像是真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是造孽……” “可不是,开车怎么这么不小心。” 围观的众人仿佛都是事后诸葛亮,却能推理出事发经过,唯独没有人拨打110或120。 楚思远立刻将车扔在一边,蹲到大娘身边,轻声呼唤:“大娘?能听见我说话吗?”见没有回应,他迅速探查她颈侧的脉搏——跳动依然有力。他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清晰指令:“那位穿白色外套的女士,请你立刻拨打112叫救护车,再打110报警。可以吗?” 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镇住,在众人的注视下慌忙点头:“明、明白!我这就打!” 楚思远则开始检查伤者是否有骨折。最触目惊的是她后脑勺一个鸡蛋大小的伤口,仍在汩汩冒血,其他部位也有严重挫伤。她的嘴唇和脸色正逐渐失去血色。楚思远想撕下衬衫布料止血,但布料结实,一时难以撕开。他转向刚才那个女孩,急问:“有没有绷带?” 女孩摇头:“没有!” 情急之下,楚思远提高声量,几乎是吼道:“那卫生巾有没有?!” 女孩被他的气势吓到,哭着说:“没…没有…”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默默走上前,递上一片卫生巾:“叔叔,用我的。” 楚思远来不及道谢,迅速拆开,拨开大娘被血黏住的头发,将卫生巾紧紧压住伤口。小姑娘见状,又解下自己的围巾递过来。楚思远用围巾做了简易包扎,随即问:“人民医院离这儿多远?” “大概十公里。”有人回答。 十公里,市区车流拥堵,往返至少半小时——来不及了!楚思远毫不犹豫地抱起伤者,向周围喊道:“谁有车?帮帮忙!”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浑身是血,谁的车愿意弄脏啊…” “万一死在车上,算谁的?” “唉,真可怜…” “这小伙子好人会有好报的……” 楚思远第一次如此明白地看清了这群“聪明的”旁观者。 飞驰而过的车辆无一停留。他抱起大娘,朝着医院方向奋力奔跑,如同电影场景,吸引无数目光,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生命握在他的手中。忽然,他看见一辆标着“党员先锋号”的公交车,毅然稳稳定在车头前方。 公交车猛地刹停。司机看到满身是血的楚思远和伤者,违规打开了车门,对乘客喊道:“对不住各位!我得改道送人去医院,请大家下车!” 楚思远刚从后门上车,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就指着司机破口大骂:“没素质的东西!半路甩客,不得好死!我要投诉你!龟孙子,我付了钱的!挨千刀的!” 司机咬牙忍受着辱骂,待乘客下完,他一手紧握方向盘,一手猛按喇叭。刺耳的喇叭声仿佛有一种魔力,十字路口的车辆纷纷避让,竟为他让出一条生命通道。 楚思远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位司机如同他的战友,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楚思远让大娘靠在自己肩上,一手护着她,一手抓稳扶手,目光始终追随着司机。越接近医院,道路越拥堵。排起长龙的车队堵住了通道,一辆救护车鸣着警笛从旁驶过,却同样寸步难行。 公交车最终被迫靠边。“就这儿了,过不去了!你只管救人,后面的事我来处理!”司机喊道。 楚思远深吸一口气,抱紧伤者下车。他没有说“谢谢”,只是回头,深深地看了那位司机一眼。有时,“谢谢”二字太过轻飘,它或许只是一种托辞,或许是一种情感绑架。但在重情重义之人之间,一个眼神便是无声的誓言,承诺着日后的回报。 医院大厅人山人海,喧闹如同散场的影院。急诊医生看到楚思远抱着血人冲来,立刻推来转运床接应。医生一边快速询问情况,一边检查伤者生命体征,随即将其推进了急救室。 楚思远军姿笔挺地守在急救室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那扇门。 中午,柠夏下班约他吃饭,才得知他在医院。她打车疾驰而至,看见楚思远衣衫浸透血污,手上、颈间、脸颊都凝结着血痂,眼泪瞬间决堤:“你受伤了?!” “没,我没事。”楚思远下意识想为她擦泪,抬手看到满手血污,又迅速藏到身后。 柠夏的泪水无声滑落,砸在地面:“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这是个什么日子啊……” “我还没联系上她的家人,现在不能走。你快去吃饭吧。”楚思远轻声解释。 柠夏擦掉眼泪,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不饿!” 这时,一位医护人员朝她喊:“那位姑娘,是家属吗?过来签字。” “我不是她的家属,我是他的家属。”柠夏先是指着抢救室,后指着楚思远。 楚思远紧绷的神情终于被这句话融化,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护士走过来解释道:“警方可能还没联系上伤者家属,估计还得麻烦您稍等,之后会有人来了解情况。” “你快去吃饭,下午还要上班。”楚思远再次催促。 “是饿了,但我想多陪你一会儿。待会我买饭回公司吃,先给你点个外卖。”柠夏说着拿出手机。 “你的小电驴还扔在路边,不知道怎么样了。” “钥匙拔了吗?” “忘了!” “我的天!你这心也太大了!”柠夏又无奈笑道,“不过现在到处是监控,应该没人拿。你处理完这事再去取吧。” “好。” “你知道吗?你真是我的守护神。我以前骑车总毛手毛脚,常摔跤。我奶奶说,是四个驿马犯冲。今天早上要不是你,我又要倒霉了。”柠夏认真地说。 “还把你勒疼了,下次我注意。” “还有下次?别再有了!” “好。你是不是该去上班了?” 柠夏起身拉住他的手:“跟个泥猴子似的,也不知道自己洗洗。走,我带你去!” 在卫生间门口,柠夏看着他熟练的洗手动作,调戏道:“哟,还会七步洗手法呢?” “这有什么难的?”楚思远笑着,捧水用力搓脸。 柠夏看他脖子没有洗干净,抽出湿纸巾仔细替他擦拭。擦着擦着:“听说她在车上就休克了…要是没遇见你,会怎样?” “总会有人救她的。”楚思远叹道。 “会吗?如果会,为什么偏偏是你?”柠夏流泪了。 楚思远为她拭去泪珠:“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又哭了。” “我是为她庆幸,也为我能遇到你感到幸运。若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这世上会不会有人这样不顾一切去救一个陌生人。” “只是我碰上了。” “不,是我遇上了你。”柠夏看着他浸透血污、难以洗净的衣服轻声道。 楚思远柔声说:“快去吃饭,然后好好上班。” “是该走了。外卖到了你一定记得吃!”柠夏叮嘱道。 楚思远目送她离开,回头正好看见医生走来:“患者暂时脱离危险了,但需要手术清除颅骨碎片。你去办一下手续吧。” “可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办理?”楚思远为难地说。 这时,警察赶到医院,告知他已联系上伤者家属。伤者叫孙美珍,丈夫刘定富在外省打工,正赶最早的高铁回来,也需八小时。他们无子女,兄弟姐妹情况不明。警察诚恳道:“我们知道是您救的人,本万分感谢,但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您再留一会儿,等她丈夫到来?这是他的电话。” 楚思远陷入两难。留下,就意味着要爽约,无法按时去拜访柠夏的父亲。但他已做出选择,这个善良的选择让他独自站在了医院的树荫下。 他给柠夏发了信息:“警察刚说了情况,她没子女,丈夫一时赶不回。我得等她家人来,晚上可能去不了你家了。” “没事,我为你骄傲。我想我爸也会的。下班我来陪你。”柠夏的回复像一颗定心丸。 楚思远这些年钻研的多是战术战法,不通人情世故,但此刻他坚信将心比心。这就是他的世界,一个善意而充满正能量的世界。 医院总是喧闹的,各色病人带着各样的表情被动而来,沉重而去。生命在此看似平等,挂号、缴费、取药、手术,甚至死亡,都按先来后到排队。大厅前的喷泉和巨大的观赏鱼缸里的鱼,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傍晚,医生下班,医院骤然安静,只剩急诊室不时传来的救护车鸣笛。 唯独柠夏来到医院,不是作为病人,也不是病人家属,而是来陪伴她的英雄。 楚思远远远看见柠夏提着包走来,迎上前几步。她自然地牵起他的手,端详着:“咦,你手上这么多老茧!” 楚思远想缩回,却被她双手握住:“躲什么?还不让看?奇怪,虎口怎么也有茧?” 楚思远笑答:“哪能不让你看,怕硌着你。练枪磨的。” 柠夏轻轻抚摸:“嗯,质感不错。昨天牵的是这只手吗?” “嗯,好像是。”楚思远抬起她的手,“还是你这纤纤十指好看。” “手好不好看,不止在形状,更在它用来做什么。” “柠夏,你说话总有深意。” “思远,你做事才真有深意。” 两人沉浸于彼此的欣赏中,忘了周遭。 这时,一位穿着旧迷彩上衣、黑裤子、胶鞋的老汉蹒跚走进来,东张西望,看到角落的他们便问:“姑娘,请问这是急诊科吗?” 柠夏回过神:“是的。” “能…能帮我打个电话吗?”老汉翻出手机,指着号码,“我这是外地卡,长途贵…” 柠夏拿出手机,听他念出号码“…7878”。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看向楚思远,轻轻拉他袖子:“你要等的人,是他!” 来者正是刘定富。他愁眉苦脸,:“哎呀,怎么搞成这样!小伙子,你是好人。我听说后急死了,花了好多钱才赶回来……” 楚思远说:“您是家属就好。您来了,我也能放心走了。” “你现在还不能走!”刘定富急忙道。 柠夏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这儿人生地不熟,你们走了我抓瞎啊!怎么办啊?”刘定富一脸无助。 楚思远压下情绪:“我带您去找值班医生,他们会告诉您怎么办。” “这老婆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刘定富嘟囔着跟过去。 听医生说明情况后,刘定富愁容满面:“这得花多少钱啊?” 柠夏觉得事情已交代清楚,便拉楚思远要走:“那我们先走了。” 刘定富赶忙追过来:“别急啊!还不知道要花多少,责任也没说清……” “你!”柠夏一步挡在楚思远身前,“请您搞清楚!没有他,您妻子现在还不知道怎样!花多少钱都与我们无关!她是生是死,都不是我男人的责任!” 楚思远想开口,柠夏却不容分说地继续对刘定富讲清楚:“警察和交警早就调查清楚了,责任认定有主次,医疗费由肇事方保险承担。您现在明白了吗?” 刘定富一脸无辜:“那你帮我联系下车主…” 楚思远明白了柠夏的担忧,一字一句道:“车主本人也受伤住院了,他们不会不管。我只是路过伸手帮忙,一路送到医院等您来。现在您来了,我要走了。您还有问题吗?” 刘定富仍哀求道:“好人做到底,再帮…” 柠夏气得不等他说完,拉起楚思远就走。 出了医院,楚思远长舒一口气:“要不是你,我真不知怎么脱身。没想到他会这样。” 柠夏余怒未消。 楚思远笑着缓和气氛:“刚才你挡在我前面,是要保护我吗?那句‘我男人的责任’,说得真好。” 柠夏顿时脸红,羞涩地掩饰:“那…那是话赶话,太急了,没过脑子。” 楚思远心中暖流淌过:“有你这句话,一切都值了。” 柠夏看看时间:“我们先去找车,然后回家吃饭,爸爸应该已经做好了饭在等我们!” “好。” 两人打车重返事故地点。现场已清理,只剩淡淡血痕和拉着警戒线的破损栏杆。仍有路人在谈论早上的事。柠夏的小电驴还歪在路边,钥匙串在路灯下反射着微光。 “这次我载你吧。”楚思远说。 柠夏见车已修好,知是他的心意,深情望他:“还是我载你吧!” “我学得很快,上午就会了。没问题。”楚思远跃跃欲试。 柠夏已跨上车,回头一笑,轻声道:“我喜欢你抱着我。” 这句话的甜蜜肉麻,让两人都不禁红了脸颊。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总会轻易忘却世间万物,唯独沉浸于彼此的温度之中。 第11章 兵哥见泰山 第十一章 兵哥见泰山 几分钟后,他们便到了小区楼下。楚思远一路牵着杨柠夏的手,直到家门口才松开。 柠夏没有自己掏钥匙,而是特意按了门铃。开门的是父亲,阿姨也笑盈盈地跟在身后。 “欢迎,欢迎我们的兵哥哥!”党润梅热情地招呼道。 “叔叔好,阿姨好。”楚思远连忙问候,忽然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不禁有些尴尬。 杨静守笑着说:“来来来,快请进,就等你们回来开饭了。” “都是家常菜,先垫垫肚子。明天再给你安排接风宴。”阿姨一边布菜一边说。 杨静守见柠夏还没入座,喊道:“柠夏,别忙了,快来吃饭。” “来了。”柠夏端着一杯温水放在楚思远面前,柔声道:“一天都没好好喝水吧?先润润嗓子再吃饭。” 楚思远正觉得口干舌燥,接过水一饮而尽,轻声对她说:“别忙活了,你也快坐下吃吧。” 杨静守默默观察着楚思远看女儿的眼神,阿姨则留意着他的言行举止。这一切都没逃过柠夏的眼睛,她笑着说:“今天先好好吃饭,吃完再慢慢聊。” 阿姨关切地问:“不知道这些菜合不合你口味?” 楚思远立刻放下筷子,认真地说:“饭菜很好吃,米饭软糯,水煮肉片香辣可口,是很地道的川味。” 杨静守爽朗地说:“别客气,随便点,多吃些菜。” “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阿姨自然地问道。 “回阿姨,我家祖上是铁匠,现在不打铁了,父母主要种植烟叶。”楚思远如实回答。 阿姨看似随意地接着问:“那种植烟叶收入应该不错吧?” “仅够日常开销。”楚思远谦逊地说。 “别太谦虚,听说种烟叶挺赚钱的。”阿姨老练地笑着。 杨静守插话道:“不过,我知道香烟的税收确实很高。” “农民付出所有劳动只能解决温饱,社会上再高的物价都与他们无关。农产品从他们手中出去时,只是最基本的劳动价值。”楚思远平静地说。 “我明白,经济学理论有点深,你阿姨可能听不懂,我们就聊点家常。”杨静守接过话题,“你们部队生活苦不苦?” 没等楚思远回答,柠夏已经拉起他的手给父亲看:“爸,您看这双手就知道了。” 杨静守仔细端详楚思远布满老茧的手,摇头感叹:“当兵确实是个体力活。对了,听柠夏说你是军官。军官也需要这样训练吗?” 楚思远微笑着说:“军官的训练要求反而更高,必须做到‘看我的,跟我来’。其实军官就是更资深、更全面、更操心的兵。” 阿姨随口问道:“那军官的待遇应该不错吧?”这个问题带着试探的意味。 楚思远谨慎地回答:“还行。” “还行是多少?有一万吗?”阿姨追问道。 柠夏立即打断:“阿姨,差不多了。待会我们吃完饭出去散散步。” 杨静守也跟着说:“也行,你们俩好久没一起散步了。我和思远说说话。” 柠夏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对父亲说:“您可以听听思远今天的故事。” 阿姨好奇地问:“什么故事啊?” 柠夏挽起阿姨的手臂:“待会儿我跟您细说,走吧!” 说着,母女二人下楼去了。 十几平米的客厅里只剩下杨静守和楚思远,以及一桌尚未收拾的碗筷。 杨静守率先开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生大事。你和柠夏能在一起是缘分。作为父亲,我很高兴。希望你好好待她。” “是的,这确实是难得的缘分。我会尽最大努力对她好。”楚思远谨慎地回答。 杨静守继续说:“柠夏母亲去世得早,那时她才七岁,后来是我母亲一手带大的。我母亲是老师,把柠夏教育得很好,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柠夏确实很优秀。”楚思远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认真倾听。 “柠夏柔中带刚,这点很像她母亲。” “是的。我能感觉到。” “我们酒桌上说的话,有不到位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的。若我没做好,或说话不合适的地方,还望您多包容。” “刚喝了两杯,但我还没醉,这不是我的真实酒量。”杨静守的确清醒,只是想借机多说些心里话。 “我很喜欢听您讲话。”说着,楚思远斟满一杯酒,“我敬您一杯。” 杨静守端起酒杯与楚思远碰了碰:“听说当兵的都很能喝,我们慢慢来。” “我酒量一般,恐怕陪不好您。”楚思远谦虚道。 杨静守笑道:“男人可不能说自己不行!” 楚思远腼腆地点点头,“行,必须得行。” “刚才柠夏说的故事,你给我讲讲。我最爱听故事了。”杨静守望着楚思远,仿佛已经看到未来时常对饮的场景。 随后,楚思远给杨静守讲了白天救人送医的故事。 杨静守给他竖起大拇指,“难怪一进门我就看见你衣服上的血渍,而你似乎并不在乎,既没有当做奖状,也没有当做负担,做了好事不拿着说,不堪之处不纠结,这是一种很了不起的心性。看得出来,你属于‘君子坦荡荡’。” “您过奖了!我只是遇见了。” 杨静守双手扶椅,懒懒地靠在椅背,笑着说:“思远呐,你也别谦虚了。遇见这事儿的人那么多,但最终出手的只有你一个。” 楚思远傻傻地笑了笑,为杨静守到来一杯茶。 杨静守结果茶杯,抿了一口,说:“我一直教导柠夏心怀善良,同时也告诉他善良不能软,只有带有刺的善良才不会让自己失去再次善良的机会。” 楚思远心领神会,“的确如此,要把握善良的主动权。” “柠夏是我心头肉,是舍不得让她嫁人的。但是做父母的不是束缚,而是放手后的关注。我常常给她讲,女人嫁夫,必须身心一起都嫁出过去。娘家是起飞的地方,不是落脚的地方。” 楚思远听得津津有味,第一次感受到杨静守的深邃。 “当前社会发展,有些让我们这一代人不太适应。家大于一切的意识已经崩塌,女权主义任凭资本引向沼泽,让年轻女子深陷其中。他们不知道家是个什么东西,更不知道家对于中国人意味着什么。男有分女有归,现在呢?” “中国男性被打压,女性被西方意识形态成功入侵。” “你小子不是一个简单的兵。” “我与柠夏也会一起讨论一些哲学和时事,所以你们在一起,我完全不用担心三观问题。” “她很聪慧。” “嗯。说句实在话,你莫怪叔。你有点儿孤傲,一般女子降不住你。”说着,杨静守大笑。 楚思远跟着笑,随后说道:“柠夏不是一般女子。” 杨静守笑了一会儿,收住高涨的情绪,郑重地说:“我对你很满意,祝福你们。今晚你就住隔壁,柠夏弟弟的房间。” “谢谢您,那我就客随主便咯!” “既然你和柠夏在一起了,我们就是一家人,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 此时楼下,母女二人的谈话要沉重得多——彩礼、买房等现实问题逐一被提及。柠夏不想让这些问题破坏心情,借口要上厕所结束了这场重复过无数次的对话。 柠夏回来时,杨静守已在沙发上睡着。楚思远还勉强保持着清醒,趴在桌沿。 听到开门声,楚思远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要去迎柠夏。柠夏进门一把扶住楚思远,摇摇晃晃送他进房间躺下,关切地问:“渴不渴?” “头有点疼,也想喝水。”楚思远逞强要自己起身,却歪倒在墙边,“我自己来。” 柠夏哭笑不得:“你跟我爸喝酒时逞能就算了,现在还要逞能?” “不想说话,头疼。”楚思远在柠夏的搀扶下再次倒在床上。 柠夏为他脱去鞋袜,把他搬正。刚盖好被子,想起他还没喝水,又扶他起来,端水喂到他嘴边:“来,喝水。” 楚思远咕咚咕咚喝完,躺下时不忘说:“柠夏,给你添麻烦了。” 安顿好楚思远,柠夏收拾完餐桌,轻轻推开房门见他睡得正熟,这才洗漱就寝。 半夜,楚思远酒醒,轻手轻脚起身上厕所时发现杨静守还睡在沙发上。他回房取了条毯子给杨静守盖上。 城市的夜晚星光稀疏,只有明明灭灭的霓虹。楚思远望着窗外一栋栋楼房,它们不像家,倒像一座座塔,压得努力向上的人们喘不过气。 零星车辆仍在穿梭,深夜的车流无非是将这里的女人送到那里,将那里的钱财运到这里。 楚思远曾经傲慢立下的“三不政策”——不买房、不买车、不给彩礼,此刻悄然动摇。他开始对自己未来生活、责任担当重新思考。夜深人静时,思绪格外清醒,直至鸡鸣时分才再生困意。 柠夏被闹钟唤醒,第一件事就是轻手轻脚去看楚思远。见他仍在熟睡,她又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阳光通过对面写字楼的玻璃反射进房间时,已是上午九点,家人都去工作了。洗漱台镜子上贴着一张便签:“洗漱用品在台面,早餐在电饭煲里保温,饭后可去北边200米处的公园散步。”末尾画了个笑脸。 楚思远给柠夏发信息:“刚起床,吃完早餐了。我的袜子找不到了。” 柠夏回复:“袜子我洗了,在阳台。刚才有点忙,等下跟你说。” 楚思远看见卫生间盆里泡着柠夏的衣物,没有放进洗衣机,知道她要手洗。于是找来板凳,一件件仔细搓洗起来,遇到不太会洗的就上网查。之后又把那件染血的衬衣换下,放进洗衣机。由于只剩这一件外套,他只能将就着穿出门。 不久,快递来电告知楚德富寄的肘子到了。 “总算到了!”楚思远取回快递,还没拆封就闻到浓郁的家乡味道:“就是这个味,太香了!” 他将肘子放在厨房,等柠夏父亲回来再安排。 柠夏说中午回来吃饭,让思远等她。 阿姨比柠夏早一刻钟到家,一进门就问:“思远,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啊?没有。是不是这块腊肉的味道?”楚思远指着灶台上的腊肉说。 阿姨略显为难地说:“这是你带来的?” “是的阿姨。上周让我爸寄来的,今天才到。” “柠夏回来吗?”阿姨问。 “她说一会儿就回来。”楚思远感到门外吹来一丝凉意,走去关上门。 阿姨笑着说:“来,我们娘俩聊聊天。” 楚思远端正地坐在阿姨对面。 “放轻松,就是家常闲聊。听柠夏说你短期内不打算退伍?” “是的阿姨,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那意味着要长期两地分居。结婚后,柠夏怎么办?” “这件事,得听柠夏的意见。” “你看,你家那么远,你工作的地方也远,她一个人在你老家也不现实,是吧?” “确实人生地不熟。到时候可以随军安置。” “哦,还有这个政策?” “是的,有的。” 阿姨点点头,喝了口水,继续问:“那你们老家的婚礼是怎么办的?” 楚思远明白阿姨的意思,答道:“彩礼看男方的能力,没有硬性规定。” “真是十里不同俗。我们家也不会漫天要价,给个18万就行。” 这话让楚思远一愣,但他保持镇定:“是的。后面还得跟她进一步商量商量。” 这种氛围下,网络可能不太好,楚思远的理智关键时刻掉了线。 阿姨站起身,声音随着情绪起伏:“柠夏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正在这时,一场及时雨一般地响起了开门声。 “阿姨,你们在聊什么呢?”柠夏用钥匙开门进来,见楚思远正襟危坐,疑惑地问。 阿姨笑着说:“还能聊什么,聊你们的将来呗!” “将来有什么好聊的?”柠夏放下外卖,喝了口水,“来,我们先吃饭,爸中午不回来。” 楚思远起身帮阿姨打开米饭盖子,又将筷子分开发放,荤菜放到离柠夏和阿姨更近点儿的地方。 阿姨问:“思远,你会做饭吗?” “会一点。”思远答道。 “那以后柠夏就不用点外卖了,让思远做饭。我也回来蹭个饭,看看你手艺怎么样。”阿姨笑着说。 “基本家常菜是完全没问题的!”楚思远笑着应道。 “正好也学学怎么做腊肉,我们这边很少吃腊肉,不太会做。”阿姨说。 柠夏问:“你带来腊肉了?” “嗯,我们那的腊肉很好吃,都是用柏树枝慢慢炕出来的,不急不躁地熏。这个是特制的条肘,专门为老丈人准备的。” 柠夏听出话中含义,故意问:“在你们那里,这是送给很重要的人的咯?” “没错!一般人不会送这个。” 阿姨笑着说:“真好。这个咸不咸?上了年纪,不能吃太咸。” 楚思远解释:“做之前可以先焯水。炒菜时基本不用再放盐。” 柠夏跑到厨房,看见一米多长的条肘,黝黑发亮,深深吸了口气:“闻着就香!不过思远,你说我刚才这一下得吸进去多少油脂,会不会胖半两?” 阿姨笑道:“哪那么夸张,快过来吃饭,吃完还要上班呢。” 三人用餐后,阿姨先下楼了。柠夏看看时间:“我洗个衣服再走,你自己坐会儿。” “盆里泡着的衣服我已经洗了。”楚思远走近柠夏说。 “那个……你……会洗吗?”柠夏顿时满脸通红,脑子飞快转着。 楚思远也有些局促,心跳加速,低声说:“一开始看见盆里的衣服,还以为是外套。洗着洗着才发现……犹豫了一下,就顺手洗了。怕洗坏,还特意上网查了怎么洗。” 柠夏噗嗤笑了:“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楚思远继续说:“我自己的衣服洗了一件,刚开始用刷子还是没有刷掉,最后我有点儿不耐烦,就扔进洗衣机了。” 柠夏知道那血渍很难洗净,也没多说,转身坐到沙发上:“既然你省了我洗衣服的时间,那就过来陪陪我。” 楚思远在沙发一端坐下,正想着说什么。柠夏嗔道:“怕我吃了你啊?隔那么远干什么?” 楚思远挪近些,柠夏不靠沙发,反而靠在他身上。楚思远顺势向后靠在沙发上,抬手搂住柠夏:“你头发真香。” 柠夏轻轻捶了他一下:“你属狗的么,闻啥子闻?” “不是刻意闻的,就是呼吸间都是你的味道。” “这话没毛病。我能永远这样靠着你吗?” “当然可以。” “老了也可以吗?” “下辈子都可以。” “我没那么贪心,这辈子就够了。昨天看到刘老伯对他老伴不怎么上心,一直只顾着钱。真担心我将来也会那样。” “怎么会呢?我绝不会让你那样无助,永远不会。到时候接你到驻地住,愿意吗?” “愿意。你看他们那么大年纪却没有儿女照顾,多可怜。” “是啊!” “我们结婚后,要多生几个孩子!” “现在都说一个都难养,你还要多生几个?”楚思远笑着问。 “孩子是天养天的,我才不硬卷什么,吃饱穿暖就行。俗话说‘人各有命’。” “你的思维和同龄人很不一样。” “以前也没想过,就是昨天想到的。我要多生几个,将来我走了,还有他们照顾你。你就不会那么无助了。”柠夏靠在楚思远怀里,感慨地说。 楚思远听到这话,鼻子一酸。 柠夏转头看楚思远,正要说话,一滴泪珠落入她口中。她皱了皱眉,幽默地说:“你的眼泪也是咸的。” 楚思远扯来纸巾擦泪。 柠夏坐起身,笑着说:“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还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情深处。”楚思远回道。 “我说的是真心话。你泪点太低了,你看我什么时候哭过?” “我知道。”楚思远又将柠夏搂过来,“挺好的,如果有几个孩子陪着你,我也安心。我在高原待得太久,极限训练强度大,身体损耗多,恐怕会比你先走。那次任务,就差一点……” 柠夏瞬间眼眶湿润,但她强忍着,转移话题:“胡说八道,我们都会好好的。聊点开心的吧。” “那我们说点开心的。”楚思远想了想,“你听过‘大猪摇头小猪点头’的故事吗?” 柠夏摇头:“没有。” “嗯,大猪。”楚思远大笑道。 “你真讨厌!不理你了。”柠夏说着将头枕在楚思远腿上,身体躺在沙发上,“我眯一会儿,你别动啊。” “好,你睡吧,我不动。”楚思远轻轻将柠夏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用手心托着她的后脑勺,让她枕得更舒服。 柠夏安心地睡着了,这是对思远毫无保留的信任。楚思远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不知又为她定下了多少计划。只是阿姨的话让他有些不安。想起父亲曾经的教导“无论去哪做客,无论多亲的人,都不要超过三天”,他有些着急,也更加珍惜与柠夏在一起的每一刻。 这天晚上,杨静守邀请就近亲朋聚餐,欢迎楚思远的到来。 宴席上,一一介绍相识。楚思远跟着杨柠夏称呼各位亲友。大家对这位“兵哥哥”很感兴趣,但有些问题得不到答案时,也不免有些扫兴。 第12章 柠夏思远路 第十二章 柠夏思远路 第二天是周六,杨柠夏休息日。 楚思远早早醒来,见整个屋子仍静悄悄的,才想起今天是周末,大家都休息。他轻手轻脚地准备下楼走走,刚推开门,一阵凉风迎面袭来——原来已是立秋了。多年来,楚思远只有两套衣服轮换,对穿着打扮早已生疏,也从没想过为自己添置新衣。单薄的衣衫在晨风中飘动,即便有八块腹肌也抵不住秋风入腹。一阵叽里咕噜的绞痛袭来,他知道多年宿疾——肠胃受寒的老毛病又犯了。 楚思远咬紧牙关,收腹提气,大步往回走。到了杨柠夏家门口才想起没带钥匙,手机还在房里充电。他只得轻轻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加重力道再敲,心里只盼着柠夏能听见。 柠夏天就已起床,正在卫生间吹头发。恍惚间似乎听到敲门声,停下一听却又没了动静,便继续吹发。 楚思远无计可施时,忽然想起曾和柠夏说过的话:“当特别想念对方时,思念能穿透时空,让对方感应到。” 他在走廊立正站好,凝神聚气,在脑海中凝视着她的双眼,用心力不断呼唤:“柠夏,柠夏,柠夏……” 这时,柠夏刚吹完头发,忽然心绪不宁,顾不上扎头发就冲出卫生间。推开楚思远的房门,只见被子叠得方正整齐,床单平平展展,手机还在床头充电。她不及细想,转身奔向大门,一开门就看见楚思远憋得通红的脸和满头的汗。 “思远,你怎么了?” 楚思远没有说话,双手捧住她的脸,在她额间印下一个急促的吻,眨眼间已闪身进屋,直奔卫生间。 柠夏傻在门口,半晌没回过神。直到卫生间排风扇的声音响起,她才噗嗤笑出声:“活人差点让那什么憋死。” 楚思远走出来时一身轻松,见柠夏在笑,若无其事地道:“早安,柠夏。” 柠夏看他装模作样,也配合着:“早安,思远。” “你开门真是时候!”楚思远半笑不笑。 “不知怎的,那时心里突然就慌得很。”柠夏描述着刚才的感觉。 楚思远故作正经地问:“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难道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家伙又搞什么鬼?”柠夏心里嘀咕着,索性装傻:“我是谁呀?” “哎哟,你看你,你是杨柠夏呀!”楚思远知道她猜到了要说“自己肚子里的蛔虫”的意图,故意拐了个弯逗她。 柠夏明白他在转移话题,也跟着说:“人有三急很正常。但某人急的时候,为什么满头大汗呢?” “其实肚子疼的时候没出汗,是我在‘施法’时才出的汗!” 楚思远刚笑出声,立刻捂住嘴——想起叔叔阿姨还没起床。 “什么法?爱的魔法吗?” “你怎么知道?” “别吹牛了,说实话。” “我就是想你了!”楚思远说了句大实话,却让柠夏觉得他在耍贫嘴。 这种情景下任谁都不会相信。柠夏嗔道:“一晚上没见,就这么油嘴滑舌。难不成昨晚出去拜师学艺了?” “看吧,我说实话你反而不信。” “信你才怪!还突然吻我额头……”柠夏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转而佯装生气,使出杀手锏——近距离拧住楚思远胳膊上的皮,“知不知道你那样很吓人!魂都被你吓跑了!” “哎哟哎哟,这手法快准狠,疼疼疼!” “以后还吓我不?”柠夏奶凶奶凶地问。 “不敢了,再也不了。下次一定找到楼下公厕!”楚思远求饶。 柠夏被逗笑,松开手又轻轻帮他揉着:“今天放假,带你出去玩,去不去?” 楚思远这时智商在线,明白她的“出去玩”三个字就是最终指令,不假思索道:“去!你去哪,我就去哪。” “真乖!”柠夏轻轻拍拍他肩膀,“早上吃面条吧?” “好!” 柠夏给父亲发信息问是否吃早餐。父亲回复:“正在吃。” “啊?您已经起来了?”柠夏惊讶。 “对啊,我们起了个大早赶集。你们俩是自己做还是买早点?” 柠夏对思远说:“真有意思!我以为你没起,轻手轻脚;你以为我爸没起,说笑都克制。结果我起得最晚!” “这说明什么?” “我以为的并非事实,你以为的也不是事实。”柠夏笑着归纳。 楚思远若有所思:“是啊,主观臆想常与事实不符,但我们却会为此做出实际反应。最后发现是假的、不必要的,但我们已经做了。” “如果这些臆想是亲密关系中的负面猜测,并由此做出实际行动,会导致什么后果?该由谁来承担?”想到这里,柠夏不禁打了个寒颤。 楚思远将剥好的蒜递给柠夏。她放下西红柿伸手去接,却被他握住双手。深情的双眸像强磁铁般将两人吸引在一起,四唇相贴,分不清彼此,牙关相碰,不知轻重。 “水开了!”烧水壶的跳闸声惊醒两人。 柠夏低头继续切番茄,楚思远又拿起一瓣蒜。 柠夏不敢看他,盯着蒜羞赧道:“蒜够了,你去坐会儿,看看电视吧。” 楚思远不知所措,应道:“好。”便去找遥控器。 “诶,先去洗手!不然揉眼睛会难受。”柠夏提醒道。 “哦,好。”楚思远像个听话的孩子,柠夏说一步他做一步。 这份宁静持续到吃面,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相视而笑。 直到杨静守他们回来,屋里才热闹起来。 柠夏在厨房大声问:“爸,今天我带思远出去逛逛,您们去吗?” 识趣的杨静守回道:“不去了!我们还有事。” 柠夏收拾好太阳伞,带上两瓶水、一包纸巾,提着包拉思远来到公交站。 她看见人群挤上一辆公交车,她急忙道:“快,就是这571路!” 楚思远跟着挤上车,柠夏连刷两次卡。 他却看见车顶写着“现役军人免费”。 司机喊道:“往后走!后面的再退点!” 楚思远用宽阔的双臂在拥挤的人群中为柠夏撑出一小片空间。她紧靠着他。一站站过去,上车的人越来越多,两人被挤散。楚思远不得不向后移动,目光始终追随着柠夏,她也不时回头看他。 车行约半小时到达东岭站,楚思远从后门下车。直到车开走,他才发现柠夏没下来。急忙拿出手机,却听到铃声从自己提着的包里传出——柠夏的手机在里面。 楚思远一早没留意行程,只想着跟柠夏走就好。这下不得不为自己的“偷懒”付出代价。 他努力回想柠夏出发前的话:“到东岭后还有一站才到目的地。”可他只记住了“东岭”。人们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看来恋爱中的男人智商为负。 见公交车渐行渐远,他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但双腿终究追不上车轮,公交车消失在视野中,楚思远打开导航走向下一站。 柠夏到站后,回头不见楚思远,她急了。她想给楚思远打电话,才想起来手机在包里。她准备坐车回去找他,才发现没带现金。 “这是个什么考验?或者说又是个什么检验?”柠夏自言自语,只好徒步往回走。 楚思远已经到了东岭的下一站——万达广场,但公交站没找到人。 他转念一想:“柠夏会不会回去找我?”他向来的方向望去,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小跑着远去。刚扬起的嘴角又收敛起来。 他大声喊道:“柠夏!” 但喧嚣的车流人声淹没了呼唤。 他迅速冲上公交站旁的天桥,调整呼吸,用尽丹田之气喊道:“柠夏!” 声波以每秒340米的速度穿透鼎沸人声,天桥上的人被这一嗓子震惊了,桥下来往车辆的隔音玻璃也挡不住这呼唤声,纷纷向天桥上看,有人说:“这肯定是个神经病!” 还好的是不远处玻璃幕墙反射回音,柠夏听到了。 她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柠夏!” 又一声呼唤如惊雷炸响在这片时空里,柠夏却觉得这声音温柔极了。 她用5.2的视力由近及远地搜寻,终于望见天桥上那个如古树般高大的身影——是思远。如她所说,那是她的男人。 汗水与泪水同时滑落。她寻找的人,也在寻找她。 “你在那里等我!” 这句话太长,消散在风中。 她转身回走,他大步下桥。 柠夏小跑起来,思远如跃四百米障碍般向她奔去。 柠夏见思远如猛虎般奔来,笑了,也不跑了。 她脱下外套扔在护栏上,张开双臂,等待她的英雄投入怀抱。 楚思远在距她半米处刹住脚步,柠夏看见世上最灿烂的笑容。 柠夏以比马里亚纳海沟更深的情意将他拥入怀中。路上行人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这是他们一生难见的美好。 “还是找到你了!”楚思远紧拥着她,深情地说。 “我以为把你弄丢了!”柠夏擦干眼泪,嘟着嘴,“你还是小孩子吗?出门要妈妈牵着才不会丢?” “可不是嘛!有句话说得好,男人找妻子就是找‘娘’,不然怎么叫‘新娘’呢?”楚思远笑道。 “来,我牵着你,不能再弄丢了。” 楚思远歉然:“早上没仔细听你说话,下错车了。” 柠夏微笑:“不怪你,要说还是我没讲清楚。结果好就好。” 二人牵手走过天桥,走进购物广场。 楚思远问:“柠夏,我们不是去爬山吗?” “对呀,中途逛个街。”柠夏乐呵呵拉他来到二楼男装店。 楚思远才明白是为了给他买衣服。 导购热情接待,柠夏认真挑选,楚思远不知如何是好,跨立在一旁。 “思远,思远。”柠夏在衣架那边轻声呼唤,见没回应,加大音量:“楚思远!” “到!”本能反应干脆利落。 这一声把旁边看手机的导购吓了一哆嗦。 陪柠夏选衣服的导购笑道:“不用说,肯定是当兵的。” “是的,他就这傻样!”柠夏笑答。 楚思远快步走来,不好意思道:“我来了!” “试试这件!”柠夏吩咐。 导购夸赞着说道:“兵哥这身板,穿这件肯定好看。” 柠夏打量衣服又看看他:“去试衣间,看合不合身?” 楚思远换好衣服出来,三人都看呆了。 刚才玩手机的导购花痴般地问:“世上还有这么帅的人!能合个影吗?” 柠夏幽默回绝:“不行哦,名花有主了!” 众人大笑。 楚思远对买衣服不在行,全听柠夏安排。 结账时楚思远要付钱,却被柠夏抢先。 “给我买衣服,当然我付。待会你也选一套,我一起买。” 柠夏看着他:“我工资虽不高,但自给自足没问题。我不要你买。” “可我工资还行,本该我买单。” “把钱存着吧!”柠夏已完成支付。 “存钱也不知道怎么花。”楚思远一心想着付款之事。 “傻瓜,存钱娶我呀!” 楚思远一时语塞,半晌憋出一句:“那也不差这几百,娶你却是必须的!” 一旁导购感叹:“你这对象万里挑一。我们见多了要求男人买这买那的女人。你这媳妇自己不买,还给你买。真难得!” 柠夏提着那件换下来的血衣,拉思远出门。 楚思远倔道:“不行,必须给你买一套。” 柠夏笑道:“我衣柜里永远不缺衣服。” “我也想给你买一套。” 柠夏故作严肃:“是不是说过‘不跟我反着来’?” 楚思远忆起:“是说过。” “那可不只是说说哟!人要‘言必行,行必果’对不对?”柠夏像母亲教育孩子。 “不。可是……”情商本就不高的楚思远,此刻像极了委屈的孩子。 柠夏笑道:“就这样吧。其实前天就想给你买新衣了,那件血衣洗不净。一直忙,没空,正好今天放假。说真的,你身材真好,看那两个导购都被迷住了。以后我得看紧点,别没弄丢,却被人抢了去。” 楚思远乐道:“也就你把我当宝,她们只是为了卖衣服先卖个好情绪。” 柠夏牵着思远走到街对面,上车也不松手。一站后下车。 “我们又回来啦!”柠夏像五岁小姑娘般欢快。 “以后这一站就叫‘柠夏思远路’吧!”楚思远眼中有光,嘴角带笑。 “柠夏思远,”柠夏品味着这四个字,越嚼越有味,调皮地拿着农夫山泉,用夸张的腔调说:“柠夏思远有点甜~” “哈哈……”楚思远看她可爱模样,开心地笑着。 “你在为娃哈哈代言,我为农夫山泉代言。走,咱们收广告费去!”柠夏说着,拉他向东岭山走去。 第13章 吊桥的诺言 第十三章吊桥的诺言 东岭山满山松树,棵棵挺拔整齐,像是刚从理发店出来的小伙,精神抖擞。一条笔直的石阶路向上延伸,直到一个休息亭。到了亭子看见两条石板凳横在那里,好像很期望有人上去坐一坐,以实现它的价值。 游客们多选山腰平缓的路绕行,于是这条陡峭石阶此刻仿佛专为楚思远和杨柠夏而设,静候他们的到来。 楚思远牵着柠夏一步步向上攀登,轻微的汗水散发出属于运动的独特气息,柠夏身上的淡淡馨香却让他心旷神怡。 二人爬行几百米,坐石阶歇息,楚思远忽问:“柠夏,你喷香水了吗?” “没啊?”柠夏疑惑地转头。 楚思远凑近轻嗅,追问:“那你身上怎么这么好闻?” 柠夏轻拍他一下:“你是属狗的吗?还是笑话我有汗味?” “真的!你自己闻闻!”楚思远一本正经地要证明自己闻到的香气。 “自己哪闻得到啊!”柠夏笑道,“来,我给你科普一下。之前听过一个理论:如果对方的气味让你感到舒适,说明你完全接纳了她。这种人体自然散发的味道,自己通常闻不到,只有别人能感受到,尤其在异性之间。这叫‘费洛蒙’。能闻到对方的费洛蒙,说明两个人的基因相配。” “不是臭味相投吗?”楚思远心里愉悦如蜜,嘴上却还在逗她。 柠夏笑着说:“可不就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呗。” 楚思远把胳膊伸到柠夏鼻前:“来来来,闻闻哥们儿有没有费洛蒙?” 柠夏虽然半推着,却确实闻到汗味中有一股令人惬意的气息。但她偏不直说,反而打趣道:“一股狐臭味!” 楚思远顿时脸色煞白,全能自恋瞬间跌入谷底。被击碎的自尊激起心底最深处的羞耻感,他起身便走。 杨柠夏看着楚思远怒气冲冲大步上山的背影,心里难受极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见楚思远丢下她独自离去,眼泪扑簌簌落下。 楚思远走上几级台阶,回头见柠夏神情落寞地呆坐原地,不禁自责:“怎么心胸如此狭窄?验兵时第一关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扭过头低声抽泣,内心既自责“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又委屈“这人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楚思远看见柠夏哭泣,顿时心疼惭愧不已,快步折返。 停在柠夏身边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丢下你。” 柠夏见他回来,心中一暖,却哭得更大声了。 “我太想在你心里树立……树立那个……”楚思远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完整。 柠夏一边哭一边听,总等不到下文,着急转身问:“那个什么啊?急死人了!” “完美形象……” “人无完人,你是要做神仙吗?” 楚思远蹲下身,试着为她拭泪。柠夏起初用手挡开,却又悄悄留出余地。 楚思远握住柠夏的手说:“可能因为我有很多不足,怕破坏在你心中的形象。刚才你说的那个,我虽然没有,但还是感到伤心。” 几滴泪珠清脆地落在石板上。柠夏抽出手自己擦干眼泪,等不再抽泣时才说:“本来,本来你的味道我可喜欢了!” 见柠夏破涕为笑,楚思远终于松了口气:“那你是逗我玩的?” “不是。只是突然想起初中同桌男生,狐臭很重,我和他坐一起很难受,老师还说多闻几天就习惯了。所以……这种强迫行为,让我膈应了。” “刚才我让你闻,你就应激反应了?”楚思远坐下将柠夏搂入怀中。 柠夏轻抚他颈间的汗水:“对不起,思远。” “是我失态了。可能是我潜意识里的归属感受到挑战,害怕被你误解和嫌弃,这比□□疼痛更难受。”楚思远说完,却暗自责备自己为何不能当作玩笑。 很多时候,一句话本身无谓,但听者心境不同,便会引发不同反应。楚思远那一刻生气,是因为他不愿被自己最在乎的人冤枉。被冤枉意味着他人做出了不准确的判断,而我们暂时失去了辩驳的机会。这种失控感会触发应激反应,让人进入“战斗或逃跑”模式。刚才楚思远潜意识不可能与心爱之人战斗,便只能暂时逃离。 柠夏见思远神情温柔,一点儿误会也瞬间解开,她再无不适感。一股暖意在心中燃烧,蔓延至耳根颈间。她再也按捺不住,突然凑上前,在他唇上印下一个突如其来的吻,然后转身小跑上山。 楚思远还没反应过来,一股暖流自脚底窜向头顶——那是愉悦的荷尔蒙在奔涌。 “快点!磨蹭什么!”柠夏仿佛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像变了个人似的。 “噢,来了,你等我啊!”楚思远见柠夏继续向上走,三步并作两步追去。 柠夏见楚思远紧随其后,又小跑起来,不时回头看他到哪了。既希望被他追上,又为刚才的主动亲吻感到害羞。 这份微妙尴尬持续着,直到楚思远追上柠夏,右手稳稳握住她的左手。这一刻,手心的温度发酵着汗水,两人的气息在交握的指间融合。 “哎呦,我的妈呀!腿软手软。”柠夏感叹,“要不是你回来了,打死我也不来爬山。” 二人登顶时已是未时,太阳躲进云层,为行人投下一片阴凉。 楚思远将两人的外套挂在路边树杈上,问道:“喝口水吗?” “嗯,喝!”柠夏从包里取出水瓶,自己先喝了一口。 楚思远正要拿另一瓶,柠夏已将水递到他唇边。 “下山是走另一条路还是原路返回?”楚思远问。 柠夏指向山另一侧:“那边可以下山,原路返回也行。” 楚思远俏皮地说:“不知路况,请柠夏同学导航。” “Follow me!” “嗯,这是个会外语的同学,肯定是初中以上学历!”楚思远幽默地接话。 “人家可是学士呢!”柠夏娇滴滴地回应。 这话让楚思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突然变娇妻了?” 柠夏调戏般的语气:“那你是不是霸道总裁?” “不是。”楚思远受不了这酥麻语气,赶紧打断,“走,过去看看。” 柠夏看出他的一丝害羞,又故意耍赖,嗲声嗲气:“人家走不动了嘛!” “我的天!别说了。你不说话,我背你。”楚思远屈服在柠夏的浪漫柔情中。 柠夏窃喜,忍住不笑,自觉提起包,张开双臂。 楚思远蹲下身,柠夏顺势趴上他的背,双手环住他脖颈。 “喂喂,仙人耶,你这是锁喉啊!”楚思远干咳两声,用□□说道。 柠夏赶紧跳下地,见他没事,嘟囔道:“我哪知道手该怎么放?谁还没个第一次。再来!”说着又蹦上楚思远的背。 山顶风正好,路旁树正绿,楚思远背着柠夏走在爱的山坡上。 柠夏俯身问:“我重不重?” 楚思远答:“正好。” “你怎么不按标准答案说呢?”柠夏心里甜滋滋的,一时却想不起那个经典回答。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我不想用别人的套路,只想说出自己的感受。”楚思远微微侧头说。 柠夏突然顿悟,立即下来:“我终于明白了!那些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多半都是拾人牙慧。说的人未必真有那般深情,只是觉得那些话很美就借用。恋爱中的人总错觉对方说的都是真心的,而说的人也自以为真的那般深情。” “人家热恋中都是恋爱脑,你这快成了哲学家!刚才还如胶似漆,你这会儿一本正经地分析社会现象本质。” 柠夏笑嘻嘻问:“那如果有一天,我说了很深情的的话,你会相信是真的吗?” “信!” “为什么?我刚解释了那种现象。”柠夏疑惑,却又希望如此。 “有时候,某种感受必须借助那些词句才能表达。当言语都无法尽意时,就得用体温,否则无法释放那股力量。” 柠夏问:“你有过这种体验吗?” “有!” “什么时候?” “见你之前。” “啊?” “啊什么啊,见到你那天,拉着你的手那一刻就释放了积蓄几百天的能量。那次厨房接吻,感觉太过美妙,同时又积蓄了新的能量。”楚思远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柠夏瞬间懂了,因为她也有同感:“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就想亲吻你!” 楚思远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双手托住她的腰,向上一举,将她放在一块山石上,这样两人就一样高了。 柠夏的眼眸仿佛盛满了整个春天的湖水,波光潋滟地望向他。楚思远俯身靠近,整个世界骤然失声——风止于树梢,云停在穹顶,连时光都为之凝滞。唯有两颗心在寂静中擂鼓,以相同的频率震颤着胸膛。 他宽厚的手掌稳稳托住她后腰的曲线,另一只手撑在粗糙的树干上,指节因克制而微微发白。当双唇相触的刹那,仿佛有星火蹿入血脉。他细致地描摹着她的唇形,而后温柔地深入,舌尖交缠间漾开清甜的滋味,像是共饮了一盏经年陈普,初时清冽,继而回甘,最后化作缠绵不绝的余韵,久久萦绕在相通的呼吸里。 真诚的感情,不仅是给对方“真”和“诚”,更要坦然面对自己身心真实的感受。若非如此,亲密关系可能还在进化。当两人情感热烈程度出现差异时,深情的表达若未被完全接纳,便会埋下羞耻的种子。难得的是,柠夏率真的情感表达,被楚思远完整地接住了。 二人沉醉其中,连太阳都害羞地躲进云层,唯有不识趣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片静谧。 柠夏的手机响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她整理了下头发,接通父亲的来电: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晚上一起吃饭。” “一会儿就回。” “你们在哪儿呢?” “东岭山顶呢!”柠夏大声回答。 “好,带思远好好玩,注意安全!”杨静守知道女儿在哪里之后,不再担心什么。 柠夏看看楚思远,继续对父亲说道:“安全着呢,从来没有过的安全。” “当兵的总是让人更有安全感,这个尤其特别。”杨静守笑着挂了电话。 两人手牵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走走停停来到一座吊桥前。 这座吊桥是连接两座山峰的唯一通道,长约80米,宽仅两米,底下5根粗钢索上铺满特殊加工的木板,两侧吊起的扶手钢索与下面桥边用网绳连接,只有走上桥特意向下看,才能体会到桥身悬空的高度。 柠夏停在桥头,认真地问:“你怕不怕?” “这如履平地。平时训练都是一根钢丝走全程,这算什么?”楚思远转身笑问,“我知道了,我们家柠夏是不是恐高啊?” “笑什么笑!人人都像你们那么勇敢无畏,还要你们保护干嘛。”柠夏直接怼了回去。 楚思远看她嗔怒的模样,大笑道:“说得有理!要不要我保护你,背你过桥?” 柠夏一听“背过桥”,连退三步:“你这人真烦!我连走都不敢走,你还要背?我来这山不下十次,一次都不敢过桥。有两次被朋友硬拉着,走几步就跑回来了。你还想背我,是打算谋杀未婚妻吗?” 楚思远柔声道:“我最喜欢你这样自然又深情的模样!” “谁跟你深情了?自作多情!”柠夏气鼓鼓地坐在桥头大石上,“你去吧!我在这儿看着。” 楚思远虽不懂恐高的感受,但知道柠夏是真的害怕。他不强求,只叮嘱:“那你要等我啊!” 柠夏点头应允,望着楚思远走上吊桥,低声嘟囔:“搞得好像我什么时候没等过你似的。” 楚思远从容走过吊桥,在对岸向柠夏招手。柠夏起身回应。 “柠夏!”洪亮的声音从对岸传来。 柠夏默契地大声回应:“诶!” 楚思远叫答应柠夏后,不知道说啥,就把自己内心里最想说的话,暴露出来:“请你嫁给我,好吗?” 这声音穿透吊索,直击柠夏心房。“天哪,这是在求婚?”“求婚不是该有戒指什么的吗?还有什么鲜花?” 她脑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嘴巴却已经大声答应:“好!” 回声还在山间回荡,柠夏已经向楚思远奔去。 楚思远见她跑来,惊起一身冷汗,大气儿都不敢喘。 刚想上桥迎接,理智告诉他这样会让桥晃得更厉害,反而让她害怕,也可能导致危险。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桥头等待。 楚思远浑身汗毛倒竖,心提到嗓子眼,额手心冒汗,心里不断祈祷:“桥啊桥,你千万要稳当!” 看到柠夏跑到桥中央,吊桥摇晃得厉害,他不敢出声,全神贯注地盯着她,张开双臂,身体前倾,积蓄了全部力量以防万一。甚至在一瞬间做好了吊桥断掉如何迅速跳下去抱住她的准备。高度紧张让他的注意力极度集中,眼中只有一个身影扑进他怀里。 柠夏紧紧抱住他:“我们结婚吧!” 楚思远感受到她的气息,瞬间瘫软。若不是柠夏抱着,他早已跌坐在地。 柠夏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让她跑过吊桥。或许是极度专注导致狭窄的视野,让她看不见周围的危险,只看到对岸的楚思远;或许是他深情的表白,唤醒了她潜意识里的力量。但这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直到很多年后,楚思远才明白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柠夏扶他在路边石板上坐下,笑问:“楚英雄,你这是被我吓到了吗?” 是的,他被吓到了。面对训练中的各种危险,歹徒的凶狠残暴,都不及此刻对柠夏的担忧。 柠夏见他还没缓过神,俯身柔声问:“刚才,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安全比你的生命更重要?” 片刻后,楚思远回过神,没有直接回答这个明知答案的问题,反而责备道:“大姐,您下次过吊桥能不能不要跑啊?” “啊?”柠夏见楚思远好转,高兴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过来了!” “你这让我说你什么好?”楚思远担忧过后,难掩愠怒。 “那你就说:我爱你!”西斜的阳光,温暖地照在柠夏的侧脸上,她的微笑比梦都要甜。 楚思远深吸一口气,平复刚才的胆战心惊,慢慢起身扶稳柠夏,双手托在柠夏亮儿后,凑近她,轻轻却又深情地说道:“杨柠夏,我爱你!” “我也爱你!”柠夏依偎在他怀中。随后,手轻轻怕打他的后背,轻声道,“你刚才好凶。” “对不起,我从没想过,会有一个人生命的重量超过我精神的承载。”楚思远再次紧紧抱住柠夏,久久不放。 夕阳西下,准备去另一个地方充当朝阳。 楚思远和杨柠夏在群山吊桥间,许下了相守此生的诺言。 下山时,柠夏问:“你是不是蓄谋已久?” “什么东西?”楚思远反问。 柠夏将挽着的手轻轻扯动,娇嗔着说:“明知故问。” 楚思远反应过来:“哪有那么多蓄谋已久,很多时候都是即兴表达。时机到了,感情到了,景色到了,情境到了,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难道就没想过什么时候向我求婚?”柠夏追问。 “你猜!”楚思远揣着明白装糊涂。 柠夏二指直接捏住他胳膊上的皮,凶巴巴道:“你看我猜不猜?还要我猜不猜?” 楚思远“哎呦”叫唤,立即服软:“不猜不猜,不用猜。” “那你是忘了我们‘两小无猜’的约定咯?” “那个‘猜’,是刚说的这个‘猜’么?” “我说是就是。你服不服?”柠夏稍稍加力。 “服!”楚思远柔声道:“你放手,我给你看样东西。” “我不放,你给不给我看?”柠夏一副大姐大的摸样。 “也给!” 楚思远找到一个干净的台阶,扶柠夏坐下。 柠夏好奇心起,既期待又欢喜。 楚思远取出手机,轻声说:“我给你录了段视频。” “什么视频?” “挺有意思的,是队员们录的。” “快给我看看!” 楚思远打开相册,找到视频,紧挨着柠夏坐下:“这本来是准备求婚时用的,没想到没按计划来。刚才说漏嘴了……” “你就不是一个藏得住的人!早该拿出来了。” “这不是没有派在用场上么。” “谁说没派上用场?当你起心动念的那一刻,它就已经产生了精神价值。而在我看到的这一刻,这份价值已经完整地传递给了我。懂吗?” 楚思远温柔地望着柠夏,两人相视而笑。就在柠夏低头看手机的瞬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吻了她的脸颊。 柠夏此刻完全被视频吸引,只是随口嗔了一句:“讨厌”,便专注地看了起来。 视频是在军营休闲区拍摄的。一群人与楚思远擦肩而过时,通信兼驾驶员忽然回头,用俏皮的女声腔调对他说:“嗨,帅哥,你去哪儿呀?” 楚思远:“回家!” 队员A副小队长立即做出刹车手势拦住其他队员,一本正经地说:“难道你们不把勇猛无比、智慧超群、文武双全的小首长护送回家吗?” 众人齐声:“送!必须送!” 队员B上场,扭头对着镜头问:“是要去见爸妈吗?” 楚思远:“不是。” 队员B以主持人姿态追问:“难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家’,不是由父母创建的?那会是什么呢?” 队员C转身以自以为最帅的姿势说:“以我十年侦察员的经验告诉大家,这是一个锁在保险箱里的机密。” 队员D以爆破手的架势登场:“这个机密即将被我爆破出来!” 队员E推着想象中的眼镜,一副教授派头:“你们这群莽夫,根本不懂装懂。下面由本教授指点一二:那位姓楚的小首长说的家,专业术语叫做‘归属’。简单说,他有女人了!” 楚思远在镜头背后忍住笑意,这时队员F拿着扫把撮箕在一旁清扫,抬头对着镜头说:“我们□□说过,要扫清屋子再请客。” 镜头转到楚思远特写:“许多年来,很多人从我的世界走过,留下一串串脚印。而只有一个人,在我的世界里建起了一座房子,她说,那叫‘家’。” 队员C:“经过我去伪存真、去粗存精的侦察,的确是一个人。” 队员D一把扒开他:“废话!不是人难道是仙?” 队员C:“我曾在仙境见过他们两个一眼,她要去战斗,他在那里守候。守候千年也不见她归来。” 队员B:“于是他去找她,找了27年,才发现这位仙子下凡后姓杨,名柠夏。” 队员A:“后来,我们小首长在一场婚礼上遇到了她。据可靠消息,他对她一见钟情。” 通信员F:“对,消息是我提供的。因为我离小首长最近,他的一切秘密我都该知道。” 楚思远:“是的,确实是一见钟情。看到的第一眼就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队员A:“幸亏我隔壁省的小首长的媳妇做媒,他们才相识了。” 队员F:“后来我发现,小首长只要不工作训练就和她聊个不停,常常一个人傻笑,有时候刷牙都能笑出声,喷出一嘴沫子。” 楚思远:“是的,你,杨柠夏,占据了我全部的情感。” 通讯员F:“这个我能批评吗?” 队员A一把拉开他:“一边去!哪里轮得到你这个下级批评上级。要批评也得由我这个小半级的来。” 众人齐声:“切!” 队员A:“他自从和这位仙女好上后,都不跟我们打游戏了,你们说该不该批评?” 众人:“该!” 队员A:“他自从和这位仙女好上后,很少给老父亲打电话了,该不该批评?” 众人:“该!” 队员A:“他自从爱上这位美丽善良端庄贤淑活泼可爱集于一身的仙子后,都不正眼看人了。该不该批评?” 队员B抢话:“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什么叫不正眼看人?” 队员A:“好,我先自我批评。刚才漏了一个字,我用十个字补回来:他以前看美女,现在只看你。” 镜头再次对准楚思远:“是的,自从有了你,我觉得你就是我的整个异性世界。” 队员B:“于是,我们的小首长有了一个宏大的野心——称霸世界。” 队员C:“经过一番战术探讨,我们发现这个目标是可行的。” 队员E:“其实,就是把她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楚思远:“是的,我好想把你变成我的一部分。到时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生今世构成一个生命共同体。” 队员A:“要知道,这并不是占有,因为我和他才是战友。” 队员E:“让我这个文化水平最高的来讲讲:爱情是一种高级情感,建立在两个独立健全的人格之上。经过苦心研究,我发现这种爱情需要很多世的缘分。最重要却总被忽视的是:上天安排。” 楚思远:“谢谢上天让我遇见你,谢谢张梦让我们相知,谢谢你让我爱上了你。爱你,是我的需要。谢谢你接受我的爱,我感到很满足、很幸福。我想娶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视频中出现片刻寂静,而握着手机的柠夏早已哭成泪人,连连点头:“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过了留白处,队员A轻松地打破寂静:“我就说嘛,她肯定愿意!换我我也愿意啊。” 众人齐聚镜头前:“愿小队长和嫂子早日成婚,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视频到此结束,楚思远自己的眼眶也不知何时湿润了。 柠夏拭着泪说:“我就说你是蓄谋已久,还不承认。” 楚思远微笑着凝视她的双眼:“我本来只想发这个视频给你,怕自己说不出口。今天不知怎么,也许是因为真实的你给了我足够的勇气和底气。加上早上那件事,让我更加确信不能没有你。所以就……” “其实,我何尝不憧憬着有一天能和你步入婚姻殿堂,一起孕育生命,经历柴米油盐,相守到白头。”柠夏深情诉说。 楚思远紧握柠夏的手,两人完全沉浸在彼此的世界里,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下山时已是夜幕低垂,路上行人渐稀,末班公交车早已离去。夜风渐凉,却吹不散两人之间升腾的温暖。他们的体温在交握的掌心中交融,仿佛能抵御世间一切寒冷。 第14章 杨父的交接 第十四章 杨父的交接 杨静守已将晚餐准备妥当,却迟迟不见两人归来。 党润梅着急,催道:“快打个电话问问,看他们到哪儿了?” 杨静守略作迟疑,拨通了柠夏的电话:“柠夏啊,你们到哪儿了?我这边准备炒菜了。” 柠夏回道:“刚下山,没打到车,正走着呢!” 杨静守问:“那还等你们回来吃饭吗?” 党润梅一听这语气,立刻接过话头:“赶紧回来啊!我们都等着你们一起吃晚饭呢!” 柠夏答道:“好的。这么晚了,要不你们先吃?” 杨静守正要回答,电话已被党润梅抢过:“没关系,必须等你们回来。这么晚了在外面也不安全。” 柠夏应道:“我们正在找车,一会儿就回来。” “好,快些找车吧。”党润梅挂掉电话,转而向杨静守严肃道:“你看看,女儿是不是不想回来?这么晚还找什么车。” 杨静守见她这般语气,面露不悦:“年轻人约约会、多了解了解,很正常嘛!” 党润梅急切地说:“你知道什么?这大晚上的,孤男寡女。你就不担心他们去开房?” 杨静守瞟了她一眼:“唉,你操的什么心。他们都这么大的人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有数。” 党润梅神色严肃:“自己闺女不好好看着,等睡到一起,怀上了你才后悔!” 杨静守沉默不语。党润梅用命令的语气说:“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开车去接回来。” 杨静守看了党润梅一眼,欲言又止,最终拿起车钥匙下楼去了。 党润梅独自生着闷气,喃喃自语:“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杨静守驱车前往东岭山方向,一路上与柠夏保持联系。到达柠夏发送的位置时,他看见两人坐在石凳上,楚思远紧紧搂着柠夏,一只手握着她的手,似是怕她着凉。那一刻,杨静守忽然想起年轻时和柠夏生母也有过同样的情景。有些美好,光是回想都让人倍感幸福,足以成为一生的点缀。杨静守放慢了车速,他希望将幸福的时光多留一些给这两个年轻人。于是径直开了过去,直到三公里后才掉头返回。 杨静守接到柠夏来电:“爸爸,您到哪儿了呀?是不是迷路了?都出发好久了!” 杨静守眼中泛起一丝泪光,说道:“是啊,一不小心开过了。马上到,你们再等一下。” 挂断电话,他依然轻点刹车放慢速度——他减慢的不是车速,而是为女儿延长了这份美好。转过一个弯,从笔直的大道望过去,那两个年轻人正在你追我赶、嬉笑打闹。 柠夏转身看到父亲的车,连忙招手示意,生怕他找不到似的。杨静守微笑着将车停在路边,目光掠过楚思远,不禁又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喃喃自语:“年轻真好啊!” 楚思远护着柠夏先上车,她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扶着座椅,直到两人并肩坐下,十指仍紧紧相扣。 杨静守笑着问:“柠夏,冷不冷啊?” “当然不冷!”柠夏斩钉截铁。 “我也当一回电灯泡喽。”杨静守打趣道。 “您哪儿是电灯泡呀,简直是太阳。从小温暖着我,长大了还继续照耀。”柠夏俏皮接话。 “我真想一辈子这样照着你。还好,现在你有思远了。”杨静守语重心长。 柠夏笑道:“您是阳光,思远是雨露,我两者都离不开。” 楚思远目光幸福而坚定地望着柠夏,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回到家,杨静守赶忙炒菜,党润梅则对楚思远各种旁敲侧击。柠夏担心楚思远应付不来,借机说道:“楚老兵,听说你们当兵的个个都是修理工,能来帮我看看这个抽屉吗?” 党润梅立即阻止:“这都快吃饭了,修什么呀,吃了饭再说。” 柠夏没料到阿姨会直接阻拦,楚思远也显得有些为难。 他犹豫着对阿姨说:“我先去看看,吃完饭再修。” 党润梅觉得脸上无光,不好再说什么,却也跟到门口张望。 柠夏指着床头柜抽屉说:“就这个,拉出来推进去都很费劲,你先看看。” 党润梅靠在门口:“唉,这抽屉坏了好几年了,不影响使用,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 楚思远蹲下试了试,确实卡顿得厉害:“是滑槽坏了,待会儿我给您修。” “开饭!”杨静守在厨房喊道。 党润梅立即应声:“终于可以吃饭了,饿死了。” 柠夏不经意拉着楚思远的手,又迅速放开,“走吧!” 饭后,党润梅拉着杨静守下楼遛弯消食。 柠夏收拾碗筷,楚思远在一旁帮忙。 收拾完毕,楚思远找来钳子去修抽屉。柠夏问:“这抽屉修好后还能和以前一样吗?” “这要看你是否记得它原本的样子。若记得,就会明白损坏之后复原有多难,尤其对于没经过专业训练的人。若不去苛求它原来的模样,只求现在能用就行,那原来的样子也不那么重要。”楚思远一边修理一边说,柠夏趴在床上看着他。 “你还会修什么呀?”柠夏笑问。 楚思远本想列举修水管、电路、手中家伙什,忽觉换个说法更有趣,于是道:“修理你呀!” “你硬是好烦人啊!” 柠夏坐到飘窗上,望着楼下灯火,“你知道吗?我就是在这里想着你,和你聊天。你忙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看书、写日记。” 楚思远望向飘窗,瞬间将几百个日夜的手机对话具象化了。无论天晴、下雨、打雷、风雪,柠夏就坐在那里,带着微笑。 正是那一抹微笑,赋予了楚思远无尽的宁静与力量,多少次身体疲惫不堪、情绪低沉负向、工作任务繁重都在这里消化。 许多年后,楚思远才明白,那样的微笑,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给予。 杨静守和党润梅散步回来,安排大家洗漱。都在家里时,楚思远和柠夏反倒不知该如何自然交谈,想说的话似乎都留在了手机里。但当着父母的面,又不便总是捧着手机。楚思远依从安排,客气地洗漱完毕,便借口今日爬山劳累,打算早些休息。 杨静守深情地注视着楚思远,欲言又止,随后应了一声:“行,你去睡吧。” 柠夏在客厅处理完当日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一张楚思远走在吊桥上的背影,配文“遇见你,才是我人生意义”。 当两人各自回到房间后,他们才又重新开始了永远说不完的话题。即便只隔着一面墙,他们仍选择用微信传情——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浪漫。 夜半子时,柠夏和楚思远还清醒着,仍然聊着各种未来憧憬。就在这时,隔壁传来了党润梅的声音。 柠夏以前睡的早,没有听见过如此声音。 这回,她捂着头,塞住耳朵都无法阻隔,以至于她难以忍受。 柠夏起身,轻脚轻手地开门,走出房门那一刻,那个声音更是让人如在火炉之中。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隔壁房门。 楚思远看见一个人影进门,本能起身防御,还没等他下床,就被柠夏“嘘”停。柠夏什么都没说,就钻进被窝里,楚思远只听见他的心在“碰碰碰”地响着。 柠夏等楚思远躺下,就将手拿过来枕在自己脖子下,楚思远这堆干柴被火热的柠夏身体点燃。热吻,带着吮吸的喘气。抚摸,带着笨拙的轻柔。两人品尝着对方,是那迷人的味道。 情感发展到一定地步,精神世界是无法承载的,唯有体温和□□的交融才能化解,否则有被撑爆之险。 初夜的疼痛,加上紧张的环境,两人最后以口水和汗水的交融而告一段落。 第15章 沉痛的退场 第十五章 沉痛的退场 第三日,这被诅咒的第三日,在晨光未透的雾霾中悄然降临。 楚思远起身时,屋内寂静的可怕。他路过卫生间,看见党润梅正在洗漱,下意识地想避开,却被叫住了。 “小楚啊,你过来,阿姨问你个事儿。” 党润梅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调子,漱口水哗啦一声吐进池子里。 楚思远站定:“您问。” “听柠夏爸爸说,你想带着柠夏去见你父母?”她拿起洗面奶,动作不紧不慢,眼睛却从镜子里盯着他。 “是的,我确实跟叔叔提过这事。” “那你父母知道吗?”她拧开盖子,挤出一段乳白色的膏体。 “知道。我跟我爸妈都说过了。” “要不是柠夏爸爸告诉我,我还不清楚这事儿呢。” 话里的刺,悄无声息地探了出来。 楚思远嗅到了那比火药更呛人的味道,谨慎地回答:“是我考虑不周,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 恰在此时,柠夏揉着眼睛走出房门。党润梅立刻用一种异常清脆、甚至有些欢快的调子叫道:“柠夏,你也过来一下。” 柠夏心里一咯噔,以为是昨夜与楚思远的事儿被察觉,心跳如鼓地走过去:“阿姨,什么事呀?” “你也是我女儿,这么多年的感情,你的事儿,都不跟我讲么?”党润梅放下杯子,陶瓷杯底磕在台面上,“当”的一声脆响。 “讲什么呀?” “还能讲什么?你给你爸讲了,难道就不需要告诉我吗?”牙刷被重重扔进杯子里。 柠夏的火气随着党润梅的脸色和叱责“噌”地冒了上来:“您这是在关心我,还是伤了您的自尊心?” 楚思远见状立刻上前想拉开柠夏。 党润梅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你是要跟这个陌生男人私奔吗?” “陌生男人?”柠夏第一次寸步不让地迎上她的目光,“是,又如何?” “你这个贱人胚子!有娘生没娘养!跟着他去怀个野种回来,我看你怎么做人!”党润梅彻底撕破了脸,歇斯底里地骂道。 卧室门猛地被拉开,杨静守披着外套急匆匆出来,脸色已然不好:“大清早的!能不能安分点儿!吵什么吵!” 党润梅直接指着杨静守的鼻子骂:“你这个孬种!你女儿都要被人拐跑了,你还吼我?将来未婚先孕,怀个野种,我丢不起这个人!” “你——!”杨静守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她,准给给她一耳光时一口气没喘上来,脸色瞬间由红转青,捂住胸口,身体晃了晃,直直向后倒去! “爸!!”柠夏的尖叫撕破了空气。 楚思远一个箭步冲上去,及时揽住杨静守软倒的身体,让他慢慢滑躺在地。他探向颈动脉,心跳微弱欲绝。 “关键时候就装!懦夫!”党润梅还在不依不饶地骂。 楚思远猛地抬头,眼神如刀般扫过她,那寒意竟让她瞬间噤声。他再不顾其他,双臂用力,一把将失去意识的杨静守背到肩上,朝门口冲去,吼着:“柠夏!车钥匙!医院!” 柠夏如梦初醒,抓起玄关柜上的钥匙,脸色惨白地跟上。党润梅下意识想拦:“慌什么慌,他就是装——” 柠夏猛地回头,那眼神里的绝望和恨意让党润梅噎住了后半句,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电梯急速下行,狭小空间里只有杨静守粗重却渐弱的喘息声。负一楼,车库冰冷空旷。柠夏哆嗦着解锁车门,楚思远小心翼翼将杨静守平放在后座。柠夏钻进去,让父亲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声音发颤:“去市医院!快!” 楚思远油门踩到底,车子嘶吼着冲入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清晨的街道空旷得残忍,偶尔掠过的车辆像无声的幽灵。路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在啃噬希望。 急诊室的灯光白得瘆得慌人。医护人员冲出来,将杨静守放上移动床,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急促而冰冷。抢救室的门“砰”地关上,将那一片混乱与担心隔绝在外。 柠夏靠着冰凉的墙壁滑坐在椅子上,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楚思远蹲在她面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寂静的走廊里,只有仪器隐约的滴答声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柠夏把额头抵在楚思远的手背上,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烫得吓人。 不知过了多久,党润梅才脚步虚浮地出现在走廊尽头,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仿佛走错了片场的神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过去。 终于,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痛而疲惫的眼睛。 “家属?” 柠夏猛地站起来,腿一软,几乎栽倒,被楚思远牢牢扶住。“我是他女儿。”声音嘶哑得不像她自己。 医生沉重地摇了摇头:“我们尽力了。突发性大面积心梗,抢救无效……请节哀。”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柠夏愣愣地看着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直到楚思远猛地收紧手臂,将她几乎勒痛,他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在她耳边响起,那巨大的悲恸才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瘫软下去,发出动物受伤般的哀鸣,眼泪决堤。 另一边,党润梅如遭雷击,脸上的茫然瞬间碎裂,化为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猛地后退,小腿撞到金属排椅,发出一声闷响,整个人脱力般瘫坐下去,手指死死抠着冰凉的椅面,指甲几乎翻折。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两次了……怎么会又是这样?那恶毒的“克夫”诅咒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她最深的恐惧。然而,那灭顶的恐慌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楚思远身上,尖声哭骂起来:“是你!是你这个灾星!你一进我家门就克死了我丈夫!滚!你给我滚!滚啊——!” 楚思远搂紧几乎晕厥的柠夏,缓缓抬起头。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通红的、淬满了悲痛与冰冷恨意的眼睛,死死盯住党润梅。那目光像一把剥皮拆骨的刀,瞬间劈开了她歇斯底里的外壳,露出里面颤抖的内核。 柠夏从无尽的黑暗里挣扎出一丝力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出来,声音破碎不堪:“阿姨!你闹够了没有!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我爸没了……是因为什么……你比谁都清楚!你冲他吼什么?!” 护士急匆匆赶来:“家属请冷静!请节哀!这里是医院……” 悲报迅速传回老家。伯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沉重地叹了口气,哑着嗓子决定:“运回来吧……按老规矩,坐大夜,土葬。让他入土为安。”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一场模糊而煎熬的噩梦。 灵堂设在老家昏暗的堂屋,杨静守的遗像摆在正中,被惨白的烛光和缭绕的香烟包围着。柠夏穿着一身粗麻孝服,跪在冰冷的草垫上,眼泪早已流干,眼神空洞地望着棺材下那盏摇曳的长明灯。每一次叩首,每一次还礼,膝盖和额头接触地面带来的钝痛,都无法缓解心口那万分之一的剧痛。 楚思远同样一身孝服,以半子的身份,沉默而坚定地陪她跪着,处理所有迎来送往、烧纸添香的具体事宜。他成了她在这片悲痛泥沼中唯一能依靠的浮木。 吊唁的人来了又走,叹息声、哭声、絮叨声充斥耳膜。花圈堆满了院子,挽联在风中无力地飘动。刺耳的唢呐声吹得人肝肠寸断。 党润梅也穿着孝服,却像一抹游离的孤魂。她不敢看那口厚重的棺材,不敢听那悲戚的唢呐,更不敢接触柠夏和楚思远那冰冷的目光。她躲在角落,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火焰跳跃,映着她惨白而恍惚的脸。 下葬那日,天色阴沉。粗壮的麻绳勒进抬棺人的肩膀,沉重的柏木棺材缓缓沉入黄土掘开的深坑。一锹锹带着湿气的泥土砸落在棺盖上,发出沉闷而最终的回响,彻底隔开了生死。 柠夏扑倒在坟前,手指深深抠进新翻的泥土里,喉咙里压抑着绝望的呜咽。楚思远死死扶着她,下颌绷紧,看着那座新起的坟茔,眼中是同样的天崩地裂。 丧礼结束,亲友逐渐散去。巨大的悲伤和虚无笼罩着刚刚经历重创的家。 然而,灾难的余波并未止息。 父亲入土后的第七日,按习俗是“头七”,亲人需去坟前祭奠。清晨,薄雾未散,当柠夏、楚思远和几位亲戚带着祭品来到坟前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毛骨悚然—— 只见坟冢东南角,赫然塌陷出一个一米直径的坑洞!黑黢黢的,仿佛大地张开的一张不祥的嘴,贪婪地吞噬了刚填上去的新土,边缘犬牙交错,深不见底。新鲜的黄土和深色的底层泥胡乱堆叠在洞口,像是被什么巨物从内部狠狠撕裂开一般。 一片死寂。晨风吹过,扬起几片纸钱灰烬,更添诡异。 年长的伯父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手里的香烛“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煞白,喃喃道:“这……这是怎么了……入土不安,坟塌东南……大凶……大凶之兆啊!” 柠夏怔怔地看着那个狰狞的天坑,只觉得父亲离去后那片勉强用麻木缝合起来的世界,再一次,在她脚下彻底崩塌,裂开了一个深不见底、寒意刺骨的黑洞。 柠夏伯父立即安排人用大石和土将坑填上。 楚思远拉着杨柠夏的手,走在她老家的乡村小路上。傍晚的风已带了些凉意,吹动着两旁半黄半绿的稻田,沙沙作响。 “柠夏,你最近瘦了。”楚思远停下脚步,轻抚她的脸庞,指尖感受到她下颌清晰的线条,心里一阵抽紧。 柠夏勉强笑了笑,眼底是洗不去的疲惫与哀伤:“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要不是你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话音未落,眼眶又红了,她迅速别过脸去。 “我会一直在。”楚思远将她轻轻拥入怀中,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以后,我就是你的臂膀。” 柠夏忽然在他怀里僵直了身体。楚思远感受到她的变化,紧张的气氛瞬间弥漫在安静的田野间。 “怎么啦,柠夏?”他关切地问,松开了怀抱,仔细看着她的脸。 “我想起了一件事。”柠夏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在努力捕捉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们去东岭山晚上回来那次吗?” “记得,是叔叔开车来接的我们。” “思远,你还记得我爸爸当时说过一句话么?”柠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什么话?” “他看着车灯照着的路,说……‘我真想一辈子就这样照着你们。’”柠夏清晰地调出当时的画面,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心坎上,“然后他顿了顿,又说……‘还好,你现在有思远了。’” 楚思远跟着她的思路回忆,眉头微微蹙起:“是的,他确实这么说过。” 柠夏忽然有些站不住,伸手扶住旁边一块冰凉的大石头,靠了上去,脸色愈发苍白:“你说……我爸爸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可能要走了?” 楚思远再次回想起当时的语境和杨静守说那句话时的神情语气——那并非一句寻常的感慨,里面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释然与托付。他心头一沉:“他说‘真想’,确实有点奇怪,因为他明明一直都在这样做。而那句‘还好’……听起来像是……” 柠夏接过了他的话,声音哽咽:“他老人家是不是早就……预感到了什么?”这句话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心口再次袭来熟悉的绞痛,她顺着石头滑蹲下去,无法再言语。那个可怕的念头变得清晰无比——父亲或许是凭着对她的爱,硬撑了许久,直到看见楚思远这个可靠的依靠,才终于允许自己放心离去。 楚思远沉默地陪她蹲下,轻轻拍着她的背,无言是最好的安慰。不知过了多久,柠夏哭累了,竟靠在他胸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她看见了父亲。他就站在那片熟悉的稻田埂上,穿着那件常穿的灰色夹克,笑容和煦。 “爸爸!”柠夏跑上前去,“您这是要去哪啊?” 杨静守笑吟吟地,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她的额头:“小丫头,你不是总说想妈妈了吗?其实爸爸也很想她呀。我去找你妈妈。” 柠夏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袖:“我……我马上就有很长假期了,您等等我,好不好?” 杨静守蹲下身,仔细地、慢慢地为她系好散开的鞋带,然后抬起头,目光慈爱而深远:“孩子,你有你的路要走,爸爸妈妈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记住,鞋带一定要系好,不要被自己绊倒了。” 柠夏看着父亲起身,泪水模糊了视线:“你们就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了吗?” 杨静守转身,笑容在光影中变得有些模糊:“孩子,我们一直都在。” “爸爸!爸爸……”柠夏哭着追赶,却眼看着父亲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她猛地惊醒,额头上一片冰凉的湿意。 “又做梦了?”楚思远轻声问,指腹温柔地拭去她的泪。 柠夏点点头,巨大的虚无感包裹着她,喃喃道:“今后……我该怎么办?” “我们结婚吧。”楚思远用脸颊紧贴着她冰凉的额头,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砸得实实在在。 柠夏没有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远方。山尖飘着几缕散淡的白云,无依无靠,仿佛风一吹就散,像极了她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负面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妈妈在我七岁那年走了,现在爸爸也走了。就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个世界上。思远,也许阿姨说得对,我就是六亲缘浅……你也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跟我回老家散散心,顺便见见我父母,好吗?”楚思远仿佛没听到她那句“你走吧”,只是固执地重复着之前的邀请,为她规划着未来。 “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干,什么人都不想见。”杨柠夏的声音沉沉的,裹着一层厚厚的茧。 楚思远完全理解。最亲的父亲骤然离世,城里的房子满是回忆不想回,工作也辞了,仿佛只有老家这方土地和这座老屋,还能给她一丝虚幻的依托。还有那位同样历经巨痛、一手将她带大的奶奶。她需要回到这生命的原点,或许只有童年记忆里的纯粹,才能稍稍涤荡这彻骨的创伤。 奶奶在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恸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今日才勉强能下床,搬了一把老旧的藤椅坐在大门口晒太阳。老人家看见楚思远跟着杨柠夏回来,缓缓抬起手,示意楚思远到她跟前。 “奶奶,您可以下床走动了?太好了。”柠夏加快脚步走过去。 楚思远顺从地走到奶奶跟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齐平,乖巧地叫道:“奶奶。” 奶奶脸上挤出慈祥的笑容,皱纹也舒展了些:“这几天,娃娃你忙前忙后,辛苦你了。来了这些天,奶奶也没好好跟你说过话。今天感觉身上松快了些,就想叫你来,陪奶奶说说话,愿意不?” 楚思远微笑着点头:“愿意,求之不得。” 奶奶又朝柠夏招手:“柠夏,你也过来,去屋里搬个凳子来,一起坐坐。” 楚思远下意识要起身帮忙,被奶奶轻轻扯住了衣袖:“小伙子,你坐着。柠夏没那么娇气,搬两把椅子没问题。你是客人,来了这么久,奶奶都没招待你,实在过意不去。” “您言重了,我没给您添麻烦就好。”楚思远忙说。 “不过,我没拿你当外人。”奶奶拉着楚思远的手,看着提着椅子走来的柠夏,眼里有了点亮光,“柠夏很早以前就跟我念叨过你。那天你陪她回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 柠夏把椅子放下,笑着嗔怪:“奶奶,您说什么呢?” 奶奶拍拍楚思远的手背,语气带着点自豪:“我孙宝宝没啥大能耐,就是眼光不错。” 楚思远接过椅子,和柠夏一左一右围着奶奶坐下。 奶奶稍稍停顿了一下,眼底那差点涌出的泪水被她生生逼了回去,刚刚想提儿子的话头,也随着那阵酸楚一同咽下。她整理了一下情绪,对楚思远笑道:“柠夏是我一手带大的,你看看,我没犯那隔代亲的毛病,把她惯坏吧?” “您带得非常好,”楚思远看看柠夏,诚恳地说,“不溺爱,却又给足了关爱。她内心很有力量,这都离不开您老人家的费心。” 奶奶点点头,目光悠远,仿佛掠过无数往事:“我这辈子,教了很多很多学生,但教得最好、最成功的,就是我这个孙女。这是我最自豪的事儿。” 柠夏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奶奶,您这是王婆卖瓜。人家王飞考上剑桥了,李菊也是几千万身家的老板了……” 奶奶笑着摇头,语气斩钉截铁:“那都不算。他们只是过过我的手,你,是过了我的心。” 楚思远接话:“可不是嘛,她是您的宝贝心肝儿。” 奶奶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转,最后落在楚思远身上:“这世上,疼她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小伙子,你愿不愿意,也把她当做你的心肝宝贝来疼?” 柠夏顿时羞赧,轻轻拉了拉奶奶的衣角:“奶奶!您说什么呢……” 奶奶瞪她一眼:“我还害什么臊?我年纪大,可不代表我是老古董。你们年轻人之间,不也整天‘宝宝’来‘宝宝’去的吗?” “哪有!”柠夏脸更红了。 楚思远却微笑着,看着柠夏,说得极其认真:“奶奶,她是我不可或缺的另一半。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一样。” 柠夏心里一甜,嘴上却故意打岔:“脚指甲也是身体一部分。” 奶奶被逗得开怀大笑。 楚思远被笑得耳根微红,但仍认真地补充道:“是心脏那种。” 柠夏心里甜滋滋的,却偏要反着说:“我才不信。” “那你掏出来看看?”楚思远顺着她的话开玩笑。 柠夏立刻应和:“好啊!奶奶,咱家菜刀放哪儿了?” 奶奶作势轻轻拍了柠夏一下,笑骂道:“傻丫头!” 一阵难得的笑声短暂地划破了笼罩这个家庭的浓重阴霾。活着的人,终究要努力面向阳光。 奶奶笑罢,神色渐渐缓和,拉过两人的手,放在自己膝上:“柠夏,思远,奶奶我活了大几十年,算是个过来人。我跟你们说点我的感受。爱情啊,像星火,热烈,但烧得急。亲情呢,是熔炉,恒温,能长久。只有走进婚姻,才能让那热烈的星火融进恒温的熔炉里,让两个人的关系,在生活里扎下根去,才能长得久。奶奶希望你们能早点结婚。” “奶奶,您这是催婚呐?”柠夏抿嘴笑。 奶奶也笑:“时机熟了,自然就结。没熟的时候,催也催不来。姻缘这事,不全由自己定。有些人若强行结婚,最终也是惨不忍睹。” 柠夏眼神黯淡了一下:“爸他才走没多久,三七都不到,哪能就谈婚论嫁……” 奶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却坚定:“我这把老骨头都不讲那些老规矩,你倒讲究起来了。活着的人,就得想着活着的事。死去的人,我们怀念,但不能被他们绊住脚,因为那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柠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楚思远紧紧握了握她的手,传递过一股坚实的力量。 柠夏轻轻抽了下手,低声嗔道:“你捏疼我啦。” 楚思远稍稍松开力道,却看着她的眼睛,带着笑意追问:“奶奶说的话,你听到没?” 柠夏望向奶奶,眼里带着一丝迷茫和渴求:“奶奶,您说……我爸他在那边,过得好吗?” 奶奶看着孙女,目光慈爱而通透:“你爸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奶奶不知道。但我也听过一种老说法。说是逝去的人要是有本事,他会保佑你。可要是逝去的人自己被安放得不好,他心里不安宁,反而可能会牵绊你。所以啊,无论如何,活着的人,首先在精神上,就不能自己先把自己给捆住了。” “我明白了,奶奶。”柠夏似乎想通了什么,她凑近奶奶,压低声音,“奶奶,我告诉您一个秘密吧?思远,你回避一下。” 楚思远笑着配合地走开几步,假装被篱笆边一丛野菊吸引。 奶奶配合地侧过耳。 “奶奶,我真的爱他。”柠夏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认真。 “奶奶看得出来。”奶奶轻轻点头。 “有句话我一直没敢跟您说。以前阿姨说我……六亲缘薄。我本来不信,可爸这一走,我……我又被这句话刺伤了,很怕……”柠夏的忧愁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你是怕,你嫁给思远,会给他带去不幸,是吗?”奶奶一针见血,粗糙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柠夏的头发。 柠夏轻轻地点了点头,像个无助的孩子。 奶奶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啊,你受了这么多年教育,还是被一个初中都没读完的人用一句话就刺伤了。有些人啊,心里嫉妒得冒酸水的时候,就能使出最大的聪明劲儿,她找不到严密的道理说服你,就专找你心里最软、最怕的地方,拿毒针往里扎。有些人呢,把自己的不幸投射在别人身上,以缓解自己的痛苦。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心练得结实点,先护住自己。既然这话已经伤到你了,成了你的心结,那奶奶就给你说说我的看法,你自己掂量。” 柠夏给奶奶递上一杯温水。奶奶接过,抿了一口,放在旁边。 “早年间,村里有个看事儿很准的老先生。有回我跟他闲聊,他讲过一番道理。大意是说,人这一生啊,不会那么惨,世上所有的苦,哪能都让你一个人受尽呢?可也不会十全十美,世上所有的好,哪能都让你一个人占全呢?”奶奶缓缓道来,“咱们觉得好多事都抓不住的时候,就别硬去抓。你越是想死死抓住、控制住的东西,它反而会把你捆住。所以啊,老祖宗才说,要尽人事,听天命。” 这些话,柠夏并非第一次听说,但在此刻此境,她听出了新的意味:“您的意思是,就按照自己心里最想的去做,就好了,是吗?” “对咯。这样至少自己心里顺畅,不跟自己较劲。将来是什么结果,就让它是什么结果,允许它发生。任何事,都要允许它们发生。” “事情发生了,就不去硬纠结它为什么发生,而是去接纳它,然后往前走。是吗?” “我的柠夏,一直都是个有悟性的孩子。”奶奶欣慰地笑了,“奶奶只希望你往后能过得顺畅、舒心。人生短短几十年,一定得先把自己善待好了。然后,才有力气去善待你爱的那个人。” 柠夏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久违的、轻松的笑容,朝着楚思远的方向喊道:“喂!那个帅哥,你过来一下!” 楚思远一脸疑惑地走过来,见祖孙二人都是笑容满面,便向奶奶问道:“奶奶,您叫我?” 奶奶笑呵呵地指着柠夏:“不是我,是这位大美女喊你。” “这其乐融融的,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吗?”楚思远看看奶奶,又看向柠夏。 “你之前说,想带我去见你父母,这话……”柠夏看着他,轻声问,“还作数吗?” 楚思远看到奶奶鼓励的眼神,又紧紧盯住柠夏,毫不犹豫地回道:“当然作数!主要是我爸妈,他们特别想见你。” “现在,还算数?”柠夏又问了一遍,眼神里有了光。 楚思远立刻反应过来,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算!永远都算!你随时想去,我们随时出发!” 奶奶欣慰地点头:“去吧孩子。把最好的状态,呈现给你未来的公婆。” 楚思远高兴得几乎要手舞足蹈,对奶奶说:“没事儿,奶奶,柠夏什么样都好。她自然的样子就最好。” 柠夏想到真要去见楚思远的父母,脸上不禁泛起羞涩的红晕。 奶奶看着这对年轻人,朗声笑道:“大胆地去爱吧,年轻人!就像我当年爱你爷爷那样!” 柠夏和楚思远看着眼前这位历经沧桑却依然充满生命力的老人,仿佛从中汲取了无尽的力量。他们年轻的生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被打磨得更加坚韧。他们明白,活着,就不能自己给自己套上枷锁,画地为牢。要大胆地去生活,去经历,因为这过程本身,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 第16章 车站遇厚禄 第十六章 车站遇厚禄 这天是星期二,柠夏带着楚思远回到城里房子收拾东西。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烟酒气扑面而来。客厅的茶几上散落着十多个空啤酒罐,一盒开了封的女士烟搁在旁边,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柠夏看着这景象,轻声说:“看来阿姨从爸爸葬礼回来后,也很痛苦。她以前从不抽烟喝酒的。” “遇到这么大的事,她心里肯定不止是悲痛,还有更折磨人的自责。”楚思远低声回应。 柠夏拿出手机给党润梅发了条信息:“阿姨,我回来了。您估计上班去了,跟您说一声。” 没过多久,手机亮了:“好的,柠夏。家里乱糟糟的,你先别管,我回来收拾。” 柠夏看着楚思远已经利落地将桌面收拾干净,回复道:“已经收拾好了。您要注意身体,少喝点酒,不会抽烟就别抽了。” “好。”党润梅的回信只有一个字,却能感受到屏幕那头复杂沉重的心情。她那脆弱的自尊和从未被正视的全能自恋,让她说不出更多的话。 “我要出门一趟,您自己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弟弟看起来也很伤心,您有空时也跟他聊聊吧。”柠夏知道,悲痛之时,唯有懂得这份悲痛的人才能真正彼此治愈,而共情是理解的前提。 楚思远轻声说:“你说得对。阿姨现在能量太低,如果给她一点明确的任务,效果可能会不一样。” “她想爱,却不会爱。她做事往往不考虑后果,但也不是刻意要伤害谁。对她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所以我不跟她计较。”柠夏说着,拉出行李箱开始收拾换洗衣物和日用品。 楚思远接过两个行李箱,柠夏则简单整理了一下屋子。 等电梯时,柠夏收到党润梅的另一条信息:“柠夏,我知道是我的错。但请你一定要记住,这里是你的家,永远都是。一定要记得回家。” 平静的上午,在最后一刻被这条信息击碎了眼泪的护城河。柠夏一边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一边走进电梯。 打车到车站,楚思远取下行李箱。柠夏要自己拉行李,楚思远不肯。 柠夏笑着说:“你要做我的小跟班助理吗?” 楚思远笑着回答:“是的,公主。” 听到这个称呼,柠夏立即认真起来:“思远,我希望你明白,爱你的人是不会奴役你的。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叫我‘媳妇儿’、‘妻子’、‘老婆’,或者‘宝宝’都行,但请不要叫我‘公主’、‘女王’,更不能叫‘贱内’之类。我不会让你做与我有等级之分的小跟班助理,你我在人格和心理上都要保持平等。你不让我提行李箱,我知道是心疼我。但我空着手,你却提着两个,你觉得我会好受吗?” 楚思远被柠夏这番话问得有些懵。 柠夏继续说:“你力气大些,可以提我那个重一点的箱子,我提你那个轻一点的。这样我就感觉很棒。” 楚思远将自己的行李箱递给柠夏,但对刚才那番话还需要时间消化。他意识到不能以迎合当前普遍社会认知的方式去理解柠夏。 见楚思远一脸不知所措,柠夏又愁又笑地问:“亲爱的,你懂了没有啊?” “啊?”楚思远终于明白了,回道:“亲爱的媳妇儿,懂了。” 柠夏笑了:“称呼我只是随便举例。” 楚思远笑着说:“我就觉得这样称呼你很惬意。” “好吧!”柠夏与楚思远并排走着,接着说:“其实,我听着也挺好的。” “媳妇儿!”楚思远又叫了一遍。 柠夏笑着应答:“诶!” “媳妇儿!”楚思远再叫一遍。 柠夏又笑应:“诶!诶!诶!” 二人刷脸进站,顺利通过安检,坐电梯到二楼候车厅等车。这时,广播里响起寻人启事: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现在插播一条紧急寻人启事:一位耳朵失聪的老年旅客在上厕所后与儿子走散。李老先生约70岁,身高1米65左右,身着深灰色中山装(左胸有金色徽章),手持棕色木质拐杖,头戴藏蓝色鸭舌帽。听力受损,老先生可能显得迷茫紧张,请各位旅客特别留意洗手间、候车厅立柱旁或餐饮区角落。若您发现类似特征的老人,请您轻拍他的肩说‘请问,需要帮您联系您的儿子吗?’并立即引导至服务台,或拨打12306按8键转人工支援。您的每一次注目都是温暖的力量,感谢守望相助!” 柠夏担忧地说:“他儿子现在一定急坏了吧?” 楚思远一边扫视周围人群,一边说:“何止是儿子,老先生自己可能也很慌张。” 柠夏说:“只要还在车站里,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就是需要花时间找。我也帮忙看看。” 楚思远听柠夏说要帮忙寻找,立即握住她空闲的手说:“我们一起找,不能再把你搞丢了。” 柠夏笑道:“上次走丢那个还好,就是没带手机,稍微有点慌。” 楚思远说:“上次把我慌得不行,你还只有一点儿慌?谁信呢?” 柠夏用力握了握楚思远的手,突然放下手提箱,指着远处的直梯说:“那个,直梯里有个人很像。是不是他?” 楚思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直梯已经下楼了。柠夏拉起楚思远就往那边跑,楚思远还没来得及放下行李箱,箱子就被一股力带倒。柠夏放开楚思远的手说:“等我一下。” 楚思迅速将两个行李箱移到墙边,立刻追了上去。 柠夏在二楼直梯旁观察出口,看见那位老人出了直梯,左右张望。她对楚思远说:“亲爱的,你坐电梯下去,我在这里视野好,可以看着他运动方向。你去接他。” “好!电话拿好!”楚思远还没交代完就坐上了电梯。 柠夏举起手机表示明白,继续盯着老人,同时拨通楚思远的电话:“老人已经走到地铁出口与高铁进站□□界处了。” “收到。”楚思远看着指示牌跑向交界处。 挤过刚出站的人群,楚思远看到了“身着深灰色中山装,头戴藏蓝色鸭舌帽”的老先生。他走过去凑到老人耳边问:“老先生,您姓李吗?” 老先生稍微挺直身体,挥挥手,指着耳朵表示听不见。 楚思远通过电话对柠夏说:“应该就是这位老先生。你挂断电话,拨打广播里那个号码,告诉他们人找到了。让他儿子来接。我在这里陪着。” 柠夏联系上老人的儿子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满满的成就感洋溢在脸上。她给楚思远发消息说:“亲爱的,与你配合得真愉快!我在行李箱那边等你哟!” 火车站工作人员带着李先生找到楚思远,一番感激后,在李先生强烈请求下加了微信。 楚思远看了眼时间,检票时间快到了,立即告诉李先生自己必须走了。李先生握着他的手,目送楚思远背影远去。 柠夏看见楚思远笑嘻嘻地走来,递给他一个行李箱说:“楚老兵,你真棒!” 楚思远笑着回应:“柠夏媳妇儿,你真好!” 二人来到检票口前,柠夏说:“哎呦,人还挺多,排这么长的队。” 楚思远拿出一个红色证件,对柠夏说:“今天带你体验一下军属的待遇。” 柠夏刚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跟着楚思远来到绿色通道。工作人员验证证件后为二人开门检票。 旁边排队的一位旅客不满地抱怨:“他们凭什么不排队?” 工作人员忙着检票,简短地回答:“依法优先。” 柠夏小声说:“这不排队还有点不习惯呢!” 楚思远笑着说:“一开始我也不习惯,后来想通了:该尽的责任,我义不容辞;可享的权利,我亦坦然。” 柠夏问:“那我呢?” 楚思远笑道:“柠夏同志,军嫂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哟!” “我知道。”柠夏说着已经下了扶梯。 等车时,楚思远的微信响了。刚才加上的李先生转来2000元红包,配了一段语音:“谢谢你,兄弟!是我做儿子的马虎了,还好您帮忙找到我父亲。我们素不相识,无以为报,只想用这种方式表示感谢。请您务必收下,聊表寸心。” 楚思远给柠夏看了聊天记录,柠夏笑着说:“咦,这还是个有钱的大老板哟!” 楚思远用语音回复:“李先生,这次找到您父亲,是我媳妇儿先发现的。我们为能够帮助到您而高兴,红包就不收了。您好好照顾老爷子,我们车来了,马上走了。” 说完,楚思远点下退款,带着柠夏上车。刚坐下,那边又发来5000元转账。 柠夏这次不笑了:“这人怎么这么较真呢?我们看着像是嫌钱少的人吗?” 楚思远却笑了:“他就是找到父亲后太高兴了。刚才可能真的急坏了,我们解决了他的大问题,所以他觉得应该给予回报。” 楚思远再次退款,说:“我理解您的心情。我和我家媳妇儿都觉得不收更开心。您若想让我们更开心,就请不要再发了。如果再发,我也不会收,说不定还会把您删除哦!” 那边李先生回复:“好,依你们。替我谢谢您家夫人!请记得,我叫李厚禄。” 楚思远凑近柠夏说:“他让我代为感谢我家夫人。” 柠夏笑道:“夫人,嗯,这个称呼不错。这是个讲究人。那你该如何感谢啊?” 楚思远悄悄说:“来亲一个。” 柠夏一巴掌推开楚思远:“你好烦,这么多人,公共场所耶!” 楚思远笑着说:“逗你玩呢。我也是有群众纪律的好不好?” “那还差不多。规矩点,不然把你扔出去。” “你舍得么?” 柠夏轻声念着:“有什么舍不得的?” “要不要眯一会儿?” 柠夏摇头,然后说:“感觉这条路好凄凉啊!” 楚思远知道柠夏又想起父亲了,于是挨近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没过多久,车厢里来了个售货员推销新疆大枣,让乘客先尝后买,鼓吹着品质如何好。柠夏毫不犹豫地买了几份,还买了一些其他特产。 楚思远问:“是想给我老家带些礼物吗?” 柠夏微笑点头:“初次见面,总不好空着手呀!” 楚思远说:“我爸妈对这方面比较粗心。我都没学好,当时去你家,就没搞好这事。” 柠夏说:“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当时的情况我也知道。以后这些事交给我来处理。你安心做你擅长的事。我不是多么能干的女人,但为你补足短板这个功课我来做。” 柠夏的一番话让楚思远感动不已。他越来越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是老天的恩赐,也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她更好,一定要给她一个温暖的家,给她自己能给的一切。 有时候,我们会发现,说出来的决心可能给人一种已经做到的错觉。唯有那些深埋心底的誓言,才会随着时间愈发坚定深厚。 厚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车站遇厚禄 第17章 未婚妻的鞋 第十七章 未婚妻的鞋 二人到站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给车站镀上一层暖金色。出站口的人拥挤得像瀑布一般,与马路上匆匆的车流交织成一片繁忙而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 楚思远早已联系表弟刘达在车站等候。刚出站,就听见一声洪亮的招呼:“思远哥!这边!”刘达站在一辆SUV旁,用力挥着手。 楚思远带着柠夏走过去,刘达咧嘴一笑,对着柠夏响亮地叫了声:“嫂子好!” 柠夏第一次被人这样当面称呼,一时愣住,等回过神来时,行李箱已经被刘达接过去放进了后备箱。她连忙补上一个微笑:“弟弟辛苦了,让你久等了。” 刘达大大咧咧地笑道:“可不是嘛,我都结婚快十年了。一直催着我远哥找对象,可不是久等了嘛!” 楚思远递过两包烟,刘达推辞道:“大哥你这就见外了啊!” “这是你嫂子给你买的,收不收?”楚思远笑道。 柠夏连忙接话:“不知道你喜欢抽什么,就随便买了这个。别嫌弃。” 刘达笑着收下:“嫂子客气了,能冒烟的就行。就是生烟除外。” 柠夏好奇地问:“什么生烟?生烟能抽吗?” 刘达于是把楚思远多年前拿烤烟裹着抽,结果流鼻血的糗事抖了出来,逗得柠夏笑个不停。 “你得把你哥的趣事都告诉我,”柠夏笑道,“他怎么这么好玩儿。” 刘达乐呵呵地说:“我们一起读书一起长大,他的事儿我门儿清。慢慢给嫂子讲啊!” 柠夏拍手叫好。 刘达转头问:“远哥,我把你老底都揭了,你不会收拾我吧?” 楚思远笑道:“你尽管说,越详细越好。省得我自己讲,求之不得。” 一路欢歌笑语,到达楚思远老家时已是掌灯时分。 楚思远的父母站在一栋三层小楼前,明亮的庭院约百米见方,没有围墙,只在两侧种着杜鹃、黄杨和两株樱花树。一同迎接的还有附近的姑姑、姑父。 刘达率先下车跟舅舅舅妈、姨妈姨夫打过招呼,便去后备箱取行李。 楚思远为柠夏打开车门,牵着她走向家人,一一介绍:“这是我妈。” 柠夏微微鞠躬:“阿姨好!” “这是我爸。” “伯父好。” “这是我姑姑。” “姑姑好。” “这是我姑父。” “姑父好。” 楚思远接着向家人介绍:“这就是我媳妇儿,杨柠夏啦!” 众人笑得合不拢嘴。楚母胡翠立即拉住柠夏的手,硬塞给她一个红包。 楚德富笑道:“不是说好过两天再安排吗,你怎么这么着急?” 胡翠嗔怪道:“你别管,一见面我就特喜欢,忍不住。过几天再给正式的。” 柠夏推辞不过,只好将红包塞给楚思远。 “这是妈给你的,你收着。”楚思远说。 “放你那里和放我这里不一样吗?我没地方放,你拿着。”柠夏说完,赶紧将带来的特产分给大家,“我老家没什么特别的特产,等以后那边的柑橘成熟了,再给大家送来尝尝。” 楚德富看到柠夏那瞬间,突然觉得娶媳妇儿不一定非要很近了。温和地说:“你远道而来,能来看我们就已经很开心了。以后这些东西真的不用破费。” 姑父打趣道:“以后就是柑橘一车一车地给你拉回来,让你吃个够。” 楚思远笑着说:“姑父,您又开玩笑。” 姑姑笑着打趣姑父,“别理他,说不定是你姑父自己想吃柑橘了。” 柠夏立即笑吟吟地拉着姑姑说,“到时候啊,回娘家就专带柑橘,回来给您们一一送货上门。” “这姑娘大方!”姑父向楚德富赞誉到。 简单寒暄后,胡翠和楚思远姑姑去厨房准备晚饭。刘达和舅舅、姨夫聊天,楚思远陪柠夏把行李箱拿到楼上房间。 下楼后,柠夏主动走向厨房要帮忙,被姑姑拦住了:“我和嫂子就够了,这里油烟大,你去客厅歇着。” 胡翠高兴地说:“柠夏你跟思远过去,让他给你找双鞋。” 楚思远拉着柠夏到客厅找鞋,柠夏看他翻来找去,笑道:“没找到就不用换了吧?” 楚思远笑道:“妈是想让你试试她给你做的鞋,看合不合适。” 胡翠举着沾满土豆淀粉的手跑过来,指着柜子最上层:“你都快一年没回来了,哪能找到。我老糊涂了,在那上面呢。” 楚思远踮脚取下一双千层底纯手工布鞋。 “就这双,给柠夏试试。我忙着呢!” 胡翠说着就跑回厨房继续忙活。 柠夏接过鞋,指尖触到的瞬间,便觉出不同——这鞋竟轻得像是拢着一团云,情义却重如一座山,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她托在掌心细看,鞋底厚实却柔韧,密密麻麻的针脚如麦浪般整齐排布,每一针都精准地落在前一阵的斜后方,组成严谨而优美的纹路。纳底人显然用了极结实的麻线,针脚匀称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又在收针时巧妙藏住了线结,摸上去平坦得寻不出一丝凸痕。鞋帮是上好的青黑色棉布,松紧边上织得细密均匀,内衬软得像初生的叶芽,边缘滚了一道几不可见的暗线。鞋口处收得尤其妥帖,既不会磨踝骨,又恰好能护住脚腕。整双鞋不见半点机绣的呆板,只透着手工特有的温润与耐心,一针一线都仿佛镌刻着时光的重量。她几乎能想象出,楚母是怎样在灯下反复比量,将捻了又捻的心意,都缝进了这密实的针脚里。 她强忍泪水,免得花了妆容,轻声道:“未见其面,已受其恩。” 楚思远抽出纸巾为她点去泪痕,然后帮她脱下鞋,小心地为她穿上新布鞋,满意地说:“真好看!刚穿可能有一点点紧,穿一会儿就好了。” “我觉得挺合脚的,像量身定做一样。”柠夏说。 楚思远笑道:“本来就是量身定做啊!” “啊?”柠夏没反应过来。 “还记得三个月前,我找你玩了个游戏吗?” 柠夏想起来了,脸一红:“哦,我记得。我输了就得告诉你身体数据,……你好烦人,还提这事。” 楚思远看她面红耳赤,直接坦白:“就是那次,我晓得了你的什么三围啊,体重啊……我顺便把你脚的尺寸告诉我妈了。” 柠夏以川妹子那种特有的语气,羞赧道:“你真滴好烦哟。” “是我妈说要给你做双鞋,要你的数据,我就告诉她了。” “你们一家人怎么对我这么上心啊!”柠夏感叹。 楚思远柔声道:“因为我们都是一家人啊,你也是。难道不是吗?” 柠夏听得又想落泪,赶紧转移话题:“这鞋穿着真舒服,我想存着以后穿,也许能穿几十年呢。” “我的天,还准备穿几十年?”楚思远接着说,“我因为长年不在家,所以有一双穿了快十年。那时候我妈眼睛还好,现在都花了。给你做这双鞋,真的很费眼睛。” 柠夏鼻子一酸:“我们能不能聊点不让我流泪的话?比如你的丑事,让我乐乐。” 姑姑过来看见两人在说话,说道:“思远,去找你爸,准备开饭了。” 楚思远去收拾屋子、摆放桌椅,柠夏赶紧到厨房要帮忙端菜。刚进厨房,又被姑姑叫住:“闺女诶,你这布鞋什么都好,就是不能沾水。还是去那边等着吧。” 柠夏心里念叨:“这婆婆送了双不让我干活的鞋吗?” 楚家的烟火气在这顿晚餐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热腾腾的猪蹄炖山药、绿油油的小白菜汤、香喷喷的榨广椒炒腊肉、软糯的土豆淀粉粑粑、整齐的酸辣土豆丝,还有三十年老坛酸水泡出来的洋禾炒肉丝。 柠夏感触更深是吃饭时的热情,不断听到:“来,柠夏,这个好吃。”“来,柠夏,尝尝这个。”“柠夏,你多吃点。” 柠夏感受到楚思远家乡与自己城镇风土人情的差异,最明显的就是这份朴素而真挚的热情。 饭后,胡翠问柠夏:“闺女,吃饱了吗?” “伯母,我吃饱了。饭菜很好吃,您辛苦了。”柠夏回答。 胡翠笑着说:“就怕你吃不惯。哪里有不合口味的地方就说,我下次做饭注意。” 柠夏笑道:“不会,我吃饭不挑食。何况您做饭是真的好吃,可以在大城市开个饭馆了。忙了一天,您快歇会儿吧!” “我不累,高兴着呢。”胡翠说着,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 “我也会做饭,您忙的时候,我给你们做。您也尝尝我的手艺。” 胡翠笑呵呵地说:“不过这里是农村,不像你们城里有天然气。我们烧柴火,油烟大,而且柴火灰多,你别弄脏了衣服。” 柠夏认真地说:“伯母,我没那么娇气。不会烧火,思远可以教我呀!” 楚思远跟过来,搂着妈妈的肩说:“这个儿媳妇怎么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胡翠笑道:“那还用说。感谢祖宗保佑,思远若能娶到这么聪慧的媳妇儿,不知道是修了多少世的福分。” 柠夏谦虚道:“我还有很多不足,都需要向您学习,您以后多帮带。” 胡翠慈爱地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倒是这小子毛病多,你多担待。他不听话就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 楚思远无奈道:“这媳妇儿还没进门,婆婆就已经拉帮结派了啊!” 楚德富过来说:“你妈说得对,对待媳妇儿就得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决不能偏袒儿子。” 胡翠看看天色:“确实有些晚了,柠夏今晚跟我睡吧。” 楚思远急忙说:“妈,那么多房间,干嘛要跟你睡啊?” 胡翠嗔怪:“看把你急的?妈又不会把她骗跑了。真是的,这孩子。” 柠夏笑着解围:“好的,只要不打扰您明天工作,我陪您聊聊天也挺好的。” 胡翠高兴地说:“我专门请了一天假,就为陪你聊聊天,带你在周边走走。” 楚德富插话:“你一天天的不动脑筋,人家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世界,你掺和啥呀!” 胡翠恍然:“好像也是……那柠夏也可以睡客房,那边也收拾好了。” 楚德富说:“让他们自己安排吧。你就别操这么多心了。” 柠夏笑道:“我不讲究,哪里都行。” “好的,正好猪圈上面有一个窝。”楚思远说完哈哈大笑。 胡翠批评道:“你这孩子,没好话说你,是没挨得收拾了。你今晚不要上楼了,你就去猪圈楼上睡!” 柠夏也跟着笑问,“思远,你是不是睡过猪圈?” 胡翠微笑着这给柠夏讲到:“他小时候,淘气得很。哪里都要去翻,哪里都要去爬,瞌睡又是说来就来,所以好多时候爬在哪里就在哪里睡着了。刚开始还把我们急得不行,最后也习惯了,他睡醒了就出现了。那次,都忘了是几岁了。他在猪圈楼上去逮老鼠,说是要炖来吃。最后他没等到老鼠就睡着了,最喜剧的是他睡着了后,老鼠爬过他的身上把他吓醒了!” 柠夏听着故事,笑得合不拢嘴,“不得行,不得行,笑得我肚子都疼了。” “这孩子是天生地养的野马,得找一片草原。”楚母继续说道:“还好部队把他驯化了一下,柠夏你以后把他拴住。” “伯母,我才不会拴他呢,我就给他搭个马厩,他总是会回来的。”柠夏与楚母一起玩笑着说。 楚思远插话说,“柠夏早就把我心拴住啦!风筝是不能断线的。” 胡翠给柠夏准备了洗漱用品,叮嘱道:“需要什么就说,跟思远说也行。” 柠夏谢过胡翠,回到客房打开行李箱准备洗漱。 楚思远住在隔壁,躺下后用手机和柠夏聊了会儿天。老家空气纯净清新,负氧离子浓郁,加上一天奔波劳累,两人很快困意袭来,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楚家养的鸡睡得早,起得也早。刚过四点,公鸡就在窗外扯直了脖子“咯咯喔——”“咯咯喔——”地打鸣。 警惕性高的楚思远立刻醒了。 柠夏第一次听到如此清晰清脆的鸡鸣,也朦胧地醒来。她拿起手机看时间,才四点半,正准备继续睡,却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好想你啊...” 柠夏再次拿起手机,眯着眼打开,看到是楚思远发来的。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回复道:“我也好想你...”发完消息,也没了困意。 “你开个门。”楚思远站在门外,声音压得极低,轻轻敲了敲门。 柠夏起身,稍稍整理了下睡衣,悄声打开房门。月光透过门缝,勾勒出楚思远披着睡衣的身影。门刚打开一条缝,他便像泥鳅般敏捷地侧身溜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随即一把将柠夏搂进怀里,低头精准地吻住了她的唇。 两人顺手把手机扔在床上,楚思远将柠夏轻轻放倒在床,此时的浴火还不足以抵抗凌晨的清凉,于是有一只手将被子扯来盖住。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楚思远从嘴唇开始吻到柠夏的脸颊、脖颈,当吻到耳朵时,柠夏忍不住发出呻吟,那声音像炸弹一样在楚思远内心爆炸,产生了巨大的冲击热力波。 .......柠夏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没有一丝隔阂,心里突然慌了起来,问道:“我们竟然没有防护,这要是怀上了那该怎么啊!” 楚思远吻住她的嘴唇,深情地一个吮吸,然后说道:“怀上了更好呀,反正我想早点娶你。” 柠夏开始推算着自己的排卵期,叽叽咕咕半天后笑着说道:“安全期,应该没事儿!”柠夏这才放下担心,继续与楚思远你侬我侬。 公鸡叫第二遍时,他们再次复习,直到彻底天亮,两人才消停下来。 许久,柠夏依偎在楚思远怀中,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楚思远低头看着她,指尖轻轻拂过她的面颊,低笑道:“你脸上好烫,这就是所谓的红晕反应吗?” “啊?很明显吗?”柠夏下意识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果然还有些发烫,“糟了,白天被人看出来就不好了…我得多扑点粉遮一下。”说着,她又把发烫的脸颊埋进他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分担走那份羞赧的温度。 楚思远低笑着,手指温柔地穿梭在她的发间:“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柠夏抬起头,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嗯,你说。” “我们这次先订婚,好吗?”楚思远的声音很轻柔,却带着认真的意味,“我这次休假只有四十多天,没请婚假,怕时间仓促,来不及好好筹备婚礼。” “都听你的。”柠夏沉浸在这份安稳与幸福里,懒懒地不想思考——反正有人会为她考虑周全。 楚思远继续解释道:“我们结婚需要先打结婚申请报告,到时候还需要你配合提供一些政审相关的材料。等机关审批通过,开了证明,我们才能去民政局办理登记。” 柠夏的声音柔得像水:“原来当军嫂这么麻烦呀?” 楚思远在她额上落下了一个吻:“是有点流程,不过别担心,所有的事我都会安排好,你只要配合我就好。” 柠夏安心地点点头:“好。” “一会儿我起床后,就跟我爸妈商量订婚的事。” “这边订婚习俗麻烦吗?如果太麻烦,要不就直接等下次回来结婚?”柠夏轻声问。 “不麻烦,”楚思远笑着抚了抚她的背,“就是请亲戚朋友来聚一聚,正式见个面,你也改口叫爸妈。大概就这些,具体的…得问我妈。” 柠夏在他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点了点头,倦意袭来,很快便呼吸均匀地睡着了。楚思远搂着她,也感到一阵安心与困意,两人相拥着沉入梦乡。 第二天清早,楚母胡翠很早起了床,屋里屋外地收拾打扫。楚德富搬了把竹椅,坐在门前的院坝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思忖着两个孩子的婚事。 胡翠忙活间隙,笑着对老伴说:“他爸,你说这要是搁以前,思远哪会睡到这个时辰还不起来?” 楚德富吐出一口烟,笑眯眯地说:“忙你的去,让他们睡到自然醒。饭好了就温着,饿了你就先找点东西垫垫。” 胡翠笑:“我倒是不饿,倒是某个习惯早吃的人……” 楚德富哈哈一笑:“我早上嚼了几个花生饼,没问题!” 这时,不远处一位扛着锄头的邻居路过,笑着招呼:“大哥,听说大侄子带媳妇儿回来啦?” 楚德富起身递过一根烟:“是啊,昨天刚到的。” 来人是住得不远的楚德贵,接过烟别在耳后,关切地问:“那啥时候能喝上喜酒啊?” “快了,快了!不过思远这次假期短,估计得等明年休假才能办酒。” “那也好,好事不怕晚!” “就这几天,我打算和思远商量一下,先请亲戚们过来聚一聚,正式见个面,认识认识。” “应该的!定了日子就言语一声,我们好安排时间。这事必须到!” “耽误你们干活挣钱,真是添麻烦了。” “哥你这说的啥话,太见外了!我们盼这一天也很久了!” 送走楚德贵,楚德富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回屋拿出那本老黄历,坐在门口就着晨光,仔细地翻看起来,想着得尽快挑个宜订婚纳彩的吉日。 日子定在四天后,楚家上下齐聚,为楚思远和杨柠夏举行订婚仪式。按照当地习俗,订婚不仅是双方父母的正式见面,更是女方融入男方家族圈子的重要环节——需要逐一认识宗亲长辈,以便日后相见时能得体地称呼。 仪式开始前,婆婆胡翠仔细地给柠夏讲解了流程,为她备好了盛着瓜子、花生和喜糖的托盘。 仪式正式开始,楚家宗亲按辈分在堂屋围坐成一个大圈。楚思远牵着柠夏从大门走进堂内,从祖父祖母开始,一位一位地介绍。 每走到一位长辈面前,楚思远就恭敬地递上两根喜烟,柠夏则从托盘里捧出两把瓜子,声音清亮地跟着楚思远称呼对方。被唤到的长辈须大声应答,以示对这位新媳妇的认可——自然,也无人会在这喜庆的时刻拂人好意。长辈答应后,会笑呵呵地将准备好的红包放进柠夏端着的红盆里。 一圈走下来,托盘里的瓜子越来越少,盆中的红包越叠越高。最后一位是隔房的小叔。礼成后,楚德富热情地招呼至亲们入席开宴。胡翠则让柠夏将红包带上楼自己整理收好,并嘱咐楚思远做好礼金记录。 晚饭后,楚家院落里更热闹了:一桌麻将哗啦作响,几人围坐玩起了扑克牌,还有些长辈围在刚生起的火堆旁闲话家常。对柠夏而言,这一日的热闹和庄重,宛如一场真正的婚礼。 人声稍静时,柠夏轻轻拉过楚思远,眼中闪着俏皮的光:“我刚对你家所有长辈都改了口,那你…是不是也该改口了?” 楚思远忍俊不禁:“是该改。” 柠夏眼睛一转,一本正经地说:“那你是不是也要改口红包呀?” “按理说是要的。”楚思远笑着点头。 没想到柠夏转身就从刚才那叠红包里抽出一捆,塞到楚思远手里,扬起下巴:“来,叫我夫人!” 楚思远怔住了,哭笑不得:“这…这红包都是大家给你的呀。” 柠夏却突然收敛笑意,认真看进他眼里:“你到底叫不叫?再不叫,我可找别人让我做夫人去了。” “夫人!夫人!夫人!”楚思远不再玩笑,一句比一句郑重。 柠夏眼眶微热,重重地点头:“嗯!嗯!嗯!”她望定他,声音轻却坚定:“楚思远,你要永远记住——夫人只有一个。这个人,叫杨柠夏。” 楚思远心头滚烫,一切言词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他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低声道:“我记住了,夫人。” 像是怕深情再度催出眼泪,柠夏拿起那叠红包,笑着塞到他手中:“来,夫人给你的。” 楚思远接过,心中已想好之后要怎么用别的方式还给她,“那现在该你改口叫我了吧?” 柠夏早料到这一出,眼波流转,轻轻一句:“人都是你的了,你还在乎我怎么叫你吗?” 楚思远却摇头,眼底带着温柔的笑意:“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这声称呼,可不能省。” 柠夏望向他,目光如水,清清晰晰地唤道:“夫君。” 楚思远微微一怔,心头仿佛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撞了一下,才朗声应道:“诶!”随即又笑开:“我还以为会叫‘老公’什么的……” 柠夏轻声解释:“‘夫君’是身份的认可,是我们几千年来夫妻间最郑重的称呼。从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我们前世一定见过。所以今生,我想延续这个称呼。而且,”她顿了顿,语气更软,“这辈子,我也只会这样叫你。或许…来世也是。” 楚思远握紧她的手,应道:“好!” 气氛太过认真,柠夏故意眨眨眼,开起玩笑:“至于别的称呼嘛,随你怎么叫。将来要是看见哪个漂亮妹妹,你想叫什么都可以,我不会生气的。” 这玩笑可踩了楚思远的“雷区”,他顿时蹙起眉,语气都急了:“杨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柠夏看他急得跳脚的样子,心里又甜又想笑,却不直接安抚,歪着头反问:“杨夫人?是谁呀?是姓杨的人的夫人吗?” 她这一问,倒把楚思远彻底问懵了,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正好此时,楚父在楼下唤他们——原来是堂兄弟姊妹们下班后都赶过来了。 柠夏收起玩笑,认真地对楚思远说:“夫君,这些钱你收好,我那儿还有些积蓄,用完了再说。” “这明明是大家给你的。” “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柠夏看着他,目光柔和却坚持,“结婚了,就都是‘我们’的,对不对?” “是倒是…我本来还打算把工资卡都交给你,这个家,该你来当。” “我既然义无反顾跟你走,就不会计较这些握在谁手里。今天我过了你家的门,我的心也过了门。你只管去做你该做的事,其他的,交给我。”柠夏话语平静,却自有力量。 楚思远再无言以对,所有澎湃的情感只化作一个深切而温柔的吻。 下楼后,楚思远一一为她介绍:堂哥楚思文、楚思瑞,堂妹楚思思,还有思文的媳妇张玉儿。玉儿和思思很快就把柠夏拉到一边,姑娘家自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思文思瑞则和楚思远聊起了钓鱼和附近的好去处。 之后的几天,柠夏被各家至亲轮流邀请做客。 这天在二姑姑家,姑姑拉着她的手亲切地问:“柠夏,来这儿还习惯吗?” “习惯,大家都特别热情,我都不想回去了。”柠夏笑着答。 姑姑乐了:“那就别回去啦!反正迟早也是要嫁过来的嘛!” “也快了,等思远下次休假,就该办婚礼了。” 姑姑笑眯眯地点头:“早点结婚好,早点生个孩子。你看我家这孙女都上学啦,多热闹。” 柠夏也笑:“看着孩子们跑跑跳跳,我也特别喜欢。我是真想和思远有个孩子。” 姑父在一旁听了,插话道:“柠夏这姑娘大气,一点儿不娇气,真好。” 姑姑对姑父说:“是啊,不像有些人,总嫌弃我们乡下地方。” 柠夏诚恳地说:“我觉得和大家相处特别愉快,很踏实。” 楚思远走过来,站在她身边,轻声说:“大家都很喜欢你。”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映照着我们与自己内心的相处。从决定跟随楚思远的那一刻起,柠夏就全然地接纳了他。正因为内心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同和接纳,她才能如此自然地接纳与她灵魂契合的楚思远,进而也接纳了他身后所有的亲人。无论贫富,她都能以一颗尊重与包容的心真诚相待。而这份由内而外散发的善意,也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温暖,回报以更真挚的亲情。 姑姑看着两人,语气感慨:“思远从小就可人疼。我们看着他长大,这孩子读书从来不用人操心,还特别勤快,家务、做饭样样拿手。后来靠自己考上军校,当了军官,我们都替他骄傲。今天见到你,就觉得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找不出第二个这么般配的了。” 楚思远赶忙说:“是大家从小对我照顾得多,让我在那么多关爱里长大,总想着要报答,却不知该怎么报答。” 姑父立刻摆手:“思远你这可见外了!那会儿大家都忙着讨生活,也就是偶尔给你做顿饭、塞点零花钱,不值一提。从来也没图你报答什么。” 姑姑也笑:“就是,都是亲人不说见外话。” 柠夏适时接话,语气里带着小小的骄傲和甜蜜:“思远是真好,心里特别有力量。我啊,都快离不开他了!” 她俏皮的语气把大家都逗笑了。 姑父笑着对楚思远说:“那你可得对柠夏更好点儿,让她彻底离不开你!” 楚思远看着柠夏,眼含笑意:“她是给我留面子呢,她自己独立又能干,厉害着呢。” 姑姑点点头,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要有‘家’的意识,做事不能光想自己。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只有一个人付出的消耗。” 楚思远认可地点头:“姑姑,我记住了。” 柠夏也认真地听着,将这份朴素却珍贵的智慧记在心里。 这几日走亲访友过后,楚思远带着柠夏去了离家不远的5A级景区。 山路蜿蜒,如一条玉带盘绕在崇山峻岭之间。抵达景区时,晨光微熹。远望峰峦含黛,山尖轻雾缭绕,与淡蓝的天幕渐融,宛如一幅浑然天成的泼墨山水。 他们先抵达了地缝。沿着栈道向下,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两侧岩壁湿润冷滑,触手生寒。石壁间生着青苔与蕨类,织成一片茸茸的绿毯。越往深处,光线越发幽微,只闻水声轰鸣不绝。抬头望去,两侧巨岩峭立,仿佛被神力劈开,只留下一线青天。 忽然,柠夏轻呼一声——一道瀑布如白练垂落,奔涌入脚下的云龙河,溅起清凉水花。更奇妙的是,阳光下水雾氤氲出一道绚丽的彩虹,宛若银龙披彩,如梦似幻。楚思远轻声吟道:“疑是银河落九天。”柠夏含笑点头,彩虹的光晕映得她的笑容格外明媚。 随后他们乘缆车缓缓上升。从谷底升起,万千峰林蓦然撞入视野。叠翠难掩断崖峥嵘,大片裸岩如同大地袒露的嶙峋骨骼,默然矗立,凛然生威。缆车渐入云层,四周云雾缭绕,座座峰峦仿佛漂浮于云海之上,恍若置身仙境。 踏上“绝壁长廊”,栈道建于海拔1700米的绝壁之上,一侧倚靠巍峨山体,另一侧则是万丈深渊。柠夏扶栏俯瞰,只见千峰壁立,直插云霄,唯脚下栈道如游龙盘绕于山腰。楚思远在一旁轻声解释:“这就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空中走廊’。” 行至“一线天”,两侧巨石森然对峙,底部仅容二人侧身通过,头顶唯见一隙天光,真如天裂一缝。穿过逼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肃穆矗立的群峰,宛如天地间亘古的卫士,令人心魄为之震撼。 最终,他们见到了七星寨的标志性景观。深谷之中,一柱奇石孤标耸立,拔地一百五十米,直指苍穹。石柱形貌瘦削,最细处直径仅四米,看似摇摇欲坠,却已在风霜雨雪中屹立了千万年。晴空之下,白云缭绕峰顶,那石柱宛若一炷袅袅天香,氤氲着神秘灵气。 楚思远轻声说:“传说这是天神赠与土家百姓的‘难香’,遇劫难时点燃,可召请神明化解灾厄。” 柠夏凝望着这天地奇观,轻声感叹:“在时间面前,人类何其渺小。亿万年间,多少生命湮灭无痕,唯有这峰峦磐石,岿然如初。” 楚思远握住她的手:“所以更要珍惜当下。拥抱山川,就是为了汲取这份雄浑之力,让我们能守得住本心。” 夕阳西下时,他们立于观景台远眺。但见远山连绵,田园阡陌纵横,村落星罗棋布,一幅山居图在余晖中更添诗意。此刻,尘世喧嚣远去,只余山风拂过耳畔。 楚思远忽然想起景区门口的广告词:“旅行的意义,或许就在于片刻的挣脱——卸下尘俗的甲胄,于山水间显露本真的欢颜与松弛。” 柠夏嫣然一笑,夕阳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二人十指相扣,立于天地之间,身后是巍巍群峰,面前是万里山河。 山不语,而雄奇自现;水不言,而灵秀毕露。在这座喀斯特地貌的天然博物馆里,他们看到了地球亿万年变迁的痕迹,也照见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模样。 一路行走,数万级阶梯。下山时,柠夏只觉得脚不是自己的脚,腿不是自己的腿,苦笑着说:“老公,救命啊,这简直是走死个人了!” “确实,我好久不跑步,走着都觉得小腿肚子发颤。你就更不用说了。来,坐下歇会儿。”说着,楚思远扶着柠夏在台阶上坐下。 “还好,快走完了。”柠夏望着不远处的出口,松了口气。 楚思远把柠夏的脚放在自己腿上,轻轻为她揉捏:“石阶走多了,肌肉里乳酸堆积,不及时揉开,至少得疼上三天。” 柠夏望着楚思远,心中满是幸福:“老公,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做什么都有意义。疼三天也没关系。” 楚思远用双手搓着柠夏的大腿,然后向下捏着小腿。当揉捏到小腿时,柠夏忍不住叫出声来。楚思远放轻了力道:“我轻点儿,你忍忍,这里最关键,不揉开明天肯定疼得走不了路。” 柠夏看着楚思远捏完右腿又捏左腿,心疼道:“你手酸不酸?歇会儿吧。” 楚思远摇头:“得趁热打铁。” “你这是趁热宠妻。”柠夏笑道。 楚思远一边忙活一边说:“我这是懒得明天背你下床。” 柠夏痴痴地望着楚思远,直到他说:“好啦!你试试,感觉好些没?” 柠夏起身走了两步,高兴地说:“咦,果然舒服多了,肌肉没那么紧绷了。你快坐下,我也给你按按。” 楚思远摆手:“我没事儿,自己捶捶就好。”说着,他金鸡独立,抬着脚用拳头捶打起来。 柠夏笑道:“这哥们儿,还是疼媳妇儿的啊!给媳妇儿是轻轻揉捏,自己就使劲儿捶打。” 楚思远换了一只脚,笑道:“那是必须的,自己的媳妇儿自己疼。” “来,我来试试。”柠夏说着要给楚思远捏脚。 楚思远坐下将腿伸过去,柠夏学着他的样子揉捏起来。 楚思远看着柠夏就笑:“你这是怕把豆腐捏碎咯!” 柠夏不服气,使劲儿按捏,搞得汗水都出来了:“哎呀,看来这也是个体力加技术的活儿。” 楚思远抓住柠夏的手:“这双手是用来搂我的,其他的不用。” 柠夏嗔道:“骚情!” 楚思远笑道:“我乐意。走吧,我背你下山。” 柠夏摇头:“没几步路了,我自己走。” 二人手牵手回到家时已是傍晚。胡翠刚忙完农活,正在准备晚饭。 楚德富看见二人回来,笑着问:“脚走痛了吧?赶紧泡个热水脚。” 楚思远说:“是有点痛,刚才下山时揉了一下。” 说着,楚思远已经把洗脚盆放在柠夏面前,又提出热水瓶放在盆边。楚德富则顺手将冷水倒在盆里。 柠夏一时有些不适应,任由楚思远安排。楚思远将柠夏的脚放入盆中,然后自己也把双脚泡进去,四只脚在一个盆里热闹地搓来搓去。楚思远趁柠夏弯腰之际,稍用力一踏,洗脚水溅到了柠夏脸上。 楚德富见状正要批评儿子,却见柠夏不但没生气,反而用手沾水洒向楚思远。 默契或许就是:一个人在闹,一个人在笑,然后一起闹。 世间最珍贵的相处,莫过于此:我总能感知你的心境,而你永远无需担心我会误解。这份默契,是心灵相通的静谧,更是无言亦懂的信任。 第18章 妈,我走了 第十八章 妈,我走了 月亮绕着地球转了一圈又一圈,楚思远对柠夏的爱意也在一件又一件小事中累积。 “时间真快,你又要归队了。”柠夏感叹道。 “我们之间好多事还没做,工作上又有好多事等着我去处理。”楚思远知道快到年底了,各项考核检查纷至沓来。 一想到分离,两人心中都不禁一痛。唯有紧紧的拥抱能稍稍缓解这份不舍。 楚思远将红包放进柠夏的包里,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先送柠夏回去,再直接从她老家返回部队。 柠夏向胡翠告别时,一时间泪眼婆娑。她不知该说什么,上前抱住胡翠,在她耳边轻轻叫了一声:“妈,我走了。” 胡翠问:“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啊?我真舍不得你。” 柠夏哽咽道:“我也舍不得你们。思远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什么时候回来。” 胡翠说:“你要是想回来,我随时叫人去接你!” “好!”柠夏哽咽着应道,然后向楚德富挥手道别:“爸,我走了啊!” 楚德富回道:“这里就是你的家,从此就是你的归宿,记住了吗?” 柠夏点头:“记住了!” 楚德富看着胡翠擦眼泪,说道:“哎,孩子们出门,又不是不回来,咋还哭上了嘞!” 胡翠不理他,目送二人上车,随后将路费塞给司机,叮嘱道:“麻烦您一定送到车站啊!” 司机笑道:“您就放心吧,没问题!” 胡翠望着远去的车辆,一时间心痛得几乎站不稳。楚德富吓坏了,说要叫司机回来送她去医院。 胡翠强忍着说:“不用喊,别让孩子们担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痛。缓一缓就好了。” 火车上,楚思远和柠夏手牵着手,一直没有分开。隔壁的孩子哇哇哭个不停,柠夏靠在楚思远肩膀上,轻声说:“这孩子真可爱。我也想给你生个孩子,将来等你老了好照顾你。” 楚思远轻抚柠夏的下巴,柔声道:“不要孩子照顾我,你照顾我就好了。” 柠夏立即察觉到自己情绪有些低落,连忙调整心态,答道:“我也想这样,你到时候可别嫌弃我变成老太婆啊!” 楚思远笑道:“你不嫌弃我变成老太公才好。我常年处在缺氧高寒的环境里,说不定将来得了老年痴呆,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柠夏轻轻拍他:“胡说八道什么呢!” 楚思远补充道:“什么都可以忘,唯独不会忘了你。” 柠夏笑着说:“如果想起我很幸福,那你就不要忘了我。如果想起我很痛苦,那你一定要忘了我。” 楚思远扶正她的身子,认真地说:“楚夫人,您老人家在说什么呢?” 柠夏嘟囔道:“说老了的事儿,你现在就喊我‘老人家’,是不是嫌我老了?” 楚思远赶紧解释:“媳妇儿,你是徐娘未老。”说着自己先笑出声来。 柠夏赶紧捂住楚思远的嘴,着急道:“大哥,这里是车厢,这么多人在睡觉。你小声点儿!” 楚思远压低声音:“我就是没忍住。” 柠夏说:“忍不住就不要说话了。说我老了这么点事,可把你乐的。” 楚思远见柠夏有些生气,于是说:“你是吃了长生不老药的人,永远年轻。” 柠夏想笑又忍住不笑,最后憋着笑道:“我就只是吃了你的一颗红心。其他什么都没吃……” 楚思远逗她:“妖怪,还不把我的心还我?” 柠夏被楚思远成功逗乐,立即捂住嘴巴转身笑完才坐正身体。 楚思远郑重其事地说:“媳妇儿,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柠夏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老公,你说。” “我想让你考个驾照。”楚思远认真地说。 柠夏嘴角忍不住上扬,俏皮地问:“亲爱的是准备给我买一辆车吗?” 楚思远收敛表情,问:“你看行不行嘛?” “这有什么不行的。别人都求之不得。我被老公主动要求,那我有什么不乐意的。” “我也不是要求你,就是想……”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是希望我出门方便,想去哪里去哪里呗!” “知我者,柠夏也。” “切,这算什么复杂问题?有什么商量不商量的。我回去就报个驾校,分分钟给你考下来。” 楚思远高兴得像自己即将获得荣誉证书一样:“那好,今天到了,明天就去,我给你报名缴费。” “谁要你报名缴费,本姑娘自己来。”柠夏傲娇地说。 “就你那点儿存款,够几天?” “楚思远同志,莫小瞧你家夫人。” “是,是。我家夫人家财万贯。” 柠夏笑道:“这家财万贯的事儿,还是得指望你带着我了。我现在混口饭吃绝对不是问题。” 柠夏带着楚思远回到了自己老家,远远就看见奶奶坐在院坝的小凳上,低头专注地拨着豆荚。 “奶奶!”柠夏还没走近就扬起了声音。 楚思远也紧跟着喊道:“奶奶,我们回来了。” 奶奶闻声抬头,推了推老花镜,笑眯眯地端详着两人:“看来,这一趟出去玩儿得很愉快,是不是?” 柠夏凑上前,挽住奶奶的胳膊,带着点小得意说:“我们哪儿光是去玩儿呀,您孙女我可干了一件大事儿!” 奶奶好奇地问:“哦哟?是什么大事儿,说给奶奶听听。” 柠夏眼睛亮晶晶的,宣布道:“我把自己给嫁出去啦!” 奶奶先是一愣,随即被逗得大笑出声:“莫要嘴贫!是订婚了,对吧?”她将慈祥的目光投向楚思远。 楚思远笑着点头证实:“是的,奶奶。等正式办婚礼的时候,一定接您过去。” 奶奶拍拍柠夏的手,语气欣慰又包容:“我怎么样都行,只要我家柠夏好,我就好。” 楚思远扶着奶奶重新坐下,温声说道:“奶奶,柠夏准备去学车了。等她拿到驾照,我们就开车回来接您,去我老家看看,好吗?”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那有什么不好的?到时候记得把我这老婆子送回来就好喽。” 柠夏靠过来,亲昵地说:“那可不,以后您就跟着我过呗。” 奶奶笑着摇头,眼中却满是慈爱:“你想得倒美!你问问你伯父、叔父他们,同不同意我这把老骨头长期在外头呆着?” 楚思远语气诚恳:“无论如何,都过去住几天,散散心。” 奶奶这才笑着点头:“要得,要得,去耍几天就耍几天。” 第19章 驾校的沉思 第十九章 驾校的沉思 第二天,柠夏就在楚思远的陪伴下到了附近的驾校报名。趁柠夏填写表格时,楚思远已经利落地付清了学费。柠夏得知后,没有表现出过分的高兴,也没有反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轻声说:“不是让你存钱娶我嘛。” 楚思远笑着揽过她的肩:“娶你的条件已经成熟了,现在就差走流程办手续。” “好,”柠夏点点头,“我等你消息。” “我是这样计划的,”楚思远细细道来,“回单位后我立刻打恋爱报告,接着提交结婚申请。你把政审需要的材料准备好发给我。在我下次休假前一个月,你过来我这边,我们在当地民政局把结婚证领了。” “计划得挺好,我没意见,听话照做。”柠夏一边说着,一边将相关证件仔细收进背包。 楚思远帮她背好小包,接着说:“那明后天我陪你练车。大后天…我就得飞回去了。” 听到“大后天就走”,柠夏心里蓦地一空,情绪不由得沉了下去,低低应了声:“好。” 楚思远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低落,温声安慰:“短暂的分别,是为了以后长久的相伴。等我们结了婚,你就申请随军。” 这些道理柠夏都懂,情况也明白,可离愁别绪岂是道理能轻易化解的?她只是点点头,重复道:“好。” 为了驱散这淡淡的愁绪,离开驾校后,楚思远带柠夏去了一家全国连锁的火锅店。 楚思远点的全是柠夏爱吃的涮菜,柠夏则细心地为他调好蘸料。 热腾腾的火锅气似乎也让心情回暖了些。柠夏看着翻滚的红汤,笑着说:“第一次来这家店还是和张梦一起。她嘴硬得很,说自己特别能吃辣,调料碗里放了各种辣椒。” 楚思远饶有兴趣地问:“然后呢?” 柠夏忍俊不禁:“然后吃到一半,她就跑厕所了呗!” 楚思远也笑了:“川渝姑娘吃辣的信心是足的,就是肠胃有时候不太配合。” “可不是嘛!我说咱喝点豆浆缓一缓吧。你猜张梦怎么说?”柠夏回忆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她说什么了?” 柠夏学着闺蜜当时强撑的样子,扬起下巴:“‘我是喝豆浆的人吗?来碗银耳汤!’” 她话音刚落,旁边一位恰好经过的服务员听见了,不到一分钟,真的端来一碗温润的银耳汤。 柠夏和楚思远相视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她赶忙向服务员道谢,然后对楚思远小声说:“这家店吃的就是情绪价值,来这儿想不开心都难。” 楚思远看着她的笑颜,心里像是被蜜糖填满了。 柠夏发现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摸了摸脸问:“我脸上有花吗?” “没,没有。”楚思远回过神。 “没有那你傻愣愣地盯着我干嘛?” “看着你,我就觉得特别舒服,特别安心。” “你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快吃你的。”柠夏嗔怪着,夹起一片刚涮好的肉放到他碗里。 楚思远夹起肉在蘸料里滚了滚,忽然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特别好看?” “有啊!”柠夏回答得斩钉截铁。 “是吗?谁呀?”楚思远的语气里不经意带上一丝微不可察的醋意。 柠夏却没察觉,很自然地答道:“张梦啊!” “哦…原来是张梦啊。”楚思远这才放下心,一口吃掉碗里的肉,连连感叹:“真香!这蘸料调得完美。” 柠夏这才反应过来,故意眨眨眼:“那碟子里我放了醋的,酸不酸呀?” 楚思远笑着看她:“现在吃进去的,只有香醋的香。” 柠夏玩心又起,继续逗他:“我还跟别人睡过呢!” 这次楚思远没掉进语言陷阱,挑眉问道:“又是张梦?” 柠夏见他没上当,知道被他看穿了,话锋一转:“是我奶奶!” 楚思远正嚼着菜,闻言一下子被呛到,猛地低头咳嗽起来,脸都涨红了。柠夏吓了一跳,赶紧过去帮他拍背。 好不容易顺过气,楚思远抬起头,眼角还挂着咳出来的生理性泪水。 柠夏看他这狼狈样,先是忍不住捂嘴笑,继而才嗔怪道:“你是小孩子吗?不知道吃饭的时候不能笑啊?” 楚思远一边擦眼泪一边回怼:“你自己不也在笑?” “但我可没像某人那样呛到呀!”柠夏得意地说,随即故意板起脸,拿腔拿调地说:“楚思远同志,‘食不言,寝不语’的纪律忘了吗?” “报告领导,属下没忘!只是刚才…没忍住……” “我不听解释,只看结果。以后要注意,知道吗?” “是!领导!” 演完这一出,柠夏自己先笑得弯下了腰。 吃完饭,两人请店员帮忙拍了一张合照,并在店门口的便携打印机上立刻打印出来。楚思远仔细地将照片收进包里。 夜色渐浓,城市却并未沉睡。远望处,万千灯火如星辰倾泻,将摩天大楼勾勒成发光的巨塔,在墨蓝天幕下连成璀璨的天际线。近处的街道上,车流穿梭不息,车灯划出红白交织的光带,如同一条流动的、机械的河。霓虹招牌不分昼夜地闪烁,将缤纷的色彩泼洒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在这光织成的盛大梦境里,城市的喧嚣沉淀为一种低沉的嗡鸣,辉煌却疏离。 柠夏牵着楚思远的手,看着这片繁华,轻声说:“我们今晚先不回去了吧?阿姨估计已经睡了。” “嗯,好。听你的。”楚思远停下脚步。 柠夏轻声继续说:“就这两天了,我不希望被任何琐事打扰,只想好好珍惜有你在的每一刻。” 楚思远放下手里的东西,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其实,我也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两人就近找了一家酒店。进入房间时,楚思远瞥见门缝下塞进来的一些小卡片,他用脚将其扫到一边,然后捡起来直接扔进了卫生间的垃圾桶。 柠夏好奇地问:“什么东西?” 楚思远面不改色:“脏东西,别看。” 柠夏正准备脱鞋,楚思远却拦住了她:“媳妇儿你先别动,我看看。” 柠夏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安静地看着楚思远如同训练有素一般,仔细检查电视周边、插座孔、窗帘杆、吸顶灯……接着又走进淋浴间,专注地探查起来。 楚思远检查得太投入,正凝神研究花洒时,柠夏悄悄走到他身后,突然出声:“老公,找到什么了吗?” 专注中的楚思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微微一颤。他转过身,神色略显凝重:“找到了点东西。我们不住这儿了,换一家。” 于是,两人立刻下楼退房。前台一脸错愕:“您好先生,是对房间哪里不满意吗?” 柠夏抢先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房间里面有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我们不想多事,退房就好。如果把事情闹大,恐怕只对你们不好。” 前台人员虽然不明所以,但看他们态度坚决,还是办理了退房。 走出酒店,柠夏挽住楚思远的胳膊,眼里满是钦佩:“老公你真厉害!不愧是经过特…特别训练的人才。” 楚思远摇摇头:“没想到这种连锁酒店也有监管盲区。我们再换一家吧。” 柠夏笑着,乖乖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老公你能告诉我,刚才是凭直觉还是靠智商?” 楚思远笑道:“是本能。” 他们换了另一家酒店,这次检查后,楚思远松了口气:“这家没问题,可以安心住两晚了。” 柠夏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凑近他,语气带着一□□惑:“真的…可以安心了?” 楚思远还没回答,就被她吻住了。 … 事后,柠夏忽然想起什么,惊呼一声:“糟了!” “怎么了?”楚思远忙问。 “这几天…好像是排卵期。”柠夏脸上染上一丝愁容。 “啊?”楚思远有些惊讶,“前几天你不是说是安全期吗?” “亲爱的,那是‘前几天’了。”柠夏叹了口气,随即又小声嘀咕,“难怪今天感觉这么……” “难怪什么?”楚思远追问。 “就是…女生在排卵期,某些本能**会比较强烈嘛…”柠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完,又担忧起来,“听说可以吃那种紧急避孕药?” 楚思远扶住她的肩膀,语气沉稳而坚决:“那种药副作用大,别吃了。我们就顺其自然。反正明年我又能有假期了。这样,你抓紧时间,一个半月内把驾照考出来。然后就来我单位,我们登记结婚。一切名正言顺,没什么不好。到时候正好也把工作和其他事情一起安排好。” “真的…可以吗?”柠夏抬起头,眼神像只寻求保险的小鹿。 “有什么不可以的?”楚思远语气笃定,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车到山前必有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我们是真心相爱,也有能力、有条件把事情处理好,负得起这个责任。” 听他这么说,柠夏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笑容重新绽开:“那行!既然这样…再来!” “哈哈哈…”楚思远看着她瞬间雨过天晴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柠夏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胳膊:“笑什么笑?难道还指望我在你面前一直装淑女不成?” 楚思远立刻止住笑,眼神却变得深邃起来,他低声道:“来就来,待会儿可别求饶。” 疲惫最终袭来,两人相拥着,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第二天,练车开始了。 柠夏在教练的指导下,认认真真地了解车辆构造,学习基础操作,反复练习打方向盘。楚思远则在一旁的遮阳伞下,捧着一本《沉思录》。他的目光停留在这样一段话上: “你不要环顾四周以发现别人的指导原则,而要直接注意那引导你的本性,注意那通过对你发生的事而表现的宇宙的本性和通过必须由你做的行为而表现的你的本性。而每一存在都应当做合乎它的结构的事情…理性动物是彼此为了对方而存在的。” 一轮练习结束,柠夏需要等待下一轮。她看见楚思远正专心致志地看书,便放轻脚步悄悄走近,只听他低声念道:“想到你是要死的,要在当前的某个时刻结束你的生命,那么按照本性度过留给你的时日。” 楚思远感受到她的气息,合上书,递上水瓶:“辛苦了,宝贝。” 柠夏一脸成就感:“不辛苦,不就打个方向盘嘛!” 楚思远抽出纸巾,温柔地擦去她额头的细汗:“是教练要求太严,紧张得出汗了?” “嘿,楚老兵,你好烦耶!”柠夏撒娇道,“能不能‘看透不说透’啊?人家也是要面子的嘛!” 楚思远笑着认错:“下次一定注意。” 柠夏看向他手中的书:“这书还挺深奥的。” “哲学类的,比较追求本质。闲来无事看看。记得你也喜欢看书。”楚思远说。 “是啊,认识你之前很喜欢看书,”柠夏眨眨眼,语气俏皮,“认识你之后,就喜欢看你了。” 这突如其来的情话让楚思远耳根微红,毕竟遮阳棚下还有旁人。但柠夏并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她正如书中所言:那不去探究邻人言行,只注意自身所为是否公正纯洁的人,为自己免去了多少烦恼。 天黑后,教练带柠夏练习了灯光操作才下班,并好心开车将两人送回酒店。 第20章 烧烤的真情 第二十章 烧烤的真情 楚思远带着柠夏去了附近的一个烧烤摊。点了些烤串,两瓶啤酒,夏夜的风带着烟火气,格外惬意。 柠夏喝着酒,讲起往事:“以前读书时,总有人给我写情书。我当时就想,不好好读书,写什么情书?委婉拒绝还不行,非得当面坚决拒绝才能安宁。现在我倒懂了一些。” “懂了什么?”楚思远问。 “感情这东西,出现了就得把它呈现出来,不然会很难受。” “你怎么懂的呢?” “还不是因为你。”柠夏又倒了一杯啤酒,与他碰杯后一饮而尽,“有一次,你一整天没理我。我心里燥得很,什么都干不了。猜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见异思迁了,或者忙工作把我忘了…各种猜,最后憋得受不了。”她继续道:“我当时就对自己说,‘杨柠夏,你就只知道猜,能不能大方点儿,把你平时那种敢爱敢恨的劲儿拿出来?’” 楚思远目不转睛地看着微醺的她。 “我给你打电话了!第一次主动打,你竟然给我挂断了。那天我趴在床上哭啊,那真是一个伤心。” “当时有领导来检查。”楚思远轻声解释。 “这事你后来解释了。但当时我真的很难受,只想站在你面前看看你到底在干什么。可我没有翅膀,只有一个被挂断的手机。后来,我就给你发了很多很多条语音。” “我记得,很多很多的心里话。” “最后你给我打来视频,说明了情况,直接告诉我你很在乎我。我当时就释怀了。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杨柠夏,这辈子爱了就爱了,爱就爱他个义无反顾。” 楚思远看见柠夏醉意上头,便从对面坐到了她身边。 柠夏继续倾诉:“后来你又有很久没和我好好说话聊天,我还是难受。于是,我告诉自己,不管楚思远爱不爱我,我都要爱他,因为我真的爱他。” 楚思远将她搂住,眼眶不禁湿润。 柠夏说:“我只有心无旁骛、毫无顾忌、无怨无悔地爱你,才能安宁。”说着,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楚思远轻轻拭去她的泪,自己的眼泪却流到嘴角。 “但凡有一点犹豫,我都会不开心。后来,为了自己好过些,我就不再约束对你的感情。不管是小猫花草,还是洪水猛兽,我都由着它。” 楚思远拿来纸巾为她擦脸。柠夏转身看着他:“你知道吗?”说着,她大声哭了出来。 周围吃夜宵的人望过来,又各自继续聊天。 柠夏收敛哭声,楚思远为她擦鼻涕,柔声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但是你做到了。” “我做到什么了?” “你全盘接纳了…我对你的爱,你全部接纳了。你知道吗?我前世是积了多大的福,才能遇到你。在我爱你不顾一切的时候,你竟然也如此爱着我。” 楚思远抱紧她:“是的,我爱你。但有一次,我也非常心痛。” “哪一次?你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 “有一次,我们学习了一个破坏军婚的案例。那之后,有一次你接了我视频又突然挂断,我看到你…没穿衣服,就胡思乱想了。” “啊!”柠夏指着他,“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你这混球,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原来如此!罚你把这瓶酒干了!” 楚思远又叫了两瓶酒,打开一瓶一饮而尽。 “好吧,原谅你了!”柠夏又说,“其实我也没记恨你什么。得亏我自己给自己找了条明路。” 楚思远把酒倒满,再次饮尽:“若不是你那时的决定,我真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你,这样的爱,这样的美好。” 柠夏叹了口气:“还好老天月老红绳绑的紧,不然我们早就拜拜了。” 楚思远说:“你总是惯着我、体谅我、包容我。而我为你做的太少,很难过。” 柠夏反手轻抚他的下巴:“你难过什么?我高兴还来不及。爱你,我才感受到真正活着。”说完,她恍惚着靠在他肩膀,不再说话。 楚思远结完账,小心地将她抱起。柠夏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虽然身体软绵绵的,但意识还清醒着,她很享受这样被他抱着的感觉。 楚思远请服务员帮忙开门,轻轻将柠夏放在床边,为她脱去鞋袜,用温毛巾细心帮她擦脸、擦手、擦脚。然后帮她脱下外衣裤,盖好被子。他将袜子洗净,用吹风机吹干。做完这一切,柠夏早已沉入梦乡。 半夜酒醒,柠夏感到口渴,起身看见床头柜上放着矿泉水。楚思远也迷迷糊糊醒来。 “喝口水再睡。”他叮嘱道。 柠夏喝完水,却怎么也睡不着,又去洗了个澡,依然清醒,在床上翻来覆去。楚思远顺手将她搂进怀里,云来雨去,不一会儿,她就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睡着了。 第21章 最痛是离别 第二十一章最痛是离别 两人醒来已是十点多。楚思远催她去练车,柠夏却赖在他胸膛上:“今天不去。” “为啥呢?” “今天就想陪陪你,也是想你陪陪我。就我们两个人。” 楚思远妥协了:“好吧,以后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哟。” “知道啦!” 两人在酒店待到下午两点,然后楚思远送柠夏回家。 柠夏给党润梅打电话:“阿姨,我回来了。” 党润梅说:“我早就想你回来了,又怕你事情没处理好,就没打扰你。其实没你在,我挺不习惯的。” “您下午回来吃饭吗?” “我在我姐姐这儿,今天就不回来了。明天回。” “好的阿姨,明天我们再聊。” 柠夏到楼下买了些菜,要给楚思远做顿饭。 楚思远在一旁打下手,不一会儿,三盘家常菜上了桌:排骨炖山药、番茄炒蛋、土豆肉丝。 柠夏解下围裙,笑意盈盈:“官人,这是你家娘子为你做的第一顿饭。尝尝?”说着夹起一块排骨递到他嘴边。 楚思远听着这称呼,不由德缓了缓,然后张口吃下,眼中满是暖意:“谢谢娘子,排骨清香可口,不柴不腻,很好吃。你也吃。”他也夹起一块喂给她。 两人你来我往,都忘了自己动筷,当然也不需要。 楚思远感到无比的幸福,深情地望着她:“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柠夏看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若喜欢,我给你做一辈子饭。” 楚思远见她哭了,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喜欢。下次换我给你做。” 柠夏点点头,擦去眼泪:“我这辈子就想跟你在一起。” 楚思远连忙说:“最近是怎么了?我们动不动就流泪。我几十年的泪都没这几天流得多。” “可能是你要回部队了,我太舍不得。”柠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这顿告别的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 最后,柠夏说:“我送你去机场吧!” 楚思远摸摸她的头:“来不及再把你送回来了。” 柠夏强颜欢笑:“谁要你送?我自己不会回来吗?” “到机场就晚上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来。”楚思远说,“我就在这里打车,你然后上楼,好吗?” 柠夏不情愿地点点头:“那你一路要记得给我发信息。” “好!”楚思远约的车到了附近,他对了下车牌,向对面招手。 车越来越近,柠夏猛地紧紧抱住楚思远:“让我再抱抱我的老公,就60秒。” 楚思远放下行李,司机默契地将行李放入后备箱,没有催促,仿佛也懂得这种离别之痛——像从自己身上剐去一块肉。 不知过了几个60秒,柠夏才不舍地松开手,示意他上车,却哽咽得说不出话。 司机见此情景,独自叹道:“古人诚不欺我啊!” 楚思远探出头,向她挥手,让她回去。 车子缓缓驶离,司机低声吟道:“寒蝉凄切,对长亭晚…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柠夏望着车子汇入车流消失不见,终于支撑不住,扶住一旁的花台,在石阶上坐下。她按住胸口,承受着那剜心般的疼痛。 楚思远的信息很快来了,她没有回。他心慌地直接打来电话。柠夏忍着心痛,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接起:“咋啦,老公?” 听到她的声音,楚思远心安了:“没事儿,就是想你了。” 柠夏调整着呼吸:“还没到机场高速就想我了?” “嗯,想你了。你回去了吗?” “我…刚在附近转了转,正准备上楼呢!”柠夏说着起身往回走。 电话一直通着,直到司机将楚思远送达机场。 楚思远过完安检,登机前给柠夏发了条消息告知已登机,随后开启了飞行模式。 柠夏回到家里,打扫房间时感到一阵乏力,便小睡了一会儿。梦中,一个穿着淡黄色衣裳的小孩,笑着向她跑来。 楚思远落地拉萨,在此转机。他找了一家藏式酒店住下,不敢贸然洗澡开窗,怕感冒。他拿起手机给柠夏发信息:“老婆,我到拉萨了,刚住下。” 柠夏被铃声唤醒,看见信息,起身回复:“好的。我刚刚眯了一会儿,做了个梦。” 两人隔着屏幕,聊起这离别几小时的心情,还有那个模糊的梦。 考虑到楚思远第二天凌晨四点就要赶第二班飞机,柠夏催促他早点休息。而自己因下午睡了两个小时,此刻睡意全无。 她拿起科目一的考题,却发现满脑子都是楚思远的身影。 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柠夏独自坐在那个承载了无数思念的飘窗上,面前是一张全开的素描纸,钉在倾斜的画板上。纸面苍白而空旷,一如她见不到他时的心房。她没有选择先用铅笔起稿,而是直接拈起了一支软炭笔。铅笔太硬太冷,而炭条是温润的,带着某种近乎肌肤的质感,也更容易留下深刻的痕迹和可供修改的余地。 第一笔落下,是一个极轻极淡的轮廓,在纸的上方。她不敢用力,仿佛怕惊扰了即将从虚无中浮现的灵魂。线条是犹豫的,断续的,如同她无数次在脑海中勾勒,却又总是不满意地擦除重来。 她停住笔,闭上眼,让他的影像在黑暗中沉淀、清晰。 他的眉骨。她想起光影如何在那上面投下英挺的阴影,于是炭笔侧锋扫过,用细腻的调子铺出结构的转折。他的鼻梁,线条利落得近乎固执,她用了更肯定的线条,从山根向下,毫不犹豫,只在鼻头处微微放缓,留下一个暗示圆润的高光点。 最小心的是他的眼睛。她换了一支更尖细的硬炭笔。先轻轻圈出眼廓的形状——那双总是含着笑,看向她时又无比专注的眼睛。她用笔尖细细排线,一层又一层,描绘上眼睑投下的淡淡阴影,虹膜的颜色深度,瞳孔里极小的、却总能映出她身影的光斑。她画得如此投入,以至于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口气就吹散了这脆弱的凝聚。 嘴唇的线条最难把握。那是一个常噙着笑意的弧度,温柔又带着一丝不羁。她用炭笔极轻地勾出唇线,中间的部分几乎留白,只用指尖沾上一点炭粉,极其轻柔地抹出微妙的柔软质感。画到这里,她的指尖竟有些发烫,仿佛触碰的不是炭粉,而是记忆中的温度。 她拈起一小块柔软的面包芯,用它代替橡皮,极轻地拂过纸面。炭粉被温柔地吸走,留下浅淡的痕迹,恰到好处地提亮了他额前那些短而硬的发茬。接着,她将面包边缘捻得更尖细,小心翼翼地在他下巴那道坚毅的轮廓线上,擦出一小片极细微的浅痕。她的动作那么轻,那么专注,不像在修改画作,倒像隔着时空,为他轻轻拂去风尘。 整个过程,她没有说一句话。房间里只有炭笔的沙沙声,指尖偶尔抹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她自己压抑着的心跳。 柠夏终于向后靠去,审视着画中人。 炭黑的线条和灰色调子交织,勾勒出他清晰而坚毅的面容。没有色彩的粉饰,每一个细节都**地呈现着——那道微蹙的眉宇间藏着的重担,那双薄唇紧抿时刻下的纪律,以及那些她无法用任何线条表达的、独属于她的温柔。 画中的楚思远,在纯粹的黑白世界里,用一名军官检阅战场地图时的专注凝视着她。 一阵风吹过,窗纱拂动,光影在画纸上轻轻摇晃。那一瞬间,那双用炭笔精心刻画的眼睛,在明暗交错间,仿佛真的眨动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悬在画中人的脸颊与颈部交界处,最终却像遵守着某种无声的纪律,没有落下,那里藏着她最深的情。 纸上未定型的炭粉微微颤动,如同一声被完美克制在胸腔里的叹息,融入了浮动着细尘的月光。 她望着画中人的眼睛,唇齿轻启,一声近乎气声的呼唤逸出:“思远,我好爱你。”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 画布上的楚思远,静默地微笑着,自然不会回答。 可就在这一刻,她感到心口一阵奇异的、滚烫的悸动,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挣脱了心室的束缚,穿透了她的胸腔,悄无声息地消融在房间沉寂的空气里。它不像声音,不依循声波的物理法则,而是以一种超越维度的、纯粹意念的形式,朝着一个既定的坐标倏然远去。 千里之外,贡噶机场酒店的房间内,黑暗静谧。楚思远因长途奔波的疲惫而深陷睡眠,眉头却无意识地微微蹙起。 忽然间,他在睡梦中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像是被一股温暖而汹涌的潮汐轻轻撞击。没有形状,没有声音,却有一种熟悉到刻骨铭心的感觉将他温柔包裹。睡梦中的他,手指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仿佛在虚空中想要握住谁的手。 一滴泪终于从柠夏的眼眶滚落,并非全然出于思念,更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确认。泪珠坠落在铺着细微炭粉的画纸边缘,并未发出声响,却瞬间在那片灰调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润的痕迹。 凌晨,柠夏在三点睡去,楚思远在四点半起床。 酒店的车将楚思远送到出发层,他过完安检,到候机厅时五点半,六点的飞机让他还有空余的时间,用来思念他的未婚妻。但楚思远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柠夏已经完完全全是自己的妻子。 于是,他拿出笔记本,在首页写道: 至吾妻柠夏: 离别后的思念有多浓,分离的伤就有多痛。我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你也在想我,在那个飘窗上。你哭了吗,我感受到一滴泪水滴在我手心里,那是你的温度。 我在想你,无法自拔。 我知道你现在应该是睡了,不然梦里怎会那么清晰地感触到你的温度。我不能给你发微信,我担心那浓厚而密集的电磁波把你扰醒。你说过,我特别想你的时候,你会醒来看手机,那定会有我想你的消息。 我想着,我的爱人,我的老婆,我的妻子,我的夫人,明天还要学车嘞。 唯有将汹涌的思念,尽数倾注于这具象的、沾染气息的笔记本中。只有这样,它才能替我承受一部分爱意,以至于我能够正常生活。 楚思远还没有落下后面的日期,就被登机广播叫走。 飞机再次起飞,但始终飞不出对她思念的半径。手机再次关机,但永远无法关闭对她的爱意。 天亮了,柠夏起床梳洗。看着镜子,她想起昨日思远在她身后抱着她,然后给她梳头。柠夏差点儿又陷入相思之中,得亏手机闹钟此时响起。她去关闭手机时,不自觉打开了微信,给楚思远说道:“老公,你到了没呢?我起床啦!” 楚思远的飞机早上九点到达昆莎机场,落地打开手机便是与柠夏报平安。 柠夏匆匆忙忙吃完早餐,已经达到驾校练车:“我到驾校了,从今天起我要抓紧时间学习科一,练习科二。老公,你就等着吧!” 楚思远回道:“好的,老婆。我刚刚到单位,很多事儿需要重新理理。加油,亲爱的!” 柠夏全身心投入到训练之中,练车轮休期间她不断地刷题,一次次地做好模拟试卷,等到科目一考试时,她以满分通过。 科目二的训练由于排队的人比较多,经历的时间要长一些。柠夏在一个月以后,完成了科目二考核。 她兴奋地告诉楚思远:“老公,你家媳妇儿厉害不?一把过耶!” “当然厉害咯,你老公当年都是二把才过的。” “以后我给你当师傅哈!” “好的,师傅。去柠夏心房,你知道路吗?” “哦,那可不是一条人人可以走的路哟,那可是专用通道耶。你看看要不要考虑换个地方。” “那不得行,我一定要去。” 两人说着笑着,最后柠夏说道:“你真是的,本来就住在我心里了。你还要进去哪里?” “那可能是想去你的生生世世的记忆里咯!” “切,我就不能说‘不’吗?” “为什么?” “谁知道那生生世世里,有没有痛苦的记忆。” “什么都可以,我愿意!”楚思远调皮着说道。 又过经过两个星期的训练,柠夏已经熟练掌握科目三道路行驶。于是教练给她约了考核时间。 课目三考核是到另一个考场,教练带着柠夏等4人去熟悉考核场地,并在当地定了酒店备战明日科三。 晚上柠夏向楚思远说了近日安排,楚思远立即回了视频电话。 “老婆,场地熟悉得怎样了?” “老公啊,这场地也太好了吧!都是一把过!教练说靠近郊外,只需要注意一下大车,其他的没什么。” “熟悉了就好哟,但也不要掉以轻心哈!” “放心吧!又不看看是谁家媳妇儿。我老公是个英雄,他的女人岂是宵小之辈?” “你这是夸谁呀?夸人还必须把自己带上呀!” “那是,长他人志气,也不能灭了自己威风。” 楚思远若隐若藏地说:“我有个事儿要告诉你!” “是不是又想我啦?” 柠夏俏皮答到。 楚思远说道:“我们的结婚申请已经批复了,我们可以去领证了。” “真的吗?” “真的,到时候在这边去妇幼搞个体检就行了。”楚思远无比期待且幸福露出一口白牙。 柠夏像模像样地站直,然后敬礼:“感谢组织!” 楚思远看着她的样子,忍俊不禁,最后却笑出了声。此时门外“报告”声响起,原来是通信员来送一份关于酒后驾驶通报的文件。 楚思远微笑着对通信员点头,他便识趣地出门了。 柠夏见楚思远那边安静了,说:“我也想告诉你一个事儿。我可能有了。到时候,我去你那里拿个证后就得下山。”这时点名的哨声吹响,楚思远没听清就给柠夏挥了挥手,然后放下手机走了。 点名时,楚思远言简意赅地做出了指示,尤其是点名叮嘱驾驶员开车需要注意事项。 楚思远与指导员一起围绕营院转了一圈,回来发现视频依然开着,便直接问:“刚刚点名,你最后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就跑了。” 柠夏知道刚刚最后说的话都在哨音里淹没了,但她没有再次重复,想着给他一个惊喜。于是换了个话说:“到时候,我开车来看你呀!我之前就想去看你了,还存了会儿路费嘞。” “你是想漂洋过海来看我吗?” “不对,是翻山越岭!” “那考完就订机票,拿到驾驶证就过来啊。我给上面报告一下,然后给你安排接机。” “真的好憧憬啊!” “想着你马上就要来队,我的心都跳得厉害了!” “是不是哟?那你看到我的时候,会不会再次高反?” 柠夏掩面笑道。 “可能是哟,不过你可不能太激动。” “为啥?” “来西藏的一般都会有高原反应,以前我们这里还没有修好路,也没有航线的时候,也有嫂子们会过来。但那个时候出了些事故。算了不给你说这些,现在不存在,医疗条件和交通都要好很多了。” 柠夏兴趣提起,追问道:“什么事故?” 楚思远想起即将说的故事,眼眶便湿润,仰面收敛一下情绪后,说道:“期间,有一个嫂子来看老公,昆仑山大雪封路,晚上着凉,肺水肿发展至脑水肿,最后人就那样走了。还有一个在前往阿里的路上,路过一个大阪时,车辆遇到暗冰,司机无法控制车辆,最后车辆冲下山崖……” 楚思远忍着鼻酸,说完故事,看见杨柠夏已经流泪满面。立即转移话题说道:“我们来说说如何减轻高反好吗?” 柠夏擦干眼泪,跟着楚思远思路问道:“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第一,跑步一个星期,适应一下缺氧环境。第二,我给你准备点儿红景天,你提前吃着。第三,其他的一切交给我。” “听你的。”柠夏在楚思远面前,此时就像一个软萌的猫咪一样。 “明天要考核,亲爱的需要早点儿休息不?”楚思远担心柠夏睡不好,导致反应不到位。 “不嘛,不嘛,”柠夏娇滴滴地撒娇道:“我还没跟你聊够嘞!” 楚思远笑得不行:“那是一辈子都聊不够的,宝宝。” “过好今天就是过好了一辈子,反正你要陪我。” “来来来,老婆,继续聊。你老公奉陪到底。” 柠夏笑得合不拢嘴,与楚思远聊到晚上十二点才依依不舍地说再见。 可是刚说再见,柠夏又发来信息:“老公,我舍不得你。” “老婆,我也舍不得你。” “那你说点儿我想听的,再睡” 楚思远重新打通视频电话,看见柠夏红着眼睛,他认真且深沉地说道:“柠夏,我爱你!” 柠夏看见他如此认真地说这话,再也忍不住泪水,而且哭出了声音。然后挂断了电话。 正在楚思远不知所措之际,柠夏发来一段语音:思远,我爱你。请你记住,我永远爱你!若这辈子爱不够,我下辈子继续爱你。 楚思远忍住泪水,立即去洗漱,以缓解流泪的尴尬。 第22章 化风行万里 第二十二章 化风行万里 次日。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柠夏已经收拾利落,马尾扎得一丝不苟,显得格外干练。她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份证和准考证,将它们妥帖地放好,然后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微微加速的心跳。 考试前,她严格遵守考试规定,将手机调成静音,连同背包一起锁进了驾校的储物柜。 坐上驾驶座,调整座椅,系好安全带,熟练地检查后视镜。车内气氛凝重,副驾驶的安全员面无表情,后排的教练目光锐利,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发动机平稳启动,车辆缓缓驶出。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更加专注地看着前方,仔细听着系统发出的每一个指令——打灯、转弯、加减档……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前方请完成靠边停车。”清晰的电子音传来。 胜利在望。柠夏的心轻轻跳了一下,手上开始准备操作。后排的教练似乎轻微动了一下,像是想提醒“最后一步别松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目光更加凝重地注视着她。 就在这一刻。 对面车道,一辆巨大的货车,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钢铁巨兽,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阳光下的平静。它猛地冲破中间的分隔线,以一种毁灭性的、无法理解的速度和角度,直直地、疯狂地朝着他们碾压过来! 死亡的气息瞬间灌满了车厢! 副驾驶的安全员瞳孔骤然收缩,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惊骇抽气。求生的本能让他几乎是肌肉记忆般地、用尽全力猛地将方向盘向右打去,试图避开这迎面而来的毁灭! 向右,是副驾驶的一侧,将直接迎上最猛烈的撞击核心。 电光火石之间,连千分之一秒都不到。柠夏的思维完全停滞,身体却先于一切意识做出了反应。那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被所爱之人日夜熏陶出的‘保护’本能。仿佛是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一同将方向盘回正,选择了将生的可能留给旁人,一如他军人的天职。 她的手下意识地、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力气,猛地压在了安全员正拼命右打的手背上。不是抢夺,而是死死地、绝望地将那方向盘往回——向左——扳正! 这是一个选择。 这意味着,她选择用自己的驾驶座一侧,去正面迎接那头钢铁巨兽最凶狠的冲撞。或许只是因为潜意识里最简单的一个念头:右打,副驾先死。回正,自己先死。 而她,几乎是本能地,选择了后者。一种深沉的、甚至来不及浮上心头的温柔,在这一刻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 “轰!!!!” 世界被无法想象的巨响吞没—— 是金属被暴力撕碎、扭曲、挤压的尖叫! 巨大的冲击力像一柄灼热的铁锤,狠狠砸在柠夏的左侧。安全带瞬间勒紧,深陷入骨,胸腔里传来清晰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剧痛甚至还没来得及传遍全身,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就涌上了喉咙。 有更温热的液体飞溅到她脸上,睫毛瞬间被染红,模糊了视野。那不是她的血。 黑暗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急速涌来,吞噬着光线、声音和知觉。意识在快速抽离,身体变得轻盈,剧痛奇异地开始远离。 最后的时刻,脑海里没有出现走马灯般的一生。 只有他。 是楚思远在嘈杂人群中的大声呼喊; 是东岭山夕阳下笨拙而真诚的求婚; 是他宽厚温暖的胸膛和令人安心的心跳; 是他低头,专注地、一丝不苟地给她系那根总是散开的白色鞋带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温柔的侧脸。 是那张被她设置成手机屏保、此刻正静静躺在储物柜里的在火锅店拍的合影,此刻却在她迅速熄灭的意识里,燃烧出最后一片无比清晰、无比温暖的光亮。 思远…… 对不起…… 我不能……和你一起……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了…… 也不能……与你一同慢慢变老了…… 最后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未能说出口的万千温柔,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寂静之中。 世界归于死寂。 只剩下扭曲的钢铁,无声蔓延的深色,和那份用生命最后力气完成的、沉默而决绝的守护,凝固在破碎的阳光与尘埃里。 西藏,阿里高原,世界屋脊的屋脊。 清晨的寒风还在窗外呼啸,带着一种亘古的荒凉。风凛冽如刀,刮过连绵的荒芜山脊,将天空涤荡成一种近乎不真实的、通透的湛蓝。 楚思远刚刚结束早操,胸腔里还带着高原稀薄空气留下的轻微灼烧感。他摘下作训帽,额头有一层细密的汗珠,瞬间被冷风激得冰凉。脚步踩在碎石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营房就在眼前,安静地卧在巨大的苍穹之下。 一股毫无来由的、冰冷彻骨的恐慌感,如同雪崩般瞬间将他淹没,攫取了他的呼吸。楚思远的脚步猛地顿住,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捂向胸口。 那不是高原反应,不是身体不适。那是一种更深层、更冰冷的东西,从灵魂最深处猛地窜起,冻彻四肢百骸。 心率在刹那间失控,疯狂地擂动着,像是在警告,在嘶鸣。太阳穴突突地跳,一种几乎要令他呕吐出来的心慌感席卷了他。眼前熟悉的营房、远山,甚至头顶的蓝天,都仿佛瞬间褪色,扭曲,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灰翳。 他猛地抬头,视线仓皇地扫过空旷的四野,仿佛想从这稀薄的空气里抓住什么答案。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是……家里?父母?不,感觉不对。 那念头快得像闪电,直接劈中了他最脆弱、最珍视的软肋——柠夏。 是她的名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尖上。 他几乎是踉跄着靠向旁边的墙壁,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试图压下这阵来得诡异又凶猛的心悸。出什么事了?她今天……是不是在考科目三? 他猛地抬手看表。这个时间,她应该已经在考场,或者快要开始了。两个小时时差,她那边阳光应该正好。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感觉像是坠入了冰窖?为什么眼前会闪过她带着点小紧张又强装镇定的笑脸?那感觉如此清晰,又迅速被一种巨大的、黑色的空洞所吞噬。 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仿佛要失去全世界般的恐慌,像高原的雪崩,轰然淹没了他。 他站直身体,脸色在高原紫外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眉头死死拧紧,一种属于军人的、对危险逼近的本能直觉在他全身警报大作。可他面对的敌人是无形的,是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是他无法用战术动作规避,也无法用武器瞄准的。 他只能徒劳地站在世界屋脊的冷风里,被一种近乎绝望的预感死死扼住喉咙,一遍遍地在心里无声地、疯狂地呼喊那个名字。 柠夏。 你千万……不要有事。 楚思远几乎是撞开宿舍门的,那股攥紧他心脏的、冰冷粘稠的预感,比高原缺氧更让他窒息。他一把抓过手机,指纹解锁时指尖都在颤。屏幕上,“夫人”两个字和她笑靥如花的照片灼痛了他的眼睛。他按下拨打,将那手机死死贴在耳边。 听筒里只响了一声,那首他无比熟悉的旋律就骤然响起—— “就一句对不起,结束当初的约定” 云朵空灵哀婉的嗓音,像最锋利的冰锥,开局便是绝杀。楚思远的呼吸瞬间停了。 与此同时,数千公里外,驾考中心现场。 巨大的撞击声余波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扭曲的教练车被狰狞的货车车头死死嵌住,碎玻璃像钻石一样,残忍地铺了一地。焦糊味、血腥味、冰冷的金属味混杂在一起,构成死亡的气息。 “快点!液压剪!这边门卡死了!”消防员的吼声撕裂了混乱。 警灯疯狂旋转,红蓝光交替切割着惨烈的现场。交警嘶哑着指挥后续车辆,设置隔离带。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提着担架和设备,冲向那堆扭曲的钢铁。 人声、器械声、无线电的杂音…所有的喧嚣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抢救生命的嘈杂战场。 “你转身离开得毫不犹豫” 第二句歌词,如同重锤,砸在楚思远的心上。 而在那片喧嚣和忙碌之下,在封锁线之内,驾校大厅角落那一排冰冷的金属储物柜里。 一只无人问津的手机,在黑暗的格子里,屏幕因来电而突然亮起,温柔的光晕照亮了“夫君”两个字。它开始振动,嗡嗡地旋转着,撞击着金属隔板,发出微弱而执着的闷响。 那闷响,完全被外面巨大的救援噪音所淹没。但它坚持着,伴随着屏幕上来电显示的那首歌的歌词,一行行滚动: “被遗忘的曾经又泛起了涟漪……有多可惜 却无能为力……” 声音在空旷的宿舍里回荡,撞击着墙壁,再反弹回来,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催命符。他仿佛能透过这电波,看见那只被锁在冰冷储物柜里的手机,正徒劳地、沉默地亮起又熄灭,亮起又熄灭,像她最后可能残存的微弱脉搏,而他,隔着千山万水,无能为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濒死感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是军人,经历过危险,直面过生死边缘,但从未有一次,像此刻这样,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无法反抗的绝望。敌人不在眼前,灾难发生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发生在他最爱的人身上。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手背青筋暴起。额角渗出冷汗,脸色煞白。 他不死心,再次拨打。这一次,他甚至不再期待接通,只是偏执地、绝望地听着那一声声冗长的铃声,仿佛这是唯一能连接他和她的、即将断裂的线。 同样的旋律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无情地循环: “有人提你姓名我假装着不在意……可心里的伤已经抹不去……” 指导员就是在这一刻推门进来的。脸色是楚思远从未见过的沉痛与凝重,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表情沉重的小队长。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沉默而悲怆的包围圈。 救援现场,液压剪扩张的金属摩擦声异常刺耳。一名年轻的急救员从变形的车窗里探出手,仔细地触摸着驾驶座上那个年轻女孩的颈动脉。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医生,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另一边,副驾驶的安全员也被小心地抬出,覆上了同样白的单子。 一种无言的沉重取代了刚才的急切。公安人员开始更仔细地勘查现场,测量、拍照,记录下这残酷的一切。 储物柜里,屏幕的光,熄灭了。一首歌的时间到了。自动挂断。 黑暗重新吞噬了那个狭小的空间,只剩下机壳残留的一丝微不足道的余温。像某个刚刚逝去的生命。 外面,救援的喧嚣还在继续,但某种核心的、希望的东西,已经寂灭了。 “关于我的一切,因你才风和日丽……你怎么狠下心,把我丢在黑夜里……” 指导员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沙哑:“楚队……你,先坐下。” 楚思远仿佛没听见,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手机里的歌声成了替他泣血的哀鸣: “我化风行万里,飞过千山找寻你……你却似一轮月,高挂在遥远天际……” “我眼里的风景,等着说给你来听……而你似那泡影,消失在我世界里……” 最后一句唱完,短暂的、极致的死寂降临。那寂静比歌声更令人窒息。 楚思远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机。他抬起头,看向指导员,眼神里是一片荒芜的、被彻底碾碎后的空寂。所有的线索——无人接听的电话、那首句句泣血的歌、以及眼前领导沉痛的表情——都在他职业军人的逻辑里拼凑出那个他无法承受的真相。 他不需要再听任何一句来自现实的话了。 那首歌,已经为她,为他们,唱完了所有的告别。 正在此时,张梦打通了他的电话,悲恸欲绝地告诉他这一噩耗。 楚思远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风雪冻住的雕塑,所有的焦急、恐慌、不祥的预感,都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冷的、残酷的现实。 世界屋脊的风嚎叫着想钻进来看一眼这场悲剧,却只能徒劳地拍打窗户。 他的世界,在那句“而你似那泡影,消失在我世界里”唱响时,已经随之彻底崩塌,无声无息。只剩下阿里的风,和无尽的、冰冷的黑夜。 接到噩耗后的楚思远,世界并未在他眼前彻底黑去,而是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失真的灰白。所有声音,包括指导员后续的安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只剩下他自己心脏在空腔里沉重又缓慢的搏动声,一下,又一下,证明着某种残酷的、独自存活的事实。 极致的悲恸最先带来的,是一种剥离了情感的、绝对冰冷的麻木。他挺直着军人的脊梁,甚至对指导员和身后的战友,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机器。 然后,他绕过面前的人,步伐甚至称得上稳当地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对面床架的铁杆上,没有任何焦点。 指导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红着眼眶,对另外两人示意了一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他的视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动,最后落在了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个简单的相框。照片里,柠夏靠在他的肩上,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背后是峡谷湛蓝的天空。他伸出手,指尖极其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照片上她的笑脸,动作轻得像是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梦,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指尖传来的,只有玻璃冰冷坚硬的触感。这一刻,那层隔绝在他与世界之间的玻璃,轰然碎裂。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痛苦、所有冰冷的现实,裹挟着那首《化风行万里》的旋律,海啸般咆哮着冲进他的感官,将他彻底淹没。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猛地砸落下来,在相框玻璃上溅开一朵小小的、绝望的水花。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汇成无法抑制的无声之河。他没有发出任何呜咽,只是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整个上身佝偻下去,额头抵着那张冰冷的照片,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玻璃表面,模糊了照片上她灿烂的笑容。 他维持着这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头身受致命重伤的野兽,在绝对寂静的宿舍里,独自承受着剥皮剔骨、肝肠寸断的极致痛苦。 这场无声的崩溃不知持续了多久。 直到外面的集合哨隐约响起,直到走廊传来战友们熟悉的脚步声和交谈声——那些属于活着的、正常世界的声音。 楚思远的哭声渐渐止息。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布满泪痕,但那双曾经一度空寂的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一点东西——那不是希望,而是一种被巨大悲痛淬炼过的、钢铁般的意志与责任。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剧烈的颤抖,却努力拉回了些许平稳。 楚思远拿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拨打记录的界面,“夫人”两个字刺目地亮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骇人的平静。 他开始行动。 首先,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打给他的父母。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维持着最大的镇定和清晰,将噩耗告知。 电话那头瞬间爆发的崩溃痛哭声传来时,他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发白,声音低沉而肯定:“爸,妈……我会处理一切。我会……带她回家。” 然后给党润梅打了电话,党阿姨已经住院,用衰弱的声音告诉他:“思远,你回来吧,我已经处理不了任何事情了。” 最后给柠夏奶奶打电话,奶奶的电话,并没有接通。 楚思远起身,用冷水狠狠地冲了脸,看着镜中那个眼睛通红、面色苍白却眼神异常坚定的自己。他换上了常服,一丝不苟地扣好每一颗扣子,整理好军容。 楚思远推开宿舍门,走向教导员办公室。脚步沉重,却异常稳定。他向组织正式汇报情况,并申请紧急事假。他的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仿佛刚才那个崩溃的男人不是他自己。只有那依旧猩红的眼眶和声音里无法完全掩饰的一丝沙哑,透露着刚刚经历的风暴。 楚思远现在不需要搀扶,不需要过多的安慰。他将悲伤死死地压进了心底最深处,用军人的纪律和肩上沉甸甸的责任感,为自己铸造了一层坚硬的、暂时用来应对现实的外壳。 因为楚思远知道,后面还有无数的事情需要他去做:奔赴那个冰冷的城市,领回遗体,处理事故认定,迎接悲痛欲绝的父母,操办后事,安葬他挚爱的未婚妻,不,是夫人。 他会去做。一件一件,去做。 因为他是楚思远,是柠夏的夫君,是父母的儿子,是一名军人,还有他不知道的身份。 悲痛将在他余生每一刻啃噬他,但此刻,他必须站起来,走下去。 他拿起简单的行囊,踏上归途。不是回家,是去接他的爱人回家。 阅读此段前最好是听一曲《化风行万里》,阅读时也可以把伴奏听着。会有更好的阅读感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化风行万里 第23章 来生我等你 第二十三章 来生我等你 楚思远踏上归途的过程,像一场沉默的行军。 “柠夏,别怕。我回来了。” 飞机在巨大的轰鸣中拔地而起,舷窗外,阿里的荒芜山脊逐渐缩小,最终被厚重的云层取代。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体绷得笔直,目光落在窗外无边无际的云海上,却什么也没看进去。邻座的旅客在睡觉,空乘在轻声询问是否需要饮品,世界依旧按照它的节奏运转,只有他,被单独剥离出来,扔进了一个无声的、透明的囚笼里。 他闭上眼,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但眼皮合上的瞬间,撞击的巨响、飞溅的温热、还有那首循环播放的歌,便如同高清的噩梦,在他脑海里疯狂倒带。他猛地睁开眼,呼吸骤然急促,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扶手,骨节再次泛白。他需要保持清醒,用绝对的意志力将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画面和声音死死压住。他不能在这里失控。 漫长的飞行时间里,他没有合眼,没有进食,只喝了一小口水。所有的能量都被用来维持表面的平静,和内里那场惊涛骇浪的拉锯战。 飞机落地,舱门打开。潮湿闷热的空气涌进来,与阿里干冷的风格格不入。他拎着简单的行囊,随着人流走下舷梯,每一步都像踩在虚无的棉花上,却又沉重无比。 接机口,张梦和柠夏的堂兄早已等候,脸上带着同样的沉痛和小心翼翼。 “思远……” 他抬手,止住了张梦可能出口的一切安慰话语,只是简短地点点头:“车在哪?” 车子汇入城市的车流。窗外是熙攘的人群、闪烁的霓虹,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这一切都刺痛着他的眼睛。 他首先去的是事故现场。隔离带尚未完全撤除,地上还残留着深深的刹车痕和一些无法清理干净的碎片狼藉。 楚思远听着张梦的讲述,表情像冻结的寒冰。只有偶尔急速收缩的瞳孔,泄露了他内心正承受着怎样的凌迟。当听到法医关于柠夏遗体状况的初步描述,以及确认她已怀有身孕时,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肩膀难以抑制地剧烈起伏了一下,但很快,他又强行稳住,转回来时,除了眼窝更深红一些,依旧是那副冷硬的平静。 “我明白了。谢谢。”他接过文件,手指稳得不像话,“接下来,我去见她。” 而此时此地,张梦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哭得撕心裂肺。 楚思远僵直在那里,看着堂兄将张梦扶起。 殡仪馆的气氛是另一种冰冷,一种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终结一切的冷。 引导员沉默地带着他穿过长长的、光线惨白的走廊。每一步都像是在迈向刑场。最终,在一扇冰冷的金属门前停下。 “楚先生,请……做好准备。”引导员的声音很低。 楚思远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在胸腔里刮得生疼。他点了点头。 门缓缓打开。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房间中央,一个素色的台子上,覆盖着一块洁白的布,勾勒出一个安静到令人心碎的轮廓。 世界的声音再次褪去。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近。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站在了台子前。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有勇气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缓地、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白布的一角。 露出了柠夏苍白的侧脸。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很安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仿佛所有的痛苦都已经远离。只是那脸上没有了血色,没有了温度,没有了那双看见他时会弯起来的、亮晶晶的眼睛。 楚思远的手停在半空,像是被冻住。他的目光贪婪地、痛苦地描摹着她的眉眼、鼻梁、嘴唇……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模样,更深、更痛地刻进灵魂里。 他的指尖最终轻轻落下,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冰冷的触感,像一把烧红的刀,瞬间刺破了他所有强撑的盔甲。 “柠夏……”他发出一声极低极低的、破碎的气音,像是受伤野兽最后的呜咽,“我来了……” 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沉默而凶猛。他没有发出哭声,只是任由滚烫的泪水滑过下颌,一滴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她冰冷的额头,身体因为压抑的悲恸而剧烈颤抖。 在这个只有他和她的冰冷空间里,他允许自己短暂地、彻底地崩塌。 “对不起……我来晚了……” “对不起……没保护好你……” “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将所有无法对外人言的痛苦、悔恨、自责、爱恋,低哑地诉说给这片永恒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直起身。用袖子胡乱却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泪痕。他重新为她盖好白布,动作温柔得像是在为她掖好被角,怕她着凉。 楚思远退后一步,挺直脊梁,对着那方白布,抬起手,敬了一个最标准、最缓慢、最沉重的军礼。 无声,却重于千钧。 然后,他转身,一步步走出这间冰冷的房间,没有再回头。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走廊的光线依旧惨白。等在外面的张梦和杨海洋看到他出来,只见那双猩红的眼睛里,悲伤依旧浓得化不开,但某种决绝的、钢铁般的东西已经重新沉淀了下去。 “走吧。”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之前的冷静,“我妻子的伯父叔叔,什么时候到?安排一下接站和住宿。” “事故责任的认定,我需要和交警部门保持沟通。” “海洋,后事的流程,麻烦帮我联系一下殡仪馆的负责人,我需要了解细节。” 他一件件交代着,思路清晰,语气平稳。仿佛刚才那个在冰冷房间里崩溃的男人,只是被短暂地剥离了出来,而现在,他必须穿上那身用责任和纪律铸成的铠甲,去处理接下来所有必须面对的现实。 他走在前面,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拉得很长,依旧挺拔,却弥漫着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孤独。 接她回家的路,才刚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对楚思远而言,是一场在麻木与剧痛之间反复切换的模糊影像。 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高效、冷静地处理着一切。在殡仪馆工作人员的协助下,他选定了骨灰盒——一方沉静的黑檀木,上面没有任何花哨的纹饰,只有底部他要求刻上的一行小字:爱妻柠夏与吾爱子(女)安眠,夫思远 永念。刻字的时候,他站在一旁,目光凝在那逐渐成形的字迹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喉结难以抑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亲自去事故科跟进认定流程,与负责的交警沟通时,逻辑清晰,语气平稳。只有当他接过那份最终的事故责任认定书,看到白纸黑字确认的“当场死亡”和“一尸两命”的描述时,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指才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迅速将文件对折,收起,深吸一口气,对交警道谢,转身离开的步伐依旧稳定,只是背影更显僵直。 他安排从柠夏老家赶来的老人住下,协调车辆,准备追悼会所需的物品清单,撰写悼词……所有事情井井有条。他甚至在追悼会前,独自去商场,给柠夏挑了一套她最喜欢的衣服,细腻到连内衣袜子都准备齐全,默默交给了殡仪馆的化妆师。“麻烦您,让她走得体面些。”他低声说,语气里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郑重。 追悼会那天,天气阴沉。楚思远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胸前别着白花,站在殡仪馆门口迎接前来吊唁的亲友。他逐一回礼,握手,表示感谢,姿态挺拔,表情是一种被巨大悲痛压制后的沉静。只有那紧抿的嘴唇和过于深邃的眼神,透露着内在的煎熬。 灵堂正中,挂着柠夏笑靥如花的照片,周围簇拥着鲜白的菊花。 轮到他致悼词。他一步步走上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站定,目光扫过台下悲痛的人群,最后落在柠夏的照片上。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才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力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他没有说太多华丽的词藻,只是平静地回忆了一些琐碎的日常,她的小脾气,她的善良,他们的计划,她对未出世孩子的期待……说到“她总是嫌我系的鞋带不好看,非要自己重新系,其实我知道,她就是喜欢看我低头无奈的样子”时,台下已是一片压抑的啜泣声。他的声音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咬得咯吱响,但他强行压了下去。 最后,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对着柠夏的照片,一字一句地说:“柠夏,你和孩子,先走一步。别怕,也别回头。这辈子,你是我楚思远唯一的夫人。下辈子,换我来找你,我一定提前到,不会再让你等。你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我在,家就在。” 他敬了一个军礼。标准,漫长,沉重如山。 火化,拾取骨灰,装盒。他将柠夏带回老家,安葬在自家最好的土地上,然后在旁边还留了一个位置,一个只属于他的位置。 整个过程,楚思远都异常沉默。他亲手将那个沉甸甸的骨灰盒放入冰冷的墓穴,当泥土开始覆盖时,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是一片血红的隐忍。 一切尘埃落定。 亲友们陆续离去,悲伤被带走,分散到各自的生活里。 剩下楚思远和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父母。夜晚,他将父母安顿睡下,尽管他知道无人能真正安眠。 自己站在那个他们一起看星星的地方,此时巨大的、完整的、再无旁骛的悲痛,在此刻才真正意义上如同涨潮的冰冷海水,缓慢而坚定地将他彻底淹没。 他仍然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靠着那颗大树,慢慢地滑坐在石头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声溢出。 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直到东方泛起微白。 楚思远抬起头,脸上是干涸的泪痕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他站起身,走进卧室,开始一点点收拾柠夏的遗物。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件衣服都折叠得异常整齐,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当他拿起母亲为柠夏亲手做的布鞋时,世间最重要两个女人的爱交织碰撞在一起,巨大的情感瞬间冲破了他坚硬的伪装。眼泪是决堤的洪水,冲毁了一切防护,他呜咽、他抽泣,哭到四肢发麻,抽搐发冷,哭了两个小时,直到最后晕死过去。 父亲楚德富发现他时,发现他躺在一片泪水和鼻涕的滩涂中。 楚思远父母知道,儿子心里从此有个洞,永远无法填补。那份痛楚,将伴随他的每一次呼吸,直至生命尽头。 第24章 晶黄的落叶 第二十四章 晶黄的落叶 回到部队,楚思远变了。 他将自己完全埋进了训练场。汗水、疲惫、身体的极限挑战,似乎成了唯一能暂时麻痹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痛苦的途径。他沉默地带着战士们完成一次又一次高强度训练,对自己尤其严苛。开会、学习,这些需要静坐和思考的场合,他几乎不再参与。 因为,一旦静下来,他就时不时突然听到并不存在的金属撞击声,或闻到血腥味。 指导员和教导员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似乎找不到任何方法来解决,”指导员对教导员说,“单位派出心理咨询师进行疏导没有明显转变,医院精神科开了药片也没有效果。前几天我们直接领导回来,由于不知道具体情况,还以为他专门不服从命令,还与他吵了一架,准备处理他。得亏机关领导很清楚他的情况,才做好解释。” 教导员叹了口气:“这些我都知道,所以上面给我们的指示是:帮助他度过这个关口,确保他不出事。其他的酌情处理。工作上的其他事儿,指导员你要多操心了。” “工作上的事儿,我们两个配合都挺好。他现在就是不下训练场,战士们思想教育课时,他就自己一个人练。真是让人心疼。” “确保安全,不能让他受伤。也不能让他把战士们训练太狠了。” “这个训练这事儿,您可以放心,他唯独这事儿处理得很好,很有分寸。” 教导员看着窗外训练场上那个不知疲倦的身影,缓缓说道:“他这个说得高级一点儿就是他把悲痛化为力量去提升战斗力去了,说得消极一点儿就是他在用训练逃避独处和安静。” 指导员问:“可是他们并没有完成真正意义的结婚啊?” 教导员笑了,看着指导员说:“你啊你,还是指导员啊?那我问你,什么是真正意义的结婚?难道真是那一张证书吗?何况,他所有手续都批下来了,组织都是承认他们的。那张结婚证只为法律保障财产关系分配的证据,而不是情感归属证明。结婚,我理解就是两个人融合成为一个命运共同体。他们俩个显然已经是这样了,所以失去杨柠夏也是失去了自己。” 指导员点点头:“还得是教导,我还是局限了。” 教导员摆摆手:“你就别拍了,我不吃这一套。”说着,他感叹着离开。 指导员望着教导员的背影,低声自语道:“我说真的感受也不行么?” 训练场上,楚思远一个飞跃,干脆利落地完成了障碍翻越,落地时溅起一片尘土。他喘着粗气,汗水沿着下颌线滴落,目光投向远方,没有焦点。只有在这种身体的极度疲惫中,他才能暂时感觉不到心里那个巨大的、嘶吼着的空洞。 半年以后。 营院内那几棵珍贵的班公柳簇拥在一起,在晨曦的照耀下通体金黄。一片叶子随着晨风旋转飘落,楚思远顺手接住,将它举到阳光与视线之间。他凝视着柳叶清晰的纹路,那上面仿佛记录着它短暂而完整的一生:春末的嫩黄,仲夏的墨绿,初秋的金黄。这一叶,何其短暂,却为整棵大树完成了能量供给,也为周围的生灵提供了氧气。它的陨落,不是终结,而是一种回归。 教导员洗漱完毕,出门看见楚思远正对着阳光端详落叶,便走上前去:“楚队长,看到什么了?” 楚思远向教导员敬礼,而后说道:“我看到了落叶其实也很美,您看,这对着阳光,晶黄,晶黄的。” 教导员颔首:“是啊,但一定是心里先有‘晶黄’这个词,然后还要放在太阳底下。你说是吗?” 楚思远收回树叶,对教导员说:“谢谢您,这大半年的照顾。” “这有什么照顾不照顾的,这只是我工作职责范围内的事。”教导员心里明白,楚思远能说出谢谢,意味着他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他心中欣慰,语气却故作轻松:“走,干饭去。” 食堂里,教导员将一个鸡蛋放到楚思远餐盘里:“今天加个蛋,把过去归个零。” 指导员微笑着说:“楚队确实是瘦得不能再瘦了。” 教导员接过话头:“每年树叶金黄的季节,也是老兵退伍的季节。今年我们要做好相关工作,让大家走得开心,留得安心。因为指导员刚刚休假回来,所以楚队你没休完的假期,可以继续休完。” 指导员接着说:“顺便送个退伍老兵。” 楚思远根据安排送的退伍老兵是陕甘宁一片儿,其中一个八年老兵在静宁。 老兵名叫黄杰,他看见楚思远办完手续。走上来说道:“楚队,您来这里不得整点儿苹果回去。这里的苹果那真是其他地方没法比,我就没吃到比这里更好吃的了。” 楚思远笑道:“自己家乡,什么东西都是好的。不过,我也信你,待会儿我去买点。” “买什么呀?直接去我家摘就行了。”黄杰爽快地说。 楚思远摇头:“不行,不能随便拿群众的东西。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是要遵守的。” 黄杰笑着递过一根烟:“我们现在不是上下级了。能和你交个朋友吗?” “你我相识五年,是战友,也是朋友。”楚思远平静地说着,接过了烟。 “既然是朋友,那来了这里,还能不到家喝口水?”黄杰笑着说道。 楚思远笑着点了点头。 黄杰已经叫来一辆车。二人上车后,朝着一个乡镇驶去。路上随处可见沟壑纵横,沟底是小平原,平原上种满了苹果树,但是没有结果。 “我们这的苹果,色泽鲜艳、个大形正,果面光洁、质细汁多,酸甜适度,口感脆甜、硬度强、货架期长、极耐储藏。所以你多带点回去,绝对不亏。”黄杰如数家珍地介绍。 “回来以后准备做点什么?”楚思远问。 黄杰笑了笑:“文化程度就这样。还是回家卖苹果吧,我准备学习电商。” 楚思远点头:“现在这行好像很火,你的口才不错,我觉得能成。” 黄杰笑道:“我也觉得我能成,哈哈哈……” 二十分钟车程,黄杰老家就到了。这里没有窑洞,只有现代钢筋水泥砌成的一排排二层或三层小楼。黄杰早已通知家人,因此大门口聚集了一群人。 黄杰下车后,先喊了爸妈,然后向家人介绍:“这是我队长,我们一起五年,今天专门送我回家。” 黄杰父母非常热情地向楚思远打招呼。父亲立即沏茶,母亲招呼着邻居。 楚思正与黄杰父亲聊着苹果收成和市场行情,黄杰忽然叫道:“队长,队长,来吃苹果。” 楚思远转身,看见一个女子端来一盘苹果放在桌上。苹果个个比拳头还大,乌红乌红的,五个就把茶盘堆满了。 黄杰递上一个苹果给楚思远,介绍道:“队长,这是我二姐黄艳妮。” 黄艳妮落落大方地打招呼:“楚队长好,我听弟弟多次说过你,说你是个大英雄,还是个功臣呢。” 楚思远看着黄杰说:“你这家伙,给家里吹牛了吧?” 黄杰笑道:“我队长远不止如此,今年比武又拿了射击全能第一。他是我的偶像。” 黄艳妮笑着说:“也是我的偶像。” 黄杰顺势道:“那你赶紧加个偶像的微信。” “好呀!好呀!”黄艳妮应道。 楚思远有些尴尬,但在一圈人的注视下不好推辞。这时黄艳妮已经打开了微信二维码,递上前来。楚思远看了一眼黄杰,然后扫了码,黄艳妮立即通过了好友申请。 在黄家吃完晚饭后,楚思远坚持要走,黄杰留不住。 “楚队,你再玩几天呗,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黄杰劝道。 楚思远想着要回去看柠夏,婉拒道:“有事儿,你有空到我家乡去玩。” 黄杰父亲带着浓重陕北口音说:“带几个馍儿,在路上吃。” 楚思远提着苹果示意说:“这些苹果都没地方放,带不走了。谢谢您的款待,我还要赶火车。得先走了!” 黄艳妮站在门口,拉着她妈的手低声道:“您不说句话,留一下。” 黄杰妈妈赶紧上前:“楚队长啊,在这里留宿一晚再走呗,今天着急忙慌的。” 楚思远回道:“不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玩。” 黄杰对家人打了招呼:“我一会儿就回来!” 黄家众人在门口目送楚思远远去。 黄艳妮对妈妈说:“见面看着他,比弟弟说的还要帅。” 黄杰妈妈杜春梅看着女儿:“看着确实很精干,就是不爱笑。” 黄艳妮又问父亲黄国华:“你觉得,到底怎么样嘛!” 黄国华淡淡道:“什么怎么样,再好都是别人的。你自己性格脾气不改,有几个受得了你。” 杜春梅在一旁帮腔:“孩子他爸,你这人咋老是揪着自己女子缺点不放啊,哪个人十全十美。” 黄国华气冲冲地说:“就是你惯坏了她,还不自知。” 杜春梅反驳道:“小时候东奔西走,你出门打工,我又要照顾黄杰和他大姐,小时候就没有条件,后来你回来了,我不得多关心一下么。” 黄国华叹道:“我不是说关心不对,但是不能溺爱,这么大的人,哪个工作干满三个月?还天天要家里补贴,你知道吗?” 黄艳妮上来就发火:“你凭什么说我妈,你自己无能,到处跑,也挣不到什么钱,现在怪我妈了。她给点儿钱,你就不乐意了么?” 黄国华遇到这样的事情已经很多次,不再与她争吵,而是走到一旁默默抽烟。 黄杰将楚思远送到车站后返回。在回家路上,他收到一个红包,是楚思远发来的,说是苹果不能白拿。 黄杰笑着把红包退了:“楚队,你瞧不起人了,这才多大点儿事儿。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你何必如此客气。况且我又不会再给你惹是生非了,你怕啥子。” 楚思远不知该说什么,他不想欠这个人情,但这个情终究还是欠下了。 第25章 苹果的祭文 第二十五章 苹果的祭文 第二天下午,楚思远回到自己老家。他把行李放在门口,从纸箱里掏出五个苹果,径直走向柠夏长眠之地。 坟周边的玉米杆已经枯黄,坟上的杂草依旧青绿。清明时谁挂的青飘落在坟头,坟前未立碑,碑刻在楚思远心头。 楚思远将祭台稍作打扫,把苹果摆在陶盘中,点燃一炷香插在坟前。他手里拿着纸钱,一片片放入火中,那是说不尽的思念。青烟笼罩坟头,随后带着纸灰盘旋升空。 “我知道你知道我来了。所以我说的话你要记住。在那边若冷的话就告诉我,我给你捎去一件衣裳。” 楚思远又拿起一叠纸钱,继续说道:“你那边鞋子还多吗?原谅我,妈给你做的那双布鞋,我把它藏起来了,没有一同给你烧去。你若真是想要,你就告诉我吧!” 楚思远突然笑了起来:“反正不会给你主动烧去,要么你就亲口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给你。你知道的,我就是这么无奈。” 纸钱上的火星闪动,青烟撩人。楚思远索性盘腿坐在坟前,继续说道:“告诉你一个扎心的真相,我已经把你忘了……” 楚思远再也说不下去,低头痛哭。哭了一会儿,看见纸烧没了,于是又拿出一叠,一张张点燃,继续说道:“刚才说到哪里了?近来,总是忘事儿。到时候,我若不知道回家的路,你记得给我引导哟。你说我老年痴呆的时候推着我去看海是吗?可我现在就想去,不然你到时候忘记了,我也忘记了,那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楚思远起身时发现脚麻,于是靠在一侧石头上缓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柠夏父亲去世后,坟前东南侧垮了一个坑。 “那是什么意思?” 楚思远修了几十年唯物主义,当然不知道阴宅风水答案。但他不想柠夏坟周边出现任何破损,于是围绕坟走了一圈,远近都查看了,没有什么异常。他甚至在旁边那块自留地上走了几圈。 天色渐晚,秋风拂过,一条玉米叶子吹到楚思远脖颈处,他笑了。 楚德富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院门口静静地放着一件行李,他愣了一下,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正要掏出手机,听见身后传来一声: “爸!” 楚德富转过身,看见儿子站在暮色里,身影挺拔却消瘦。“嗯,回来了。”他的声音平静,目光却将儿子细细打量了个遍。 “回来一会儿了。我妈呢?”楚思远问。 楚德富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去看柠夏了?” “去了。带了点苹果,听说好吃。您尝尝。”楚思远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果子递过去。 楚德富接过,在衣襟上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口,汁水充盈。“嗯,甜。你媳妇儿肯定喜欢。”话一出口,周遭的空气便沉了下去。 这时胡翠从屋后走来,楚思远又递上一个苹果。 胡翠接过果子,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果皮,轻声道:“柠夏以前总跟我说,‘妈,吃苹果前要洗干净呀’。” 她的声音哽咽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 “吃个苹果怎么还哭上了?”楚德富语气有些无措。 “还不是你提的!”胡翠抹着眼泪嗔怪。 楚德富一时语塞,转而说道:“儿子大老远回来,肯定还没吃饭。快做饭去。” 胡翠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擦着眼泪转身进了厨房。 晚饭时,煤油灯在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晕。三人围坐,楚德富扒了几口饭,终于开口:“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得往前看。前些天你舅妈说,有个姑娘从新加坡回来……” 楚思远筷子顿了一下,继续沉默地吃饭。胡翠在桌下踢了丈夫一脚,楚德富却浑然不觉。 “我们都快六十了,你看……” “爸,我知道您的意思。”楚思远放下碗筷,声音平静,“您还是多催催思静吧。” “思静还在上大学啊!”楚德富的话追着儿子的背影,却被厨房的门隔断了。 胡翠埋怨道:“吃饭时说这些干什么?” “他这样下去怎么行?活人总不能只为死人活着吧!” “你别再说了,儿子这么大了,自有分寸。” 楚思远回到房间,拿起床头那本《愿你迷路到我身旁》。书页间,柠夏清秀的字迹跃入眼帘:“愿你迷路到我身旁,而我去你那里直接开导航。”他仿佛看见她当时写下这句话时狡黠的笑脸,不由也跟着笑了。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黄艳妮的消息:“我们家苹果没有打药,你可以直接吃哟!”楚思远没有立即回复,指尖轻轻抚过书页上的字迹。 这时电话响起,是表哥胡晨。 “回来了?” “今天刚回。” “过来玩?” “太晚了,不来了。” 十分钟后,胡晨的车灯划破了楚家的夜幕。他跟姑父姑妈打过招呼,朝楼上喊:“楚思远,快下来!” 楚思远下楼,无奈道:“你真是神速。” “不来接你,你能动吗?”胡晨笑着捶了他一拳,“一公里路,你个当兵的还说远?” 车上,楚思远问:“什么时候买的车?” “上个月。外婆前阵子病了,找不到车,着急。就凑钱买了,应急方便。”胡晨说着,瞥见楚思远忽然沉默的侧脸,便知他又想起了什么,递过一支烟,不再多言。 烟雾缭绕中,胡晨轻声道:“我也理解姑父的话,农村人嘛,总想着传宗接代。但说真的,忘记痛苦最好的方法,是开始新的生活。柠夏那么爱你,肯定不希望你这样痛苦。” 楚思远转开话题:“你的婚事怎么样了?” “现在的姑娘现实,没房免谈。吹了两个了。”胡晨苦笑,“你也快三十了,趁年轻找一个吧。” “表妹都有两个孩子了,你倒是抓紧啊。” “你这人,说你呢就扯我!”胡晨摇头,“我不是不想,是没人愿意啊。” “单身也不错。” “我也是这么想,可看见老人家的眼神……”胡晨深吸一口烟,“特别是外婆,说不见重孙死不瞑目。” “老人都这样吗?” “差不多吧。你舅舅嘴上不说,心里急。他们这个年纪,活着就图个念想。” “人难道不是为自己活着吗?” “他们哪为自己活过?不都是为了子女。”胡晨弹了弹烟灰,“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谁真能做到?去年林某某出事,他爸妈一夜白头,倾家荡产去救他。” 楚思远静静听着。这些市井百态、人情冷暖,于他而言陌生又真实。他终归不能活在社会之外,而社会迟早要给他上一课。 那晚他在舅舅家留宿,睡前给黄艳妮回了两个字:“谢谢。” 第二天回家换了衣服,又跟胡晨出去了。 楚德富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嘀咕:“这孩子怎么老不着家?” 胡翠轻叹:“他一在家就会想起柠夏,出去散散心也好。” 这个假期,楚思远时而参加婚礼,时而出席葬礼,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 年底,他又回到了部队。高原的风依旧凛冽,只是他的心缺了一块,再也补不上了。 青藏高原的夜,被无边无际的风声填满。它们掠过庙宇残破的檐角,发出时而呜咽、时而咆哮的嘶鸣,试图钻入每一个缝隙,搅扰着难得的安宁。 刚刚被换下执勤的楚思远,在古庙偏殿一角找了个避风的所在,和衣躺下,几乎瞬间就被疲惫拖入了混沌的浅眠。 朦胧中,一片柔和却穿透黑暗的光芒缓缓亮起。光晕深处,一个身影渐行渐近。楚思远努力凝神,心脏猛地一缩——是柠夏。 她穿着一身素白轻盈的纱裙,仿佛融入了月光,面容清晰而宁静,带着他熟悉的、却似乎又超脱了尘世悲喜的淡淡微笑。她的手中捧着一个空相框,洁净的玻璃后面,空无一物。 “夫君,”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清晰地落在他心底,“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要去另一个地方修习了,三年后,再以另一种方式回来爱你。” 她微微举起那只空的相框,目光温柔地凝视着他:“你记得,把我给你画的那幅画像,寄给我。我拿着它,就能找到你了。” 楚思远胸腔里涌起千言万语,他想问她要去哪里,想问那另一种方式是什么,想再一次紧紧抓住她……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向后退去,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与那光芒一同悄然隐没。 “柠夏!”他终于嘶喊出声,猛地坐起,额上沁出冷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空旷的胸腔。 “队长?怎么了?”正在值守的排长立刻快步跑来,脸上带着警觉与关切。 楚思远深吸了一口高原冰冷干燥的空气,梦境带来的剧痛与虚无感如此真实,几乎撕裂了他。“……没事。”他声音有些沙哑,摆了摆手,“可能这几天太紧张了。你去睡吧,我来看看。” 排长犹豫道:“队长,您这才睡了一个多小时……” “一个小时,足够了。”楚思远抹了把脸,努力扯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听话,快去休息,明天还指望你打头阵。” 遣走了担忧的排长,古庙的殿堂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永恒的风声。楚思远走到窗边,远眺着被月光照得一片清冷的连绵山脊,梦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他沉默地走回自己的背囊前,从最内层的隔袋里,极其珍重地取出两样东西——一张与柠夏的合影照片,另一幅,是她为他画的素描。 画像上的他,眼神专注,线条间满是她的爱意。 “柠夏说的……应该是这张吧。”他心中确认,一种混合着巨大悲伤与奇异希望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拿起那幅素描,凑到那盏微弱摇曳的酥油灯前。跳动的火苗舔舐着画纸的一角,纸张蜷曲、焦黑,即将被点燃。 就在他将画纸微微倾斜的一瞬,跳动的火光恰好从侧面照亮了纸张。就在画像下颌与脖颈交接的阴影处,一行极细、极淡、几乎被忽略的铅笔小字,清晰地显现出来—— “若此生太短,便换种身份,继续爱你。” 楚思远的手猛地顿住,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原来,她早已写下誓言。 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却没有滴落熄灭那誓约的火苗。他松开手,任由火焰温柔地吞噬那幅画,一缕青烟携带着容颜和他的凝视,袅袅升起,融入古庙沉郁的空气,仿佛完成了一场无声而庄重的交付,奔赴一个跨越生死的约定。 第26章 命运的推手 第二十六章 命运的推手 雪山的凛冽还烙印在骨子里,内地四月温润的空气反而让楚思远有些不适。任务结束,他新职后的第一次出差,行程匆忙。飞机落地,他便拖着行李箱汇入地铁站汹涌的人潮。 车厢像一个巨大的金属罐头,塞满了疲惫的灵魂和轨道摩擦的尖啸。楚思远靠着门边站立,身姿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挺拔,与周遭的萎靡格格不入。 突然,一道尖锐的女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你看什么看?!臭流氓!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楚思远蹙眉望去。一个妆容精致、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正激动地站起身,指着对面一个男人厉声斥责。那男人约莫四十多岁,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皮肤黝黑,粗糙的手指无措地绞在一起,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没有……我就是……”他浓重的口音在女子高亢的指控下显得虚弱无力。 “你就是什么你就是!看你那猥琐的样子!一直盯着我的腿看!不是猥亵是什么?!恶心!”女子不依不饶,声音愈发刺耳。周围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那惶惑的汉子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鄙夷。 汉子急得额头冒汗,徒劳地摆着手:“俺真没有……俺就是……” 楚思远拨开人群走过去。他先看了一眼那情绪激动的女子——短款连衣裙,小开衫,那张脸……似乎有一丝模糊的印象。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乎要缩进地缝里的汉子身上。那眼神里的不是猥琐,是一种受惊般的、老实巴交的困窘,甚至带着点哀求。 “怎么回事?”楚思远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让人心定的沉稳。 女子闻声转头,看到楚思远,眼睛一亮,语速更快:“思远哥?你来得正好!这个人,他一直盯着我看,眼神恶心死了!这不是猥亵是什么?!” 楚思远疑惑之间,想不出这女子具体是谁,但知道她认识自己。 汉子猛地抬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急地指向女子座位旁的挎包——一个色彩鲜艳、绣着独特民族图案的编织手袋。 “俺真没有……俺、俺就是看她……看她那个包……”汉子声音发颤,“俺婆娘……俺婆娘也会绣这个,俺、俺就是看着像……多看了两眼……俺没想别的……” 楚思远的目光在那只精美的包和汉子粗粝的手指、陈旧却整洁的工装之间扫过,心下已然明了。 这时,那女子靠近他,带着一丝嗔怪问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楚思远仔细端详,那点模糊的印象逐渐清晰,却仍对不上号。“不好意思,我确实不记得。” 女子有些气恼,但迅速压下:“前年,你送我弟黄杰回家……” “黄杰……”楚思远恍然,“你是他姐姐?黄艳妮?” “是啊!我们还加过微信呢,只是你从来没理过我。”黄艳妮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 误会解除,那憨厚的汉子在连连道歉后被乘客劝说着走向另一节车厢。楚思远和黄艳妮恰好在同一站下车。站台上,她落落大方地发出邀请:“一起吃点东西吧?算是……给你接风?” 楚思远确实饿了,点头应允。 一家热闹的麻辣烫小店,黄艳妮很健谈,总能找到话题。她似乎对楚思远并不陌生,言语间提及的些许往事,让楚思远在不经意间也流露出沉淀的情感。说到动情处,他自己尚未察觉,黄艳妮的眼圈却已微微泛红。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两人各自前往预订的酒店。 夜晚,黄艳妮躺在酒店床上,毫无睡意。楚思远英挺的眉眼、沉静的气质、偶尔流露的深情,还有那份近乎笨拙的真诚,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从两年前那个短暂的照面起,他的影子就烙下了。她向弟弟黄杰打探过无数次他的消息,那些关于他的事迹只会让她更深地陷进去。可他今天竟没能立刻认出她,这让她在巨大的兴奋中又掺进一丝失落。这种矛盾的撕扯让她心绪难平,忍不住拿起手机发出信息:“兵哥哥,你睡了吗?” 楚思远不喜沉浸手机,看了会儿书便早早熄灯入睡。次日清晨才看到消息,回复道:“昨晚看书,睡得早。”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黄艳妮雀跃不已。“我就喜欢又帅气又喜欢看书的男人,还是个兵哥哥,天呐,简直是命中注定!”她按捺住激动,回复道:“我也喜欢看书,看书真的让人宁静。” “是的。看书确实很好。没想到你也喜欢。”楚思远的回复依旧简洁。 黄艳妮立刻将这次“重逢”告诉母亲,电话那头,母亲也连声说是“缘分”。 楚思远处理完公务,有一段假期。得知他休假,黄艳妮积极主动地再次邀约。这次见面,楚思远按要求买了一束清新的满天星以表示尊重。见面地点在她工作的培训机构楼下。 “我在这里做培训客户开发,算是个小主管吧。”黄艳妮介绍道,语气里带着点自豪。 “挺不错的。你是哪里毕业的?”楚思远问。 “师范,二本。当年因为父母工作变动,考试政策受影响,不然能考更好点的学校。”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英语还行,专六裸考过的,专八差了点。也有教师资格证。” “那很厉害。怎么没去当老师?” “实习过,觉得太枯燥了。后来在银行待过,待遇其实不错。” “怎么没继续做下去?” “那个主管嫉妒我,老给我穿小鞋!最后吵了一架,我就辞职了。”黄艳妮撇撇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忿,却又像在说一件值得炫耀的壮举。 楚思远微微颔首:“你挺有个性的。” 这句认可让黄艳妮笑靥如花。那笑容绽开的瞬间,眉眼弯起的弧度,竟让楚思远恍惚了一刹,一丝极淡的、属于柠夏的影子掠过心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迅速压下异样。黄艳妮自然地接过那束满天星,低头轻嗅,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柔和,又一次微妙地触动了他记忆的深处。 吃饭时,黄艳妮话语不断,从校园趣事讲到职场见闻,神采飞扬。楚思远大多安静聆听,目光温和。他能感受到她蓬勃的活力,与柠夏的沉静截然不同,但那偶尔闪现的神态,总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黄艳妮察觉到了他的失神,隐约感觉楚思远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但她可能因为太渴望这份关系,潜意识里主动选择忽略了这些信号。 饭后散步,夕阳给一切镀上柔光。 “感觉和你聊天很舒服,”黄艳妮侧头看他,晚风吹起她的发丝,那个角度和眼神,再次让楚思远心头泛起复杂难言的涟漪。 楚思远语气诚恳地答道:“你很开朗,有活力,也有自己的想法。” 她停下脚步,面对他,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与柠夏截然不同的大胆和期待:“真的吗?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楚思远也停了下来。她捧着那束花,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好感。那份鲜活,与他死寂的世界形成巨大反差,而那点似是而非的熟悉感,更像是一种危险的诱惑。 他沉默了几秒,空气仿佛凝固。 “我觉得,”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很好。和你在一起,很……有趣。” 楚思远撒谎了,而正是这个谎言,将开启他另一段人生。 红晕染上黄艳妮的脸颊。她趁势追问,带着撒娇的意味:“那……兵哥哥,你觉得我能有机会,成为那个能一直让你觉得轻松有趣的人吗?” 楚思远看着她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眼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勾起他无尽痛楚与怀念的神采。或许是这份孤独太久,或许是这点滴的、恍如隔世的相似让他心防松动。他终究要回到高原,而眼前,像是一份带着熟悉温度的命运馈赠。 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此刻,他愿意试着抓住。 他微微颔首,唇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如果你愿意等我的消息有时会延迟,愿意理解我的职业身不由己,”他看着她,目光郑重,“那我们可以试试。” 黄艳妮先是一愣,随即被巨大的喜悦淹没。“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没消息的时候我就看书,反正你看书我也看书,我们连爱好都一样!”她语无伦次。 很多时候,说话就是话赶话,本不存在的遇到那个情景也存在了,理论上可以做到的也成了事实。 楚思远看着她雀跃的样子,那鲜活的神情暂时冲淡了哀伤。他主动伸手接过她的包和行李箱:“走吧,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好!”黄艳妮用力点头,走在他身边,脚步轻快。路灯渐次亮起,一段始于意外、缠绕着微妙缘分的感情,在这个夜晚,悄然生根。 关系确定后,楚思远依循内心的仪式感,回了一趟老家,去了柠夏长眠之地,静静地站了许久,像是一种无声的汇报。 楚思远被无形的手推着上了另一条“路”。当他决定和黄艳妮“试试”时,他可以清楚地知道,这条路,不再是通往“柠夏心房”的那条“专用通道”了,而是一条截然不同的、前途未卜的新路。 然而,距离并未冲淡黄艳妮的热情,反而催化了她的依赖。她事无巨细地分享生活,也频繁抱怨工作中的不快。不到一个月,她再次与新上任的女上司爆发激烈冲突,认为对方吹毛求疵、刻意刁难。 电话里,她向楚思远倾诉,委屈愤懑:“她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受不了了,太憋屈了!” 楚思远试图安抚:“别冲动,尝试沟通,或者先用成绩证明自己?” 但他的理性分析无法浇灭她的情绪。几天后,她打来电话,语气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痛快”:“我辞职了!吵了一架,直接把文件扔她桌上了!我才不受这窝囊气!” 楚思远握着电话,沉默了片刻。这种处理方式让他蹙眉,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辞了就辞了,先休息一下吧。” 失业后的黄艳妮,空闲时间骤增,对楚思远的思念和依赖如野草疯长。一个冲动之下,她没有详加说明,只模糊提及想看看他生活的地方,便买了机票,辗转来到他的老家。 “惊喜吗?”黄艳妮电话里继续说着:“我太想你了,就过来了!放心,我在你家附近的农家乐酒店,不会打扰你太多。你过来,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楚思远茫然不知所措,只能骑车去酒店看她。 然而,独处的空间催化着暧昧。她看着他惊讶却关切的神情,看着这个心仪男人,一种强烈的情感冲昏了头脑。她主动靠近,眼神炽热,言语大胆地诉说着思念。 楚思远看着眼前的人。灯光下,她某些神态与记忆深处的身影微妙重叠,一种混合着思念、痛苦、孤独和复杂补偿心理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常年压抑的情感闸门在这一刻被一个似是而非的幻象冲开。他没有推开。 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又带着失控的迷乱。 夜深人静。黄艳妮心满意足地睡去。楚思远却毫无睡意,靠在床头,看着身边人熟睡的侧脸,那点熟悉的影子在黑暗中更显虚幻。巨大的空虚和负罪感如同冰水浇头而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在拥抱谁,又在透过谁去拥抱那个再也不可能触碰到的灵魂。 几天后,看着身边因得到而愈发依恋他的黄艳妮,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完成它。完成那些曾和柠夏计划过、却永世无法实现的约定。 他看向黄艳妮,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们去拍婚纱照吧。” 黄艳妮惊喜得几乎尖叫,巨大的幸福感将她吞没:“真的吗?去哪里?” “西双版纳。”楚思远吐出这个地名,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那是柠夏曾捧着杂志,温柔地规划路线、满眼憧憬指给他看的地方,她说那里有热带雨林和金色佛塔,穿着婚纱在那里拍照,一定像梦一样。 “太好了!我就想去那里!我要买几套新裙子拍照!”黄艳妮兴奋地抱住他,完全沉浸在天降的喜悦中,丝毫未曾察觉他眼底深藏的哀伤与执念。 他们很快启程。在西双版纳灼热的阳光下,繁茂的奇异植物背景下,黄艳妮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容灿烂地依偎在身着笔挺西装的楚思远身边。摄影师指挥着各种亲密动作,楚思远配合着,甚至偶尔会露出温和的笑容。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快门按下的瞬间,他眼中看到的,或许不只是身边真实存在的黄艳妮,更有那个永远留在了青春年华里、穿着梦中嫁衣的柠夏。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偏执地、绝望地,试图填补生命的巨大缺憾,进行一场对逝去爱人的盛大献祭。 而黄艳妮,则完全沉醉于这看似从天而降的圆满幸福之中,以为自己终于牢牢抓住了命定的良人。 从西双版纳返回的途中,他们按计划去了丽江古城,看了洱海的波光,走了大理的石板路。黄艳妮兴致很高,一路拍照,发朋友圈,享受着旁人羡慕的点赞和评论。楚思远大多时候是沉默的陪伴者,景色虽美,却似乎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无法真正触及他的内心,或许他正在想着柠夏将会如何沉醉于风景和文化吧。 在大理古城的一家老字号餐馆里,他们坐下来品尝当地特色的过桥米线。滚烫的高汤,琳琅满目的配菜依次下入,香气四溢。楚思远看着这充满仪式感的美食,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找好角度,认真地拍下了那碗热气腾腾的米线。然后,他简单配了两个字“尝鲜”,便准备发送朋友圈。 这个举动,在沉浸在热恋和游玩喜悦中的黄艳妮看来,显得有些疏离和……不解风情。 “你就发这个啊?”黄艳妮凑过来看他的手机屏幕,语气里带着一丝娇嗔和不满,“米线有什么好发的?出来玩,当然要发人的照片啊!” 楚思远的手指顿住了,他抬眼看了看她。 黄艳妮已经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出几张刚刚在餐馆门口拍的两人合影,精心挑选出一张她认为最美的——照片里她笑靥如花,亲密地挽着楚思远的胳膊,楚思远的表情虽算不上热烈,但也还算温和。 “发这张好不好?”她把手机递到楚思远面前,语气期待,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让大家看看我们嘛!这么美的景色,这么好吃的东西,当然要合影留念才对呀!” 楚思远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在社交平台过度展示私生活的人,尤其是感情生活。发那张米线的照片,更像是一种对此刻“在场”的记录,甚至潜意识里,可能只是为了完成某种“带你来过”的形式,与他内心真正汹涌的情感无关。而发亲密合影,意味着要将这段关系更公开地展露,这触碰到了他内心某种尚未准备好、或者说依旧封闭的区域。 “米线就挺好,”他声音平静,试图淡化处理,“吃的也是体验。” “这算什么体验嘛!”黄艳妮的声调提高了一些,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显露出委屈和不悦,“别人出来玩都发合影,就你发个吃的!你是不是觉得跟我拍照拿不出手啊?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让人知道我们在一起?” 她的思维迅速滑向了对立和解读,语气也变得尖锐起来。餐馆里虽然嘈杂,但他们这一桌的低气压已经开始弥漫。 楚思远看着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咄咄逼人的姿态,那份因相似而产生的微妙怜惜感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和……说不清的烦躁。他试图解释,但语言在此刻显得苍白:“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喜欢发太多私人照片。” “发一张就是太多了?”黄艳妮不依不饶,觉得自己的热情和期待被泼了冷水,“楚思远,我们现在是在拍婚纱照旅行!我们是正经男女朋友,发张合影怎么了?难道我让你很丢人吗?” “这跟丢不丢人没关系。”楚思远的语气也沉了下来,军人的固执和内在的伤痛让他无法在此刻妥协,去做出一个违背自己当下真实感受的举动。他看着那碗逐渐失去热气的米线,又看看眼前情绪激动的黄艳妮,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这场争执最终没有升级为更大的爆发,但愉快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黄艳妮赌气地拿起手机,自己把那张合影发了朋友圈,配文充满了甜蜜的宣告意味,但全程冷着脸,不再看楚思远。 楚思远最终也没有发那条朋友圈。他沉默地吃完了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米线。 回程的路上,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黄艳妮沉浸在“他不够爱我”的委屈和愤怒中,而楚思远则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内心的空洞感愈发强烈。他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伤痕无法轻易愈合,而试图用新的色彩覆盖旧日的画卷,远比想象中要艰难和复杂。那道横亘在他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无形壁垒,在这场关于朋友圈的微小冲突里,露出了冰冷坚硬的一角。 从大理到丽江,两人之间的低气压并未完全散去。黄艳妮还憋着点对朋友圈事件的不满,而楚思远则越发沉默。抵达丽江后,他们按计划去爬玉龙雪山。 乘坐缆车上山时,壮丽的雪景稍稍缓和了气氛。黄艳妮兴奋地拍照,但高原的寒意和稀薄的空气已然袭来,楚思远明显感觉到呼吸需要更用力一些。他仔细叮嘱:“这里是高原,海拔已经不低了,回去之后记住,晚上最好不要洗澡,容易引起高原反应,加重身体负担。” 黄艳妮正沉浸在雪景的兴奋和些许高原带来的轻微头晕中,对此不以为意,甚至觉得楚思远有点小题大做,嘟囔了一句:“哪有那么娇气,出了汗不洗澡多难受。” 晚上入住雪山附近的酒店,房间温暖,与外面的严寒形成对比。黄艳妮觉得身上粘腻,不顾楚思远之前的再三叮嘱,执意拿着换洗衣物进了浴室:“我就冲一下,很快的,没事的。” 楚思远看着她关上的浴室门,眉头紧锁,但终究没再强行阻止。 然而,没过多久,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传来一阵干呕的声音,紧接着是黄艳妮有些惊慌的呼叫:“思远!思远!” 楚思远立刻起身冲到浴室门口:“怎么了?” 门被打开一条缝,露出黄艳妮苍白湿漉漉的脸,她指着鼻子,指尖沾着鲜红的血丝,声音带着哭腔和难受:“我想吐……头晕……还流鼻血了……” 楚思远心头一紧,立刻拿来纸巾帮她处理,又扶着她到床上躺下,倒来热水,眉头始终紧锁着,语气带着担忧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果然如此”的无奈:“说了高原不要轻易洗澡,会加速血液循环,容易缺氧引发反应。” 这本是事实,但此刻在难受又觉得丢脸的黄艳妮听来,却像是指责和埋怨。她顿时委屈爆发,推开他递过来的水杯,迁怒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刚才那么难受,你就在外面干等着吗?你都没及时进来看看我!你就是一点都不关心我?!” 楚思远看着她苍白却带着怒意的脸,耐心解释:“我在外面,怎么及时知道你里面的具体情况?而且你是在洗澡……” “借口!都是借口!”黄艳妮打断他,觉得身体的不适和预期的浪漫之旅落差巨大,全部化为了对身边人的怨气,“你就是不够细心!不够体贴!” 这场争执在黄艳妮的抱怨和楚思远的沉默中渐渐平息。她似乎因为刚才的反应消耗了体力,安静下来,躺在床上。也许是为了寻求安慰,也许是想确认彼此的关系,缓和气氛,过了一会儿,她慢慢靠向楚思远,手主动攀上他的肩膀,眼神暗示着亲密的渴望。 楚思远的心情却并未放松。高原环境带来的生理不适感其实他也有,只是更强健的体魄和意志压下了;黄艳妮刚才的突发状况让他心有余悸;而两人之间难以调和的摩擦和她那与柠夏沉静体贴截然不同的任性,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和……疏离。种种情绪交织,让他心神不宁。 过程潦草而匆忙。他很快就结束了,远不如以往持久,甚至可以说有些失常。 这彻底点燃了黄艳妮新一轮的怒火。她猛地推开他,坐起身,脸上写满了失望、羞辱和愤怒:“楚思远!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敷衍我吗?还是你根本对我就没兴趣了?!” 接连的指责和失控的场面让楚思远内心烦躁更甚,他无从解释自己复杂的心绪,只能沉声道:“我没有。只是有点累,高原环境也有影响。” “都是理由!”黄艳妮根本听不进去,她觉得这次旅行糟糕透顶,期待中的甜蜜浪漫一次次落空。她赌气地抓起外套,赤脚跳下床,冲到了房间外的阳台上,猛地拉上了玻璃门。 高原夜晚的寒风瞬间包裹了她,她只穿着单薄的外套,冻得立刻打了个哆嗦,但心里的委屈和怒火支撑着她,让她不肯轻易回头。 楚思远看着她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却固执的背影,担心和无奈压过了之前的烦躁。他叹了口气,拿起厚厚的毯子,推开阳台门。 刺骨的冷风立刻灌入房间。他强硬地将毯子裹在黄艳妮身上,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回温暖的室内,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外面零下,胡闹什么!回来!” 黄艳妮挣扎了两下,但抵不过他的力气,也被冻得够呛,半推半就地回到屋里,但脸上依旧挂着泪痕,扭过头去不肯看他。 那一夜,房间里的暖气很足,但两人之间的温度却降到了冰点。背对而卧,各怀心事,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酒店里,不愉快地度过了一个漫长而冰冷的夜晚。楚思远望着窗外漆黑的雪山轮廓,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沉重。 第二天清晨,高原的阳光穿透薄雾,两人在沉默中醒来。昨夜的冰冷似乎被清冽的空气稍稍冻结,但无形的隔阂依旧弥漫在房间里。 他们沿着古城外的道路漫步,路两旁零星散布着售卖当地特产的店铺。 楚思远不敢多看那闪烁的广告招牌,这些都可能触发他复杂的PTSD反应和回忆。 忽然,一家装修古朴、透着宁静茶香的茶叶店吸引了楚思远的注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目光凝在那块深色的木质招牌上,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 “怎么了?”黄艳妮察觉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卖茶叶的?你想买点特产?” 楚思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思绪已经飘远了,飘到了很多年前,柠夏依偎在他身边,翻着一本生活杂志,指着上面一家温馨的茶馆,眼睛亮晶晶地说:“思远,等以后我们老了,也开一家这样的小茶馆好不好?不用很大,放着安静的音乐,煮着醇厚的普洱,看着人来人往,听各种各样的故事……”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好像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好,都听你的。我给你找最好的普洱茶存着,等我们开业的时候喝。” 承诺犹在耳边,斯人早已长逝。 一股尖锐的痛楚混合着巨大的遗憾攫住了他。他鬼使神差地,迈步走进了那家茶叶店。 黄艳妮有些莫名,但也跟着进店。她看见楚思远正专注地听着店主介绍几饼包装精美的陈年普洱茶,他的眼神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沉浸在遥远回忆里的专注与温柔,那侧脸的线条甚至透着一丝深切的哀伤。这种神情,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 “就要这几个吧。”楚思远几乎没有过多犹豫,指着其中几款品质上佳的茶饼说道,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那轻松写意的姿态,仿佛不是随手花出去一万多块钱,而是完成一件搁置已久、至关重要的小事。 黄艳妮在一旁看得暗暗咋舌。她知道楚思远收入稳定,但如此干脆地买下这么昂贵的茶叶,还是让她惊讶,同时,一丝微妙的不舒服感开始滋生——他从未在她身上如此“大手大脚”过。她甚至想起之前拉着他逛商场,自己看中一件上千的衣服时,他那片刻的犹豫。 “买这么贵的茶?自己喝吗?”黄艳妮忍不住问道,试图将他的注意力拉回现实。 楚思远像是才回过神,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迷雾迅速褪去,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只是语气依旧平淡:“嗯,存着。好普洱越存越香。”他没有多解释,转而向老板流利地报出自己老家的地址,“麻烦帮我打包好,邮寄到这个地址。” 这个细节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黄艳妮一下。不是寄到他们此刻住的酒店,也不是寄回单位,而是寄回他远方的老家。那里面,似乎藏着一个她无法触及、也不被允许分享的秘密空间。 她看着店员仔细包装那厚实的茶饼,看着楚思远刷卡时没有丝毫波动的侧脸,之前因各种摩擦积压的委屈和不安,仿佛突然找到了一个具体的投射对象。 她没再当场说什么,只是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默默跟着他走了出去。 然而,这件事,就像一颗沉默的种子,埋进了黄艳妮的心里。在日后无数个她觉得楚思远“抠门”、“不够爱她”的时刻,这颗种子就会破土而出,成为她指责他最锋利的武器之一。 “当初买上万块的茶叶眼睛都不眨,现在给我买个几千的包就推三阻四?” “对你那饼破茶那么大方,对我就这么算计?” “那饼茶到底有多宝贝?是打算送给哪个重要的人啊?” 每一次类似的争吵,都让楚思远沉默以对。他无法解释那饼茶叶背后沉重的纪念意义,那是对另一个灵魂的亏欠和缅怀。而他的沉默,在黄艳妮看来,更像是坐实了“偏心”和“隐瞒”,让怨气在一次次的重复中,累积得越来越深。那饼远在老家的普洱茶,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一道无法跨越、也无法言说的无形屏障。 第27章 见面的礼物 第二十七章 见面的礼物 第三天,他们从云南返回,直接回了楚思远的老家。黄艳妮特意换上了一身得体的衣裙,脸上也重新挂上了甜美的笑容。 楚思远的母亲胡翠是个温和的妇人,见到二人回来,脸上笑开了花,拉着黄艳妮的手嘘寒问暖,很是热情。她不禁想起柠夏第一次来家时的情景,那孩子安静乖巧,眼神清澈,带着一丝羞涩却落落大方,胡翠也是这般拉着她的手,心里满是欢喜,只是现在再次回忆起还是隐隐作痛。寒暄过后,胡翠便按照当地习俗,塞给黄艳妮一个厚厚的红包,笑着说:“好孩子,一点心意,拿着。” 黄艳妮推辞了一下,便羞涩地接了过来,手感颇沉,心里顿时安稳了不少,觉得受到了重视。这与当初胡翠硬要塞给柠夏红包,柠夏推辞不过最后塞给楚思远,低声说“放你那里和放我这里不一样吗”的情形,截然不同。 这时,一直坐在客厅角落安静看着他们的外婆,也颤巍巍地笑着,从她那件深色的旧棉袄口袋里,摸索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略显陈旧但干干净净的红包,向黄艳妮招手:“闺女,来,来,外婆也给……” 老人家的笑容慈祥,带着最朴实的善意。 然而,还没等黄艳妮走过去,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怎么说话的楚德富,忽然开口阻止道:“妈!您就别凑这个热闹了!我们还能挣钱,无所谓。您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又没个收入,攒点钱不容易,自己留着买点好吃的!” 楚德富的语气直接,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家主威严,在他看来,这是体贴老母亲,不让她破费,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 外婆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和无措,喃喃道:“……没事,一点心意,给孩子……” 胡翠连忙打圆场,笑着对外婆说:“妈,德富说得对,您的心意我们知道了,钱您自己留着。” 她又转向黄艳妮,“艳妮啊,外婆年纪大了,我们做晚辈的不能要老人的钱,是吧?” 黄艳妮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十分勉强。她看着外婆那僵在半空、捏着那个显然分量很轻的红包的粗糙的手,再看看楚德富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以及楚思远站在一旁并未出声阻止的样子,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不被尊重的怒火“腾”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在她看来,这根本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这是态度问题!是楚家有没有真正把她放在眼里、当成自家人的问题! 婆婆给红包是惯例,外婆给就是“凑热闹”?婆婆给得,外婆就给不得?难道她黄艳妮只配拿婆婆给的,不配拿外婆给的?还是楚家觉得,外婆的钱是钱,婆婆的钱就不是钱?或者说,他们压根就没想真正接纳她,所以连外婆这点象征性的心意都要拦着? 无数负面解读瞬间充斥了她的脑海。她觉得这不是体贴,是轻视,是算计,是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外婆说:“外婆,谢谢您,您的心意我领了,钱您自己留着买点好吃的。” 声音干巴巴的。 那顿饭,后续吃得看似热闹,但黄艳妮心里已经结了个大疙瘩。那个被无情阻拦的红包,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她对楚父的信任和尊重。 她表面上依旧笑着,应付着楚家人的问话,但心里已经将这件事牢牢记住,并深深地记恨上了楚德富,甚至迁怒于没有站出来为她“主持公道”的楚思远。 这件在楚家人看来合情合理、甚至是为老人着想的小事,在敏感且过度解读的黄艳妮心里,成了衡量她在楚家地位的一把尺子,量出的结果是极大的委屈和不公,并在日后无数次家庭摩擦中被她重新提起,作为楚家“看不起她”、“不真心待她”的铁证。 离开楚思远家,车内的气氛已经因为外婆红包事件而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薄冰。楚思远能感觉到黄艳妮的沉默里压抑着不满,但他认为父亲的做法并无大错,甚至理所应当,故而并未主动安抚,只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希望她自己能想通。 车子驶上前往静宁的高速公路,窗外的景色在车速中拉成模糊的色带。车内却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黄艳妮望着窗外,楚家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尤其是被阻拦的外婆红包,像一根刺,越回想越觉得委屈和愤怒,在她心里不断发酵。 忽然,她想起什么,转过头,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随意,说道:“等会儿快到静宁的时候,记得从那个新开的出口下去,那边有家很大的商场,我想去买点礼物带回去,好久没回家了,得有礼貌是吧。” 楚思远瞥了一眼导航。那个出口需要绕一段路,且下去后路况复杂,易堵车。他更倾向于从老出口下,更直接顺畅。“从老出口下吧,”他语气平稳地建议,“那边下去直接就到镇上了,方便。礼物在哪里买都有。” 这本是一个基于效率和方便的普通建议,但在此刻情绪极度敏感的黄艳妮听来,却瞬间点燃了导火索。 “什么叫都一样?!”她猛地扭过头,声音骤然拔高,尖利地划破了车内的死寂,“楚思远!你是不是就觉得我家不配?是不是觉得从新出口绕一下路都浪费你的油钱了?在你家受你爸的气,现在连我想给我爸妈买点好的你都要拦着?!你就这么算计?!” 她的思维瞬间滑向最极端的方向,将他的合理建议扭曲为对她和家人的轻视与吝啬。 楚思远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炮火轰得一怔,眉头紧紧锁起:“你不要无理取闹!我只是觉得那条路更顺!” “我无理取闹?你就是抠门!就是看不起我家!”黄艳妮的情绪彻底失控,连日来的不满——朋友圈的拒绝、雪山上的争执、茶叶店的一掷千金、红包事件带来的屈辱——在这一刻全面爆发。她完全不顾这是在高速行驶的车上,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甚至用力拍打着车窗玻璃。 “停车!我要下车!我不坐你的车了!你这点要求都不顺我意,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你根本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 车子在高速路上疾驰,她的疯狂举动让车身产生了一丝危险的晃动。刺耳的哭嚎和指责像冰锥一样刺入楚思远的耳膜。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厌恶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腾!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极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军人的意志力让他死死控制着方向,但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一个极端黑暗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这样失控的局面,这样无尽的争吵,不如……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惊和寒意。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将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毁灭欲强行压了下去,所有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黄艳妮!你给我闭嘴!这是在高速上!你想死吗?!”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濒临崩溃的暴怒和冰冷。 这声低吼中的绝望和骇人气息暂时震慑住了黄艳妮,她的哭喊骤然停顿,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但脸上的怨毒和委屈丝毫未减。 楚思远不再说话,脸色铁青,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路面,将车速稳定下来。车厢内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和发动机的轰鸣。一种“同归于尽”的可怕念头带来的余悸和深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他从未觉得一段路程如此漫长而煎熬。 尽管经历了近乎决裂的冲突,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惯性,还是将这对怨偶拉扯着,继续朝静宁前行。车内的低气压持续到抵达目的地,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那场风波,但裂痕已深深刻下。 到了黄艳妮家,她的父母倒是热情周到。楚思远收敛起所有情绪,扮演着准女婿的角色,保持着礼貌和得体。随后几天,他提着礼物,一一拜访了她的几位姨妈,接受着审视和夸赞。 期间,黄家提出想装修老房子,手头不便。黄艳妮找到楚思远,开口借钱,语气理所当然:“思远,你先拿三万给我爸妈应应急,以后再说。” 楚思远沉默了片刻。这种被直接索取的感觉让他不适,但想到婚约,他还是点头同意了,很快将钱转了过去。 “我给你写个借条!”黄艳妮收到钱,脸上有了真切的笑容。 很快,双方商谈婚事。 黄国华抽了一口烟,淡淡地说道:“按照这里的规矩,彩礼二十八万就可以了。” 这个数字远让楚思远心头一沉,他不知道黄父是如何算出这笔数字,这却让他想起了党润梅当时也提过彩礼这事,只是没想到山外有山。 “恐怕,我手里拿不出那么多。”楚思远浑身有些冒汗。 随后黄国华继续说道:“她姐姐嫁的远,弟弟将来还说不定。所以你们在省城买一栋房子,俗话说得好‘没有黄金屋不养金丝雀’。” 妥协,是楚思远现在被设定的模式。但压力明确告诉他,做不到。只好支支吾吾“房子迟早要买,在这里买也行。就是当下没有那多存款。” “我弟弟说你工资可高了,这点儿对于你来说也不算什么吧?”黄艳妮笑着说道。 黄国华见第一句话就受阻,于是说道:“之前那么多有钱公子哥,开着宝马,城里有两栋房,我都没有同意”。 黄母说道:“我家女子就中意你,也是你的福分。这二十几万也不多。” 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楚思远家乡的普通标准,也让他心头一沉。他不是凑不齐,但这种明码标价的感觉,结合之前种种,让他觉得这段婚姻更像一场交易。他的父母若知道,也必定难以接受。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黄艳妮看着楚思远蹙起的眉头,心里也打鼓,她既想要足面子,又怕真的要价太高把楚思远吓跑。 这时,黄家一位比较会说话的亲戚出来打圆场,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哎呀,彩礼嘛就是个形式,重要的是两个孩子好。你看这样行不行,之前思远不是拿了三万给家里装修吗?那笔钱就算在彩礼里头了,不用还了。剩下的,你们再给个整数,十五万,怎么样?这样加起来也是十八万,说出去也好听,两边都好看。” 这个提议,巧妙地将那笔“借款”变成了既定事实的彩礼组成部分。楚思远看着黄家人期待的眼神,又看看一旁沉默不语的黄艳妮,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不想再在这些事情上过多纠缠,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谈判。 他几乎没有多做挣扎,点了点头,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就按这样吧。” 一场关于婚姻的讨价还价,就此落定。那三万“借款”理所当然地被抹去,外加十五万彩礼。黄家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气氛顿时缓和下来,仿佛刚才的斤斤计较从未发生。 第28章 财产的契约 第二十八章 财产的契约 假期已到,他片刻不愿再多留,带着一身疲惫,返回高原驻地。身后的静宁和那桩婚约,仿佛不是归宿,而是另一个需要面对的战场。 七个月的时间,两人那点最初的牵绊,早已在争吵和现实的消磨中变得千疮百孔,却又被婚约的预期和惯性捆绑着。 黄艳妮带着户口本,来到高原驻地。这里环境艰苦,与她熟悉的都市截然不同。或许是因为同居的责任,或许是某种前世债孽的错觉,他们办理了结婚登记。 拿着结婚证,黄艳妮兴奋地拍照官宣,收获祝福。楚思远看着那本红册子,心中百感交集,却品不出一丝甜蜜,更多的是尘埃落定般的麻木。 华为新款手机发布,黄艳妮立刻想要。其实她更喜欢的是苹果。 楚思远看着她在新环境里的不安,沉默地托人买了回来。然而高原气候寒冷,手机沉重,她毛手毛脚,新手机很快摔得屏幕碎裂。 每次,她都只是噘着嘴,把手机递过来:“哎呀,又摔了,你去帮我修一下吧。” 看着维修单上近一千七的费用,楚思远眉头紧锁。这并非小数目。但她那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神情,让他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付钱。她似乎对金钱的价值,尤其是他付出的金钱,缺乏最基本的概念和体谅。 驻地同事时常邀请他们吃饭,表示祝贺。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让黄艳妮非常受用,常在饭后得意地说:“你们这里的人真热情,大家都挺看重你的嘛。” “不,也是看你来了,才请客的。” “是嘛?我就说,有人总是盯着我看,真是一群臭男人。” “谁叫你这么打扮这么漂亮呢?” “真的吗,我也觉得。从他们的眼神就看得出来。” “下次出门,能不能化妆快一点,不要让我空等一小时。我其实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打扮漂亮点儿,不就是给你撑面子么?” “拜托你啊,我的面子从来不是穿着打扮出来的。” “你就是吃醋了,怕别的男人看我是不是?” 楚思远无语,不再接话。 由于玩得很开心,黄艳妮一到熄灯就寝,就要亲热。缠绵后,黄艳妮问起情史,楚思远讲述了大学时对一位姜老师的朦胧憧憬和她在他考学时给予过帮助表示感激的故事。 黄艳妮却再也不能把它当做故事听,心里将其树为情敌。一个不是恋人的恋人,却是她内心的标杆情敌。嫉妒,让她记恨。于是当时就翻脸,骂楚思远“恶心”。 以致那年教师节,楚思远给高中老师发去一条简单的祝福:“教师节快乐,祝您身体健康。”信息被黄艳妮看见。她也立刻炸了,抢过手机责问:“李老师?又是你暗恋的?你倒记得清楚!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我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人家还记得你吗?你这么自作多情!” 一连串的质问劈头盖脸,充满猜忌和愤怒。 楚思远试图解释:“她给我寄过书,教过我英语。过节发个祝福不是基本礼貌吗?” “礼貌?我看是别有用心!”黄艳妮根本听不进,“是不是以前有什么?现在结婚了还念念不忘?别把我当做傻子!” 无理取闹让楚思远火起,但想到她刚来高原,想到婚姻,无力感和责任感压下了怒火。他再次选择沉默,疲惫地转过身:“随你怎么想吧!” 他的退让没有换来平静,反而让黄艳妮觉得抓住了把柄,但猜忌却更深地埋进心里。高原的日子,就在这种一方不断索取、猜忌,另一方不断压抑、妥协的畸形模式中流逝。楚思远感到像是在沼泽中前行,每一步都更加沉重。 军嫂不易,楚思远内心存有愧疚,试着去爱眼前人,于是不断忍让、包容,甚至带她去驻地周边公园或沙漠游玩,希望她能开心,希望彼此和解。 去玩的路上黄艳妮是开心的。 然而,当他在沙漠为她认真拍照后,她却勃然大怒:“你是故意把我拍这么丑是吧?害怕别人看到惦记?你就通过这种方式贬低我,是吗?” 美好的气氛,瞬间崩塌。楚思远走在流沙上,如他的情感一般,步履维艰。 他后来总结,无论风景多美,黄艳妮不会去欣赏自然,只在意照片拍得如何,修图怎样,朋友圈的点赞和夸赞。 内心没有美的人,眼里看不到风景。 第29章 仪式的仪式 第二十九章 仪式的仪式 时间在蹉跎中流逝,又该休假了。 楚思远像被上紧发条,被“责任”和“既定程序”推着,走向婚礼筹备。既然领证,婚礼成了必须完成的最后一步。 楚思远带黄艳妮回到内地已经是隆冬季节。黄艳妮在省城租了公寓,方便筹备婚礼、享受都市的便利。她买了很多婚礼喜庆物件,但两人的气氛却不温馨。在讨论婚礼细节时,意见总是难以统一。 很快,话题不得不绕到钱。楚思远盘算着开销,沉默片刻,说:“婚礼开支,我这边还差一些。我联系了几个战友,先挪借一点。” 这话立刻刺痛了黄艳妮。她猛地抬头,满脸难以置信:“找战友借钱?丢不丢人?!你爸呢?你爸不是有钱吗?为什么不去找你爸要?” 楚思远脸色沉下,但还是考虑稳定起来,要对眼前人负责。于是他耐着性子解释:“我爸哪有什么钱?他父亲只是普通劳动者,赚的是血汗钱。他挣的钱只够他们生活。” “骗鬼呢!”黄艳妮根本不信,“谁家老人不给儿子存钱结婚?你就是不想去要!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宁愿找外人借也不向家里开口?你是想我们结婚之后,你再要我一起还债是吗?真恶心!”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还一分钱。同时我也不会开口向老人要。” “你得把工资卡上交到我这里来。不然你又大手一挥就给你那些穷亲戚借走了。” “忍”字头上的这把“刀”,刀刀见血。 “黄艳妮,我想问,你家是有多么的富有吗?” “你是在嫌我家穷吗?” 她的思维再次陷入偏执,这吵架太无道理可言。 楚思远提高了声音,“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我不讲道理?是你们家不讲道理!”黄艳妮激动起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们家出钱不是天经地义?现在让我跟着背债?说出去笑话!这婚你还想不想结了?!” 又是一场激烈争吵。楚思远看着这个无法沟通的女人,感到心累和窒息,他想放弃了。 但结婚证已经领了,消息公布了,一种巨大的绑架着他。 最终,他再次妥协。 不是向她的无理要求妥协,而是向这必须完成的“婚礼”妥协。 楚思远强压所有情绪,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解决,不会让你背债。婚礼,会按计划办。” 他尽一切努力,动用所有积蓄和人脉,只是想尽快把这件事“办成”,给这场闹剧一个看似圆满的仪式。他像疲惫的旅人,只想赶紧走完这段难熬的路,无暇思考尽头是什么。 婚礼筹备,在黄父“绝不能丢面子”的最高指示和黄艳妮的监督下,成了一场“排场”战役。楚思远找到省城有名的婚庆,制定了奢华的方案;酒店定了静宁县城唯一的四星级;迎亲车队,头车迈巴赫,后面一水儿奥迪,气派十足。 更甚的是,黄家外地亲戚、远方亲朋的来回车费、酒店住宿,全由楚思远承担。他沉默地刷卡,安排住宿,看着账单数字攀升,胸口发堵。 婚礼当天,热闹喧嚣。黄家亲戚享受着酒店的舒适和气派车队,笑容满面,夸赞黄艳妮有本事。具体收了多少礼金,楚思远不知,他只负责结账。 最后,黄艳妮的“嫁妆”被搬出——两床崭新的大红喜字被子,还有两个枕头。 楚思远的父母,楚德富和胡翠,也从老家赶来。他们穿着最体面的衣服,但长年劳作的风霜与排场婚礼格格不入。楚父因为黄家太冷,没有取暖设备,不慎染了风寒,咳嗽不止,在婚礼上强打精神。 楚家主要亲戚并未都来,大家默契约定,等回楚思远老家办第二场时再出席。 婚礼喧嚣落幕。 楚思远看着父母因病憔悴却强颜欢笑的脸,看着新房里那两床孤零零的红被子,回想这场耗尽心力财力的“面子工程”,心中没有半点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荒诞和沉重。他像完成了一个极其疲惫的任务,而下一个任务——回老家办酒——已在眼前。 回去时,楚母眼里含着泪水“思远,路很长,有什么憋屈就告诉妈啊!” “好的,妈。”楚母看透不说透,楚思远已经知道自己步入泥潭。 楚思远携黄艳妮回到老家时,正值深秋。鄂西山脉层林尽染,清江河碧似翡翠,在群峰间蜿蜒流淌。车队沿盘山公路迂回前行,每转过一道弯,视野便开阔几分,山峦叠嶂、秋色如画,愈发壮美动人。 原本因长途颠簸而微蹙眉头的黄艳妮,望见这片山水也不由舒展了神情。她摇下车窗,深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轻声叹道:“这儿真美,像是与世隔绝的仙境。” 楚思远凝视着熟悉的故乡山水,目光深远:“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每次回来,都觉得这儿的山和水,能洗净心里的尘埃。” 寨门前早已聚满了身穿土家族传统服饰的男女老少,银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一道流动的星河。 领头的是八十高龄的楚道清老人,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头上的黑丝帕缠得一丝不苟。一见楚思远下车,老人大步上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声如洪钟:“好!好!我们楚家的雄鹰回来了!为国家守疆卫土,如今衣锦还乡、成家立业,是我楚氏一族的荣耀!” 楚思远恭敬行礼:“爷爷,劳您大驾了。” 老人哈哈大笑,转而端详黄艳妮,目光既审视又慈祥:“这就是新媳妇吧?远从城市来到我们这山旮旯,辛苦你了。” 黄艳妮略带拘谨地微笑回礼,努力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她今天特意选了素雅的装扮,以示对楚家传统的尊重。 胡翠拉住黄艳妮的手,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说道:“姑娘,山路难走,辛苦你了。” 黄艳妮温顺地回答:“阿姨言重了。” “阿姨?”楚思远听着这个词,只觉得格外刺耳。不是已经改口叫“妈”了吗?他一时怔住,楚德福见状连忙碰了碰他,低声提醒:“别跑神了。”原来,楚思远恍惚间记得,是柠夏曾与他走过认亲改口的仪式,而黄艳妮,只是接续了之后的流程。 接下来的三天,整个寨子都沉浸在婚礼筹备的喜悦之中。楚家的吊脚楼装饰一新,红绸彩带迎风招展,处处洋溢着喜庆。 楚道清老人在堂屋正中铺开大红宣纸,两个年轻人在旁恭敬侍奉笔墨。老人手握狼毫,饱蘸浓墨,略作沉吟,便落笔如飞。 “赤绳曾系卫国情,高原风雪证同心;红叶今题家乡愿,楚门庭暖迎新人。”他一边书写,一边向围观的族人解释,“思远是国家的人,先在高原守卫边防,如今回家成亲,这是我们整个楚家的荣耀!” 围观的老人纷纷点头称许,孩子们踮脚张望,眼里写满崇敬。黄艳妮安静站在一旁,虽不懂书法,仍真诚赞道:“道清爷爷的字真有气势。” 老人闻言开怀,耐心为她讲解对联含义。黄艳妮听得认真,偶尔发问,令在场族人对这位“外来媳妇”增添不少好感。 与此同时,整个寨子都动员起来。楚思远的表兄弟李海带着一群年轻人爬高踩低,布置婚礼现场。他们在摆手堂前搭起竹台,以松枝与红绸装点,喜庆而不失雅致。 表姐刘雯雯从县里请来专业婚庆团队;表嫂刘珍珍家开着镇上最大的民宿,主动承担女方亲戚的住宿安排,还特意腾出一栋最好的吊脚楼作新娘的“闺房”。 “新娘子要从最好的房子里出嫁,今后的日子才会红红火火!”刘珍珍一边指挥打扫,一边向黄艳妮解释。 最让楚思远感动的是车队的安排。隔房叔叔楚德明拍胸脯揽下这活,动员全寨有车的人家,凑出十八辆清一色的黑色轿车——虽品牌不一,但都洗得干干净净,扎着统一红绸彩带。 “十八辆,寓意新人的路一路发!”楚德明自豪地介绍。 按规矩,楚思远给每位司机准备了一百二十元红包,但长辈们纷纷推辞:“你的钱留着过日子!油费洗车费我们自己出!” “红包是规矩,必须得讲。其他费用我就不给了,这份喜气一定要送到。”楚思远坚持将红包一一分发,并附上喜烟。 远在外地的亲人也自费赶了回来。堂弟楚思文特地从浙江请假,堂姐楚思萍也从福建赶回。最让楚思远感动的是亲弟弟楚思静,虽因在香港执行任务无法到场,却托人送来一份特殊礼物——一套用子弹壳精心编成的纪念品,沉甸甸的,盛满难以言表的兄弟情谊。 婚礼前夜,按土家传统,要举行“哭嫁”仪式。年长妇女们围坐黄艳妮身边,唱起古老的哭嫁歌。歌声哀婉动人,诉说离别父母、开启新生活的不舍与期盼。 黄艳妮虽听不懂土家语,却被歌声中的真挚打动,眼眶微微泛红。当一位老人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吟唱时,她安静端坐,神情庄重。 仪式结束后,她悄悄问楚思远:“她们唱的是什么?虽然听不懂,但觉得好听,也很感人。” 楚思远简单翻译几句,黄艳妮沉默片刻,轻声道:“你们土家人的感情真深厚。这种告别父母的方式虽然伤感,但很美。” 婚礼当天清晨,寨子醒得格外早。楚思远的表妹杨丽是专业化妆师,天未亮就来到“闺房”为黄艳妮上妆。两人经友好协商,达成折中方案:既保留土家元素的自然清新,又稍加强调眼部轮廓,让新娘在照片中更出彩。 迎亲队伍出发了,领头车饰以大红花,后随十七辆扎红绸的车,浩浩荡荡行驶于山间,气势十足。 车队沿盘山公路行进,峡谷晨雾未散,如丝如缕缠绕山腰。路边稻田里,早起的农人直腰向车队挥手,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 依土家习俗,迎亲路上设三道“卡子”:族中年轻人以竹竿拦路,要新郎官唱歌、喝酒、给红包才放行。楚思远虽性格内敛,却也入乡随俗,唱起土家情歌。音准虽不尽完美,但感情真挚,引得众人连连喝彩。 黄艳妮在车中望见,不禁笑出声来,对陪同的表妹说:“你们土家迎亲真有意思,这么热闹。” 至新娘“闺房”前,又是一番喧闹。按习俗,女方亲友堵门索要红包,男方则需奋力推门。在一阵笑闹声中,门终于被推开,楚思远见到了端坐其中的黄艳妮。 那一刻,他恍惚了一下。阳光从窗棂洒落,映照于黄艳妮身上,某个角度、某种光线下,她俨然就是柠夏。这发现让他心头猛地一痛,随即涌上更深的空虚。他瞬间调整自己,以真实面对真实。 接得新娘后,车队缓缓驶向摆手堂。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多亲,小孩子们追逐车队,争抢从车窗撒出的喜糖与小红包,笑声回荡山谷。 摆手堂前的广场上,一切早已布置妥当。竹台披红挂彩,台下整齐摆放上百张八仙桌。灶台那边,十几口大锅同时冒着热气,浓郁香味弥漫整个寨子。 婚礼仪式开始前,先进行了土家族传统的“摆手舞”。数百土家儿女身着盛装,在鼓点指引下围成巨大圆圈,跳起粗犷豪放的舞蹈。动作模仿耕渔猎猎,传递着对生活的热爱与对自然的敬畏。 黄艳妮望着这场面,被质朴而热烈的氛围感染,暂时忘却了先前的不适。 仪式正式开始,楚思远与黄艳妮立于竹台上,接受众人祝福。然而就在进行至最关键的新人宣誓环节时,意外发生。不知是因现场气氛过热,还是流程疏忽,主持人竟直接跳过这一环节! 楚思远一怔,正要提醒,却被接下来的节目打断——族中老人唱起古老祝福歌,年轻人跳起欢快舞蹈。他想或许之后会补上,便暂捺下来。 更出乎意料的事发生在亲友祝福环节。活泼的伴娘胡蓉蓉表妹突然抢过话筒,激动地想要表达祝愿。 “我是楚思远的表妹胡蓉蓉,”女孩脸上洋溢着青春光彩,“我看着思远哥长大,今天特别为他高兴!”她转向楚思远,眼中泪光闪烁,“思远哥终于结婚了,太好了!我想……我想柠夏姐姐在天之灵,看到也能安心了……” “柠夏”这个名字,如一瓢冷水猛地泼入滚油。 刹那间,喧闹的广场死寂一片。所有知情的亲友脸色煞白,目光齐刷刷钉在楚思远身上。他脸上强撑的笑意瞬间冻结,血色褪尽,挺拔身躯几不可察地一晃,眼中某种东西彻底碎裂,只剩一片赤红的空洞与剧痛。 黄艳妮的脸色也顿时难看至极,但她强忍未发,只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主持人吓得惊慌失措,凭最后一点职业本能扑过去抢回话筒,语无伦次地用吉祥话强行圆场,生硬地将仪式推进下去。 这场意外风波虽被勉强遮盖,但表妹胡蓉蓉还将在整个故事中扮演重要角色。后续拜堂、敬茶等环节,楚思远皆如提线木偶般机械完成。 宴席开始,百多桌酒席摆满广场,延至远处田埂。土家传统菜肴一道道端上:腊肉炖干笋、酸鱼、血豆腐、糍粑、合渣……浓香四溢。 乡亲们的笑声、劝酒声、碗碟碰撞声较之前更响亮,仿佛要奋力驱散那片刻冰冷。楚思远端杯穿梭于人群间,接受潮水般的祝福。他望着父母舒展的眉头,感受家族倾其所有的温暖与支持,心中却只剩无尽荒芜与近乎麻木的疲惫。 这一日的黄艳妮,展现出性格中柔软与适应性的一面。她并非全然不理解或不尊重楚家传统,只是成长环境与文化背景的差异,令她在某些方面显得格格不入。她努力想要融入,她试图理解接受。 夜幕降临,篝火晚会开始,整个广场化作欢乐海洋。黄艳妮起初只在外围观看,但在几位年轻姑娘热情邀请下,也加入舞蹈队伍。虽动作生疏,她却认真模仿他人舞步,脸上露出真挚笑容。 夜深人静,喧嚣散去,黄艳妮终于卸下一日疲惫与伪装。她望着镜中身穿土家服饰的自己,轻声对楚思远说:“今天很累,但也很特别。你们族人的热情让我感动,只是……”她顿了顿,未再说下去。 “只是什么?”楚思远问。 黄艳妮摇摇头,笑了笑:“没什么,可能我想多了。睡吧,明天还要忙。” 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未逃过楚思远的眼睛。他明白,今日婚礼虽表面圆满,实则两个世界的碰撞才刚刚开始。 窗外,月光洒落古老土家寨子,宁静而神秘。这座见证无数悲欢离合的寨子,又将见证一段怎样的婚姻?唯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新婚之夜,亲朋散去。楚思远望着略显局促又含期待的黄艳妮,沉默片刻,开口道:“艳妮,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我会尽力对你好的。”话语朴实,甚至干涩,却是他能给出的最真实承诺。他尝试像以往对待柠夏那样,将自己所能想到的“好”都予她。 “艳妮,这是我的工资卡。由于办了两场婚礼,已经彩礼。现在里面没什么钱,但每月工资会打到里面。交给你保管。”楚思远将卡和密码告诉黄艳妮。 “你的钱都是不是转移了?”黄艳妮刚刚开口,立马觉得不合适赶紧岔开话题说:“我以后也会给你每月1000块的零花钱,不够再给我说。” “我用不了那么多,除非有时候聚餐吃饭。”楚思远将车钥匙又拿出来说道:“这车……” 这车是为柠夏买的。当初买车是在柠夏学习驾照期间,车牌号上有着他们两人的姓氏字母组合。今天众多情景在这把车钥匙上汇合,让楚思远受过的创伤再次浮现,头痛欲裂。 “你怎么啦?”黄艳妮看见楚思远双手抱着头,从未见过的失控,一时焦急,也激起了她的内在全能暴露,然后歇斯底里:“楚思远,你他妈的不愿意给,你就不要给我,何必这样假惺惺之后又舍不得。做作什么,虚伪,狡诈的伪君子!” 胡翠赶紧赶上了,安慰着黄艳妮。 楚德富扶着楚思远进了自己房间,然后试着给他按摩,让他缓解痛苦。 所谓的新婚之夜,**一刻值千金,就在这样的发作之中度过。 后来,楚思远发觉,那种对柠夏发自内心的呵护与关切,面对黄艳妮时,却需刻意提醒自己去“做”。他似在执行一项陌生任务,步骤清晰,总失却灵魂。他曾记得为柠夏带她爱吃的街角点心,是因念及她品尝时眸光亮起的模样;而他为黄艳带回各样吃用,更像完成“对妻子好”的清单事项。黄艳妮时而开心,时而挑剔东西不够好,时而觉得地摊货。楚思远只默默听着,下次尽量买更贵的,选更知名之地。 第30章 猴子掰包谷 第三十章 猴子掰包谷 假期总是短暂。归期临近,楚思远不得不考虑现实。那晚,他斟酌开口:“艳妮,单位那边……条件艰苦。房子是旧平房,很小,冬天靠烧煤炉取暖,灰尘大也不安全。随军手续复杂,一时难批下。你看,是先留这边,还是……回你父母那儿住段时日?” 黄艳妮正对镜涂抹新购护肤品,闻言叹气,语气带明显抱怨:“我才不长期待这儿,闷死了。回我爸妈那儿?也不行,我爹那张嘴,烦死人,三天两头吵一架。” 楚思远沉默,他知她与她父关系紧张:“那你的想法是?” “我去省城住!那边热闹,朋友多,方便。”黄艳妮转身道,似早有计划。 楚思远心知她并无朋友,大学两室友他只见过一次,她们甚少联络。他未再多言,只答:“好。过两天送你去省城安顿,我从那边直接回部队。” “行,你安排吧。”黄艳妮又转回继续护肤流程。 解决住处后,楚思远又操心她的安身之计。望她有一份稳定、有保障的工作,如此他也能更放心。晚间,他试着提议:“艳妮,要不……趁这时间,你准备考公务员?或事业单位也行,工作稳定,也较清闲。” 黄艳妮立刻蹙眉,不假思索否决:“得了吧!我连我妈让考的教师编都不想干,整天对那群皮孩子,烦死了。还公务员?更没劲!一杯茶一张报纸坐一天?我才不过那日子!” 楚思远望她一脸抗拒,有些无奈:“那……你总得有事做。你想做什么?” 黄艳妮眼睛一亮,带不切实际的兴奋:“我想当高级白领!穿名牌套装,出入高档写字楼,谈的都是大项目!到时候,”她拍楚思远肩,语气豪迈,“等我赚大钱,给你买辆法拉利开!” 楚思远望她信心满满样,一时无言。 “有理想总归是好的吧。” 他沉吟片刻,想到一或能引她走向正途的方向:“既然你想做企业管理,当高管,那……需系统学习。送你去读MBA吧?工商管理硕士,对这方向有帮助。” 黄艳妮顿时喜笑颜开,扑来搂他颈:“真的吗老公?你说真的?读MBA?太好了!听起来就高级!”她似已见自己身穿职业装、指点江山模样。 “是真的。”楚思远点头,望她兴奋劲,心里稍松。他意识道,黄艳妮需要提升认知水平,需引导价值,需开拓视野,也许读完MBA会有一个大的改变。 若楚思远知道——她并不喜欢交朋友,也不喜欢枯燥的钻研,更不喜欢改变自己(即使那让自己更优秀),还会不会继续花费二十多万去送她读MBA呢? 临走那日,他希望黄艳妮能够按照规划备考“MBA”,不要辜负自己一片苦心,但话到嘴边欲言又止,最终只嘱咐:“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有事随时打电话。” 回到青藏高原,刺骨寒风与熟悉号角声让楚思远似归另一更真实世界。他定期致电黄艳妮,询其情况。最初几次,她总兴致勃勃:“老公!我报了个超级好的考研培训班!名师授课!资料买全了!你放心,我肯定考上!” “好,报了就好好学。学习关键还靠自己下功夫。” 然几次之后,电话那头回答便变味。 “学习呢?今天进度怎样?”楚思远问。 “哎呀,今天追的剧更新了,我先看完这集再说!劳逸结合嘛,玩好才能学好!”黄艳妮声伴电视剧《庆余年》背景音传来。 楚思远眉头紧蹙,压住心里不快,尽量平和道:“考试主要靠自学。培训班只辅助。既花钱,就要物有所值。且MBA要读就尽量读好学校,资源平台不同,至少得211、985级别才有意义。” 此话,黄艳妮根本听不进,甚至觉烦:“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比我爸还啰嗦?道理谁不懂?那名校那么好考你怎么不去考?我心里有数!挂了,挂了!” 每次通话,只要提学习,几不欢而散。楚思远感深深无力。他远在千里,除言语督促,别无他法。 他开始怀疑,当初支持她读MBA的决定,是否正确。 平心而论,黄艳妮人很聪明,也时不时地去学习。她有一定基础,第二年考试时,竟考出不算难看分数,距重点大学线差十五分,最终调剂至一普通大学MBA项目。 她致电楚思远,语气带几分炫耀几分犹豫:“老公,我考上了!全日制或非全日制。你说我读哪个好?” 楚思远立刻建议:“读全日制。非全日制含金量和社会认可度不如全日制,学习氛围也不同。既要读,就安心读两年,系统学知识。” “全日制太不自由了!天天关学校,多没劲!非全日制多好,周末上课,平时我想干嘛干嘛!” 黄艳妮在大型关键决策时,主打一个“反着来”,“怎么对自己不利,怎么选!”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她当时还觉得自己赚了。 最终,她还是选了非全日制。挂断电话,楚思远立于高原星空下,久久无言。一种“烂泥扶不上墙”的失望,对她事业前景的忧虑,沉沉压心头。他尽力提供支持,却似一拳打棉花,无处着力。 独居省城出租房,黄艳妮很快感无聊。楚思远便托人为她买一条漂亮小型犬。果然,狗狗到来带给她不少乐趣,每日遛狗、逗狗,发朋友圈晒狗,成其新日常。 然好景不长,这狗脾气颇烈,出门遇同类总喜挑衅打架,常弄得场面狼狈。黄艳妮几次后便生畏惧,遛狗成负担,常抱怨“这死狗烦死了,每次出门都提心吊胆,快把我搞崩溃了!” 一日,她刷短视频见古筝课程推荐,老师弹得行云流水,气质优雅,她瞬间心动,立刻报名价不菲速成班,并二话不说买一架上好古筝搬回家。 待楚思远知此事,木已成舟。他问:“怎么突然想学古筝了?” 黄艳妮兴致勃勃:“多有气质啊!等我学会,弹给你听!” 楚思远未再多言,只要她喜欢,能坚持,学点东西总是好。 可惜,热情来得快,去得更快。古筝课程需长时间枯燥练习,指法、识谱远不如想象中“优雅”“好玩”。她开始找各种理由旷课,今日天气不好,明日“大姨妈来了”。最终,课程未上完一半,那架昂贵古筝便被冷落角落,蒙上层细细灰尘。 后来,她又迷上微商。见朋友圈有人卖化妆品赚钱,她心动,跟楚思远说要做生意。楚思远并不反对,甚至觉她能有事做、接触社会也好,若是能从每次的失败中汲取教训经验,也是好的。于是,黄艳妮投入一笔钱,成某品牌代理,家里很快堆满各种化妆品库存。 她每日工作便是在朋友圈刷屏发广告。一日,终于有一朋友介绍的朋友下单买一套。黄艳妮兴奋不已,赶紧打包寄出。收到货款后,她一转手便给对方发一大红包回,美其名曰:“感谢支持,多多介绍客户啊!” 楚思远得知后,忍不住劝她:“你这样赚不到钱,反亏本。” 黄艳妮却不以为然:“你懂什么!这叫人情投资!放长线钓大鱼!” 然“大鱼”再未上钩。那些化妆品,她自己后来也不用了。同时看上更昂贵国际大牌,开始大手笔为自己购置护肤品与彩妆。 这天,她又刷到视频,说某种珍稀药材磨成干粉护肤效果极佳,于是乎,大量“美容干粉”又被搬回家。用不到三次,她觉得调配过程太麻烦,效果也未立刻显现,那些瓶罐便被遗弃窗台,不了了之。 一日晚,她见楼下有人摆地摊卖小饰品,生意似不错,她脑子一热,次日便去批发市场进一大堆货。摆三天地摊,成本还未收回十分之一,她便受不了——怕遇熟人,更要时刻提防城管,东躲西藏,她觉得又丢人又辛苦,干脆货也不要了,直接放弃。 又是一次视频聊天后,楚思远说道:“我之前没事或无聊时喜欢看书,看书真让人长知识又修心。之前你也说喜欢看书是吗?” 黄艳妮突然回忆起自己的确说过这话,似也正是此话让楚思远对她刮目相看,于是道:“是啊,我喜欢看书。当时也是见你喜欢看书,就觉得你肯定人品不错,一喜欢看书的人坏不到哪去。” 楚思远某一瞬想起柠夏,但又及时拉回思绪,对黄艳妮道:“哲学类的,看了会让人很多事都想得开些。” “我喜欢看厚黑学,如何掌控人性。”黄艳妮自知喜欢是假,只是口头对话用,其实自己买了很多本,一本都未看完过。这期间还买了一本训犬的书,未拆封放那。还有一本做菜的,一页都没有看完。 黄艳妮知道楚思远非常博学,有过“要跟上他思维”的决心,于是又在网上买了一堆书,放在飘窗上,置于高阁。 黄艳妮会有一种错觉,即把书买回,便是自己已看。有时要做家务时,她便会拿起一本书看看,直至楚思远完成家务后,她会说看书累了要出去玩儿。 就这样,黄艳妮在“高级白领”梦背景下,折腾一圈,一事无成。楚思远每次视频,皆能发现家里又多些闲置“创业”遗骸,他心里失望堆积,却越来越沉默。争吵无用,劝导无效,他不知该如何与她沟通,只能更专注于部队工作,似那才是他唯一能掌控与获成就感的地方。 情绪的尽头,不是发泄,是沉默。 第31章 压舱的希望 第三十一章 压舱的希望 结婚第二年,楚思远借着赴广西休假的机会,特意安排与黄艳妮同行。他们在桂林相会,他带她吃遍老街深巷的美食,走遍烟雨朦胧的山水。她一路笑意未断,眉眼弯弯,仿佛连云雾都染上了甜味。那几天,成了两人结婚以来最轻松、也最像梦的一段时光。 回到省城后不久,黄艳妮的月事迟迟没有来。 他们等来了意料之中却依旧令人悸动的消息——孩子来了。 楚思远心中漾开一片暖潮。他想象未来三人世界的画面,暗暗告诉自己,要更努力、更有担当。他常默念那句话:“守得云开见月明,静待花开终有时。” 他把所有温柔都付诸行动:包揽做饭、洗衣、打扫,陪她产检、散步、聊天,事无巨细。她的孕期,从一开始就被他稳妥地接住,仿佛从未让她踉跄一步。 但军人的假期总是太短。临走前那晚,黄艳妮轻声说:“要是你能一直陪着我们就好了。” 他听懂了她话里的期待与失落,却因肩上的责任而不能轻易承诺什么。他只低声问:“那你之后打算回寨子,还是去静宁?” 她语气顿时淡了下来:“你老家我不熟,不去。” 楚思远知道黄艳妮虽嫁给了他,但心的那头仍系着母亲。他没勉强,转而问:“静宁呢?” 她忽然笑起来,眼角带点狡黠:“你傻啊,这房子现成的,让我妈来陪我不就好了?” “她不是还有个摊位要顾?” “累死累活挣不了几个钱,我爸收摊就溜。让她来陪我,正好歇歇。”她语气软了些,“我适当贴她些生活费。” 楚思远想起老家那些怀孕初期仍独自操劳的姐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黄艳妮太敏感,一眼就瞥见他神情的细微变化。她直接点破:“你别那么抠,买茶叶时大方,给我妈一点钱就犹豫?” 他不再多说。只要这个家安稳,他什么都能接受。 休假结束前,他接来了岳母——那位能承接黄艳妮所有情绪的母亲。 回到部队,他每日发信息问候。得知她挺着大孕肚还在坚持上MBA课,他仿佛能看见希望之星冉冉升起。 楚思远工资卡早已交给黄艳妮,他每月只留一千自用。而她陆续添置了许多东西:为看剧买平板,为开网店配电脑;后来听说情绪影响胎儿,就报了心理咨询课;又一天觉得公务员稳定,立马下单备考书和培训。 楚思远什么都没说。只要她有事做、孩子健康,他觉得怎样都行。 端午过后,他请了产假加年假,一共三个月。为能长期陪伴,他先回老家看了父母,只住了五天。 他从未想到,这短短五天,日后会成为她口中“不顾妻儿,愚孝至死”的罪证。 回来那天下着雨,楚思远由于到得很晚,不便于打车,于是问黄艳妮能不能来接机,她说怀孕不能开车。 楚思远深夜打车回到住处,推门那刻却怔住——岳母和她还备着温热的饭菜等他。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所有的奔波都值得。这就是他想要回的家。 楚思远的归来让黄艳妮安全感满满。他百依百顺,她也终于觉得,他像个真正的丈夫和父亲。 岳母见女婿体贴周到,便放心回静宁帮忙。临走前,楚思远带她买了人生中第一条金项链——当然,给黄艳妮的更多。一家和睦,灯火可亲。 有一天,黄艳妮刷到孕妇写真广告,顺手订了套餐。第二天就拉他去拍。 拍摄时摄像师问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楚思远对着镜头认真地说:“我当兵最大的心愿是祖国统一。孩子就叫‘楚尚yi’,是女儿就用‘伊’,是儿子就用‘一’。” 他常对着她的肚子说话、放音乐,隔着一层肚皮,仿佛早已相识。他照着食谱学做孕餐,屡次被她夸赞。 她想顺产,他就每天陪她散步。可直到第三十九周,宝宝仍稳稳不出。两人有些着急了。 第四十周,羊水略显减少。去妇幼检查,医生却建议再回家等等。 说巧不巧,刚返回住处,黄艳妮突然腹部一紧——楚思一把拎起早已备好的生产包,扶住她匆匆赶向医院…… 子夜医院的走廊,灯光冷白,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无声的紧张。手术室门紧闭,上方红灯刺眼地亮着。楚思远倚在冰凉的金属椅上,身体疲惫已极,精神却紧绷如弦。就在这极致的倦怠与焦虑中,他恍惚睡去。 梦境倏然而至。他站在一片柔光的儿童乐园,一座色彩明亮的小滑梯立在中央。然后他看见柠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而是个三岁左右、玉雪可爱的小女孩,穿着她最爱的那条淡黄色裙子,咯咯笑着从滑梯上滑下。她稳稳落地,张开小手,像只欢快的小鸟,跌跌撞撞扑进他蹲下的怀里,用清脆稚嫩的声音喊:“爸爸!” 那一声呼喊,如一道暖流击穿他所有心防。他下意识地想紧紧抱住那柔软的小身体—— “吱呀——”手术门推开。 楚思遽然惊醒,心跳如鼓,那声“爸爸”犹在耳边,怀中却空余冰冷。他猛地起身冲到门前。 护士推床而出,语气例行平静:“黄艳妮家属?恭喜,母女平安。六斤二两,丑时三刻出生。” 楚思远的视线瞬间被那个小小襁褓抓住。 初生的她被裹在柔软白棉布中,只露出一张皱红的小脸。皮肤仍带晶莹,脸色略泛乌紫,五官却清晰——墨画般的浓眉,几缕湿发贴额。她正张着小嘴用力啼哭,声音细微却执拗,像只小猫。 一股混杂着喜悦、酸楚与责任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他俯下身,用粗糙的指腹极轻地碰了碰她的小手,声音哽咽不成调:“宝宝,是爸爸……爸爸在这里……” 奇迹般地,哭声戛然而止。 楚尚伊像是听懂了那血脉相连的温度与声音。她止住啼哭,微微睁开眼缝,小嘴咂巴两下,安静下来。 楚思远的眼泪扑梭梭地落下,滴在襁褓上,洇开一片深色。这是他的女儿,是他与这世界新的、最深的联结。 医护人员在一旁提醒:“孩子妈妈麻药还没过,正昏睡。” 楚思远抱紧孩子,紧跟回病房。他将婴儿轻放在黄艳妮身边,让她感受母亲的温度。 真正的考验,也从此开始。 楚思远几乎不眠不休地照顾妻女。仿佛是要把对柠夏未尽的遗憾、与对这新生命全部的爱,都倾注其中。 黄艳妮剖腹产后行动不便,他包揽所有琐碎甚至狼狈的护理。他打温水、拧毛巾,小心翼翼为她擦拭虚汗,避开伤口,动作轻柔得不像男人。他耐心清理恶露、更换产褥垫,毫无嫌弃,只有全神贯注。他端尿盆、协助排尿、记录尿量,神色自然。 吃饭时,他将病床摇起,一勺一勺吹温喂她。有时她没胃口,或嫌菜不好,他便耐心地哄,或立刻下楼买她想吃的。 护士教他抱婴儿,那柔软的小身体起初让他手足无措。他虚心学、认真模仿,如何托头、如何环抱,很快就能熟练安稳地怀抱女儿。换尿布、洗屁屁、冲奶粉,他做得比黄艳妮更利落。女儿每次排泄,他第一时间处理干净,生怕她红屁屁。 然而产后第三天,医生查房后告知:“宝宝黄疸值偏高,需密切观察。若继续升高,可能要蓝光治疗。” 这句话瞬间将黄艳妮推入情绪低谷。初为人母的焦虑、身体的痛楚、激素的剧烈变化,让她异常脆弱敏感。对孩子的担忧,迅速转化为对楚思远的挑剔与指责。 当他如常吹凉粥喂她,她猛地扭开头,语气尖锐:“这么烫!想烫死我吗?一点耐心都没有!是不是伺候烦了?” 楚思远一愣——粥明明是温的。但他没反驳,只低声说:“好,我再吹吹。” 她擦洗身体时,故意刁难:“手这么重,弄疼我了!是不是嫌我又胖又丑,碰都不愿碰?”眼神写满怀疑与受伤,仿佛他每个动作都带嫌弃。 楚思远动作一顿,看她浮肿的身形和新鲜的伤口,心里只有疼惜。他柔声说:“别多想,我轻一点。” 最让他难受的是,每次护士抱孩子测黄疸或医生检查,黄艳妮都紧盯着他,仿佛他会粗心害了孩子。“抱稳点!别摔着我女儿!”“问清楚医生啊!严不严重?有没有后遗症?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她的焦虑如无形鞭子,抽打他早已紧绷的神经。他理解她的恐惧,于是一次次咽下委屈疲惫,平静安抚:“我问了,医生说还在观察,别自己吓自己。”“我会抱稳,你放心。” 最终,黄疸值仍升到需干预的程度。医生建议将楚尚伊送新生儿科蓝光治疗。 黄艳妮一听就哭了,抓住楚思远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不行!不能把我女儿单独放那儿!那么小的箱子,她该多害怕!都怪你!肯定是你没照顾好!是不是喂奶不对?” 楚思远心如刀绞,既要担心女儿,又要安抚崩溃的妻子。他红着眼眶,强作镇定:“艳妮,冷静点。这是为了孩子好,蓝光治疗很安全,能帮她好起来。我们能隔着玻璃看她。相信我,没事的。” 楚思远办完手续,将小小女儿独自留在蓝光箱里,看她小脚丫上贴的监测探头,他的心揪成一团。 回到病房,黄艳妮的埋怨与指责更密集刻薄,几乎将全部焦虑恐惧发泄于他。楚思远沉默承受一切,仍细致照顾她,每天无数次往返于病房与新生儿科之间,隔窗看女儿,拍视频给她看。 只有在深夜,当黄艳妮终于睡着,他独自站在新生儿科玻璃窗外,望着保温箱里戴遮光眼罩、安静睡着的女儿时,那强撑的坚强才悄然瓦解。他将额头抵在冰冷玻璃上,肩头微颤,无声流淌着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最深重的忧虑与疲惫。 他的手轻抚过玻璃,仿佛能触到女儿的小手,心里一遍遍默念:“伊伊,快点好起来。爸爸在外面等着你,妈妈也在等你。我们一起回家。” 第32章 被害的妄想 第三十二章 被害的妄想 出院那天,月子中心派来的专车早早候在医院楼下。车型宽敞,内饰舒适,工作人员专业而周到,小心翼翼地将尚在恢复中的黄艳妮与襁褓中的楚尚伊接上车。楚思远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望着眼前井然有序的一切,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至少在这个价格不菲、号称顶尖的月子中心,妻子和女儿能得到更科学、更舒适的照顾,他也能从那根时刻紧绷的护理之弦上,暂时获得一丝喘息。 月子中心环境优雅静谧。独立套房宽敞明亮,设施齐全。每日有专业营养师搭配餐点,护士定时查房,育儿嫂协助育婴。最初几天,黄艳妮颇为满意,享受被全方位照顾的感觉,情绪也明显明朗许多。 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月子中心深谙产后母亲心理,除基础服务外,亦提供各类康复与塑形项目。很快,便有身材姣好、口才出众的康复顾问前来为黄艳妮“评估”与“推荐”。 “您看,虽然底子好,但产后腹直肌分离还是比较明显的。不及时修复,以后容易腰酸,小腹也很难收回去。” “我们骨盆修复疗程引进国外最新技术,一个疗程臀围就能小几厘米,改善假胯宽,效果立竿见影。” “还有私密修复……这对您今后的健康和性生活质量都很关键。” 一面面镜子、一组组数据、一句句关切裹挟焦虑的话语,不断叩击着黄艳妮因生产而脆弱自卑的心理。看着镜中仍显松弛的腹部和变宽的胯部,再对比顾问手中那些“效果惊人”的案例图,她心动了,且动得厉害。 她几乎未多犹豫,甚至没与楚思远商量,便在顾问的热情推介下,签下了一份价格近万元的“产后黄金修复套餐”。当她带着几分得意与心虚告知楚思远时,他正轻拍着女儿的背哄她打嗝。 他动作顿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不快。并非全然心疼钱,而是她这冲动刷卡的习惯,以及这类明显鼓动消费的项目,让他觉得不妥。可看着她那副“我为自己投资”的理直气壮,又夹杂着期待表扬的神情,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沉默几秒,他只点点头:“嗯,你觉得有用就好。好好做。” 风波未平,又起一端。 或许是产后激素影响,抑或天性敏感多疑,黄艳妮对月子中心派来的育儿嫂和护士越发挑剔。她总疑神疑鬼,觉得护士喂奶不够轻柔、拍嗝力度太大,连换尿布稍快些,都像是“虐待”孩子。 那日,宝宝打了个喷嚏,小脸憋得微红,她立刻认定是前日洗澡着了凉,情绪瞬间激动,直冲护士站要求换人,言辞激烈,甚至带上了侮辱。 楚思远闻讯赶来,只见黄艳妮正激动地对着月子中心经理和一名眼圈泛红的小护士发脾气。他先将她劝回房间,而后耐心向经理和护士了解情况,又仔细检查女儿,调看监控,确认并无虐待,只是正常生理反应。 回到房间,他试图安抚:“我问过了,也看了宝宝,真的没事。护士都是专业的,可能只是手法习惯不同,不会故意亏待孩子。” “你怎么知道她们不是故意的?你没做到三岁前不离眼,现在才不到三十天!你就是信外人不信我!你是不是想把我毁了,你去找你的大学女老师?”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楚思远心里。他怎会不在乎?那是他视若生命的女儿。他处理完部队必要的工作,所有时间都泡在这里陪着她们,眼都不敢多眨。 一股火气窜起,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反驳。可看到黄艳妮因焦虑愤怒而苍白的脸,看到婴儿床上女儿恬静的睡容,他攥紧拳头,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将话压了回去。 他转过身,声音沙哑疲惫:“我没有不信你。你别激动,对身体不好。换人的事,我去商量。” 他极力维持平静,出去找经理沟通,最终为黄艳妮换了一个“看起来更顺眼”的护士。 但内心的郁结与压抑,不断的猜疑,却像不断充气的气球,濒临极限。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无需言语、只需挥霍体力、发泄情绪的出口。 从那天起,楚思远每天总会找一段时间,告诉黄艳妮“下楼透透气”或“处理公事”。随后,他会快步走出月子中心,拐进旁边商圈一家健身房的搏击区。 他报了十次搏击课。戴上拳套,面对沉重沙袋,他不再需要忍耐、克制。每一次出拳,每一次踢腿,都倾注着所有压抑、委屈、疲惫与难以言说的痛苦。 “砰!砰!砰!”重击声在训练房回荡。汗水很快浸透背心,额上青筋因用力而凸起。他咬紧牙关,眼神锐利,仿佛沙袋就是生活中所有难以言喻的无奈与挫败。 唯有在这种近乎自虐的体力消耗中,他才能暂时清空纷乱情绪,才能将那快要撕裂他的压抑感强行压下,才能积攒起一丝力气,回到那需要他保持平静与稳定的套房,继续扮演体贴的丈夫、耐心的父亲。 打完拳,他常独坐训练房角落的长凳上,低头不语,汗水一滴滴砸落脚边,胸膛剧烈起伏。巨大的疲惫席卷而来,反而带来一种短暂、虚脱般的平静。 而后,他会冲个澡,换身干净衣服,确认身上再无汗味与戾气,这才调整好表情,重新推开月子中心那扇门,面对一切。 楚德富夫妻想念孙女,但那年全国封控严格,未能到现场。楚思远只能发送视频。胡翠给黄艳妮转了一万元红包,慰劳她的辛苦。 黄艳妮收到红包那一刻,非常开心,随后却问:“你爸呢?” “啊?”楚思远不知所云,问“我爸在老家,怎么呢?” “我是问,你妈给了红包。你爸的红包呢?” 楚思远见黄艳妮原型再次暴露,之前升起的那一丝希望,瞬间熄灭。再次看到女儿时,他似乎又找到了支撑。 第33章 回归的本心 第三十三章 回归的本心 满月后,楚思远接来黄艳妮的母亲,自己假期已满,需返回单位。 自从有了女儿,楚思远仿佛回到多年前的状态,工作全力投入,与孩子视频时则充满深情,越来越有干劲。 孩子被照顾得很好,楚思远一直认为这是黄艳妮的功劳,自己未能陪伴,内心时常愧疚。他也明白,是岳母在背后承接了黄艳妮所有的负面情绪。 楚尚伊很早便会叫爸爸,甚至早于叫妈妈。 黄艳妮告诉楚思远,孩子一边爬一边叫爸爸,常拿起他的照片喊爸爸。 楚思远听到这些,泪水止不住地流。 有一次黄艳妮对着照片和孩子录视频,问道:“伊伊,这是谁呀?” 楚尚伊咿呀道:“爸,爸爸。” 黄艳妮问:“那他是我的什么呢?” 楚尚伊答:“爸爸。爸爸。” “他是妈妈的老公,也是以前电视里说的‘夫君’。” 楚尚伊听着这话哭了起来,不再配合录制,好像她不容许妈妈这样称呼爸爸一般。 当楚思远看到这个视频时,椎心泣血。 此后,女儿对妈妈的依赖,对爸爸的爱,让这个组合的家庭开始回暖。 只要是为了孩子,楚思远什么都可以退让。同时,黄艳妮焕发出伟大的母爱,白天带孩子,晚上刷视频学育儿,同年拿到了MBA毕业证书。 黄艳妮又又又刷到广告,说学习CPA前景好、工资高,符合她的心理预期。于是她毫不犹豫报了注会培训班,上万的学费既未带来压力也未激发动力,学了几天便不再继续。 某日,她再刷到视频,说舞蹈能提升气质、保持身材,于是又报了舞蹈班。几个月下来,学会了半支舞,身体的僵硬一如内心的倔强。 她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房内打转。对未来的迷茫与自身价值的缺失,让她愈发情绪化、难以沟通。她需要抓住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安放无所依凭的慌乱。 而楚思远,则像一枚精准的时钟,总在人生重要节点思考。女儿的出生,让肩头的责任具体为对未来的长远规划。眼看孩子一天天长大,户籍、学区、一个稳定、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这些现实问题迫在眉睫。他不能让女儿也在出租屋里度过童年。 这个假期,他下定决心必须完成一件大事——买房。 晚上,孩子睡下后,楚思远拿出手机,点开房产APP,郑重地与黄艳妮商量:“艳妮,伊伊越来越大,我们不能总租房。得考虑买房了。” 黄艳妮眼睛一亮。买房,这正是她想要“抓住”的东西,一个能证明安定与归属的大件。她立刻附和:“早该买了!我早腻了租房!就在省城买!” 楚思远沉默了一下。他何尝不想在熟悉的老家买?那里有父母帮衬,生活成本低,人际关系熟络,房子也能买得更大。但话到嘴边,他看到她脸上对“省城”生活的执念,想起她与公婆间的微妙隔阂及其与父亲的紧张关系。他暗自叹息,将乡愁与更实惠的方案压回心底。这个小家的和睦,比什么都重要。 “好,”他点头,“就在省城买。但市中心房价太高,我们预算有限。我研究过,三环附近的新盘价格能接受,未来也有空间。你觉得呢?” 黄艳妮撇撇嘴,对“三环外”显然不太满意,她理想的是核心地段的繁华。但也知这些年并没攒下太多钱,勉强道:“行吧,先看看。但环境要好,户型要亮堂,楼层不能低。” 于是整个假期,楚思远像执行侦察任务般,独自开始了看房之旅。他跑遍三环外所有在售及待开新盘,拿本子详细记录:单价、总价、公摊、户型、朝向、开发商口碑、周边规划、学区归属……他比对极其认真,甚至动用侦察兵的地形分析能力,研究楼间距、采光、未来可能遮挡。 过程枯燥疲惫,他却甘之如饴。这是在为妻女筑巢,为未来奠基,他必须谨慎。 黄艳妮也跟着看过两次,但很快失去兴趣。她只关心绿化、大堂气不气派、样板间漂不漂亮,对楚思远在意的硬指标毫无耐心,常催着快走。 最终,楚思远在近郊区看到一个万科楼盘。品牌不错,小区环境规划好,户型方正,采光极佳。最重要的是,有个大户型总价刚好卡在他们踮脚能够到的预算线上。他特意带黄艳妮去看,这次,她也被样板间和沙盘打动,难得赞同:“这个还行,比之前看的强。” 楚思远心中石头落地,终于看到目标。他立刻联系售楼顾问,详细了解付款、贷款、交房时间等细节,心里已开始规划未来装修。 签约那日,他们再赴售楼部,准备敲定房号商谈最终价格。销售顾问推荐19楼,视野、采光、通风俱是那栋楼里最好的之一,价格自然也同户型最高。 就在顾问计算总价费用,准备申请最终折扣时,黄艳妮突然开口,语出惊人:“这价格太贵。要是能按4楼的价格卖我19楼,我现在就签。” 话音落下,不仅销售顾问愣住,连楚思远都惊住了。4楼与19楼单价差数千,总价差十几万!这根本不是讨价还价,是天方夜谭。 顾问勉强保持职业微笑:“女士,您真会开玩笑。楼层不同,价格体系不一样,4楼和19楼肯定不是一个价。” “怎么不能?”黄艳妮扬起下巴,一脸笃定,“我觉得就值这个价!你们肯定有内部价,去申请!不然我们不买了!” 楚思远一阵难堪,拉住她低声道:“艳妮,别这样。楼层差价是市场定的,怎么可能一样?我们谈谈这层的优惠就好。” “你懂什么!现在他们房子不好卖!”黄艳妮甩开他,声音压低,“买东西不都要砍价?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们肯定想成交,会来找我们的!” 销售顾问无奈,请来销售经理。经理耐心解释公司定价规则,表示最多只能在19楼定价基础上申请有限折扣,绝不可能按4楼价格卖。 黄艳妮却根本听不进,固执认为这是销售策略,对方迟早妥协。她坚持“心理价位”,毫不退让。无论经理与楚思远如何劝,她都认定对方“没诚意”。 谈判陷入僵局。原本充满希望的购房进程,戛然而止。 随后几日,楚思远心急如焚,假期将至。他多次试图说服黄艳妮现实些,哪怕换低楼层,或再看其他盘。但黄艳妮仿佛跟19楼杠上,要么坚持用4楼价买19楼,要么就“我不满意,宁可不要”。她甚至真在等售楼处来电“求”她买。 楚思远望着她那不切实际的固执,深深无力与失望再次淹没他。他为这个家,妥协了买房地点,耗尽整个假期奔波比较,好不容易找到双方还算满意的目标,却最终卡在这毫无道理的讨价还价上。他感到疲惫不堪,身累,心更累。 时间流逝,售楼处最终来电,却只是礼貌回访,表示价格确无法做到,期待下次合作。 黄艳妮挂了电话,脸上挂不住,嘟囔着:“哼,不识货,以后求我买都不买!” 楚思远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默默收拾行李,假期结束了,他必须返回高原。 离开那日,他抱着女儿,亲了又亲,望着这个他极力想为其创造安稳未来小生命,心中充满愧疚与失落。他看了眼仍在为买房生闷气的黄艳妮,最终只干涩嘱咐:“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买房的事……以后再说吧。” 出租车门关上,驶向机场。楚思远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景象,那个差点成为“家”的地方越来越远。他攥紧拳头,心里空了一块。一场精心准备、耗尽心力的筑巢计划,就这样以荒诞无奈的方式,无疾而终。 省城买房计划的落空,如一盆刺骨冰水,彻底浇醒了楚思远。他清楚地意识到,在决定家庭未来的重大抉择上,不能再一味顺从黄艳妮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反复无常的情绪。他必须果断,而这个决断,必须根植于最现实的考量。 回到高原后,他反复权衡,最终拨通了黄艳妮的电话。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艳妮,省城买房的事,暂时行不通了。价格远超我们承受能力,而且你一个人带孩子在那儿,我也不放心。”他稍作铺垫,随后提出深思熟虑后的方案:“我仔细想过了,我们还是回州城买吧。就是我老家。” 电话那头,黄艳妮立刻流露出不满:“又回你老家?那地方……” “你听我说完,”楚思远沉稳地打断,条理清晰地列出理由,“第一,州城房价低,同样的预算,我们能买更大更好的房子,还能有余钱装修和买车位,压力小很多。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我爸妈都在那边。他们年纪虽大,但身体尚可,能就近帮你照看伊伊,你能轻松不少,不必事事硬扛。第三……” 他停顿片刻,提到了一个他认为或许能触动她的点:“你爸妈不是一直在为你弟弟的婚事和彩礼发愁吗?如果我们省下在省城买房多花的钱,说不定……到时候也能适当帮衬一下你家,让你爸妈轻松些,你也不用总听他们念叨钱的事了。” 他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与原生家庭之间那种既想疏离又无法割舍的联结,以及她对弟弟那份潜在的责任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黄艳妮似乎在消化他的话。州城的“落后”与她向往的省城繁华固然有差距,但楚思远描绘的图景——更宽敞的房子、公婆的援手、对娘家可能的帮衬——确实触动了她现实的一面,暂时安抚了她那份无所依凭的焦虑。尤其是能缓解父母为弟弟彩礼的焦虑,让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能够“掌控局面”的错觉。 “……行吧。”她终于松口,语气仍带着勉强,“那你看着办吧。反正……别买太差的。” 她竟然同意了!楚思远心中一缓,但随即又绷紧了神经。他太了解她,这同意很可能只是一时情绪化的产物,极易反复。 “好,既然你同意了,那我就尽快办。早点定下来,早点安心。”他当机立断,必须速战速决,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他立刻给在州城体制内工作、人脉广泛的叔叔打了电话,语气急切而明确:“叔,麻烦您个急事。我想在州城立刻买房!一个要求:最好的学区。价格再谈……只要符合要求,不是问题!” 他毫无犹豫,将信任和决策权全权交付。他需要的是效率与质量,杜绝任何枝节。 叔叔办事雷厉风行,不到两天便回复:“思远,找到了!新开盘的‘学府苑’,紧邻州实验一小,划片初中是州一中!绝对是州城顶好的学区。楼层是高层优质户,户型方正,南北通透,视野极佳。开发商老板我相识,价格也谈到了内部优惠。” “就它了!叔,谢谢您!我马上办委托手续!”楚思远没有丝毫迟疑。 他即刻通过线上流程办理了公证委托书,授权叔叔全权代理购房所有事宜:签合同、付款、办理贷款、甚至后续收房。整个过程,他远程操控,高效得如同指挥一场精准的军事行动。 定金迅速支付,购房合同顺利签订。当写着楚思远和黄艳妮名字的电子合同发到他手机上时,他长长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一桩大事,终于落定。他仿佛已然看见女儿未来能在家门口步入好学校,看见父母含饴弄孙的温馨,看见一个虽不在省城、却更为踏实安稳的家的雏形。 他甚至带着一丝轻松与期待,将这个结果告知黄艳妮,并把户型图与环境照片发给她看。 最初,看着照片,听着“顶级学区”、“黄金楼层”、“楼下商圈”的描述,她那点虚荣心得到些许满足,“嗯,还行吧。” 然而此后通话中,她的悔意时常显露:“你就是只顾着你爸妈方便,根本不为我和孩子的未来着想!你就是愚孝!” 她选择性遗忘自己当初的同意,忘掉了楚思远陈述的那些现实益处,更忘掉了这其中也包含为她娘家考虑的潜在因素。她只觉得自己被“骗”回了小地方,与一场本该属于她的、更光鲜亮丽的生活失之交臂。 楚思远的这次“独断”,虽基于极度现实的考量并以最高效率执行,看似解决了眼前的住房与学区难题,却如一根坚硬的刺,深深扎入黄艳妮心中。它未能带来安宁,反而加剧了她内心的失衡与怨怼,他们买的不是房子,而是一颗定时炸弹,若真的爆炸,将让他分崩离析。 第34章 深渊的凝视 第三十四章 深渊的凝视 青藏高原的苍穹之下,楚思远如同一头沉默而坚韧的牦牛,背负着沉重的职责与内心的创痛,艰难前行。他的工作成绩愈发耀眼,所带领的队伍在一次又一次艰苦任务中表现出色,嘉奖与荣誉接踵而至。他仿佛要将所有对生活的失落与家庭的怅惘,都倾注到这冰封的雪山与炽热的使命中,试图用事业的高度来填补内心的沟壑。 然而,就在他试图向上攀援之时,三只看不见却力重千钧的手,死死拖住了他的脚步。 第一只手,来自遥远的省城,带着无法反驳的“政治正确”与连绵哭诉。黄艳妮的电话愈来愈频繁,内容却千篇一律:诉说产后抑郁的苦楚,抱怨独自育儿的艰辛,哭诉一个人的孤独无助。每一句话都在强调——“孩子需要父亲,我需要丈夫,你不能总缺席!”每一次通话,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楚思远因牵挂女儿而早已柔软不堪的心脏。他无法辩驳,身为人夫与人父的缺席是事实,这份愧疚被黄艳妮精准利用,化作了捆缚他的绳索。她的抱怨如同一张绵密而湿冷的网,将他紧紧缠绕,令他在高原最澄澈的星空下,依然感到窒息。 第二只手,则来自他自己的身体内部,更为冷酷直接。长年累月超高强度的训练、恶劣自然环境下的透支、以及那次超越极限的竞赛,早已在他体内埋下无数隐患。高原稀薄的空气、刺骨的寒风、剧烈的昼夜温差,成了引爆这些隐患的导火索。严重的鼻炎、额窦炎、风湿性关节炎、肩周炎,几乎同时爆发。 最致命的额窦炎引发了剧烈的头痛。那是一种如同钢钉持续凿击前额与眼眶深处的剧痛,发作时天旋地转,恶心呕吐,视线模糊,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有时正在主持会议,一阵剧痛袭来,他不得不死死掐住虎口,凭借惊人意志力维持表面平静,冷汗却早已浸透内衣。风湿同样残忍,膝盖与肘关节肿胀疼痛,尤其在寒冷的夜间与清晨,每一次屈伸都伴随着难言的酸楚与僵硬,上下楼梯都成了煎熬。 这位曾在训练场上生龙活虎、令人生畏的“楚队长”,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面色苍白。组织上看在眼里,忧在心间。领导亲自过问,特批他下山,联系了体系内最好的医院,安排了权威专家为他进行鼻窦炎手术。领导握着他的手,言辞恳切:“思远,什么都别想,安心养好身体!” 手术顺利。然而麻药过后是持续的疼痛与虚弱。他本以为这是一个难得的、可以喘息修复的契机,甚至奢望过能感受到一丝家庭的温暖。但黄艳妮的到来,将这一切击得粉碎。 她来了,却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不情愿的任务。抱怨医院气味难闻,容易携带病菌,回家带给孩子不好。对于术后虚弱的楚思远,她显得自己更需要照顾。喂水时动作粗率,倒尿袋时满面嫌恶,护士叮嘱的注意事项转瞬即忘,更多时候是在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带孩子的疲惫、州城房子的种种不好、指责他只知工作不顾家。 甚至在他因术后反应最为虚弱、头痛欲裂的时刻,她非但没有端水送药,反而坐在床边,对他进行新一轮的指责与发难,将买房、生育、她所谓的“牺牲”悉数翻出,字字句句如同冰锥,刺向他毫无防备的身心。 楚思远闭着眼,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身体的剧痛远不及心头的寒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法律意义上的“家”,并不能给予他丝毫休憩的温暖,反而是另一个需要他耗尽心力去应对的残酷战场。 因未能得到良好的术后休养与照料,加之内心郁结难舒,楚思远提前出院返回高原。他原以为回到熟悉的环境,凭借意志可以支撑过去。然而,高原恶劣的环境对他的术后恢复极为不利。不到一月,额窦炎再次猛烈复发,头痛变本加厉,风湿也乘势肆虐。 医生检查后,遗憾告知:“上次手术本身是成功的,但术后恢复太差,高原环境刺激太大,已引发更广泛的炎症与粘连。目前情况……已不适合再次手术。保守治疗,只能缓解,无法根治。” 这意味着,他可能终生无法摆脱这如影随形的剧烈头痛与关节疼痛。 与此同时,他尝试向上级反映情况,提交申请,希望能调动至海拔稍低、环境好些的单位,至少让身体得以缓解。报告却石沉大海。 身体垮了,事业的天花板骤然压顶,家庭的支撑虚无缥缈。三座大山,轰然压下。一向以钢铁意志著称的楚队长,这一次,是真的濒临极限。 他的身体迅速消瘦,眼中常年的锐利被病痛带来的浑浊与隐忍所取代。他依然坚持工作,但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力不从心。那种目睹自己无法再达曾经高标准、无法再完美履行职责的痛苦,比病痛本身更残忍地折磨着他。最令他难以承受的是,身体的极度虚弱甚至使他无法清晰明亮地在队伍面前讲话,只能由通信员贴近耳边听清后,再代为传达。 一夜,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他蜷缩于宿舍冰冷的床铺,冷汗涔涔,牙关战栗。在那一刻,所有坚持、所有骄傲、所有期望,轰然倒塌。 绝望深渊中,一个更决绝的念头破土而出。他想起柠夏,若是她在,绝不会让他如此狼狈不堪,如此孤立无援。她会以柔弱的肩膀扛起一切,予他最温暖的照拂与支撑……但这念头仅一闪而过,带来的唯有更深的刺痛与无尽的虚空。 天色将明,头痛稍歇,他挣扎坐起,眼中却是一片死寂后的清明。他铺开信纸,拿起笔,手因虚弱与风湿微微颤抖,字迹却异常沉笃。 他写道:“……鉴于本人身体状况已无法适应高原一线工作要求,持续占据重要岗位却难以履行职责,深感愧疚与不安。组织培养我多年,我不能奉献,亦不愿成为负担。若我不能对组织有用,我便离开。我绝不当一只只会抱大腿、耗资源、熬资历、吃福利的寄生虫……我愿将残躯如烛,于故乡燃尽……”他只字未提最根本的缘由,亦未涉及黄艳妮分毫。 他没有申请转业。因他深知,如他这般级别的优秀作战骨干,组织绝不会轻易批准转业地方。他直接递交了——复员申请书。 这非是请求安排工作,而是意味着放弃所有干部待遇,放弃一切保障,彻底脱下这身视若生命的军装,回归为一无所有的普通百姓。 这是他以最后尊严与骨气,做出的最悲壮、最决绝的选择。他宁愿干干净净地离开,也不愿拖泥带水、狼狈地占据一个自己已无法全力奉献的位置。 他将申请郑重装入信封,仿佛封存了自己破碎的军旅梦想与全部过往。窗外,高原旭日即将喷薄,金光刺破云层,却再也照不进他那颗冰冷沉寂的心。 五位常委前来与楚思远恳谈,希望他慎重考虑,并表示愿与他共度难关。但此时的楚思远心意已决,异常固执。 “我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 他并不认为这是多么可悲、可痛、可叹、可惜、乃至可笑的誓言。 离队的日子进入倒计时。组织上出于对这位功臣的深厚情谊与无尽惋惜,特意安排他随工作组最后一次走访辖区各县站。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巡礼。 车队行驶于蜿蜒盘山公路,窗外是他以青春与健康守护的雪域山川。湛蓝天幕下,雪山巍峨,草原苍茫,经幡猎猎作响。每一个哨所,每一段边境线,都烙印着他与士兵们留下的足迹、汗水与誓言。工作组的同事皆已知晓他的决定,交谈中带着小心翼翼的回避与深藏的扼腕叹息。每到一处,当地官兵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不解、敬佩与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一位曾与他并肩作战、曾相约要一同奔赴特殊使命的老班长,紧紧握住他的手,嘴唇哆嗦了半晌,只红着眼眶挤出一句:“楚队……保重!”千言万语,皆哽于喉间。 楚思远一路沉默,只是用目光贪婪地摄取这一切。他将每一次呼吸都放得很慢,试图将这高原清冽稀薄的空气、这片土地的灵魂,更深地镌刻进记忆。他知道,此生或许再无机会踏上这片土地。这不是调离,而是永别。 回到单位,正式命令已然下达。他开始处理离队前的一切事务。最核心的,是销毁按规定必须处理的文件资料。深夜保密室内,焚化炉低沉轰鸣。他将一摞摞文件、一册册笔记、一张张图纸,亲手投入蓝色火焰之中。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棱角分明却无比憔悴的面容。纸张蜷曲、焦黑、化为灰烬。那燃烧的,何止是纸张?那是他十几年的军旅生涯,是无数次带队冲锋的战术方案,是熬夜推演的作战地图,是精心撰写的教学法,是获得荣誉时的激动心得,是记载边防点滴的工作日志……火焰吞噬的,是他最好的年华,是他沸腾的热血,是他视为生命的信仰与事业。 边疆拿走了他最好的东西,回赠给他的,是一身无法治愈的伤痛与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前景。他望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仿佛看见过去那个“楚思远”,也一同化为灰烬,只剩一具被病痛与失望掏空的躯壳,即将返回那个于他而言已显陌生的“人间”。 第35章 悬崖的藤蔓 第三十五章 悬崖的藤蔓 楚思远选择复员的消息,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所有亲友间掀起惊涛骇浪。震惊、唏嘘、痛惜——种种情绪交织,几乎将他淹没。电话与信息从未间断,内容无一不是恳切劝阻与难以理解:那位曾光芒万丈、前途无量的二等功臣,为何选择以如此决绝而惨烈的方式离开? 父亲楚德富的劝阻几近绝望:“回来你能做什么?楚家十几代才出你一个军官,你就这样自毁前程!你穿军装时,我走在村里都能挺直腰杆,人人都羡慕我有个好儿子。如今你回来……我们家族崛起的指望可就彻底没了!” “老家的年轻人都往外走,但家乡总得有人建设,这话我以前也跟您提过。”楚思远试图宽慰父亲。 “村里刚刚选举完毕,至少三年才换届,你能建设什么?三年,你连人情世故都学不会!” 楚德富刷气得不行,也不想再管他。于是自己刷着手机,短视频里传出“娶错一个女人,毁三代……”的言论,他却未曾深思这话与自家现状有何关联。 前后十余位亲友来电,言辞恳切却句句如刀: “社会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回村里你能干成什么?” “别以为一腔热血就能创出天地,离开平台,你可能什么都不是。” “你对得起这些年吃的苦吗?这一步踏错,后半生恐怕艰难!” “思远,听一句劝,你这样回来,万一连妻儿都养不活,到时怎么办?” 几乎所有人都反对他的决定,因他的选择也击碎了他们寄托于他身上的些许期望。 唯有一人例外——黄艳妮。她始终盼望楚思远归来。 当她从楚思远疲惫而平静的电话中得知他将永久归来,电话那头的反应出奇地激动与兴奋:“真的吗?太好了!终于不用再守活寡了!你早该回来了!那破地方有什么可待的!”她的声音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仿佛楚思远的落魄归来,是她赢得的一场伟大胜利。 眼前的胜利太过虚假,而有人甘之如饴。 机场。楚思远拖着简便行囊,风湿使他步履蹒跚,偏头痛令他面色苍白。当他走出闸口,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奔来,口齿不清地喊着:“爸爸!爸爸!” 是楚尚伊。 那一刻,如一束暖阳骤然照进他冰封已久、近乎麻木的心脏。他蹲下身,张开双臂,将女儿软糯的小身体紧紧拥入怀中,贪婪呼吸着孩子身上的奶香。女儿咯咯的笑声,宛如最有效的止痛剂,暂时抚平了他所有的创痛与委屈。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怀中的小人儿,所有的牺牲与选择都值得?他试图这样说服自己。 黄艳妮笑着走来,妆容精致,衣着光鲜。她自然接过行李,打量久别的丈夫,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有点累。”楚思远语气平淡,紧抱女儿不愿松手。家的温暖,似乎触手可及。但他心底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提醒: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楚思远深知,如他这般放弃一切待遇的复员军人,归乡意味着从零开始。他无暇沉湎过去,必须即刻为家庭未来寻得支撑。巨大的经济压力迫在眉睫:州城新房待装修,每月房租需支付,一家开销待应付……那笔尚未到位的复员费,显得如此微薄。 晚间,他郑重其事地与黄艳妮商议今后规划。 “艳妮,我回来了,得赶紧找事做。坐吃山空不行。我考察思索很久,我们老家这边素有‘华中中药库’之称,道地药材质量好,品种多。州里正规划建设大型中药材交易中心,政策扶持力度大。我之前休假,特地去过全国最大的中药材集散地安徽亳州考察,也初步联系了些出货渠道。我叔叔又是老中医,能提供技术指导。我想,我们能否尝试做中药材种植并加工?这是条长远的路子。” 黄艳妮正摆弄着她淘来的情趣内衣,闻言头也未抬,漫不经心道:“中草药?听着还行吧,国家现在好像是挺支持的。反正你定就好,我没意见。” 得到黄艳妮口头“支持”,楚思远即刻行动。他深知启动资金有限,必须精打细算。新房仍是毛坯,装修需大笔费用。复员费未下,眼下每一分钱都需掰成两半花。 他尝试与黄艳妮商量:“艳妮,你看,我们现在用钱的地方多。新房装修还得等钱,要不我们先租个小点的房子过渡?就两室一厅,暂时我们三人住,能省则省。” 黄艳妮立刻瞪起眼:“什么?小房子?两室一厅?那怎么行!东西都放不下!孩子以后玩的地方都没!不行!绝对不行!” “可是……” “可是什么?”黄艳妮打断他,“你回来了,难道还要我们娘俩住贫民窟?你知道那脏乱差的环境里有些什么人吗?孟母三迁的故事里应该知道吧?反正我自己找,指望不上你!” 见她态度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楚思远感到深深无力。他习惯了在部队说一不二,但在家中,他的决策屡屡受挫。他叹息一声,最终选择妥协。罢了,刚回来,不想争吵。或许她是对的,孩子需要良好的成长环境,即使过度期也不能忽视…… 最终,黄艳妮自行租下一处三室一厅,租金远超楚思远预算,但她声称刷信用卡支付。她知道信用卡从来都有人帮忙还。 租完房,算是暂时的安定。楚思远想着黄艳妮从远方来到自己家乡,希望她能够尽快熟悉这里,更好地融入这里。他向黄艳妮介绍城里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姊妹们,希望能够让她有个玩伴儿。 这天表妹**请楚思远一家吃饭。楚思远带着孩子到处玩儿,让黄艳妮和表妹进一步熟悉,聊天。黄艳妮保持着基本的礼仪与**对话,同时端详着她的一身穿着。回到家里,黄艳妮对楚思远说:“你看**的穿着就很得体,都是一些牌子衣服。但是戴着的耳环却是假的。” 楚思远说道:“嗯,可能是的。” “我不会看错。不过我听说,她是第三者。” 这话让楚思远心里非常不舒服,立即拉下脸说道:“你怎么知道她是第三者,胡说八道什么?” 黄艳妮立即反驳道:“你隐瞒什么隐瞒,她就是抢了自己堂妹胡蓉蓉男朋友的第三者。你还护着她,你们之间是不是也有一腿!” 楚思远莫名地心痛,完全不敢相信这是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妻子说出的话。他没有完全遏制住自己的怒火,说道:“你这个神经病!”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是谁告诉你了,我与她一起长大,她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你莫要听信是非。” “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来针对我!楚思远,你真TM的恶心!”黄艳妮暴跳如雷地说道。 楚思远无法忍受这种空气中的压抑,他出门到楼下抽烟,这时黄艳妮发来微信语音,又是一阵输出。 真是无处可躲藏,楚思远在这次以后再也不敢参加姊妹们的聚会。 实际上,兄弟们的聚会也不行。 那是在一星期之后,表哥请楚思远吃饭喝酒,然后黄艳妮先行吃完带孩子回家。回到家后,她发来一个消息,说道:“你看看你整天跟着什么人。俗话说得好,你是什么人就和什么处得好。” 楚思远回到家后问:“黄艳妮,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艳妮把表哥曾经误入传销的事情抖露出来,然后对楚思远一顿批判,很痛快地说道:“你看看你身边都是什么人?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你!” 楚思远强忍着火气问:“你倒是说说他们是什么人,惹到你了吗?他们关你什么事?” “你爸对你妈不好,你叔叔犯事被罚,你表哥进过监狱,你表妹是抢人老公的销小三,你身边没有一个好人,你也是不是什么好人!” “那你是怎么看上我的?你就是好人吗?” “我当初瞎了眼!答应你。” “到底是谁追的谁,你忘记了吗?” “你真是恶心,嫁给你这辈子都完蛋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幸福,可怜我的伊伊。离婚吧!” 楚思远看着孩子,忍了再忍,只好在爆发之前出门到楼顶缓和。 “真是个孬种,一遇到事就知道逃,把我们娘俩丢在一旁!”——楚思远刚踏出家门,黄艳妮的骂声就追了出来。 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压抑,精神世界里的硝烟弥漫,都没能让他彻底崩溃。他依然清醒,仍在思考。 楚思远又一次反思起自己的一切行为,试图从改变自己开始,让黄艳妮也能慢慢好起来。 也许,是他太过死板,不懂她这个90后想要的浪漫,才让她觉得日子乏味、缺乏色彩; 也许,是他太过强势,做事很少与她商量,忽略了她也需要参与感、存在感,她也是这个家的主人; 也许,是他过分在乎实用性,性价比,与她的消费观念格格不入; 也许,是他总盯着遥远的未来,却不会经营眼下的生活,让她也跟着焦虑不安。 又或者……是他始终没有走出“柠夏”留下的影子。 楚思远忽然想起年少时读过的《神雕侠侣》——“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郭襄那场短暂却铭记一生的相遇,成了她终身的遗憾。这些自我剖析,加上对孩子、对未来的理性思考,让他下定决心:要认真倾听黄艳妮真正的需要。 第36章 给谁的浪漫 第三十六章 给谁的浪漫 他决定要给她一场实实在在的浪漫。他要在那一湾烟草地里,为她种满最爱的向日葵。等到花开时节,就带她去看,然后轻轻对她说:“这是送给你的。” 他甚至已经想象出那时的画面: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坡上,向日葵如金色海洋般绽放。一朵又一朵,汇成整座山的浪漫。花盘间飞舞的蜜蜂,是他为她们母女专门养的;成双成对的蝴蝶穿梭其间,整片山野都弥漫着甜蜜的气息。等到花季结束,他就把葵花籽榨成油——那是黄艳妮最爱的、原始无添加的香味;蜂箱里取出的,是她用来养颜的真蜂蜜,她再也不用气呼呼地扔掉网上买来的假货…… 说干就干,楚思远立刻网上下单了五十斤向日葵种子。 他把这个计划告诉黄艳妮,她难得地笑了。那一刻,楚思远觉得这个家真的有希望好起来。 安顿好黄艳妮之后,他便全心投入两个计划:一是他那雄心勃勃的药材种植事业,二是他默默为妻子准备的这场浪漫。他拉上林小平,携手迈出了艰难创业的第一步。 租地、谈判、签合同、清理土地、采购药材种子、联系农机……事无巨细,皆需亲力亲为。他每日天未亮便出门,踏着露水,深一脚浅一脚泡在田里。风湿的膝盖在潮湿泥土中疼痛加剧,额窦炎因劳累日晒频繁发作,头痛欲裂。他咬紧牙关,忍痛用那双曾握枪、操作精密仪器的手,拿起锄头,驾驶买来的二手培土机,亲自下地劳作。 汗水浸透旧军装,阳光将他皮肤晒得黝黑皲裂。一日劳作后,腰背酸痛难以直立,双手磨出厚厚老茧。夜晚归家,常累得食不下咽,倒头便睡。 然而,他在田间挥汗如雨,家中后院却又起火。 黄艳妮开始频繁来电抱怨:“楚思远!你一天到晚死在地里,家里什么都不管!我一个人带孩子快累死了!她哭闹不停,我连饭都吃不上!锅碗三天没洗了,我们都只能点外卖!” 楚思远问:“不是有个侄女暂时在帮忙照顾吗?” 黄艳妮火冒三丈:“你好意思说!钱也不见打点过来,都是外侄女在倒贴家用!” 楚思远拖着疲惫身躯解释:“艳妮,创业初期最艰难,我得盯着。你再坚持一下,等走上正轨就好了……” “坚持?我怎么坚持?我不是铁打的!你把我们从大城市骗回来,现在又不管我们!你心里只有那破地!你只想和你爹呆着,那你跟他过去吧!”电话那头是歇斯底里的哭闹与指责。 楚思远准备着的浪漫,汗水流下的希望,或许根本就不是黄艳妮真正在乎,这一刻又让他心痛不已。 无奈之下,楚思远只得向母亲求助。楚母心疼儿子,二话不说辞去景区酒店帮厨工作,即刻收拾行李赶来帮忙照料儿媳孙女。 楚母到来初期,矛盾稍得缓解。但很快,新问题浮现。黄艳妮开始嫌弃婆婆是“农村妇女”,认为她带孩子的土方法不科学,说话满是方言。 一日,楚尚伊玩耍时不慎摔跤,额头磕出一个小包。黄艳妮顿时爆发了,把孩子提着到处跑,像一只疯狗叼着小狗一样,不知所措。这让胡翠比被捅一刀还难受,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委屈。 楚母一生老实,遇到此种事情,委屈得眼眶含泪,却不敢多言,只得连连道歉。胡翠晚间做饭时心神不宁,切肉刀滑到中指,险些切断,血流不止,慌忙找来楚思远备用的白药粉。 楚思远三日后才知此事,母亲还欲隐瞒,只是缓缓道:“思远,妈没用,帮不了你,尽添麻烦。地里的活,妈回去帮你弄,虽干不了重活,不懂技术,但能拔草施肥。你……你还是回去带孩子吧,艳妮她……一个人确实不易。” 望着母亲委屈又担忧的面容,楚思远心如刀割。他的人生,何以至此?竟让年迈母亲受尽委屈后还需替自己下地?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值楚思远为田间投入与家庭矛盾焦头烂额之际,黄艳妮弟弟黄杰欲订婚,女方家要求一笔不小彩礼。黄艳妮父母来电探问,能否帮衬一把。 黄艳妮亦整日吹风:“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他结婚是大事,而且是你旧部,也算战友兄弟,我们能帮就帮一把!” 楚思远看着存折上所剩无几的余额——那本是支付下期地租与购买种苗的钱——沉默良久,最终将最后五万元积蓄转予黄杰。 “算借的。”他在转账记录中注明。尽管心知,这笔钱大概率有去无回。 至此,他彻底被掏空。田间投入不能停,房租要付,一大家子要吃饭……他硬着头皮,联系昔日曾借过自己钱的亲友求助。电话拨通,对方无不哭穷,纷纷诉说困难,分文难借。 无钱可用,家事难为,楚思远只得打零工,为人种树。树木重达百余斤,需从卡车上卸下,再以瘦弱肩膀扛至田里。树木粗长,下坡时重心不稳,一次险些将他拽入乱石堆。劳作三日,好不容易挣得千元辛苦费,他将八百元转予黄艳妮,叮嘱省着用,自留两百元给帮忙者买烟与水。黄艳妮当时甚是欣喜。楚思远以为这笔钱足以维持半月生计,然而他错了。次日,黄艳妮便带孩子逛商场,购买了衣物与玩具。 楚思远心寒彻骨,却无可奈何。 最终,他放下颜面,致电两位部队里过命的战友。战友知他为人,二话不说,每人凑了几万元汇来。握着这沉甸甸、饱含战友情谊的钱款,楚思远这铁骨汉子,险些落泪。 这笔钱,他精打细算,计划支撑田间生产、支付房租,并勉强挤出少许作为新房装修启动资金。每一分钱,皆有去处。 然而,黄艳妮的消费习惯并未因家计困窘而改变。她依旧漫无目的地网购、逛街、购置衣物、享用大餐。某日,她甚至兴致勃勃让楚思远驱车至省城原出租屋,拉回整整一车物品——多半是她昔日购入、用了一两次便闲置的美容仪、健身器材、大量过时衣物及各种华而不实的摆设。 望着塞满半客厅的“垃圾”,再看卡上飞速缩减的数字,楚思远积压已久的怒火与失望终于爆发。 “黄艳妮!”他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看看这个家!现在什么情况?我天天在地里累死累活,低声下气求人借钱!每一分钱都得算计着花!你呢?你看看两个房间的衣柜全是里的衣服,挂不下了,两边窗台上还是你的衣服?你将长期使用的东西当做一次性,一次性使用的东西一买就是一大堆,但凡他们发挥了他们的作用,我也不说什么,你就将他们搁置在那里!以往宽裕时,我从未要求你什么,如今困难了,我高工资没有了,你能不能稍作节约?有福同享易,有难同当难,坚持几个月难道就这么难?!” 黄艳妮先是一愣,随即暴跳如雷,如机枪般的扫射: “楚思远!你吼我?你竟敢吼我?!我嫁给你真是倒八辈子血霉!跟你来这破地方,要什么没什么!你不陪我,我花点钱怎么了?给自己买点东西怎么了?难道活该做你的免费保姆?!” “你说得轻巧!有难同当?你的难在哪儿?钱在哪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肯定藏了私房钱!存款少说百万!你就是舍不得给我花!” “还有!你借给那些穷亲戚朋友几十万,眼都不眨!轮到我和伊伊,就抠抠搜搜!你成心虐待我们母女!你就是骗子!混蛋!恶心!” 见她如此颠倒黑白、胡搅蛮缠,楚思远气得浑身发抖。他冲进房间,翻出手机,颤抖着打开网银与转账记录,一页页、一条条摊在她面前。 “你看清楚!这是我所有账户!这是转账记录!从结婚至今,四年不到,我转给你个人的,加上全家开销,总计九十多万!九十多万啊!我父母二十年都攒不到的钱!钱呢?都到哪儿去了?你说!我何时藏过一分钱?何时借给外人几十万?你说!” 黄艳妮看着清晰数字记录,脸色霎时难看,却迅速扭头,以更尖厉的声音掩盖心虚:“我不看!谁知是真是假!你肯定做了手脚!你们当兵的最会弄虚作假!反正我没钱了!你赚不到钱是你没本事!凭什么要我省?我跟了你真是倒大霉!别人老婆穿金戴银,看你表妹衣服都上千块,我呢?买点东西还得看你脸色!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根本不屑看证据,不讲道理,只反复强调自己的委屈与指责,将责任全推给楚思远。声音尖锐刺耳,在客厅回荡,震得楚思远耳膜嗡鸣,额窦炎引起的头痛也随之阵阵抽动。 楚思远望着眼前面目扭曲的女人,又瞥见吓呆在角落、怯生生望着他们的女儿伊伊。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无力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争吵与辩解,毫无意义。她活在自己的偏执逻辑中,永不认错,永不反思,反而将自身所有不堪投射于他。 为了孩子,为这个勉强维持、不致立刻破碎的“家”,他再次选择忍让。他将所有怒火、委屈、不甘,生生咽回肚中,如同咽下烧红的炭火,灼得五脏六腑剧痛。 他疲惫地摆手,声音沙哑如磨砂纸:“好,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钱的事……我再想办法。” 他弯下腰,默然收拾地上那堆黄艳妮拉回的无用之物,一件件塞进储藏室,以求眼不见为净。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心死后的麻木。楚思远倾泄的一瞬间,忽然想起黄艳妮曾经说过她小时候经常穿的衣服是她姐姐留下的,这是否是她不断地买衣服的执念呢? 暂时的平静如同脆弱的薄冰,未能持久。黄艳妮内心那无法填补的空虚与对自我价值的迫切求证,驱使她开始寻找新的“事业”。 “我要去工作!”她郑重宣布,“绝不再在家做你的免费保姆,看你的脸色过日子!” 楚思远心想她可能真的需要走出去看看,当今这个社会钱是多么的难挣。也许吃过苦头就知道收敛了。心中掠过一丝微弱的希望:“你想做什么工作?我全力支持。孩子我可以多带。” “你带?”她立刻嗤之以鼻,“你一个粗手粗脚的男人,能带好孩子吗?别把我女儿带傻了!”她还是害怕去面对那个她虽然毕业近十年也没有融入的社会。 没过几日,她又兴致勃勃地提出新想法:“我看现在社区工作挺吃香,轻松又稳定。我去考个社工证!” “好,考社工证是条正路。”楚思远点头,立刻着手为她搜集资料、报名培训班。他主动包揽了所有家务和夜间带孩子的任务,只为给她创造安静的学习环境。